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黄庭坚诗选 [book_author]潘伯鹰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诗集,注释,完结 [book_length]74166 [book_dec]宋诗别集选注本。今人潘伯鹰选注。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初版。注者以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义宁陈三立覆刻日本宽永六年(1629)大和田意闲翻宋绍定五年(1232)闽中刊本《山谷诗集注》和朝鲜活字本《山谷外集诗注》为依据,精选一百五十首诗作,详加注释,为建国后出版的第一部黄庭坚诗歌选注本。注者在任渊、史容注释的基础上,广泛搜集史传及宋人笔记中与黄诗有关的材料,并参照钱钟书《谈艺录》中的有关见解,对所选作品在用典、句法、诗旨等方面的特点作了颇为详赡的注解。尤为值得注意的是,注者常常联系对具体作品的阐释将这类诗作的句法特点作简要交待,如《内集·次韵公择舅》注云:“这是一种六言四句的诗,宋朝人多喜欢作,山谷尤精于此体”,“这其中要诀,须将句法炼得坚挺,把不相干的转折字、虚字删得干净。这样才能将意思的转折藏在里面,因而耐人寻味”。凡此种种,对读者深入理解作品的艺术特色,进而探讨宋诗的独特面貌,颇富启发意义。卷首导言对黄庭坚的生平、政治见解、思想渊源及其诗作在章法、写景、句法方面的特点作了细致的阐述,对理解所选诗作甚有裨益。 [book_img]Z_21259.jpg [book_title]导言 一 自来研究我国古典诗歌的学人，都习惯于以“汉魏”、“六朝”、“唐宋”等等朝代的名称分别那一时期的作品。这种名称虽然只是朝代的名称，但其涵义兼有某种特殊风格体制的意思。诚然，我们若是严格衡量，这种名称是用得不精确的。例如“唐宋”一词只是对“汉魏”“六朝”而言，才成为一个有统一意义的名词。若单就“唐”与“宋”而言，则唐宋之间，区别仍然很大。不仅如此，唐有“初”、“盛”、“晚”等等区别；宋有“西昆”、“西江”、“苏黄”、“北宋”、“南宋”等等区别。这是一个文学史上的问题。 一般说来，宋诗自元明以至清朝，有时被人提起，有时就被人忘却。在明朝，有些著名的宋人诗集竟然不曾被所谓“通人”看过。其最显著的例，如赵孟曾经写过一首黄庭坚的七古马诗，误以为是杜甫作。明朝的王穉登就说：“今日杜集中无此诗，可见是遗落了的！”如清朝袁枚批评王安石的诗完全搔不着痒处。这些事实都说明了宋诗至少被忽略的情况。清朝末期，宋诗渐渐有抬头的趋势。（清康煕及乾隆间，宋荦刻苏诗，王文诰注苏诗，纪昀批苏诗。那是苏诗特例，不等于宋诗抬头。）有一时坊间所刻韵本，选了押韵脚的例子都是苏诗。苏诗在那时已成为时尚了。接着有所谓“同光体”的名号出来，宋诗越发流行了。所谓“同光体”，大概是归为两大流派，一派是以晚唐（尤其是李商隐、温庭筠、李贺、杜荀鹤等）的辞藻色泽作表面，而以有托讽、有内容的单行健举的笔力驱遣这种辞藻，名之为“宋骨唐面”；一派是专从“江西派”入手，而参之以韩愈、卢仝、孟郊等的逋峭艰涩的音调，却在艰涩之中仍存回甘的风味或兀傲的神情。总而言之，近五十多年来，说是宋诗复盛的时期，不大会错的。这又是一个文学史上的问题。 我不想在此详细叙述以上的两个问题。这本小书是黄山谷诗选。我只想就宋诗中与黄山谷有关的一些地方，在此略谈，作为初学黄诗的读者引路之助。 为什么呢？因为山谷在宋诗中，是一个特出的大家。他的诗在当时已经与苏东坡隐若一敌国。因之影响所及，学他的人非常之多。而当时吕居仁画出《江西诗派图》，甚至推他像个大教主一样，从而生出了“江西派”这样的名号出来。名号既立，毁誉遂多。拼命捧山谷的人，未必即真看到他的深处，搔着他的痒处；信口骂山谷的人又往往是不细读他诗的人。 平心论之，宋初的诗仍然是沿袭了五代以来晚唐诗的馀波，涂泽饾饤，纵极精工也是晚唐的假骨董。当时杨、刘的西昆体，实在是穷剥李义山的皮，烂嚼甘蔗渣。当时优人打诨，穿了破衣装作李义山出台说：“吾为馆阁诸公挦撦至此！”这的确是如实的讽刺。诗风至此，不容不变。所以梅尧臣、王禹偁、苏舜钦、欧阳修等人出来，或以写实的手法，或以流畅的笔调，老实自在的作诗。而旧的作风就逐渐烟消火熄，新的作风就日月经天了。从欧阳以后，王安石、苏轼实在是两大诗家。由于王氏的政治地位，文名相形得不重要了，遂使苏氏以在野的反对派，而专以文学大大显名。尤其苏轼的诗，在当时倾动天下。文学豪俊之士，归之如百川赴海。因此，其中特别出色的便成为“苏门四学士”。山谷即是其中之一人。但山谷虽并列四学士之中，而日久遂居四学士之上。他不能被“四学士”的名称所限，而与东坡并驾齐驱，成为“苏黄”了。很清楚的，革杨、刘之命要数欧、梅，继欧、梅而光大起来，就是苏、黄。苏、黄的力量，一直使南宋诗家，乃至南宋以后的诗家都直接受其影响。 山谷的诗在文学史上，既然是这样的地位，而他的诗又被一些捧的骂的闹得乌烟瘴气，所以今日，研究它，看清楚它，是我们应有的态度，也是我们应负的责任。不揣浅陋，试作初探；订讹补阙，望之大雅！ 二 黄庭坚，字鲁直，宋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县）人，宋仁宗庆历五年乙酉（1045）生。他的父亲黄庶是庆历年间的进士。一生都是做府和州的从事官，最后才“摄知”（代理）了一次康州。因此他是出身于士大夫家庭的。他的母亲是舒州李常的妹子。李家是一个比黄家地位还要高的仕宦读书人家。李常不但有学问，并且好藏书。苏轼曾为他的藏书作过记。此文今存东坡集中。因此，他的外家也是文化水平极高的。 他在幼年即有读书警悟的声誉。舅舅李常到他家来，随便取架上的书问他，他都对答如流。李常非常惊奇，说他真是一日千里。他的少年读书环境和基础是这样，所以他探求知识的范围是非常广阔的，六艺之外，更博涉老庄和内典，乃至小说杂书无不纵览。他生平在文艺方面的成就也是多方面的。他的文章，如散文如古赋都学西汉人，骨力既强，法度更谨。他的书法成为宋朝四大家之一，称为苏（轼）、黄、米（芾）、蔡（襄）。他对于古代绘画的鉴赏力极高。当时的邓椿称颂他的评论古书画，有时比米芾还切实。他的小词也成为有宋的一家。这些，在此都不想谈论了。 宋仁宗治平三年丙午，他两次以第一名贡于乡。次年，神宗登极，他也以进士登第。登第后调叶县尉。次年为熙宁元年，他赴官。熙宁五年，举行学官考试。他试中了，除北京（今河北大名）国子监教授。他在北京一直留到元丰二年，共计八年。这八年中他作了许多诗。当时的大佬文彦博非常器重他。然而在此期间，对他最重要的，还是他和苏东坡文字结好的一件事。在元丰元年，他写了一封信，并附了两首诗给做徐州太守的东坡，表示他的钦敬。东坡和了他的诗，并复了信，赞美他：“古风二首，托物引类，得古诗人之风！”这两位大文学家就是如此缔交，以至没齿不渝的。而他也因为有了这样的缔交，就在当时的政治上决定了他的关系，终身受其影响。 元丰三年，他改官知吉州太和县（今江西泰和），从汴京（开封）到江南赴官。他在路过舒州的时候，曾游三祖山山谷寺的石牛洞，喜欢那个地方，因取山谷寺名以自名。这就是他别号山谷道人的由来。到太和后居官三年。那时正是王安石新法中的盐法厉行之时。他在太和行了一些宽和适中的办法，老百姓很亲爱他。到了元丰六年，他被调监德州德平镇（今山东德平县），一直到元丰八年的春天。这是他居外六年的一段经历。 元丰八年三月，宋哲宗即位，事实上是神宗的母亲宣仁太后高氏听政。王安石一派的新政势力跌落了，转移为司马光以及一切反王的旧派得势了。这年四月，他被召为秘书省校书郎。因此，他入京了。在京师一段期间，他的主要职务是修《神宗实录》。这一时期，东坡兄弟都做了朝廷显要。此外并有许多知友。所以交游文字，颇有乐趣。他初除为著作佐郎，加集贤校理；《实录》告成，又升为起居舍人。后来他丁母忧，服除，被命为秘书丞，提点明道宫，兼国史编修官。这一段时期，自元丰八年秋至元祐八年冬，一共将近九整年。 次年为绍圣元年，政局又改变了。因为宣仁崩了，哲宗此时已长大亲政。章惇、蔡卞等人做了宰执得势了。章、蔡是所谓新政的分子。他们这时乘势打击一切旧派的人。绍圣二年，山谷贬官涪州（今四川涪陵）别驾，黔州（今四川彭水）安置（黔州居住），后来又移到戎州。这是现今四川泸、叙（编者按：叙州即今宜宾）边境一带的地方，在当时是极边远险阻的处所。这一段时期是他生平最艰难困苦的一段光阴，自绍圣二年至元符三年，一共六年。 元符三年五月，哲宗崩，徽宗即位。自此时起以至于崇宁四年的六载时间，政局凡两次波动。最初情况与哲宗初立时相同，由皇太后向氏听政。章惇贬了。旧派又有得势的倾向。但向太后听政只有七个月，徽宗就亲政。新派大起，旧派再落。这一次的所谓新派换了蔡京独当大权，目旧派为奸党，大起党祸。因之山谷也在这政海大波澜中初若起复，终于贬死。原来在元符三年，徽宗即位之时，他就被起复为宣德郎，监鄂州酒税。十月又被改奉议郎，签书宁国军节度判官。但他都请辞，并且不曾出川，只在戎州、江安之间。直到次春正月（建中靖国元年）方从江安东下。三月被改知舒州，又召入京。四月，他到了沙市以至过冬，请免恩命，求知太平州（州治在今安徽当涂）。次年（崇宁元年）春，回到老家。六月赴太平州，做了九天的官，又罢为管勾洪州玉隆观。这样，他就移到鄂州（今湖北武昌）住下了。这时候，与他同时贬到儋耳去的东坡，也自海外北归，已在常州逝去了。他在鄂州住到次年，被除名羁管宜州（今广西宜山）。他的罪名是“幸灾谤国”。那时朝廷里有个执政的热官赵挺之和他以前有小小间隙，因之转运判官陈举为了奉承赵挺之，遂挑剔山谷在荆州所作的《承天院塔记》中字句，锻炼出罪名来。这年十二月十九日，他从鄂州起行到宜州去，至崇宁三年二月才过洞庭湖，五六月间方达宜州贬所。次年（1105）九月三十日，这位六十一岁的老诗人长逝了！ 综观他的一生，以才德而论，东坡为侍从时即曾举他自代，说他“瓌伟之文妙绝当世，孝友之行追配古人”；以官职而论，却从来未曾居高位，握大权；以思想上和文学上的造诣而论，他成就了一代卓特的大作家。在《五灯会元》第十七卷又说他“以般若夙习，虽膴仕澹如也”。这是略举一个轮廓。究竟怎样才能明了其中的所以然呢？为了研究他的诗，就不能不研究他的人；为了证明他的人，却又不能不向他的诗中看。因此在此小册中除了将每一首诗尽可能地加以说明之外，仍须从当时的政治背景，他的思想渊源，以及他诗中的特点等等方面再加若干探讨。 三 在宋仁宗以至于徽宗之初的一段时期内，乃至后来南京偏安局势形成，虽然因果推移，事势万变，但其最根本的原因却早在宋太祖赵匡胤开国之初就伏下来了。我们可以这样说，作为当时的统治者的赵匡胤定下“国策”，才奠定了两宋文治的根基，但同时也留下了积弱的必然趋势。这种趋势由官僚逐渐造成，而养育官僚的即是赵匡胤自己。 原来他目击五代以来承袭唐季藩镇跋扈，武人拥立的祸根，并且他自己也就是以武人窃据军权，组织兵变，导演黄袍加身而攘夺到柴周的统治权的。对于作为一个统兵官的他，最有利的形势，换到对于作为一个统治者的他来，就立刻变成最危险的形势了。因之，他日夜所焦虑深思的中心问题，便是企图如何根绝这种形势以及如何保证巩固他和他的子孙统治权的问题。他在实现这一大企图上“成功”了。他的原则是要建立一个中央集权的王朝，而从几方面以具体的措施去实现：第一，以兵力对内，平定南方取得统一，而对外则放松而取守势，最后“杯酒释兵权”以根绝武人篡位之祸。而“禁旅更代”制度的确立，更使任何地方的兵力都无从叛变。第二，更进一步，再积极地加重文臣的权力。中央宰执既有权力，而又用“台谏”钳制之。地方的首长不仅由中央委任文臣，并且同时还派副手如通判之类实行监察。最后中外皆归大权于皇帝一人。这种文官全是由地主阶级中用科举、学校等方法选拔而来，成为宋室统治权的基础。培养扶持这班地主出身的官僚阶级，使之壮大临民，便是巩固皇权的最好保证。第三由于这样的根绝藩镇之祸的军制，和培养地主阶级的官制，自然就生出与此相配合的中央集权的财政制度来，以为营养的命脉。北宋的财赋，除了地方政府必需的经费之外，一概是经中央派出的转运使悉数直输朝廷的。食盐、茶叶、香类、明矾，以及酒类等等，都是朝廷专卖的。并且皇家、贵族、官僚、世阀、僧尼、道士等等又都是占有大量田地，享受种种特权的。他们将所有的负担都转嫁到老百姓身上来。这就是北宋统治者集中财赋、厚待官僚，“思逮于百官唯恐不足，财取于万民不留其馀”的财政制度的精神所在。 既然北宋的官僚在政治上形成了这样的一个重要阶级，且看他们受到具体的待遇如何吧。一个人只要做了官，朝廷就给他极优厚的俸钱，给他绫和绢穿着（例如宰相，春冬绫各二十四，绢各三十匹，丝绵一百两），给他米吃（宰相每月一百石），给他官房住，再给他“职钱”，再给他仆（傔）人的衣粮，再给他仆人的“餐钱”，再给他“茶酒厨料”，再给他“薪蒿炭盐”，再给他“饲马刍粟”，再给他“米面羊口”。巧立名目，愈出愈多。不仅如此，还要供给他歌舞的官妓。（宋太祖在“杯酒释兵权”的时候就劝石守信等拿“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北宋的官僚享受歌舞是极普遍的。因此遂产生了文学上宋词的特色。）不仅如此，他年老退官，还给他优厚的干薪，那就是著名的“恩礼”、“祠禄”。不仅如此，他死了之后，还要大量“荫补”他的子孙亲族！此外，还有许多皇帝逢时过节，郊礼庆典的大小赏赐更不胜枚举。尤其可诧的是这些官僚纵然犯了贪污不法等等罪行，也很少受到严肃的处分！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加之以对外的屈辱，金币买和所费日重，老百姓担负不起了。朝廷财政日益亏空；社会基础日益动摇。后来费用虽然日多，兵额虽然日扩，而军队的素质却愈来愈坏，外侮也愈来愈严重。因果循环，内外交迫，到了宋神宗即位以后，这种种危机使得王安石的变法成为必至之势了。 王安石的变法与清季康有为的“维新”，比勘起来，有许多异同之点，姑不详论；但在大体上我们今日不能不肯定这一运动在当时的进步性，尤其不能不肯定其有一定的成功。因为这一政治改革是符合当时要求的。 所谓新法，是通过中央总机关“制置三司条例司”的研讨、决定，颁发全国施行的。其中青苗、农田水利、免役、市易、均输、方田均税等措施，针对了当时的财政，起了解救危机和培育新生力量的大作用；其中的保甲、保马、军器监、置将等措施，针对了当时军队的腐败、国防的废弛而起了重振旗鼓、抵御辽夏的大作用。在长期坚决执行这些政策之后，社会改革相当地合理地实现了。这使得地主、官僚和商人的特权利益受到限制。他们不能不也像老百姓一样地负担些赋税，而一般老百姓的负担未有增加。这样国库才充盈了，军队才坚强了。总而言之，由于这次的变法，赵氏皇权的命运方能赖以延长。这是毫不夸张的。 但是当时投入政治潮流中的大小官吏，真正公忠体国的人总是极少。若是无道德品质做基础，越是有才干的人越会拣当轴所喜欢的地方，逢迎趋奉，变本加厉地去干，以期达到他自己升官揽权的最后目的。其最显著的例，便是蔡京。蔡京本是“新党”，但他在最顽固的旧党司马光当权的时候，能够做出使司马光最高兴的成绩来！然而树立元祐党籍碑的也就是他！至如吕惠卿，原事安石，后来倾轧安石无微不至，更不用提了。 这样的结果，便是利用王安石的新法起了极坏的极端相反的作用。剥削聚敛全国老百姓辛苦生产的财富，集中于朝廷，来做奢侈荒淫的消费。这就是后来从绍圣时章惇的执政起以至于宣政间的恶劣政治现象。从最无耻的“花石纲”为例，无数破百姓家要百姓命的“纲”纷纷起来了。以至于蔡京“得君之专”的“丰亨豫大”的口号都出来了。穷天下之力以奉赵氏一家主仆的糜费。 至于在王安石当时，重用吕惠卿、章惇、曾布等人所生的弊病，部分也是实在的。当时反对的理由如青苗取息过重，富人不愿借，贫人不易还，州县勒借；如丈量奉行不善，豪强阻挠；如均输保甲的扰民，也不是没有事实的。老百姓所受的痛苦是不能遮掩的。何况加之以官僚间参杂私人恩怨，因而诬蔑倾轧，报复不已！在这样公私复杂的情况之下，又安得而不越弄越坏呢？ 再看反对王安石的人们，在当时是极多的。他们的反对理由，最初也不是毫无见解的；但到后来便把王安石个人和新法混起来了，把本来的新法和变质的新法也混起来了。他们不问是非，不分前后，都只说坏不说好。到了此时，已经纯是朋党之争，不过表面上拿新法作幌子而已。当新法行时，满朝的旧臣大老，以司马光为最显著的例，无不齐声痛骂的。元祐司马光再起，把新政不分青红皂白一切废弃，新法中的要人一切斥逐。即使同属旧派，也因意见不同而不得不分为“洛”、“蜀”、“朔”三党了。吕大防、刘挚的调停办法还未奏效，而绍述的局面已来。章惇为相的报复，更甚于司马光。及至崇宁间蔡京又将曾布挤去独专政柄，连曾布的一点类似调停的办法也废弃了，旧派在元符徽宗初即位时的一点转机也断绝了。 现在且不去研究党争的细节，只推寻旧派所以反对新政的原因，大概有如下的几样：第一，这一班旧人，或是勋贵，或是大佬，或是名流，不问其表面上有何差别，实际上都是代表大地主和特权阶级的。为了新政正好妨害了他们的利益，一定要反对。第二，在思想上，他们一直自命是正统的儒家，只有他们的传统守旧是正确的，此外什么都不能动摇其信仰。他们虽然在理论上如此，实际的条理却往往空疏，其结果施于政事只好因循。因此他们对于王安石的条理细密，笃实可行，不加研究就已觉得可恶，何况王氏更拿“古”和“经”来折服他们，等于拿他们的拳头打他们的嘴，那就不得不更流入意气而死争了。第三，由于王安石的大量斥逐勋旧大佬，这些人在政治上的失势也必然反对新政。第四，由于新政中的许多坏人作了许多坏事，使反对者也根据事实振振有辞。 最后还要略为提到苏轼在这里面的地位。 平心论之，苏氏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是伟大不朽的，在当时政治上所起的作用也是异常有力的。但推寻他的生平，他对实际政治许多设施上远不如王氏的经纬。他在政治上的见解也是偏于空疏的理论的。但由于他的文学高，胸襟阔，应接一时豪俊，声名洋溢，附从众多，所以在当时政界隐然成为一派的领袖。他的领袖地位并非政治才能所造成，而是文学声望所造成的。以苏氏那种坚强的个性，加之以风发泉涌的文笔和风采照人的谈论，他在政治上当然是王派一劲敌。但也由于毕竟还是文学高，所以政治上的成绩少。 如上文所简叙的背景，取以与山谷生平的行事相对勘，我们自然就会看出他的真际来。 毫无疑问，他在文学上倾倒、肩随了东坡，因之在政治上自然被人看成是一个反王派。那时“士君子”交友是讲究死生不移贵贱不改的。只要是朋友，哪怕见解不同，到了患难之际，还是慷慨镇静与之同祸。即如当时的陈师道因为与苏、黄交好，就宁可斋宿受寒，也坚决不穿赵挺之的絮衣以至于因此而死。赵挺之还是陈的亲戚呢！山谷对实际政治上很少发表政见。以他的出身而论，自然也是维护旧势力的。但就他的著作寻检，他与东坡的见解却不一定相同。因此可以这样说，他与东坡的交情是生死不移的；但一切见解和努力的方向却是独立的。这一点很重要。 正由于他出身于士大夫阶级，他有知识分子的正义感，也正由于他在政治上不入于党派之中，他能客观地正确地批判当时政局的得失。这一切都在他的诗篇中丰盈地表现得无所不在。固然，当他初出为地方官之时，已是元丰五年，在王安石新政的尾期，他和王氏无甚大关系。正惟如此，他在太和描写盐法的病民那样深刻；他在王安石倒后叙述王氏的优点那样公平。这一事实是值得注意的。凭他那样一个不大的官儿，在新法盛时敢于不断地替老百姓叫冤；在旧派盛时敢于讼言王安石的“不朽”；更在黔州艰难起复之后，喊出“不须要出我门下，实用人材即至公”的痛切之言。这是极伟大的人格在放光。这样例子，在他的著作中随时可见。这是他的文学中人民性最突出的地方。这是我们古代士君子品质最优良的传统。我想，在任何时代，我们都会爱他敬他！ 也正由于他出身于士大夫阶级，时代所限，他不可能自己否定他生活内容中的某些部分。他喜欢和香。他对歌筵舞榭也描画入神。虽然老了，他看见“国香”还是不免要作诗，以传达他那种无可奈何的爱好天然的情绪。我们既已明了他所生长的那个社会情况，对于这些也就不难理解了。 四 山谷所受的教育，指导了他的思想的，自然是中国传统的儒家学说。他是一个极颖悟的、极笃实的用功人。他的诗：“炒沙作糜终不饱，镂冰文章费工巧。要须心地收汗马，孔孟行世日杲杲！”说明了他的学问根源和受用。但是影响了他的思想，从而修正了扩大了原来的儒家思想的，还有他的禅学。他接受了禅学，使他原来的思想起了过滤和升华的作用，形成了他自己受用的一种思想，既非纯粹儒家，也非纯粹禅学。这一点，对于了解黄山谷是很重要的，尤其对于初学黄诗，而想窥见真际的人，更应加以简略介绍。 我们无意在此推究禅学流衍的历史。但我们却不可不知这在北宋已是思想界的一种普遍现象：士大夫大都喜欢吸取禅学以充实扩大自己的思想。宋初姑不细说，以与山谷相近的人来讲，如赵抃，如富弼，如王韶，如吴恂，如苏轼，如王安石，皆是如此。这种禅学的泛滥，形成了后来的“理学”。二程、周敦颐与山谷同时，朱熹比他后。不过理学家不肯“拆穿西洋镜”而已。 在印度的佛学，若溯其流派，也是非常复杂。到今日如若想严格说明什么才是纯粹的佛学，几乎不可能。其传到我们中国来的，经唐及宋衍变极多。尤其是唐会昌以后，由于政府的禁佛，许多宗派都几乎熄灭了，如天台、华严几于断绝；秘密一宗流入日本。这其中只有禅宗，因为相传是释迦摩尼亲付迦叶的“教外别传”，即心即佛，不立语言文字，没有经典的包袱，所以要禁也难得禁，因而反易流传下来。山谷所学的佛，就是这一种。其所以不说它是佛学而说是禅学，就因为禅学虽在佛学范围之内，而其中究有许多异同。 山谷最初虽然也同和尚来往，但尚未用功参究。第一个给他棒喝的是法秀禅师。这个法秀（俗家陇城辛氏），在丛林中称为“秀铁面”。他的“面目严冷，怒气噀人，平生以骂为佛事，又自谓丛林一害”，原来是个不客气的秃子。法秀曾经戒李公麟画马，又骂山谷好作艳词。山谷开玩笑说：“你又要将我装到马肚子里去？”法秀说：“你要下地狱，不止在马肚子里！”这样山谷才“悚然悔谢”的。 山谷终于皈依了晦堂祖心禅师。这个祖心（俗家南雄邬氏）是黄龙惠南禅师的法嗣。他是一个笃实精进的大善知识。他在用功已有成就之时，他的老师惠南怕他执着，问他：“知是般事便休，汝用许多工夫作么？”他说：“但有纤疑在，不到无学。安能七纵八横，天回地转哉！”他常教人应该踏实，单口头说说无用。他说：“三乘十二分教还同说食示人。食味既因他说，其食要在自己亲尝，……便能了知其味是甘是辛是咸是淡。”他教山谷，是先以孔子的“吾无隐乎尔”一句来启发的。山谷拟答，他皆说“不是，不是”，后来山谷走过有桂花的地方，他问道：“闻到花香么？”山谷说：“闻。”他说：“吾无隐乎尔！”言下山谷大悟。山谷悟的什么呢？照我的钝根参究，也还是教他食必亲尝耳。 由于他是祖心的弟子，所以他同时也相交了祖心的两个大徒弟：一个是灵源惟清禅师，一个是云岩悟新禅师。 惟清禅师（俗家武宁陈氏），和祖心一样，也是一个笃实工夫的大善知识。他曾说：“今之学者未脱生死，病在什么处？在偷心未死耳！然非其罪，为师者之罪也。”因此，他要切实指教学人。他要为师者对于徒弟“钳锤妙密”善于启发。仅仅口说还不行，“诸方所说非不美丽，要之如赵昌画花逼真，非真花也”。山谷和他的交情最好，受他的益处也多。 悟新禅师（俗家韶州黄氏，《僧宝传》作王氏）一名死心，天分极高，初时受过法秀的指点。后来被祖心呵他“说食不饱”，弄得他自己承认“弓折箭尽”了。他由此之后才大悟。山谷受他的益处很大。他曾经问山谷：“新长老死，学士死，烧作两堆灰。向甚么处相见？”山谷一直到谪官黔州以后方始明白，写信去感谢他。 更有一个法昌倚遇禅师（俗家漳州林氏）是个奇逸的和尚。他曾经一力挝鼓，为十八个泥像说禅。他和祖心、惟清、悟新都曾互相参究，因之山谷和他的交谊也深。 此外他还与花光仲仁、惠洪觉范、海首座、仁上座、昌上座等往还。从这些和尚所住的地方看，多是在洪州分宁。山谷本是分宁人，自然易于相识。而这些和尚都是临济宗南岳下十二世黄龙惠南禅（俗家信州章氏）传下的法嗣。惠南传祖心，祖心传惟清和悟新。山谷师友在他们之间，重要渊源大概不外乎此。 那么，山谷所“悟”到的，所受用的是些什么呢？我们既非山谷，自难代他回答。我们只叙述已经存在的事实。 山谷有答罗茂衡的诗云：“罗侯相见无杂语，苦问沩山有无句。春草肥牛脱鼻绳，菰蒲野鸭还飞去！”就是描写这一种境界的。禅家把自己的心比作牛。最初须要在鼻孔上拴绳子才不乱跑，后来驯了，连绳子也用不着。那时的心就像天空中的野鸭一样，可以自由自在地飞了。 山谷的这一种禅家修养对于他的立身处世的指导力真是太大了。从这样修养中锻炼出来，便能一面看空世间所谓的“功名勋业”，不会予以过高的估价；一面廓大了胸襟，破除了小范围的恩怨而存度世之心。这一种的度世，又不是强求的，而是随缘摄受的。山谷之所以对于当时政局无多少表示，未始不由于此。这一种的修养尤其能使人正视任何艰难危险，而丝毫无所恐惧。他只平平常常、坦坦荡荡地做去。那怕惊天动地的大事，在他看去也不过如拾一茎草。这才是一个伟大完美人格的养成。 这一种修养在儒家学说中本来也是有的。孔子即曾说过：“巧言佞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又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而他又特别提出“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凡读儒书的，都习闻这样的教训。但儒家学说除六经中的《易》之外很少讲到反正矛盾的关系，只有道家老、庄的书中畅发此义。学人在这里研求了，再加以禅家的工夫，则更切实透辟，成为生命中指导一切的原动力。这不是空言，而是在山谷一生的困境中处处得到证明的。 然而，从我们现在的观点看去，姑不论其唯心的气氛，这种修养是偏重于个人的。今代的观点一切从群众出发。人民群众是一切智慧和力量的源泉；其中少数个别的人，纵然落后，甚至不良，也不足为大害。因此，我们不特别提倡那些修养得个性太强，特立独行的人，免得脱离了群众。这是诚然。但是，如若个人所做的事，符合于群众的利益，即使在一个时候，只有他一人这样做，也不好说是脱离群众的，并且，如我们不把群众和个人孤立起来看，即知群众乃许多个人所积成的整体，而个人乃整体中的分子。整体中坚强的、明白的分子所占百分比愈大，则整体愈强有力。因此，在分子方面，要求每一个人锻炼成为明白的、坚强的、公正的、能独立思考的人；那么，在整体方面，由于这样的人愈多，便愈将整体的质量提高了。这些论点，不能在此小文中详究。作为一个与现代有距离的历史事实，山谷的这一方面大概是如此的，要了解他的诗歌中内在的成分，是必须知道的。 五 前文已叙及山谷的父亲黄庶。黄庶是一个专学杜甫的诗人。他著有《伐檀集》。山谷的母舅李常，也是学杜的。山谷前后两个岳父谢师厚（景初）和孙莘老（觉）。谢师厚的诗在当时很著名，有《宛陵集》，曾经将句法传与山谷。谢师厚是学杜的。从这些线索，山谷作诗在技法上从杜甫得来已无疑问。山谷自己在教人作诗时也说，凡人作不出好诗，都因为读老杜、李太白、韩退之诗不熟的原故。这是家庭和师友方面的渊源。 宋初的诗，西昆为盛。西昆宗尚李商隐。李也是学杜的。李的学杜纯从气骨沈雄的方面下手，却将秾艳的辞藻装成面目。这若溯其源流，是从六朝来的。杜甫又熟于《文选》（当然杜的才大学博非此所能限）。这中间关系又十分复杂微妙。山谷对于六朝，尤其徐、庾、李商隐下过切实的工夫。这是时代方面前一半的渊源。 他的诗固然由六朝、徐庾、李商隐打下基础，不过面貌音节都改变了。这种改变了的诗，成为山谷诗的自家面貌。这种改变是从韩愈和孟郊一派诗中来的。韩愈对于文学提出了“辞必己出”的原则。因此，不肯轻易下笔信手写去，必须在“意”上酷炼，在“句”上雕造。这样才不是“人云亦云”的，又深又清又新的。本来刘宋谢灵运的诗，就是这样的。杜甫的五言古诗中，也有一种瘦硬、艰难、奇峭的作品是从谢来的。流衍到了韩、孟，便格外增强了。山谷在这里更是花样百出的。其所以如此，乃因梅、欧（连王禹偁、苏舜钦也在内）等人力矫西昆的流弊，别从李、杜、韩、孟中辟出新路，加以苏东坡的长江大河之才纵横震荡于其间，风气更加养成。山谷师友这许多人，受了这些正的反的影响，自然开出他的境界，他的面貌来了。辞必己出的原则好像是决不用典；但点化故典使之生新，也正是这原则中相反相成的妙用。山谷以六朝徐、庾、李商隐的底子，加之以博览群书，随手纂集奇辞隽语以备应用，便正好造成自己独特的新风格了。这是时代方面后一半的渊源。 谈到这里，且试就山谷诗的特点略举如后： 一、山谷诗的第一个特点是他全部诗创作中自始至终的一贯性。他的修养和他的见解已略见于前文。一句话，他是一个慈祥的、刚强的、透澈世事而洁身自好的人。他生平学到的是这些，他做到的也是这些，他笔底下写到的也是这些。他有诗：“古来百夫雄，老死在涧槃；非关自取重，直为知人难！”我以为这四句可以综括他一生的志趣。在他整个几十年，一千几百首的诗创作中，横说直说，反说正说，没有一句自己打嘴巴的话。这证明他的诗确是全部从腔子里说出来的真话。我们如若拿这一标准去检查古今诗集，那就立刻看出有几千几百的诗家要落选了。因为他们的思想、信仰和行为前后矛盾，那么写在纸上的诳言，无论如何自己无法掩盖。这一点好像与文学无关，实际上这正是文学的根本。山谷论到文学也时常讲到一个人平日所学的，一定是“不可须臾离的东西”。如若真的不曾须臾离过这个东西，那么他所写的定然也包含了这个东西。山谷之所以能成为一个第一流的不朽的作家，根本原因在此。 二、山谷诗的章法，是最谨严细密的，最有线索的。但他诗中的线索，不像其他诗家那样显豁易于看出。他诗中的线索正好是所谓的“草蛇灰线”。我们正好拿衣服做比，有种衣服缝的路子明显地摆在外面，有的就用暗针子把线缝在两块布的合缝之间，单从外面，看不出线来。看不出，并非等于没有。要细心的人寻觅了方看得出来。在文学上，尤其诗上，这种暗针的方法更属重要。这一面是为了文字的简炼，一面是为了意味的含蓄。这就是表现着艺术性的高级程度了。有些人说山谷诗果然好，可惜是断了线的珍珠。有些人就硬不喜欢。这都由于不曾仔细玩索他诗中的章法之故。关于这一点，本是很难讲的。这不但要从陶、谢、李、杜等大诗家中去体会山谷，也要从《史记》、《汉书》等古代散文里去体会山谷。 三、山谷诗中写景的真实性也是他的特色之一。他描写风景，从来不曾浪用过不相干的形容词。他不论是写一朵花，或写一座楼，或写远景，或写近景，总是用最准确的字眼，有层次的句子，刻画了出来。读者只要细心循着他的笔路，一面读一面想，脑中便能浮现出一片十分清晰的图画来。这一点也是十分重要的。更有进者，我们在山谷诗中所感觉到的描写真实性，不是毫无遗漏的真实，而是有选择的真实。凡是毫无遗漏的描写，只是照抄的账簿，或照摄的影片。这其中不包涵艺术性固不待言，即使有一些手法安排，只要是毫无遗漏的照抄，那至多，用我们现代的话说，也只是写实主义的。但山谷的描写是有选择的，他删去了那些不必要的真实部分，只将必要的、优美的、突出的部分描写下来，使读者一读便得到鲜明的、足以显示特点的真实。这种真实，庶几乎是有代表性、典型性的真实。这才是超卓的艺术手腕下所创造出来的真实。这种写法，用我们现代的话来讲，是现实主义的。大凡艺术的极诣，古今中外，多是殊途同归。山谷的描写方法确是现实主义的，虽然在他那个时代，还不曾发生现实主义的名词。他之所以能如此，也由于受时代的文学潮流所鼓荡，而更能精意入神。即如梅圣俞诗中的描写，就是很富于真实精神的。在山谷前后，具有这种作风的诗家也不为少。此外山谷对于人物性格的描写也是很真实入微的。 四、句法的烹炼也是山谷诗特点之一。前文已经谈到山谷花样百出的句法，由韩、孟的“辞必己出”的原则而来。其所以要辞必己出，则是为了艺术上的最后目的，要以新奇的表现手法增强文字的吸引性，予读者以鲜明深刻的印象，使其惊心动魄一见不忘而已。换言之，这是最高等的宣传方法而已。不仅如此，山谷的这些变幻百出的琢句手法，虽云从韩、孟来，但亦由禅学来。禅家的机锋，为了要说一件事，从来都是旁敲侧击，正言若反，曲譬隐喻的。山谷拿禅家的这一套本领加入韩、孟句法之中，自更奇幻精警了。魏衍评陈师道的诗“如曹洞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实则陈诗的规模去此还隔一尘，若如山谷，真是当之无愧了。这里面的方法虽然极多，归纳之总也不外善用譬喻，善将已有的故实，故意歪曲了来表示自己的意思，以生出新奇的趣味。因此之故，不但安排字眼非常要紧，（山谷自己有“安排一字有神”的诗句，足见得意。）而罗列故实打碎了合拢来拼成七巧板式的语言、谜式的语言更是要紧。当然，仅仅“七巧板”和“谜”不但不是好文学，甚至不是文学。但若以极巧幻的方法来传达有意义的深微的意旨，那就立刻又当别论了。（山谷曾说：“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这是他的秘密。）这又必须平时读书善于随时摘录，以待镕裁之用了。（关于这些，钱默存教授所著《谈艺录》第二十六页至第二十八页所言极精实，可参看。）但是，山谷不仅善于炼句，并且更善于用笔。他固然雕琢出各种奇丽的句子来，但却以舒卷一气的健笔贯串下去。譬如军队，不仅兵士服装整洁，并且主帅号令严明，千军万马驱遣如风。这一点才是句法的保证。这就由于有了深厚的思想根基，有了完整的章法布置，才能在句法上用意，才能使句法起功用的。自西江以下，全未从这些根本方面下过工夫，只是饾饤地、槎枒地在一字一句上摹仿山谷。那不仅全未得山谷的法乳，乃是山谷的罪人。不过山谷诗大体上是精金美玉（对于修养方面讲，也可说是补药），正如方东树《昭昧詹言》所说是“吸风饮露，绝去町畦，不食人间烟火”的；其极少数部分自也有锤炼得未到自然的，正如张巨山所说：“山谷酷学少陵，雄健太过，遂流而入于险怪；要其病在太着意，欲道古今人所未道语耳。”我们如若能在这两端之间，深味有得，则“观过知仁”，必更能认识山谷诗的超绝之处了。 以上简略的言语，是在所选山谷各诗注释之外的综括的叙述。由于注者学识浅陋，所言自未尽有当。最后盼望青年的读者务须自己细读熟读山谷诗。古人说：“书读千遍，其义自见。”纵无人解说也能明白的。再则，读过山谷一家之后，确知其好歹在何处，可另读一家。等待又确知这另一家之后，可另读第三家。这样下去，必可自己比较诸家的长短异同。日就月将，必能逐渐贯通如百川汇海了！ 1956年9月 潘伯鹰 上海 [book_title]凡例 一、山谷诗内集七百九十五首，外集六百六十八首，别集八十四首，共一千五百四十七首（古赋及史容所未注的四百馀首还不算在内）。本书所选仅一百五十首，为总数十分之一弱。这数字是很小的。由于时间短促，由于为了引起初学读者的兴趣，不宜分量太重，不敢多选。 二、内集诗任渊注，外集诗史容注。本书的注释基本上是根据任、史两家的。但两家注有的地方意见不一定正确，有的地方他们凭记忆引古书，不曾覆检，因之字句也有出入，发生异义。今代钱默存（锺书）教授著《谈艺录》（1948年上海开明书店刊）对于山谷诗注，有许多精细的见解。钱教授在一册论文集上，又有增补的注释。这是很宝贵的材料。本书有些地方采取了钱氏的意见。此外搜检了一些史传及宋人笔记中与黄诗有关的材料。为了依照出版社求简的原则，不详注出处。其中自然有许多不正确的地方；尤其关于解说的地方，各人所见最多出入。这些都应由注者负责。敬望读者批评指正！ 三、近来出版的书籍，对于年代多用中西对照方法，详注西历年份，本是方便读者的好事。本书为了求简，只将黄山谷生卒年岁，注明西历年份。读者如欲详求，据此推算即得。 四、本书字句以清光绪二十六年义宁陈氏覆刻日本旧翻宋椠山谷内外集为根据。注者所有的是陈氏覆刻原本，板匡太大难于携取。承徐森玉先生以影印陈氏所刻的袖珍本见借。此外翻检参考书籍承范祥雍先生与上海文物保管委员会及上海历史文献图书馆在事诸位先生先后为助。尤其俞运之先生在本书初脱稿时即先阅一过，指正甚多。古典文学出版社诸公，颇多扬榷。均此敬谢！ [book_title]内集 宿旧彭泽怀陶令[1] 潜鱼愿深眇，渊明无由逃，彭泽当此时，沉冥一世豪[2]。司马寒如灰，礼乐卯金刀[3]。岁晚以字行，更始号元亮，凄其望诸葛，骯髒犹汉相；时无益州牧，指挥用诸将[4]。平生本朝心，岁月阅江浪；空馀诗语工，落笔九天上[5]。向来非无人，此友独可尚！属余刚制酒[6]，无用酌杯盎，欲招千岁魂，斯文或宜当。 次韵公择舅[7] 昨梦黄粱半熟，立谈白璧一双。惊鹿要须野草，鸣鸥本愿秋江[8]。 赣上食莲有感[9] 莲实大如指，分甘念母慈；共房头[10]，更深兄弟思。实中有么荷[11]，拳如小儿手；令我念众雏，迎门索梨枣。莲心政自苦[12]，食苦何能甘？甘飡恐腊毒，素食则怀惭[13]。莲生淤泥中，不与泥同调。食莲谁不甘？知味良独少！吾家双井塘[14]，十里秋风香。安得同袍子，归制芙蓉裳！ 送王郎[15] 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16]，泛君以湘累秋菊之英[17]，赠君以黟川点漆之墨[18]，送君以阳关堕泪之声[19]！酒浇胸次之磊块[20]，菊制短世之颓龄[21]，墨以传万古文章之印，歌以写一家兄弟之情。江山千里俱头白，骨肉十年终眼青！连床夜语鸡戒晓[22]，书囊无底谈未了[23]。有功翰墨乃如此，何恨远别音书少？炒沙作糜终不饱，镂冰文章费工巧；要须心地收汗马，孔孟行世日杲杲[24]。有弟有弟力持家，妇能养姑供珍鲑[25]，儿大诗书女丝麻，公但读书煮春茶！ 寄黄几复[26]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27]！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28]。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29]！ 送舅氏野夫之宣城二首[30] 籍甚宣城郡，风流数贡毛[31]：霜林收鸭脚，春纲荐琴高[32]。共理须良守，今年辍省曹。平生割鸡手，聊试发硎刀[33]。 试说宣城郡，停杯且细听：晚楼明宛水，春骑簇昭亭[34]。丰圩户，桁杨卧讼庭[35]。谢公歌舞处，时对换鹅经[36]。 送范德孺知庆州[37] 乃翁知国如知兵，塞垣草木识威名[38]；敌人开户玩处女，掩耳不及惊雷霆[39]，平生端有活国计，百不一试薶九京！阿兄两持庆州节，十年麒麟地上行[40]，潭潭大度如卧虎，边头耕桑长儿女。折冲千里虽有馀，论道经邦政要渠[41]。妙年出补父兄处，公自才力应时须[42]。春风旍旂拥万夫[43]，幕下诸将思草枯；智名勇功不入眼，可用折箠笞羌胡[44]。 次韵张询斋中晚春[45] 学古编简残，怀人江湖永[46]。非无车马客，心远境亦静。挽蔬夜雨畦，煮茗寒泉井。春去不窥园，黄鹂颇三请[47]。立朝无物望，补外傥天幸；想乘沧浪船，濯发晞翠岭！[48] 次韵王荆公题西太一宫壁[49] 风急啼乌未了，雨来战蚁方酣。真是真非安在？人间北看成南[50]！ 晚风池莲香度，晓日宫槐影西。白下长干梦到，青门紫曲尘迷[51]。 有怀半山老人再次韵二首[52] 短世风惊雨过，成功梦迷酒酣；草玄不妨准易，论诗终近《周南》[53]。 啜羹不如放麑，乐羊终愧巴西，欲问老翁归处，帝乡无路云迷[54]！ 奉和文潜赠无咎篇末多以见及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为韵[55] 龟以灵故焦，雉以文故翳。本心如日月，利欲食之既[56]。后生玩华藻，照影终没世。安得八纮罝，以道猎众智[57]！ 谈经用燕说，束弃诸儒传；滥觞虽有罪，末派弥九县。张侯真理窟，坚壁勿与战。难以口舌争，水清石自见[58]。 野性友麋鹿，君非我同群；文明近日月，我亦不如君。十载长相望，逝川水沄沄；何言谈绝倒，茗椀对薰！ 北寺锁斋房[59]，尘钥时一启，晁张跫然来，连璧照书几！庭柏郁葱葱，红榴罅多子。时蒙吐佳句，幽处万籁起。 先皇元丰末，极厌士浅闻。只今举秀孝，天未丧斯文。晁张班马手，崔蔡不足云。当令横笔阵，一战静楚氛[60]！ 张侯窘炊玉，僦屋得空垆，但见索酒郎，不见酒家胡。虽肥如瓠壶，胸中殊不麄。何用知如此？文采似於菟[61]！ 荆公六艺学，妙处端不朽。诸生用其短，颇复凿户牗。譬如学捧心，初不悟己丑。玉石恐俱焚，公为区别否[62]？ 吾友陈师道，抱独门扫轨。晁张作荐书，射雉用一矢。吾闻举逸民，故得天下喜。两公阵堂堂，此事可摩垒[63]。 次韵答邢惇夫[64] 为山不能山，过在一篑止[65]。渥洼骐儿，堕地志千里。岷江初滥觞[66]，入楚乃无底；将升圣人堂，道固有廉陛[67]。邢子好少年，如世有源水，方求无津涯，不作蛙井喜[68]。儿中兀老苍，趣造甚奇异。过阅王公门，袖中有漫刺[69]。别来阻河山，望远每障袂。斯文尚千载，有志常寡遂。后生文楚楚，照影若孔翠。不应《太玄》草，晞价咸阳市[70]！雨作枕簟秋，官闲省中睡，梦不到汉东，茗椀乃为祟。闻君肺渴减，颇复佳食寐。读书得新功，来雁寄一字[71]！ 赠送张叔和[72] 张侯温如邹子律，能令阴谷黍生春[73]。有齐先君之季女[74]，十年择对无可人。箕帚扫公堂上尘[75]，家风孝友故相亲。庙中时荐南涧，儿女衣袴得补纫。两家俱为白头计，察公与人意甚真。吏能束缚老奸手，要使鳏寡无颦呻。但回此光还照己，平生倦学皆日新[76]。我提养生之四印[77]，君家所有更赠君：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无可简择眼界平；不藏秋毫心地直。我肱三折得此医，自觉两踵生光辉；团蒲日静鸟吟时[78]，炉薰一炷试观之。 双井茶送子瞻[79] 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80]。我家江南摘云腴[81]，落硙霏霏雪不如；为君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82]！ 戏呈孔毅父[83] 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文章功用不经世，何异丝窠缀露珠[84]！校书著作频诏除，犹能上车问何如[85]！忽忆僧床同野饭，梦随秋雁到东湖[86]。 次韵奉酬刘景文河上见寄[87] 省中岑寂坐云窗[88]，忽有归鸿拂建章[89]。珍重多情惟石友，琢磨佳句问潜郎[90]。遥怜部曲风沙里，不废平生翰墨场[91]。想见哦诗煮春茗，向人怀抱绝关防 [92]。 陈留市隐并序 陈留江端礼季共曰[93]：“陈留市上有刀镊工，年四十馀，无室家子姓；惟一女年七岁矣。日以刀镊所得钱与女子醉饱，则簪花吹长笛，肩女而归。无一朝之忧，而有终身之乐。疑以为有道者也。”陈无己为赋诗，庭坚亦拟作。 市井怀珠玉[94]，往来人未逢。乘肩娇小女，邂逅此生同。养性霜刀在，阅人清镜空！时时能举酒，弹镊看飞鸿[95]。 晁张和答秦觏五言予亦次韵[96] 山林与心违，日月使鬓换。儒衣相诟病，文字奉娱玩。自古非一秦，六籍盖多难。诗书或发冢[97]，熟念令人惋。秦君锐本学，骥子已血汗。相期骖天衢，伯乐尝一盼[98]。士为欲心缚，寸勇辄尺懦。要当观此心，日照云雾散，扶疏万物影，宇宙同璀璨。置规岂惟君，亦自警弛慢。 送李德素归舒城[99] 僧夏莫问途，麦秋宜煮饼。北寺旬休归，长廊六月冷。簟翻寒江浪，茶破苍璧影。李侯为我来，遽以归期请[100]。青衿废诗书，白发违定省。荒畦当灌，蠹简要签整。挽衣不可留，决云事幽屏[101]。天恢猎德网，日养贤鼎；此士落江湖，熟思令人瘿！[102]胸中吉祥宅，膜外荣辱境。婆娑万物表，藏刃避肯綮。人生要当学，安宴不彻警。古来惟深地，相待汲修绠[103]！ 咏李伯时摹韩幹三马次苏子由韵简伯时兼寄李德素[104] 太史琐窗云雨垂[105]，试开三马拂蛛丝[106]。李侯写影幹翰墨，自有笔如沙画锥[107]。绝尘超日精爽紧，若失其一望路驰。马官不语臂指挥，乃知仗下非新羁[108]。吾尝览观在坰马，驽骀成列无权奇。缅怀胡沙英妙质，一雄可将十万雌，决非皂枥所成就，天骥生驹人得之！千金市骨今何有？士或不价五羖皮[109]！李侯画隐百僚底，初不自期人误知，戏弄丹青聊卒岁，亦如阅世老禅师[110]。 次韵子瞻和子由观韩幹马因论伯时画天马 于阗花骢龙八尺，看云不受络头丝[111]。西河骢作蒲萄锦，双瞳夹镜耳卓锥[112]。长楸落日试天步，知有四极无由驰；电行山立气深稳，可耐珠鞯白玉羁[113]。李侯一顾叹绝足，领略古法生新奇；一日真龙入图画，在坰群雄望风雌[114]！曹霸弟子沙苑丞，喜作肥马人笑之；李侯论幹独不尔[115]，妙画骨相遗毛皮[116]。翰林评书乃如此，贱肥贵瘦渠未知。况我平生赏神骏，僧中云是道林师[117]。 次韵子瞻题郭熙画秋山[118] 黄州逐客未赐环[119]，江南江北饱看山；玉堂卧对郭熙画，发兴已在青林间！郭熙官画但荒远，短纸曲折开秋晚[120]：江村烟外雨脚明，归雁行边馀叠[121]。坐思黄柑洞庭霜，恨身不如雁随阳！熙今头白有眼力，尚能弄笔映窗光。画取江南好风日，慰此将老镜中发。但熙肯画宽作程，十日五日一水石[122]。 题郑防画夹[123] 惠崇烟雨归雁，坐我潇湘洞庭，欲唤扁舟归去。——故人言是丹青[124]！ 能作山川远势，白头惟有郭熙。欲写李成骤雨，惜无六幅鹅溪[125]。 次韵王定国扬州见寄[126] 清洛思君昼夜流[127]。北归何日片帆收？未生白发犹堪酒；垂上青云却佐州[128]！飞雪堆盘鲙鱼腹，明珠论斗煮鸡头[129]。平生行乐自不恶，岂有竹西歌吹愁[130]？ 次韵柳通叟寄王文通 故人昔有凌云赋[131]；何意陆沉黄绶间[132]。头白眼花行作吏，儿婚女嫁望还山。心犹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133]。寄与诸公肯湔祓[134]，割鸡令得近乡关[135]！ 次韵几复和答所寄[136] 海南海北梦不到，会合乃非人力能[137]！地褊未堪长袖舞，夜寒空对短檠灯[138]。相看鬓发时窥镜，曾共诗画更曲肱[139]。作个生涯终未是[140]，故山松长到天藤。 题伯时画揩痒虎 猛虎肉醉初醒时，揩磨苛痒风助威；枯楠未觉草先低，木末应有行人知[141]！ 谢王舍人翦状元红[142] 清香拂袖剪来红，似绕名园晓露丛。欲作短章凭阿素，缓歌夸与落花风[143]。 戏答陈季常寄黄州山中连理松枝二首[144] 故人折松寄千里，想听万壑风泉音。谁言五鬣苍烟面[145]，犹作人间儿女心！ 老松连枝亦偶然，红紫事退独参天。金沙滩头锁子骨，不妨随俗暂婵娟[146]。 次韵子瞻送李豸[147] 骥子堕地追风日，未试千里谁能识？习之《实录》葬皇祖[148]，斯文如女有正色。今年持橐佐春官，遂失此人难塞责[149]！虽然一哄有奇偶，博县于投不在德[150]。君看巨浸朝百川，此岂有意潢潦前[151]？愿为雾豹怀文隐[152]，莫爱风蝉蜕骨仙[153]！ 次韵宋楙宗三月十四日到西池都人盛观翰林公出遨[154] 金狨系马晓莺边[155]，不比春江上水船[156]。人语车声喧法曲[157]，花光楼影倒晴天。人间化鹤三千岁[158]，海上看羊十九年[159]；还作遨头惊俗眼[160]，风流文物属苏仙！ 听宋宗儒摘阮歌[161] 翰林尚书宋公子[162]，文采风流今尚尔。自疑耆域是前身，囊中探丸起人死[163]。貌如千岁枯松枝，落魄酒中无定止[164]。得钱百万送酒家，一笑不问今馀几。手挥琵琶送飞鸿，促弦聒醉惊客起[165]：寒虫催织月笼秋，独雁叫群天拍水，楚国羁臣放十年[166]，汉宫佳人嫁千里[167]，深闺洞房语恩怨，紫燕黄鹂韵桃李，楚狂行歌惊市人[168]，渔父挐舟在葭苇[169]。问君枯木著朱绳[170]，何能道人意中事[171]？君言此物传数姓，玄璧庚庚有横理[172]。闭门三月传国工[173]，身今亲见阮仲容。我有江南一丘壑，安得与君醉其中，曲肱听君写松风[174]！ 自门下后省归卧酺池寺观卢鸿草堂图[175] 黄尘逆帽马辟易，归来下帘卧书空[176]。不知绣鞍万人立，何如卢郎驾飞鸿[177]？ 题子瞻枯木[178] 折冲儒墨阵堂堂，书入颜杨鸿雁行[179]。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180]。 题竹石牧牛并引 子瞻画丛竹怪石。伯时增前坡牧儿骑牛，甚有意态。戏咏。 野次小峥嵘，幽篁相倚绿；阿童三尺箠，御此老觳觫[181]。石吾甚爱之，勿遣牛砺角[182]！牛砺角尚可，牛斗残我竹[183]！ 题伯时天育骠骑图二首[184] 玉花照夜今无种，枥上追风亦不传，想见真龙如此笔，蒺藜沙晚草迷川[185]！ 明窗槃礴万物表，写出人间真乘黄。邂逅今身犹姓李，可非前世江都王[186]！ 次韵答曹子方杂言[187] 酺池寺，汤饼一斋盂，曲肱懒著书。骑马天津看逝水[188]，满船风月忆江湖。往时尽醉冷卿酒，侍儿琵琶春风手；竹间一夜鸟声春，明朝醉起雪塞门[189]。当年闻说冷卿客，黄须邺下曹将军[190]：挽弓石八不好武，读书卧看三峰云[191]。谁怜相逢十载后，釜里生鱼甑生尘[192]！冷卿白头太官寺，樽前不复如花人[193]。曹将军，江湖之上可相忘，春锄对立鸳鸯双[194]，无机与游不乱行[195]。何时解缨濯沧浪？唤取张侯来平章，烹茶煮饼坐僧房。 嘲小德[196] 中年举儿子[197]，漫种老生涯。学语啭春鸟，涂窗行暮鸦[198]。欲嗔王母惜；稍慧女儿夸。解著《潜夫论》，不妨无外家[199]！ 清人怨戏效徐庾慢体三首[200] 秋水无言度，荷花称意红，主人敬爱客，催唤出房笼。一斛明珠曲，何时落塞鸿？莫藏春笋手，且为剥莲蓬[201]！ 翡翠钗梁碧，石榴裙褶红，隙光斜斗帐，香字冷薰笼。闻道西飞燕，将随北固鸿。鸳鸯会独宿，风雨打船蓬[202]！ 障羞罗袂薄，承汗领巾红，晚风斜虿发，逸艳照窗笼。胡琴抱明月，宝瑟阵归鸿；倚壁生蛛网，年光如转蓬[203]！ 戏答俞清老道人寒夜三首[204] 索索叶自雨，月寒遥夜阑，马嘶车铎鸣，群动不遑安。有人梦超俗，去发脱儒冠；平明视清镜，政尔良独难[205]！ 闻道一稊米，出身缚簪缨，怀我伐木友，寒衾梦丁丁。富贵但如此，百年半曲肱。早晚相随去，松根有茯苓[206]。 牧羊金华山，早通玉帝籍，至今风低草，见白石。金华风烟下，亦有君履迹。何为红尘里，颔须欲雪白[207]？ 秘书省冬夜宿直寄怀李德素 曲肱惊梦寒，皎皎入牖下。出门问何祥[208]，岑寂省中夜。姮娥携青女，一笑粲万瓦[209]。怀我金玉人，幽独秉大雅。古来绝朱弦，盖为知音者；同床有不察，而况子在野？独立占少微[210]，长怀何由写！ 寺斋睡起二首 小黠大痴螳捕蝉[211]，有馀不足夔怜蚿。退食归来北窗梦，一江风月趁渔船。 桃李无言一再风，黄鹂惟见绿怱怱。人言九事八为律，傥有江船吾欲东[212]！ 同元明过洪福寺戏题 洪福僧园拂绀纱，旧题尘壁似昏鸦。春残已是风和雨，更著游人撼落花[213]！ 次韵子实题少章寄寂斋[214] 虚名误壮夫，今古可笑闵：尸裹万里归，书载五车稛。安知衡门下，身与天地准[215]？秦晁两美士，内行颇修谨。余欲造之深，抽琴去其轸。寄寂喧哄间，此道有汲引。狱户闻笞榜，市声杂嘲冁。二生对曲肱，圭玉发石蕴[216]。小大穷鹏，短长见椿槿。欲闻寂时声，黄钟在龙筍[217]。 赠秦少仪[218] 汝南许文休，马磨自衣食；但闻郡功曹，满世名籍籍！渠命有显晦，非人作通塞[219]。秦氏多英俊，少游眉最白；颇闻鸿雁行，笔皆万人敌。吾早知有观，而不知有觌；少仪袖诗来，剖蚌珠的，乃能持一镞，与我箭锋直[220]！自吾得此诗，三日卧向壁。挽士不能寸，推去辄数尺！才难不其然？有亦未易识[221]！ 六月十七日昼寝 红尘席帽乌靴里[222]，想见沧洲白鸟双——马龁枯萁喧午枕[223]，梦成风雨浪翻江！ 北窗 生物趋功日夜流，园林才夏麦先秋[224]！绿阴黄鸟北窗簟，付与来禽安石榴[225]。 竹枝词二首[226] 撑崖拄谷蝮蛇愁，入箐攀天猿掉头[227]。鬼门关外莫言远，五十三驿是皇州[228]！ 浮云一百八盘索，落日四十八渡明[229]。鬼门关外莫言远，四海一家皆弟兄！ 赠黔南贾使君[230] 绿发将军领百蛮，横戈得句一开颜。少年圯下传书客，老去空同问道山[231]。春入莺花空自笑，秋成梨枣为谁攀。何时定作风光主？待得征西鼓吹还[232]。 次韵黄斌老所画横竹 酒浇胸次不能平，吐出苍竹岁峥嵘[233]！卧龙偃蹇雷不惊，公与此君俱忘形[234]。晴窗影落石泓处，松煤浅染饱霜兔[235]。中安三石使屈蟠，亦恐形全便飞去[236]。 次韵谢黄斌老送墨竹十二韵[237] 古今作生竹，能者未十辈。吴生勒枝叶，筌寀远不逮[238]。江南铁钩锁，最许诚悬会[239]。燕公洒墨成，落落与时背；譬如刳心松，中有岁寒在[240]。湖州三百年，笔与前哲配，规模转银钩，幽赏非俗爱，披图风雨入，咫尺莽苍外[241]。吾宗学湖州，师逸功已倍。有来竹四幅，冬夏生变态，预知更入神，后出遂无对。吾诗被压倒，物固不两大[242]。 次韵答斌老病起独游东园二首[243] 万事同一机，多虑乃禅病[244]。排闷有新诗，忘蹄出兔径[245]。莲花生淤泥，可见嗔喜性[246]。小立近幽香，心与晚色静。 主人心安乐，花竹有和气；时从物外赏，自益酒中味。枯蚁改穴，扫箨笋迸地。万籁寂中生，乃知风雨至[247]。 又和二首 西风鏖残暑，如用霍去病，疏沟满莲塘，扫叶明竹径[248]。中有寂寞人，自知圆觉性；心猿方睡起，一笑六窗静[249]。 外物攻伐人，钟鼓作声气；待渠弓箭尽，我自味无味[250]。宴安衽席间，蛟鳄垂涎地！君子履微霜，即知坚冰至[251]。 又答斌老病愈遣闷二首 百痾从中来[252]，悟罢本谁病！西风将小雨[253]，凉入居士径。苦竹绕莲塘，自悦鱼鸟性。红妆倚翠盖[254]，不点禅心净。 风生高竹凉，雨送新荷气。鱼游悟世网，鸟语入禅味。一挥四百病，智刃有馀地[255]！病来每厌客，今乃思客至。 次韵黄斌老晚游池亭二首 路入东园无俗驾[256]，忽逢佳士喜同游[257]。缘荷菡萏稍觉晚[258]，黄菊拒霜殊未秋[259]。客位正须悬榻下[260]，主人自爱小塘幽。老夫多病蛮江上，颇忆平生马少游[261]！ 岑寂东园可散愁，胶胶扰扰梦神游。万竿苦竹旌旗卷，一部鸣蛙鼓吹秋[262]。雨后月前天欲冷，身闲心远地常幽。杜门谢客恐生谤，且作人间鹏游[263]。 寄题荣州祖元大师此君轩[264] 王师学琴二十年，响如清夜落涧泉；满堂洗尽筝琶耳，请师停手恐断弦[265]！神人传书道人命[266]，死生贵贱如看镜；晚知直语触憎嫌，深藏幽寺听钟磬。有酒如渑客满门[267]，不可一日无此君。当时手栽数寸碧，声挟风雨今连云[268]！此君倾盖如故旧，骨相奇怪清且秀。程婴杵臼立孤难[269]，伯夷叔齐采薇瘦[270]。霜钟堂上弄秋月，微风入弦此君说。公家周彦笔如椽，此君语意当能传。[271] 次韵杨君全送酒 扶衰却老世无方，唯有君家酒未尝[272]。秋入园林花老眼，茗搜文字响枯肠[273]。醡头夜雨排檐滴，杯面春风绕鼻香[274]。不待澄清遣分送，定知佳客对空觞[275]！ 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276] 翰墨场中老伏波，菩提坊里病维摩，近人积水无鸥鹭，时有归牛浮鼻过[277]。 维摩老子五十七，大圣天子初元年，传闻有意用幽仄，病着不能朝日边[278]！ 禁中夜半定天下，仁风义气彻修门，十分整顿乾坤了，复辟归来道更尊[279]。 成王小心似文武。周召何妨略不同？不须要出我门下，实用人材即至公[280]。 司马丞相昔登庸，诏用元老超群公。杨绾当朝天下喜，断碑零落卧秋风[281]！ 死者已死黄雾中，三事不数两苏公；岂谓高才难驾御，空归万里白头翁[282]？ 文章韩杜无遗恨，草诏陆贽倾诸公，玉堂端要直学士，须得儋州秃鬓翁[283]！ 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温饱未，西风吹泪古藤州[284]！ 张子耽酒语蹇吃，闻道颍州又陈州，形模弥勒一布袋，文字江河万古流[285]。 鲁中狂士邢尚书，本意扶日上天衢，惇夫若在镌此老，不令平地生崎岖[286]。 次韵马荆州[287] 六年绝域梦刀头[288]，判得南还万事休[289]。谁谓石渠刘校尉[290]，来依绛帐马荆州[291]？霜髭雪鬓共看镜；茱糁菊英同送秋[292]。它日江梅腊前破，还从天际望归舟[293]。 赠李辅圣 交盖相逢水急流，八年今复会荆州[294]。已回青眼追鸿翼，肯使黄尘没马头[295]？旧管新收几妆镜[296]，流行坎止一虚舟[297]。相看绝叹女博士[298]，笔研管弦成古丘！ 和高仲本喜相见 雨昏南浦曾相对[299]，雪满荆州喜再逢。有子才如不羁马。知公心是后凋松。闲寻书册应多味，老傍人门似更慵。何日晴轩观笔砚？一尊相属要从容。 次韵高子勉十首[300] 雪尽虚檐滴，春从细草回。德人泉下梦[301]，俗物眼中埃。久立我有待，长吟君不来！重玄锁关籥，要待玉匙开[302]。 扫雪我三日，御风君过旬。言诗今有数，下笔不无神。行布佺期近，飞扬子建亲。可怜金石友，去不待斯人[303]！ 岘南羁旅井，灞上猎归亭。日绕分鱼市，风回落雁汀。笔由诗客把，笛为故人听；但恐苏耽鹤，归时或姓丁[304]！ 君不居郎省，还应上谏坡。才高殊未识，岁晚喜无它[305]。枥马羸难出，邻鸡冻不歌。寒炉馀几火？灰里拨阴何[306]！ 荆渚楼中赋，南阳垅底吟；谁言小隐处，频屈故人临？经笥难窥底，词源幸汲深。思君眠竹屋，雪月冰寒衾[307]。 惊人得佳句，或以傲王公；处世要清节，滑稽安足雄[308]？深沉似康乐，简远到安丰[309]。一点无俗气，相期林下同！ 志士难推毂，将如高子何！心期诚不浅，馀论或相多。欲向沧洲去，还能小艇么？鸬鹚西照处，相并晒渔蓑 [310]。 凿开混沌窍，窥见伏羲心。有物先天地，含生尽陆沉。伐山成大厦，鼓橐铸祥金。三尺无弦木，期君发至音[311]。 少年基一篑，长岁足三馀。忽作飞黄去，顿超同队鱼。尊前八采句，窗下十年书，定作牛腰束，传钞听小胥[312]。 沙上步微暖，思君剩欲招。蒌蒿穿雪动，杨柳索春饶。枉驾时逢出，新诗若见撩。樽前远湖树，来饮莫辞遥[313]！ 蚁蝶图 胡蝶双飞得意，偶然毕命网罗，群蚁争收坠翼，策勋归去南柯[314]！ 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二首[315] 投荒万死鬓毛斑，生出瞿塘滟滪关，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 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316]！ 自巴陵略平江临湘入通城无日不雨至黄龙奉谒清禅师继而晚晴邂逅禅客戴道纯款语作长句呈道纯 山行十日雨沾衣，幕阜峰前对落晖[317]。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归[318]。灵源大士人天眼[319]，双塔老师诸佛机[320]。白发苍颜重到此，问君还是昔人非[321]？ 湖口人李正臣蓄异石九峰东坡先生名曰壶中九华并为作诗后八年自海外归湖口石已为好事者所取乃和前篇以为笑实建中靖国元年四月十六日明年当崇宁之元年五月二十日庭坚系舟湖口李正臣持此诗来石既不可复见东坡亦下世矣感叹不足因次前韵[322] 有人夜半持山去，顿觉浮岚翠空[323]！试问安排华屋处，何如零落乱云中[324]？能回赵璧人安在？已入南柯梦不通[325]！赖有霜钟难席卷，袖椎来听响玲珑[326]。 题李亮功戴嵩牛图[327] 韩生画肥马[328]，立仗有辉光。戴老作瘦牛，平田千顷荒。觳觫告主人：“实已尽筋力，乞我一牧童，林间听横笛[329]！” 武昌松风阁[330] 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我来名之意适然[331]。老松魁梧数百年，斧斤所赦今参天，风鸣娲皇五十弦，洗耳不须菩萨泉[332]。嘉二三子甚好贤，力贫买酒醉此筵[333]。夜雨鸣廊到晓悬，相看不归卧僧毡，泉枯石燥复潺湲，山川光辉为我妍，野僧旱饥不能，晓见寒溪有炊烟[334]。东坡道人已沈泉，张侯何时到眼前！钓台惊涛可昼眠，怡亭看篆蛟龙缠[335]。安得此身脱拘挛，舟载诸友长周旋[336]？ 次韵文潜[337] 武昌赤壁吊周郎[338]，寒溪西山寻漫浪[339]；忽闻天上故人来，呼舡凌江不待饷。我瞻高明少吐气，君亦欢喜失微恙。年来鬼祟覆三豪[340]，词林根柢颇摇荡。天下大材竟何用？只与千古拜图像[341]！张侯文章殊不病，历险心胆元自壮。汀洲鸿雁未安集，风雪牖户当塞向。有人出手辨兹事，政可隐几穷诸妄[342]。经行东坡眠食地，拂拭宝墨生楚怆[343]！水清石见君所知，此是吾家秘密藏[344]。 次韵德孺惠贶秋字之句[345] 少日才华接贵游，老来忠义气横秋。未应白发如霜草[346]，不见丹砂似箭头？顾我今成丧家狗[347]，期君早作济川舟。汉家宗庙英灵在，定是寒儒浪自愁[348]！ 十二月十九日夜中发鄂渚晚泊汉阳亲旧携酒追送聊为短句[349] 接淅报官府[350]，敢违王事程。宵征江夏县，睡起汉阳城。邻里烦追送，杯盘泻浊清[351]。只应瘴乡老，难答故人情[352]！ 过洞庭青草湖[353] 乙丑越洞庭，丙寅渡青草[354]。似为神所怜，雪上日杲杲。我虽贫至骨，犹胜杜陵老；忆昔上岳阳，一饭从人讨[355]。行矣勿迟留，蕉林追獦獠[356]！ 书磨崖碑后[357] 春风吹船著浯溪[358]，扶藜上读《中兴碑》。平生半世看墨本，摩挲石刻鬓成丝。明皇不作苞桑计，颠倒四海由禄儿[359]。九庙不守乘舆西，万官已作乌择栖[360]。抚军监国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为[361]？事有至难天幸尔，上皇跼蹐还京师[362]。内间张后色可否，外间李父颐指挥[363]。南内凄凉几苟活，高将军去事尤危[364]。臣结《舂陵》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赏琼琚辞[365]！同来野僧六七辈，亦有文士相追随。断崖苍藓对立久，冻雨为洗前朝悲[366]。 宜阳别元明用觞字韵[367] 霜须八十期同老，酌我仙人九酝觞[368]。明月湾头松老大，永思堂下草荒凉[369]。千林风雨莺求友，万里云天雁断行；别夜不眠听鼠啮，非关春茗搅枯肠[370]。 * * * [1] 澎泽今在江西湖口县东三十里。东晋陶渊明曾作此地县令。渊明一字元亮。 [2] “起处”四句说，潜在水中的鱼，所愿水越深越好，但虽潜伏，却不能逃于渊。这是比陶渊明在当时“沉冥”的苦痛地位。 [3] 卯金刀是刘（劉）字。那时司马氏的晋朝已没落了，刘裕的势力已专擅礼乐征伐了。 [4] “岁晚”六句说渊明改号“元亮”以自比诸葛；但可惜时代环境不同，当时没有刘备，渊明遂不能成诸葛的勋业。骯髒是高亢婞直的意思。 [5] “平生”四句说渊明一心忠于晋朝，而光阴易去，壮志不遂，只有好诗留传了下来。 [6] 刚制酒是说坚决戒酒。 [7] “次韵”乃是按照别人原诗所用韵脚的次序作诗。李常字公择，舒州人，是山谷之舅。 [8] 此诗前二句用卢生在邯郸道上，借枕头睡了一觉便过了一世富贵的故事，以及虞卿游说赵孝成王，一见就蒙赐白璧一双的故事。意思说富贵有时来得很容易，但不久长。后二句转过本意来说，既然如此，不如像鹿一样只要有口草吃就行了，像鸥一样，只要能在江上就行了。这一种六言四句的诗，宋朝人多喜欢作。山谷尤其精于此体。除了思想内容的丰富和诗情的醇厚以外，这其中要诀，须将句法炼得坚挺，把不相干的转折字虚字删得干净。这样才能将意思的转折藏在里面，因而耐人寻味。凡研究山谷诗的人，必须首先从这里钻研进去。这是需要细心长期体会的。 [9] 赣上今属江西赣县境。按山谷曾经用功学六朝诗，尤其是徐、庾。此篇作风近六朝乐府，但写得沉至，看不出六朝痕迹。 [10] 音戢。，角多貌，此处则以形容平列的莲实。 [11] 么荷即莲实中所含的嫩苗。 [12] 政字即正字。 [13] 腊音昔，就是干肉。此处腊字兼带动词意思。干肉日久易含毒，腊毒即遇毒。素食即素餐，即不工作而白吃的意思。 [14] 双井在今江西义宁县西三十一里，乃山谷的故乡。 [15] 王纯亮，字世弼，乃山谷的妹婿。 [16] 蒲城即今陕西蒲城县。那里出一种酒，桑落时美，故名桑落酒。 [17] 不以罪死曰累。屈原自沉湘水，因曰湘累。在《离骚经》中有“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话。此处用屈原故事，泛指菊花。 [18] 黟音伊，今安徽黟县，出墨有名，黑如点漆。 [19] 阳关在今甘肃敦煌县西南一百三十里。王维诗云：“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即为“渭城曲”，听之使人堕泪。 [20] 磊块，埆不平的地方。 [21] 制，止也。服菊花可以止衰年而长寿。 [22] 戒是警戒之意。戒晓是鸡声警告天明了。 [23] 腹中书多，犹之无底的囊，谈起来不休。 [24] 糜是粥，炒沙不能作粥。在冰上刻花纹，费了工夫却不当事。这四句是说为人应收敛自己的放心，以孔孟之道光明行世，不要做浮华不实的事。 [25] 鲑，户佳切，鱼菜之总称。 [26] 黄介字几复，时为广州四会县令。山谷方在德州的德平镇，寄以此诗。四会、德平，皆海滨也。 [27] 桃李句记昔时游居的快乐，但下句即转说江湖相隔已经十年，乐事不再得了。 [28] 《汉书·司马相如传》：“家徒四壁立。”山谷此处用《汉书》的话却改为“四立壁”，把动词改为形容词，即是说“四个立着的壁”，为的与下文“三折肱”对仗。这些地方都是他善于变动生新的手腕。蕲是希望的意思。《左传》：“三折肱知为良医。”此处说不希望落个“良医”的空名倒把手臂三次打折了。按任渊注此句云：“言其谙练世故不待困而后知也。”任语未得本意。 [29] 四会在广东，多瘴。 [30] 李莘字野夫，以屯田郎出守宣城。屯田为尚书六曹之一，故云辍省曹。辍，止也。宣城即今安徽宣城县。 [31] 毛是土上生长的草木。 [32] 鸭脚即银杏的别名；琴高是泾县琴溪中所产一种小鱼的名字。 [33] 硎音形，磨刀石。发硎刀是新磨的刀。 [34] 宛溪在县城东门外。昭亭在县城内，都是名胜之地。骑音芰。簇是聚集之意。 [35] 音罢亚，稻也。圩音围，堤也。桁杨是刑具，用以械颈及足。卧讼庭，言刑具闲置于讼庭而不用，行政清和，无犯法之人也。 [36] 齐谢朓曾为宣城太守。晋王羲之曾写《道德经》换鹅。二句言野夫在谢公歌舞的地方，可以读道经，写字，以称颂他清静的性格。 [37] 范纯粹字德孺，元丰八年八月知庆州。庆州即今甘肃庆阳县，时与西夏临边。 [38] 乃翁指德孺的父亲范仲淹。仲淹当仁宗时赵元昊反，自请守鄜延，曾知庆州，又为环庆路经略安抚使。他定策取横山，并恢复了灵武，致使元昊称臣请和。后又为参知政事。所以诗中起二句以及以后“平生”二句皆称美仲淹的。时仲淹已逝。 [39] 《孙子兵法》：“始如处女，敌人开户。”言主将治军颇静，仿佛一个无能的女孩，以致敌人玩忽，开着门不当他一回事。哪晓得忽然动作起来，敌人如逢雷霆掩耳不及。 [40] 阿兄指的范纯仁，煕宁七年及元丰八年均曾知庆州。麒麟是仁兽，以比纯仁。 [41] 折冲是拒敌之意。元祐元年纯仁已被内召为副枢密。所以说纯仁之才虽在外拒敌有馀，但中央还需要他负更大的“经邦”责任。 [42] 须即“需”。言德孺小小年纪，补父兄之缺，由于才力应乎需要。 [43] 旍即旌字。 [44] 《孙子兵法》，“善战者无智名无勇功。”言德孺的度量合于《孙子》所说的大将条件，可以折下马鞭子来就打了西夏羌胡。箠即马鞭，笞音痴，即打的意思。按此诗全以父兄衬托起德孺，乃作法的要点。父亲死了，哥哥需要在朝廷，德孺应时而起。读时须玩味体会作者巧妙地拿抑扬跌宕的声调，用来使得德孺突出的方法。再则，此篇共十八句，父、兄、弟三人，每人分六句，安排很平均。但在上下段文意分开时，却以同一的韵脚连起，又以虎、女两个仄韵插入中间，使得用韵变化不测。这是一种音乐趣味，一种灵敏的手法。 [45] 张询字仲谋。 [46] 永，远也。怀想在远地江湖的朋友。 [47] 《汉书》董仲舒下帷读书，三年目不窥园。二句言由于勤学而不窥园，春天的黄鹂三番四次鸣叫，好像请去游春。现在春天去了。 [48] 按此诗当是山谷元祐元年所作。前一年山谷以秘书省校书郎召到京师，本年春仍在馆中。故诗言自己立朝无声望，希望徼幸放出做外官。因“京官不称职始出补外”也。晞是干的意思，洗了头发，在山上晒干。 [49] 王荆公即王安石。西太一宫是一所道庙，风景甚好，安石作了两首诗在本集中，极有名，苏东坡也有和作。山谷和此诗，安石早已罢政。 [50] 任渊注此诗云：“《庄子》曰：‘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在熙丰（熙宁、元丰）则荆公为是，在元祐则荆公为非。爱憎之论，特未定也。”案任说甚好。就山谷在当时政治派别与安石相异的角度看去，此诗立论，十分持平，不完全抹煞安石。再则此种次韵的方法，已是借韵脚另作一种诗，而与“西太一宫”完全不相干了。在古代诗家中，是常有这样作法的。 [51] 白下长干是指的金陵，青门紫曲是指的京城。此首言安石厌了京城的风尘，而思念金陵山水。安石有诗云：“白下长干何所见，风尘愁杀庾兰成！” [52] 王安石暮年住在钟山的半山上，故称之为半山老人。 [53] 任渊注云：“追念熙宁间一时建立之事，今已堕渺茫，如醉乡梦。至其所可传，则有不朽者在，后两句终此意。”汉扬雄作《太玄经》以比《易经》。《诗经》首为《周南》、《召南》。这是赞美王安石的著作。按王安石的政治上一切设施，此时被司马光当国，全废止了。所以抚今追昔有风惊雨过的说法。而山谷对安石个人的品格和文学是佩服的；因之比前二诗更显著地批评歌颂。 [54] 乐羊子为魏将而攻中山。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遗之羹。乐羊忍心就吃了一杯。孟孙猎得了麑（小鹿），叫秦西巴用车载回。老鹿跟在车后叫，西巴不忍，就将麑放了。这两件事都见于《韩非子》。因为苏辙批评荆公部下吕惠卿，比吕为乐羊。而吕惠卿却是后来叛了荆公的。山谷同意苏的说法，却将西巴写错为巴西。后二句是说宋神宗始终对安石信任不衰。神宗死了，“威灵在天，公当从之，非谗邪所能间也”（任注）。 [55] 张耒字文潜，晁补之字无咎，皆是当时才士，同为苏、黄所称。 [56] 古人用龟甲卜，以火灼之，故焦。《文选·射雉赋》注：“翳者所隐以射者也。”既，尽也。前四句言龟雉皆以灵采受害。人的本心是光明如日月的，却被利欲蚀尽。 [57] 《博物志》“山鸡有美毛，自爱其色，终日映水，目眩则溺死。”后四句言后生忘却本心只贪华藻，其结果将如山鸡照影而死。安得有八纮的大网来捕去这些爱浮华的“智”者呢！ [58] 《韩非子》：“郢人有遗燕相国书者。时夜书，火不明。因谓持烛者曰：‘举烛！’云而过书（错写）举烛。（编者按：清王先慎《韩非子集解》作‘而误书举烛’，王氏按曰：‘各本“而”上有“云”字，“误”作“过”。今据《艺文类聚》、《御览》八百七十引删改。’）举烛非书意也。燕相受书而说之曰：‘举烛者尚明也。尚明也者举贤而任之。’燕相白王大说，国以治。治则治矣，非书意也。”因之瞎猜乱说谓之燕说。江水发源之处水很小，只能滥觞，到了下流就大了。此首评王荆公煕宁时的经学，被当时趋奉的人闹得愈来愈坏。山谷劝文潜虽然你是最会谈理的人，但不要谈。因为这不是一时口舌所能争的。光阴长了，自然明白了。 [59] 北寺是山谷在汴京所住的酺池寺。 [60] 由于科举专用王安石经义，天下士人，多浅陋不学。神宗末年已感觉到其恶果。至元祐元年诏大臣荐举可充馆阁之选的人才。晁、张二人皆在此次被召试。秀孝谓秀才和孝廉。崔蔡指汉崔瑗、蔡邑。此首赞美张、晁之才，得被召试。 [61] 炊玉是说薪桂米玉之意。僦屋即租屋。文潜初到汴京，租了酒店的楼上住。而他是很胖的。山谷此首略有善意的戏谑，说是租了一所空酒垆，连个酒家的胡姬都没有。但这胖子，胸中不粗，因为他有老虎样的文采。《左传》：“楚人……谓虎於菟。” [62] 西施是个美人。邻有丑女学西施的“捧心而其里”，骇得旁人都跑了。此首言王荆公的经义，其中也有不可磨灭的部分。但被那些后辈穿凿坏了，正如丑女之学西施。山谷恐怕今时趋向之偏，完全抹煞，连好的部分也一齐毁了。诗意盼望文潜能对之加以分别。 [63] 陈师道字履常，文行甚高，专力作诗，为苏、黄所称。这时师道还是布衣，张、晁保举他，山谷比此事，如以利箭射雉，必然有获，所以称美之也。按此八首诗山谷自己认为得意好诗，曾经钞给徐师川。在这八首诗中可见他对当时浮华风气的批评，及对当时人物和交游的感想。 [64] 邢居实，字惇夫，乃邢恕之子。此诗勉励惇夫，志要大而学要勤，循序渐进，不要贪目前名利，庶乎可以大成。 [65] 篑是土笼子。为山而少了一笼子的土，也是不行的。有志之士，如千里之马，从小就志气远大。 [66] 江水在岷山下的叫作岷江。 [67] 廉是堂的侧边，陛是堂的阶级。诗意言应循序升堂。 [68] 《庄子·秋水篇》：“子独不闻夫埳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 [69] 后汉祢衡带了一张名片（刺），以至名片上的字都不见了，也终于不曾去谒见人。 [70] 诗意言像《太玄经》的文章，不是市场上可以论价钱的。劝惇夫自重。 [71] 《左传》：“汉东之国随为大。”时邢恕谪官随州。惇夫侍父。诗言雨中闲卧，而梦不到汉东，是因为吃多了茶，睡不着之故。这是另一种巧妙的说想念的方法。最后问惇夫的病，盼他来信。 [72] 张埙字叔和，娶山谷季妹。 [73] 刘向《别录》：“燕有谷地，爽而寒，不生五谷。邹衍吹律而温至黍生。” [74] 齐，敬也。《诗·采》：“有齐季女。” [75] 《汉书·高帝纪》“吕公曰：‘臣有息女，愿为箕帚妾。’” [76] “吏能”四句言你做官的本领可以使得老奸也不敢为非，只要拿这一点治事的灵知回过来治己，便可使得平生所学，转而生新。 [77] 印是印证之意，与前《送王郎》诗“墨以传万古文章之印”义同。四印即下文忍默平直四原则。 [78] 团蒲即用蒲草编成的圆垫子，也叫蒲团。 [79] 苏轼字子瞻，别号东坡居士，是当时的一个政治派别的领袖，也是一个大文学家。山谷早年曾投诗给他，因而成为至友。东坡自黄州贬官，元祐元年迁为翰林学士。 [80] 宋翰林，在淳化中，蒙赐“玉堂之署”四字。此诗前四句写东坡如神仙中人。玉堂中宝书甚多。森，状其多也。 [81] 茶树在高处接云气而生的叶子很肥，故即以云腴名茶叶。 [82] 硙，误队切，用以碎物之器。宋人饮茶，系以茶叶先入硙碾为粉，再点汤。此诗后四句言送茶叶给他，他饮了之后，也许想起从前在黄州的一些旧事来，因而或要生起扁舟独游之心。 [83] 孔平仲字毅父。山谷和武仲、平仲兄弟都交好。 [84] 管城子是笔，孔方兄是钱。笔是无封侯之相的，钱又和我绝了交。“文章”二句从正面讲，说学为文章一定要能为经世之用，否则，不异于把露水珠子缀在丝窠上。那是无补的。但这二句从反面讲，一个人弄到富贵也是“经世”了。现在孔方兄都和我绝了交，可见得我没有本领！因之这四句是带一种自我嘲谑的口气的。 [85] 《通典》：“秘书郎自齐梁之末，多以贵游子弟为之，无其才实。当时谚曰：‘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即秘书。’”颜之推《家训》的《勉学篇》中即写有此二句。山谷此时为著作佐郎，故用此语自戏。 [86] 豫章的东湖，在山谷的家乡。收二句忆及东湖的旧游，以表示自己思归的本意。按山谷此诗及前一首《双井茶》诗都是用的书、珠等韵脚。像这样的诗，集中共有多首，都是他的很出名的诗。这种诗体的特点在以很少的句子，很窄的韵脚，写出高广的境界，深远的思路，又要自然，又要变化，又要有风神。这工作是很难的。读者需要虚心仔细去玩味作者用笔用意的方法。此处只选二首，不足以尽之也。 [87] 刘孝孙字景文，笃学能诗文，苏、黄皆与友好。 [88] 省中谓秘书省，山谷居官之地。 [89] 建章，汉宫名。归鸿是回雁，古人谓雁足可以系书，即指来信，说景文的书札寄到京城。 [90] 潜居于郎署谓之潜郎，山谷自称。 [91] 部曲即军队的行伍。《续汉书·百官志》：“大将军管五部，部有校尉一人，部下有曲，曲有军候一人。”此二句言刘在军队中仍不废文事而有诗寄来。 [92] 诗意言怀抱开朗，对人无秘密。山谷的七律诗，总是一气回转而下，八句如同一句。在其中却又有顿挫抑扬的节奏。这在前辈作家有个具体形象的譬喻，叫作“黄河九曲，其体仍直”，即如此诗也是如此。 [93] 陈留今河南开封。 [94] “被褐而怀珠玉”，是古人比喻贫居而有道德的人。 [95] “养性”两句是说老工人靠作刀镊吃饭，而在长期观察社会一切中，自己如同干净的镜子一般空朗。收二句更将他的生活具体描写出来。但却描写得如此自然流利，使人读了这四句诗如同饮了一杯清凉的露水。作者所歌颂的正是这样一种自食其力的人。同时在表现时，更使真实人物的形象起了升华作用而越显得可爱。 [96] 秦觏字少章，乃秦观（少游）之弟。此诗是山谷论立身治学的道理，以赠少章者。他说想回山林的人总是不能如愿，日月推迁，人也老了。读书人已经常被人笑骂；而他们也多有不过以文字为游戏的人。自来当政焚书，也不止一个秦始皇。但读书人自己也有拿着诗书幌子去做坏事的。秦觏才如千里马，希望能走到高明的路上去。一般人多为嗜欲所蔽，努力了一寸，就要畏怯一尺。总要自己鉴明本心，扫除障蔽，如日光照散云雾，使宇宙光昌方好。不但以此勉你，也用来警戒自己的松懈。 [97] 《庄子》记载“儒以诗书发冢”，写了一段极可笑的故事。两个儒生跑去盗墓。一边掏死尸上的珠宝，一边念着《诗经》做根据。这是讥讽做坏事的人们自己也有理论根据。而经典也往往被坏人利用。 [98] 伯乐是古代善相马者。言秦君天马之才，已有识者。 [99] 李楶字德素，是山谷外家的人。 [100] 起八句山谷自写住在酺池寺的生活。先说热天不宜上路，后却说德素正以此时要回去。言外含有怜惜他在路上辛苦的意思。饼就是面条。 [101] 次六句德素自言所以要回家的理由。孩子们没有读书，老人家缺少侍奉，田畦要，书籍要理，因此决然回家了。青衿是青领子，学生穿的衣服。蠹是书鱼。屏，退也。幽屏，退处于幽寂之地。“决云”二字是宋刊本原来的。《宋诗钞》则作“决去”。 [102] 次四句说明朝廷方延揽人才，而使德素落寞而归，可惜。音炽，酒食也。《易·鼎卦》：“圣人大亨以养圣贤。”瘿是颈上的瘤，人生气，容易长瘤。 [103] 收八句安慰德素说，荣辱可置之度外，勉他力学。《庄子》“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所以形容有修养的人，心境安详。婆娑，是往来蹀躞之意。表，外也。肯綮是筋骨结处。启，弃挺切。《庄子》言善于用刀的人，不肯将刀刃去碰筋骨结处，却从自然的缝隙中，将骨肉解开。山谷诗意言德素退避不肯与人作无谓之争也。人生在任何时间都应求学，即使在宴安之中，也不放松警惕。惟，是思想。修绠是长绳子。韩愈诗“汲古得修绠”，是说学古而得到好方法和长期用功。山谷正用此语，说自来用思深处，须要长期的勤学。 [104] 李公麟字伯时，能诗，尤精绘事，别号龙眠居士。韩幹是唐朝曹霸弟子，善画马。 [105] 太史指苏子由，时官起居郎。 [106] 蛛丝指蜘蛛的网丝。言此画已旧，有蛛丝也。 [107] 古人讲究用笔要如锥画沙，言笔锋沉着无迹。起四句虚赞李画的笔力雄强。 [108] “绝尘”句言马的精神俊逸，行步如飞。“若失”句形容马的神情有超群之志。《庄子·徐无鬼篇》“天下马有成材，若恤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马官是太仆养马之官。仗下，言是排队立仗之马。次四句言千里马皆是有不羁之意，超举绝尘的。但此画中之马竟然驯服到不需要马官出声音，只用臂膀动动就听指挥了。可见只是仗马耳。马官二句尤其传神。 [109] 坰音扃，郊野也。弩骀音奴胎，劣马。权奇，是矫变奇异之意，形容好马的。缅怀，远想也。天马系自西北涉流沙而至。那马中骨节强的，一匹雄马即可率领十万匹雌马。皂枥，即马厩。昔郭隗谓燕昭王：“古之人君遣使者赍千金市千里马于他国，未至马已死。买其骨五百金。”后来就传下“千金买骏骨”的故事。秦缪公闻百里奚贤，以五张黑羊皮（羖，音古，皮也。）从楚国把他赎出来。再次八句以流沙天马与皂枥凡马对比其高下。更拓开谈到人才，说固然今日已无千金市骨的爱才之人，但所谓“人才”者，也往往轻视自己的身价，甚至连五张羊皮也不到。 [110] 百僚即百官。丹青即图画。收四句归美伯时能够自重，以画自隐，而不料为人所知。但在他自己却只借画游戏而已。按以千里马比人才，是我国书卷上的传统。唐朝杜甫尤其擅长。他的《咏马》、《咏鹰》等诗无不出神入化，声动天地。山谷专精学杜，于咏马诗深得杜甫以马喻人的道理。但山谷却完全不用杜诗的音节和色泽。换句话说，他是从人格上的深刻了解，与杜甫马诗气息相通的；而不是在字句上死摹仿的。读者须虚心熟读，比较玩味，自可渐渐深入。 [111] 据东坡《九马图赞引》，述及元祐初西域贡马首高八尺。温溪心有良马愿馈太师潞国公。诏许之。蒋之奇报西蕃贡骏马汗血者，乞不以时入。此事为东坡所寝。惟东坡私乞承议郎李公麟画当时三骏马之状云云。此即世传李伯时所画天马也。按伯时五马图真迹今尚存。其第一匹即于阗国所贡马，旁有山谷题云，“右一匹元祐元年十二月十六日左骐骥院收于阗国进到凤头骢八岁五尺四寸。”其第四匹，山谷题云，“元祐三年闰月十九日温溪心进照夜白。”伯时又有三马图，今只剩一马。惟山谷此诗作于元祐二年，五马图当未落笔。则伯时所画天马甚多也。《通典》云：“于阗在葱岭北二百馀里。”即今新疆和田。 [112] 颜延年《赭白马赋》：“双瞳夹镜。”言马两眼如夹两块明镜。卓锥形容马耳坚立之状。 [113] 鞯是马鞍下的被具。羁是马络头。 [114] 马八尺曰龙。杜甫《丹青引》：“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山谷此二句用杜意。 [115] 尔，如此也，即这样。 [116] 诗意言只要能画出马的骨相精神，肥瘦都好。 [117] 《高僧传》：“支遁字道林，尝养马。人有讥之者。曰：‘爱其神骏耳！’”诗意自言如支遁之爱马，只要神骏。即亦不计肥瘦也。按东坡诗有“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之句。山谷收四句正引申苏意。 [118] 郭熙字淳夫，河阳温人（今河南省温县）。熙宁初为御书院艺学。工画山水寒林。 [119] 逐臣被召谓之“赐环”。环，还也。东坡于元丰二年谪官黄州团练副使，及此元祐二年在翰林。诗言在玉堂看画忆及黄州之山，故引起青林之兴。 [120] 短纸曲折，言此画是一横卷子。 [121] 音险。小山别于大山也。 [122] 王右军帖：“奉橘三百颗，霜未降未可多得。”唐韦应物用此作诗云：“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更待满林霜。”鸿雁之属都是随着阳气飞。因前句有归雁在画中，遂想及自身在京，不如雁之能回江南，得见霜橘。所以后段六句言要请郭熙作画，以慰怀乡之意，尽管他拖得日子长些也不妨，只要他肯画。山谷是用这样一种开拓出去的方法来咏怀的。杜诗云，“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 [123] 画夹大概略如今之集锦画册。郑防是藏画的人。此诗共五首，分咏五张画，今选二首。 [124] 僧惠崇，善画，王荆公有诗咏之。此诗极言惠崇画得逼真，到最后经人说了，才知是画。前三句俱作势，最后一句折出跌落，章法甚巧，也是学的杜甫方法。 [125] 鹅溪在今四川三台县，出产好画绢。此处鹅溪即绢也。郭熙曾为苏才翁家摹李成骤雨图六幅，笔墨大进。此首也是第三句和第四句一起一落，折出笔势来。和前首方法相同；但前首三句一气，第四句折下。此首只以三、四二句上下折落，稍微不同。 [126] 王巩字定国。他是宰相王旦之孙，王素之子，乃一贵公子。他才情甚美，为东坡所知。因此受了东坡的政治牵累，谪官宾州。及元祐东坡再起，以十科荐他。后来他又被言官指谪，由宗正丞出倅扬州。倅乃通判，即是扬州副守。 [127] 元丰中，导洛水入汴河谓之清汴，即诗中所谓清洛。扬州则为此水所过之地。（编者按：唐白居易《长相思》有“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句，古时汴、泗水系可达扬州。）山谷方居汴京。诗意指相思之心与水无尽也。 [128] 次二句前句安慰定国，后句替他发愤。诗意，白发未生，体力还吃得起酒呢，刚刚要上去了却被打下来佐州郡。这两句顿跌有力。 [129] 五、六二句系倒句。言鱼腹作鲙白如飞雪；煮的鸡头有如明珠。鸡头是芡实，论斗言其多。 [130] 杜牧诗：“斜阳竹西路，歌吹是扬州。”诗言“就玩玩也不坏呀，岂必竹西的歌吹能惹人愁怀吗？”按宋朝官吏待遇很优越，地方官有官妓歌舞之奉。 [131] 《史记》：“司马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说，飘飘有凌云之气。” [132] 陆沉见《庄子》，言人中之隐者，譬若无水而沉。小官如丞尉之类，印绶是黄色的。 [133] 言其年虽老而能饮不衰。此二句挺起跌宕，能够表现抑郁磊落的神情。山谷的七律皆有此特色，一笔直下，盘旋而又顿挫。尤其在律诗中第五句占全篇之中枢，最宜在此突出用力写。这是自杜甫相传下来的方法。朱字本是形容词。山谷在此却将它当动词用。诗意言，纵使春天也不能将镜中的面色红过来。此句本是一句普通话，但经此一炼就觉得生新而富于刺激性。这就是所谓的句法之一例。 [134] 湔祓即剪拂，略如现在所说照顾之意。 [135] 割鸡本是出于鲁论，孔子说的戏谑之言。他说“割鸡焉用牛刀”，指县邑令宰是小官不须大才。后来即以割鸡指为令宰。此句承上句意，言如若诸公肯照顾，就请让他在离家乡近的县份工作吧。 [136] 前有《寄黄几复》诗。此首仍用前韵，乃因黄有和诗，更作此寄之也。 [137] 起二句言彼此南北相隔，连做梦都跑不到，要想会合非人力所能。山谷律诗起句都极用心，总是一笔直下而又有顿挫之意，使读者起一种来得英爽不平凡的感觉。 [138] 《汉书·长沙定王传》注说到汉景帝叫诸王歌舞。定王只略为张袖，小举手，样子很笨拙。景帝怪问其故。他答：“臣国小地狭，不足回旋！”褊音遍。短架的灯，是寒苦书生所用的。此二句同情几复的屈才和贫苦。 [139] 《论语》：“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140] 个，这也。个生涯即这生涯。诗意言做县官的这个生涯总归不是事，不能归家，徒然让故山松树上的藤尽自要长到天上去了！长上声。 [141] 俗传老虎吃了狗，就醉了。苛是疥疮。这首短诗以极经济的字句，表现老虎揩痒的神情，要点全在写风的助威。下二句是具体形象的写法，大楠木不觉有风，但是小草都被风吹低了。山上行人在高处看到山下风吹草低，因而知道有虎，都警戒了。杜诗“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即是描写自身已到水滨而仆人尚在山上。 [142] 状元红是一种牡丹花。 [143] 阿素是王舍人立之家里的丫鬟素素。在封建士大夫家中，都养有能歌舞的侍姬。诗意说想作一首短诗给素素，让她缓缓唱起来。按此首风格情调完全与前揩痒虎诗不同，前诗是大笔用力量取胜，此诗是细笔用姿态取胜。这由于主题不同，故在技法上也用两种手腕。 [144] 陈慥字季常，本眉山人，家于黄州。 [145] 有一种松树，松针分五个为一丛。俗谓五粒松，即五鬣松。此松枝连理，一如人间儿女爱情之为连理者。 [146] 《传灯录》记有金沙滩头马郎妇为观音化身。山谷用其事。任渊注引《续玄怪录》：“延州有妇人颇有姿貌。少年子悉与之狎昵。数岁而殁，人共葬之道左。大历中有胡僧敬礼其墓曰：‘斯乃大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此即锁骨菩萨顺缘已尽尔。’开墓以视其骨，钩结皆如锁状。”马郎妇事大率类此。诗意，松枝本是虬龙撑挺之状，偶然出了例外而为连理之形，亦如菩萨之偶化荡妇耳。山谷是一个奉持佛法很虔敬的人。凡他描写关于儿女之情的事，都给予人一种净化的感受，一种从爱情的小圈子中解放出来的情调。 [147] 李豸字方叔，阳翟人，素为东坡所知。元祐三年，东坡知贡举（主管考试），山谷为其属，而李豸竟未考中。苏、黄皆作诗送之，以道可惜之意。此诗劝方叔更志其大者，毋以速成为事，尤其值得细读学习。 [148] 唐李翱字习之，作《皇祖楚金实录》，其文瑰奇。山谷以比方叔之文。 [149] 春官主礼部试，山谷自言佐东坡主试而失却方叔，自己也应负责。 [150] 此二句拿考试之事，比之于在一哄的市上作赌博射利之事，有中有不中。一投是双就胜了；是单就输了。胜与不胜，完全决定于那一投，并不与人的贤否相干。 [151] 巨浸是大海，潢潦是洼地无根之水。言大海决不与潢潦争。 [152] 《庄子》及《列女传》皆有玄豹故事，是说豹子欲养成身上的文采，宁可在雾雨中隐避十日，忍饿不出。言其不欲速化。 [153] 夏天的蝉，入秋便蜕壳，以比速化之人。 [154] 翰林公指苏东坡。遨，即游。 [155] 狨音戎，是一种长尾猴子，毛作金色。宋朝禁从官皆跨狨鞍。 [156] 《摭言》：“朱梁时，姚洎为学士。一日，梁祖问及裴延裕曰：‘颇知其人思敏。’洎曰：‘向在翰林号下水船。’（言其思想快）梁祖曰：‘卿便是上水船也。’洎甚惭。”此句赞美东坡是一好翰林。 [157] 法曲是一种乐曲。《唐书》纪隋初有法曲，其声清而近雅。 [158] 《神仙传》记苏耽成仙之后，又化鹤回到郡楼。 [159] 《汉书·苏武传》：“武杖汉节牧羊，留匈奴十九岁。”此二句用了两苏姓典故，以比东坡是神仙中人，并且是经过黄州的贬谪的。 [160] 任渊注云：“蜀人喜游乐，谓成都帅为遨头。”诗意即借用此名词，以指东坡的出游，因东坡乃蜀人也。 [161] 晋阮咸字仲容，制乐器，即以阮咸为名，似琵琶，惟身正圆与琵琶异，即今俗谓之三弦也。 [162] 宋祁字子京，修《唐书》成，迁左丞，进工部尚书，拜翰林学士承旨。宗儒当是子京之后。 [163] 《高僧传》：“耆域，天竺人。滕永文两脚挛屈不能起行。域取净水一杯，杨柳一枝，拂水举手向永文而呪。如此者三。因以手搦永文膝令起，即行如故。”丸即丸药。诗言宗儒善医，下二句又言其好酒，以衬起摘阮。 [164] 落魄，放纵不羁也。 [165] 聒音括，以声音扰乱也。此句引起下八句，皆形容他所弹出的声音。 [166] 羁臣言放逐之臣，指屈原。 [167] 汉宫佳人指王嫱。王嫱嫁单于，出塞时手拨琵琶。 [168] 楚狂，指接舆。《论语》：“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 [169] 《庄子·渔父篇》：“渔父……刺船而去延缘苇间。颜渊还车，子路授绥。孔子不顾，待水波定，不闻挐音，而后敢乘。”挐，女余切，持也。葭音嘉，芦也。 [170] 朱绳指弦子。 [171] 道，说也。 [172] 庚庚，横貌。横理谓若琴中的断纹，指阮身圆处的横纹也。璧是圆形的，即指阮身。 [173] 指教场的乐工。 [174] 此诗章法前后稳当。一笑句以前是第一段。以下，到玄璧句是第二段。此段最主要，具体地用比喻来描写各种不同的声音。而以问答四句小结起来。最后一段五句，别出一个新境界，一个新要求来收束。用韵的音节参差变化，使人耳目也为之一新。 [175] 唐卢鸿字灏然，隐居嵩山。玄宗备礼征之，辞还山。现在传世的还有他的《草堂十志图》。但已非他的真笔，而系摹本。 [176] 辟易乃惊退之意。书空是以手向空中写字。晋殷浩被放，终日书空作咄咄怪事四字。此处二句描写汴京黄尘高涨，人马都怕，回到住所来书空以遣闷而已。 [177] 绣鞍是那些富贵人的骑乘。后二句言在京城无数贵官，与卢鸿隐居相比，不知苦乐何如。本是一句否定的话，却以询问的话出之。所以为婉也。驾飞鸿是以游仙的描写来形容隐居的自由。 [178] 东坡能画枯木竹石，见本集诗中。今传世真本也还有存者。 [179] 折冲是言能斟酌调停之意。《荀子》：“儒者使人两得之也，墨者使人两失之也。”颜、杨是唐朝颜真卿和五代杨凝式两大书家。二句言东坡是一大学者，他的学识能调停儒、墨而得其平，在学术界自有堂堂之阵。而他的书法又能与颜、杨二家并行。 [180] 由于有了上述的根底，东坡胸中有许多画境，所以偶然自会画出风霜老木来。像这一类的小诗，写起来是很容易的。但难在培养能写得出这样诗的根底。即如此一首说出了中国艺术上书画同源的道理。不是有素养的人，就说不出。古人所谓“深人无浅语”也。换言之，浅人纵使要说深语，也深不起来。 [181] 觳觫音斛速，形容牛的畏惧状态。此处则以形容词为名词，即牛也。 [182] 角音禄。 [183] 此诗后四句，写出爱惜石竹之心，叮咛不要牛砺角，尤其不要牛斗。山谷用意是异常深远的。他的本意究何所指？我们固然不能确言。但大意是出于爱国爱民之心，而告诫当政的人不要闹小宗派斗争。这样解释大约不会太错的。诗人由画的牛而想到真的牧童和牛。再以之比喻到当时执政的人，而托之于“戏咏”。这也是历来中国文学上传统方法。这样就“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了。同时，在文学的趣味上讲，通过这种形象化的手法，也更曲折有味了。 [184] 天育，唐代天马厩名。 [185] 照夜白、玉花骢，皆唐玄宗天马名。同州沙苑马监出产蒺藜。此诗言像玉花骢、照夜白，那些追风骏马，今已无种不传了。要看它们的形状只有在这画上看了。看了这画，使人远想当年沙苑监中，水草千里的盛况。第三句不说画笔如真马，却说真马如画笔，巧妙聪明之极！这是一种翻新的突出描写。韩愈教人作文的诀窍：“惟陈言之务去”，“辞必己出”，正是此法。 [186] 唐霍王元轨之子，江都王绪，当然姓李。伯时也姓李。诗意赞美他，“你莫不是前世的江都王么？何以偶然地你又姓了李呢？” [187] 曹辅字子方。按此诗可分为三段：自首至“满船”句是第一段，自己描写僧房生活及思念江湖之意。自“往时”句至“樽前”句是第二段，述曹与冷卿十馀年交谊及盛衰之迹。这一段写得最抑扬有致。以下为第三段，仍以江湖之乐来安慰曹的不遇。 [188] 唐朝洛都有天津桥。山谷时居汴京，崇济坊西有天汉桥，因借用天津桥名。 [189] 冷卿即是招待子方的主人，或云姓冷，或云此人为光禄卿，是一种冷官，故叫为冷卿。冷卿有婢善弹琵琶。在冬夜宴饮，琵琶之声有如春天竹间的鸟语，豪饮极醉，次日方知夜里下了大雪。 [190] 曹操儿子曹彰，勇敢善战，生了黄胡子。曹彰大破乌丸。曹操大喜，喊道“黄须儿竟大奇也！”此以比子方。 [191] 学武的人，能挽二石弓，挽六钧的弓，都是气力大的。三峰是华山的三峰。诗意子方能挽石八弓，但却更进一步要读书深造。 [192] 《后汉书》：“范丹字史云，为莱芜长。所止单陋，有时绝粒，穷居自若。闾里歌之曰：‘甑中生尘范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 [193] 太官掌百官之馔，属光禄卿。按此二句连上二句说子方十年来穷得饭甑里长了灰尘，而冷卿也不再有弹琵琶的侍婢了。这四句与以前的热闹为强烈的对比。 [194] 春锄是鹭的别名。 [195] 《庄子·山木篇》：“孔子逃于大泽，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诗意说江湖之上鸥鹭鸳鸯没有机诈，可以与之游戏而不乱行。因之下文就问他“何时将作官的冠缨解去”，并且叫他去约“张侯”到酺池寺来吃面，一同商量（平章）。 [196] 小德是山谷的儿子。他的母亲，出身很“低微”。所以诗的结处，引用王符的故事，替小德辩护。《后汉书·王符传》：“安定俗鄙庶孽（妾庶及来历不明的人所生之子），而符无外家，为乡人所贱。隐居著书，以讥当世得失，不欲章显其名，故号曰《潜夫论》。”此诗名虽为“嘲”而实际上是保护。这首诗反映出封建宗法社会中的婚姻和名份的种种矛盾关系。作为父亲的不能公然夸耀自己的“庶孽”儿子，而只能以曲折的方法，寄托其慈祥，也在诗中充分含蓄着。 [197] 举，养育也。 [198] 学语如小鸟叫，写字在窗上如涂抹出来的老鸦。 [199] 要责骂他淘气，祖母（王母）却不舍得。稍为露出些聪明，姐姐就夸起来。按这以上四句，具体地描写小孩情况，而作者爱怜少子之意，跃然已见。 [200] 徐陵、庾信两人是六朝艳体诗的两大家。他们各自都有专集。徐陵还编选了一部艳体诗总集，名为《玉台新咏》。北宋初期，许多诗家都喜欢学徐、庾。苏东坡尝有诗“故知前辈宗徐庾，数首新诗似《玉台》”。黄山谷学诗，曾经在徐、庾两家中用过功。所以他的诗，时有一种逸艳的地方。由于山谷后来学力更高，笔法脱化，成为自己的体格，这一种就少见了。 [201] 这三首诗都是用的同一韵脚。诗意是说人家歌姬的。这正是艳诗的主题。王嫱出塞弹琵琶。此诗塞鸿即系指所歌的曲子，并非真指鸿雁也。收二句叫她试剥莲蓬，好让人看到她的纤手，不要怕羞藏起来。 [202] 前半四句描写其人及其居处。后四句言将要另随人他去，有离别独处之悲。这些婢女的命运是不能自主的。她们常常随主人的意思将其送人或笞责。北固山在今之江苏丹徒县境。 [203] 虿是螫虫，其尾曲屈。女子卷发如虿尾故曰虿发。晚风将虿发吹斜。斜字作动词用。下四句言所用的胡琴、宝瑟，久倚壁上已生蛛网，描写美人的迟暮之感。总之这三首诗写的可能不是一个人，其本事也不能详知，故不能得确解，如“北固鸿”，任渊注已不能解而致疑有字误了。 [204] 俞清老，金华人，乃山谷老同学。他被王安石派去做和尚。后来受不了清苦，又还俗。山谷这几首诗正说这些事。东坡极赞这些诗，屡屡讽咏。 [205] 雨，落也，去声。前四句描写天破晓时，清静之极，开始骚动之状。这样引起下四句，清老在镜中，看到自己的秃头，感觉到这生活过不下去了！诗意带一些谐谑，而不失其合情合理的宽容态度。尔，是这样。末句言正是这样（秃了头）实在不容易。 [206] 《庄子》：“计四海之在天地，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稊米是小米。簪缨是官吏的服色。《诗·小雅》：“伐木丁丁，鸟鸣嘤嘤，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后来说到同学朋友，都引此诗。松根下有茯苓，食之可以长生。此首山谷自言闻道甚少，又为做官所拘，时常梦想老友。人间富贵不过如此，何况半世已过清贫日子，还有多少时候过不了呢？早晚我们去煮茯苓吃吧！ [207] 《神仙传》记载皇初平年十五，家使牧羊。有道士把他带到金华，过了四十多年。他哥哥皇初起看到他，问起羊来。他对地上的白石叱道“起起”。白石都起来成了羊。皇字有的写作黄。山谷此首用这故事很巧。因为一面姓黄，切合自己；一面金华人，又切合清老。可以一个故事说着了两个人。诗意说在红尘里忙得头发白了还是无结果，你为什么还要在金华风烟里转，不学黄初平呢？籍是门簿子。宫中门簿上有名字的人方可出入，叫作通籍。这说初平已经成仙，在玉帝那里通了籍了。 [208] 祥是指的“吉凶”。首四句言梦醒见月，因戏问梦境主何吉凶也。 [209] 李商隐诗：“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又古传说有后羿妻奔月故事。凡诗中言及月色多用姮娥、青女、素娥等代替。粲，白也。 [210] 《隋书·天文志》：“少微四星在太微西，士大夫之位也；一名‘处士’，明大而黄，则贤士举。”故以少微星比隐士。李德素隐居龙眠山，山谷故占少微以见怀想之意。 [211] 螳捕蝉，夔怜蚿都是《庄子》书中比喻。俗语“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夔是一足兽，蚿是多足虫。任渊注云：“诗意谓巧诈之相倾，智愚之相角，与此数虫何异，得失竟安在哉？”此诗正意在第四句，欲趁渔船而远争攘小利的场所。 [212] 前二句说桃李花开一再经风，已成绿阴，感春事已去也。《汉书·主父偃传》：“所言九事，其八为律”，主父偃上条陈说了九件事，倒有八件全是法律。按山谷作此诗时，朝廷党派小圈子的报复斗争已又起来了。苏东坡和山谷这时都不容于时。东坡尤其被台谏官们攻击，自请外任，以远离中央权要之地。山谷此二诗后面特别指明不满于像主父偃那样专门拿“律”来毛举细故，而忘却政治大原则的人们。因此想退隐出去。 [213] 洪福寺在汴京。旧本此诗山谷有序云：“三月中同吕元明、毕公叔至洪福寺，见元明壁间旧题云：‘与晋之醉后，使骑升木撼花，以为笑。戏题乐天诗飒飒风和雨。’”据此序即知此诗完全为这一件故事而作。但诗中意思与《寺斋睡起》两诗的背景和情绪是一致的。不过这一首诗托意更深一层。诗意说：“残春时候已是风雨连天，还怕花不落吗？还要叫人把花儿摇下来吗？”山谷是讽刺那些闹小党派而忘了国家的人们的。 [214] 秦觏字少章。此诗从寂的方面想到喧的方面，因之生出许多相反的、相对照的见解来。并能从普通所谓的“长”处看出“短”处，“坏”处看出“好”处来。因之从现在的寂寞中，也可预测将来的盛大。山谷的诗大半都含有这一种理论的境界。因为他从经史中，从《老》《庄》书中，尤其从佛典中学到了一些素朴的辩证法的逻辑。因之他对一切问题的看法，多能从矛盾关系中得到一种更深的和更全面的见解。关于这一些哲学上的理论，由于种种理由，不拟也不能在解释诗篇的时候，详细讨论。但由于这一点也正是他的诗中特点所在，又不能不提到。故在此提一提。 [215] 首六句是一篇的主要论点。诗意说古往今来的人由于不能分别虚实，弄了许多可悲悯的事。武的如马援的马革裹尸，文的如惠施的其书五车，究竟为了什么呢？如若能分别虚名实事，去虚崇实，那么，即使穷居在衡门之下，他的立身价值也可与天地齐准的。《后汉书》纪载马援有“壮志”。他曾说：“要当以马革（皮）裹尸还葬尔！”《庄子》：“惠施多方，其书五车。”稇，絭也。絭是一种绳子，引申之则有束缚之意。衡是横木。横木的门，言其卑陋也。 [216] 次十句写入寄寂斋。正面发明喧和寂的意义。《韩诗外传》说孔子遇见了一个佩了玉而洗衣的女子。孔子抽琴去其轸（转弦的木头），叫子贡拿去问她，“善为之辞”，听她说什么。山谷此处是借用孔子故事以申说寄寂之意。刑杖鞭打，叫作笞榜（音痴彭）。冁，敕忍反，笑也。作圭的美玉是从石头里剖出的。诗意说秦、晁二人住在监狱打人，和市井喧笑的闹声中，反能够寄之以寂，犹如美玉发于石中。任渊注引《庄子》：“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又引郭象注：“视听而不寄之于寂，则有昧而不和；穷其原而后能物物。”任渊说山谷是用这意思的。 [217] 收四句仍从对比的方面，说明喧寂关系。鹏是最大之鸟，是小鸟。椿是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大树，槿花却是朝生暮死的。黄钟之声是宫声之本。筍即簨，是刻有龙饰的悬钟的架子。钟悬在架子上是无声的。但它能发声的性质是存在的。任渊注云：“钟虽未击。声音历然。”便是这个意思。这也就是篇首所包含求实的意思。只要真是钟，一定会响的。就怕不成其为一个钟，即使说它会响，而实际上还是不会出声的。 [218] 秦觌，字少仪。乃少游、少章之弟。此诗咨嗟叹息，抑扬尽致。使人读之，深刻地感觉到山谷爱才之心，汲引赞扬后辈惟恐不及。这是一篇极精彩的诗。《王直方诗话》：“少仪好为诗，初不甚工。既而以所业见山谷，山谷赠此诗，当时交游间，多以言为过。然少仪缘此诗思大发，非复往时。交游亦刮目视之。”可见这一首鼓励的诗是起了切实作用的。 [219] 起六句说少游声名广被，而少仪竟不为人所知。这由于种种客观条件的因果推移关系使之如此，不是少数人之力能使之通或塞的。《三国志·蜀书》：“许靖字文休，汝南平舆人。少与从弟劭俱知名，而私情不协。劭为郡功曹，排摈靖不得齿叙。（靖）以马磨自给。”山谷是以许靖比少仪的。 [220] 次十句依次叙秦氏兄弟多才，引到少仪诗句之好，竟然可以和我老夫打个平手。用笔层累曲折而下，愈说愈精神。《列子》：“纪昌学射于飞卫，既尽卫之术，乃谋杀卫。相遇于野，二人交射；矢锋相触而坠于地，而尘不扬。于是二子泣而投弓，相拜于途，请为父子。”山谷即用此事以纪昌之射比少仪之诗。 [221] 收六句极力咏叹出神气来，以刺激世上有地位可以提拔后进的人们：他们或不提拔人才，或根本不认识人才。诗意说：“自从我得了这好诗，我心里愧叹，三天面对着墙睡下。世上有力的人，拉拔人才还不到一寸，推去人才动就好多尺！人才是真难得呀，不是吗？但是，有了人才呢，恐怕也不容易被认出来啊！” [222] 席是用莞蒲一类草织成的。席帽即是这种席子作的帽子。 [223] 萁是豆稭子。任渊注云：“闻马龁草声遂成此梦也。……以言江湖之念深，兼想与因，遂成此梦。” [224] 秋字含有两义，一指节候，一指收成（因为植物到秋季都收成了）。麦子是在孟夏时收成的。《礼记·月令》：“孟夏麦秋至。”所以节候虽在初夏，对麦子说却已秋成了。 [225] 来禽即林檎。石榴是张骞从安息带回的，故名安石榴。任渊注：“末句盖有所寄，言物化各用事于一时，姑听其自然耳。”按此诗任渊编在元祐四年，正是政潮日起，苏东坡退出中央，外任杭州太守的时候。故任渊说有所寄，语意深长。 [226] 这二诗原有跋，今不录，是绍圣二年山谷谪官到黔州时作的。绍圣元年，与旧派为敌的章惇做了宰相，蔡卞修国史。在被挑剔被中伤之下，原在史局的范祖禹、赵彦若及山谷都得罪了。元年的十二月山谷谪为涪州别驾、黔州安置（官职虽在涪州，人却要住到黔州去）。二年四月才到黔州。竹枝词原是古乐府已有的旧腔，末有和声，并且也是原出巴东巫峡一带地方的。山谷路过此处，因用旧调作此二诗，在这诗中使人深切地感觉到他在极端穷困险恶的环境中所表现的宽厚博大的修养，换言之，亦即坚守不移的志节。大凡人在富贵得意时，胸襟还许开阔些。面临困难，多要变形。我们且看山谷在这里说的什么。 [227] 在峡州最险的山路有名“蛇倒退”及“胡孙愁”的。所以起二句说到蛇和猴子都发愁掉头，不用说人了。蝮蛇是一种细颈大头的毒蛇。箐是山中原始的深竹林子。 [228] 鬼门关也在峡州，是险绝处。这地方已经连接黔州了。黔州东北到汴京三千八百六十五里。故言五十三驿是皇州。 [229] 一百八盘和四十八渡都是到黔州去的经过路名。 [230] 黔南在今四川省彭水县。 [231] 汉张良得圯桥老人授兵书，为王者师。《庄子》纪黄帝问道于广成子在空同之上。空同山名。此二句言使君通兵法，究道术。 [232] 后四句言使君有园林，但以职守所羁，对于园内春来的莺花和秋熟的梨枣，都不能游赏攀采。只有等待平定了西夏，功名已立，方能来做风光的主人。 [233] 峥嵘形容山高。岁之将尽犹如山之始至绝顶也。起二句写得精神奋动。 [234] 偃蹇形容卧。所画是横竹，故比之卧龙。晋王徽之爱竹，他说：“何可一日无此君？”“俱忘形”三字，把画与画家都描写得合而为一。“不惊”二文写出竹子的安静沉着，亦即写画家的人格胸襟。 [235] 石泓是石砚。松煤是墨。霜兔是笔，笔是用秋天的兔毛所作。 [236] 最后二句写出画中有三个怪石。诗意说：“画家特意安了这些石头把竹龙镇压得屈蟠起来，怕它形体一旦完成就要飞去的。”这是加一倍的描写技巧。杜甫的题画鹰诗最后二句云：“梁间燕雀休惊怕，亦未腾空上九天。”这与山谷此二句有同样的巧妙，愈从反面松松地说，愈是在正面加了力量。山谷学杜大抵如此之例。 [237] 这首诗虽是只题黄斌老所画的四幅竹子，实际上是一篇画竹的述评。宋时邓椿是一个论书画和收藏的名手。他对山谷的鉴赏力予以很高的评价。他说米元章鉴赏书画的能力虽高，但还有失之太偏太过的地方，山谷才是一个切实的批评家。由此可知山谷题画的诗，不仅在文学上有价值，即在书画专业上讲，也有其价值。因为他自己即是一个卓越的自成一体的书家，所以他不会说外行话。这“辈”字韵的诗共有三首。本书只选一首，希望读者能再向集中尽读。 [238] 吴生指唐吴道子。筌、寀指宋初黄筌及黄居寀父子二人。山谷有《道臻师画墨竹序》云：“墨竹出于近世，不知其所师承。初吴道子作画运笔作弮（即卷字，曲笔），不加丹青已极形似。故世之精识博物之士，多藏吴生墨本，至俗子乃衒丹青耳。”黄筌父子也善画竹。李宗谔称黄筌墨竹“独得意于寂寞间”。山谷以为筌父子还不如吴道子。 [239] 山谷自注：“世传江南李主（煜）作竹，自根至梢极小者，一一钩勒成，谓之铁钩锁。自云惟柳公权有此笔法。”公权字诚悬。 [240] 燕肃字穆之，善画墨竹。刳心松两句指的所画枯竹。以竹比松，虽胜空干，而岁寒之性不改。 [241] 文同字与可，元丰二年出守湖州未至而卒。与可画竹最有名。此六句言与可拿褚遂良、柳公权写字银钩铁画的方法来画竹，足以追配三百年前的柳公权，亦即可接李后主。六句中的“披图”二句尤其活写出形象来。按以上自“吴生”二句，“江南”二句，“燕公”四句，及此六句共分为四段，历述唐以来画竹的真传。这里一共六个名手，归到“能者未十辈”的判断上去。这是一篇扼要的画竹史。 [242] 吾宗指黄斌老。最后六句赞美斌老的画竹，说他能学与可，与上文连为一气。并且说“物不能两大（这是《左传》上的话），我的诗虽好，也被你的竹子压倒了！”这是以诙谐的口吻结束全篇，增加情趣的方法。 [243] 诗人互相唱和，乃是很自然的事情。针对来诗的意思作答，而不用来诗的韵脚，叫作“和”。用来诗同一部的韵脚，叫作“和韵”。用来诗原韵而不按照原来的顺序，叫作“用韵”。按照来诗韵脚次序作，叫作“次韵”。古来和诗都只和答意思。试看杜甫集中和答诸篇，尚是如此。后来才用韵、次韵。苏、黄二家尤其变本加厉，次了又次。这就为后世次韵诗开了一个恶例，和诗非次韵不可了。这种习惯到了元朝就有人反对。我们现在不必再去学作这种了。平心论之，苏、黄凭仗读书多，材料富，技巧熟，虽然多作次韵，仍能不为韵脚所困，行止自如，甚至反而因难见巧。而且这种贪多不怕险的作法也是苏、黄诗中特色之一。因此为举例起见，此处特为选短篇次韵诗数首，使读者得以隅反。我们不必“带着枷锁跳舞”；但看一次古人如何这般跳法，也不为无益。 [244] 第一首论病原。山谷是一个学佛的人。佛家说一切物以及人身皆是四大（地，水，火，风）因缘和合而成。所以他说“万事同一机”，而主张不要“多虑”。 [245] 蹄是一种捉兔的网子。《庄子》：“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释文》：“系其脚，故曰蹄也。”此二句说斌老有悟于多虑之为病，而表现在诗中，遂能脱然无虑，如得兔忘蹄。 [246] 任渊注：“意谓花与泥俱出于一池，非泥外有花。喜与嗔俱出于一性，非嗔外有喜。” [247] 第二首写病后游赏。音琢，斫也。因斫去枯株而蚁为之改穴，因扫落叶而见新筍出土，皆因缘而至。写景之中，有一种象征说理的意味。因而引起后二句，由于静中知动，而能前知风雨之将至。按此二句的道理可与前寄寂斋诗参看。 [248] 霍去病是汉朝名将。此诗以西风比霍去病。西风像霍去病一样，将残暑打倒了。它把水沟吹通了，沟中水都流到莲塘去了。它又将竹林中积叶吹去，使得路径明显出来。 [249] 寂寞人指斌老。心猿是指人的心意活跃不定如同猿猴。此第一首写病起后在园中有了悟解的心境。“心猿”二句读者但理解为“意识清醒，一笑会心”好了。山谷此意也有出处，欲知其详，可觅任渊注本看。 [250] 《老子》：“五音使人耳聋。”《刘子》：“耳乐淫声，命曰攻心之鼓。”味无味，即“为无为”之意，亦出《老子》。第二首前四句意说：“疾病自外攻入，须我心自能预防，不受侵伐。待到它不能攻我之时（弓箭尽），我自了解已起了这件使疾病不能起作用的作用（味无味，为无为）。” [251] 《庄子》：“夫畏途（危险的旅途）者，十杀一人，则父子兄弟相戒也。人之所最畏者，衽席之上，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宴安”二句即用此意，但写得特别具体而警动！“床单子，酒席，上面即是蛟鳄垂涎之地！”因此必须提高警惕，看到霜就应该想到冰了。第二首诗意由病好了说到须防再病。诗人的语意，都是圆妙如珠的。读的人须以一种警敏精微的心去理解它。诗句虽仅说到病，但所蕴蓄的意义，不止于病的范围。 [252] 痾，病也。《维摩诘经》：“今我此病，皆从前世妄想颠倒诸烦恼生，无有实法。谁受病者！所以者何？四大合故，假名为身；四大无主，身亦无我。” [253] 将，携带也。 [254] 红妆翠盖指前句的莲花，亦暗喻女子美色。 [255] 《维摩诘经》：“是身为灾，百一病恼。”僧肇注曰：“一大增损，则百一病生。四大增损，则四百四病同时俱作。”经又云：“以智慧剑，破烦恼贼。”智刃即智慧剑也。 [256] 驾是车子，俗驾是庸俗人的车子。 [257] 此诗韵脚，一首中有两个游字。这在律诗中少见，应是例外的。 [258] 菡萏是未开的荷花。 [259] 拒霜花，树丛生，叶大而歧，花甚红。农历九月霜降时开。 [260] 《后汉书·徐穉传》：“太守陈蕃不接宾客。惟穉来特设一榻，去则悬之。”此句言主人敬客之礼。 [261] 汉马援征五溪蛮，最后攻壶头，竟死于军中。《后汉书》记马援曾说：“吾从弟少游常哀吾慷慨多大志，曰：‘致求盈馀，但自苦耳！’当吾在浪泊西里间，毒气熏蒸，仰视飞鸢跕跕堕水中，卧念少游平生时语，何可得也！”山谷此时正在谪贬蛮荒之中，故有感于马援的言语。 [262] 古来作官的，出门都有旌旗和鼓吹。此诗二句言园内的竹子可当旌旗，鸣蛙可抵鼓吹。 [263] 鹏已见前注。郭注《庄子》：以为鹏虽大虽小，飞得远近不同，其于逍遥则一。山谷此诗是说当谪居之时，若是完全与人隔绝，反而引起人家批评，以为是闹情绪。不如随顺和人出来游园，如鹏与，可远则远可近则近耳。 [264] 祖元大师是一个姓王的和尚。这和尚能谈命运，能弹琴。他把寺中厅堂题为“霜钟堂”，又在敞厅外种了些竹子题为“此君轩”。他有一个本家王庠字周彦，文笔甚好。王庠曾经被东坡夸奖的。祖元可能由于这一点间接关系，来求山谷作诗的。山谷不曾亲去看此君轩，作诗远寄，故曰寄题。 [265] 筝和琵琶，在乐器中地位远不如琴德之高。此二句形容和尚琴技卓越，说满堂的人把平常听筝、琵的耳朵洗净了来听他的弹琴。弹得声音那么高响，像落涧泉声一般。大家甚至要请他暂停一停，怕的弦子会断掉。这种具体的描写方法，生动真实，如闻其声，值得我们学习。 [266] 道人命即谈人的命运。 [267] 渑是水名，言有酒之多如一条渑水。《左传》：“有酒如渑，有肉如陵（山）。” [268] 此二句是说：“当时手栽的短竹，现在已经插天般高了。”但作者用“声挟风雨今连云”这样具体的描写和“数寸碧”对比起来，遂觉非常生动。 [269] 《史记·赵世家》记载屠岸贾杀了赵朔，赵朔有一个遗腹孤子。这时赵朔的朋友公孙杵臼及程婴二人商量救这孤儿。由于死较易，而立孤难，结果公孙杵臼牺牲了性命，而程婴抚养了孩子。 [270] 商朝的伯夷、叔齐兄弟，义不食周朝的粟粒，采薇于首阳山，以致饿死。按任渊注说这两句“言竹之劲且瘦如此”。山谷喜欢用具体的比喻作为描写的技法。尤其对于竹子，集中有许多篇诗都用同一方法。 [271] 此篇由祖元的弹琴说到谈命，说到竹子。到这最后四句，综合起来作结，并且将王周彦顺手也提到，不但章法周密，也增趣味。 [272] 诗意说：“酒是扶衰却老的好东西。除此以外，世上更无别种扶衰的方法。你家的好酒，除了这次初尝以外，以前却未曾尝过。”《汉书·食货志》：“酒所以扶衰养疾。” [273] 花字在此处作动词用。秋色斑烂，使得老眼生花。吃了茶以后，枯肠作响。这二句为的衬起下面正文来。 [274] 醡音诈，压酒具也。压酒滴滴而下如檐雨也。此二句正面描写所送的酒。 [275] 诗意说：“你不等待酒澄清了就送给我吃。将来好的客人来了，你会没有酒给人家吃了啊！”山谷写诗往往会用这种善意戏谑的口吻传达敏妙的辞句。 [276] 元符三年正月，宋哲宗死了。钦圣太后将端王接来继承大位。这即是徽宗。新政府把元祐敌党的章惇宰相罢黜了。一班被章惇派系所贬斥的官吏都逐渐召回。此诗是次年建中靖国元年所作。时山谷也被改官知舒州，四月到了沙市，长了痈疡，刚刚痊愈。这十首诗以内容论，是对于政局意见及怀想平生故友；（像这类性质的诗，如《次韵杨明叔见饯》、《次韵石七三六言》等皆是）以形式论，是学杜甫拗体绝句的。 [277] 伏波将军是马援。维摩诘菩萨示疾，见《维摩诘经》。山谷以此二人自比言又老又病也。十首中只有这一首是写荆江亭风景的。写得神采自然，是他一首出名的诗。任渊注末句云：“此句当有所指。或云运判陈举颇以为憾，其后遂有宜州之行。”这是说诗句得罪了人，而终于吃亏了。 [278] 山谷生于庆历五年，至此恰五十七岁。诗说徽宗有意起用幽隐的人才，恨己病不能往。 [279] 这一首是歌颂钦圣太后的。她立了徽宗之后，暂时秉政，到七月即将政权归之徽宗。所以有复辟归来道更尊之语。修门是郢城门。山谷适在荆州，即以此寄意。 [280] 成王以比徽宗。周、召以比当国诸大臣。《汉书》孙宝说：“周公大圣，召公大贤，犹有不相说（意见不同），著于经典两不相损。今风雨未时，百姓不足，每有一事，群臣同声。得无非其美者？”山谷诗意正是用的这一段书的意义，以针对当时党见纷纭，自私自利的政局。他说：“意见何妨不同，只要大家都像周、召的为国，切实引用人才，增进国家利益，即是至公至正，何必当轴的大臣一定要出于我的门下，成为我的派系，才算人才呢？”这是山谷爱国家爱人民的见解，最直接最爽朗的表现。 [281] 这一首追悼司马光。光在哲宗初年，由知陈州起擢右仆射。他当国一年即死，被赐“清忠粹德之碑”。到了绍圣初年，这碑就因党争而被磨毁了。杨绾，唐朝人，肃宗以他为相，“士相贺于朝”。第三句即用以比光。 [282] 绍圣初年被贬的诸人，至此时多死于瘴雾了。三事，指三公的地位。此诗从反面拥护苏东坡、子由，认为二人应居三公。诗意说：“难道怕这两个人才高难于驾御，而就让这两个老头从万里外白白回来么？” [283] 此诗从正面拥护东坡。诗意说：“以文章论，东坡可比韩愈、杜甫；以草制论，东坡可比陆贽。当今玉堂确乎要能手学士；而这个能手须是儋州的苏老头子！”东坡谪居儋耳，也正北返。可惜七月间就死在常州了。山谷作诗时，坡尚未死也。陆贽，唐德宗学士，“奉天书诏日数百，他学士阁笔不得下，而贽沛然有馀”。 [284] 这首诗怀悼陈师道及秦观。时陈除秘书省正字，秦已死在藤州。按此诗二人一死一生，其章法完全学杜甫。 [285] 张耒字文潜，体胖而好饮酒，又口吃。他时被任知陈州又改颍州。此诗想念文潜，说他胖得像弥勒佛。 [286] 邢恕，官吏部尚书。诗意说他以援立英宗为自己之功，而诬谤宣仁太后，起了党祸，等于平地生出崎岖。他的儿子居实字惇夫早死，已见前注。山谷以为若惇夫不死，劝劝父亲可以好些。此首追悼惇夫。诗中镌字，有人说山谷用得不稳，因为儿子不能镌父也。这也可备一说。但不免不熟习山谷字法耳。 [287] 马瑊字中玉。 [288] 因刀头上有环，环者还也，所以古乐府以梦刀头为还归之兆。山谷谪居至此六年。 [289] 判即拚字。 [290] 汉刘向曾讲论五经于石渠阁，又为中垒校尉。山谷自著作郎馆阁中贬官，故以自比。 [291] 汉马融曾为南郡太守，即荆南地。又融曾坐高堂施绛帐以教生徒。中玉姓马又为荆州守，故以相比。这两句虽是对仗的，但却笔势相连成为一整句。前辈叫作“一气盘旋”。山谷惯用此法。 [292] 糁音惨。一种掺和的饭食。 [293] 马明年冬季官满当归。 [294] 起二句言八年长别猝然相遇，不容停留，如同急流的水。盖是车盖。两车相遇，所以车盖相交。 [295] 嵇康诗：“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此二句用嵇诗之意，以比意志中已有一个更高的企图，哪里还肯在京洛风尘中呢？ [296] 妆镜是女人用的镜子。此处即以比女人。宋朝士大夫家中，买歌姬侍妾，是很平常的事。“旧管新收”是官文书中的套语。山谷引用入诗，亦是一时游戏，广泛地增加词汇耳。诗意是以一种谐戏的口吻问李“旧管的和新收的一共有了多少女人了呀？” [297] 流是有水之处，坎是低洼露出地面之处。诗意说：“此身如一虚舟，逢流则行，遇坎则止。” [298] 山谷自注：“女博士谓辅圣后房孔君也，于文艺无所不能，皆妙绝。”此诗，孔死已久。诗中带有吊唁和慰藉的意思，也是充实起第五、六两句的意思。虚舟之语，劝他随顺也。 [299] 南浦是万州。山谷自蜀放还时，与仲本相见于此。 [300] 高荷字子勉，江陵人，自号还还先生。后知涿州。山谷至荆州，子勉上诗。山谷深爱其才，大加奖誉。这十首诗即是许多赠高诗中之一组。在这十首中有勉励，有推许，有交游的情谊，使人感觉到山谷真是一个恳挚殷勤的人。十首诗用高子勉原韵，生新出奇，而音节自然，体制流美，艺术性极高。这十首诗同时就是教子勉作诗的示范之作。我们须虚心熟读仔细玩味，方能体会其用笔抑扬曲折之趣。 [301] 德人指东坡，时东坡已卒于常州。诗意以为如子勉之才，宜使见东坡，而惜其不及也。 [302] 重玄是指古人思想的秘奥。这如一奥府为锁所关，需要智士的玉匙开之。后四句唱叹而言之，神态极生动而恳切。“我在这里等待久了，你还不曾来啊！这重重的玄锁，要你这样玉匙来开呀！” [303] 《庄子》：“列子御风而行，旬有五日而后反。”山谷用以赞美子勉诗才的迅敏。此首完全奖许子勉的诗，最后想及东坡、少游等人已死，而悲叹不及看见子勉，尤其真至。行布是说诗句的次第行列安布（即章法）。诗意言“你诗的行布与沈佺期相近，而体势飞扬又似曹子建”。 [304] 按杜诗，王粲宅在岘山，有井。《史记》记李广罢归居蓝田南山，曾夜猎为灞陵亭尉所呵。此第三首起二句山谷自谓旅居荆州。南山不在荆州，此句只用其闲居之事。第三四句，写当地风景。第五句谈诗，第六句追吊东坡，是上下的转纽。向秀曾作《思旧赋》，言闻笛韵而思故友嵇康、吕安。收二句说东坡纵使归来，亦恐时事变易耳。《神仙传》：苏耽学仙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