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凰求凤 [book_author]李渔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戏曲,传奇,完结 [book_length]61080 [book_dec]一名《鸳鸯赚》。传奇。 清李渔撰。二卷。三十出。渔有《笠翁传奇十种》已著录。此剧乃十种曲之一。 约清初成书。据作者所著小说《连城璧》中《寡妇设计赘新郎,众美齐心夺才子》改编。写金陵书生吕曜才貌双全,妓女许仙俦美而能诗,二人相爱,吕答应娶许作妾,但需娶正室之后才能接她。许仙俦即为吕曜寻觅佳偶,得知曹氏女淑婉才色无双,欲为之聘娶。又有缙绅乔国用女梦兰,才貌仅次于淑婉,钦慕吕曜,欲以身相许,得知许仙俦之意,就与媒婆何氏定计离间吕、许关系,使吕曜同意入赘乔家,并订婚期。 [book_img]Z_19913.jpg [book_title]序 生人之大患有三：一曰淫，一曰妒，一曰诈。淫者不顾身而遑顾名；妒者不容己而遑容人；诈者不恤死而遑恤生？吾友笠道人深忧之，以为此非庄语所能入，法拂所能争也，必也以竹肉为针砭，以俳优为直谅，则机圆而用捷矣，其惟传奇乎？于是《凰求凤》之书又出焉。 问何以止淫？曰：请观吕哉生。夫世之之无仅识，形骸略具，而自以为宋玉者多矣。佻兮达兮，不自知其丑也，大抵造业耳，佳人安在哉？而哉生者，男子中之夷光也。向令稍示目成，可使世无贞妇，而乃防温柔如暴客，指门限为死关，卒至感动文星，掇上第之荣，而拥三妇之艳，哉生之志亦得矣。然则哉生非不慕色也，惟知夫非不淫则色不可得而好也，其识高耳，则淫与不淫之得失明矣！问何以已妒？曰：请观乔氏。夫许仙俦归心吕郎，代求正室，无他肠也。而乔氏妒心一起，遂生无限之戈矛，其才又非许敌，遭折辱焉。庞涓死于孙膑，乔氏之不死于许，幸耳。曹氏清净无为，独坐而享其成；乔氏之妒，曹氏之资也，则妒与不妒之得失又明矣！ 问何以息诈？曰：请观何妪。当许仙俦之弄乔氏，何异张仪之欺怀王；殷四娘之说吕郎，何异陆贾之调平、勃？乃好胜者，必遇其敌；专利者，必丧其本。而何妪木强人也，寻行数墨，规规媒妁中，不使一智，不画一策，起而收功集事，朱提之赏，直扼殷四娘之喉而夺之。殷虽枭，无如之何也。则诈与不诈之得失又明矣！ 且夫三妇始而参差，终归一致者，何也？岂非由其起见，俱从爱惜吕生一人故耶？真爱吕生，自不得不各蠲私忿，理势固然哉！向使东汉诸君子有此，则可无甘陵之祸；北宋诸君子有此，则可无元祐之祸。奈何倾辀覆辙，前后相寻，勇私斗而怯公战，以至于糜烂不可收拾者，盖其智曾不若此数妇人耳！此又余所以观乐而泣也。 楚弟杜濬于皇氏题 [book_title]第一出 先声 〔天仙子〕 蠢煞男儿乖煞妇，酸是蜜来甜是醋。只愁两妇不同乖，智一路，愚一路，非类如何牵得附？ 若使两才俱足妒，貌可并驱争独步。能保参商不到头，始则怒，终相慕，醋味变来甘似露。 〔意难忘〕 吕子才容，虑风流太过，敛锐藏锋。青楼人不舍，绣户意偏钟。谋反间，设牢笼，无计不纵横；乔输许，高才捷足，好事成空。 曹姬坐享乘龙，悔无端漏泄，暗里兴戎。一番乔做作，头脑忽冬烘。消妒癖，酿和风，三美并中宫；效《关雎》，不淫而乐，事在伦中。 绝风流的少年偏持淫戒。 最公道的神明忽钟私爱。 极矛盾的女子顿结痴盟。 至乖巧的媒人反遭愚害。 [book_title]第二出 避色 〖临江仙〗（生巾服，带丑上）孽障愁恨天付与，避情懒上潘车。耻凭才貌作穿窬，才多能败德，貌美易伤躯。 〔如梦令〕人恨才容不足，我怪身名太馥。无故惹情氛，到处红颜追逐。眉蹙，眉蹙，不是生人佳福。 小生吕曜，字哉生，三山二水中人也。际皇明全盛之世，处六朝最胜之区。新移白鹭洲边，旧住乌衣巷里。避纨袴之积习，羞言家世簪缨；具穀玉之兼才，一任年华丰歉。不幸早背椿萱，终鲜花萼；功名未偶，姻事难谐。这都不在话下，只可恨耳目之前，有许多消不去的孽障。止因小生的相貌，生得过于丰美，又有藉甚之才名，引得人家女子个个倾心，人人注念。不但明央媒妁，显送丝鞭，要与小生联姻缔好。还有那些不正气的妇人，或是暗递佳音，约我去做逾墙之张珙；或是妄投信物，说他愿做私奔之文君。小生是个风流少年，却不是个轻薄子弟。虽不好拂人之情，也还要自爱其鼎。曾读《感应》之篇，极守淫邪之戒。做了别样歹事，那些轮回报应，虽然不爽，还有迟早之不同；独有奸淫之报，一定要现在本身，决不肯限到来世。淫人妻女，就将妻女还人，却象早晨借债，晚上还钱。只因打算不来，所以不肯胡行乱走。是便是了，小生负却这种才华，又生就这副躯貌，“风流”二字，是分明受之于天。这个道学先生，如何做得到底？只除非娶个绝代佳人做了妻室，使风流愿饱，色欲途穷，才能勾守义终身，不走邪路。所以年将弱冠，不肯轻议朱陈，就是为此。如今会场在迩，要想杜门谢客，做些静养的工夫。不免叫园丁过来，分付一番。园丁那里？ （丑应介） （生）我从今日闭关，一步门也不出，一个客也不会。我这园亭里面，常有附近的女子借游玩为名，不时进来走动，旁人观看甚是不雅。从今以后，须要严词拒绝，不可放他进来。 〖二郎神〗修垣堵，葺藩篱把柴关紧锢，洁净苔痕防点污。瓜田履迹，不分莲瓣飞凫。一任他笑板憎迂还厌腐，我这蠢男子甘心学做。要风流，除非是跨凤鸾，不将身作雄狐。 （丑）请问相公：良家的女子来此游玩，一总不放他进来。若还有青楼姐妹，平日相与熟的，或是亲自到门，或是遣人问候，还该见他不见他？ （生）与歌妓往来，无伤于名节。只是近来的姐妹，没有几个中看的，要他来也没用。止有一个名妓，叫做许仙俦，不但貌美，兼有诗才，是在社友里面算的，只有此人不在所拒之列。 （丑）知道了。 （生）风流权且学迂儒，年少无赢老不输；好色每将妻子换，止因错打算盘珠。（暂下） （丑笑介）好诧事，好诧事！做男子的倒被妇人淘漉不过，竟要闭起关来。我且到门前去立着，若有打发不去的，做我园丁不着，丁他一丁就是了。 〖啭林莺〗（小旦扮梅香上）佳人命过才子居，要我私订欢娱。（见丑介）阿叔，烦你通报一声，说邻家侍妾，要进来问候相公。（丑）他与你并无瓜葛，为甚么要问候起来？（小旦）三生石上曾相遇，无瓜葛也共桑榆。老实和你说，那对门楼上的人儿，有好意到他，特意叫我来通信的。（丑）那好意我知道了，不过要与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罢了。不是区区夸口，我家这位相公，只因标致不过，不知把没头没脑的相思，害杀人家多少女子，不曾见他说声可怜。落花有意，当不得流水无情，不如免劳也罢！你这等私情密语，他耳边厢只愁恹弃。（小旦）这等，有封书在这里，烦你送进去罢。（丑）这样书，日日有几封送来，他也看不得许多。都拿来做了火情书，造尽个秦皇孽障，只少得未坑儒！ 古语说得好：传书人不可怠慢。走来，等我替了主人，赏劳去声你一赏劳。（扯介） （小旦）呸！佳人空有意，才子太无情。（下介） （净扮平头上）罗巾作纸偏多韵，彤管题诗别有因。（见丑介）我是院子里面许校书的平头，要见你家相公，烦你引进一引进。 （丑）这等随我来。（同进介）启相公：许家有人在此，快请出来。 〖啄木鹂〗 〖啄木儿〗（生上）来芳讯，自彼姝，定有鸾笺倾肺腑。（净见介）（生）你家姐姐好么？（净）姐姐好。有新诗一册寄上相公，要求直赐针砭铁可成金，切不要浪褒扬瑕反称瑜。切磋虽为怜香阻，疼他更要施斤斧。 〖黄莺儿〗莫相诬，要看他情真意假，只在笔底辨亲疏。 〖黄莺儿〗（生）雅意自难孤，锦回文，敢浪涂？须将手盥蔷薇露。准备着名香一炉，清茶一壶，沉心批阅楼东赋。顾不得笔尖枯，也要微加润色，做个纸上画眉夫。 （净）姐姐说，相公闲暇的时节，还要过去走走，不要冷淡了他。 （生）我时常要来望他，当不得走到青楼，被那些寻常姐妹扯拽不过。我如今立了重誓，再不进院子来了。以后要会，倒请他过来。 （净）这等极好。只是一件，万一那些寻常姐妹看了样子，也都要就教起来，又怎么处？ 好色之心人所同，不分男妇与雌雄。 才郎既有佳人貌，处女皆生浪子风。 [book_title]第三出 伙谋 〖字字双〗（副净扮村妓上）姐妹容颜我最娇，妆造；胭脂衬粉面如桃，得窍。睡到天明再一瞧，变了；旧时主顾不来嫖，知觉。 自家非别，院子里面一个会打扮的妓妇，叫做钱二娘的便是。往常嫖客最多，生意极是闹热。独有今年不济，等上三五日，不见有个嫖客进门。家家如此，不独我一个。昨日约了赵一娘、孙三娘一同过来商议，要生个法子出来，好招揽嫖客。此时也该到了。 〖前腔〗（丑扮肥妓上）姐妹肌肤我最饶，双料；肚皮吸起弄虚乔，波俏。到晚伸开五尺腰，欠嫋；旧时主顾不来嫖，难抱。 （见介） （副净）孙三姐到了。赵一姐在那里，为甚么不约他同来？ （丑）有客打钉，少刻就到。 〖前腔〗（净扮老妓上）姐妹年庚我最高，近耄。补牙染发赚儿曹，似少。近身才觉面皮焦，兴扫；旧时主顾不来嫖，怕老。 （见介） （副净）赵一姐、孙三姐，我请你们过来，不为别事，只为今年的生意，比往年大不相同，真是冷淡不过。大家商量商量，用个甚么法子，好招揽嫖客？ （丑）没生意的原故，我们竟不知道。大家猜一猜，只要猜得着，就好医治了。 （净）也说得是。就从钱二姐猜起。 （副净）我预先就想过了，只为近来的男人都好私偷，不喜明做。如今半开门的女子，倒多似我们，那些嫖客都去走小路了，所以把我们的生意，弄得这般冷淡。如今没得说，到礼部衙门去动张呈子，也弄得他出来当官。大家明做，自然没有偏区了。 〖大迓鼓〗输他垄断高，招牌不挂，主顾偏招。我和你当官枉纳抽分钞，怎似他不掣的私盐价转高。快打官司，图将气消。 （丑）私窠子虽多，他的嫖钱、东道，也替我们一样，还有贵似我们的。更有男风一路，最是惹厌。他的价钱又贱，东道又省；近来的风俗，又作兴这一桩。我们若要生意大行，倒不如女扮男装，闭了前门，只开后路，包你钱财广进，主顾多招，不像这般冷淡了。 〖前腔〗风运太蹊跷，后庭炎热，前庭萧条。无端避湿争趋燥，做个狗尾儿郎去续貂。我和你改换门闾，定在这遭。 （净）没生意的来由，也不单为这两件。只因姐妹里面，假装标致的极多，没有真才实学。那些嫖客都不肯轻易上门，定要访一访名声，方才下手。要晓得妓妇的招牌，都挂在文人墨士口上，他们说好，就使你兴头起来。所以遇着那些名下之士，定要周旋一番，要求他说个“好”字。近来的嫖客，又老到不过，口里说好，他还不信，说是买出来的批评；定要那说好的人，自己嫖过几夜，方才作准。你若不信，只看隔壁的许仙俦，自与吕哉生相处之后，他的名声就大噪起来，车马填门，好不闹热。即此一个，就是榜样了。 〖前腔〗（净）文人口是刀，一经批削，没处翻招。近来花案无公道，西子名低嫫姆高。正好夤缘，取做特超。 （丑）这等不难，吕哉生的面貌，是我们认得的。终有一日，在门前走过，大家扯他进来同宿几夜。拼得不要嫖钱，再把些甜言蜜语叮嘱叮嘱，他自然称赞我了。 （丑摇手介）休想，休想，我也曾会过一次，好意捏他一把，他倒变下脸来，说了许多歹话。二位的嘴脸，也与我差不多，不要讨个没趣。 （副净）既然如此，近来名士也多，不希罕他一个，我就另扯别人。 （净）定要是他才好。我有道理，他近日闭关静坐，再不出门。闻得也冷静不过，要许仙俦去陪伴他。难道小许陪伴得，我们就陪伴不得？只怕他不肯收留，倒弄出个没意思。须要问他相好的人，讨得一封荐书，再办些礼物带去。往常是男子嫖妇人，我们翻起案来，妇人倒去嫖男子。这样凑趣，他难道还不收留？ （丑、副净）有理，有理！既然如此，各人去讨荐书，且看他留那一个？ 风月场中益美谈，倒翻常局女嫖男。 [book_title]第四出 情饵 〖虞美人〗（老旦带末上）烟花孽障何时了，恨不回头早。同心喜得遇名流，倘辱相收，甘与抱衾裯。 奴家许氏，小字仙俦，留都歌院中一个知名的妓女是也。心似天高，命如纸薄。才思可侔道韫，生涯偏类薛涛。岂真前世前生，负却千人孽债，致令今生今世，落此万丈深坑？还喜得一件，并无鸨母拘身，可容自家作主。一向有从良之愿，未得其人。近来幸遇吕哉生，是当今第一个名士。若是单论才学，或者还有并驱之人；若论才貌相兼，莫说当今没有敌手，就与潘安、宋玉比并起来，只怕也还是后来居上。我这终身之靠，一定要依着此人。他近来杜门不出，要我过去就他，已曾把家中之事，付与侍儿掌管。不免叫平头领去，与他盘桓几日了来。（行介） 〖一江风〗下朱楼，抛却针和绣，去把心交就。步芳洲，怪杀行人，把虚誉相加，尽道是何处云归岫？教人听转羞，教人听转羞！这就是生来薄命的由，我也曾终日把红颜咎。 （末）园公在那里？许家姐姐到了，进去通报一声。 （丑内应介）就出来了。 〖前腔〗（生上）正凝眸，伫盼云軿久，果得仙姬就。呀，仙俦到了。（老旦）“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两句毛诗，怎么恁般有味？似三秋，追数佳期，不过是昨日前朝，原不多时候。（生）“花径不曾缘客扫，柴门今始为君开。”这两句唐诗，却像为卿而作。关门避众咻，关门避众咻。把莺花当做仇，这柴关钥止为伊家授！ （老旦）谢绝秾桃艳李，单收野蕙萧兰，足见嗜痂之爱。只是一件，既蒙你不弃烟花，收入金兰之谱，何不推此一念，缔就姻盟？奴家虽则才疏技短，不敢自任校书，也还识字通文，尽可为君棒砚。若得长离舞榭，永弃歌楼，无论操箕帚以终身，固无遗憾；即使抱衾裯以没世，也有余荣。未卜郎君意下如何？乞赐尊裁，勿虚贱意。 〖金络索〗我身躯得自由，并没个人掣从良肘。虽则是年过芳春，还不到莺老花残候。我当日命名之际，原有深心，这“仙俦”二字，就为从良而设。私心望好逑，谢凡流，不是神仙不与俦，如今才把衷肠漏。（生）待小生商量回话。（老旦）吕郎，我老实对你说，许仙俦的身子，生是吕家人，死是吕家鬼，已立定主意，定要随你的了，你落得不要踌躇。不嫁伊行死不休，我先向神明咒，省得你三心两意费躇踌。既要相留，又要相丢，打腹稿，辞婚媾。 （生）芳卿既有怜才之念，小生岂无慕色之心？只是眼下功名未遂，家计萧条，还不是买金屋贮阿娇的时节。求你姑待几年，等我功名到手，然后缔此良缘，未为晚也。 〖前腔〗年华尚未秋，两下都堪守。但得身荣，便是相从候。如今呵，饥寒兀自忧，便相留，也难使佳人字莫愁。文君空辱当垆手，犊鼻相如只卖羞，贫难救。你仙俦到底是仙俦。怕甚么减却温柔，删却风流，恩与爱，分前后。 （老旦）我为才貌两件，爱你不过，故此要相托终身，并不是贪图富贵，何须要等功名到手。你若许我相从，莫说我的衣食，不要你照管，连你一家的薪水，我都还措置得来。奴家止有一身，并无鸨母，生平的积蓄虽然不多，也将就过得日子。富贵便怎么样？贫贱便怎么样？你这句话分明是推托之词。 〖三换头〗休开诳口，故意把婚姻迟逗。有几个夫人未嫁，凤冠先上头？不瞒你说，有多少青云贵客，要我去做现在的夫人。我因他才貌欠佳，不肯以彼易此。非是我弃凤偏恋鸥，戴乌纱同木偶，翻不若多情的楚囚。你休得要负杀人儿也，恋新甘弃旧。这段真情，只怕也难将笔勾？ （生）不瞒小娘子说，小生是个循规傍矩的人。婚姻是桩大事，难以草草，要娶个名家之女做了正室，然后娶你做第二位夫人。只要实意相均，不妨把虚名奉屈。但不知尊意若何？ 〖前腔〗真情出口，望娘行原宥。也只为新人未娶，怕安头上头。（老旦）既然如此，我先到你家做了偏房，待新人进门，让他做个正室，也未尝不可。（生摇头介）正妻未至，侧室先来，分明是埋伏争端，为后来矛盾之地，这也欠妥。既然订了婚约，迟早总是一般，小生决不食言，略等一等就是了。把好事权逗遛，耐春光迟共早，少不得还伊并头。若虑我改变心肠也，有前忘却后，请向神前，及早把盟言共修。 （老旦背介）这等看来，他的心肠是决不改变的了。只是一件，万一娶个妒妇回来，不容他娶妾，却怎么处？ （想介）我身边这些蓄积，终久是他的，何不预先做个畅汉，娶一房正室与他，使那先来的人，知道这番情节，就不好拒绝我了。有理，有理！ （转介）既然如此，连你娶亲的事，我也一力担当。新人是我代相，财礼是我代出，不使你破费分文。只要不背今日之言，我就死而无怨了。 （生）多谢！这样盛情，叫我如何当得起？ 〖东瓯令〗（老旦）沽恩誉，费私赇，不怕新人不见收。将钱买作伊家后，也只为割不断丝牵藕。怪无端才貌把人钩，身去意偏留！ 〖前腔〗（生）蒙青盼，注情眸，错认村郎做阮刘。输钱代觅裴航臼，感大德如天覆。请从今日置情邮，便去觅温柔。 〖尾声〗（生）今宵权署中宫籀。（老旦）只怕后来人要追算更筹？（生）少不得平分得半从公剖。（合）虽然算得清，既往也难追究。 [book_title]第五出 筹婚 〖一剪梅〗（小旦扮夫人上）孀鬓从来易得霜，风烛难防，婚嫁宜忙。（旦扮小姐上）眼前谁可效鸾凰？偌大名邦，没个才郎。 〖长相思〗（小旦）髻飞蓬，鬓飞蓬，羞对菱花理旧容。呼儿课女红。（旦）爱眉峰，惜眉峰，欲画修蛾又苦慵。阿谁堪代侬？ （小旦）妾身曹夫人是也。自背先夫，孀居十载，遗资颇厚。但恨无儿，止生得这一女，容貌才华，都是当今第一。要赘个风流佳婿，甚难其人。我儿，你今年十六岁了，正是及笄之年，朱陈大事全然未讲。我做娘的好不替你担忧，你反宽胸大度，绝不关心。但有媒人来作伐，就把难题目去难他，定要貌比潘安、才同子建。这两种人分开来寻，尚且难得；你又要合成一个，方才肯许。当今之世，那有这位才郎？劝你将就些罢。 （旦）母亲在上，听孩儿道—— 〖解三酲〗非是我假道学恢宏私量，背情理强制柔肠，要把潘曹付与炉锤匠，使他才与貌，得成双！古语道得好，取法乎上，仅得乎中。要选第一等才郎，选到其间，只可得个中平之婿；若把求亲的题目太出容易了，只怕招来的人，不是奇形怪状，就是俗子庸夫，岂不误了终身大事？乘龙仅得鱼虾伴，跨凤才招燕雀行。倘若把心儿降，少甚么泥鳅伴鲤，山雉求凰？ （小旦）我儿，你这些话尽说得有理，只是做女子一世，最难得的是二八青春，过此以往，就是標梅之候了！ 〖前腔〗越三五正当佳况，逾二八渐减容光。不比男儿三十才为壮，须未白，尚呼郎。娇花隔宿能铺径，粉蝶随春易过墙。好教我心难放，怎能勾舒开笑口，撇却愁肠？ ——那些议亲的媒婆都说，金陵城内尽有才貌兼全的。等他到来，问是那一个好？ （旦）母亲，婚姻大事，切不可信任媒婆，倒要在闲人口里讨个下落。无意中露出的才是真情，一有做媒之心，说来的话就不足信了。 （小旦）也说得是。近来有一名妓，叫做许仙俦，诗才极好，名流韵士，大半与他往来，不日要来访你。等他一到，就留心访问便了。 〖尾声〗辨雌黄，分中上，要在佳人队里访才郎。（旦）定有个檀口传来的姓字香。 家室纷纷失所宜，相传大半受媒欺。 从今自主婚姻籍，月老无烦浪主持。 [book_title]第六出 倒嫖 （丑上）好笑好笑真好笑，近来世事偏宜倒。男子开门接妇人，头巾变做烟花料。自家非别，吕相公的园丁是也。他一向闭关谢客，原是要躲避妇人。谁想良家的女子便躲得脱，那些娼家姊妹是遣不去的冤魂。你越躲，他越来，倒弄得其门如市，又做下个新奇不过的例子，叫做倒嫖。只因他的相貌生得标致异常，院子里的姊妹与他宿过一晚，门前的生意就热闹起来。都说吕哉生那样面貌，那样才情，若不是第一等妇人，他如何看得上眼？所以那些妓女要图这个名声，各人讨了荐书，把轿子抬上门来送与他睡；还要倒贴钱财，反赔东道。我家相公，却不得朋友的体面，只得留在花园耽搁一晚，也有同房各铺的，也有同床各被的，总不曾有粘皮靠肉之事。不过使他冒个虚名，说在吕哉生身旁宿过一晚，好替他扬名的意思。谁想做到后面，竟打发不开，每到一晚，定有几个进门，都说别人嫖得，我就嫖不得？几个妇人结做一党，不肯单冒虚名，定要亲沾实惠。你说这样横事，叫他如何当得起？所以近来没法，只得躲避出去，留我看守花园。那些妓妇里面，知道他出去的，就不来缠扰；还有不知道的，一般带了钱财，携了东道，上门来做嫖客。我自从相公去后，妇人不见面，酒肉不沾唇，其实有些熬不过。不免想个法儿出来，有上门的生意，骗他一宗到手，莫说追欢取乐，就弄个东道吃吃也是好的。有理，有理！相公虽然出门，他的方巾、衣服都锁在书房，不免掭将开来，把衣服穿了，扮做他自己的模样，等妓妇走到，竟出来招接他，有何不可？自古道看山吃山，看水吃水。看了这座风流靠山，也要吃些风流汤水。 〖普贤歌〗（副净上）做成妙计女嫖郎，谁料天灾遇血光。经期忒煞长，猩红满裤裆，特来包染朱红棒。 自家钱二娘的便是。自与赵一姐、孙三姐大家商议定了，正要去嫖吕哉生，不想好事多磨，忽然行起月经来。往常行经，不过三五日就住，偏是这遭惹厌，涓涓滴滴，流了半个多月，还不肯住点。赵一姐又在腿缝中间生了一个大毒，叫做骑马痈，也耽搁至今，不曾去得。今早着人知会，说他备了东道，约我一同去嫖。此时也好到了。 〖前腔〗（净带末，携酒盒上）做成妙计女嫖郎，谁料天灾不可禳。无端起毒疮，偏生碍那桩，教奴忍痛兼熬痒。 （见介）钱二姐，我们想了那个计较，只便宜得孙三。他自从嫖了回来，如今的生意比往常大不相同了。 （净）正是。不但他一个，还有许多姊妹学了他的样子，都兴头起来，只有我们不济。如今说不得，大家带些脓血去了心愿罢。 （副净）正是。就请同行。 （行介）今夜鸳鸯被上，鹅黄色间猩红。只当携了颜料，去画着色春宫。（到介） （末）里面有人么？ 〖孝南歌〗 〖孝顺歌〗（丑飘巾、艳服，作娇态上）施乔扮，学艳妆，风流宛然才子腔。是那一个？（二净）是我们。（见介）（丑）二位贤姐，到此何干？（二净）久慕吕相公，特来拜访。因慕姓名香，输心欲相傍。携资带镪，赔酒赔浆，奉租鸳帐。伴得他一刻春宵，胜拜千金贶。（丑）这等说，二位是要嫖的了。（二净）正是。有两封荐书在此，烦你代传一传。（送书介）（丑）书倒不消，只是嫖钱、东道要从厚些。（二净）东道是备来的，嫖金十两，烦你先送进去。（送银介）（丑）这等，把东道摆下，待我拿了银子进去，就出来奉陪。（虚下）（副净）这个主子，不知是他甚么人？（净）想来是篾片，我们的东道，一定少他不得了。 〖锁南枝〗（丑上）钱上腰，食近嗓；这欢娱，自天降。 ——二位既然同来，今夜的好事，一定是要同做的了。有限的工夫，不可耽搁，快斟酒来吃几钟了好睡。 （二净）等吕相公出来，一同上席。 （丑）我就是吕相公了，还有甚么吕相公？ （二净）吕相公的面貌，是我们认得的，好不风流标致，那里是你这副嘴脸？ 〖前腔〗风流态，俊秀庞，如何变成这粗蠢腔？（丑背介）被他认出来了，却怎么处？哦！我有道理。（转介）老实对你说，我是他的替身。往常女客来嫖，都是区区替代。只要他肯认个虚名，就是作兴女客的去处了，难道当真要同睡不成？止卖姓名香，身躯不容傍。伊休妄想，别有襄王，代赴高唐。与你握雨携云，了却风流账。从直言，非掉谎；请伊家，自筹量。 （副净拉净，背介）或者原是他替代，也不可知。 （净）睡便同他睡。只要弄得些东西拿回去，做个证验，就好对人夸嘴了。我有道理。 （转介）你既做他的替身，一定是知书识字的了。我们有两把金扇，求你写一写，落上他的名字，做个证验，何如？ （丑背介）我虽不会写，他也未必识。待我信手涂他一涂。 （转介）这个不难，你们磨起墨来，待我就写。 （二净磨墨，丑乱涂介） 〖醉罗歌〗 〖醉扶归〗学他道士书符样，连挥一阵笔头忙。草字从来易包荒，纵然写错也难查账。 〖皂罗袍〗蛇身龟颈，故将怪装；蝇头凤尾，好将拙藏。这是书家的秘诀从来尚。写完了，待我用图书。（二净）既有图书一发好了。求你多印几方，使人好信。（丑）这个容易。每一把上面印他七八方。（连印介）（二净）有心是这等了，再加几方完了齐头数罢。 〖排歌〗（丑又印介）他也真知窍，忒在行，便添几颗凑成双。 （二净收扇介）取酒过来。（同饮介） （丑狂饮大嚼介） 〖前腔〗（二净）想他想得心儿荡，念他念得口儿张。谁料伊家把身藏，将人代己无情况。可惜了凤衾鸳被，空余洞房；辜负了莺声燕语，频呼玉郎。兴来要把村夫当。怎奈他倾杯勇，下箸忙，没些闲空效鸾凰。 ——夜深了，请睡罢。 （丑）有一句要紧的话，讲明白了上床，省得临时争论。你二位呵！ 〖尾声〗（丑）谁先谁后从公讲。（副净）少不得是姓钱的从来居上。（净）只怕序齿还该我赵一娘。 [book_title]第七出 先醋 〖夜行船〗（外扮衰老仕绅扶杖、带小生上）白尽头颅愁未已，身后事说起攒眉。有女将婚，无人堪婿，只为才容太美。 老夫乔国用，号益庵，秣陵人也。由科第出身，官拜奉议大夫之职，退居林下，已经二十余年。妻妾俱亡，并无后嗣。老年生得一女，齿已及笄，还不曾赘有佳婿。只因他的才学，倒反强似男人，把近来这些名士，都看不上眼；又兼那姿容太好，竟没有一个男子可以配得他来。有许多名门之子，央媒妁来议亲，老夫才有个迁就之心，却早被他看破，做出许多愁容怨态，使老夫许不出口。我想婚姻是桩大事，一念之差，便有终身之悔，这也怪他不得。若论“四德三从”的道理，在家从父，原不合使他与闻；只是老夫年衰智短，两耳龙钟，做来的事，都有些不合时宜。倒不如把婚姻之事索性丢开，任凭他自家做主，省得后来埋怨。叫院子，以后有媒婆来说亲，只叫他见小姐；小姐肯许，我就许他，不要来聒絮我。 （小生）晓得。如今现有一个媒婆来在门外，还是见他不见他？ （外做耳聋不听见介）你说些甚么？ （小生附耳高声重说介） （外）这等，一面唤媒婆进来，一面请小姐出来。 （小生向内外传请介） （副净扮媒婆从左上）来往朱陈里，奔驰王谢家；做媒为活计，作伐是生涯。乔老爷，媒婆见礼。 （外）不消。 （副净）有一分绝好的人家，来替小姐作伐。 （外摇手介）我的耳朵不便，待小姐出来，你对他讲。 〖前腔〗（小旦扮小姐，丑扮梅香，从右上）半臂湘痕初睡起，凭绣榻软步难移。鹦鹉传言，高堂唤你，强对菱花盘髻。 （见介） （外）我儿，你二八将盈，正值于归之时；我七旬已过，适当谢事之年。昏聩双眸，不辨屏间雀影；龙钟两耳，难听冰上人言。开东阁以招亲，虽则要我高堂代举；制彩球而择婿，原该是你玉手亲抛。我从今日起，把家务事情都交付与你，让我做个局外闲人，连你自家的婚姻，也凭你自家选择。只到议成之后，请我出来替你完成好事便了。 〖高阳台〗我无子无孙，多愁多病，生前万事成灰。乘此未尽天年，好将家事传伊。（旦附耳高声介）怕没有这个道理？（外）休疑，你坚心自去求凤侣，怕甚么越检弛维。只要我创家风，高堂有命，便是成规。 （指副净介）媒人现在这里，你要选甚么才郎，不妨明对他说，我如今倒要回避了。年高眼力愧疏庸，择婿难教杖短筇。世上姻缘多错配，只因月老近龙钟。（带小生下） （副净）小姐，我如今来说的，是南京城里第一分富贵人家，劝你应许了罢。 〖前腔换头〗（旦）休提，囊比陶朱，家同王谢，声名镇压皇畿。有几个纨袴儿郎，生来识饱知饥？良媒，从来忌说声势也，只要是才郎也不须荣贵。告君知，遴才选貌，不问他门户高低！ （副净）那位郎君极是多才多貌。听我道来。 （小旦）不消道得，你们做媒的口角，最善形容，一分好处，就要说做十分；还要把白丁夸做才子，魑魅赞作神仙。就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信。你既然会作伐，我有一位选中的才郎，只要你去说一说。若还说得来，我一样把媒钱谢你。 （副净）不知是那一家？ （小旦）这位才郎姓吕，是当今第一个名士，他生平的著作是我见过的。前日在门前走过，邻舍人家的女子都认得是他，曾指与我看。只有这位郎君才上得眼，但不知他家在那里？可曾定过婚姻？先要你去访一访。 （副净）哦！我知道了，莫非是吕哉生么？ （小旦）正是。 （副净）这头亲事做便做得来，只有一句碍口的话，要说过在先，恐怕你未必肯允。 〖前腔〗难提，不近人情，能伤心窾，听来易得攒眉。是从来未有，伊行新立的芳规。（小旦）是句甚么话？你且讲来。（副净）这头婚姻，不是他自家作主，另有个知情识趣的人，赔了银子替他纳聘；只要成亲之后，不许抛撇了他。小姐，你肯是这样么？（小旦）这等说起来，是个疏财仗义之人了，自然不该忘他。有甚么不肯？（副净）这等，是极妙的了。休违，佳言出口难自悔，愿写张亲笔的遵依。老实对你说，这个疏财仗义的人，不是男子，是当今第一个名妓，叫做许仙俦。他与吕相公订了私约，惟恐新人进门，不容他娶妾，所以要订过在先，容他来做小，方才肯下聘的。莫思量，他将银买妒，任你施为。 （小旦变色、高声介）岂有此理。做大的不曾进门，他先要图谋做小。这等看起来，是个极会钻刺、极会逢迎的人了。清平世界，那里容得这样妇人？若还遇着我，不但不容他做小，还不许他与男子见面。 （副净笑介）小姐，亲事还不曾起影，为甚么就吃起醋来？ （小旦）自古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听了这不公不法的话头，叫我如何忍得？ （副净）这等说起来，料想不是姻缘，劝你另讲别头罢。 （小旦背介）这样男人，当今没有第二个，叫我如何丢得手？须要想个法子出来。我有道理。（转介）你叫做甚么名字？ （副净）在下姓何，排行第二，大都叫我何二妈。 （小旦）何二妈，我想这头亲事要说得成，须要用个反间之计，使男子心上疑惑那个妇人。你做媒的话，方才说得入耳。只要招得进门，就是我的世界了，怕没有本事断绝他？ （副净）这等，用个甚么计较？ 〖前腔〗（小旦）图维，星眼微睃，修蛾一蹙，行看计上心脾。一任他如漆如胶，能令形合心离。非欺，拚把这心机织尽求凤侣，怕甚么良缘难遂？只要你赚鸳鸯，引他入彀，便是良媒。 有三个妙着，你须要紧记在心。第一着，说亲的时节，不要上门去讲，只在路上候他，要在有意无意之间使他听见了，自然会着紧。第二着，不可说我央你，倒说是许仙俦的意思，借此入门，才好说到他身上去。第三着，不要把我说起，先拿几个将就女子去搪塞他，使他看不中意，然后来相我，一见了面，我自有妙法处他。 （副净）既然如此，连那反间的话头都教我一遍，省得说差了。 （小旦）到里面去，和你慢慢的讲。叫梅香，备酒饭伺候。 堪笑男儿不正经，遍收娼妇伴伶仃。 纵教掬尽西江水，难洗烟花满面腥。 [book_title]第八出 遇贤 〖青玉案〗（老旦带末上）日来访遍闺中秀，非故向，名场走，要与仙郎求配偶。选娇遴艳，不教遗漏，此意君知否？ 奴家许仙俦，自与吕郎订约之后，把他择配的事，时刻放在心头。但凡选择妇人，毕竟以色为主，有了绝色，方问其才；况且吕郎的面貌，岂是寻常女子可以配得来的？我闻得金陵城内，绝色者只有两名，一个叫做乔梦兰，一个叫做曹婉淑。婉淑有母无父，梦兰有父无母，都有绝美的诗才，又都不曾许配。我今日先往曹家看起，曹家不就，再往乔家。迤逦行来，此间已是。平头敲门。 （末敲门介） （副净扮梅香上）隔花小犬牢牢吠，应是门前有客来。 （开门介）呀，原来是位女客。 （末）院子里面许家娘娘，来拜你们夫人、小姐。 （副净传介） 〖前腔〗（小旦上）老来多恙眠清昼，才离枕，闻清嗽。（旦上）名媛诗笺犹在手。伊人亲至，传来非谬，把锦字忙归袖。 （小旦见介）这就是许校书么？久慕仙才，不胜渴想。 （老旦）素瞻慈范，幸得皈依。 （小旦对旦介）我儿，你终日赞诵他的诗篇，如今亲见其人了。（见旦介）快睹芳容，胜在诗中谋面。 （老旦）骤垂娇盼，犹疑梦里识荆。 （对小旦介）夫人，好一位才德兼长、姿容并茂的小姐，真个是人间第一，绝代无双。 （小旦）多蒙虚誉。 〖玉芙蓉〗（老旦）向只道才华据上流，姿貌当原宥。便西施道韫，也未说兼优。又谁料才肥不碍腰肢瘦，笔劲翻宜指节柔。但不知那一位郎君消受得起？难消受，这鸾交风俦。问谁行，把温柔美福向前修？ 请问夫人，贵小姐青春多少？曾有佳婿了么？ 〖前腔〗（小旦）才逾二八秋，正值桃夭候。奈心高志大，与世为仇。衡才既说潘安丑，评貌常为子建羞。空僝僽，把婚姻逗遛。叫我到何年，把向平愁担撇肩头？ （老旦）有这等一副才容，也怪不得他心高志大。 （小旦）仙俦，闻得你交游最广，海内文人墨士，都在你金兰队中。若有才貌兼长的，求你做一位冰人也好。 （老旦）才貌二项难得相兼，就是相兼了，还要看他的德性。但不知小姐生平喜那一种性格？ （小旦）我儿，你不要害羞，有话对他直说。 〖前腔〗（旦）虽然不害羞，也碍逡巡口。只好把《关雎》雅什，诵到河洲。虽然背地祈佳偶，耻向人前说好逑。词难溜，请娘行自筹。念从来，佳人才子性相投。 （老旦）有倒有个人儿，姿才、性格都与小姐配得来。只是一件，他与奴家已曾订了终身之约，那第二个坐位，是我预先定下的。小姐若肯相容，就等奴家作伐。 （小旦）姓甚名谁？年庚多少？就请见教一番。 （老旦）姓吕名哉生，年庚未满二十。 （旦暗点头，作喜色介） （小旦）我儿，你依允不依允？趁早讲来。知己面前，不消十分忌讳。 （旦扯小旦背介）母亲，此人的才貌是各处知名的，一妻一妾事理之常；况且又是文字知己，有甚么难容？不如允了罢。 （小旦转对老旦介）小女说，你的眼力自然不差，与知己同归，也是一桩好事，但凭作伐便了。 （老旦）好一位贤慧小姐。 〖前腔〗如天度量优，似地恩情厚。喜相逢倾盖，便尔绸缪。（旦）从来知己难分手，何处名花不并头！（小旦）机缘凑，把愁肠暂丢；便难成，也一时三刻展眉头。 （老旦）这等暂别，待与吕郎说过，就选吉日送聘过来。 女伴怜才志不携，笔花香处许同栖。 愿从韵士分余宠，不作专房俗子妻。 [book_title]第九出 媒间 （副净上） 十个妇人九个妒，不曾见吃胎里醋， 老来学做醋媒人，反拜个乳臭孩儿做师父。 ——我何二妈为何道这几句？只因乔家小姐一心要嫁吕哉生，闻得许仙俦预先有约，就不觉咬牙切齿，吃起醋来，造下三条奇策，教我依计而行。又说这桩事不要上门去讲，只在路上等候。闻得他今日出关，少不得要进城拜客，不如在这总路上要截他便了。 〖锁南枝〗（生带丑上）离群久叹索居，柴关闭来三月余；再来城市访金兰，怕与裙钗遇。过朱门、经绣庑，步趋忙，懒回顾。 （将下，副净唤介）前面走的可是吕相公么？ （丑）禀相公，后面有个妇人呼唤。 （生）最怕的就是妇人，不要理他，快走。 （副净）我是做媒的，不比别样妇人，请立住了讲话。 （生转见介）有什么话讲？ （副净）院子里许家娘娘，央我寻一头亲事。说是娶与相公的。我如今寻了一头正要来说。因不曾见过，所以要认一认尊容。 （生）寻的是什么人家，有多少年庚，几分姿色，你且讲来。 （副净）是个二婚，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岁。他父亲开牛肉铺，颇有家私，并不借债。若论他的面容，准准有三分半把将近四分的姿色。相公娶了一定是中意的。 （生大怒介）呸！放你的狗屁！八九分姿色的我尚且不要，何况三四分？又经得不是处女，这样的亲事也要来讲！ （副净假作惊疑介）怎么八九分姿色的都不要，竟要十全的了？ （生）怎么不要十全，你睁开眼睛来看一看，难道我这样的男子肯娶个将就的妇人？ （副净）呸！这等说起来，我竟被他骗了！ （生）被哪一个骗？ （副净）被许…… （生）许什么？难道是许仙俦不成？ （副净）说起来怕结冤仇，不如住了口罢。 〖前腔〗今朝得相晤，才知近诬，若使依他行去，空使奴费辛勤，致把生涯误。这等说起来，相公的亲事是有原故的。我是个老实媒人，做不惯这样歹事，教他另寻别个罢。谋已成，难改图，笑郎君堕云雾。 （做下，生扯住介）是个什么原故，定要求你讲一讲。 （副净）自古道，疏不间亲。你同许家娘娘已定了终身之约，我若还说出来，这段姻缘就有些不稳了。如何讲得？ （生）定要你讲！若还说得像，我有银子送你。 （副净）既然许了银子，这个冤家也只得做了。老实对你说，他央我做媒，只要寻个将就些的，想是怕娶了标致夫人，要把他比亚下来。所以只要丑似他的。我只是个老实人，那里知道这些原故？ （生大惊变色介）哦，原来是这个原故，还喜得遇了你，不然我竟信杀了他，托婚姻大事听凭他做主。万一娶个丑妇回来，悔又悔不转，退又退不去，岂不误了终身也。罢，我从今日起，再不听他说话了。若有绝色的女子，配得我来的，你竟来寻我，切不可再去见他！ （副净）绝色的尽有，我只说相公不要。既然如此，眼睛面前就有一位，何不去说起亲来？ （生）是那一家？ （副净）乔益庵老爷的小姐，名字叫做乔梦兰，那副面容，是爱得人杀的。又有满肚文才，你难懂不晓得？ （生）我也闻得人说，闺秀里有个乔梦兰，只是宦家之女，未必肯许人面相。我却是不信耳闻但凭目力的，却怎么处？ （副净）这个不难，他父亲年纪老迈，一些家务不管，连婚姻的事，都是他自做主张。他正要相才郎，还要当面考试。不可说你去相他，只说送与他相，自然出来相见了。 （生）既然如此，可好就去？ （副净）他的宅子不远，既然要相，快随着我来。 （同行介） （生）莫听旁人误，婚姻自主持！ （副净）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此间已是，你在厅上少坐，待我进去请他出来。（下） （生叹介）有这样奇事，我只说他替我娶亲，是一个好意，那里知道这种情形？我虽然是个贫士，这几两聘金还设处得出，为什么因小失大，教别人定起亲来？ （副净先上）小姐出来了。你办着眼睛，相一个仔细！ 〖忆秦娥〗（小旦带净上）心如炬，机关设定人遭遇，人遭遇。只愁不至，不愁飞去。 （副净）小姐，才郎在这里，相也凭你相，考也凭你考。一毫假借是没有的！ （生旦各觑介） （生背介）好一位佳人，果是目中仅见！ 〖集贤宾〗蛾眉皓齿冰霜肤，羡尘气全无。初下瑶池来月府，玉纤纤长爪麻姑，腰围胜楚，嗅不尽他衣边香雾，疑洛甫重遇水仙江浒。 （副净）小姐，面貌身材是相过的了，再出个题目考他一考！ （小旦）取笔砚诗笺与他。 （净付介） （生）求小姐命题。 （小旦对副净介）就把今日的事即景赋来便了。 （副净传介） （生研墨写介） （副净背对小旦介）小姐，今日的相法又与前日不同，愈加看得仔细了，容貌如何？ 〖前腔〗（小旦）仪容细观今胜初，喜风韵萧疏，越看教人心越妒。甚淫娃擅把婿字称呼？（生）诗成了，送过去请教。（副净送小旦看介）自是琼花种，还须着意栽。今宵归别业，先筑避风台。——好诗好诗！才称绣虎，卖弄出怜香家数。何二妈，你去对他说，避风台倒不消筑得，只是那棵章台柳却用他不着。要移开去避我的。（副净）这样文绉绉的话，我那里说得来？你不如和他一首，做在诗上就是了。（小旦）也说得是。（副净磨墨，小旦写介）随步武，把心事向笔端倾吐。 （写完介）我的意思，尽在诗中，叫他看就是了。——闭门不管窗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下） （生看诗介）有意怜春色，还须独榭栽，灵和宫畔柳，岂屑并章台？——这诗中的意思，叫我断绝那个青楼，独娶他一位。你进去说，我依命就是了。 （副净虚下） （生）好一位聪明小姐，只嫌他醋意重些。论起理来，许仙俦那种好意，原不该负他。只是既要想从，不该把这样心肠来对我。就做个薄幸人也不为过。 〖琥珀猫儿坠〗非侬疏汝，汝自惹侬疏。初意原非薄幸徙，只将饮恨变中途。天扶，别有桃源，遂我情逋。 （副净上）小姐说，你既然仰遵，他自当俯就。只有一件，乔老爷无子，只有这位小姐，不肯嫁他出门，要你过来入赘的。 （小生背介）我想娶他过去，许仙俦决不甘心，定要来跟着我。倒不如赘在这边，另做一分人家，省得他来缠扰。 （转介）你进去回复说，我原是孤身，仅堪入赘，一发依命就是了。 （副净虚下即上）小姐说，既然如此，今日这两首新诗，就做了婚券，三茶六礼都不必行，只拣个好日子过来成亲就是了。请问你的意思是在几时？ （生）春闱在迩，目下就要进京，中与不中，总在场后成亲便了。 （副净）就是这等，小姐还说，不但聘礼不消，连过来的时节，肩舆都不消雇得，他自然把花花轿子抬你过来。总要你做个现成新郎，不费半文钱钞。 （生）多感盛情！ 〖前腔〗（副净）一文不费，来做现成夫，这样风流天下无，温柔乡里可称孤。难图，早别寒酸来享荣膴。 〖尾声〗（生）从今断绝烟花路，早避入朱门绣户，（副净）那怕他做蹑影随行的九尾狐。 [book_title]第十出 冥册 （末扮香案吏上）生多武库缘，死作文昌吏。虽侍玉炉边，绝无香火气。小神非别，文昌星梓潼帝君座下一个香案吏是也。帝君将要升殿，则索伺候去来。 （外扮朱衣使者，持册籍上）堪笑儒生不听命，临场百计求侥幸。谁知暗里点头人，胜似明中强项令。小神非别，文昌星梓潼帝君座下一个掌册籍的冥官，叫做朱衣使者的便是。帝君将要升殿，则索伺候去来。 （相见拱手介） （末）请问使者，你怀中所抱的是甚么册子？俺知您在天上为官，只免得些案牍之烦，似这等簿书鞅掌，何异人间俗吏？求你见教一番。 〖北赏花时〗天上人间自不同，说到清虚事事空。有甚么钱谷与兵农，致令得书繁簿冗，怀抱恁重重。 （外）天上的政务与人间一般，兵、农、礼、乐各有专司，得失兴衰岂无归咎？古语有云，郎官上应星宿。下面有一位郎官，上面就有一位星宿。幽明上下，相辅而行，并不曾少了一名，旷了一日。咱们这位帝君，管的是文章德行之事。今岁乃大比之年，不久就要临凡典试。科场里面的事宜，又该是咱家执掌。故此把阳间应试的举子，攒造一部花名册籍，好等他携带入场。你是个新进书生，那里知道这些成例？ 〖幺篇〗地隔幽明政治通，有部一定的全书在暗中。此处略冬烘，便替人间作俑，教他何处辨鱼龙？ （末）典试的事，阳间自有帘官。咱们这位帝君，只好在空中照瞭罢了，难道也要亲入科场，做那监临、批阅的琐事不成？ （外）科场是桩大事，岂有不去亲临之理？闲话少说，里面的法鼓传过三通，想是要升殿快了，咱和你分班伺候。 （内鼓吹介） 〖北点绛唇〗（小生扮文昌星执如意，二旦扮天聋地哑，众扮神从，幡幢引上）位镇离方，姿容秀朗，威仪壮。配帝侔王，休比做那没记数的郎官象。 （升座毕，外、末参见介） （小生）下有词华上有星，群言列宿共荧荧。文章若到精微处，天与才人互乞灵。吾乃文昌福曜梓潼帝君是也。位列高明，职居清要。辟人心之暗昧，予世道以昌明。笔墨不亲，因虑聪明太过；韦弦自惕，只教聋哑相随。秉千年不夺之权衡，为万代斯文之宗主。人但知俺文昌所管之事，单能益人的词采英华。殊不知俺星光所射之方，先要看他的暗室屋漏。只今大比之年，少不得要临凡典试。那些怀才饱学的举子，不怕没有锦心绣肠，只怕没有嘉名硕行。所以上帝设有成规，每到临场，就命俺在暗中典试。经俺中过的卷子，就有许多暗圈、暗点加在字句之旁，替他增了气色，不怕那些主考不在锦上添花。经俺丢过的卷子，就有许多暗尘暗土，盖在笔墨之上，替他掩了菁华，不怕那些帘官不似眼中着屑。这叫做：窗下休言命，场中不论文；试题犹未出，胜败已先分。唤朱衣过来。 （外）在。 （小生）科场取用的册籍，可曾造完了么？ （外）造完了，求帝君略验一验。（送册，小生验介） 〖混江龙〗这是本求贤的私账，向主司夹袋暗收藏。并无隐漏，绝少遗忘。俺这里不向空文筹去取，只从实履辨低昂。抵多少避嫌疑，黜贵示公平；费精神，查卷收名望。这的是难假借的身言书判，没夤缘的方正贤良。 （末）禀上帝君：小吏是新来服役的，科场事例全然不晓，求帝君指示一番。闻得阳间专考文章，俺这阴间单查善恶。但不知德行之中，何者为大；罪恶之内，甚事居先？ （小生）朕懒于应对，朱衣使者对他讲来。 （外）万恶淫为首，百行孝为先。这两句成语，就是上帝所颁的条律，叫做约法两章。地狱中理刑问罪，也用他做了爰书；俺这里取士求贤，也用他做了资格。任你取异求新，离不得这十个字眼。 （小生）说的不差。 〖油葫芦〗这是取士求贤的简便方，不怕你卖字眼，漏关防。从来实话近荒唐！丢了这眼前太岁无人撞，听了这口头关节翻疑诳。情愿去送黄金，丢白镪，一朝败露连身丧！也只为神鬼在科场。 （末）子道为五伦之始，孝亲一事，自与诸善不同。这种道理，容易明白。独有奸淫一案，列在万恶之首，凡人不解，都说过当了些。求帝君开示其详，以解下方之惑。 （小生）朱衣代讲。 （外）但凡罪恶之重轻，由于仇恨之深浅；五刑之设，罪莫大于杀人。只把杀人之事，比并一比并就知道了。古语云：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到了杀人的父母，也是重大不去的罪，切齿不过的仇了。殊不知受害的人，胸中虽有仇恨，还可以发泄出来，做那声罪致讨之事。这是说得出的仇恨，虽深而不谓之极深。至于奸邪之事，快一己之淫心，败两家之名节。为妇人者，一经玷污，终身不能湔洗；为男子者，长抱羞惭，没齿无由伸泄。这是说不出的仇恨，似浅而实谓之极深。以极深之仇，致极重之罪，又使愤恨之气、上通于天。那种彰明较著的报应，自然不求而至。所以杀人之罪，阳间的法网密似阴间，这是容易败露的原故。奸邪之罪阴间的法网密似阳间，这是难得昭彰的原故。 （小生喜介）好！这些言语，真个说得理明义畅。尔等切记此言，科场之内，切不可容此辈成名，犯了上帝之深忌也。 （外、末）谨遵法令。 〖天下乐〗得失全凭这一桩，加详，不比那寻也么常。叹年来士行衰，节义亡。慕的是美相如，盗卓姬；笑的是蠢梁鸿，守孟光。一个个把阐风情的学问讲。 （末）除了忤逆、奸淫，还有什么罪大？求帝君再示几条。 〖哪吒令〗（小生）戒图谋不臧，把无辜命戕；忌施为不祥，把彝伦故妨。怪存心太刚，把天和重伤。害愚民，设暗机；取私赇，张密网。少不得要犯天刑，抵命追赃！ （末）照帝君说来，“福善祸淫”四个字，是纤毫不爽的了。只是一件，如今世上的人，为善而得福者，十中虽有八九；为不善而得福者，百中也常有二三。莫说别样，就是科场大事，每一次放榜，难道没有几个侥幸的？这是甚么原故？ （小生）朱衣讲来。 （外）善人得福为之赏，恶人得福为之殃；祸中之祸小，福中之祸大。只因他罪孽深重，寻常的果报，不足以尽其辜，特地假之毛羽，使他飞得极高，方才跌得极重。这也是造物不仁，过于刻薄的去处。 〖鹊踏枝〗（小生）您道是飞不高，跌不伤；福不远，祸不长。特地把厚禄荣名，酿就奇殃。这造物不仁的原故，也有些来历，你却不知道哩。都是他自悬榜样，造尽了奇谋幻想，因此上把天公教得无良。 （外）此理说得极精，非臣辈所能测识，又进一番学问也。 （末）帝君的执掌既然单在德行，就与文昌的尊号，绝不相关了。命名之义何居？也求略道其概。 （外）既有德行，自有文章，二者相需，岂有偏废之理？方才那些议论，是要务求有德之文，不是单管无文之德，你不要认左了。 （小生）极说得是。 〖寄生草〗德少文无色，文兼德始昌。几曾见好花枝无蒂从空放，美醍醐少糯凭虚酿，净琉璃没炬能生亮？俺待要学医家内外各分科，当不得究根原彼此难分谤！ （生扮天使，捧金牌上）人间开贡举，天上聘闱官。实事无人晓，将来作戏看。（见介）天帝有命，今当举士之年，时届春闱，屈帝君临凡典试。 （小生）此系从来定额，又且职分当为。已束云装，伫闻天语，敢烦使者复命，道微臣即日临凡。 （生）这等告别了。驾雾来青汉，乘风入绛霄。（下） （小生）叫神从们，携了册籍，就此启行。 （众应、行介） 〖煞尾〗士欲上云霄，神反辞蓬阆。颠倒却平时升降，都只为天与才人关痛痒。虑钱神布满科场，较多寡不辨低昂。因此上遣一个骨肉斯文到下方。信得过狐悲兔也伤，才免得不遭魔障。仰体得上天心，才坐得至公堂。 [book_title]第十一出 心离 〖传言玉女前〗（生带丑上）订就良姻，只待御花簪鬓，向华堂双双合卺。 小生幸遇良媒，得逢佳偶。当面定下婚议，许他考后完姻。方才有几位朋友，约我同上公车，只得料理行装，待明晨早发。叫园丁，把出门的行李，快收拾起来。 （丑）收拾完了。方才许仙俦家着人来知会，说他备了酒席，一来饯行，二来贺喜。即刻就到了。 （生）贺甚么喜？ （丑）说替相公寻了一头亲事，已说成了，目下就要行聘。 （生冷笑介）他寻的亲事我知道了，不是半老佳人，就是少年丑妇；只有蠢似他的，没有好似他的。不如免劳也罢。 （丑）请问相公，昨日那头亲事，还是对他讲不对他讲？ （生）照媒婆说来，他竟立定主意，要娶个丑妇与我。若还知道，定然不喜。万一我去之后，他暗使诡计，央人去破起亲来，怎么了得？还是不说的好。 （丑）也讲得是。 〖传言玉女后〗（老旦带末携酒上）携壶备赆，料仪物难伸私悃。壮他行色，全凭佳信。 （见介）吕郎，闻得你的行期就是明日了，奴家备有斗酒奉饯，还有赆仪百两，稍助舟车，请收下。（送介） （生背介）他日后从良之事，料想是不稳的了。我既然不娶他，如何受此重礼？（转介）领了尊席，盛仪决不敢收。（付还介） （老旦）怎么，妻子送礼，做丈夫的也要写起璧谢帖来？这也可笑极了。（复送，生固辞介） （老旦）叫平头，塞在他行囊里面。取酒过来。（送酒介） 〖降黄龙〗袵席交情，鱼水相知，不比闲人。为甚的藏肝匿胆，免俗无由，仍尚虚文？吕郎，宽饮几杯。（生）多谢。（作冷面相对，持杯不饮介）（老旦背介）你看他愁多话少，冷气侵人。今日这番光景，全不是往常的面目，却是为何？无因，眼边眉上，何处飞来愁闷？谎人杯虽擎在手，全未沾唇。 ——相别在迩，自有一种凄然之色，这也怪不得他。待我把曹家的亲事，对他一说，自然破涕为笑了。 （转介）有个天大的喜信，报与你得知。须要先饮一大杯，我方才出口。 （生）盛使讲过了，不过为婚姻之事，这个喜信也甚是平常。况且我未必情愿，不如不讲的好。 〖前腔换头〗辞婚，盛意难叨，展转思量，怕乖名分。（老旦）他做正室，我做偏房，并没有干名越分之事。（生）有多少凶终吉始，刎颈初交，将来矛盾。（老旦）他有十二分才貌，不是个寻常女子，你不要错了主意。（生）春闱在迩，且到放榜之后，再议婚姻，此时也无暇及些。良姻，稍迟纳彩，但徐候春闱佳信。料没个无妻的吉士，少配的佳人？ ——酒多了。小生还有些书籍，不曾收拾得完。仙俦在此少坐，待我进去一会，就出来奉陪。酒逢闷事难归口，话不投机且脱身。（下） （老旦）好奇事！奴家费尽心机，不得他感激，反是这般冷落我，教人怎么气得过？仔细想来，其间必有原故。且待园丁出来，问他便了。 （丑持衣上）衣绽没人补，方知在客中。许家娘娘，这是相公的衣服，有一根带子脱了，烦你钉一钉。 （老旦）园丁，我有一句话正要问你。 （生内唤介）园丁快进来收拾行李。 （丑应、急下） （旦）正要盘问一番，又被他唤进去了。且待我缝起衣带来。（缝介） 〖黄龙衮〗疑衷吐又吞，疑衷吐又吞，愈觉心头闷！这袖子里面有些甚么东西？待我取出来一看。（取出笺介）原来是一幅诗笺，前面一首，后面又有一首，却是两样的笔迹。待我看来。（念生诗介）呀！这是吕郎的亲笔，分明是赠妇人的，难道他自己心上，有了那一个不成？分明是一纸供词，把乖叛亲招认。再看后面一首，就知道了。（念小旦诗介）呀！这就是那妇人和的，竟叫吕郎断绝了我，单娶他一个。是甚么淫妇，这样毒情？可不气死我也。（顿足介）任情骄蹇，毫无谦逊。说不得了，待我唤他出来，问个明白，拚了性命结识他。拚头触，不周山，舒奇愤！ （向内欲唤又止介）且住！看这诗中的口气，分明是议定婚姻，中止不得了。他巴不得寻些事端好断绝我，若与他吵闹起来，反要好了别人，歹了自己。不是一个长策，倒不如权且隐忍，只当不知。待他出门之后，央人查访，看是谁家的女子？那个媒人？约在几时做亲？还是过门，还是入赘？弄些计较出来，与他各显神通。俗语说得好，先下手为强。有理，有理！他如今冷落我，我反要亲热他，没有可乘之隙，且看他如何断绝得来？ 〖前腔〗（生上）匆匆欲去身，匆匆欲去身，俗事犹难摈。辜负娘行，坐守萦方寸。（老旦）吕郎，你虽然行色匆匆，不顾远来之客，当不得我绨袍恋恋，难忘旧日之情。今晚来在这边，料想不肯回去了。求你略垂青眼，稍展愁眉，欢欢喜喜过了这一夜罢！（生）小生正要如此。只是一件，背乡离井，不无愁闷。倘若是较平昔，减欢娱，须怜悯。 〖尾声〗（老旦）我把真心一片充微赆，当不得牛肝马肾。（生）怕的是外貌中肠冷热分。 （旦）今夜同床各梦魂， （生）半床衾冷半床温。 （旦）真欢能使形无间， （生）强笑应知倩有痕。 [book_title]第十二出 入场 （老旦、副净，各扮神役上）莫把科场看得易，幽明两处来官吏。功名若道不由天，请看今朝这出戏。——咱们非别，梓潼帝君座下两个神从是也。自从随了帝君来到红尘世界，闻得阳间的主考是今日进场；咱们这位帝君，也就是今日进场。一样簪花鼓吹，只差得一前一后。闻得阳间的职事俱已摆齐，想是要起身快了。咱们把阴间的职事，也摆列起来，好候帝君起驾。 （内鸣金、鼓吹介） 〖北新水令〗（小生、外俱照前扮，簪花引众上）（小生）帘官今日尽朱衣，貌神装无分真伪。（外）点头须是俺，穿鼻不同伊。（小生）一任把势挈财媒，有一管摇不动的衡文笔。（齐下） （末、净、丑各冠带、簪花引众上） （末）举子荣枯属总裁，谁言文运自天开。 （净、丑）栽培还藉房官力，桃李无根那得开。 （末）下官叨知贡举，翰林院大学士是也。 （净、丑）下官五经房考，翰林院编修是也。 （末）今乃进帘吉日，例该迎入科场。叫左右，职事齐备了么？ （众）齐备了。请列位老爷起马。 （末、净、丑上马行介） 〖南步步娇〗（合）帽上添花增荣贵，彷佛初登第。涂东更抹西，却便是半老佳人，重新娇媚。举子误攒眉，道是主司预占琼林会。（齐下） 〖北折桂令〗（小生引众上）非是俺秘行踪不露端倪，也只为恪守官箴，虑泄天机。怕的是耳目昭彰，虽没有贿赂公行，也须防祈祷纷集。受一炷不情香，难辞俗累，敛一分无名纸，也玷清规。更虑他榜上名题，眼底春回；抹煞天工，归美神祇。（齐下） 〖南江儿水〗（末、众上）恃得双眸炯，何愁五色迷。试题不自今朝拟，批词早向衙斋摭，程文但仿元魁式，半点精神不费。只凭着几笔蓝圈，收尽公门桃李。（齐下）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小生引众上）热烘烘士气随，闹嚷嚷人声沸。都道是看三年一度的春，抵多少赴两日三遭的会。又谁知眼矇眬，望不见捷旌旗，耳龙钟听不见真箫笛。俺又不曾禁人看，向他眼上贴封皮！当不得他乏仙缘，在俺影上施蒙翳。撑不起天低，你若是猛抬头，就见了玉皇尊帝。使不着攀跻，恁若是稍萦心；又隔了，焰摩天三万里！（齐下） 〖南侥侥令〗（末、众上）人间佳气集，天上彩云飞。预卜今科人才好，一榜尽贤始见奇。（齐下） 〖北收江南〗（小生引众上）呀！都似您网真才，使海底没珠遗，何用俺费深心在天上把头低！怕的是莲心蜜口两相违，说将来罕稀，做将来惨凄，弄得那刘蕡有泪卞和泣！（齐下） 〖南园林好〗（末、众上）羡吾侪多欢少戚，比登科神情更适。怪不得旁人睥睨。经识取便生翼，经识取便生翼！（齐下） （小生引众上） （众）已进科场了，请帝君止驾。 （小生下车介）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驻云车翔露舄，止龙鞭回凤翼。御炮三声轰霹雳，惊散了财神利鬼，好待俺秉公道主场闱。采芝菌不遗葑菲，取松柏兼收兰蕙；遇瑚琏复求簠簋，来虎豹更搜骐骥。抡得个真元、实魁，也使俺，做文昌的名儿不愧！（齐下） （末、众上） （众）已进科场了，请列位老爷下马。 （众下马介） 〖南尾〗（合）这是当年舍命求荣地，身到处复生惊畏。想起了得失关心果是危。 [book_title]第十三出 报警 〖不是路〗（旦扮探子，骑马急上）坐失封疆，一报能令举国狂。自家非别，边疆上面一个打探军情的便是。瓦剌也先领了数十万人马，攻破边关，一路杀进内地，口称要取京师。只得飞马前来，报与朝廷知道。沿途望，怕的是烽烟不举罪提塘。朝廷之上得了这个信息呵，只怕也费商量，病归脏腑难筹养，贼到门庭怎议防？一路行来，已到京师地界。闻得近来的朝政，都是太监王公公执掌。凡有机密重情，都要报过了他，然后使朝廷知道。这是做定的例子，不要违抗了他。难违抗，若还擅把登闻撞，祸从天降，祸从天降！ （暂下） 〖步蟾宫〗（净扮太监引众上）遗君自把威权掌，任独断纶言私降。故生端，启衅扰边疆，要把渔人利享。 咱家非别，大明正统朝中一个总理朝政的太监，姓王名振的是也。气焰薰天，威权震世。太阿旁落，仅存共主之名；神器将归，羞窃假王之号。朝中大小官员，除了于谦、刘球、李时勉等，不肯受俺约束，其余尽属我党。料想寡不敌众，不怕他强到那里。只是一件，从来篡位之事，毕竟要立些军功，使海内的人知道他兵力有余，方才不敢违抗。被咱家生个计较，弄些边衅出来，眼下就有军功可立。只因瓦剌也先前来入贡，献了三千匹名马，不想来到中途，死了一千余匹。其实是无心之过，被咱家认做有心，说他以少作多，欺玩中国，斩了贡使，绝其往来。他得了这个信儿，少不得要称兵犯界。分付孩子们，但有报边疆大事的，就着他进来。 （众应介） （旦急上）军机忙似箭，探马快如飞。露水难医渴，干粮不疗饥。（下马介）门上快传，说边上的探子报封疆大事。 （众）随我进来。 （引进介）禀上公公：报边疆大事的到了。 （净）那一处失事？慢慢讲来。 （旦）听禀： 〖不是路〗祸起遐荒，忽动干戈扰北方。（净）莫不是瓦剌也先么？（旦）正是（净）边上有许多重兵，难道挡他不住？（旦）兵难挡，未经一战尽消亡。（净）这等，可曾入关？近边的城池失了几处？再讲来。（旦）入疆场，边关重地皆沦丧，席卷长驱没限量。难支抗，人人尽把援兵望，但愿天威早降，天威早降！ （净）知道了，再去打探。 （旦应下） （净喜介）好了，好了！咱老子的军功建得成了。只是一件，拚了自己的身子走去立功，做得来便好，万一做不来，岂不失了名望？不如把皇上做个孤注，劝他出去亲征。做得成功，谁不知道是咱的主意；万一有些不妥，就往他身上一推，就说皇上自要亲征，与我无涉。就到了战败的时节，那瓦剌也先只要寻着对头，就不来追究咱了。这个有吉无凶的计策，岂不美哉！岂不妙哉！ 〖大迓鼓〗邀功计太长，福无人夺，祸有人当。自来没有痴操莽，全凭虚术把君诓。成败安危，屈他试尝。 ——叫孩子们快传旨意：着兵部官儿，一面点兵，一面发饷。说皇上就要亲征，不论大小官员，凡有阻驾者，就以不轨论。 （众应介） （净）是便是了。目下正有科场大事，还不曾放榜；若要耽搁几日，又怕误了兵机。也罢，叫孩子们，再传一道旨意，叫那礼部官儿先出一张榜文，说待圣驾回銮，另期揭晓。把考过的举子，都发回本籍，不许潜住京师，怕有奸细混在其中，不当稳便。 （众）晓得。 〖前腔〗（净）阴谋不厌刚，最防犹豫，切忌商量。若还稍示逡巡样，魔衰渐使佛高强。正气输邪，只为善良。 从来边衅不开，世上阴谋难遂。 只消两字亲征，送去一名皇帝。 [book_title]第十四出 拐婿 〖女冠子〗（老旦上）薄情打点将人弃，听巧妇，赚愚姬。不提防，反堕愚人计，看今日做那家门婿？ 奴家费尽苦心，代吕郎寻了亲事。指望他非常感激，谁想听了谗言，把我一片热肠，付之冷水。还要抛撇了我，独自一个到乔家去赘亲。你说可笑不可笑？自从他出门之后，被我用心查访，才晓得那个女子就是乔梦兰。闻得吕郎许他入赘，约在场后成亲。奴家愤恨不过，只得便宜行事，与曹小姐商议定了，也约在场后做亲，又寻了一所园亭，做个隐藏之地。等吕郎一到，用个法子，骗他进门，把新人交付与他，不怕他走上天去。闻得会试的举子，只因皇上亲征，不曾放榜，一概都发回原籍。如今吕郎现在家中，闻得就是今日成亲。不免唤平头出来，把拐骗新郎的法子，传授与他。自己走将过去，跟着那个负心郎，且看他临行之际，怎生发付我？平头快来。 （末上）收拾洞房成好事，安排妙计赚新郎。姐姐，有何分付？ （老旦）园亭里面可曾打扫一番？ （末）打扫过了。但不知用甚么法子，才骗得新郎过来？ （老旦）这是极容易的。你可另雇一乘轿子，别唤两位轿夫，抬到吕相公门前，只说是乔家的轿子，差来迎接新郎的。他自然欢欢喜喜走进轿子去。着他抬进园亭，只说是乔家的别院，略坐一会，新人就来了。待我走到，自然有法子处他。 （末）知道了。 （老旦）计就月中擒玉兔， （末）谋成日里捉金乌。 （俱下） 〖前腔〗（生带丑上）避愁勉向朱门赘，愧男子，效于归。怕临行，尚有多情累，早寻个脱身之计。 ——小生赴试回来方才两日，就蒙乔小姐定了婚期，约定今宵入赘。是便是了，这头亲事原是瞒着许仙俦的，他今日不来便好，万一闯了进来，知道我去就亲，故意扯扯拽拽，不放我出门，那却怎么处？ （丑）园丁倒有个计较。 （生）甚么计较？ （丑）他不来就罢，万一闯来，你寻些闲话对他讲一讲。待我立在门前伺候，等轿子一到，只说朋友人家请你去吃酒，他自然不好拘留。你上了轿子就走，连我也跟了过去。这座花园正没有人照管，且屈他看守几日，到后来再作区处，岂不是个妙计？ （生）有理，有理！等他一到，就依计而行。 （老旦带末上）暗招无义客，明送薄情郎。（进介） （生假作笑容，接见介）仙俦来了，小生寂寞不过，正要着人奉请，来得甚妙。 （老旦）吕郎，你春闱试毕，文字甚佳，大魁的捷音料想不远了。我劝你把洞房花烛与金榜题名这两件好事，一齐结果了罢。 〖江头金桂〗 〖五马江儿水〗（生）谢得你终朝留意，向朱门遍问奇。把良缘代觅，好事频催，这婆心难故违。 〖柳摇金〗当不得分少缘稀，心口作祟，暗使牙关牢闭。要学那点头朱衣，怎奈这红丝倒将强项羁。 〖桂枝香〗不教人许配，不教人许配，多应是年庚不利，星辰多忌，因此上负良媒。我便要强作襄王梦，怎奈巫山隔九嶷！ （净、副净抬肩與上）空轿迎仙客，虚名赚阮郎。明婚容易却，暗计最难防。来此已是，门上有人么？ （丑）你这轿子是乔家唤来的么？ （众）正是。时辰到了，快请新郎出来。 （丑）轻说些，里面有人阻婚，不可使他听见，待我用个法子，去弄他出来。 （众）依你就是。 （进介）相公，王家差人邀酒，说许多客人都来齐了，只等相公一位。 （生）叫他少待。 （对老旦介）仙俦，有你在此，本不该去赴席。只是这位主人拘执不过，请客不到，就要怪的。这桩事却怎么处？ （老旦）既有贤主相招，自然要去。只是一件，你今晚回来不回来？好待我点灯相候。 （生）有你在此，自然要来奉陪。只怕夜禁森严，不便行走。你等到一二更天，不见回来，就吹灯睡了罢。 （老旦）既然如此，你上轿去罢。 （生）这等，恕罪了。怕将好事担迟，故把佳人欺诳。（上轿介） （丑）屈他看守半年，待我回来发放。（随轿下） （老旦叹介）好一个薄情郎，好一个负心汉！亏得是我家的轿子，若还当真抬入乔家，我这一生一世，就不能勾见面了。少刻相逢，待我狠狠的骂他一场，重重的咬他几口，不然，那里恨得过？ 〖前腔〗我待要称名相詈，把银牙犯玉肌；又怕啮伤潘岳，咒杀王魁。好教我害心疼难罪伊！我如今千恨万恨，只恨那妒妇不过，拐了他的新郎，还不叫做畅快，须要再生一法，羞辱他羞辱才好。罚少刑亏，难免遗戾。我还有事南山之竹，代把名题，仇深不教留面皮！我还有两计在此：第一计，假冒吕郎的名字，写下一封休书，等他轿子一到，寄转去离绝他；又怕他不肯见信，竟把那幅诗笺裁下前半幅，把后半幅粘在书上。他见了自家的笔迹，自然信杀无疑了。第二计，假冒那妒妇的名字，写下几十张招子，说他自不小心，失却新郎一个，往各处粘贴起来，把他无耻的名头，扬于通国。用了此二计，不怕这个妒妇不活活的气死！招子还可以迟得，待我写起书來。（写介）教娘行短气，教娘行短气，免不得悬梁赴水，早寻个避惭之地。莫怪我太相欺，既受伤心醋，应偿绝命醯。 远远闻见鼓乐之声，想是轿子来了。我且进去，叫平头出来打发他。（暂下） 〖不是路〗（众鼓吹、花灯，引肩舆上）好事稀奇，倒娶男儿往就妻。全无费，迎亲的彩轿也是女家赔。把妆催，何郎出嫁谁匀面？张敞临行自画眉。（到介）已到了园亭内，缘何寂寞无人迹？好生奇异，好生奇异！ ——里面有人么？ （内不应，众连叫介） （末上）谁家生事仆，那个惹拳奴。你们是那里来的？没缘没故，闯进人家花园，看看景致也罢了，还要高声大喊。亏得相公不在，若还在家，每人一顿肥打。还不快走出去！ （众惊介）怎么？我们奉主人之命，抬了花轿子上门来迎接新郎，怎么认做闲人，倒呵叱起来？ （末）我家相公并不曾定甚么亲事。 （众）我们是乔老爷家。你相公未考之先，亲自上门来说亲，两下订了婚议，约定考后成亲。怎么装聋作哑，竟不认起来？ （末想介）哦，是了！他出门的时节，曾分付一句，说乔家有人来请，你回他转去，道有几个好朋友，约我去斗马吊，没有工夫过来。有封书信在桌上，叫他取了去。想来就是这桩事了。你们少待，等我去取出来。 （下取书，即上）书在这里，你们快些出去。我也同几个朋友在里面斗牌，不要打断牌儿，弄输了我的东道。（推众出门，急下） （众）好没趣的事。既然如此，只得要请回了。（行介） 〖北清江引〗迎亲不见风流婿，反受豪奴气；匆匆赶出来，急急将门闭。这样好马吊的新郎，也奇得没道理！ （齐下） （老旦大笑，带末上）好个处妒妇的法子。他有神机，我也有妙算；他是个女庞涓，我也是个女孙膑。且莫说后来的事，只是这场羞辱，也勾他受用了。叫平头，替他锁了园门，快些回去，好迎接新人。 时人莫怪计谋多，恶妇须遭恶妇磨。 酸酒酿齑齑酿醋，从来妒法不嫌苛。 [book_title]第十五出 姻诧 （外上）代妓司阍听指挥，做来的诧事世间稀。男儿枉自多谋略，不出闺中女范围。——自家非别，乃是名妓许仙俦央来招接新郎的。他只因费尽苦心，替吕相公寻了亲事，是个绝代佳人。吕相公听信谗言，反要赘入豪门，又且瞒他做事，他愤恨不过，竟与乔家小姐斗起智来。那边用了反间之计，把他一个如胶如漆的情郎，弄做仇家敌国；这边用了掩袭之计，把他一个入槛归笼的娇婿，变做失马亡猿。那一边的计策，妙在弄巧设奇，使人出之意外；这一边的机谋，妙在装聋做哑，却像堕入计中。那一边的阵势，使他入得来出不去，好一似入门金锁；这一边的着数，料他没生机有死路，分明是十面乌江。眼见得这场输赢，就在今日了。闻得他雇了轿子去拐骗新郎，只因自己的平头是吕相公认得的，恐怕露出马脚，特地央我前来，冒认做乔家的院子。等新郎一到，就好招接他。远远望见轿子来了，不免洞开重门，待他抬进里面去。 （二人抬生，丑随上） 〖忆莺儿〗 〖忆多娇〗（合）抬上肩，一溜烟，离了冤家便谢天，不怕追来把袖牵。 〖黃莺儿〗朱门占先，青楼乏缘，顾不得东家笑喜西家怨。到门前，华堂未入，莫把轿围掀。 （住轿介）已到中堂了，请相公出轿。 （生出轿，四面瞻望，作惊疑状介）我那日相亲，另是一所门面。为甚么不到原处去，忽然抬进这里来？ （外）禀相公：这是家老爷的别墅。只因相公与小姐是两位雅人，不好置之俗地，所以还在这里成亲。 （生）哦！原来如此。这等，小姐过来了么？ （外）请相公少坐，小姐的轿子即刻就到了。 （生背喜介）好一个园亭，奇石参差，画栏曲折，正好位置佳人，送在此处成亲，又添我许多妙趣！这位岳丈，真可谓体贴人情。 （内鼓吹介）远远听见鼓乐之声，想是小姐到了。待我换起服色来。（更衣介） 〖前腔〗（众花灯、鼓乐，旦乘绿轿，净扮宾相，丑扮梅香随上）箫鼓喧，珠翠阗，别引仙姬占好缘，硬把郎君拐上天。西施那边，嫦娥这边，误投月关也无嗟怨。便他年，同为伉俪，也让此居先。 （到介） （生对外介）成亲是桩大事，少不得要同拜高堂，你家老爷为甚么不来受礼？ （外）家老爷年高有病，起不得床，就在家里成亲，也不能受拜。行礼的时节，设个虚位罢了。 （生）也说得是。 （生设虚位，净赞礼照常介）掌灯，送入洞房。（行介） 〖前腔〗（合）行碧阡，经翠轩，鸟作笙歌花作毡，不是兰房是洞天。新人太妍，才郎似仙，一双白璧良工碾。并香肩，评姿比貌，秋水共长天。 〖隔尾〗天台误入同刘阮，堪附入神仙列传。只可惜那妄想的凡姬眼欲穿。 （到介） （外）新郎既已入房，大家且去赴酌。莫管闲是闲非，让他将错就错。（齐下） （生）众人去了，叫梅香快取合卺杯来。 （丑应介） （生）代我揭去纱罩，预先温存几句，才好劝他吃酒。 （代揭纱罩，细看惊背介）呀！我前日面相的不是这副姿容，怎么隔了几时竟改变了？你看花容妩媚，玉质嫣然，另是一种消魂之态。这桩事情着实有些费解。 〖渔灯儿〗亲玉面好教我喜还疑，想像从前为甚的换境界？隔时光连这姿貌也移迁。似这等昨日今朝别是妍，还只怕转睛处又生他艳？眼见得不寻常是个变体神仙！ ——且待梅香出来，问他一个明白。 （丑持酒上）暖罢交欢酒，来斟合卺杯。只愁郎性急，先把睡来催。 （生）梅香过来，我且问你，你家这位小姐，不像我前日见过的。面貌不同，风姿各别，难道另是一位不成？ （丑背介）被他认出来了。不要管他，他说不是，我偏说是，再哄他细认一番。 （转介）前日相的就是这位小姐，怎么说个不是。难道这等一位佳人，还有甚么不中意，疑心那个换了不成？ （生）也说得是。姿态虽然稍异，娇媚总是一般。这等说起来，是我眼花了。看酒来。 （丑斟酒，生劝介）娘子，我和你是会过一次的，比初见不同。大家欢饮一杯，不要落了做亲的常套。 （旦背介）他原来认我不出，还只说乔家女子。我想这桩事情，料想瞒不到底。他虽说是，我偏说不是，且等他惊骇一番！ （转介）奴家生长深闺，步门不出，从不曾见过男子。谁与你“相会一次”？说出这般没影的话来！ 〖锦渔灯〗（旦）轻佻子，平白地、将人凌贱；我是个贞洁女，甚来由、受此奇冤。（生）多蒙小姐不弃，许我当面相亲。小生赋诗一首，又蒙小姐面和一首。诗中之意，叫我撇却许仙俦，单娶小姐一位。小生依了尊命，怎么倒反不认起来？（旦）天地之间，那有这等不贤之妇。既然如此，你把那首和韵的诗念来我听。（生念介）（旦）呸！这样不通的诗，我那里做得出；这样没理的事，我那里行得出？想是你见鬼了。一定是九尾狐狸肆野禅，引你做、薄幸子把心偏！ ——这样负心人我家容不得。叫梅香，推他出去，关了房门。（径下） （丑推生出门，生大惊气介）这是甚么原故？我做负心人，都是为你，怎么倒反变起卦来，做这般的假道学？难道我来了一场，又好转去不成？ （想介）且住。他这副面貌，原与相见的不同，毕竟有些原故，待我再唤院子进来，盘问他一番。院子那里？ （外上）忽地闻呼唤，连忙放酒杯。多应知就里，打点话来回。相公有何分付？ （生）今日这位小姐，与前日会面的大不相同。我问梅香，梅香说是。我问小姐，小姐又说不是。使我愈加鹘突起来，故此唤你来问，你对我说句真话，毕竟是不是？ （外背介）待我把梅香、小姐的话掺合起来，说个是与不是之间，再等他猜疑一回，等那女军师到来，自有区处。 （转介）相公，老实对你说罢，我家老爷有两位千金，前日会面的是大小姐，今日成亲的是二小姐。只因二小姐害羞，不肯出来见男子，故此要大小姐代相新郎。这是一句真话，你不消疑惑。快请成亲，我要吃酒去了。再弄巧中巧，添他疑上疑。枯肠搜索尽，才见智谋奇。（径下） （生）怎么，三个人的说话竟是三样的？弄得我颠颠倒倒，竟像做梦一般。 〖锦上花〗弄得我意倒颠，气得我愁闷填，怪无端梦祟把人缠。只道是缔好缘，只道是跨彩鸾。谁料是翻云覆雨的怪神仙，内妒外装贤。 ——既被他逐出房来，没有转去之理。还喜得仙俦在家，有个退步。不免转去与他叙叙旧情，遣过了今宵，再作道理。来此失新欢，回家敦旧好。 （欲下，净、副净扮二丫鬟，持鸾带上）来锁薄情人，登堂去受拷。你就是吕哉生么？ （生）正是。 （二净）我们奉夫人之命，特来拿你。 （生）拿我做甚么？ （二净）说你背义忘恩，做了不良之事，拿你去听审。 （缚生，带走介） （生）好奇事！一向说他有父无母，这位夫人是那里来的？一发是做梦无疑了。（到介） （老旦、旦暗上，坐帘内介） （二净）负心汉拿到了，请夫人发落他。 （老旦）你这汉子，好没良心。既与许仙俦订了衾禂之约，又与曹小姐通了媒妁之言，就该死心塌地与他两个联姻。为甚么又央了媒人，要到我家来入赘？既来入赘，也该对许仙俦说明，使他断了从良之念，为甚么临行时节一字不提？还骗他看守书房，是何道理？他方才赶到这里哭诉前情，我替他气愤不过。你待他如此，日后待我女儿，料想也没有好处，故此拿你来处治一番。叫梅香，替我重打三十，赶出园门。再叫几个家人，押他去就曹家的亲事。 （生背介）这位夫人却像会过几次的，他的声音，我有些认得。 （二净扯生欲打介） 〖锦中拍〗（老旦）把无情棒拉伊拷谳，我与他同病合相怜。（生）念小生罪不至此。（老旦）欺诳罪应该配迁。（生）看我这皮肤那里受得棒起。（老旦）既晓得皮肤嫩为甚的自干刑宪？（生）这等，小生情愿领打，曹家的亲事决不就的！（老旦）你道是愿辞他配，忍疼受鞭，（生）不但曹家的亲事决不去就，宁可多打几下，府上那头亲事是决要做的。（老旦）又道是宁加罪谴难分燕婉。试问你一样门楣，又不是迥别良贱，为甚的分彼此将人恋？ （生）那头亲事，不是甚么好姻缘。许仙俦的意思，恐怕娶了美貌妇人，要夺他的宠爱，故此分付媒人，寻个丑妇搪塞我。我方才见了令爱，真个是绝代佳人，怎肯当面错过？故此情愿加刑，不肯改配。 （老旦）这等，是你疑错了。那曹家女子，虽不是绝代佳人，也还将就看得过。他如今也来这里，你要见他么？ （生）既然来在府上，就借一观。 （老旦）叫梅香，卷起帘来。 （二净卷帘介） （生见老旦大惊介）呸！只道甚么夫人，原来就是你。 （老旦指旦介）不但夫人是我，连曹家小姐也就是他。你睁开眼来看一看，比乔家女子差些甚么？要你这等用心，做出许多不良之事，使我抱了不白之冤。你道那三十棍子，还是该打不该打？ （生笑介）莫说三十，就是三百三千也是该受的。如今没奈何，只得请罪罢了！（揖介） 〖锦后拍〗愧杀我，没清头听谗言，把好事认作恶姻缘。这罪名不浅，这罪名不浅！便是罄竹书，擢发数，也说不尽许多不善。也知道你害心疼，不忍实加鞭；就是虚雷厉，也不是你中心情愿。但要我，心肠改，悔过反从前。 （老旦）我还有满肚牢骚不曾发泄，当不得成亲是桩好事，不便耽搁佳期。也罢，看新人面上，权且饶你，快去成亲。 〖尾声〗徇情假看新人面，便是没好事也要收雷掣电。见了这爱得杀的姿容呵！就是铁打心肠也自会软。 洞房休羡烛生花，此处欢娱彼处嗟； 莫怪今宵更次短，东家损漏益西家。 [book_title]第十六出 酸报 〖海棠春〗（外冠带、吉服，小生扶上）画堂今日神仙降，添半颗明珠入掌。未得寸心宽，先令双眸痒。 老夫乔国用，只因病躯羸弱，老眼昏花，故此把婚姻大事，都叫女儿自家选择。他已曾相中才郎，约定今宵入赘，要老夫出来做主。叫院子，请小姐出来。 （小生请介） 〖前腔〗（小旦艳妆上）眼看鸾凤归罗网，更不怕乘风别飏。（副净扮媒婆上）缔就百年姻，来受千金赏。 （小旦见介） （副净）乔老爷，我把天下第一个才郎，送到府上来入赘，这场功劳也非通小可。今日的赏赐，是轻易不得的。 （外对小生介）他说些甚么？ （小生附耳代说介） （外）且等新郎进门，若果然出众，我自然赏你。 （小生）远远望见轿子来了。叫傧相、吹手出来伺候。 （众上，吹打介） （净引二人抬空轿上，叫众不要吹，众做听不见，吹打照前介） （丑扮傧相赞礼，请新郎出轿，众揭轿帘一看，大惊止乐介）呸！原来是乘空轿。 （净）叫你们不要吹打，你们偏要吹打。如今新郎不见面，难道与轿子成亲不成？ （众）一片箫鼓之声，那里听见说话。我且问你，新郎为甚么不来？ （净）若说新郎动静，只愁恼杀娇娃。入门无酒亦无茶，倒受一场肥骂。预把良缘躲避，不知逃往谁家？叫人望得眼儿花，且去寻人吊马。 （众惊介）怎么有这等奇事？ （外）新郎在那里？为甚么原故抬了空轿回来？ （小旦背慌介）这怎么处？方才那些话，岂是对他说得的？叫院子过来，你去回复老爷，只说圣驾回銮，目下就要放榜。凡是考过的举子，都进京去候殿试了。吕相公也要起身，故此不来入赘。 （小生对外重说介） （外）原来如此，功名事大，原是该去的。这等说起来，又有几时耽搁了，我且进去罢。为求金榜题名，暂缓洞房花烛。 （小生）全亏阿丈耳聋，不受新郎耻辱。（扶外下） （小旦）叫家僮过来。他为甚么原故，竟有这番举动？ （净）我那里知道。 （小旦）这等，你见他不曾？ （净）轿子不曾到，他先躲出去了，那里能勾见面！只留下一封书，说他的意思尽在书中，拆开一看就知道了。 （副净）既然有书，一定是个好意。想是有事耽搁了，要你改期的意思？ （净递书介） （小旦）既然如此，你们都去罢。 （众应介） （小旦拆书细看，大惊介）怎么有这等奇事？兀的不气杀我也！（作气闷欲倒介） （副净）呀！为甚么原故气得这等利害？小姐，劝你耐烦些。 〖九回肠〗 〖解三酲〗（小旦）费周旋耻从天降，怪儿曹毒自中藏。无风忽起滔天浪，施暴戾肆轻狂。良缘变作仇千叠，好事翻成梦一场，真无状。（副净）这等说起来，是一封退亲的书了。（小旦）岂止退亲，还有许多放肆的话，说我妒心太重，面皮忒老，全不像个处子，竟与重婚再醮的一般。这等看来，不是一封书札，竟是一篇檄文了。叫我怎生气得过？ 〖三学士〗你既然不屈男儿项，为甚的愿遵依，面具招详？到如今反问我何年学就的争锋技，那处传来的酿醋方？ 〖急三枪〗终不然教我图虚赏，受实罚，做个痴呆妇，才得你怜箕帚，纳糟糠！ （副净）小姐，据我看来，这封书札还不可尽信，或者像《荆钗记》的故事，被人套写了休书，也未见得？ （小旦）我起先也道如此，当不得书札后面，又有一件示信的东西。你看，这幅诗笺竟是我的亲笔。这样有凭有据，难道还不是真的？ （副净）这等讲来，就没有疑心处了。 〖皂角儿〗缴情诗分来半张，只怕你忆鸾笺又生他想，毁姻盟题来数行。只要你受丝鞭莫将伊强，骂几句狠潘安，乔子建，歹鸾凰，痴虎豹，玉面豺狼。便做道朱陈别讲，也须把温语相商；又何用，烧琴煮鹤，躏玉蹂香！ （副净）小姐，这样狠心男子，就嫁了他也不是桩好事。古语道得好，不是姻缘莫强求。我劝你丢了他罢。 〖尾声〗既无缘，难再强，从今莫说负心郎。（小旦叹介）虽则如此，也教我难改柔肠做石肠。 [book_title]第十七出 贴招 （末持招子、糊、刷等物上）莫怪佳人计策多，只缘一事系心窝；是仇尽有消弭法，只有妒块填胸永不磨。——许平头为何道此几句？只因我家姐姐，怪那姓乔的女子，离间他的情人，故此设下奇计，把新郎拐骗过来。这也罢了，他还说气愤不过，又写下许多招子，叫我糊在通衢。只说是乔家贴的，使那小姐闻之，羞惭不过，好另嫁他人的意思。又有一事差我，这边有个女待诏，叫做殷四娘，极会按摩修养；又且口嘴利辩，人都叫他女苏张，常在我家走动的，如今移了住处，怕他认不得，叫我去通知一声，要他常来走走，替吕相公捶腰掐背，说话消闲，使他乐而忘忧，不想着乔家小姐。自古道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我且带了招子，替他一头念一头贴将起来。 （贴介） 〖驻马听〗大众齐听：失去新郎事不经。多愁少乐，有女无男，好事难成。广求亲友念伶仃，寻来急救红颜命。不负高情，酬资早已安排定。 招子贴完了。且喜天色尚早，正好去唤殷四娘。只是一件，拐骗新郎之事，虽然瞒不得他，这假贴招子的话，却使他知道不得。万一传播开去，弄出事来，就是我的干系了。不免藏了家伙，然后去寻他。（藏介） 〖前腔〗莫露赃形，拿到官司罪不轻！谁叫你私粘谤帖，假扮豪奴，冒诉闺情。纵然指使属娉婷，我杀人现执钢刀柄；况从来官府加刑，妇人的罪犯都是男儿顶！ ——来此已是，殷四娘在家么？ （丑上）按摩指节娇如笋，敲背拳头软似绵；捏得男儿高兴发，倒来替做女陈抟。呀！原来是许阿叔。我昨日进院子来，不见你家姐姐，正没寻处。请问搬到那里去了？ （末）住在旱西门里，地名叫做小西湖，有一所极大的花园，就是他的住处。 （丑）为甚么原故，丢了朱楼翠馆，去住绿野青山？难道他从今以后，不做这桩生意了么？ （末）听我道来： 〖玉抱肚〗离嚣居静，伴多才藏形匿影。赚鸳鸯共栖笼槛，系鹍鹏不使飞腾。倩伊搔痒更摩疼，免使愁多疾病生。 （丑）原来如此。只是一件，我这双妙手，摩得着身上的疼，搔不着心头的痒。他的心事，还要你家姐姐自医。 〖前腔〗男儿通病，纵心猿南驰北骋，对夭桃更思秾李，入蓝桥又想蓬瀛。按摩按不着意中情，倒不如贴肉的医生识痒疼。 这等，你去回复说，我明日就来。 青楼有志实堪夸，倒整夫纲室作家。 百计调停无别意，只愁男子抱琵琶。 [book_title]第十八出 囚鸾 〖一剪梅〗（生上）好事磨人直恁奇，既得便宜，又失便宜。身心两处受羁縻，此既难离，彼又难遗。 〔忆秦娥〕 眉蹙蹙，温柔乡小愁拘束。愁拘束，红丝系紧，反同刖足。 东家虽住黄金屋，西家更有人如玉。人如玉，一般情意，忍教孤独。 小生误就良缘，已经数日。且喜这位新人，不但姿容绝世，又且贤淑异常。若不是许仙俦赚到这边，几乎失了一房佳偶。只是一件，那一晚乔家小姐见我不去就亲，不知怎么样嗟怨？我欲待走将过去，把被赚的情由细说一遍，叫他另选才郎，省得误了终身大事。当不得这两个妇人，终日行监坐守，使我脱身不得。连这所花园的门户，都被他重重上锁，处处加封，竟像防守罪人一般，只怕我要逃监越狱。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又要写封密书，叫园丁送去；又当不得这两个妇人，预先行了贿赂，选个极标致的丫鬟，赏他做了妻子。如今连这个狗才，也与他们串通一路，不但不肯寄去，还要骗我的书札拿去请功，故此不敢擅作一字。如今没奈何，只得权做罪人，听他们囚禁罢了。 〖前腔〗（旦上）到手良缘更怕谁，已赋于归，稳效于飞。（老旦上）只缘妒妇太心欺，天夺欢喜，人付凄其。 （见介） （老旦）吕郎，你棘闱事竣，好音就在目前。人生第一桩乐事，就是新婚燕尔；人生第一桩苦事，就是束带加冠。你如今出仕在迩，不久就有愁担上肩。这几日的光阴，才叫做千金一刻，须要及时行乐，切不可把别事萦心。 （生）娘子极说得是。 （旦）此时节当盛夏，到处皆苦炎蒸，独有这水榭中间全无暑气。你看葵日方中，柳荫欲暮，远树微闻蝉咽，轻罗尽染荷香，是好一番清况也。 （老旦）炎热天光，不宜饮酒。叫梅香快煮泉水，把各种的茶叶都取出来，待我们品第一番，做些茗战的工夫罢了。 （内应介） （净扮丫鬟，取各种茶具上） 〖梁州新郎〗 〖梁州序〗（生）驱除醲郁，流连清味，要使风生双腋。（旦、老旦次第斟送，又自饮介）（旦）这是天池。（生咀咂介）甘同仙露，佳名雅称天池。（老旦连斟二盏，双手送介）这是松萝，这是龙井。（生各咀咂介）清输龙井，馥让松萝，二美难偏废。（旦斟送介）这是阳羡。（生咀咂介）好！数者之中，当以此种为最。香清而别，味厚而圆，非沉酣于此者，不知其妙。古语云，天子好尝阳羡茶。这等看起来，“饮食”二字毕竟要让帝王，总是尝得遍的原故。异香能健帝王脾，陆羽无烦浪品题。 〖贺新郎〗（合）肆茗战，成清醉，怪羊羔美酒空肥腻，玷口腹，俗肠胃。 （旦）取棋子来，待我们手谈一会，消此永日。 （净取棋上，生、旦对着，老旦旁看介） 〖前腔〗（旦）鸾凰交斗，雌雄相背，同心暂尔相违。休嗔骄横，枰间不认夫妻。你便盈盘输却，让我赢来，也不算夫纲坠。还只怕女师难胜也易披靡，依旧在枰间效唱随。（合前） （生）呀！倒是我输了。 （老旦）你的棋子一向是好的，为甚么会输？可见是心不在焉的缘故。叫梅香，取笔砚过来，大家联韵做诗，省得他东想西想。 （旦）说得有理。每人一联，周而复始。大家不许停留，直做到晚间才住。 （生笑介）怎么，到了晚间就忽然肯住起来，想是又有别样功课么？ （旦作羞容，微笑介）不要多讲，快些起韵。 （净取笔砚付生，生写介） 〖前腔〗（老旦）诗狂齐发，愁魔惊退，若个容他作祟？（生写完，老旦取付旦介）吟诗先后，输来也照房帷。（旦写完，付老旦写介）前茅虽让，后劲难辞，这是派定的椒房位。（写完，仍付生介）（生）怎么，又轮着我了？（老旦）已经一唱两相随，不付伊行付阿谁？（合前） （丑上）因受佳人托，来娱才子情。只愁摩弄处，又惹妒心生。 （老旦）你来了么？ （丑）来了。 （老旦）快替相公捏背，捏得相公爽快，就与我们爽快一般。 （丑）也说得是。你二位爽快的时节，相公也曾爽快过来。痛痒相关，足见你们的恩爱。（代生按摩介） 〖前腔〗才郎神爽，佳人心醉，按东只当摩西。（生）果然做得好。（旦）再加意些。（丑）知音相赏，工力自然加倍。（对旦介）你以前是小姐，如今该叫大娘了。大娘，我笑你腮边遗粉，发上奇香，现在郎君臂。则这枕头温润也世间稀，别样的风流总莫提。（合前） （老旦）如今做完了，随我们到回廊底下，散步一番。 （同行介） 〖节节高〗行行过小堤，怪凫鹥，避人飞入汀鸥队。桐花坠，柳线垂，松涛沸，凭栏不止荷风媚，奇香百和争来会。（合）人比鸳鸯乐事多，双飞更有相从翼。 （丑）请问二位大娘，为甚么原故，把宅门封锁了？我方才叫了半日，才开得进来。 （老旦）我家这位相公，有些狼子野心，不肯知足；另有个痴心女子，要想赘他。故此锁住园门，不放他出去。 （丑）原来如此。 （旦）这个消息是走漏不得的，切不可对人乱讲，说吕相公藏在此处。 （丑）晓得。 〖前腔〗（二旦）逢人莫漏机，有差池，终须究你通番罪。我这里无奸宄，少祸媒，疏防备。只要伊行不作风流祟，更无人搅鸳鸯睡。（合前） 〖尾声〗（生）几时得脱拘挛罪？（二旦）都是那仇家害尔受羁縻。（丑言）少不得有个恤部清监来把犯提。 （旦）手谈茗战未消愁， （丑）更把檀郎玉体揉。 （生）欢入樊笼皆变苦， 圜扉一启便忘忧。 [book_title]第十九出 揭招 （外、末、小生扮地方上）不开铺面不耕田，惯走街坊趁野钱。管得一桩闲事着，妻孥几日做神仙。——我们是地方上面一班游手弟兄，终日在街坊之上走来走去，弄些闲事管管，好趁各处的钱财。今日约齐众人，一同出去。众兄弟，我们走路的时节，大家带着眼睛，凡是墙壁上面有粘贴的东西，都要留心看一看，不可忽略过了。 （众）极说得是。（同行介） 〖月上海棠〗（外）频带眼，但逢字迹须留盼。（末）念墙间壁上，最有波澜。（小生）揭招词代缉逃亡，持冤帖预收公案。（合）这是真词翰，比不得书画单条，难充饥饭。 （外）有张招子在这里，大家看一看。（同看介） （丑持篦头家伙上）主顾沿街有，何劳问旧新。且将捏背手，权做篦头人。呀！那壁上贴的是张甚么东西？许多人挨挤了看。（近众窃听介） （小生念介）“立招子妇乔梦兰，今因自不小心，失去新郎一个，名唤吕哉生。头顶有带飘巾，身穿蝶色纱袄，脚踏红鞋，身边并无财物。忽于赘亲之夜，憎嫌丑貌，兼怪妒心，忽地逃亡，不知下落。倘有四方君子收留送出者，愿出谢礼银三百两；知风报信者，愿出谢礼银五十两。此系急切要用之人，实难久待。广祈亲友，速赐哀怜。所许并不食言，请揭招子为证。 （外）呀！怎么有这等奇事？新郎不肯成亲，竟逃走了。 （末）我们揭张招子，带在身边，各处去访问。万一访得着，就有一注横财可得了。（揭招子介） （外）才说饥来字可餐，果然壁上起波澜。这是从来不见的奇文字，莫作招词一例看。 （齐下） （丑惊笑介）这等说起来，就是吕相公了。他的踪迹只有区区知道。这注横财为甚么不取？倒把别人弄去了！ 〖沉醉东风〗叹年来生涯甚艰，怪世上钱财难撰。好容易过贫关，把横财轻盼。这招词料非虚诞，那注钱财呵，得来不难，得来不难！只消吐出真情，他便破悭。 是便是了。那两个女子，把我再四叮咛，叫不要替他泄漏。我如今走去报信，银子便趁了来，这一门主顾就要断绝了，却怎么处？（想介）不妨！我自有巧话说他，管叫银子又得了，主顾又不断绝；还要两边感激，这才叫做“女苏张”。招子还有在壁上，待我也揭一张下来。（揭介） 女学孙膑妇学庞，谁知又遇牝苏张。 饶他六国交相妒，自有弭酸止醋方。 [book_title]第二十出 阻兵 〖绕红楼〗（小旦带净上）一肚牢骚满面羞，三五日不展眉头。自怪情缘，已成恨薮，何事尚难丢？ 奴家乔梦兰，自从那日虚燃花烛，枉设洞房，不但好事不成，还受了许多郁气，教人恨又恨不过，丢又丢不开。我想这桩怪事七分可信，还有三分可疑。一来书上的笔迹，与那题诗的笔迹不同；二来那封书札，又不是亲手递出的。已曾叫院子、媒婆一齐出去打探，还不见回音转来，好生系念也 〖小桃红〗从来创见这般愁。倒喜他脱故套，离窠臼也，不似那腐烂的相思，今古相犹。休得把恩义变成仇。须是要历惊疑，少苛求；忍羞惭，无归咎也，才算个死同心，死同心活难丢！ （丑上）为想非常利益，权丢本分生涯。赚得肥钱到手，强似去走千家。一路问来，已到乔家宅子。且喜得门上无人，不免径入。 （进见介）这一位佳人，就是乔小姐么？ （净）正是。 （小旦）你是何等之人，到此何干？ （丑）区区是个修养婆，俗名叫做女待诏。只因府上失去新郎，各处贴了招子。这位官人的下落，只有区区知道。故此揭了招子，走来报信的。 （小旦惊背介）又是一桩怪事了！我何曾贴甚么招子？（细看大惊，气介）呀！是那个奸人，造出这些恶话来羞辱我？可不气死人也！ 〖下山虎〗大张晓谕，卖尽奇羞，一线何曾漏？贼子，贼子！我与你有何世仇，造此讹言，代人出丑。若还查出来呵，我舍命和伊作对头，状题忒煞有！尽着你浊财多，善使赇，也逃不尽多般罪，此遗彼收，预倩官司捕恶囚！ ——且住，招子虽假，如今寻出人来，或者有些天意也未可知。我权且认做真的，等他说出情由，再做道理。 （转介）既然如此，新郎在那里？快些说来。 （丑）那位相公呵！ 〖五般宜〗他为你入牢笼受拘囚，他为你眉暗锁泪私流。（小旦）拐他去的是个甚么样人？（丑）是个青楼女，与他交情厚，恩义稠，怪娘行争他凤俦。因此上特把佳人明娶，才郎暗里偷。到如今孤凤不敌双鸾，权被羁留，终日价忆前盟难聚首。 （小旦惊介）呀！这等说起来，他已别有人了，怎么了得？既然如此，那个女子可有些才貌，与我比并起来，还是他好我好？ （丑）你的面容与他比并起来，一些高下也没有。他胸中的才思，我虽不知道，只见他一男二女坐将拢来，不是吟诗就是作对，想必也是来得的。 （小旦大怒介）反了，反了！天地之间，竟有这般异事？叫梅香，一面点齐伴当，做了男兵；一面鸠集丫鬟做了女将，各执器械，随我出兵。 〖江头送别〗分头去，招师旅，莫教逗留。擒窝主，捕逃人，预防惊走。把风斤伐尽章台柳，这恼人的春色难留！ （净）知道了。（急下） （丑）怎么妇人家不出闺门，况且又是个小姐，竟要出起兵来？我且问你，你既要出兵，知道他住在那里？ （小旦）你来报信，自然知道地方。就用你做个乡导，那怕寻不着他？ （丑）小姐，小姐，你只顾自己的婚姻，不管别人的死活。那分人家，是我定门主顾，若为这注钱财，做出那般歹事，我这桩生意就做不成了！宁可银子不要，这乡导是做不成的，不如去罢。 （欲行，小旦留住介）你既不做乡导，只消说了地方，待我自家去罢。 （丑）也成不得。若还弄出事来，不是害他，倒是害你了。名节所关，岂是当耍的事？ （小旦）为甚么原故，倒害起我来？ （丑）那两个女子，都是极有智谋的，任你千算万算，再算他不过。只消拐骗新郎一件事，就见他的手段了。你如今要去征剿，焉知他们不预先防备，埋下伏兵？两下打起仗来，只怕主客之势有些不敌。弄到其间，你是闺中的处子，他是青楼的娼妇；你要顾体面，他不惜廉耻；你说他拐你的丈夫，他说你夺他的孤老。旁人听见，那里辨得清？这是许仙俦的胜着了。那位新人已做了半月夫妻，又是明婚正娶，莫说私下讲他不过，就告到官司，也没有拆散了他，断来还你之理。他是两张嘴，你是一张嘴，他把两分家私并出来拚你一分，还是救兵请不来，还是人情央不起？我劝你这枝人马只是不动的是。 〖五韵美〗非是我抑偏师，骄全寇。也只为行兵胜算在强敌手，念双熊独兕难相斗。既道是奇谋自有，为甚的失计算把前车轻覆？他那里机谋少，拙似鸠，倒还坐得稳，不怕你鹊占原巢，逐归败柳！ （小旦）难道我相中的才郎，白白被他占去，就罢了不成？既然如此，就烦你代想一想，这头亲事可还争得过来？倒说一句实话，省得我枉费心机。 （丑背介）这头亲事全要欣动得他，使他一心要做，方才用得着我。 （转介）你这头亲事，若论起大势来，是没有想头的了。只是男子心上，死也丢你不开，则这新婚燕尔的时节，尚且眉头不展，面带忧容。若还再过几日，把新人看旧了，少不得害起相思病来。他这条性命，就送在你身上了。 （小旦）怎么他对了那样新人，难道还想着我？ （丑）想，想，想，想得极！ （小旦）呀！这等说起来，竟是个情种了，如何负得他！不如拚了性命去做一场罢！ 〖山麻稭换头〗难丢！等不得燕尔衰，新人旧，乘彼初婚，夺我原俦。拚一个破面伤情，也难避娇羞。我还愁，斗争无已，加他僝僽！怎得个昆仑神使，倒施义侠，盗出千牛。 ——你方才所说的话，句句中听，字字入耳，可见是个有用之人。就烦你做个主意，这头亲事该用甚么计较，才争得过来？ （丑）只有调停一法。要用个两边相熟的人，在里面调处。这位男子，你也休想独得，他也不许自专，竟拿来三股均分，才是个万全之策。 （小旦）既然如此，两边相熟的人莫过于你了。 （丑）不是我夸嘴说，区区的别号，叫做“女苏张”，极会做说客的。只是大小之间有些难定。请问你的意思，还是要做大做小？ （小旦）自然是大，岂有做小之理？ （丑摇手介）这等说起来，神仙也讲不拢。劝你不要思量。 （小旦）怎见得？ （丑）莫说这位小姐，他结发在先，自然不肯做小；就是那个妓妇，他以前订了私盟，后来又把恩义相结，也是根深蒂固，摇动他不得的。只要说得他来、搭得你上，就是一桩好事了，还出这样难题目？ 〖江神子〗娘行忒自由，则这三分势尚费图谋，竟思吞并曹刘？让你这周郎自去把功收，我只好从旁袖手。 （小旦）尽着你的力量去做了看，且等做不来，再作区处。 （丑）既然如此，把谢礼的数目也要逐项说开。第一房是不能勾的，不消讲得。只说第二房是多少？第三房是多少？预先讲明，省得后来争论。 （小旦）若做得第一房，我情愿出三百两。 （丑）第二、第三呢？ （小旦不说介） （丑）你既不说，我也不去讲了。别过罢。 （小旦）你也忒煞唠叨，说出一项来就明白了。难道那两句话是讲得出口的？ （丑）这等说起来，是要逐项议。除了第二房，减去一百；第三房又减去一百。小姐可是这个意思么？ （小旦微笑点头介） （丑）小姐，你这头儿一点，口儿一开，就算一张欠票了，以后是赖不得的！ 〖余文〗有一张朱红的欠票在你樱桃口，料不怕将来遗漏。（小旦）但愿你不取轻财把重利收。 [book_title]第二十一出 翻卷 〖霜天晓角〗（小生带天聋、地哑，外扮朱衣使者，执簿随上）征文考行，二者难兼并。若个堪居绝等，推敲不厌详明。 朕自入场以来，默相主司衡文，暗助监临察弊。务使科名不滥，阴骘堪凭。怎奈这些举子，文章中得的尽多，德行取得的亦复不少，但要二者相兼，就不能多得。所以甄别之际，大费苦心；传胪以后，俱得其人。就是榜眼、探花，也经拟就，只有状头未定，须是第一等文章第一等德行，方足以充其选。不免趁试官不在，把他取过的卷子，再拿来品论一番。（取卷翻阅介） 〖黄龙醉太平〗 〖降黄龙〗殿最群英，谁下谁高，絜重量轻。当不得才称鲁卫，莫辨低昂，难称荣名。这卷做得榜首。叫朱衣，查他德行如何？（外）此人并无失德。只是平日口齿不谨，最喜谈人闺阃之事。（小生）这也欠于长厚，做不得状元。（丢卷另阅介）这一卷如何？（外查介）此人为善之念极坚，望报之心也甚急。因他做了几件好事，自己预先拿定说今科必中状元。（小生）为善而望报，已自不该，何况预窥榜首。论理不该中他，只是为善不昌，恐怕塞人向往之路，放在二甲罢。（置卷，另阅介）这一卷如何？（外查介）此人有极美的姿容，最为妇人所爱慕。他却能禁止邪心，不做淫荡之事。止因择婚一节，稍涉轻狂，未免多了些事，却是他无心之过，应为上帝所原。 〖醉太平〗非骋，被人勾引入天台，原不是自投坑阱；况由前定，暗里红丝系就，事合相成。 （小生）既然如此，就把他定了状元，放在各卷之上，等试官进呈便了。能为世上无双事，便是场中第一人。（登高坐介） （末扮试官，带门子、书吏上）留取奇花酬国士，非关爱惜上林春。下官大总裁翰林学士是也。自从典试以来，阅卷未终，忽遭国难。皇上亲征不返，遂尔蒙尘。目下新主登极，首重文科，命下官速封试卷进呈，以便亲定元魁，风示天下。不免把取过的朱卷，仔细查阅一番。 （取卷阅介）呀！这个卷子是我取在二甲的，为何反在上面？待我看来。 〖黄龙衮遍〗新评间旧评，新评间旧评，赤字蓝圈映。文字原做得好，只是词采过艳，意致飞飏，恐怕是个风流佻挞之人。状元为宰相之先声，那文字之中，也要带些相度才好。这卷文字拟不得状元，依旧放他在二甲。文藻英华，泄尽无遗剩。有意抡魁，反输高等。留成案，不用翻，依前定。 ——另取一卷拟了状头。叫左右，好生封固了，待明日进呈。 （吏）嗄！（封介） （末）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带众下） （小生笑介）好一个倔强试官，能与神道作梗，则其不徇情面可知。难得，难得！是便是了，文字的好歹，你便得知；素行的低昂，你那里晓得？还要让我这目光似电之人。叫朱衣，替他拆开封来，依旧把那一卷束在上面。 （外）禀上帝君：这个举子既负殊才，又有绝色，他若不肯积德，做起淫荡的事来，世上那一个妇人不被他污到？如今取做状元，虽是极当的了，只怕世上的人，还说是文字中来的，与素行无涉。求帝君略显神通，使人知道：才与风教有关。 （小生）也说得是。待我在卷面之上，另写几句批语，待人皇见了，将他取做状元，又好风示天下。（写介）“有诲淫之色，无纵欲之心；虽涉风流，无伤名教。请从次甲，拔置巍科。”批完了。依旧替他封好，以便进呈。 （外应，封介） 〖尾声〗（小生）这番不负皇天命，喜才德科名相称。也有几个作恶的登科要与他伏后刑。 [book_title]第二十二出 画策 〖普贤歌〗（丑上）苏张名号世无双，说得男儿个个降。天生手一双，又加嘴一张。只怕钱多屋少难安放。 我殷四娘揭得一张招子，换了五十两真纹。这桩生意也做得过了，谁想还有甜头落在后面。乔家小姐一心要嫁吕相公，求我做个说客，说得成亲，还有论百的谢礼。你说侥幸不侥幸？我想这头亲事男子是情愿的，只是妇人不肯。论起理来，只消单说妇人，用男子不着。当不得这两位娇娃，都是一双铁耳朵，料想是说不转的，这篇文字须要在男子身上做起。况且这一男三女，都是有钱的主儿，须要使他个个输财、人人纳贿，弄得老娘满载而归，方才替他完成好事。来此已是花园，且喜得妇人不在，等吕相公出来，与他商量便了。 〖忆秦娥〗（生上）神虽王，躯骸无病心多恙。心多恙，几时盼得，笼开鹤放？ （丑见介）吕相公，我这几日穷忙，不曾来看你，身体可安逸么？ （生叹息介）身体倒安逸，只是……（住口介） （丑）只是怎么样？ （生）倒是我失于检点，多说出两个字来，亏得他们不在；若在这边，又有许多盘诘了。 （丑）吕相公，我看你的光景，着实有些不像意。二位大娘面前，说不得真话。我是个局外之人，有何心事，不妨对我直讲，或者替你分得些忧、做得些事，也未见得。 （生）听我道来： 〖红衲袄〗我是个爱飞抟的凤鸟行，我是个任浮沉的鸥鹭长。到如今把常悬弧矢的男儿样，做了个不出闺门的妇人腔。又不是犯官刑，苦闭藏，又不是坐禅关，求内养。为甚的铜雀春深，倒锁着周郎也，空教我怨东风搅闷肠！ （丑）吕相公，你的心事不消说得，都在我腹中。不过因这两位佳人，将你霸占住了，不肯公之同好，所以有这段愁烦。我且问你，乔小姐那头亲事你心中还要做么？（生）呀！这等说起来，你竟是个解人了。那头亲事我岂不要做？只是这两位大娘恨他不过，终日价切齿腐心，叫我如何开得口？我如今不想别样，只要寄封书信过去，使他另选才郎，不可误了终身大事。只是没有个寄信之人，你肯替我去么？ （丑）这等说起来，你不是假负心，竟是真薄幸了！乔家小姐为你害了相思，弄得不死不活。你不感激他也勾了，还叫他嫁起人来，“另选才郎”四个字，也亏你说得出口！ （生惊介）呀！你这句话是从那里来的？是真是假？不要取笑。 （丑）为甚么取笑起来？他为寻你不见，到处贴了招词，被我揭得一张，走去报信，受了五十两谢仪。又托我寄信与你，叫你早筹善策，缔此良缘；若再等几日，没有好音过去，他就要寻自尽了！ （生）怎么他不怨恨我，也勾得紧了，还有这般的好意？既然如此，他再说些甚么？你一发对我讲来。 〖前腔〗（丑）他教你且开怀莫过伤，他教你勉加餐图自养。休得在鸳鸯梦里惊风浪，休得在羔酒筵前搅胃肠。你若肯忆山盟，记不忘，就使他戴盆冤，也甘受枉！只求你早定良图，做一个缩地长房也，休使他隔巫山盼楚王。 （生）这等说起来，竟是真话了。这场冤孽怎得开交？毕竟要想个计策，或是救我出去，或是娶他过来，弄在一处才好。你是个多谋善虑之人，何不替我筹度一番，行了这个方便也好！ （丑）这个方便，我倒是行得来的。只是一件，古语道得好，无钱卦不灵。须要许我一许，才好替你画策。 （生）若能遂得此心，当以百金为筹。 （丑）既然如此，我肚里的计较就滚出来了。有个绝妙的方法在此，你且猜一猜看？ 〖前腔〗（生）莫不是煮仓鹒的疗妒方？（丑）不是。（生）莫不是变羊形的弭妒谎？（丑）也不是。（生）莫不是歌诗预把和风酿，莫不是说礼潜将妒念防？（丑）一发不是。（生）这等，是个甚么法子？（想介）我要在意中猜，又虑泛常，我要在身外求，又愁诞妄。哦，我知道了，多应是剽袭成言，希冀着我见犹怜也，直待要借琼姿转石肠！ （丑）老实对你说，这个法子，想便是我想，做却要你做。这两位佳人，钱财又广，计较又多，没有一件事可以难得他，只除非把心窍上的东西，去治他一治。他两个的精神命脉，都钟在你一个身上，有你则生，无你则死，须要把你去难他。你又没有别样难法，只得一个“死”字；你若肯死，包你一激就成。 （生）岂有此理。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也要立些崖岸，难道为着一个女子，好去投河、上吊不成？ （丑）不必如此。这个死法全要做得婉转，倒不十分激烈。你且听我道来： 〖前腔〗不要你赴凶涛把命伤，不要你举愁杯将药仰，不要你把悬梁刺股的辛勤状，变做了刎颈投缳的激烈肠。不过是学风魔，假病狂，说一个赚棺衾，留命谎。便做道少救无援，致使你弄假成真也，我自有返离魂的续命香。 （生）是个甚么死法？明白对我讲来。 （丑）你从今日起，对了二位大娘不住的长吁短叹，做个心事不足的光景。做了几日，就要装起病来，终日不言不语、不茶不饭，口里只说要死。他们见了自然会着忙，着起忙来自然用着我。到那时节，我自有引他上路之法，还你好事必成。只是要做得厮像，不可露出马脚来。 （生喜介）此法极妙，就当依计而行。只是一件，别样事都做得来，那“不茶不饭”四个字却有些难讲，好好一个人，若断了茶饭，岂不饿死？ （丑）只怕没有银子，若有银子，替你赎些人参补药放在床头，不住的吃些下去，难道不熬他几时？ （生）有理，有理！待我取些银子，放在你身边，只管便宜行事便了。 此法他人那得知，真情却害假相思。 焉知世上多情种，不是乖人故弄痴！ [book_title]第二十三出 传捷 （外、末、小生扮报人，持鞭、带包袱上）买报虽然费小财，一钱使去万钱回。休言我辈心肠狠，多少人家盼不来。——咱们非别，京报人的便是。今岁乃大比之年，例该我们报捷。只因御驾亲征，被北人掳去，直待新主龙飞，方才揭晓，故此迟了半年。往常买报，都在礼部衙门，自从新君即位以来，朝内关防谨密，里面的消息，一时不得出来。咱们恐怕迟了报期，故此广费钱财，嘱托了守门太监，叫他一有消息就递出来。今日乃揭晓之期，故此吃饱了饭，喂好了马，来在这边伺候。此时的消息，也该出来了。 〖不是路〗（小旦扮内官上）漏泄天言，止卖春风一着先。（众）呀！公公出来了，榜上的名字都曾见过了么？（小旦）都曾见。（众）这等，状元出在那里？叫做甚么名字？（小旦）南都吕曜在榜头悬。这个状元非同小可，有许多奇异事情，说与你知道好去报他。（众）甚么事情？（小旦）圣恩偏，只因神鬼将他荐，因此上破格怜才答上天。他这个状元不是人中的，却是天中的。（众）这是甚么原故？（小旦）试官阅卷，原把他取在二甲。谁想进呈的时节，被神道显灵，把他的卷子，忽然翻在上面，又加两行批语。皇爷见了，只说试官写的。传到面前，正要查问，不想那两行批语又不见了。故此皇爷十分诧异，知道是阴骘使然，就把他定了状元。又传一道旨意，说他家住南京，先着南京礼部安排御酒一筵，赐他游街三日；到赴阙之后，再宴琼林。（众惊介）有这等奇事？既然如此，那两行批语是怎么样的？求公公念一念，待咱们记了，好去报他。（小旦）抄得有纸条在，连草榜带去就是了。蝇头健，榜中名字都抄遍。并无讹舛，并无讹舛！ （先下） （众）快些上马，星夜赶去报来。 神明拟就榜头名，铁案如山未易更。 上帝亲栽桃李树，不教天子认门生。 [book_title]第二十四出 假病 〖女临江〗 〖女冠子头〗（旦上）儿夫抱恙妻难代，愁与闷一齐来。 〖临江仙尾〗（老旦上）病根何用费疑猜，他沉疴犹未发，我私虑已先胎。 （旦）妹子，我和他成亲一月，甚觉绸缪。不知为甚么缘故，忽然生起病来？坐卧不宁，神情恍惚，连水米都不沾唇，眼见得是场大病了。万一有些差池，却怎么了？ （老旦）他的病根我原知道，一向防备他就是为此。我想这场大病，终久是要害的，就保得眼前，也保不得后日。倒等他害过了，也丢下这条肚肠。 （旦）昨日殷四娘说，有一位国手医生，随你甚么险症都医得好。又有个瞽目道人起得好课，说来的话，就像看见的一般。我已曾着他去请，为甚么还不见到？ （老旦）我又闻得人说，玄妙观里有几个道士，法术最高，凡有生病的人，只消用他禳解，连药也不消吃得。我也叫殷四娘去请，想必好就来了。 〖水底鱼儿〗（小生扮医生，末背药包随上）遇病能猜，人人羡我乖。这番先说，连猜也不用猜。 ——一路行来，此间已是。药僮敲门。 （末）殷四娘分付的话，要记得明白，不要说错了。 （小生）句句是记得的，依他说去，自然不差。 （末敲门，净上开介）大娘、二娘，医生到了。 （旦、老旦）请坐。待我们两个去扶他出来。（同下） 〖不是路〗（生假装病态，旦、老旦扶介）病剧难挨，伏枕愁慵怎下阶？（二旦）真疲惫，才看东倒又西歪。（小生）只见他瘦如柴，细腰堪与佳人赛，四手难将玉面抬。（二旦）请先生过来，用心替他诊脉。若还医得好，我们两个每人五十两谢仪，决不敢少。偿医债，捐囊共解同心带，有加无赖，有加无赖！ （小生一面诊脉，一面摇头叹息介） （二旦）请问先生：是个甚么症候，可医得好？ （小生）病人在这边，不好就讲，且扶他进去。 （二旦扶生下，即上）先生，病体如何，可医得好？ （小生）听我道： 〖黄莺儿〗此病有由来，为愁多结病胎。（二旦）这等讲来，是七情所感的症候了。他原说有个痞块结在胸前，先生倒说得着。既然如此，该用甚么药方，才攻治得去？（小生）仙方难下多情块。（二旦）既然消导不去，可用得补药么？（小生）慢道是参苓不谐，卢医费解，就是娲皇也难补他心头坏。（二旦）这等说来，竟是不起之症了。（小生）命难挨，多凶少吉，大事早安排！ ——只好看看罢了，不敢用药。 （二旦）讲便这等讲，毕竟求你医治一番。 （小生）药便撮几帖与你。只是这药方里面，要用一件引子，得了他就有效；若还不得，吃了也是枉然。 （二旦）甚么引子？ （小生）叫做心头草，出在他心窝里面。 （二旦）又来奇了！心窝里面的东西，怎么取得出？ （小生）老实对你讲，我看他的脉息，却像有一件东西，横在心窝里面，终日眠思梦想，求之不得，所以有这个病症出来。你们走去问他，看是件甚么东西？他若说了，就要千方百计去寻来治他。古语道得好，心病还将心药医。他得了这件东西，自然爽快；然后用些药饵去调摄他，还你三朝两日，就会霍然。请收了药方，我要到别家去了。 （净送药金，小生收介）仙方一味心头草，起尽沉疴效似神。可恨卢医思独秘，不将传与后来人。（带末下） （旦）照他讲来，这一味心头草毕竟是要用的了。 （老旦）他的心头草，就是夺你婚姻、间我情意的人了。难道这一味狼虎药，是用得他的？ （旦）医生的话也全听不得。且等占卜的到来，再作区处。 〖水底鱼儿〗（外扮瞽目道人，小旦搀上）瞽目难开，心思也欠乖；全凭瞎撞，骗尽世间财。 ——一路行来，此间已是。课僮敲门。 （小旦）殷四娘分付的话，不要忘了。 （外）记得。 （净）大娘、二娘，起课的又来了。 （二旦）请他进来。 （外进，取课筒付净，净转付二旦，通诚介）通诚过了，求先生起课。 （外照常卜介）原来是坤卦，第六爻发动，《易》象云，“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此乃阴盛之极，致与阳争，两败俱伤。其象如此，是个极凶的卦。请问是占甚么事的？ （二旦）占病人的。 （外）若占病人，一发凶了。里面有两重白虎冲着本身，课书上面有四句诗云：白虎爻动主刑伤，问讼须忧见血光。家宅占来防孝服，病人得此哭凄惶。据课断来，这位病人是不能勾起床的了。 〖黄莺儿〗爻象费疑猜，有几个狠阴人，显降灾，又有个阴人暗里将他害。（二旦）明处降灾的，或者有几个；那暗里害他的，却断然没有。你不要详差了课。（外）不差，不差，明中是祸阶，暗中是祸胎，阴谋更比阳奸大。（合）命难挨，多凶少吉，大事早安排！ （二旦）既然如此，可还解得么？ （外）喜得有兄弟上卦。若还解释得好，这个阴人不但不能为害，还可以变做恩星。又有一说，那课书上云：灾星未炽，见喜成祥。须要寻一桩好事，替他冲一冲喜，或者还会起床也未见得。话已说完，把课金见赐了，待我去罢。 （净送课金，外收介）病人个个思冲喜，不但才郎想阿娇。只有父母临危儿娶媳，这桩好事要求饶。（带小旦下） （老旦）他这句话一发是行不去的。难道好把那个妒妇，娶来冲喜不成？ （旦）正是！不要理他，如今一心一意只是禳解罢了。 〖水底鱼儿〗（副净、外、末、小生，同扮道士，各持法器随丑上）法少灵衰，能禳没祸的灾。家神授诀，来趁自然财。 （丑）已到门了。列位先生，方才那些话儿，须要照我说去，他自然信服你。只是趁来的银子，要分一半送我的。 （众）那不待讲。你先进去通知一声。 （丑进见介）二位大娘，禳解的先生到了，三牲纸马可曾备下了么？ （二旦）备下了。快请进来。 （众进见介） （副净）告过二位大娘，我这禳解的法子比别个不同，到那法事做完之后，竟要伏在地上动也不动，就像个死人一般，要得几个时辰才能勾苏醒。你们看了，却不要害怕。 （二旦）那是甚么原故？ （副净）这叫做过阴。凡问病人的吉凶，先要到阴司里面去查他的寿数。若还寿数尽了，只好苏醒转来，劝人备办后事；若还阳寿又未尽，灾祸又难解，就要查他得病的原故，还是解得来解不来？然后好转来回话。 （二旦）这是极妙的了。你若到了阴间，连我们的寿数也要带查一查，看有几十岁过？ （副净）顺带公文，不是甚么难事，也查一查就是了。徒弟们，快动法器，待我好上坛。 （众鸣法器，副净上坛做诸般法事介，做完，俯伏在地介） （丑）这一会不动，想是过阴去了。列位先生，请到后面少坐，待我与二位大娘说些闲话，等师父醒了，再请你们出来罢。 （众应下） （丑）请问二位大娘，闻得医生、卜者都来过了，他说病人的凶吉如何？ 〖琥珀猫儿坠〗（旦）医家卜士，交口说难挨。既道情人是病胎，又言喜事可弭灾。难猜，喜事情人，何处飞来？ （丑）他们的说话我知道了，想是叫寻个心上人儿，替他冲喜的意思么？这桩难事，莫说二位不肯，连我也不敢撺掇相公的。性命固然要紧，难道二位大娘是不要过日子的？弄将过来终日吵吵闹闹，只怕三条性命都要送与阎王。这句伤心话儿断然听他不得！ （老旦大喜介）你这几句话极讲得有理，不枉是我心腹之人。我从今以后，愈加要信任你了。 〖前腔〗道同义合，不枉是吾侪。事在心头不用猜，说来句句畅幽怀。堪偕，以后今生，莫想分开！ （副净翻身叹气介） （二旦）师父醒了，快请起来问他。 （丑扶副净起介）师父，你去了半日，查得他的寿算何如？ （副净）听我道来： 〖六幺令〗他时违运乖，平地风波，酿此奇灾。可怜阳寿未全衰，生葬送，把身埋。（合）急筹妙计将危解，急筹妙计将危解！ ——我到阴间，破了几分小钞，把判官手里的簿子借过来一查，只见他的寿数还有三十多年，不该就死。我就问那判官，说此人阳寿未终，如何染了不起之症？那判官道，只因有个妇人为耽误婚姻的事，恨他不过，终日在神道面前咒他；又有一张阴状，告在玉皇殿下。玉皇准了，批与第十殿阎罗审究，故此把这场大病先降与他，等他害到临危，好去赴审。还说那状词里面，又告了两个妇人，不日来提，也要带他同去。这些情由不知合与不合？叫他自家去想。 （二旦大惊，扯丑背介）这等说起来，竟是那乔家女子咒出来的病了，怎么了得？起先占卜的时节，也说有一个阴人在暗地里害他。如今两处合来，总是一般的话，就不由人不信了。 （丑）他又说状词上面，还有两个妇人。是那两个？ （旦）一定是我们了，还有甚么疑得。 （丑假作慌介）这怎么好？老天，老天！宁可死了男人，这两位女子是断然死不得的。 （二旦转介）这等，请问师父，我们的寿数也曾查过了么？ （副净）查倒查过了，只是不好说得。那判官口里，还有几句不干不净的话，又再三叮嘱，叫我不要泄漏天机。总是不说罢了。 （丑扯二旦背介）这等说起来，果然不妙了。若有一长二短，叫我怎生舍得？（哭介） 〖前腔〗皇天不该，浪准虚词，横降飞灾。这场冤抑怎生挨？真难处，实堪哀。（合）急筹妙计将危解，急筹妙计将危解！ （二旦）请问师父，可有甚么解法么？ （副净）我也曾问过判官，他说若要消弭，除非到原根上去修饰。古语道得好，解铃还用系铃人。又道：原告不兴，烂折公厅。除非去求原告，大家处和了，烧一张息词到阴间去，或者能勾免提也未见得。我方才去了半日，不曾吃得东西，阴司地方没有打中伙的去处，肚中饥了，且等我进去吃些点心了出来。（径下） （二旦）且看他过了今日，病势增减如何？到了没奈何的去处，再想没奈何的道理，如今且不要慌张。 （丑）也说得是。 （内高叫介）大娘、二娘，快些进来，相公的模样一发看不得了。 （二旦叹介） 〖尾声〗苍天不使人心懈，才镇定、又逢惊骇。（丑）怎能勾票上除名，去费些买命的财！ [book_title]第二十五出 妒悔 〖上林春〗（小旦上）伫盼青鸾信偏杳，筹高下，闷肠空扰。既忧白璧沉埋，又虑黄裳颠倒。 ——奴家别了殷四娘已经数日，并不见个音信转来。调停一说，虽是万全，还只怕尊卑次第之间，有些委决不下。这几日坐卧不宁，好生系念人也。 〖六犯清音〗 〖梁州序〗云鬟羞掠，眉峰慵扫，不住登楼凝眺。佳音难得，闻来又恐心焦。我仔细想来，与其嫁俗子而求伸，倒不如配才人而受屈。只要讲得来，我也肯迁就，只怕那两个女子，不见我的人情。 〖桂枝香〗怕的是自拟头占凤，轻言尾续貂。 〖排歌〗他若是心能谅，志不骄，我棋高先着也甘饶。如今追想起来，那许仙俦与我并无仇隙，为甚么该离间他？当初那番举动，原是我自家不是。 〖八声甘州〗心头自起无风浪，世上难平有性潮。 〖皂罗袍〗到如今呵，心儿自悔，说来又被嘲；倘若是头儿不转，气来又怕淘。 〖黄莺儿〗从今后呵，戒心高，温柔乡里，无处着粗豪。 （副净上）到手媒钱虽失去，别头好事又寻来。小姐，我这几日穷忙，不曾来看你。吕家那头亲事，料想是丢手的了，不如别许一头罢。 （小旦）不劳你费心，那头亲事还不曾断绝，早晚之间，就有好音到了。 （副净）怎么，那头亲事，难道还做得成？ （小旦）怎么做不成？ （副净）这等讲来，你与那边两位，是要并做一家的了。既然如此，还是谁做大谁做小？ （小旦）不要你管，自然有个调停。你在这里坐一坐，我不得奉陪，要到里面去了。一心要听佳音，两耳怕闻闲话。只因避俗怜才，情愿辞尊居亚。（径下） （副净）怎么话也不曾说完，竟进去了？这等看来，他的心肠还死在那人身上，无论做大做小，都是甘心的了。我想这头亲事，原是我说起的，就使要做，也丢不了我。他方才说：早晚之间就有好音到了。这个好音出在谁人口里？哦！是了，是了！闻得有个女待诏走来报信与他，后来唧唧哝哝，说了许多闲话，一定是他无疑了。难道别人做就的事，让他来收功不成？我气他不过，不免用些心机，打听那一男二女住在何处，走去寻着了他，也在里面调处调处，分几两媒钱用用，有何不可？正是： 露天生意人人做，不许贪夫独占强。 世上许多乖巧汉，趁钱输与拙儿郎。 [book_title]第二十六出 堕计 〖疏影前〗（旦上）欢娱未几，被闲愁无端，侵入双眉。要起沉疴，须分宠爱，难禁祸福相依。 ——奴家曹婉淑，自从吕郎得病之后，衣不解带者半月有余。起先还说是风邪所感，饮食欠调，以致如此。昨日替他祈禳，那法师亲到阴间，查他得病的来历，才晓得是乔家女子诅咒出来的。不但他的姓名已入鬼录，连我们两个，目下都有性命之忧！你说这场惨祸如何当得起？听了这些说话，自然该急急回头，当不得许家这个妇人只是不肯认错。我方才在里面已曾下苦口劝他，等他出来，讨个决烈便了。 〖疏影后〗（老旦上）遍思没个弭灾计，强不到那般深底。人谋已尽，天心难转，霸业成灰！ （旦）二娘，我方才劝你的话都说尽了。事已如此，难道你的意思，还要强到那里不成？ （老旦）强不去了，这也是天数当然。那个不贤之妇，该有这番造化。三股里面分一股与他，成了个鼎足之势罢。 （旦喜介）既然如此，该用个甚么人儿过去通好？ （老旦）莫过于殷四娘了。他那女苏张的名儿出了一向，难道这个说客就做不来？ （旦）说得有理。他是个心腹之臣，极要替我们争气的；用他去说，不但其事必谐，还可以不辱君命。等他一到，就商议而行便了。 〖梨花儿〗（丑上）代设机关降妒妻，看看走入牢笼内。不是我无端要弄奇，嗏！只因要买田和地。 （旦）你来了么？有一件大事用着你，你却不要推辞。 （丑）甚么事？ （老旦）借重你到乔梦兰家去做个说客，要娶他过来冲喜。 （丑摇头介）不去，不去！ （旦）为甚么不去？ （丑）我与你休戚相关，你的男子就像我的男子一般。这等一位好郎君，肯拿来分与别个？说也伤心，快不要如此。 （旦）不要这等说，听我道来： 〖园林好〗既同休还当共戚，求相念扶持到底。但愿你说成连理，分半璧胜全圭，分半璧胜全圭！ （丑）这等说起来，是一定要去的了。不知住在甚么地方，没头没脑，叫我那里去问？ （旦）他也是著姓的人家，自然问得出。只求你的说话，要讲得婉转些；又要做得成，又不折我们的气，方才叫做两全。 （老旦）他那张口倒是不消分付的。只要快去快来，我们坐在这边，要等你的回话。 （丑）我去便去，只怕这桩难事是做不来的。（出，背介）那边的说话都是讲过的，不消去得。我只在这左右前后坐一会儿，进来回复他便了。纵横早定苏张计，不待临时费揣摩。（暂下） （旦）他此番过去，不知讲得来讲不来，你且猜一猜看？ 〖前腔〗（老旦）这女和男原非寇敌，都只为情坚处翻生怨垒。和议讲烽烟随熄，有甚么敲不止的战夫鼙，敲不止的战夫鼙？ （丑上）从来驾驭英雄法，莫使危时便得安。大势虽成功易立，且将折挫示艰难。 （二旦）呀！这等来得快，想是一说就成了？ （丑）莫说就成，口也开不得。我费了多少力气，寻到那边，方才说出一个“吕”字，他就变下脸来，骂个不了。说吕相公装成圈套，丧他的行止，亲事不去做，也勾得紧了，还写一封休书，说上许多歹话，几乎把他羞死。他自从那一日起，请了各庙神灵的纸马供在家中；又写了年纪、生月，时时刻刻的咒他。起先还说神道无灵，不见一毫响动。听我说了个“病”字，就大舞大笑起来，说一定是阴状告准了。首犯既然要去，还有几名余犯，一定也是漏不下的。说了几句，就去拜谢神明，又从头咒起，只求早死一日，等他好还愿心。你说这般光景，那做亲的话如何讲得入头？所以一字不提就转来了。 （二旦大慌介）好灵验的法师！阳间的话与阴间的话，说来一字不差。这等看来，三条性命都保不住了。这怎么好？ （旦对老旦介）这桩横事都是你弄出来的，一条祸根，送去三条性命，害得别人好苦也！（哭介） 〖江儿水〗始识心思巧，才知手段奇。当年三把周瑜气，如今两惜周郎费，将来六反陈平计。莫怪我同伴将伊残毁，少不得争到黄泉，依旧同舟相济！ （老旦）我费尽机谋，都是为你，倒不图你感激，反是这等埋怨起来！就是同到阴间，那阎罗王审问起来，自然要分个首从，焉知你的罪名不轻似我？况且提人的票子还不曾到，为何就这等着急起来？ （对丑介）也罢，烦你再走过去，说当初那些歹事，都是我一个做的。不但男子无干，连这个妇人也不知情节，叫他丢了两边，只咒一个。等我到阴间去受罪，留他一男一女住在阳间，过些好日子罢！ 〖前腔〗自愧先来妾，难陪后到妻。不难功首权招罪，何妨余犯先投地，管教原告翻成被！拚做冤家到底，还替你留住冤家，不使重来争婿！ ——你就去讲来。 （丑扯老旦背介）你这些话，还是当真当假？神道面前是儿戏不得的。 （老旦）我是使性的话，你不要认真。如今做你不着，还要过去调停。若还调停得来，我瞒了大娘，谢你一百两银子。 （丑）这等说，我就拚命去做了。（转介）你们两个还该商量做事，为甚么窝巢里面倒先反起来？如今没奈何，还做我不着，拚得赔些下贱走去哀告他，或者看我面上，放松些手也未得。 （旦）若得如此，感恩不尽。（扯丑背介）若还说得来，我瞒了二娘，谢你一百两银子。 （丑转介）天地神明，保佑我说得成功，情愿赔一副三牲，替他们了愿。明知事无反复，故意祷告神明。只说赔钱了愿，开销一副三牲。（暂下） （旦背介）他过去了。我要把求和的心事，对天祷告一番；又怕此人听了，说我怕事，只好在心头许愿，默祷一番罢了。 〖五供养〗不须拜跪，面对苍天，把公愿私祈：一人心暗改，三处祸潜移。全望神天做主，扩私爱将人公庇。并不是我将他害，把心欺，但求天网自恢恢！ （老旦背介）好生古怪，真个是疑心生暗鬼。为甚么他去了半晌，觉得我身子里面，有些不尴不尬起来？难道依我那些说话，走去直言告禀，当真丢了两个，单咒我一个不成？我要对了家堂许个私愿，又怕此人听见，说我心虚。只好在肚里通诚，默祝一番便了。 〖前腔〗势难拜跪，面对家堂，把私愿公祈：将他心暗改，使我祸潜移。全望家堂做主，屈公道将人私庇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