[book_name]鬼与人心
[book_author]胡也频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话剧,完结
[book_length]65880
[book_dec]现代话剧本集。胡也频著。上海开明书局1928年4月初版。收话剧4篇:《鬼与人心》(2幕剧。初刊1927年7月7日至12日北平《晨报副刊》)、《瓦匠之家》(独幕剧。初刊1927年5月2日北平《晨报副刊》)、《洒了雨的蓓蕾》(2幕剧。1927年2月28日作)、《狂人》(3幕剧。初刊1927年7月22日至29日北平《晨报副刊》)。《鬼与人心》写北平某财政机关职员唐其涛病休在家,其妻孟素棠为了生活和给丈夫治病,瞒着丈夫到妓院卖淫。唐其涛病愈后逛妓院,同素棠相遇,当面训斥妻子“不要廉耻”、“自甘堕落”。素棠无比愤怒地控诉旧社会男人对女人的残酷无情,痛恨自己的牺牲太大了。《瓦匠之家》写瓦匠王吉顺不如意的家庭生活。《洒了雨的蓓蕾》写青年大学生江文辉同慧珠恋爱,遭到慧珠的父亲反对。慧珠父亲强令女儿约文辉在公园同他相见,相见后发现两家原是世交,而文辉的善于词令,又很快博得慧珠父母的欢心,一场气氛紧张的相见变为洋溢着欢乐的结局。《狂人》写女郎曼丽深深地爱着青年音乐家丹莱,但丹莱真诚地爱着她的妹妹梨娜。梨娜也深深地爱着丹莱,又很爱她的姐姐,为使姐姐摆脱痛苦,她宁愿牺牲自己,写信给丹莱拒绝他的爱情,结果反而导致了曼丽刺死丹莱又自杀身亡的悲剧。
[book_img]Z_21237.jpg
[book_title]洒了雨的蓓蕾
——两幕剧——
人物:
父亲——旅长。
母亲——瞎子。
弟弟——十三岁小孩。
慧珠——二十岁女郎,大学生。
江文辉——大学生,慧珠的恋人,年二十三岁。
使女一
马弁二
第一幕 一间阔绰的客厅
布景:
幕开时,母亲坐在摇椅上,织着绒线衣;慧珠在距离她右边稍远的沙发上坐着,痴呆呆地看着六寸长的江文辉的相片。在慧珠的右边,靠着墙壁,有一架钢琴。在钢琴右边的一张茶几上,放着电话机。
母亲 慧儿!(略顿,)慧儿……你在做些什么呀?
慧珠 (对着相片,)我……在看书。
母亲 看什么书呢?学堂里的讲义么?
慧珠 (懒洋洋地)不是!
母亲 你又生气了,是不是?听你这样不耐烦的声音……(低低叹了一口气,)这都是妈的眼睛瞎了的不是!要是眼睛还张着,那就好了,譬如——妈看见你在做些什么,便安心了,何必罗罗嗦嗦的问,使你不快乐!
慧珠 (微笑地亲一下相片。)你的眼睛真美!
母亲 什么?你说的是什么?你说妈的眼睛真美么?这真是岂有此理!妈的眼睛都瞎了,瞎子的眼睛还会美么?
慧珠 (想笑但又制住。)我说的是妈从前的眼睛。妈从前的眼睛不是真美么?(视一下相片,)的确是真美……
母亲 (现出微笑,)啊啊,那真是!妈象你这样的年纪,单单凭这一双眼睛,——这不是妈不害羞说的话,——好多人都赞美哩,就是你爸爸他也……
慧珠 (笑。)
母亲 我早就料定了你会笑。哈,年青青的姑娘家,这也难怪。不过,你是进过学堂的,并且是大学生了,我想总该开通些吧……(略顿,)怎么,妈这一句话,会使你笑得这样厉害么?吃吃吃吃地。
慧珠 (扪着嘴。)
母亲 得咧!妈从此不说这些话了。(以手招她,)你来吧,让妈摸一摸看,到底你的脸皮是怎样薄,来!来呀!
慧珠 妈总是找我开玩笑。
母亲 这有什么要紧呢?你便是红着脸,妈的瞎眼睛也不会看见的。来,到这边,妈还有别的话要和你说哩!
慧珠 我不来。(又痴呆呆地看着相片。)
母亲 来,不要紧,妈要说的是正经话啊!
慧珠 我不……
(使女从右门出,拿着一封极厚的信。)
使女 原来小姐在这里,怪不得花厅和书房都找不见哩。(转过脸,)啊,太太也在这里。
母亲 是春兰么,有什么事?
使女 给小姐送信……
慧珠 (急向使女作眼色。)请客片,这又是那个同学来请吃饭了!
母亲 这是人家的好意,可不要象这样不耐烦。
慧珠 (向使女,)你去吧,拿我的名片给送信的,记得么?
使女 是。
母亲 春兰,少爷回来了,你说我在这里,不要忘记呀。
使女 是。(下。)
母亲 那个请你吃饭呢?是那位姓陈的,陈淑贞姊么?
慧珠 (看信,现着异样快乐的微笑。)是的。
母亲 淑贞姊,那次同你一齐来,她的声音象你象极了,可惜妈的眼睛瞎了,不知她的相貌是怎样。慧儿。你告诉妈,她的样子也和你一样么?
慧珠 (看信。)
母亲 怎么,你又不说话了?莫是妈的话又讲得讨厌了,你又生起气?好,只要你告诉妈,象与不象,这一句就够了。唉,这都是瞎了眼睛的坏处。
慧珠 有点象。(懒洋洋地。)
母亲 有点象,很好。可是你答应这一句话,你的声音又带着不耐烦了,是么?
慧珠 (低声地念信,)……我是如此的疯狂,如此的沉醉,如此的深吻着你那温柔的,美丽的,和……
母亲 多么好听呀!可惜妈近来的耳朵也坏多了,稍微低点的声音就听不清,慧儿,你说些什么呀?
慧珠 没有说什么,(吻一下信,又将信紧贴到胸上。)
母亲 不要瞒我!我晓得哩,你一定是唱歌,要不是,妈敢打赌,你要赌什么就什么。哈,妈的耳朵还没有聋哩,不过只不及先前那样明晰罢了,你想瞒妈说话,现在可不成呀。
慧珠 是的,没有说什么。
母亲 你瞧,还想瞒我哩。一个瞎了眼的母亲,可要给女儿瞒够了……
慧珠 你气我么?我什么事都没有瞒过你呀,妈!
母亲 还在说!我明明听你说什么“如此的如此的”,你还说没有说什么哩。
慧珠 这那里是唱歌。
母亲 是唱歌也罢,不是唱歌也罢,横竖你曾这样说过,便对了。
慧珠 那是书上的。(又从头看信。)
母亲 你还在看书么?妈真是不懂事,——不过这也是瞎了眼睛的缘故,——每次在你看书的时候,总是向你罗罗嗦嗦地说鬼话,耽搁你的用功。好了,从现在起,你好生的看书吧,妈自己也赶紧把这件毛衣打好,你弟弟明天就要穿哩,唉,人一瞎了眼睛,什么都算完了。象失散,讨厌,闹笑话,以及种种不好的事情,也就非常容易的做出了,并且自己还不知道哩!人的——不,这应该说是一切动物的眼睛,要是瞎了,比起死来还更难受哩!
慧珠 妈又生我的气了。(脸却依旧对信。)
母亲 不是,绝对的不是!你不要误会这个。妈是从你生来到现在,再打一个赌吧,妈相信自己,一点点小气也没有在你身上生过的。你不要误会这个!
(这时,幕后响着脚步,和小孩喊妈的声音。)
慧珠 (现着惊惶,匆匆忙忙地把信笺叠上,插入信封里。)
母亲 你听,是爸爸和弟弟回来了吧。
慧珠 是的吧……(慌慌张张地,把信放到钢琴上,把琴盖关下。又把相片放入胸间的口袋里。)
(父亲携着弟弟从左边的门内上。父亲是留着法国式胡子的,身体魁壮,面貌威武。)
弟弟 妈!妈!我回来了。
慧珠 (拿过父亲的帽子和手杖,)爸爸到那里去呢?张家伯伯来电话,他说身体不好,今晚怕不能来……(向弟弟,)阿云,你和爸爸看电影去,是不是?
弟弟 谁说不是!你怎么不在家里呢?(走到母亲身边,)妈,我告诉你,今天的电影好极了:那个女人真标致……
父亲 小孩子不准说什么女人,女人!
弟弟 (略顿,)妈,我告诉你吧,你喜欢我对你说么?啊,象那样从火车上跳到河里,从河里又跳到山上……吓,好极了!
母亲 (抚摩弟弟的头发,)云儿,妈是顶喜欢听这个的,你慢慢地讲吧。
父亲 怎么忘记说了,你这个月还考第一名哩?
弟弟 (快乐,)是的,是的!妈,你知道吧,我这个月考取得头一名哩!
母亲 (微笑,)好孩子!爸爸又得买东西来奖你了。
弟弟 妈,我要买一辆脚踏车……
慧珠 要爸爸买一辆小汽车,不更好么?
弟弟 是的,是的!
父亲 等到毕业时候,再买这个……
(使女上,)
使女 老爷!
父亲 有什么事?
使女 陈家大小姐来看小姐。
母亲 陈小姐来看你,慧儿,你出去吧。
慧珠 (现出不愿意状。)
父亲 尽管出去吧。
(慧珠的眼睛恋恋地望着钢琴,同使女下。)
母亲 慧珠这孩子也很用功。
父亲 好象也还好。
弟弟 爸爸,你就买一辆脚踏车吧。
母亲 (笑,)爸爸就买一辆给阿云吧。
弟弟 买一辆给我吧,爸爸!我前天还学了弹钢琴哩。
父亲 啊……你学会了么?你弹一弹给妈听:弹得好,爸爸就买脚踏车去。
弟弟 我是刚学的。
母亲 弹吧,不要紧,爸爸是会买的。
(弟弟开起钢琴的盖,却发现了慧珠藏在那里的信。)
弟弟 谁的信啦。
母亲 大约是你姊姊的。
父亲 拿给爸爸看。
母亲 是陈家大小姐的请客片吧?
父亲 这么厚(看信。)
母亲 那也许是另一封了。
父亲 (看信慢慢地现出愤怒。)这怎么要得!这怎么要得!(又看下去。)
母亲 什么事?
父亲 问我,你不知道么?真是好女儿!这样年青青,居然偷偷地交上男子了!
母亲 (惊慌的)什么?
父亲 也讲上自由恋爱了!
母亲 不会有吧。
(弟弟看父亲的脸色愤激,琴也不敢去弹了,呆呆地站着,眼光飘来飘去的望。)
父亲 这是一封情书!难道我还冤枉她?真是岂有此理!我根本就不赞成女儿进学堂!什么解放呀,开通呀,这都是骗人的话!你瞧,这信里说得何等混账呀!那混账东西,真是来讨死了!
母亲 怎么我也一点都不知道呢?
父亲 明眼的爸爸都瞒着,瞎眼的母亲更不用说了!这东西这样年青就这样坏,不打死真要造反了!
(慧珠欢欢喜喜地跑上。)
慧珠 妈……(见父亲手中的信,便惊骇得失了脸色。)
父亲 好!你来了!
母亲 慧儿那是你的信么?
父亲 你真会说,但这也不是爱女儿的法子呀!(向慧珠。)你瞧,这是什么信呀!
慧珠 (颤抖着,)这……这……
父亲 你们到底怎样呢?明明白白地说!撒一句谎,你瞧吧,只要你不要命!
慧珠 (颤抖着眼眶满着泪光,求怜的望着父亲。)
父亲 说呀!你们认识好久了?
母亲 (担忧的,)慢慢地说吧。
慧珠 两……两个……个月……了!
父亲 怎么认识的呢?
慧珠 在……在爱国同志会。
父亲 哼!这样就通起信来么?有过几次约会?
慧珠 有……有几次……了!
父亲 是他约你,还是你约他呢?
慧珠 多半是他。
父亲 那末,你约他的时候也有了。
慧珠 ……
父亲 哼!你这东西!竟敢这样大胆!还有发生过别种事情么?
慧珠 没有。
父亲 (沉思。)
母亲 (一声一声的低低叹息。)人一瞎了眼睛,便什么都算完了!
父亲 这封信,他不是还约你明天到榆南公园去么?好!就打电话给他,说你去,好生的说!……哼!
慧珠 (为难,骇怕,和求怜的样子。)爸爸……
父亲 打去!电话在这里!去……好生的约他这混账东西!
慧珠 (骇怕地怯怯地走去,手腕颤抖地拿上电话机。)东……东……东……局……
父亲 说!快说!……
(母亲以愁苦的脸色向着慧珠,弟弟也痴呆地望着,幕随着下。)
第二幕 榆南公园的一部
布景:
幕开时,慧珠坐在柏树下的石凳上,低着头,沉思似的,无聊赖地弄着裙裾。母亲在慧珠的左侧,坐着,背稍微靠在一块陡立的崖石上。对着她们俩,父亲坐在一个枯树根做成的凳子上,轻轻地吸着雪茄烟。两个马弁,佩着刺刀手枪,站在他背后。在父亲的右侧,有一石像;像的后面是假山;山的周围是密密杂杂的树林和花草。
父亲 (放下雪茄烟吐了气,象自语一般。)岂有此理!简直把父母当做傻子看……
母亲 (忧愁的,)安静一点吧!象这样生气做什么呢?
父亲 做什么,你说的可真妙!
母亲 我的意思,是不要为这一点小事,发这样大的气。
父亲 (冷笑,)哈哈……真是一个好母亲!女儿在外面闹出乱子了,这是好的事情么?不要发这样大的气!哼,世界上的母亲,只有你这个是最好的了!
母亲 我并不曾袒护女儿!你想,我的眼睛都瞎了,什么事情都没有看见的权利了,说话当然也只有说错的;总而言之,我的耳朵再聋了,或是喉咙再哑了,那就随你们做什么,闹什么,哭也好,笑也好,一切事我都不至于来管呀!(叹了一口气,)唉!要是我的眼睛还张着,这乱子就不会闹出来了!
父亲 得啦!你瞧,我的眼睛还张着,不是也给瞒上了么?
母亲 如果你的眼睛也瞎了,那就不会再操这样的心了!
父亲 (怒气,)这真是岂有此理!简直把父亲当做傻子看!(看一下手上的表,)哼!快到四点钟了,怎么影儿都不见呢?(望慧珠,)那个混账东西,怎么还不见呢?
慧珠 (忧戚的仰起头去。)爸爸……我……我不……
父亲 你知道么?(冷笑,)哼,假如通了风,你瞧着吧,看你想活不想活!
慧珠 (又低下头去,)我……我想是会来。
父亲 不来也好!横竖还有十分钟哩,(头稍偏去,)来!
马弁 (急站到旅长面前。)着!
父亲 还差十分钟到四点,你们的表,对么?
马弁 (同声,)着!
(旅长微微点一下头,马弁又站到他背后去。)
母亲 不要急,我想是会来的!
父亲 那里靠得住!(又看表,)只差五分钟了!
母亲 你听,好象有人向这里来吧?
(慧珠的身体微微颤抖,头无力地仰起,眼光异样骇怕的,怯怯地向幕后望了一下。)
父亲 (蹙着眉倾听,)是的吧。……(马弁,)来!
马弁 着!
父亲 预备!
马弁 着!
(脚步声越近了。这时,母亲的脸上现出非常的忧愁,脸儿偏来又偏去,似极想看一看她的丈夫和女儿的情形,慧珠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手还颤颤地弄着裙裾,似要借某一件东西,来救援她眼前的危险。)
母亲 (低低声的,)唉,天呀!
父亲 (威严地向母亲,)怎么?你在祈祷么?我早就不要你来!(因脚步声越来越近,便严厉的向慧珠,)给我站起来,看去,是的吧?……记着,撒一下谎,小心你的头壳!
母亲 (低低声,)天呀!
父亲 (向母亲,)怎么样呢,你!
母亲 (急改口气,并且大声。)天呀,这可来了哩!
父亲 哼!……(向慧珠,)站起来,站起来……
(慧珠无可奈何的站起来,眼里带着泪光,向幕后看去。同时,江文辉从密密树林里走到,愉快的笑着,脚步格外加快的向着慧珠走来。江文辉,他穿着西装,是一个漂亮,大方,善于词令的人物。)
文辉 (快乐的,)啊啊,你会等急了吧!(慧珠现着为难,惶恐的神气,默默地望着文辉。)
父亲 是的吧?是的吧?说!说呀!
慧珠 这……这是……我家父和……和家母。(极骇怕的把手儿握着,放在胸上。)
文辉 (惊疑,但一瞬间复现着稳重。)啊啊,真是失敬之极!(急向父亲走去,脱下帽子,极谦恭有礼的和悦的说。)熊伯伯!
父亲 (盛怒,)你,你就是……(但见到文辉很有礼貌,便不自觉的还了一下微微的点头。)
文辉 (转过身,同样谦恭的。)熊伯母!(便亭亭的站着,用异常谦逊的声音,并且笑着。)我早就想到贵府上,给伯伯和伯母请安去,但是,一则怕搅扰了伯伯和伯母,二则因学校里的功课太忙,所以……今天真是荣幸极了。居然遇见到伯伯和伯母……云弟弟他很好吧。听说他念书聪明极了。我总挂念着他,他今天怎么不见来呢?
父亲 (怒气慢慢地低减去,)唔……
文辉 伯伯近来常到这里玩吧。(见父亲不作声,便急换了话意。)啊啊,前几天我看到公府日报,知道伯伯已荣升到第十四师师长了……真是,我失礼极了,还没有向伯伯和伯母道喜哩!
父亲 (怒气大减,)唔……
文辉 听说,伯伯已有淮南镇守使的消息,不知伯伯还愿意去么?
父亲 (微微地现出笑意了,)现在还说不定。
母亲 (因听见父亲的声音突然变成和蔼,便也现出意外的欢欣,低声说。)这可不要紧了哩。(向父亲和文辉)你们怎么把我忘记了?
文辉 啊啊!真是岂有此理!但是,我也不向伯母道歉了,好在伯母决不会怪我的!
慧珠 (现着恐怖的安定,低低吐了一口长气。)唉……
父亲 不要客气吧。(丢下燃灭了的雪茄烟。)
母亲 (替文辉答,)这不是客气,其实一客气,倒见得疏远了。
文辉 慧珠姊常常说到伯母真慈爱,真会体贴人,这句话今天可证实了!
父亲 (用异样的眼色望马弁)来!
马弁 (会意)着!着!(二人互相含意的笑了一笑,便慢慢地走开,下。)
母亲 (笑,)说那里的话!你倒客气起来了。
父亲 你的台甫就是文辉么?
文辉 这是学名。
父亲 贵处是长沙吧?……有一位江继烈老先生,他是清末的泰安知府,你知道么?
文辉 (谦恭的微笑。)他就是我的祖父。
父亲 啊啊!(沉思似的捏着胡须。)
母亲 那么,令祖母是姓彭了。
文辉 是的。
父亲 说起来就亲近了!令尊前五年在任上时我和他是好朋友哩。现在因为道路悠远,再加我的事情忙,连音讯都隔绝了。他近来很好吧?
文辉 托伯伯的福,他老人家还康健!
母亲 令堂和我也很好……她近来也很好吧?
文辉 托伯母的福,她老人家还康健!
母亲 好象你有一个姊姊……
文辉 是的。她前年才结婚哩。
父亲 (笑,)不要客气,就这边坐吧。
母亲 怎么,来了这么大半天,还是站着么?
文辉 不要紧。我在学校每天尽坐,都坐懒了,是很须要站站的。……啊!慧珠姊怎么半天都不说话呢?
父亲 可不是!在父母面前就老实了!
母亲 慧儿!你父亲叫你呀!(略顿,)怎么,还不说话么?
慧珠 (低着头,)我……
父亲 (向文辉,)慧儿在学校里也这样的小姐气么?
文辉 倒没有什么小姐气,并且在开会时候,她当主席的时候还多哩!
父亲 真应当这样!女子也是人,为什么要比男子差呢?……我是很赞成女子自立……
文辉 是的。
父亲 青年人,干爱国运动,真对!你们会员有很多吧。
文辉 大约有三百多人。
父亲 虽然少,不过还可以慢慢地增加,慢慢地发展。
文辉 是的。
母亲 慧儿!你在做什么呵?来,到这边,我有话和你说哩。
文辉 慧珠姊!听见么,伯母和你说话呢?
(慧珠还低着头,怯怯地不言语。)
父亲 (向慧珠,)你看,自己的好朋友在这里,连招呼都不会,别给人家太怠慢了!……好吧,横竖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话都可以尽管说,难道在父母面前,还须秘密的么?(向文辉)你们平常见面,也象这样不说话么?
文辉 也不怎样多谈。
母亲 可是你给慧儿的信,却写得很长呀!(笑。)
文辉 (不好意思的,)那……假使给伯伯看见,可要出丑了:文既不通顺,字又非常的笨拙……
父亲 (微笑,)又客气了!我是个武人,不很懂文墨;但写得好字和做得好文章,却也不能瞒过我呀。你何必还客气呢?
文辉 真的,在伯伯面前,是只有惭愧了!
母亲 慧儿有你这样的才学,就好了。
文辉 伯母又是过奖了!
父亲 得了!不要再客气了!(向母亲,)咱们到那边去走走吧。
母亲 好。
文辉 我想陪伯伯和伯母……
父亲 那可不必!你就在这里玩玩吧,我们一忽儿便会转来的。(向慧珠)慧儿你也就在这里吧。
母亲 (脸上充满着快乐)你们俩就在这里吧!
(父亲携着母亲慢慢地下,最后还转过脸来笑望一下他们。)
文辉 (愉快的,)慧珠姊!慧珠姊(站起来,向她走去。)
慧珠 (仰起头去,)你……天呀!
文辉 (走到她面前,)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慧珠 信给父亲看见了!他……
文辉 …………
慧珠 (又伤心又欢悦的,)你,你好危险呀!(便张开手臂,身体弱弱地躺到文辉的怀里,文辉急用力抱着,低下脸,慢慢地吻去,幕随着徐徐地下。)
1927年2月28日于北京
[book_title]瓦匠之家
——独幕剧——
人 物:
王吉顺——年四十二,耳稍聋,瓦匠。
王大嫂——吉顺之妻,年三十八。
王阿红——大嫂之女,年十五。
时 间:
西历一九二七年。
地 点:
某处的一个脏胡同。
布 景:
一间粗陋矮小的房子,壁上贴着几幅古旧的香烟公司的美人画,和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幕后的中间放一个板床,床上用竹竿挂着灰色的帐子,其中花花簇簇地用白纸补着破处;床右边,有一门,通厨房,因时在夜间,厨房里的器具看不见,黑得象二个深洞;床右边,亦有一门,通外室,闭着。当幕开时,王大嫂坐在床前的一张小桌旁的凳子上,从衣袋里拿出了约有一百个铜子,在昏黯的煤油灯底下,慢慢地一五一十的数着。
大嫂 (低头,)……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二十五,——不,不对,不对!(又从头数起)一五,一十,十五,三十,——又不对!吓!真是有鬼了!怪不得今天一下场就输!
(自语,)我早知道哩,她们俩做眼色,要不是,——真是没有这个道理!——三放条子都下地了,并且每人只有一张牌摸了,新鲜的条子还可以打下来么?叫她包,说是自己有两番并且听牌了……这真气死人!要不是那样——哼,弄鬼!——那第二张的五饼,我就自摸和了,两番牌哩!两番牌哩!并且和了还会起运,输下庄,站起来,只要一番一番的和三牌就够了,那末……吓!不怕大洋钱不送过来……
(又数,)一五,一十,一十,一十五……总是数不清,随它去吧!横竖今天倒了运,碰上鬼了,——以后诅咒再也不和她们同桌了,一眼就会看出她们的鬼样子,不要脸的东西,输不起钱就莫来!其实钱多着哩,当婊子一夜就有十来块!不是好货!再也不和她们打了!缺了脚!我也宁肯在家里劈柴火……(将铜子叠到桌上,用大指和食指去量。)唉!这样短,怕不及一百吧,真是,碰上鬼,输了块把钱哩!输了块把钱哩!(厨房里,忽响起咳嗽之声。)输了块把钱哩!……什么?酒鬼在家么?(急把铜子放到衣袋里去。)
那个?喂!是你么?(低低声,)碰上鬼,输了块把钱哩!
阿红 (从厨房出,带着睡态,)妈!是我呵。(便站到床边的暗处。)
大嫂 (惊疑,)怎么?还是你?你怎么躲在家里?
阿红 (擦着眼睛,)我不是“躲””在家里。
大嫂 你说的什么?我还在作梦吧?
阿红 不,不是的!我的梦已经作醒了。妈!我不能受人家虐待,并且——
大嫂 什么?
阿红 妈!我不能再受人家的虐待了,并且——
大嫂 那个虐待你?
阿红 吴家。
大嫂 你一定作梦作癫了!吴家虐待你?没有的事!
阿红 还不止虐待哩!
大嫂 你真是发癫了!
阿红 我非常的清醒。妈!难道你忍心我受人家的虐待么?并且——
大嫂 没有的事!吴家——
阿红 你以为吴家——他们是好人家么?
大嫂 我不信他们会那样坏。
阿红 吴太太常常把受到别人的气发到我身上来,用木棍打我,有的时候还用脚……
大嫂 那一定是你做错事了。
阿红 做错事?难道所有的事都做错了么?她那样的整天里找我发脾气?
大嫂 你不要背地里糟蹋人家。
阿红 她不虐待我,我也不会这样说。
大嫂 吴太太待人很宽厚,我是知道的。阿红,你不要瞎讲吧,给我快点走,时候已不早了。
阿红 我不去!
大嫂 你为什么不去?
阿红 我不能受那样虐待,并且——
大嫂 没有的事?
阿红 你难道看着我给人家打去么?
大嫂 我知道,什么人都不会打你。
阿红 我已经给吴太太打得尽够了。
大嫂 那是你做错了事。
阿红 我没有——
大嫂 好了!不要再讲了!
阿红 我要告诉你……
大嫂 还是给我快点走吧!迟了,人家便关上门了!
阿红 我不去!
大嫂 怎么?你不听你妈的话么?
阿红 我不去!
大嫂 你真是发癫了!
阿红 妈!我索性告诉你:并且——吴老爷……他……他对我还不怀好心眼……
大嫂 什么?你说的什么?你胆敢这样瞎讲么?哼!你这个小妮子,想得好!
阿红 (欲哭,)我为什么瞎讲?没有这样的事我想得出来么?
大嫂 得了!哭什么?再不走,人家便要关门了。
阿红 关门也不管我的事,横竖我已经不去了!
大嫂 你一定不去么?
阿红 我实在不能再忍受了!
大嫂 好吧……但你不去也得过端阳节。
阿红 我现在就不去。
大嫂 蠢货!你不知道端阳节有赏钱么?
阿红 我情愿不要赏钱。
大嫂 你真是发癫了!
阿红 就是赏钱,也不过二百——
大嫂 得啦!别瞎讲了!
阿红 你以为有好多?
大嫂 至少总有块把钱吧。
阿红 象她那样的悭吝?
大嫂 我可不相信。
阿红 你还不相信?难道你不知道我掉了一只茶杯,她也要我赔偿么?
大嫂 那是原先讲明的。
阿红 这难道不是她的悭吝?
大嫂 别讲了!……你现在就走吧,还来得及哩,干过了端阳节。
阿红 我实在不能忍受那样的虐待,并且——
大嫂 你一定要干过端阳节。
阿红 为什么限定要那二百赏钱呢?
大嫂 那天吴太太还给我“抽头”哩。
阿红 她给你“抽头?”妈!我劝你不要想这个吧。
大嫂 为什么?
阿红 我从没有看见她给人家“抽头”过。
大嫂 那是她特别对我好了。
阿红 她特别对你好,为什么又那样虐待我呢?
大嫂 得啦!别多讲啦!你总得干过端阳节。
阿红 (哭。)妈!……
大嫂 快点走吧!
阿红 妈!我……我不去!
大嫂 怎么?你一定不听我的话?你一定要打掉我的“抽头”么?
阿红 我害怕……我不能受那样的虐待!并且——
大嫂 你到底去不去?
阿红 我……
(在门外,激烈的响起敲门和叫门的声音。)
大嫂 (向门外,)听见了!这样急干什么?(低声)哼!醉鬼回来了哩!(起去开门。)
吉顺 (带点酒气进来,顺手关了门,把负在肩上的锄头,和挟在胳下的锹子,泥耙,放到地下。)你回来很久了么?(便坐到大嫂斜对面。)
大嫂 一天没有出去。
吉顺 今天的场上很好吧?
大嫂 不是对你说过,早就戒赌了么?
吉顺 打打牌也是很好的。
大嫂 一个铜子都没有,便想赌,也赌不成呀。
吉顺 什么?一个铜子都没有?你不妨说说今天场上怎么样……
大嫂 (故意的,)天哩!什么时候才给我一点钱——一块洋钱就够了,让我打一场牌?……
吉顺 什么?……何必咧!你有钱,我也不会抢去呀!
大嫂 真的,我心里常常想,我有块把钱就好了。因为有点钱,我就能够买一斤白干给你喝了。
吉顺 什么?……那末,你就把赢来的钱,做一点好事好了!我今天正饿酒哩!
大嫂 (祈祷状,)天哪!我从那里得到一点钱呢?
吉顺 那末,这样吧,恭喜财神爷跟着你,给我半斤白干喝,怎样?
大嫂 我的手没有摸到牌,差不多两个月了。
吉顺 六两白干怎么样?
大嫂 有了六两的钱,我就可以答应你半斤了。
吉顺 那末,四两呢?
大嫂 一两也不成。
吉顺 真的,一两也不成?(从破衣袋里,拿出了六个铜子。)那末,你给我八个合我这里六个,四两白干就成了。
大嫂 (惊异)怎么,你就剩这六个铜子么?
吉顺 还有钱,也不向你要了。
大嫂 那末,于家给你买瓦的钱,在那里?
吉顺 横竖有瓦给他就是了。
大嫂 两块大洋,难道通通送给咸丰酒店去?
吉顺 横竖有瓦给他就是了。
大嫂 于家的长工来了好几次,催你把瓦快买去;昨天他们还来说,如果你明天不把瓦拿去,他就另叫别人了,你得还他钱。
吉顺 什么?……横竖有瓦给他就是了。
大嫂 你到底把钱通通喝光了,是不是?
吉顺 对你说过,横竖有瓦给他就是了。
大嫂 光是嘴巴讲是不行的。
吉顺 得啦!不讲这些话吧。……喂,说正经的,给我八个铜子,合这里六个……
大嫂 又来了!
吉顺 这样,四两白干就成了。
大嫂 说没有就是没有。
吉顺 得啦!一个人放大量一点,是有厚福的。
大嫂 (故意的现出悲苦。)我没有这样好命运。
吉顺 什么?好了,不要讲到这方面了。
大嫂 命运象我这个样,真是坏到顶了。
吉顺 (自语般,)连二两都不成……
大嫂 尽是缠不清……我还得烧开水去哩,喉咙都和你讲干了。(站起,走进右门。)
吉顺 (自语,)……象这样的悭吝!这个女人!……只有这六个!……不成!
阿红 (从床边走近桌子。)爸爸!
吉顺 (转过脸)什么?
阿红 爸爸!我——
吉顺 啊?……你,你怎么转来了?
阿红 那样坏人家,我以后不去帮他了。
吉顺 什么?……
阿红 我说的是吴家,我以后不去帮他了。因为我不能受那样的虐待,并且——
吉顺 (懒洋洋地,)唔!
阿红 这样坏人家,真是坏透了。
吉顺 唔唔!
阿红 爸爸!你不忍心我受人家虐待,并且——并且侮辱,是不是?
吉顺 唔唔!……(自语,)再有八个铜子就好了。
阿红 爸爸我想你一定赞成我不去帮吴家了。
吉顺 赞成!
阿红 是的。爸爸一定会赞成我。
吉顺 (想,)你也赞成你的爸爸么?(故意的现出亲爱。)
阿红 爸爸要我赞成什么呢?
吉顺 喝酒!
阿红 这有什么要紧。
吉顺 那末——
阿红 爸爸喝一点酒是不要紧的。
吉顺 对了,那末——
阿红 因为爸爸有年纪了,并且要作工。
吉顺 对了!
阿红 我看见爸爸辛辛苦苦地作工,我心里就难过。
吉顺 对了!
阿红 我想爸爸一定不忍心我受人家的虐待了!
吉顺 什么?……那末——那末你请爸爸喝一斤白干好了。
阿红 但是,爸爸,我可惜没有钱!
吉顺 什么?……你也没有钱?
阿红 是的,我没有钱。
吉顺 你的月资呢?
阿红 月资么?我一个月只有三百个铜子。
吉顺 那就够买十斤白干了。
阿红 可是——除了赔偿,就剩不许多了。
吉顺 什么?……
阿红 因为失落或是打碎了一个饭碗,得赔十个铜子;碰缺了口哩,得赔五个……
吉顺 什么?
阿红 坏了一双筷子,得赔四个…并且,听错了话,和忘做了事也都得扣钱。
吉顺 什么?这是说什么?
阿红 这样的,一个月就剩不许多了。
吉顺 什么?……那末,就把剩下的——
阿红 剩下的还得买吴太太的破小衣。
吉顺 什么?……你为什么要买呢?
阿红 她强我买,不买不成!
吉顺 那里有这种事!
阿红 可不是!所以这样坏人家,我决意不去帮他了。
吉顺 你帮了三个月,难道一个铜子都没有?
阿红 头个月剩下九十个,第二个月剩下七十六个,都给妈拿去了。
吉顺 什么?……你为什么不给爸爸呢?
阿红 那是妈自己到吴太太面前拿去的。
吉顺 那末,这个月的呢?
阿红 这个月还不到日子哩,我不知道除了赔偿,能剩好多。
吉顺 总能够剩一点吧。
阿红 谁知道!横竖我不去帮他了。
吉顺 那末——不要你一斤,可以吧?
阿红 现在我一个铜子也没有。
吉顺 你也和你的妈一样,酷刻我么?
阿红 爸爸!我不是这个样。
吉顺 那末,你给半斤白干好了。
阿红 我没有钱。
吉顺 你真的连半斤都舍不得给爸爸么?
阿红 我不是舍不得。
吉顺 那末……六两好了。
阿红 爸爸!你还不信我么?
吉顺 六两白干只要二十个铜子!……
阿红 我可惜一个也没有。
吉顺 那末……四两呢?
阿红 没有——
吉顺 得啦!四两都不成?
阿红 实在没有。
吉顺 好吧……你就给我八个,合我这里六个……
阿红 我真的一个也没有。
吉顺 八个和六个——
阿红 我有钱,我难道不想给爸爸么?我把钱留着有什么用呢?
(大嫂在厨房里喊阿红,阿红遂进去。接着,隐隐地传来了争执,至于诅骂殴打,和“我去!我去!”的哭声。)
吉顺 (自语般,)八个和六个,四两白干就成了!八个和六个……
(在响起哭声,幕便徐徐下。)
[book_title]鬼与人心
——两幕剧,时间的距离约一个星期——
登场人物:
唐其涛——财政机关的职员,年三十。
孟素棠——其涛之妻,年二十五。
崔令言——其涛之同事,年相同。
魏初敏——其涛之同事,年相同。
蔡秀英——素棠之女同学,年二十六。
王嬷嬷——北京式女人,年三十八。
年代:
西历一九二七。
地点:
北京城内。
第一幕 唐其涛之家里
布景:
两间房子。前一间为客厅兼办事室,中置平常之桌椅衣架及书架等类;左边有一门,通外面。后一间为卧室,斜角放一床,有帐,床头边放一茶几,几上有洋烛茶杯及药罐等物。两室乃用北京式之纸隔扇分开者,中留一小门,垂着白布帘子。幕开时,唐其涛躺在客厅之藤椅上,无力,颓丧,显然是一个病人的样子。孟素棠坐其身旁,时在春末之下午,近于黄昏。
其涛 (脸朝她)今天是星期日,对不对?
素棠 (放下报,看他。)对。
其涛 那末,你今夜可以在家里,不去教课。
素棠 不。我还得教课去,因为说明的星期日不放假。
其涛 真是把你苦透了,半夜里还得从西城跑回东城来!我这个病真是累人不轻!
素棠 这有什么要紧!难道你还和我客气么?只要你好生的把病养好,我就是辛苦一点,也是很快乐的。教书并不会怎样的辛苦……
其涛 随你怎样说,我的心里总觉得你是太苦。
素棠 不要这样说!我不是全靠你生活么?你的病也多半是因为这样才发生的。我很早就想到分担你的经济责任,免你一个人劳苦;现在我得到职业了——虽然是家庭教师——但也可以使你少担忧些,什么米又快完啦,煤又没有啦,蔬菜又涨价啦……种种使你苦恼的事。
其涛 可恨是不发薪水,索薪大会也无用。不然,就我的每月薪水,拿做家用,我们俩平平的生活,也就够了。
素棠 所以,我去当家庭教师,是应该的。
其涛 不过,钟点太多,连星期日也不休息,还须教到半夜,到底是苦事。
素棠 我不觉得苦……
其涛 为什么?
素棠 (微睨而浅笑)为……(低声)为一个爱人的病!
其涛 (快乐的笑)你……你来,你来!(作欲吻状)
素棠 (猜透其含意)你先说,做什么事?
其涛 你来,自然有话和你说。
素棠 (想起)哎呀你的药还没有吃。怕已冷了!(走到身后的桌上,拿了一杯药,尝试一下。)还好,还没有十分冷,你吃下去吧。
其涛 (吃药)我已经没有什么病,这种药可以不吃了,尽吃这样贵的药真不合算。
素棠 这是补药,多吃一点,总是有益的。
其涛 一天三块钱给药费,你得做三天的苦工,我却不忍心。
素棠 钱能算什么?病是要紧的!我教书并不觉得苦,我只觉得是幸福!你想,一个女人能赚钱,去赚钱又因为是她爱人的治病,宇宙间有比这样更快乐,更幸福,更可以骄傲的事么?
其涛 (放下药杯,吻素棠的手。)
(两人缄默了少顷)
素棠 你的病好了,我就是一个完全幸福的人……
其涛 (仰起头)我已经没有多少病。
素棠 不过,也得好生的保养,因为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强,经这一病更弱了。
其涛 你放心。(又吻)
(门外响起敲门声音)
素棠 我当然放心……你听,好象有人在敲门。
其涛 真的。(以眼光呆望,欲再吻状。)
素棠 得了。让我开门去……谁?(开了门,见是秀英,惊喜。)啊啊!是你,你什么时候到了北京?
秀英 (进来)两点半钟才到的。
素棠 (介绍)这是我的旧同学,很好的朋友,密司蔡秀英。这……这就是密司特唐。
秀英 (向唐点首)不要客气,你就这样躺着吧。
其涛 (欲起又躺下)密司蔡路上很辛苦吧?
秀英 还好。谢谢你!(坐素棠侧面椅上)
素棠 前几天接到你的信,知道你快要来,可是总不见。你不是说第二天就会动身么?
秀英 本来是;但临时又给一点事情绊住了,迟了两天。我想你一定盼望得焦急,是不是?
素棠 可不是!我们已经三年多没有见面了。并且别后的情形都大变;我还听说你……我心里很不安……你现在怎么这样瘦?到底你们怎么一回事?我所听说的都不一样,你来信也不肯说明,可把我闷得要死。
秀英 (带点愤慨)有什么说头!横直在这个世界上,被人恋爱的是女人,被人摈弃的是女人,到结果一切的过错也都是属于女人,总而言之:女人是该死就完了!
素棠 我想你应该把这件事忘却,不要太糟蹋自己。我听说,你常常不顾命的喝酒是不是?
秀英 喝酒就是想忘却这件事!
素棠 这不是好方法。我以为还是努力好,多读一点书……
秀英 什么?多读一点书?读书,这有什么用处?
素棠 至少比喝酒会好些。
秀英 我没有那样静心情。读书不能使我忘却我所要忘却的事!并且我还要生活……
素棠 (低头沉思。)
秀英 得了,我们不说这件事。(略顿)素棠!你们很幸福,我应当为你们庆贺。
素棠 (仰起头)还好……(微笑)
秀英 密司特唐的病还没有全好么?
素棠 现在已没有什么病,就是身体还虚弱,须要保养。(转过脸看唐,见其欲睡状,遂唤。)其涛!你到里面睡去吧。
其涛 (张开眼)没有睡,只是身体有点倦。
素棠 你还是进去睡,这里怕着凉。
其涛 好吧。(站起,向蔡。)对不起你,密司蔡。
秀英 呵,不要客气,我也不是外人!
素棠 慢点,让我扶你去。
其涛 不用扶,我自己会走的。你还上课去不去?
素棠 不去了。(眼光看唐走进房子。)
秀英 (低声些)你赞美你们的生活么?
素棠 (迟疑少顷)我没有这样想过。
秀英 这是应该想一想的,无论我们的生活是甜还是苦。要不然,我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地生活着,和生活有什么意义。
素棠 我觉得我爱他,一切都很平和,都很快乐。
秀英 但愿密司特唐是例外,是一个真爱女人的男人!
素棠 你为什么这样想?
秀英 因为我否认男人的爱,并且还断定男人没有爱。男人有的是自私,残暴,虚伪;男人的爱是兽性的欲,男人对于女人,是和名誉那样的一种需要,或说是象打球,吸烟,和其余的嗜好一般的玩弄……
素棠 不要这样的愤慨了……
秀英 我说过,但愿密司特唐是个例外。
素棠 那末,你是抱着独身主义了。
秀英 在我高兴的时候或者也会学男人“爱”女人那样的去“爱”男人。
素棠 所以,你就离开那个穷乡村……
秀英 不!我来北京,是完全为物质生活的。
素棠 什么?你来北京找事做么?
秀英 不错,这有什么惊奇的?
素棠 我的天!这样的北京城有事给你做么?
秀英 总会有吧;我没有很高的希望,我只想活得过去就算了。
素棠 不成!不成!你赶快不要作这个希望!你越想越会失望,越会痛恶这个世界的!
秀英 我不信这样大的北京城,会没有一点事给我做。
素棠 你要做什么事?
秀英 不管什么事我都做。
素棠 我想你不愿做我现在所做的事!
秀英 你真瞎说!你愿做的事,难道我还不愿做么?你是说我不能做,是不是?
素棠 我做的事,凡是女人都能做,你自然也能做,只是你不愿做。
秀英 你现在不是当家庭教师么?这不是一件羞辱的事!
素棠 (带点愤慨)家庭教师,呸!什么事都没有女人的份,只有这样的家庭教师!我一听这个名词就心恶,恨不得把它捏死才好。
秀英 你说我不愿做,就是这个意思么?
素棠 不是,绝对的不是!
秀英 那末——
素棠 我是说,当家庭教师也不容易!
秀英 从大学毕业出来,难道连家庭教师都当不下?
素棠 当然当得下,不过你得另外有本领,会应酬,会说趣话,会和男人混……并且你还要生得漂亮,至少会风骚!
秀英 岂有此理!你简直是瞎说!
素棠 岂有此理?然而这社会里面偏偏有这个“理”,你又怎么样呢?
秀英 我不信。
素棠 不信也随你,总而言之,假使你要想当家庭教师,至少是家庭教师,你得有那样的种种本事!
秀英 得了得了,我不信。
素棠 你不信?好!那末你得在家里挨饿,别想去做什么事,来生活。
秀英 那末你也有那样的种种本事?
素棠 不!我没有。
秀英 你没有?你没有为什么也当上家庭教师?这不是证明你的话是瞎说?
素棠 不要忙!我……(低声)我不是当家庭教师。
秀英 (疑)怎么?你不是——密司特唐不是曾问你,今晚去不去上课么?
素棠 所以,我说你不愿做我现在所做的事。
秀英 你到底做的是什么事?
素棠 (默然。走到秀英身旁,向其耳边低声说,说完又归坐于原位,现出不自然的笑。)
秀英 (惊奇)什么!什么!你……你……你做的是这样的事?
素棠 当然是!(冷笑)骗你有什么用处呢?
秀英 我的天!
素棠 不要替我难过!在这个社会里面,没有钱,没有势,既不能做土匪,又不愿厚着脸皮卖风骚,和男子们鬼混,这样的女人就千该万该的该死!
秀英 我不赞成你去做那样的事!假使没有饭吃……
素棠 其实,做那样的事却是好——
秀英 好什么!
素棠 你以为象一种女人,脸儿粉得白白,眼睛画得黑黑,唇儿抹得红红,婀娜着身段去跳舞,去满足男人的肉感,是比这个会好么?
秀英 我没有这样想。我是说,你不应该做那样的事。你是——
素棠 我是……我是一个大学毕业生,一个学士,对不对?
秀英 对了。
素棠 然而大学毕业生也得吃饭,学士变不得金钱……
秀英 总而言之,我不赞成你去做那样的事!
素棠 我们不愿欺骗自己,去和男人厮混,那末,我们只有去做那样的事,是又痛快又干脆。
秀英 其实还不止和男人是厮混。
素棠 当然是又痛快又干脆;因为他为的是发泄性欲,我为的是金钱!
秀英 我的天!
素棠 你不要替我难过!做那样的事却也是我的幸福。
秀英 什么?是你的幸福?
素棠 对了,是我的幸福!第一,做那样的事比任何的事都好,都无须敷衍,防患,斗心,是坦白而且无愧的,第二,我……(微笑)我为的是其涛的治病。
秀英 啊啊!
素棠 (爽然的笑)你说我做那样的事好不好?我是幸福不是?
秀英 你要我称赞好么?
素棠 我自己快乐就够了!
秀英 (低下头,想。)
素棠 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这样的感觉,是我的错误么?
秀英 (仰起头,静默,忠诚的样子。)但愿你的命运不象我,而密司特唐是一个真爱女人的男人!
素棠 你又发感慨了。
秀英 我只是……只是很替你担忧!
素棠 你放心,那是绝对不会有的事!
秀英 你的牺牲太大了。
素棠 不能算是牺性……因为其涛太辛苦,我是应该减轻一点他经济的担负。
秀英 好吧,但愿人间有真正的幸福……
素棠 你不应该这样悲观!
秀英 我没有悲观,这只是我对于人生的认识。
素棠 你想一想快乐不好么?
秀英 然而事实太惨酷了,我没有法子去忘掉它。(稍顿)得了,不说这些话了!我问你,你今晚还“上课去不去?”(带点戏谑的笑)
素棠 (会意的笑)你在这里,我就不去。
秀英 你还是去吧。
素棠 急什么?我不去是不要紧的。
秀英 我还有别的事,明天再来吧。(站起)
素棠 你不要因为我……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秀英 暂住在密司杨那里。好,明天再来!(下)
素棠 (送了秀英转来,拉开帘子,侧身站在门边,见其涛正在熟睡,轻声地唤他,脸上浮现着快乐的笑意。幕随着徐下。)
第二幕 西城某胡同第三号
布景:
北京式北房三间。其一为卧室;余两间打通为客厅,厅中陈设很简单,约桌椅衣架等物,俱是贱值而半旧的。幕开时,唐其涛,崔令言,魏初敏等走到客厅中,现快乐样子,嘻笑着,脱下帽子放到衣架上面,各就坐。时在半夜。
其涛 这个地方,你们来过没有?
令言 我还不知道。
初敏 可不是,看这样朱红大门,也象什么阔人的公馆。
令言 其涛!你怎么知道这里也是——?
其涛 那是小杨介绍的。现在,我可要成了个老客。
初敏 从前你为什么不说呢?
其涛 从前我不知道你也常走这道儿。
令言 脚色怎么样?
其涛 当然好!
初敏 比起太仆寺街那家呢?
其涛 要是比起来……(笑)那家的是窝窝头,这家的是鸡蛋糕。
初敏 得了,替人家吹牛何苦来。
其涛 谁不信,谁就活该。
令言 其涛大约说实话,否则,我们已经在这里,他会露马脚。
其涛 对了。
初敏 有多少个?
其涛 (得意状)你要多少就多少。
初敏 你总是爱夸大。
令言 脚色好且多,这未免使人难相信。
其涛 不信也随你!其实,我撒谎有什么意思?
令言 真的是这样,那末,初敏,你以后不要到东城去,就在这儿拣一个。
初敏 你呢?
令言 假使……我自然也是这样办。
其涛 (快乐)好吧……我们也来个三角同盟!
初敏 哈哈(得意)“我本是卧龙冈……”
令言 (得意的笑)“散澹的人……”达达,达达宽……(作手式)
(王嬷嬷奉茶具上)
嬷嬷 (堆下笑脸)唐先生,您好!您一向都没有来……(送茶)
其涛 对了。因为病——
嬷嬷 真是!唐先生的身体比以前瘦了好些!……现在都好了吧?
其涛 (点头)你们也好吧?
嬷嬷 好说!我们全很好……呵,这两位先生贵姓呀?
其涛 这位姓崔,那位姓魏。
嬷嬷 啊啊!崔先生,魏先生,您好!
初敏 唔……你这里很热闹吧?
嬷嬷 倒也不冷落。自然,那是要诸位先生们来关照。
令言 是你一个人独干么?
嬷嬷 好说!我不过是靠一点赏钱,还得先生们赏面子,其余就是和小姐们作五分之二分……
初敏 你认识的有多少人?
嬷嬷 倒不多,有二十来位,却全是学堂里的。因为这里的开销大,来的又是先生们,所以象别处那样的……就难干下去。
令言 全是女学生,不很确实吧。
嬷嬷 确实!这不能够撒谎,你问唐先生就知道。你瞧,她们会说英国话,法国话,还有东洋话……不是学堂里的,能够这样么?——啊,我还没有拿烟哩!……(下)
初敏 全是女学生,对么?(向其涛)
其涛 不全是,但也有几个……
令言 我怕是假冒。
其涛 那里是假冒!有一个我清清白白认得是cy中学的……并且在我的眼里,就是假冒也不行。
初敏 得了。你总是不花钱的在口头登广告。
其涛 真不信,我们就打一个赌!
初敏 赌什么?
其涛 你要赌什么就什么。
令言 赌吃两斤面。
初敏 好。
其涛 那末,你得预备一部棺材。
初敏 干什么?
其涛 因为两斤面,会把你塞死,无疑的。
初敏 我却为你担忧。……
(王嬷嬷拿三炮台香烟上)
嬷嬷 (划着火柴,把香烟分送。)唐先生,您一向没有来,我们这里又来了一个新小姐,是特别出众的。
其涛 啊……这应当恭喜你。
嬷嬷 好说!这位小姐真年轻,看去也象十六七岁的姑娘,又漂亮,象画图上面的,心情又温和……
其涛 唔!(想)
嬷嬷 您一看见她,(笑)不是我撒谎,唐先生,你就……
其涛 唔……你说什么?
嬷嬷 您……您就会相信我的话。
其涛 我知道,你不会撒谎。
嬷嬷 可不是!那末……(以笑示意)
其涛 我今夜就要她……行么?
嬷嬷 当然行!今天可真是凑巧,这位小姐刚刚来,本来是问我替她定做的那鞋子,可是我把她留下了只要……那当然就行。
其涛 好吧。
嬷嬷 不过——
其涛 有什么事?
嬷嬷 没有什么事。不过,这位小姐虽说不计较钱,但是她不愿意和别人一样,所以——
其涛 这不要紧。
嬷嬷 并且,她来时,她还不愿意有别人在这里。
其涛 这也不要紧。横直这两位先生,也要你请两位好点的……
嬷嬷 谢谢您!……不是我夸口,这里就没有坏的。
其涛 我知道。
嬷嬷 那末——
初敏 慢点吧。
令言 对了,我也得想一想。
嬷嬷 您放心!唐先生是熟人,我决定不会使您先生不满意。
初敏 到底要好一点的。
嬷嬷 那自然。
令言 好吧。
嬷嬷 那末,请您二位到厢房去,这里让唐先生……
初敏 好吧。(向其涛)再见!
(王嬷嬷引崔令言与魏初敏下,)
其涛 再见!(自语般)新小姐……真年轻……画图上面的……哈哈!……(重复的说)
(王嬷嬷上,背后跟着孟素棠。)
嬷嬷 唐先生!
其涛 (仰起头:一眼瞧见了素棠,骤然脸色变样,惊诧地发怔。)
素棠 (同时看见了其涛,脸色亦骤然变样,由红而青,现出惊慌,惶恐,畏缩,羞耻,和进退两难的样子。)
嬷嬷 (见到其涛和素棠的情形,知有缘故,便由吃惊而呆住,随着潜步走开,下。)
(场上静默少顷)
其涛 (渐渐地愤怒,恶狠狠的望着素棠,粗声的叫。)这是怎样一回事!这是怎样一回事。(站起)
素棠 (低头,默。)
其涛 (粗暴的)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你怎么到这里来?
素棠 (默,手紧握着,放在胸前,似制止胸部的颤动。)
其涛 你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你说!
素棠 (全身颤抖)
其涛 (走进)你说!
素棠 (突然跪下,牵其涛之衣,声凄切。)你,你是要原谅……
其涛 什么?你居然干这种事!你……你怎么竟这样不要廉耻!(将素棠的手打下。)
素棠 (低头)你……你是应当原谅我的呀!
其涛 (坚决)我,原谅你,不能!(吁气)
素棠 听我说,我求你的饶恕,好么?凭我们的恩爱……
其涛 “我们,”不要说了吧!我当不起这样的一个妻子!
素棠 为你的快乐,我要向你解释;其涛,你听我说,好么?
其涛 (暴怒)解释?哼!你不是说到西城上课去么?岂有此理!却偷偷地跑来这里干这种事!
素棠 我从前不敢对你说,那是恐怕你……
其涛 我不能再听你说谎!请你住口!哼!谁知你竟甘这样的堕落!
素棠 其涛!你不要这样暴躁!你听我说,我并没有说谎!我也不曾堕落!
其涛 (冷笑)对了!(望她讪笑)我还得崇拜你,赞颂你,岂但原谅!
素棠 你听我说,这完全是因为你的病……
其涛 什么!真是……我不敢当!我没有这种幸福!(冷笑)我不配有这样好妻子!
素棠 (默哭)
其涛 为我的病,哼!(坐原处)岂有此理!女人,我现在认识了女人!……(望素棠)不要哭吧,女人的眼泪我已看惯了。你也不必拿眼泪来诱惑来欺骗!我对于女人的心已经死去了!
素棠 (突从地上跃起,仰起头,眼里充满着悲愤的强烈的光,不动的看其涛。)你……(声颤抖)你不能侮辱我!
其涛 什么?你,你还不配给我侮辱!
素棠 你应当知道你自己!
其涛 不错,我很知道我自己!
素棠 你呀,哼!
其涛 为什么?(故意的)我从没有口里说是去教课,而暗暗却去卖……自己的身体!
素棠 就不说是完全因为你的病!……你听我说,你可以跑到这儿来,我就不可以也跑到这儿来?
其涛 (窘促)我……(又怒)我真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人,竟干出这种无耻的事!
素棠 (以手握面,悲愤欲绝。)我的天!我的牺牲真太大了!我也成了秀英!可怜的被男人遗弃和欺骗的秀英!(声更凄)我不要什么爱情!啊,我的牺牲太大了!
其涛 (望她冷笑。)
素棠 (揩去眼泪,狂笑。)好!好!这是我的结局!这也是我的代价!……(豪爽地走近其涛身边,安静而平和的说。)唐先生!你来这里是发泄性欲,我来这里是因为金钱,那末,你有钱,你就进行你的目的吧。
其涛 (骇)你……你说些什么?你真是……
素棠 (锐声的狂笑)“你真是……”
(幕下)
[book_title]别人的幸福
——独幕剧——
人物:
韦清谷——年三十,大学教授。
黎一星——年二十六,清谷之妻。
王镜如——年三十五,清谷之友。
王太太——镜如之妻。
年青的女仆一。
布景:
一个小小的书室。临窗放一写字桌,桌旁一摇椅,桌之侧端是两列书架,上置法文及英文之文学书籍。室之左侧,放一套沙发,沙发前放一圆几,几上有一插鲜花之花瓶。室之右场,有一门,通内室,旁有茶几,衣架等。幕开时,一星身穿秋天夹旗袍,人颇美,现出愉快的神情,在写字桌上烫领带。侧上约静默一分钟。
一星 (自语)领带都舍不得买,象这样旧,烫了又烫……(清谷悄悄的从内室开门出,是一个好漂亮的又会温存又稳重的男人,穿西装。)
清谷 旧的比新的好。
一星 旧的不但不时兴,并且也破烂,这有什么好?
清谷 你知道……(坐沙发上,以含意的眼光望她。)
一星 是省钱,对不对?
清谷 那能够省得多少钱?
一星 我总喜欢你买两条新的。
清谷 旧的好多了。
一星 为什么?
清谷 (眼光又望她)
一星 (会意)不过,新的难道我就不烫么?
清谷 (笑)
一星 换上吧,那怪脏的。(也坐在沙发上)你说,这条领带烫得怎样?
清谷 真好。(一面解下颈上的领带,换上。)
一星 不。让我来。(替清谷换领带。)
清谷 不要你来……因为,因为我没有力量去担负那快活。
一星 你近来越变得坏了:多么会说话!
清谷 本来就是坏的。
一星 本来?你想想,我们才见面的那时候,你连眼光也不敢看我呵,象一个傻子似的。
清谷 然而心里是知道的。
一星 心里知道又不敢明说,那才是真正的胆小呵!清谷你不信,那末,你现在要我说什么,我就说。
一星 自然,你现在是变坏了。(两人默默的再视一笑。)
清谷 (摸新打结的领带。)打得真比我好多了。
一星 又来了——
清谷 我想,象我们这样,我们真不相信这人世间还有什么缺陷的。
一星 可不是?
清谷 或者可以这样说,我们生在这世间原是缺陷的,但是我们自有了爱情,并且由这爱情把我们的命运锁在一处,我们就变成美满了。
一星 不,不是爱情,只是你!(微笑)你把我变成美满的呵。
清谷 我常常想,别人会嫉妒我们的爱情,因为我们是太欢乐,太幸福了。
一星 但是我不这样想。我觉得别人应该来赞美,不应该来嫉妒。
清谷 其实呢,别人来嫉妒,不就是更显得我们的幸福么?
一星 真是的。(伸过手,清谷即紧紧的握住。)
清谷 我们结婚已经四年了,但想来,好象我们还在西湖度蜜月似的。
一星 对了,我的心好象见你第一次时那样的……
清谷 (吻她的手。)星……
一星 (低下头,低音的。)我的爱,这宇宙间只有我们俩——不,只有一个人呵!
清谷 (吻她的头发。)我们俩就是这个宇宙!
(钟响了两下。)
一星 (慢慢抬起头。)两点钟了,你不是得上课去么?
清谷 不去也不要紧。
一星 你不是预备去的么?
清谷 那末你一个人在家里做什么呢?
一星 看看书。
清谷 好吧。
一星 那么你就换衣服去:要带夹大氅,怕起风。我呢,我先来写一封信,我们不是已经好几天都没有给妈妈写信么?她老人家又会疑心到我们得了病呢。
清谷 对了。不过你不要忘记说——(笑)
一星 说什么?
清谷 (在一星耳边低语了一句。)
一星 (脸忽红起来,)你敢,这样痞!
清谷 一个小小的生命——
一星 (娇羞地。)不——不呀!不准这样说!
清谷 (笑)好,好,让你自己去实现吧。
一星 你还敢——
清谷 (吻她的头发。)留下我的心……
一星 能够早点就早点回来……
清谷 哈!我还没有换衣服呢。
一星 就象你是离开我一样。
清谷 我不去好了。
一星 不。不要紧的。你只管去。并且老是请假也不好,把许多学生的功课都耽搁了。你先换衣服去,我有一句顶好的话要等你临走时再说。
清谷 好……(走入)
一星 (默默的微笑了一会,便站起,坐在书桌前,去写信,但抽屉开了。却发现一封信,即顺手拿来看。初看时是平静的,越看就脸色越变,至于现出很凄惨的苍白色,随着眼里全是泪,长叹一声,颓然倒于椅子上。信落到桌脚边。)天啊……
清谷 (很快活的走入,猛见一星的样子,大惊。)怎么的,你?
(走近去。)
一星 (落下眼泪,声极低。)天啊……
清谷 什么事?不是刚才还快快活活的么?星,你说,为了什么呢?身上不舒服么?(去抚摩她头发。)
一星 (用力推开他的手。)
清谷 你是发我的气么?
一星 (极伤心的。)唉……
清谷 如果你是发我的气,那才是冤枉呢。(又去抚摩。)
一星 (用力推开他的手。)我的天!……
清谷 到底是什么事,使得你这样子?你说!
一星 我,我能够说什么啊!
清谷 可以说。是我做错了什么吗?如果我真做错了什么,你说,我就改,好么?
一星 就是改,也有什么用处呢?
清谷 你原来真的发我的气呀。好,你说,说出了,你自己会好过些。
一星 我的天!
清谷 你说好了。
一星 我能够说些什么呢!
清谷 什么事使你难过,你就说什么事。
一星 (忽冷笑。)哼!
清谷 说好了,不说就永远是冤枉,永远是误会的。
一星 (又低声叹气。)
清谷 不要这样难过。你想,你这样难过,我是怎样的不安啊。(伸过手。)为了我们的爱情——
一星 (急打断他的话,并推开他的手。)请你不要这样说!
清谷 (疑惑。)星!
一星 (叹气。)
清谷 我想,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事。
一星 (冷笑。)
清谷 你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么?
一星 (奋然。)我说,你,你真会装糊涂!
清谷 (疑惑的瞅了一下眉头。)我么,我从来就不会。并且也没有什么事,使得我去装糊涂。你相信,你就会好过了。
一星 为什么呢?真奇怪!难道一个人所做的事,连自己也不知道么?
清谷 当然,一个人所做的事,只有自己能知道,别人就只有误会了。好,不说这道理;只说,你相信,而且要想一想我们过去的,你就会相信了,我并不错。
一星 (冷静状)说到过去,唉,说到过去只有使我更难过,算是我——我自己太老实,太——我的天,这是我的错误么?
清谷 到底是什么事?
一星 你真聪明——也许每一个男人都这样:嘴巴说得甜蜜蜜的,心里却藏着一个鬼胎!
清谷 (有点明白,颇仓皇,但立刻就归平静,想遮掩。)人世间的一切都有例外的,可不可把我算是例外呢?我——我们的生活是多么幸福!
一星 得了,得了!
清谷 本来是,并且,你能说,我们的生活不是幸福的么?
一星 (奋然。)是幸福,不错,然而这幸福里面充满着欺骗,虚伪!
清谷 你看你,你说了什么话!
一星 女人说话才是一句算一句,有本领说假话的那只是男子!
清谷 (已恍然明白,却又想蒙混。)到底为了什么事?
一星 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应该去想想。
清谷 你说我欺骗了你,我的一切都是虚伪的么?
一星 你是聪明人,何必要故意的说出这些愚蠢的话呢?你想蒙混我么?
清谷 我实在不知道。
一星 一点也没有错。你以为几句甜蜜的话,几下温柔的眼光,几个多情的动作,能够把你的欺骗遮掩过去么?不,不能,一点也不能!
清谷 我并不——
一星 得了,不要再说吧,何必定要露骨的说出来呢?
清谷 这样不相信,你真不应该。
一星 要我怎样去相信呢?你说两点钟去教课,和那信里的约会正是一个时候。
清谷 事情不许有凑巧的么?
一星 对了,一切的欺骗,因“凑巧”这两字就可以糊涂了。
清谷 我并不——(现出诚恳样子。)
一星 横直我知道就是的。
清谷 真的,不要这样想……看一看我们的爱情生活,以及我们的神圣的恋爱……
一星 (冷笑。)不要只管说“爱情”,“恋爱”!说出来只是糟蹋这些东西!
清谷 很诚恳的——
一星 算了吧。……彻底的说,象我这样的什么爱情生活,简直还不如旧式的婚姻:因为旧式婚姻的坏结果还可以归怨于父母,而我这样所谓新式的,就只能自己去伤心,有苦无处说。
清谷 你越说越不象样了。
一里
比如王镜如他们俩,是旧式的,却是非常的能够相安,能够相爱,能够把两个心变做一个命运——他们俩多么幸福!
清谷 你是更幸福的。
一星 “更幸福,更幸福!……”(忽长叹一声,低下头,默哭着。)
清谷 相信我,(用极低的声音说。)相信我,我——我的星!
一星 (极沉痛的。)不啊!
清谷 我的星,你,你应该相信我——(慢慢的去吻她的头发。)
(女仆忽从门内出。清谷听门响,在将吻着时,急举头。)
清谷 什么事?
女仆 王先生和王太太来了。
清谷 (想一想。)请进来!
一星 (急举头,擦眼泪。)
(女仆下。王镜如和王太太即上。)
镜如 我恐怕你不在家呢。
清谷 今天没有课上。
一星 (忽忍耐着,现出快乐的样子,站起。)我想,你们今天该来了,从上一个礼拜就没有见面了。
王太太 可不是?前天想来又下起雨,昨天呢又来了两位客,你好!
一星 谢谢你。随便坐吧。
(大家就坐。)
清谷 刚才,一星正说着你,你们就来了。(现喜色。)
一星 (急以眼示意,但带点含怒的神色。)你们这几天做什么?到平安看电影去么?听说,《迷龙记》这片子很好,还可以去看看。
镜如 看过了。
王太太 我们以为在场上可以碰见你们俩,谁知你们俩还没有去。
一星 这两天有点头痛,就是那晚从真光回来吹了风,所以不敢出去。
镜如 其实呢,看电影,也许还不如在家里自己演剧好看。(以玩笑的眼光看他们。)
清谷 你总是爱说笑话。
一星 那末,你们为什么又去看电影呢?
镜如 (哑然。忽又笑。)你这句话问得倒有趣。
王太太 今天已换片子了,听说是《复活》——这是俄国托尔斯泰的小说,你们喜欢去看么?
一星 你问他。
清谷 问我做什么?
镜如 你们两个人还客气么?
王太太 那里是客气——(会意的笑。)
清谷 她去我也去。
王太太 (打起哈哈。)我猜中了。
一星 你猜中了什么?
王太太 我猜中了,是:你问他去不去,而他又说你去他也去,这不是你们俩谁也不愿意一个人陪我们去么?太好了!
清谷 王太太也说起笑话了。
王太太 早就自己声明过,不要你们再叫“王太太”的,你又忘记了。
清谷 叫什么呢?
一星 如果你们明天去看,我就奉陪。
镜如 好。
王太太 今天为什么不可以去呢?
一星 头还有点痛。
王太太 不是吧。
一星 当然不撒谎。
王太太 也许——
(女仆上。)
女仆 韦先生,姓陈的来电话。
清谷 (踌躇的样子。)
镜如 只管接电话去,我们在这里,是不必你招待的。
清谷 (踌躇着,以眼光望一星。便对女仆说。)说我不在家。
王太太 听去!为什么要把我们当做客呢?(向一星)你说是不是?
一星 是的。
镜如 不要紧,只管听去,我们不是客,客气做什么?
一星 是谁呢?
清谷 一个同事。
一星 那未你去接电话好了。
镜如 不必管我们——
清谷 好,我去就来。(下。)
王太太 难道我们还是客么?
一星 决不是的。
镜如 如果我们是客,那真是笑话了。
王太太 可不是?
一星 (忽思索起来,若有所感的样子。)
镜如 清谷近来很忙吧?听说二民大学要聘他去教心理学。
一星 (静默着。)
王太太 (向镜如示意。)
一星 (忽觉得,急恢复常态。)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镜如 没有说别的,只是说,二民大学要聘清谷去教心理学。
一星 (忽站起,内心非常不安的,但脸上还含笑着。)请你们自己坐一会吧,我出去就来。
王太太 有事只管去,我们自己会坐的。
(一星下。)
王太太 你瞧,他们俩多么好!
镜如 你总是这样羡慕。真要不得。
王太太 有什么要不得?他们的幸福,自然会使我羡慕的。
镜如 你为什么要羡慕别人呢?
王太太 为什么?还要问!你还在装糊涂呢。
镜如 那不能就算是不幸——
王太太 (变色,冷笑起来。)有了妻子的人,又常常去逛窑子,这对么?
镜如 你不懂得这种苦衷!
王太太 男子们做坏事,偏偏又有他的好理由。
镜如 你听我说。一个衙门里,有良莠不齐,比如有了好逛窑子的同事,他要你去,一次拒绝了,不要紧,可是第二次,第三次,至于第四次,就有点不好意思,并且再拒绝,于人情上也讲不过去,伤了感情,结下仇,那才冤枉呢。所以一在衙门里当差事,遇上好打麻将的同事,有时总得凑一个脚,同样,遇着好逛窑子的同事,有时也得去陪他走一走胡同,这是没有办法的。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干么?
王太太 男子的心是冬天的夜,男子的嘴偏又象春天的太阳。
镜如 不要这样骂人!我说过,你是不懂得这种苦衷的。
王太太 把“不懂”加到我身上,你就任意做坏事,也不要紧了。
镜如 话不是这样说。
王太太 是这样也罢,不是这样也罢,横直——我不懂,你就尽管去胡干。
镜如 越讲越不通……和你说话真比登天还难。
王太太 和茉莉花——那个窑子去说就是的。究竟女人已经嫁给了男子,还不是随你怎样就怎样?
镜如 你相信我,逛窑子,只是勉勉强强的去作伴,是被动的。
王太太 既然是作伴,为什么也选上茉莉花呢?这又怎样说?
镜如 这你又不懂。
王太太 “又不懂!”哼!……
镜如 你想,人家连请你好几次,每次都花了许多钱,难道我就白白跟着人家走,一个钱不花,象一个吝啬鬼么?所以,就是不愿意,也只好随随便便选上一个人,作为应酬应酬。
王太太 “随随便便”?大家都说,你们闹得怪热呢。
镜如 这你又不懂。
王太太 自然——
镜如 既然选上了,花钱了,当然从其中要生出一些花样,……
王太太 (冷嘲)什么花样!
镜如 假使不生出一些花样来,这不但在同事们面前丢脸,并且给人家说我是一个“措大头”——北京话就是傻子,那才倒霉呢。
王太太 不同你说来说去!总而言之,只怪我自己没进过学校,没受一点新的教育,只躲在家里当小姐,才会给父母嫁了去。要不是——比如说:自由恋爱的结婚,我会处在这种环境么?
镜如 不要这样懊悔!
王太太 你瞧,清谷他们俩多好!他们俩多幸福!这就是自由恋爱的结果!
镜如 小声点!给人家听见了不象样!
王太太 有什么要紧?难道看人家的幸福,也不容我羡慕么?
镜如 我们俩也不错呀。
王太太 清谷他逛窑子么?
镜如 我不知道。
王太太 你不知道?我却相信:他一定没有逛过的。并且,他也不会和别的女人去相好。
镜如 怎么见得?
王太太 因为他们俩是自由恋爱,自由结婚,他们俩的生活是爱情的生活,他们俩的心是一个心,他们俩的命运是一样的命运。
镜如 你真是胡说八道!
王太太 我并不瞎说,我说的全有事实来证明:比如清谷刚刚按电话去,一星就感到寂寞了,惘惘的,你和她说话也没有听见,马上就跟着跑出去,这不是一种幸福是什么?
镜如 那末,你也可以这样做的。
王太太 我么?这一生算了吧!
镜如 真的可以这样做。
王太太 怎么做?
镜如 比如说,当我也去接电话的时候——
王太太 呸!假使打电话给你的正是那个窑子,我不是自讨没趣,自招苦恼么?我不干这种傻事!
镜如 你要固执的这样说,那我也没有法子。
王太太 当然!一个做丈夫的对于妻子,不管她,单单是不管她,也就尽了一切的义务了。
镜如 不要连讽带刺的……,你要知道,给人家听了真不好听。
王太太 俗语说:要怕人知道,除非己莫为——
镜如 (生气)你到底要怎么?
王太太 做了人家的妻子,这就是嫁了人,还敢怎样么?
镜如 岂有此理!
王太太 你再说我一个“不懂”,什么事都是我的错了,还不行么?
镜如 你真是——
王太太 真是——真是什么?
镜如 真是——
(清谷和一星上。王镜如和王太太就自自然然的恢复了原状,做出很平静快乐的样子。)
一星 真对不起,我们去了好一会。
镜如 你又来客气了。
王太太 并不久,我们谈了几句话。
清谷 你们谈了些什么?
镜如 谈了一些电影……
一星 好,我们明天决定去看《复活》好了。
王太太 当然是决定的。
镜如 是我们来邀,还是你们到我们那里去?
清谷 不必这样吧。在平安会见好了。
一星 对了,这样就免得走许多冤枉路。
王太太 那末,明天在平安会见好了,现在我要走呢。
一星 就走么?再坐一会好了。
清谷 何必这样忙。
王太太 扰得你们已经很长久了。
一星 你不是也说客气话么?
王太太 实在的。
镜如 好了,明天见。
清谷 明天见。
(一星和清谷送他们到门口,即转身来,一星就忽然变样,颓然躺到沙发上,呜咽的哭了起来。)
清谷 (现着一种懊恼和惭愧的神情,望着一星。)
(场上静默了一忽。)
一星 (极凄惨的低声叹息。)唉!我的天!……我的天!……我,我真不幸!镜如他们俩是怎样的幸福啊!
(幕落。)
[book_title]狂人
——三幕剧——
人 物:
女郎曼丽。
女郎梨娜(曼丽之妹。)
音乐家丹莱。
医生一。
看护妇一。
第一幕 湖 畔
布景:
时在初秋之深夜,月明如镜。湖水被月光所射,现出闪闪烁烁的光影,其荡漾之声,隐约可闻。在湖之远处,似飘泊着几片渔舟之帆。幕开时,曼丽捷步而出,全身缟素,披雪白之轻纱,神态飘逸,但脸上充满沉郁之色,立于湖畔,仰望天空。
曼丽 啊啊!你这个媚人的月儿!你是这样的清澈,这样的明洁!但是你又这样的缄默!我要问你。你这个迷人的醉人的月儿呵,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的缄默呢?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的缄默呢?啊啊,你也象我那个不爱我的人!他的可爱也象你这样的明媚!他的可恨也象你这样的缄默!他的可恨也象你这样的缄默!
(无语的痴望。)
啊啊,你这个月儿!他在我的世界也象你在这深夜!当我不曾见到他,我的世界是黑暗的,混沌的,没有憎也没有爱——这就是我的生活,但是我也很安静!我不知道苦恼,我也不知道忧愁……
(默思。)
啊啊!当我见到他,我的世界突然灿烂了,我仿佛是从梦里醒来,我看见了明媚,看见了温柔,看见了我的生命——那就是爱!是的,那就是爱!那就是认识人生究竟的爱!
(浮现幸福的笑。)这个使我认识人生究竟的爱就是他!
(稍默,脸色又沉郁。)然而他不爱我!
(又稍默,脸色转入惨澹。)他是那样的对我冷酷!是的,他对我的冷酷也象这个月儿——无情,无情,铁一般的无情!啊啊!在他的眼里,我真挚热烈的心只象街旁的一块石头,我酸痛的眼泪只象夏天的雨点,我的灵魂给他伤害尽了,我的生命还不如他的一块珂珂糖……他是这样的鄙视我纯真的处女的爱!
(含愤怒。)我为什么要爱着那样不爱我的人?
(痴想。)我应该不爱他!我应该象他那样的冷酷!
(惨然的浩叹。)然而我不能,完全的不能!我一点也不能忘记他,甚至于想忘记他,反思念他得更深刻!是的,在我没有看见他,我就要发狂了!我所有的眼泪都在奔跃,所有的心血都在澎湃……
(微弱的叹息。)我已成了他的附属品,做他的一个奴隶了!……我失了自主的力量,我的一切都得由他,他要怎样,我就得怎样……天咧!他却不爱我……不爱我!
(愤恨。)无论我的爱是怎样真挚,怎样温柔,怎样热烈,便是我跪在他脚前,象罪犯一般哀求他饶恕我心灵的痛苦,他都冷如严冬,一点也不变动他的镇静……啊啊,他不爱我!
(一阵风儿,把一块白云遮住月光,夜景忽然朦胧,湖水之闪烁亦消失。因而曼丽心有所感。)
(异声的叫。)月光没有了……是的,月光被白云遮住了,黑夜又来了!啊啊,这正是我的命运!这正是我的命运!
(低头,寻思。)从前我看见了生命,这生命就是爱,然而现在消失了,被他毁灭了!我保存的只是这残痕,使我眼泪去装饰的残痕!还有是一个空虚,无穷止的空虚,使我尽力的把悲哀去填补!
(凄凉的歌唱。)我从前有笑,有泪,现在我什么也没有!愤恨既替代了我的热情,呵,除开死我还有别的羡慕?
(忽似清醒,状极安静。)
我不能死!我为什么要死呢?死不是爱的原素!死只是灵魂的崩败!那么,我有爱,狂热的爱,爱是生命的证明,我为什么要死呢?为了爱我就要死么?死不是爱的原素!死更不是爱的结局!
(湖水荡漾之声忽高。)
你这湖水!你这样的呻吟,是作我死的诱惑,还是同情我命运的悲哀呢?
(坚决的声音。)假使你是同情我,谢谢吧,因为我并不可怜,可怜的只有那些没有爱的人!我有的是狂热的爱,我应当骄傲,我应当比一切都骄傲,我并不可怜!
(忽然凄默。)虽然他鄙视我的爱……(惨厉。)
他不爱我;他居然不爱我,他对于我那样的冷酷!啊啊,他并且还爱上了别人……
(惨黯的愤恨。)
我不能让我爱的人和别人私语,和别人接吻,和别人拥抱!
(愤恨之声渐高。)
我爱的人,我要占有他,我不能让他给别人占有去!
(愤怒之声由高而悲切。)我要占有他,然而他不爱我!
(悲切而坚决。)
我不能占有他,我决定使他也不能……啊啊,我要杀死他,我和他同死!我和他同死……
(悲绝的晕倒。)
(稍微哑场。)
(月光忽露,夜景又显然。梨娜着黑色之衣裳,惊慌而上,作寻觅状。)
梨娜 (走到曼丽身边。)姊姊!姊姊!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睡呢?起来吧,(推她,)起来吧,夜气怪冷的,别着上凉,明天又病了。(又推她,)怎么睡得这样甜蜜蜜的?起来吧,起来吧!(连着推她。)
(曼丽稍微苏醒,语音含糊。)
别作梦了,快醒吧,再睡可要生病了。(摇她。)
曼丽 (神志未清,)我为什么要死呢?死不是爱的原素!死更不是爱的结局!
梨娜 (惊诧,)什么?说梦话么?……醒来吧,姊姊,姊姊!
曼丽 我应当做这种命运的最后判决。
梨娜 姊姊!我在这里……
曼丽 (张开倦眼,)你在这里做什么?
梨娜 我来找你。你在这里睡着了,也不管冷不冷,(想扶她起来,)姊姊,你起来吧!
曼丽 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梨娜 这里是湖畔,你怎么自己还不知道?……起来吧,着上凉可不是玩的。你看你的病还没有全好,又这样任性了!(扶她坐起。)
曼丽 啊啊……是的是的,我是在湖畔,然而做什么我已通通忘记了……我是什么时候睡在这里的?
梨娜 我不知道。我走到这里,你正睡得怪熟哩。(坐下,以身体撑她。)
曼丽 啊啊……(蹙眉,现出悠远的思索。)
梨娜 还想什么?这么晚了,在这里真不合宜,怪冷的,起来吧,姊姊,我们回家去!(欲她站起状,以两手托曼丽腋下。)
曼丽 (沉默。)
梨娜 (焦急状,)你看这夜气多凉!医生说你要保养,要安静,你的病才会好的……姊姊!你怎么还不想回去呢?(用力衬扶她。)
曼丽 (从沉默里渐渐兴奋,脸色由疲惫变成愤激,悲凄,怒恨,忽然惨叹一声,躺在梨娜身上。)
梨娜 (惊惶而愁郁)姊姊!姊姊!你怎么又这样了?你不可以这样!你应当保重一点!象这样你的病又要发作了,那是很危险的!
曼丽 (强忍的默哭。)
梨娜 (声音委婉而低切,)姊姊!你一定要这样糟蹋你自己么?假使你把身体全糟蹋了,你想一想吧,我能够独活在这个世界么?人家有父母,有兄弟,有亲戚,有朋友,然而我们只有姊妹俩!我们是应当互相保重,互相安慰……姊姊你想一想吧,你应该不应该这样糟蹋你自己?(叹息,)我们俩真是太孤伶了!姊姊!你保重一点吧,你为我的安慰,你保重一点吧……
曼丽 (止哭仰起头,以含泪的眼光望梨娜,状凄默。)
梨娜 (吻曼丽之额。)冰冷的!(低低叹息,)姊姊,你起来吧!我想你已经受凉了,你的病又要发作了,……唉!
曼丽 (声音低弱。)你真是我的好妹妹!(伸手挽梨娜之颈项。)
梨娜 其实,没有我,你还不至于这样!姊姊!你从前不是多么活泼,多么天真,多么快乐的一个人么?可是,你现在,你全变样了,变得……这都是我害你!(叹息。)没有我,你是决不会变成这样的!
曼丽 (吻梨娜,)妹妹!这不是你的过错!你不能负这个责任!(又凄默。)
梨娜 不过,假使没有我,事情当然会异样的……
曼丽 那只能怪我们飘泊到这里来。
梨娜 真的!我们不飘泊到这里来,我们决不会遇见丹莱,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寻思。)姊姊!那么,我们离开这个地方,不好么?
曼丽 (呆望梨娜。)这是你自己的意思么?
梨娜 (诚恳,)当然!
曼丽 我对你说过,你不能负这个责任,那末你也不能作这个牺牲!
梨娜 那么,难道我看着你一天比一天的憔悴,一天比一天的疯狂,一直到你死的时候么。
曼丽 (默。)
梨娜 (诚恳。)姊姊!你听我的话吧,我们还是离开这个地方
曼丽 (凄然。)我不能!
梨娜 为什么?为我的缘故么?
曼丽 我不为什么缘故……我只是不能离开这地方,因为一离开了这个地方,我就会死!
梨娜 (欲哭。)你真是太狂热了!
曼丽 (冷笑。)上帝却单独嫉妒我这个——
梨娜 你一定不离开……好吧!然而我也决意拒绝丹莱——
曼丽 你拒绝丹莱是什么意思?
梨娜 他对你太冷酷,太使你痛苦……假使他真挚的爱我,他就不应该对你这样……
曼丽 (惨然。)我不要你作这个牺牲,妹妹,你作这个牺牲对于我也没有益!
(曼丽和梨娜俱默。)
(月光又被云幕掩灭,夜风阵阵吹来,树叶震索,湖水奔流,剧台上又朦胧,流荡着宛似音乐之声。)
曼丽 (突然昂起头,作倾听状。)
梨娜 (惊异。)姊姊!你做什么?
曼丽 (狂喜状。)啊啊!这样神妙的音乐!这样神妙的音乐!
梨娜 湖水与树林合奏……
曼丽 (自语般。)不!不是湖水与树林合奏!这是丹莱violin 的独奏!……
梨娜 明明是湖水……
曼丽 啊啊!(突然站起,疯狂的奔去。)丹莱!丹莱!丹莱!
梨娜 (惊慌地站起,追着曼丽。)姊姊!姊姊!慢点呀小心跌到湖里面去!姊姊!……
(幕急下。)
第二幕 病 室
布景:
晨光照在窗上,愈显得室内的明洁。中置一白色铁床,床头畔放一几,上有鲜花一盆。幕开时,曼丽睡在床上, 盖着白色被单,脸和左臂露外面,医生正在她的头上换药,看护妇站其旁,按着药车。
医生 (换好药向看护妇。)这头上的伤并不要紧……但是神经很受伤……心脏也病得更厉害……你小心地看护她,不要让她暴躁,要安静!(稍顿,)你去看看她的脉,试试她的热度……(站到药车旁,将车上的几种药水调和好了,倾入一个空瓶里。)
看护 是的。(走到曼丽身边,试她热度,看脉。)
曼丽 (低声的梦语,)神妙的音乐……
看护 (取下热度表,向医生。)热度三十九,脉一分钟共一百 二十次。
医生 (在一张纸上记了看护妇的报告。)好吧……你把这瓶药水给她吃。(下。)
看护 (取了药水,放几上,遂推起药车到另一室去。临走以眼光望曼丽一下。)
曼丽 (梦语,)我的心儿迷醉了,我的血流停止了,我的灵魂软化在琴弦上面……啊啊!神妙的音乐!神妙的音乐!丹莱,惟有你才能够弹出这样神妙的音乐!别人则不能,无论什么人都不能!丹莱,你简直不是一个人!丹莱,你是一个人间的神!你是音乐的神!你是音乐的神!……丹莱!(脸上浮出笑容。)
看护 (进来,)说什么?(走到曼丽床边。)
曼丽 (语音含糊,)丹莱!丹莱!
看护 (取几上之药,望着曼丽。)
曼丽 (忽醒,张开眼。)丹莱……怎么?你,你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看护 我是看护妇,曾看护过你的。这里是华旦医院,你是曾住过的。
曼丽 (似清醒,)我……啊啊!我已知道,我是跌到湖里——
看护 对了!
曼丽 (以手扪头上,)我的头跌伤了么?
看护 不错;但是不要紧的。
曼丽 我的妹妹呢?
看护 她回去了……(看手表,)大约也快来了吧,现在将到八点钟了。
曼丽 我要回去。(作欲起状。)
看护 (阻止她,)不行!你的心脏病又发作了,并且更厉害,医生说你要安静,不要暴躁……你快把这瓶的药水吃下吧!
曼丽 什么?又是心脏病么?真是岂有此理!你这个医生好象单单知道心脏病这个名词!无论什么病都说是心脏病!并且没有病也说是心脏病!
看护 他本来是专门于心脏病的。
曼丽 然而我没有病。(欲起状。)
看护 要安静……心脏病是极须要这种安静的。
曼丽 我不须要。
看护 (无奈何的样子。)我并不是压迫你,勉强你安静,是因为你的病确是须要安静的。
曼丽 我没有病……假使我有病,那也不是医学所能医好的。
看护 你不信任这个医生么?
曼丽 我不能答应你这个。……我要走了。
看护 你要走,那也只好随你了,但是你要经过医生的许可,要他签过字。
曼丽 为什么?
看护 这是医院的规则,每个病人都必须这样。
曼丽 真是可笑的事……(从床上坐起。)
看护 (阻止她。)我有责任,你不能就这样走去的。
曼丽 (怒气。)什么?你有责任?你有什么责任?
看护 我有看护你的责任。
曼丽 (鄙夷的笑。)你是看护我的病,你没有管理我的权力。
看护 不过,你这样走了,我可担当不起。
曼丽 医生有这样大的权力么?医生不是替人家医病的么?医生能私造一种法律,干涉病人的自由么?(愤然下床。)医生没有统治病人的理由!假使我是个病人,我也是请医生来治病的,不是把身体卖给医生……
(曼丽下床来, 向外走,看护妇欲阻不敢阻的为难着。正在这时候,梨娜推门入,曼丽遂止步,看护妇忽现喜色。)
梨娜 (痴望曼丽。)姊姊!你到那里去?
曼丽 回去。
梨娜 你的病没有发作么?你只是头上受伤么?
看护 她有病!医生说她的心脏病比以前更厉害……
曼丽 我没有病。
梨娜 姊姊!(诚恳状。)你为我着想,你也得耐烦一点,你不可以这样任性,这样肆意糟蹋,你难道不可怜我么?我想你决不会这样忍心!姊姊!(以手挽她。)你暂时住在这里吧……(向看护妇。)谢谢你;你有事尽管去吧,我在这里是不要紧的。
看护 好吧……但是你要她安静……(下。)
曼丽 妹妹!你为什么总是说这样的话呢?
梨娜 因为假使你死了,我不能单独的活在这世界。(挽她走到床边,)姊姊,你躺下吧。
曼丽 不,我要走——
梨娜 你一定要把你自己糟蹋到死,才算完事么?
曼丽 我没有病。
梨娜 你应相信你有心脏病,(挽她坐在床边,自站其旁。)
曼丽 就是把我的心脏病医好,有什么用呢?
梨娜 把心脏病医好了再说。
曼丽 医药的功效只能够在我的身体上。我灵魂的病是永远没有救药的。(凄然)
梨娜 姊姊你不要想到这方面好么?
曼丽 这不关于意志的事。
梨娜 那么,你为我的安慰,你就保重一点吧。
曼丽 我不能!因为我已经失掉了我自己,我只是一件别人附属的东西!我没有力量……
梨娜 那末,姊姊,你听我的话吧,我们还是离开这个地方!
曼丽 我只能跟着丹莱,他在那里我也在那里。
梨娜 你跟着他,只是使你更痛苦。
曼丽 我爱他,我是他的,他要给我痛苦,我有什么法子呢?
(默。)
梨娜 (寻思,)姊姊!我已经写信给他——拒绝他了!
曼丽 什么?你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么?这真是无意识!
梨娜 那我不管。
曼丽 你不爱他么?
梨娜 我不能看你这样痛苦。
曼丽 我早就对你说过,你不应该负这个责任,你也不应该作这个牺牲!我的痛苦,不是因为他爱你,也不是因为他爱了别人,更不是因为你爱他,我只是因为他不爱我!
梨娜 他不爱你多半是因为爱我的缘故。
曼丽 你不能这样说。
梨娜 假使没有我,他也许会爱你。
曼丽 假使他爱我,他爱了你之后还可以爱我的;那末,他不爱我,是不关你的事,也不关任何人的事!原因只是我不能使他爱,或者是没有使他觉得可爱的地方,所以他不爱我!(惨然低下头。)
梨娜 他爱我,他真不应当对你那样的冷酷……
曼丽 不说这个了,我们走吧。
梨娜 你又想走么?
曼丽 本来……假使你不来,我早就走了。
梨娜 我不能让你走……姊姊!你应当安静一点,把病医好了。
曼丽 我住在这里比什么都难受,比什么都苦恼。妹妹!你为什么限定要我住在这里呢?
梨娜 你有病——
曼丽 你为什么斤斤地计较这个病,一点也不想到我的痛苦呢?
梨娜 这个病是很危险的。
曼丽 我没有危险!危险在我的心上也有地位!假使有危险,我要出去,这就是脱离我的危险!妹妹,你不要管我,让我走吧!
梨娜 (为难,)我实在愿望你能够好生地医病……
(医生和看护妇推门入。)
医生 (向梨娜。)她的心脏病很不轻,现在正是危险的时期,你应当和她说,要她安安静静地在这里,让医药慢慢地发生功效。
梨娜 (诚恳的望曼丽。)姊姊!
曼丽 (坚决的声音。)我没有病!就是我有病,我也不愿意医,并且医不医是在我,别人没有干涉的权力!
医生 你的病实在是不轻……我是为你的安全设想,所以才希望你好好的医治。
曼丽 谢谢你吧……但是我要走了。(挽梨娜,作欲走状。)
医生 假使你自己要走,别人当然不能阻止,那就随你好了。
梨娜 (诚恳欲哭。)姊姊!你还是——
曼丽 不!在这里,我的灵魂等于受火烤!
(曼丽牵梨娜走去,医生和看护妇同以异样的眼光望着她们。)
(幕徐徐地下。)
第三幕 山 上
布景:
周围是魁巍的松柏,杂以别种树木;树叶之繁盛,遮住月光,剧台上呈隐约朦胧之色。夜风吹来,有时可微闻远处泉水之滴沥,幕开时,丹莱著蜜色反领西装,头发蓬松,怀抱violin,神态潇洒,站于密林之中,斜倚于古柏之干上,望着徐步前来之梨娜。
丹莱 (微笑,)你真象一个天使。
梨娜 我从此不愿听你这类的话。(坐于丹莱身旁之一块枯干的树根上。)
丹莱 (神态自然,)不愿听当然随你……但是我却要继续地这样说。
梨娜 那是对于我一点也不生功效的。
丹莱 这有什么法子呢?你居然能够欺骗你自己!
梨娜 你不要瞎说!我没有欺骗过别人,更没有欺骗过自己。
丹莱 你真是善忘!你连昨天做的事都忘记了!并且是何等重大的事……
梨娜 不要说吧,我已经知道了。
丹莱 那么,你是不是欺骗你自己?
梨娜 (无语。)
丹莱 你居然写出那样的信,拒绝我,还说你要离开这个地方
梨娜 不要说吧,我没有欺骗我自己。
丹莱 你真的不爱我么?
梨娜 (又无语。)
丹莱 你为什么写那样的信给我呢?
梨娜 你不应该对曼丽那样的冷酷。
丹莱 这有什么法子呢?我不爱她。
梨娜 为了我,你应当对她温和些。
丹莱 我的天!她要的是爱,这能够勉强么?
梨娜 我不是这样的意思……
丹莱 她不要友谊,我有什么法子对她温和?
梨娜 (无语。)
丹莱 我知道,你是因为她才写信拒绝我,似乎为她惩罚我,使我难堪……但是你想错了,你这样只是骗到你自己,不能骗到我!
梨娜 她整天整夜的发狂!她已有了很深的病!
丹莱 我知道。
梨娜 她真是太痛苦了……这都是我害她!
丹莱 什么?你害她?
梨娜 对了。没有我,她或者不至于这样。
丹莱 你以为我爱你,才不爱她么?
梨娜 我不是这样说。
丹莱 那末,为什么呢?
梨娜 我说不出什么理由,但是我总觉得都是我害她。
丹莱 (忽然笑起来。)你真象一个小孩子。
梨娜 不要这样说!你应该答应我的话!
丹莱 要我做什么呢?
梨娜 我的姊姊真是太痛苦了!
丹莱 你要我怎样?
梨娜 你应当想法援救她!她现在已病得很深了。
丹莱 我的天!除了爱她,我还有别的法子么?
梨娜 她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
丹莱 (默。)
梨娜 所以,我写那封信给你,因为她也是因为我自己。
丹莱 (沉默。)
梨娜 假使她不幸地死了,我也没有硬的心活在这世界……
丹莱 你为什么不替我想一想?
梨娜 因为你并不痛苦。
丹莱 可是你现在给我痛苦了,给我痛苦了!(凄默。)
梨娜 什么?你相信我吧,我没有给你痛苦的意思。
(丹莱和梨娜俱默。)
(夜风突来,飘过空间,吹动繁密之树叶,发出萧萧瑟瑟。同时送来一种低弱的悲切之歌声,声为“让苦酒醉死我心灵,免掉这悲哀之记忆。”剧台上呈寂寥凄凉之状。)
梨娜 (仰起头,作倾听状。)
丹莱 (也仰起头,望梨娜。)
梨娜 (诧异,)怎么?好象是我姊姊的歌声?
丹莱 (亦作倾听状。)
(歌声渐近,且词句明晰:纵是青光明媚,吾心亦永如败叶之深葬污渊!)
梨娜 (惊讶,)哎呀!我的天!她又跑到这地方来,又拚命的糟蹋她自己了!
(黯然。)
丹莱 (无语。)
梨娜 (向丹莱,慌忙状。)我找她去,我找她!(向左边奔去。)
丹莱 (抱着violin,忧愁的寻思,低着头,缓步的来回地走。)我有什么法子……(自语。)我不能……道德没有力量……
(曼丽从台边上。)
曼丽 (歌唱,)……向何处寻觅蔷薇,装饰我颓败之心!(忽见到丹莱,狂喜的奔跃而前。)啊啊,你,你,我的丹莱!
丹莱 (转过身,仰起头,眼光惊异的望她。)
曼丽 你为什么不说话?
丹莱 (退坐于树根上。)我不知道你来到。
曼丽 你现在可以说。
丹莱 你要我说什么?我的话,我不是已和你说过么?(镇静。)
曼丽 我不愿听你那样的话!
丹莱 那么我祝你晚安,祝你康健!
曼丽 (冷笑,)假使我会康健,那么骷髅也会跳舞了!
丹莱 (默。)
曼丽 怎么,你又缄默了?你何以总是对我这样的缄默呢?
丹莱 我不知道应该向你说什么话。
曼丽 我要你说的话,你都知道。(冷望他。)
丹莱 (愁眉,默。)
曼丽 你的缄默比残月还可怕,比崖石还坚硬……
丹莱 我真没有法子。(低下头。)
曼丽 (严厉的望他。)你受了压迫么?我压迫了你么?我没有这种力量!我没有这种力量!(愤慨。)我的一切都给人家毁灭了!(悲愤,)哼!宇宙间还有比我更懦弱的人么?没有!永远的没有!(愤恨。)毁灭我一切的就是你
丹莱 (仰起头,)我没有这种权力,并且我不敢,也不能!
曼丽 那末,我的眼泪流尽了,心血用枯了,灵魂崩败了,这是为谁呢?(愤恨的望他。)
丹莱 那也许是为我——然而我不能负这种责任!(依样镇静。)
曼丽 对了!(冷笑。)
丹莱 (低下头,声音诚恳,)我愿你忘记这些……
曼丽 (用力的冷笑。)对了!对了!
丹莱 无论你怎样的愤恨我,我都愿你忘记这些!
曼丽 (声音突兀。)你为什么要我死!
丹莱 (仰起头,惊讶。)我并没有——
曼丽 除了死,我不能忘记你!那末,你要我忘记,你不是要我死,是什么?
丹莱 相信我吧,我不是这个意思。
曼丽 (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我活着,我不免使你觉得麻烦,觉得讨厌;所以,为了你的自私,你就要我忘记,要我死,对不对?(用力的冷笑,笑声坚决而沉痛。)
丹莱 我更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为你的安全——
曼丽 我的一切都给你毁灭了,我还能够安全么?
丹莱 (低下头,默。)
曼丽 喂!不要这样缄默,好么?
丹莱 我想不出话来对你说。
曼丽 我真恨你……
丹莱 你恨我好了。
曼丽 但是,这个恨就是我反面的爱!
丹莱 (默。)
曼丽 (眼光冷锐的望,胸部震动,忽狂奔而前,抱丹莱之头,欲吻。)
丹莱 (躲避,拒绝,以手推开她。)
曼丽 (声音悲切而沉痛。)我……我为什么不能吻你?我要……
丹莱 (镇静。)放尊重些,不能这样无礼!(放下violin,手理发。)
曼丽 (胸部愈震动,全身略抖,声音欲裂。)我爱你,我为什么不可以吻你?
丹莱 我不爱你,我不能让你吻!
曼丽 我硬要——
丹莱 那末,这是一种侮辱!
曼丽 我不管——(又欲往吻。)
丹莱 (拒绝。)安静一点吧!
曼丽 (抖索。)我已经发疯了,我要这样狂放!(冷望他,眼睛漾上泪水。)
丹莱 你要也不行,你不能随便侮辱人?
曼丽 为什么?我爱你,我吻你这是绝对的事!
丹莱 我不爱你,我不能让你吻,你也应当认为是绝对的事!
曼丽 (恨极,咬住牙齿,眼睛充满泪光,忽捷足而前,拿起violin,抱入怀里,狂吻。)
丹莱 (站起,往夺曼丽怀抱之violin。)不能这样侮辱我!
曼丽 (吻violin, 眼泪颗颗地滴其上,脸浮苦痛之笑。)
丹莱 你没有权利侮辱我!(夺回violin,坐原处。)
曼丽 (擦去眼泪,望丹莱冷笑。)
丹莱 假使你要尊重你自己,你不应当侮辱人!
曼丽 (狂笑。)
丹莱 你应当尊重……
曼丽 (冷望他。)我的一切都给你毁灭了,我还能尊重么?
丹莱 至少,你不应当侮辱人!
曼丽 我侮辱你了么?我吻你!——
丹莱 你吻我就是侮辱我!
曼丽 为什么?
丹莱 你知道。
曼丽 为什么你不爱我?
丹莱 没有理由!
曼丽 为什么你爱梨娜?
丹莱 没有理由!
曼丽 (惨然,默。)
丹莱 其实,你的思想比她高超,你的人格比她伟大,你的爱比她狂热,你比她聪明,你很有雕刻和歌舞的天才,你也许比她还美……
曼丽 (愤激,)因为这样,你就不爱我了,是不是?(冷笑。)
丹莱 我不知道。
曼丽 那么,我爱你,你应当让我吻——
丹莱 那不能。
曼丽 你何妨让我吻?(冷望他。)
丹莱 那不能。
曼丽 这一点你都不能牺牲么?
丹莱 我为什么要牺牲?我不爱你!
曼丽 (恨极。)我真想知道你的心,究竟是怎样的冷,怎样的硬!
丹莱 你想是怎样冷,就怎样冷;你想是怎样硬,就怎样硬。
曼丽 (愤恨。)我要知道——
丹莱 那也随你。
曼丽 (冷笑,)随我?好!好!(眼泪落下,胸部异样震动,眉头深锁,放右手在腰间衣里,慢步走到丹莱面前,突拔出雪白利刃,拼命的用力刺入丹莱之胸。丹莱惨叫一声,倒于地上。曼丽亦随着倒下。)
(稍微哑场。)
曼丽 (无力地站起,手上和胸间溅满血点,眼泪悄悄地流着,似痴似醉的望着倒在地上的丹莱。发怔少顷,忽兴奋起来,俯身去,拔出深刺在丹莱胸上之利刃,脸上突现悲惨的胜利之微笑。)啊啊啊!(声音欲绝。)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遂将这利刃用力刺入自己之胸部,无声的痛倒。)
梨娜 (在曼丽将倒时,从右边上,作寻觅状;忽见这惨景,惊慌失措的狂奔而前,失声大叫。)哎呵!我的天!我的上帝……
(幕急下,全剧完。)
[book_title]捉狭鬼
序
在这本集子里,包含着三篇独幕剧和一篇两幕剧,是在写完《鬼与人心》的那四篇以后陆续写成的,也就是一九二七年中的一部分我的工作。这四篇短剧,它的内容有没有各自不同的性质,而在这上面我不想有所自白,我只希望在看过了这剧本的读者们的眼光中,曾因了判别或认识,能得到一个概念。在这里,我所要说的话只是下面的一些:
我写剧本——开始写第一篇剧本就是偶然的。在不曾写着第一篇剧本之前我没有想写戏剧的冲动和计划。所以写戏剧,至少是,在我算为一种颇孟浪的事。因为我对于戏剧的本身以及关系于戏剧的——舞台和布景之类,我还没有专心去研究过。实在的,我只读了别人的一些剧本。仅仅限于读一些剧本而就从事于戏剧的写作,不消说,部分的失败是极其意中的事。因此,在《鬼与人心》那集子之中,被北京国立医科大学的演剧团体等拿去表演者,单是名为《洒了雨的蓓蕾》那一篇。——这真出我的意外——为什么我其余的剧本都不曾出现于舞台上?这是有原因的。因为,《洒了雨的蓓蕾》这一篇,表现的是属于人生愉快的这一面,而这样的东西,在文化极低的现在的中国,不必讳,是一般观众所喜欢的。于是便明显地,凡是反乎这一面表现的剧本,就难于被表演到舞台上。这的确是一个很可叹惜的错误。虽然,表演着人生悲哀方面的剧本,在舞台上的情景常是庄严而且沉静的,掀起观者的心情是一种默默的感动,极端的,和喜剧所给与的愉快的刺激迥乎不同,然而只趋向于看喜剧的一般观众,究竟是不能懂得这悲剧底真味是还不曾浅浅地了解过人生的。为了迎合这一般观众的程度,于是无论在什么地方所表演的剧本,全撰着喜剧,甚至于只撰着能博得当场鼓掌和笑声的那非常浅薄的有着接吻这一回事的爱情喜剧。关于这,有人曾解释说,演喜剧容易演悲剧难,这话只能代表片面的个人的经验。在戏剧的本身,极端的地,也只有剧本的好坏和演员的技能如何,这样以确定一个戏剧演后所得的成绩。因为,任怎样的分解和狡辩,戏剧只不过是某一种人生的表现或反映罢了。何况,在人生所经历的各种事物中,几乎活动着的,全是悲的力量,并且一种悲的刺激会淹没许多欢乐的记忆,即在心理的现象上也是悲的较为紧张,那末悲剧表演在舞台上,广播去的内容底原子,影响到观者每一个心上的,应该会生出一种长久回味的情绪。所以不能表演悲剧的演员和看不懂悲剧的观众,是一样忽略去现实人生的每一种经历——至少是忽略去人生最大的悲的一面,而这种人,纵然曾演过剧和观过剧,究竟是没有受过充分演员的训练和缺少观剧眼光的。
然而现在的国内,即是喜剧,也不见能表演得怎样好。在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一个完美的剧场和一个有组织的戏剧团体,而为了游艺会呀同乐会呀等等在学校各处现身的表演者,常是临时或偶尔地从什么一变而为演员的。中国戏剧所以还没有发达,这就是缘故。
现在在这里我有一个愿望。就是说,只要是合乎戏剧原则的剧本,无论是人生的那种表现或反映,是都可以表演的。并且是,摈出了表现人生悲哀方面的剧本,而附就于一般观众的这种阻碍戏剧发展的恶习还存在着,则中国的戏剧是永远落没在一切艺术的背后,却是可以断言的。
1928年8月8日于上海
——独幕剧——
剧中人物:
夫
妻
妻的妹妹
布景:
一间很简单的画室。室内俱垂着黑灰色天鹅绒之幕。光线从前照后。左边有一小门,通别室。在右边,平列着四扇浅黄色之屏风;离屏风不远放一套沙发,一张小桌子,桌上放零星物件,其中有一架新式自鸣钟;沙发的对面,即室之左边,立一衣镜。其余的地方,均散漫地放着许多画具,如画架等等。
幕开时,妻和她妹妹,挨着脸,同坐于长沙发上,低声地读着一篇剧本。妻的年纪约二十二岁,很美,温柔并且活泼,头发乱蓬蓬地覆在头上,身穿粉红色舞衣。她妹妹约二十岁,颇象她,却身穿咖啡色印度细绸旗袍,仄仄的,浮出曲线的美。妻和她妹妹读剧本之声,只隐约可闻。幕开之后,略停了一分钟。
妹 (仰起头)真的,这篇剧本很有趣。
妻 (仰起头)对了。情节很新颖……
妹 你把对话记熟了没有?
妻 还记不熟?把剧本都读烂了。
妹 那末,我们来试演一下……
妻 从那里演起呢?
妹 我们从头演——
(自鸣钟忽响了三下)
妻 (欲站起又坐下)可是——我们现在试演不成了。
妹 为什么呢?
妻 钟不是已打三点了么?
妹 这对于我们的试演,有什么要紧呢?
妻 到了三点钟,他就要到这画室里来了。
妹 准是这个时候么?
妻 一刻钟也不会错……你赶快藏起来吧,不要让他瞧见了。一让他瞧见,我们的计划可就失败了。
妹 好……我就藏起来吧。(站起)
妻 不要忙。(站起,到另一沙发上,取了一件男西装的灰色夹大氅,和一顶美国式细绒灰色帽子,交给妹,又郑重地从夹大氅的衣袋里拿出一枝雪茄烟。)你把这大氅穿上。记着!不要作声!咳嗽也不行的!并且,在恰当时候,千万别忘了吸雪茄烟。记得么?
妹 (含笑地)这都记不得,那还要演什么剧本?(一面说,一面穿上大氅,戴上帽子,走到衣镜前,照了一下,转来,向妻。)你瞧……(笑)怪样子!好好的一个人。变得不象男人也不象女人了!简直是一个什么妖精,……是不是?
妻 (笑)不用多嘴!赶快给我藏起来!你听,脚步的声音都来了。
(妹藏到屏风后面。妻坐到原位。脚步之声渐近。)
妹 (从屏风后)来了没有?
妻 不要作声!从此不要作声!你难道听不见么,皮鞋橐橐橐橐的……
妹 (从屏风后)我……
妻 别作声……(拿上剧本,低头看。)
(夫从小门进。他的年纪约二十五岁,温和,恬静,但不甚修饰,穿一身旧的黑哗叽西装,领带打得歪歪的,挟着一块画板。)
夫 (快乐地)喂!
妻 (故意不理他,只看着剧本。)
夫 (把画板放到画架上,走到妻身边。)看什么……这样用功的读剧本。
妻 (仰起头)呵……(含笑)对不起!现在到时候了么?
夫 (看一下手表)已经三点过五分了。你在这里很久了么?
妻 刚来到。
夫 我想你一定在这里,所以我也没到别处去,
妻 你一下午到那里去呢?
夫 教了两点钟课,还画了一张画。
妻 你现在还画那张“舞女”么?
夫 (凝视她,笑)为什么不画?我到这里做什么呢?有你做模特儿,我没有不想画的。
妻 你教了两点钟课,还画了一张画,我想你现在一定很疲倦的。
夫 正因为是疲倦,(含情的笑)画一画你这个模特儿。我就兴奋了。
妻 (撅一下嘴,微笑。)痞子……
夫 (快乐的望她,握她的手。)
妻 (赶紧把手收缩回来。)这不成!这不成!
夫 我……我只要一下,并且是轻轻的。
妻 就是轻轻的也不成。我们不是订过条约么,你没有画好“舞女”以前,不准向我接吻么?
夫 又不是在脸上——
妻 手和脸有分别么?手难道不值价么?好,以后你不要吻我的手。
夫 你瞧!不给人家吻,倒发人家的气。
妻 谁叫你看轻我的手?
夫 我只是想——
妻 你想吻,你就得赶快画完“舞女”画。
夫 好。我现在就画去。我想今天一定要画好的。(走开,拿了一个画架,把画架朝屏风立着,架上放着一块油布。布中画一个未完工之舞女像。)模特儿,请你预备吧!
妻 (斜斜地看他一眼,就站起,作舞女状,站在屏风前。)这样对不对?
夫 你自己瞧镜子!……(指正她)左脚往前些,头低下一点。对了!……不要动!……别笑!(开始画)(场上约静寂一分钟)
夫 (忽然放下画笔,突然跑过去,要抱吻她。)我不想画了!我不想画了!
妻 (停止了舞女的姿态,急退避,坐到沙发去,以手拒绝他。)做什么?做什么?……这不成!不成!
夫 (呆呆地站在她面前)我不想画了!
妻 为什么呢?
夫 (迟缓的)不为什么。
妻 那么,你为什么不想画呢?
夫 我……我只想——
妻 (故意的)你想去休息一下么?真是,你应该去休息,你今天太疲倦了:单单教了两点钟课就够懒人的!
夫 我不——(眼光多情的望她)
妻 你有什么不快活么?
夫 没有。什么也没有。
妻 那么……我可想不出来了:你究竟是为什么不想画。
夫 你知道!
妻 (故意作想状)我么?我能知道什么呢?呵……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夫 (喜)你真的知道?
妻 (庄重的)真的知道。
夫 那么——
妻 你不想画,一定是因为我的姿态做得不好了。
夫 (惊诧,又现点失望。)什么?你不应当这样说!
妻 那么,你为什么不想画呢?我简直想不出来呵!
夫 你知道!
妻 我知道你不画完“舞女”,你就没有吻——吻我的权利。
夫 你……(局促的)你太美呵!
妻 什么?你不想画!就是因为这缘故么?
夫 (点下头)就是的。
妻 这还成?
夫 我实在画不下。画笔在我手上象一条铁棒,沉重得使我没有力,我实在没有法子画!
妻 那末,我变丑一点,就好了。
夫 假使你变丑了,你一定更可爱!
妻 许多人说你是画家,原来你还是一个——(笑)
夫 一个——一个什么?
妻 一……一个痞子!
夫 就是痞子也并不坏,有时痞子还很可爱——
妻 你真是瞎讲!
夫 本来是这样:只要是美的,艺术的,就是属于“痞”的方面也不碍事。
妻 但是,我不喜欢。
夫 不说这些了。……单凭真心和真意,我要求你——这还不成么?
妻 自然不成。
夫 可怜呢?
妻 也不成。
夫 那末,你就是我的仇敌。
妻 什么?你听你说的是什么话!
夫 你并且犯了谋害的罪。
妻 你听你说的——
夫 因为你不许我——我的快乐将变成苦闷,我的甜的心将变成苦的心,你要负这个责任!
妻 (撅嘴,故意蔑视他。)我可以说是一概管不着。
夫 (急变语意)假使你允许——你就是我的天使!
妻 (笑)但是我只喜欢做人!
夫 怎么,你一点也不动心么?
妻 真的,一点也不。……你不把“舞女”画好了,请你不要作这个想头。
夫 其实呢,只要你……让我这样轻轻的一下,(把手背放到嘴唇上,做样子。)我立刻就可以把“舞女”画好了。
妻 我不信。
夫 假使我那时画不好,随你罚我什么就什么!
妻 (想一下)那末,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夫 (现出喜色)你说!你说!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妻 真的答应么?
夫 我又不是一个小孩子!自然说一句话算一句话!
妻 你坐下来。(让出坐位)
夫 你快点说……(坐妻身旁)
妻 去年这个时候,我同旧同学们,不是曾组织一个俱乐部么?
夫 知道。
妻 下一个星期三就到周年了。我们为庆祝这个周年纪念,并且想乘这个纪念的机会,大家来热闹一场。
夫 你们想怎样?
妻 听我说!到纪念这天,有音乐,有跳舞,有清唱,有新剧。
夫 你的意思是要我来帮一点忙,是不是?
妻 正是的。
夫 你说!
妻 她们把新剧的责任加到我身上——
夫 你要我撰一篇剧本:是不是?
妻 剧本已经撰好了,但是——但是还少一个男主角。(以柔媚眼光向他)
夫 (恍然,笑。)呵……我知道了!
妻 你答应我么?
夫 答应你什么?
妻 你不是说,你已经知道了么?
夫 我还得想一想。……你说的那个男主角,要什么样的人物才配呢?
妻 装糊涂!你只说,你答应不答应?
夫 假使要小白脸,恐怕我的朋友中还没有这样的人物。
妻 你还要装糊涂?
夫 我说的是实在话。
妻 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夫 你先说,那个男主角演的是什么?
妻 剧本是这样的——干脆说:这个男子是现代的新人物。象教授和文学家之类,他是一个热情的,又善于猜忌的少年,……他所演的就是吃他妻子的醋,以后知道是误会,又向他妻子去陪礼——
夫 我明白了。
妻 那末,你答应我么?
夫 (皱眉)在我的朋友们中,我想不出一个人来,来当这个角色。
妻 你又装糊涂!
夫 真的,我说的是实在话。
妻 谁要你去找?
夫 你要我帮助,不是这方面么?
妻 我就是要你——
夫 什么?
妻 要你——要你去演那个角色!
夫 (诧异,又现出难色。)这……这不成!
妻 你不答应我么?
夫 你再说一件别的事好了。
妻 我没有别的事,别的事也不须要你帮忙。我只要你答应我这件事!!(以柔媚眼光望他)
夫 我并不是不答应。我是没有法子答应。
妻 只要你答应就得了。
夫 你要知道,我一答应了,我就得去演那个角色去。
妻 那自然。
夫 我相信我不会演。
妻 只要你愿意,你一定演得很好的。
夫 我一点也没有这种信心。
妻 你不妨试一试。
夫 对于演剧,可以说,我简直是一个外行,一点经验也没有的。
妻 没有经验的人,有时演起剧来,比有经验的人还要好。
夫 那是天才了。
妻 我想你也不会怎样差。
夫 我自己很知道,演起剧来,必定要当场出丑的。
妻 我相信,你决定演得很好。
夫 我替你找一个人来,成不成?
妻 我只要你。……难道你不喜欢和我合演么?
夫 我害伯……
妻 怕什么?你只要把“假”认做“真”,就是把剧中的人物算是你自己,这就成了。再打一个比喻说:演剧和画画差不多。
夫 我不懂你说的话。
妻 画画不是要用心灵去体会,去思想,去结构,并且把整个的“我”溶化到画上面么?演剧也就是这个样。
夫 但是我相信,我只会画画。
妻 你怎样的去画画,你就怎样的去演剧,我包你一定演得不会差。
夫 那不限定……
妻 你不信,你就试一试。
夫 怎么试法呢?你说那个角色开头要“吃醋”,终尾要“陪 礼”,是不是?
妻 对了。
夫 “陪礼”我倒可以对付。但对于“吃醋”可以说:我简直就没有想象过。
妻 你不知道“吃醋”么?
夫 我真的不知道要怎样吃法。
妻 男人对于他妻子,尤其是自由恋爱的年青的男人,是没有一个不会“吃醋”的。
夫 这里面自然也有个例外。
妻 别的事情有例外。单单在“这里面”是绝对没有的。
夫 你疑心我也吃过醋么?
妻 你现在还不会。
夫 我相信,我是永远也不会的。
妻 那不尽然。男人最普通并且最特色的就是“吃醋”。你呢,只要这“吃醋”的机会来到,自然你也会吃起醋来。
夫 (惊诧的望她)你为什么说这些话?
妻 我说这些话,只是证明你可以演那个“吃醋”的角色。
夫 (为难状)吃醋这简直比学画还要难。
妻 不过,机会一来到,就比什么都容易了。
夫 你让我想一想……(思索)
妻 不必想;到那时候自自然然就成的。
夫 (为难状)的确难!
妻 相信我,我知道你,是比你自己还清白。
夫 你一定要我答应么?
妻 这倒不限定,你假使不答应。你现在就莫想和我接——接吻。(以柔媚眼光看他)
夫 (踌躇)我答应你别的事情,成不成?
妻 不——
夫 你现在太使我为难了。
妻 为什么“太”?
夫 假使我答应你去演剧,不就是承认我自己会“吃醋”么?
妻 “吃醋”未必全是坏。
夫 究竟是冤枉的。
妻 干脆说,你到底答应不答应?(妻的妹妹从屏风后吸起雪茄烟。)
夫 这……(踌躇)
妻 你放心——
夫 (嗅了雪茄烟味,突现惊奇之色,皱起眉,又用力嗅了两下。)奇怪!
妻 (故意)什么事?
夫 (皱眉)真奇怪!怎么忽然有雪茄烟气味呢?
妻 (故意现不安之色)没有……没有。
夫 (又嗅了一下)不!……决定有!(眼光向四处观察;雪茄烟之烟丝从屏风后袅起。)
妻 (故意的)干脆说,你答应不答应?
夫 (见了雪茄烟烟丝,忽以疑惑诧异的眼光看她脸上。)
妻 (故意作惊惶之状)
夫 (迟重的声音)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妻 (低下头)没——没有什么。
夫 没有什么?你瞧,明明白白的,象一个人正吸着雪茄烟……不然,这烟味从那里来呢?
妻 ……
夫 我又不吸烟。我的朋友也没有吸雪茄烟的。这明明是雪茄烟的气味。(又嗅)
妻 (仰起头,现出故意的笑态,)不管它!我们出去好了……
夫 (见妻之状,心更疑。)我不出去。
妻 和我出去,我可以让你——(低声)——接吻。
夫 你……你到底——(望她,又望屏风,脸已变色。)
妻 没有什么。(低下头)
夫 你……你一定有——
妻 你应当相信我。
夫 我倒愿意相信你……但是,你自己瞧,雪茄烟气味是从那里来的呢?
妻 我们出去吧!
夫 (渐怒)我说,你到底——
妻 (仰起头,用求怜的眼光望他。)我们出去好了。
夫 你到底——居然——是不是?
妻 (仍望他)我们出去好了。
夫 不!我不出去!我要瞧一瞧——(站起)
妻 (抓住他)不要瞧!……我们出去好了。
夫 (用力站起)我一定要瞧!
妻 (低音)你不要瞧!你应当相信我!你不相信我么?
夫 就是相信你,我也要瞧的!(站起)
妻 (随着他站起,抱住他手臂。)你相信我……为了我们的爱情……!你不要去瞧……我们出去好了。
夫 (怒)你居然——
妻 我没有什么秘密!
夫 没有?好,那让我去瞧瞧,有什么要紧呢?
妻 你不要去……
夫 为什么?
妻 为我们的幸福的生活。
夫 (见她言语支离,愈疑,也愈怒。)哼!
妻 我们的生活,不是幸福的么?
夫 的确,以前是幸福的。
妻 现在也是幸福,以后也还是幸福。
夫 (不屑的)哼!
妻 现在我们出去好了。
夫 (狠狠的看她,忽挣开她的手,拉开两扇屏风,见了一个戴帽子,穿西装大氅,坐着吸雪茄烟的男人的背影,遂愤怒,即又黯然的默着。)
妻 (惊慌的站着,望他发呆。)
夫 (转过身,恨极的望她。)不要我去瞧,原来是藏着这样一个好宝贝!(无力的坐到原位上,叹息。)
妻 (默默地走过去,半跪的伏到他腿边。)
夫 (粗声的)走开!
妻 我……我求你!
夫 哼!(叹息)
妻 你,你一定要饶……
夫 你把我看作活傀儡,你何必又向我求饶。
妻 我是爱你的!
夫 爱我,谢谢你!
妻 你应当相信我……
夫 对了!我给人家骗够了,我还得相信人家。
妻 你不爱我么?
夫 但是,我现在却不敢爱了。
妻 你只管放心大胆的爱,不会错。
夫 到现在,我们恋爱的喜剧算是闭幕了。
妻 不,永远不!
夫 (冷笑)假使我还是一个活傀儡,那自然——
妻 饶恕我吧!
夫 饶恕?……(怒)走开!我不须要这样!
妻 我们的生活是幸福的。
夫 (忽站起)让我到苦恼的地方去!
妻 (抓住他)不要这样说!
夫 让“你们”过那幸福的生活好了。(欲走)
妻 我是你的……
夫 以前的确是。(挣开,但忽见画架上之“舞女”像,更愤怒。)哼……还画什么“舞女”!(走前去,想毁坏画架和画。)
妻 (用力抓住他)给我留着!给我留着!
夫 (叹了一口气)好吧!横直我的一切都失掉了,剩一张画也不算什么……(又走)(从屏风后忽响起极清脆的笑声。妹妹穿假装从屏风后走出。)
妹 (拦住姊夫的去路,向其行一鞠躬,在弯腰时,急脱去帽子,昂起头。)你瞧!
夫 (愕然)
妻 (忽然拍手大笑)
妹 (嘲笑似的向姊夫)你演那个角色是顶好的。(一面脱下大氅。)
妻 (胜利的笑,向夫,作嘲笑和骄傲之况。)我说过,“吃醋”的机会一来到,你自自然然也会“吃醋”的;现在对不对?
夫 (大悟,现出不好意思的笑。)你这个捉狭鬼!你这个捉狭鬼!(往抱她)
妻 (含笑,作拒绝状,)慢点!……你还演那个角色不演?
夫 (快乐)你这个捉狭鬼!(抱住,吻下去。)(妹在旁微笑,幕急落。)
[book_title]资本家
——独幕剧——
剧中人物:
富成谷——天成棉纱厂厂主, 四十五岁,身躯中而胖,在发光的脸上留着中国式的八字须。
瞿温之——成谷之友,年相似,无须,身躯瘦长,是大罗造胰厂厂主。
来 兴——成谷之仆人。
伍坚信——天成棉纱厂工头,年四十。
张柏群——天成棉纱厂副工头,年三十二。
工人若干(不出场)
警长一人。
警察四人。
布景:
一间中国式而设置洋式器具之阔绰的客厅。开幕时,富成谷穿摹本缎长袍马褂,戴小帽,含怒的,瞅着眉,手里握着揉皱的一本理由书,独自地走来走去。
成谷 (自语般)岂有此理!难道,真的,国家没有法律了么?不,决不是!现在还有政府哩!然而……真是岂有此理!接二连三的,什么要求,简直是贪得无厌,一次又一次,这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满足呢?岂有此理!棉纱厂也是一个营业,光明正大的,并不象一所鸦片馆,一处窑子窝!……厂主应该今天害怕这个工人,明天又得买好那个工人,是不是呢?要这样,资本家还成个什么?资本家不是没有一点人格了么?不就是资本家成为工人的奴隶了么?要怎样就得怎样,一次,两次,至于三次,……岂有此理!还不如把纱厂白送给他们倒好……这还成个什么社会?这真是,难道……不过,总而言之,要不是发了昏,中了什么毒,谁不是照常地安安分分的作工,闹什么玩意呢?……岂有此理!……并且——(仆人来兴从侧门上。)
来兴 老爷!
成谷 真该死的东西……(用怒目看手里的理由书。)
来兴 老爷……
成谷 (转过脸。)啊……有什么事?
来兴 (低声。)瞿老爷来拜访。
成谷 请他到这里来。(又看理由书,更怒。)说什么生活困难,生活困难,老是这一句话!(冷笑。)然而,生活困难,多么时髦的一句话呀!(渐露得意之状。)(仆人引瞿温之上。)
温之 做什么,这样得意洋洋的?(坐到沙发上。)
成谷 (转过身。)得了!什么得意洋洋,还不如说是令人气煞……
(坐其友旁边的摇椅上。)
(仆人献上茶和烟,下。)
温之 (从衣袋里拿出雪茄烟,燃上,吸了一口。)什么事值得这样了不得。是不是昨夜的四圈又不开和呢?
成谷 打麻将的输赢那算个什么!你瞧(送上理由书),又是这东西,真是岂有此理!
温之 (接过揉皱的理由书,念。)“全体工人要求增加工资和减少工作时间的理由书”……(展开看。)
成谷 你说,温之,这不就是外国话“哀的美敦书”么?威吓,哼!工人居然威吓起厂主来,难道,真的,现在是无政府的时候么?
温之 (聚神的看。)
成谷 (自语般。)我不相信,工人会变成天不怕,地不怕,法律也不怕,可以任意的捣乱,任意的威吓,象一个土匪!土匪,其实说,土匪也还有许多顾忌,工人却明目张胆。
温之 (看完理由书,望成谷。)成谷,我说,你对于这事件要打算怎样办呢?
成谷 简直够不上去费神!
温之 总得有一个解决……
成谷 不理他,这就得了,这就是解决,而且是惟一的顶干脆的解决。
温之 (现诧异)这——我以为,不很妥当吧。(丢下雪茄烟的蒂头儿。)
成谷 不很妥当?我觉得这种解决是再好不过的了:既是痛痛快快,又绝了他们的欲望,免掉以后的许多麻烦。
温之 受了拒绝之后,工人们说不定会生起意外的举动——
成谷 那更好!假使他们有了什么反动,那末顶干脆的说一句,合则来,不合则去,有钱难道还伯雇不到工人来做工么?我就是这样办。
温之 (沉思。)
成谷 我不怕,你倒担起忧来了!(勉强的打了一个哈哈。)
温之 你应当静心的想一想……象你这种态度,结果是要弄糟的,不值得。
成谷 工人敢怎样?难道他们不受法律的管辖么?政府不是已三令五申,不准工人捣乱么?
温之 那不错。不过,你要知道,倘若到了“糟”的时候,损失顶大的却是你,不是那工人。
成谷 工人敢怎样呢?
温之 罢工是很明显的。
成谷 让他们“罢”去吧,看他们不做工吃什么!
温之 那末,你不是也要受损失么?
成谷 我把十万二十万来亏本,这在我只当是交易所的一次失败,可是工人就要饿死了。
温之 我总不赞成你这种办法。
成谷 你真奇怪!你居然不象一个造胰厂的厂主,却象一个为工人代表的工头!
温之 正因为我是一个厂主,是和你处在同样的地位,所以才替你担忧,替你设想。
成谷 但是你的意思,却和我正相反。
温之 你的意思简直是一条导火线,要烧掉你的财产……是要不得的!
成谷 什么?你,温之,你瞧你,你说出什么话来!
温之 凭我们老交情,我要说,成谷,你的意思简直是一条导火线——
成谷 (急打断温之的话。)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温之 这是很明显的……
成谷 我说过,拿出一二十万来赔本,让他们罢工去,看他们能罢到多少时候!难道工人能够空肚子,或者吃空气,死等着,要达到他们的目的才肯复工么?这样,不饿死一大批,那才怪哩!
温之 说来,这些工人也是很可怜的。
成谷 我只觉得是可恶!
温之 不过,就是单单在你的商业上面着想,你也应当想一个较好的办法,无论如何用严厉的手段是不行的。
成谷 对付这一伙可恶的东西,就是有了好办法,我也绝对不想用。
温之 得了!对于这一点小事,值不得生这样大的气!……其实,他们的要求也并不过苛……
成谷 (惊异)什么?……(冷然)旁边的人自然可以说风凉话!
温之 我的话一点也没有“风凉”的意思。
成谷 总而言之,倘若你是当事人,就不伯你不生气,不懊恼,不觉得工人是可恶!
温之 然而,(含笑)我早就经过这种事。
成谷 (诧异)你厂里的工人也向你捣乱过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报纸上面怎么没有登载呢?
温之 他们并没有向我“捣乱”。
成谷 那么——
温之 你听我说,却是我自己提出条件来,替工人来要求我自己。
成谷 (莫明其妙的望他。)
温之 于是我就自动的通告工人,把工资增加到三分之一,把十点钟的工作时间减少做八点钟,星期日不扣工资的放一天假。
成谷 (恍然明自)你……你真发疯了!你怎么会做出这种傻事?
温之 做出这种的事来,我并不傻,也许正因为我是太聪明了。
成谷 (带点讥讽)这倒是一件奇怪的新闻呀!
温之 然而这新闻并不奇怪,倒是每一个资本家都应该去做的一件极平常极浅显的事——因为,我们既生在这个时代,碰上这个潮流,而我们又正是资本家,所以我们应该要知足,应该知道我们是物质生活顶富裕的幸福者,同时也应该想到为我们增加或创造物质享受的那些贫苦的工人,那末,纵不说是为世界的潮流,为人类的平等,便只是单单为我们的资本更加充实,更加扩大的方面打算,我们是必须和工人相安,使他们在极低限度的生活上得到满足,彼此发生了感情,同心的努力着,使我们的商业能发展到无限——这一件事不必是聪明人就容易见到的,绝对不是什么奇怪……
成谷 (惊愕着,忽然不快乐的打断温之的话。)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温之 你不喜欢听么?这随你!不过我还要再说两句话:我所以这样做,差不多是完完全全为我的自私和自利的心;然而,自从我自动的把这事布告给工人,他们是何等的欢乐,何等的感戴,当时就把我看作何等可敬和尊贵的人,并且对于工作,他们也都更用心,更努力,往往在八点钟里所作的工作都超过那平常的十点钟……
成谷 在我,我可不愿吃这种的眼前亏。倘若我早知道,无论如何,我是不让你这样做的。哼!多么的屈辱呵!一个资本家居然柔软到这地步,我——至少是我,我宁肯作别种更大的牺牲,但是这眼前亏我可不愿吃!(仆人上)
来兴 老爷!
成谷 (以眼光望仆人)唔!
来兴 两个工人代表要见老爷。
成谷 唔……好,叫他们进来!
来兴 是。
成谷 (迟疑了一会,忽叫。)来兴!
来兴 (转身来)着!
成谷 告诉你,听着!我一按电铃给你,你马上就打电话给吴署长去,说是我要他马上派警察来,越快越好!听见么?
来兴 是!(下。)
温之 怎么,你真的要把这件事弄到糟糕么?
成谷 与其接二连三的受麻烦,还不如就这样的干干脆脆。
温之 成谷,你决不可用这种严厉……
成谷 请你不要阻止我!
温之 用严厉的手段只会把事情弄糟的……(伍坚信和张柏群上,向成谷行了一个低的点头礼之后,就笔直的站着。温之现愁闷之态,又燃上雪茄烟。)
成谷 你们有什么事?
坚信 我们的理由书,想厂主必定已看过了。
成谷 我不是要你们向符经理去接洽么?
坚信 不错。也就是因为我们见过符经理,他对我们说过厂主的意思,所以我们又不得不到这里来。
成谷 到这里来,你们要怎样?
坚信 我们的意思——
柏群 我们的意思——
成谷 (不耐烦的)干脆的说!
坚信 我们的意思全写在理由书上面……总而言之,我们现在的生活实在太困难,要不然,我们也不敢屡次来麻烦厂主。
成谷 你们要知道,去年和今年的纱厂买卖都不很好,差不多等于白费力,所以你们的“要求”达到了,我的纱厂就得关上门。
坚信 不过我们的希望并不大,我们只想能够生活得过去就成,我们很知道自己本分,所以我们的要求是逼不得已,也就是我们的苦处,想厂主必定要原谅我们,给我们帮助!
成谷 你说的倒不错!
柏群 我们的实情是这样。
坚信 我们并不是瞎说,我们生活困难的境况,谁都可以看得见的,想来厂主也知道。
成谷 我的意思,符经理不是已对你们说过么?
坚信 说是说过了。不过,厂主那样的意思,我们太觉得失望,我们做代表的,也不好转达给工友们。
成谷 我的意思就是那么样。
坚信 所以我们又来麻烦厂主,希望厂主给我们帮助,接受我们的要求!
成谷 你们的要求,我不是已答应过两次么?你们接二连三的,一次又一次,可是这一次我的意思就是那么样。
坚信 头两次虽说厂主曾接受过我们的要求,但只是要求的一部分……
柏群 假若头一次厂主就答应我们,把我们的工资增加到四分之一,把我们的工作时间减少到只剩九点钟,我们自然早就满足了,自然不至于一次又一次的来麻烦厂主。
坚信 我们是逼不得已才这样。
成谷 笼统的说一句,这一次我不能答应你们的要求!
(坚信和柏群互相望了一下,似各表示坚决的意思。)
坚信 倘若厂主要执意拒绝我们的要求,那末我们也没有法,我们只能转达给工友们,恐怕他们……这还得厂主自己想一想。
成谷 (带怒)什么?你们想威吓我么?
柏群 我们那敢!我们也不想这样!我们所想的只希望厂主原谅,给我们帮助,使我们不至于太困苦于生活的艰难,我们除了这个并没有别的奢望!
成谷 你们要知道,国家还有法律存在,政府已禁令工人任意勒索,任意罢工……
坚信 我们全知道!我们是比谁都愿意国家有法律存在,假使这法律是讲公理,讲人道,而不是讲贫苦的工人应该为工作而致病,为工作而饿死。
柏群 政府禁令我们罢工,这真是我们极痛心的事,我们非常遗憾,政府竟没有察觉到工人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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