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北游及其他
[book_author]冯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诗集,完结
[book_length]17952
[book_dec]诗集。冯至著。1929年8月沉钟社出版。共分3辑: 第一辑“无花果”,第二辑是长诗“北游”,第三辑“暮春的花园”。这是诗人的第二本新诗集,长诗《北游》是其中重要的内容。《北游》表现了广泛而具体的社会。诗人写道:“苏俄,白俄,乌克兰,/犹太的银行,/都聚在这不东不西的地方,/吐露出十二分的心足意满!”“这里有人在计算他底妻子,/这里有人在欺骗他的爱人,/这里的人,眼前只有金银,/这里的人,身上只有毒菌,/在这里,女儿诅咒他的慈母,/老人在陷害他的儿孙……”面对地狱般的现实,面对众生的麻木和堕落,诗人感到无比悲愤,却无力改变现实,只有“阴沉,阴沉!”但同时,诗人认识现实的角度和深度又有了新的发展。他对北方苏联人民的事业表现出崇敬之情,同时扪心自问: “可曾有一刻把人生认定,/认定了一个方针?……/可曾真正地认识/自己是怎样一个人?”长诗《北游》饱含着激愤沉重的情调。每一节的最后都是“阴沉,阴沉……”做结,回环往复,如乐曲之主旋律,渲染着诗人迷惘愤懑的心绪。同时,也用这种氛围将读者紧紧裹住,使读者深受感动。除《北游》以外,此集中的爱情诗在艺术上也臻于纯熟。《饥兽》、《园中》、《遇》、《迟迟》等诗篇各具特色,却都令人回味无穷。另一些抒情短诗,表现出诗人对于人生的思索。《黄昏》表现出沉重的迷惘,《思量》(一)表现出诗人在冷静地思索,人生的路究竟该怎样走。《北游及其它》在表现内容上比《昨夜之歌》更深入更广泛,而情感上沉郁悲伤的色彩也更加浓重,诗人坚韧的人生态度也更见锋芒。
[book_img]Z_19943.jpg
[book_title]序
“当我还未完成了一件美丽的工作,上帝呀,请不要让我死亡!”
我时常自己想,在这几年的生活里,真能有一件是值得用笔写出的事体吗?这样想时,我即刻便感到一种欣慰:如果有,那便毫无疑问是慧修待我的友情了。五年前我们初次认识,那时我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而充满了顽冥的孩子气的青年,他用着从他的辛苦生活里换出来的一些经验,把我当作小弟弟一般地爱着,从冬天买棉鞋到夏天做单衫,从白天到大学去听讲到夜晚坐在灯底下写诗,只要是关于我的生活上的事,无论是精神的或是物质的,几乎没有一件不是他替我想的比我自己所想的还多。岁月是永久地流着,现在我已经要赶上了那时的他的年龄,而他却又不知经了多少内心的忧患,而在今年春天一个刮着风的日子里满了三十了。——人生应该怎样?世界上的Dogma太多,我没有功夫去理它们。但我却写了慧修的友情,渐渐地认识出来自己应该怎样走着的方向。他在我性格的缺欠上不知纠正了多少;在我懦弱的地方不知鼓励了多少;自幼因为环境的关系孕成的那自卑心理的云雾是他给我一点点地拨开了,内心上的许多污点是他为我一星星地洗去了:他使我知道了精神应该如何清洁,身体应该如何健康,怎样去想,并且怎样去爱。——如今我把这从我生命里培养出来的小小的花圈呈在他的面前,心中真感到了意外的轻松,不管这花圈是怎样地无香无色,好在是从我“自己的”园里产出的,既不摘自北方的俄罗斯,也不移自南方的意大利,我只要求慧修他“一人”肯把它闻一闻,能够闻出一点本色的土的气息,我便会觉得像是他的手抚摩着我的头发一般,我的全灵魂都会舒畅了。——将来不可知;而现在我所能呈献给他的,能力也只限于此了。
一九二七的初秋,我离开了大学校的寄宿舍,登上了往一个北方的大都市里去的长途。在许多的送别的人中,最使我难于忘记的是那晚的慧修的面貌。他心里想着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看着他那辛酸的情味完全形之于当时的动作了:他怎样为我起好了行李票,怎样在火车上给我找到适当的座位,怎样似有意似无意地把一本Rossetti的画集放在我随身带着的箱中:但是他并没有说什么话。
车渐渐地移动了。我不知他同旁的朋友们是否还在月台上呆呆地望着,我却不由己地打开日记本这样地写了:“我想,不论我的运命的星宿是怎样地暗淡无光,但它究竟是温带的天空里的一粒呵;不论我的道路是怎样地寂寞,在这样的路上总是时常有一些斜风细雨来愉悦我的心情的。从家庭到小学校去,是母亲用了半夜的功夫为我配置好了笔墨同杂记本,第二天夹在腋下走去的;从故乡到北平的中学校去,又是我那勇于决断的继母,独排众议把我送去的;入大学的那年,继母也死去了,是父亲自己给我预备了一切,把我送上火车,火车要开了,他还指着他手中的手杖问我:‘要这个不要?’那时他似乎要把他所有的一切都交在他儿子的手中,就连他自己的身子也要同着他的儿子走去;这次呢,我要到人生的海里去游泳了——‘挂帆沧海,风波茫茫,或沦无底,或达仙乡。’——送我的是谁呢?我应该仔细地想想,这中间有怎样重大的意义呀!……”这样地写着,我同我的朋友,一步比一步远了,田野,一步比一步荒凉了。
一程比一程地远了,一程比一程地荒凉了。“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怎得不回头。”在慧修的面前时,还穿着夏布长衫,等到上了南满车的北段,凄风冷雨,却不能不暗自从行箧中取出来一件长才及膝的夹袍。穿上以后,禁不住泪落在襟上了!因为“无花果”那一辑里的诗,多半是穿着这件夹袍的时候写的。这时我深深地吟味了《漱玉词》《南歌子》中的名句。
来到那充满了异乡情调,好像在北欧文学里时时见到的,那大的,灰色的都市,在一座楼的角落里安放了我的行囊。独自望着窗外,霪霪的秋雨,时而如丝,时而似绳,远方只听到瘦马悲鸣,汽车怒吼,自己竟像是一个无知的小儿被戏弄在一个巨人的手中,也不知怎样求生,如何寻死。唯一的盼望便是北平的来信。——最先收到的,仍是慧修的信:“人生是多艰的。你现在可以说是开始了这荆棘长途的行旅了。前途真是不但黑暗而且寒冷。要坚韧而大胆地走下去吧!一样样的事实随在都是你的究竟的试炼,证明。……此后,能于人事的艰苦中多领略一点滋味,于生活的寂寞处多作点工,那是比什么都要紧,都真实的。”我反复地读了后,是怎样地严肃呵!
但是,那座城对我太生疏了,所接触的都是些非常grotesque的人们干些非常grotesque的事,而自己又是骤然从温暖的地带走入荒凉的区域,一切都不曾预备,所以被冷气一袭,便弄得手足无措:只是空空地对着几十本随身带来的书籍发呆,而一页也读不下去。于是:在月夜下雇了一支小艇划到S江心,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最贫乏的人了的时候也有;夜半在睡中嚷出“人之无聊,乃至如此”的梦话而被隔壁的人听见,第二天被他作为笑谈的时候也有;双十节的下午便飞着雪花,独自走入俄国书店,买了些文学家的像片,上面写了些惜别的词句寄给远方的朋友的时候也有;在一部友人赠送的叔本华的文集上写了些伤感的文言的时候也有;雪渐渐地多了,地渐渐地白了,夜渐渐地长了,便不能不跑到山东人的酒店里去喝他们家乡的清酒,或在四壁都画着雅典图的希腊的Restaurant里面的歌声舞影中对着一杯柠檬茶呆呆地坐了一夜的时候也有。这样油一般地在水上浮着,魂一般地在人群里跑着:——虽然如此,但有时我也常在冰最厚,雪最大,风最寒的夜里戴上了黑色的皮帽,披起黑色的外衣,独自立在街心,觉得自己虽然不曾前进,但也没有沉沦:于是我就在这种景况里歌唱出我的“北游”,于是我就一字字,一行行,一段段地写了出来寄给我的朋友——寄给我的朋友慧修。
归终我更认识了我的自己:既不是中古的勇士,也不是现代的英雄,我想望的是朋友,我需要的是温情:归终我又不能不离开那座不曾给我一点好处的大都市,而又依样地回到我的第二故乡的北平,握住我的朋友慧修的手了。北平,你真是和我的朋友一样,越久,我同你的话就越不完了,在你的怀中有我的好友,有我思念的女子,我愿常常地在你的怀中欢咏。阿尔卑斯山的攀登,莱茵河的夜泛,缓步于古波斯的平原,参礼于恒河两岸,也许会令人神往吧,但也只有生疏的神往而已,万分之一也不及你的亲切,熨贴。你刮风也好,下雨也好,变成沙漠也好,我总是一样地在你怀中,因为在你身上到处都有我不能磨灭的心痕脚迹。慧修,你让我常常在你身边吧,我不希望任何人对我的赞美,我只愿见你向我的微笑,我不愿受任何人的批评,我只爱听你的指责。我常常因为你我是怎样地骄傲呵,对于那群只过着浮滑的生活而始终不曾受过友情洗礼的glatteSeele们;我怎样地应该自慰呵,对于那些需要友情而又不能得到的人们。
朋友,现在我把这死去了的两年以来从生命里蒸发出来的一点可怜的东西交给你,我的心中感到意外的轻松了。正如一个人死了,把他的尸体交给地,把他的灵魂交给天一样地轻松。
——一九二九,五,九,于北平青云阁茶楼。
作者附注: 在这部诗集的卷首写有“呈给慧修”字样。慧修是杨晦的别号。
[book_title]无 花 果
看这阴暗的,棕绿的果实,
它从不曾开过绯红的花朵,
正如我思念你,写出许多诗句,
我们却不曾花一般地爱过。
若想尝,便请尝一尝吧!
比不起你所喜爱的桃梨苹果;
我的诗里也没有一点悦耳的声音,
读起来,会使你的舌根都觉得生涩。
湖滨
眼前闪灼着天国的晴朗,
心里蕴积着地狱的阴森。
是怎样一种哀凉的情绪,
把我引到了这夜半的湖滨——
凝聚着这样深沉的衷曲,
是这样一座宁静的湖心。
世界呀,早已不是乐园,
人生是一所无边的牢狱:
我日日夜夜地高筑我的狱墙,
我日日夜夜地不能停息——
我却又日日夜夜地思量,
怎样才能从这狱中逃去?
心里的火,熊熊地燃起,
眼前的光又点点地逼近;
它们也不肯随着落月销沉,
纵使我把满湖的湖水吸尽——
“朋友,你且不要焦闷,
来日啊,还有更强烈的烧焚!”
芦 苇 的 歌
译N. Lenau ① 诗
薄日向着那边辞去,
疲倦的白昼已经睡寝。
这里的弱柳垂入平池,
这样地寂静,这样幽深。
我却须离开了我的爱人:
流吧,泪珠儿,如雨涟涟!
这里哀惋地柳叶盈盈,
风中震荡着,震荡着芦管。
你天涯的人儿!明亮地,轻柔地,
闪照我寂静的,深沉的苦恼,
仿佛长庚的星像闪铄着
透过了苇丛,穿过了柳梢。
阴暗了,阴云都聚拢来,
雨滴也点点地迸落,
风声如诉地哀鸣:
“池沼啊,何处是你的星光铄铄?”
寻求那消灭了的星光,
深深地在这激荡的湖里。
你的爱再也不微笑着
俯向我深痛的衷曲!
在那幽僻的林径,
我愿缓缓地步着斜阳,
傍着荒凉的苇岸,
思念着你呀,我的姑娘!
若是那林丛转为阴郁,
芦管微响着充满了神秘,
哀哀地诉,低低地语,
必致使我呀,哭泣,哭泣。
我仿佛听见了你的娇音
在那儿轻轻地浮漾,
并且在池中沉没了
你可爱的,可爱的歌唱。
在那宁静的池面,
滞留着美好的月光,
它苍白的玫瑰编缠着
在芦苇碧绿的花冠上。
麋鹿游耍在山岗,
向茫茫的夜中翘望,
在芦苇的深处时时地
飞禽们梦一般地动荡。
我的目光噙泪低沉;
一个甜美的相思呵,
像是寂静的夜祷,
穿透了我最深的灵魂!
迟迟
落日呀,再也没有片刻的淹留,
夜已经赶到了,在我们身后。
万事匆匆地,你能不能答我一句?
我问你——
你却总是迟迟地,不肯开口。
泪从我的眼内苦苦地流;
夜已经赶过了,赶过我的眉头。
它把我的面前都给淹没了:
我问你——
你却总是迟迟地,不肯开口。
现在呀,无论怎样快快地走,
也追不上了,方才的黄昏时候。
歧路上是分开呢,还是一同走去?
我问你——
我却总是迟迟地,不肯开口。
园中
你怎么就不肯
抬起头儿看一看,
满墙上浓红的薜荔,
——用血染就的相思!
你怎么也不肯
低下头儿看一看,
满地上黄叶干枯,
——爱情到了这般地步!
我只能……
我只能为你歌唱,
歌唱这音乐的黄昏——
它是空际的游丝,
它是水上的浮萍,
它是风中的黄叶,
它是残絮的飘零:
轻飘飘,没有爱情,
轻飘飘,没有生命!
我也敢向你叙说,
叙说这夜半的音乐——
拉琴的是窗外的寒风,
独唱的我心头的微跳,
没有一个听众,
除了我眼儿睁睁的魂灵:
死沉沉,没有爱情,
死沉沉,没有生命!
我最怕为你想起,
那正午的一套大曲——
有红花,有绿叶,有太阳,
有希望,有失望,有幻想,
有坟墓,有婚筵,
有产生,有死亡:
欢腾腾,都是爱情,
欢腾腾,都是生命!
雪中
感谢上帝呀,画出来这样的画图,
在这寂寞的路旁,画上了我们两个;
雪花儿是梦一样的缤纷,
中间更添上,一道僵死的小河。
我怀里是灰色的,岁暮的感伤,
你面上却浮荡着绯色的春光——
我暗自思量啊,如果画图中也有声音,
我心里一定要迸出来:“亲爱的姑娘!”
你是深深地,懂得我的深意,
你却淡淡地,没有一言半语;
一任远远近近的有情无情,
都无主地,飘蓬在风里雪里。
最后我再也忍不住这样的静默,
用我心里惟一的声音,把画图撕破!
雪花儿还是梦一样地迷濛,
在迷濛中,再也分不清楚你我。
什么能够使你欢喜?
你怎么总不肯给我一点笑声,
到底是什么声音能够使你欢喜?
如果是雨啊,我的泪珠儿也流了许多;
如果是风呢,我也尝秋风一般地叹气:
你可真像是那古代的骄傲的美女,
专爱听裂帛的声息——
啊,我的时光本也是有用的彩绸一匹,
我为着期待你,已把它扯成了千丝万缕!
你怎么总不肯给我一点笑声,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够使你欢喜?
如果是花啊,我的唇也是花一般地开着;
如果是水呢,我的眼睛也不是一湾死水:
你可真像是那古代的骄傲的美女,
专爱看烽火的游戏——
啊,我心中的烽火早已高高地为你然起,
燃得全身的血液奔腾,日夜都不得安息!
遇
你骤然地把脚步停慢,
啊,怎么会遇见了
在这狭小的路边!
你心里说,这不是鬼吗?
我也默祝,但愿这不是人间!
我的人间那有那样的事体——
在我的面前
又吹来了一缕微风,
吹来你发里的微香,面上的轻笑,
吹来了你花儿一般地颤颤惊惊。
绝没有那样的事体,
在我的人间;——
上帝只许我一人
顺着窄狭的小路
踽踽凉凉地独自逡巡。
我们只当是并不曾遇见,
请都快快地走过!
我们是棋子一般
被支配在上帝的手中;——
他怎么又走错了一遍!
希望
在山丘上松柏的荫中
轻睡着一个旧的希望。
正如松柏是四季长青
希望也不曾有过一番梦醒……
它虽是残废的野兽一般
无力驰驱于四野的空旷,
我却愿长久地缓步山丘
抚摸着这轻睡的旧的希望。
饥兽
我寻求着血的食物,
疯狂地在野地奔驰。
胃的饥饿,血的缺乏,眼的渴望,
使一切的景色都在我的前面迷离。
我跑上了高山,
尽量地向着四方眺望;
我恨不能化作我顶上的苍鹰,
因为它的视线比我的更宽更广。
我跑到了水滨,
我大声地呼号;
水的彼岸是一片沙原,
我饥荒的灵魂正好在那沙原上边奔跑。
我跑入森林里迷失了出路,
我心中是如此疑猜——
纵使没有一件血的食物被我寻到,怎么
也没有一只箭把我当作血的食物射来?
[book_title]北游
“他逆着凛烈的夜风,上了走向那大而黑暗的都市,即人性和他们的悲痛之所在的艰难的路。”
——望蔼覃:小约翰
1.
歧路上彷徨着一些流民歌女,
疏疏落落地是凄冷的歌吟;
人间啊,永久是这样穷秋的景像,
到处是贫乏的没有满足的声音。
我是一个远方的行客,惴惴地
走入一座北方都市的中心——
窗外听不见鸟声的啼唤,
市外望不见蔚绿的树林;
街上响着车轮轧轧的音乐,
天空点染着工厂里突突的浓云:
一任那冬天的雪花纷纷地落,
秋夜的雨丝洒洒地淋!
人人裹在黑色的外套里,
看他们的面色吧,阴沉,阴沉……
2.别
我离开那八百年的古城,
我离开那里的翠柏苍松,
那里黄色的琉璃瓦顶,
同那卍字栏杆的小亭——
我只想长久地同它们告别,
把我身体委托给另外的一个世界,
我明知我这一番的结果,
是把我的青春全盘消灭。
临行时只思念着一个生疏的客人,
他曾经抱着寂寞游遍全世,
我愿意叫他一声我的先生,
我愿听他为我讲述那寂寞无言的经历——
猛抬头,一条小河,水银一般,
宛宛转转地漂来了莲灯一盏,
令夜的月色怎么这样地罗曼,
啊,是我忘掉了,忘掉了的中元!
我恨不能从我的车窗跳下,
我恨不能把莲灯捧在胸前——
月光是这样地宁静,空幻,
哪容我把来日的命运仔细盘算!
我只想把那莲灯吻了又吻,
把灯上的火焰吞了还吞,
它仿佛是谁人的派遣,
对我的生命显出几分殷勤——
终于呀,莲灯向着远方漂去
火车载我走入了一座树林;
寂寞无言的先生好像对着我的面前微笑,
他微笑的情调啊,阴沉,阴沉……
3.车中
我昏昏地倚靠着车窗,
把过去的事草草地思量——
回头看那是一片荒原,
荒原里可曾开过一朵花,涌过一次泉?
我昏昏地倚靠着车窗,
把将来的事草草地思量——
前面看是嵯峨的高山,
可有一条狭径让我走,一棵树木供我攀?
我在这样别离的景况当中,
可真是同我的“少年”分了手——
再也没有高高的城楼供我沉思,
再也没有古松的荫凉供我饮酒;
如今的荒野里只有久经风霜的老槐,
它不住地嘲笑着满车里孤另的朋友。
月亮圆圆地落,
晓风阵阵地吹,
这时地球真在骎骎地转,
车轮不住促促地催。
秦皇岛让我望见了一湾的海水,
山海关让我望见了一角的长城;
既不能到海中央去随着海鸥飞没,
也不能在万里长城上望一望那万里途程:
匆匆地来,促促地去,什么也不能把定,
匆匆地来,促促地去,匆促的人生!
我从那夏的国里,
渐渐地走入秋天,
冷雨凄凄地洒,
层云叠叠地添。
水边再也没有那依依的垂柳,
四野里望不见蔚绿的苍松,
在我的面前有两件东西等着我:
阴沉沉的都市,暗淡淡的寒冬!
沉默笼罩了大地,
疲倦压倒了满车的客人——
谁的心里不隐埋着无声的悲剧,
谁的面上不重叠着几缕愁纹,
谁的脑里不盘算着他的希冀,
谁的衣上不著满了征尘:
我仿佛也没有悲剧,没有希冀,
只是呆呆地对着车窗,阴沉,阴沉……
4.哈 尔 滨
听那怪兽般的摩托,
在长街短道上肆意地驰跑,
瘦马拉着破烂的车,
高伸着脖子嗷嗷地呼叫。
苏俄,白俄,乌克兰,
犹太的银行,希腊的酒馆,
日本的浪人,
高丽的妓院,
都聚在这不东不西的地方,
吐露出十二分的心足意满!
还有那中国的同胞,
面上总是淫淫地嘻笑——
姨太太穿着异样的西装,
纸糊般的青年戴着瓜皮小帽,
太太的脚是放了还缠,
老爷的肚子是猪一样地肥饱:
在他们幸福的面前,
满街都洒遍了金银,
更有那全身都是毒菌的妓女,
戴着碗大的纸花摇荡在街心!
我像是游行地狱,
一步比一步深——
我不敢望那欲雨不雨的天空,
天空一定充满了阴沉,阴沉……
5.雨 ②
接连下了三宵的寒雨,
顿觉得像是深秋天气。
我寞寞地打开我的行箧,
我寞寞地捡起一件夹衣——
啊,真是隔世一般,像从古墓中挖出来残骸余体。
这是我过去的青春吗,
上边可有我一点繁荣的痕迹?
神,请你多给我些雨一般的泪珠,
我愿把痕迹通通洗去。
昨日的春天已经到了芬芳的时刻,
满园的梨花都要开了,
今朝因为要换夹衣,
所以分外起得早。
心里充满了期待的情绪,
“夹衫乍着心情好!”
在清凉里我穿着这件夹衣,
不住地向着朝霞走去,
直到那血红的太阳涌出来,
我向着它深深地呼吸。
那时我体验了爱情,青春的爱情,
那时我体验了生命,青春的生命!
在清凉里我穿着这件夹衣,
傍着黄昏的池塘绕来绕去,
水里照映出新月一弯,
我向着它轻轻地叹息。
那时我体验了爱情,青春的爱情,
那时我体验了生命,青春的生命!
我穿着它拜访过初相识的友人,
紧握着一本写遍了命运的诗集,
凝望着天空朵朵的白云,
要把它们朵朵地揣在衣袋里。
如今衣袋里的“白云”都已无形消散,
幻想在我的面前一闪一闪地闪去……
空望着雨中的异地风光,
心中充满了怅惘的情绪。
情怀已经不似旧时,
怎当得起这旧日的衣裳,异乡的天气!
怎么几个月的隔离,
心情竟会这般差异?
仿佛是几十年的隔离,
心情竟有这般的差异!
走进来一位老实的客人——
“朋友啊,这件夹衣太短小,
我劝你再做一件。”
“我感谢你,感谢你的劝告。”
我像是荒林中的野兽
没有声息地死守荒林,
把这件夹衣当作天空的云彩,
我要披着它把旧梦追寻。
往日的遗痕,
往日的芳芬,
泪珠儿究竟不能雨一样地洗,
泪眼却是雨云一样地阴沉、阴沉……
6.在 公 园
商店里陈列着新鲜的货色,
酒馆里沸腾着烟酒的奇香,
我仿佛在森林里迷失了路径,
“朋友啊,你可愿在这里长久埋葬?”——
我战兢兢走入公园,
满园里刮遍了秋风,
白杨的叶子在夕阳里闪,
我立在这夕阳闪灼的当中:
园外是车声马声,
园内是笑声歌声,
我尽量地看,尽量地听,
终归是模糊不定,隔了一层。
我忆起我的童年,
和宇宙是怎样地拥抱,亲爱,
我能教月姑娘的眉儿总是那样地弯,
我能教太阳神的车轮不要那样地快!
现在呀,一切都同我疏远,
无论是日升月落,夏去秋来:
黄鹂再不在我的耳边鸣啭,
昏鸦远远地为我鸣哀!
一切都模糊不定,隔了一层,
把“自然”呼了几遍,把“人生!”叫了几声!
我是这样地虚飘无力,
何处是我生命的途程?
我思念,
世纪末的诗人——
用美人的吻来润泽他们的焦唇,
用辛辣的酒浆灌溉他们憔悴的灵魂。
我呀,灵魂憔悴,唇已焦燥,
无奈我的面前美人也不美,醇酒也不醇。
我爱护,
那样的先生——
他能沉默而不死,
永久作一个无名的英雄。
但是呀,我又怕在沉默中死去,
无名而不是英雄。
我崇拜,
伟大的精灵——
使我们人类跌而复起,
使我们人类死而复生,
我们倚仗他不与草木同腐,
风雨后他总给我们燃起一盏明灯。
无奈呀我的力量是那样衰弱,
风雨里我造不出一点光明。
我羡慕,
为了热情死去的少女少男——
在人的心上,
留了些美的忆念;
啊,我一切都不能,
我只能这样呆呆地张望——
望着市上来来往往的人们,
各各的肩上担着个天大的空虚,
各各的肩上担着个天大的空虚,
此外便是一望无边的阴沉,阴沉……
7.Café ③
漫漫的长夜,我再也杀不出这漫漫的重围,
我想遍了死的方法和死后的滋味;
多少古哲先贤不能给我一字的指导,
他们同我可是一样地愚昧?
——已经没有一点声音,
啊,窗外的雨声又在我的耳边作祟!
去,去,披上我的外衣,
不管是风怎样暴,雨是怎样狂!
哪怕是坟地上的鬼火呢,
我也要寻出来一粒光芒!
街灯似乎都灭了,
满路上都是泞泥:
我的心灯就不曾燃起,
满心里也是泞泥——
路上的泞泥会有人扫除,
心上的泞泥可有谁来整理!
我走入一座Café,
里边炫耀着杂色的灯罩,
没有风也没有雨了,
只有露西亚的小曲伴着简单的音乐。
我望着那白衣的侍女是怎样苍茫,
我躲避着她在没有人的一角;
她终于走到我的身边,
我终于不能不对她微笑!
“深深的酒杯,深深地斟,
深深的眼睛,深深地想——
除去了你的肩头,
我的手已经无处安放,
异乡的女子,我来到这里,
并不是为了酒浆,
只因我心中有铲不尽的泞泥,
我的衣袋里有多余的纸币一张!”
我望着她一副不知愁的面貌,
把酒浆不住缓缓地斟。
我的心中并不曾感到一点轻松,
只是越发加重了,阴沉,阴沉……
8.中秋
中秋节的夜里,家家都充满了欢喜,
到处是麻雀牌的声息,
男的呼号,女的嘻笑,
大屋小室都是恶劣的烟气;
锣鼓的喧豗振破了九层的天,
鸡鸭的残骸扔遍了这无边的大地。
工人,买办,投机的富豪,
都是一样地忘掉了自己——
不知道他们的背后有谁宰割,
不知道他们的运命握在谁的手里?
女人只看见男子衣袋中装着的金钱,
男子只知道女人衣裙里裹着的肉体。
我也参加了一家的宴会,
一个赭色面庞的男子向我呼叫:
“朋友啊,你来自北京,
请为大家唱一出慷慨淋漓的京调!”
我含笑无语地谢绝了他,
我含笑无语地离开了这座宴席——
我走出那热腾腾的蒸锅,
冰冷的月光浇得我混身战栗!
我望着明月迟迟自语,
我到底要往哪里走去?
松花江上停泊着几只小艇,
松花江北的北边,该是什么景像——
那是苍茫的西伯利亚大陆,
风雪的故乡!
那里的人是怎样地在风雪里挣扎,
为了全人类作那勇敢的实验;
这里的人把猪圈当作乐园,
让他和他的子孙都同归腐烂!
正如一人泳在大海里,
一任那波浪的浮沉,
我坐在一只小艇上,
它把我载到了江心——
我像是一个溺在水里的儿童,
心知这一番再也不能望见母亲,
随波逐流地,意识还不曾消去
还能隐隐地望见岸上的乡村——
在那浓绿的林中,
曾经期待过妖美的花精,
在那泥红的墙下,
曾经听过寺院里的钟声:
一扇扇地闪在他幼稚的面前,
他知道前面只是死了,没有生!
我只是想就这样地在江心沉下,
像那天边不知名的一个流星,
把过去的事想了又想,
把心脉的跳动听了还听——
一切的情,一切的爱,
都风吹江水,来去无踪!
生和死,同是一样地秘密,
一种秘密的环把它们套在一起;
我在这秘密的环中,
解也解不开,跑也跑不出去。
我望着月光化作轻烟,
我信口唱出一些不成腔调的小曲:
这些小曲我不从何处学来,
也不知要望那儿唱去!
我望着宁静的江水,拊胸自问:
我生命的火焰可曾有几次烧焚?
在这几次的烧焚里,
可曾有一次烧遍了全身?
二十年中可有过超越的欢欣?
可经过一次深沉的苦闷?
可曾有一刻把人生认定,
认定了一个方针?
可真正地读过一本书?
可真正地望过一次日月星辰?
欺骗自己:我可曾真正地认识
自己是怎样地一个人?
我全身的血管已经十分紊乱,
我脑里的神经也是充满纠纷:
低着头望那静默的江水,
死一样地,阴沉,阴沉……
9.礼 拜 堂
我徘徊在礼拜堂前,
上帝早已失却了他的庄严。
夕阳里的钟声只有哀惋,
仿佛说,“我的荣华早已消散!”
钟声啊,你应该回忆,
回忆那几百年前的情景——
那时谁听见你的声音不动了他的心,
谁听见你的声音不深深地反省:
老年人听见你的声音想到坟墓,
少年人听看你的声音想到他事业的前程,
慈母抱着幼儿听见你的声音,
便画着十字,“上帝呀,保佑我们!”
还有那飘流的游子,
寻求圣迹的僧人,
全凭你安慰他们,
他们的孤寂,他们的黄昏!——
如今呀,那些人似乎已经寻到了
另外的一个道理,
你既不能增长他们的悲哀,
也不能助成他们的欢喜:
更有人要把你熔化,
(看你是他们的仇敌,)
另铸就一把锄头,
去到田间耕地——
你躲在这无人过问的,世界的一角,
发出来这无人过问的,可怜的声息!
我徘徊在礼拜堂前,
巍巍的建筑好像化作了一片荒原。
乞丐拉着破的Violin,
向着来往的行人乞怜。
忽然喉咙颤动了,
伴着琴声,颤颤地歌唱……
凋零的朋友呵,我有什么勇气,
把你的运命想一想:
你也许曾经是人间的骄子,
时代的潮流把你淘成这样——
你也许是久经战场的壮儿,
一旦负了重伤——
你也许为过爱情烦恼——
你也许为过真理发狂——
一串串的疑问在我的心里想,
一串串的疑问在你的唇边唱。
一团团运命的哑谜,
想也想不透,唱也唱不完……
……………………
……………………
啊,这真是一个病的地方,
到处都是病的声音——
天上那里有彩霞飞翔
只有灰色的云雾,阴沉,阴沉……
10.秋已经……
秋已经像是中年的妇人,
为了生产而憔悴,
一带寒江有如她的玉腕,
一心要挽住那西方的落日的余晖。
东方远远地似雾非烟,
遮盖了她的愁容,遮没了她的双肩,
她可一心一意地梦想,
梦想她那少年的春天!
她终于挽不住那西方的落日,
却挽住了我的爱怜,
我们吻着,绝没有温暖的情味,
无非是彼此都觉到了衰残。
但是秋啊,你也曾经开过花,
你也曾经结过果,
我的花儿可曾开过一朵,
我的果子可曾结过一个?
从此我夜夜叹息,
伴着那雨声霖霖……
从此我朝朝落泪,
望着那落叶纷纷……
从此我在我的诗册上,
写遍了,阴沉,阴沉……
11.“Pompeii” ④
夜夜的梦境像是无底的深渊,
深沉着许许多多的罪恶——
朝朝又要从那深渊里醒来,
窗外的启明星摇摇欲落!
一次我在梦的深渊里
走入了Pompeii的故墟——
摸索着它荣华的遗迹,
仿佛也看见了那里卖花的女子:
淡红的夕阳淹淹,
伴着我短叹长嘘!
这次的醒来,夜还不曾过半,
我听那远远的街心,
乞儿的琴弦还没有拉断。
我怀念着酒池肉林的Pompeii城,
坐在一家地窖的酒馆里,
酒正是一杯一杯地倒,
女人们披着长发,裸着身体。
“喝酒吧,跳舞吧!
只有今宵,事事都由我们作主——
把灯罩染得血一样地红,
把烛光燃得鬼一样地绿!
明天哪,各人回到各人的归宿,
这里自然会成了一座坟墓!”
听这沉郁的歌声,
分明是世界末日的哀音——
一团团烟气缭绕,
可是火山又要崩焚?
崩焚吧,快快崩焚吧!
这里的罪恶比当年的Pompeii还深:
这里有人在计算他底妻子,
这里有人在欺骗他的爱人,
这里的人,眼前只有金银,
这里的人,身上只有毒菌,
在这里,女儿诅咒她的慈母,
老人在陷害着他的儿孙;
这里找不到一点实在的东西,——
纸作的花,胭脂染红的嘴唇!
这里不能望见一粒星辰,
这里不能发现一点天真。
我也要了一杯辛辣的酒,
一杯杯浇灭我的灵魂;
我既不为善,更不作恶,
忏悔的泪珠已不能滴上我的衣襟!
我同这些青年,舞女,都融在一起,
大家狂跳吧,在这宇宙间最后的黄昏!
快快地毁灭,像是当年的Pompeii,
第一个该毁灭的,是我这个游魂!
明天呀,一切化作残灰,
日月也没有光彩,阴沉,阴沉……
12.追 悼 会
不知不觉地,树叶都已落尽,
日月的循环,在我已经不生疑问;
我只把自己关在房中,空对着
那“死室回忆”的作者 ⑤ 的像片发闷。
忽然初冬的雪落了一尺多深,
似乎接到了一封远方的音信:
它从沉睡中把我唤醒,
使我觉得我的血液还在循环,
我的生命也仿佛还不曾凋尽!
松花江的两岸已经是一片苍茫,
分明是早晨的雪,却又像是夜月的光,
我望不见岸北的楼台,
也望不清江上的桥梁,
空望着这还未结冰的江水,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可不知道吗,
你可是当真地忘记?
这里已经埋葬了你一切的幻梦,
在那回中秋的夜里:
你看这混混不息的江水,
早已把它们带入了海水的涛浪——
望后你要怎么样,
你要仔细地思量;
不要总是呆呆地望着远方,
不要只是呆呆地望着远方空想!”
啊,今天的宇宙,谁不是白衣白帽?
天空是那样地严肃,
雪神在回环地舞蹈……
原来他们为了我
作一番痛切的追悼!
这里埋葬了我的奇珍,
我再也不敢在这里长久逡巡;
在这样的追悼会里,
空气是这样地,阴沉,阴沉……
13.“雪五尺” ⑥
此后我的屋窗便结住了冰霜,
我的心窗也透不进一点新的空气,
我像是一条灰色的蛇,
一动也不动地入了冬蛰——
“朋友啊,你这一月像老了一年——”
“老并不怕;我只怕这样长久地睡死!”
此后的积雪便铺满了长街,
日光也没有一点融解的热力,
我竟像是那街上的积雪,
一任那运命的脚步踩来踩去——
“朋友啊,你这一月像老了一年——”
“老并不怕;我只怕这样长久地睡死!”
夜半我走上了一家小楼,
我访问一个日本的歌女——
只因我忽然想起一茶:
“嚄,这是我终老的住家吗?——雪五尺!”
这时的月轮像是瓦斯将灭,
朦朦胧胧地仿佛在我的怀内销沉;
这时的瓦斯像是月轮将落,
怀里,房里,宇宙里,阴沉,阴沉……
黄昏
我不知我从什么地方走来,
在这黄昏里的路上彷徨。
心内也没有热情的歌声,
脑里只有些寂静的思量。
在这古旧的城中的人们,
脸上都显出十足的人生的经验。
阴云低低地压着我的眉头,
灰尘深深地浸没我的脚面。
最殷勤的是那些顽皮的车夫,
总是这样问我:“先生,要车不要?”
我心内只能够暗暗地回答——
“我要去的地方你并不能拉到!”
于是我的怀中充满了凄怆——
我要去的到底是什么所在?
是不是那丰饶的人生的花园,
但那花圈却永久地把我关在门外!
我走过一座书店的门前,
书店的主人和蔼地向我招呼:
“请你看这书架上是怎样地辉煌,
有孔子,有释迦,还有耶稣;
只要你化去少数的银钱,
便不难买到你一生走不尽的途程。”
我想,人间当真有这样平稳的事体,
为什么人人的灵魂还是不得安宁?
烟卷公司里也走出一个聪明的少年——
“黄昏的行人,请你买一支香烟!
古代的人同着美人接吻,
近代的人拿香烟当作晚餐。”
我说:“谢谢你,我并不吝惜:
我只怕在很短的时间内把它吸完——
一半化作青烟,一半变成灰烬,
令我想到了我生命的最后的一天。”
“快快地进来吧,路上的人们!”
一位老人守着他那陈年的老酒——
“只要你们肯深深地饮上几杯,
管保你们今宵有了归宿!”
如果归宿是那样地容易寻求,
我早已不在这儿流着彷徨的眼泪;
如果用酒才能够不醒,
那么没有酒我也能够沉醉。
最后的一人挑着一担鲜花——
“年轻的人,你可思念着一个女子?
请你买吧,买我的鲜花一朵,——
数着花瓣儿去测量她的心意:
‘她爱我?’‘她不爱我?’‘她最爱我!’……
看看哪一句是那最后的一瓣:
那么你就用不着长此迟疑,
你将来的运命也就不难推算。”
我用如梦的眼光望着他,
我痴痴地买了他那瓣儿最多的一朵。
我的心内仿佛又起了波澜,
脑里也失却了那些冷静的思索。
我擎着花儿鹄立在街旁,
这推算运命的游戏我却不敢开始,
我生怕数到最后一瓣的时节,
那丰饶的花园依然是紧紧地关闭。
艰难的工作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我的夜是这样地空旷,
正如那不曾开辟的洪荒:
他说,你要把你的夜填得有声有色!
从洪荒到如今是如此地久长,
如此久长的工作竟放在我的身上。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我一人是这样地赤手空拳,
我不知何处是工作的开端:
他只说,你要把你的夜填得有声有色;
我如果问何处是工作的开端,
他便板着面孔静默无言。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我一人在空旷的夜里徬徨;
我又去同一位朋友商量,
怎样才能把我的夜填得有声有色?
朋友说,我也完全同你一样,
一样地为了这个工作着慌。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我想利用那过去的人们的成绩,
我想用山上的白塔将夜填起;
我一心一意地要从那里望出一些声色,
但是呀一切都是死沉静寂——
这个工作不容有一些儿顶替!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我又问了问夜半的风同夜半的河流,
吹的吹,流的流,把许多时光带走:
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填满了声色?
身外的物不容我一点儿请求,
我空对着空旷的夜锁了眉头。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九万里的人们都在睡眠,
九万颗的星星向我无情地眨眼。
终于没有一缕的声音,一丝的颜色——
没有开端的工作便已沉入深渊,
没有工作的身躯为什么不化作尘烟?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听——
在我的心房演奏着什么音乐,
我自己呀也不能说明,
许是深秋的小河同落叶
低吟着一段旧日的深情,
也许是雷雨的天气
狂叫着风雨和雷霆:
你喜欢的是怎样的声息,
只要你,你怎样地一听!
如果你是淡淡的朋友的情绪,
它哀诉的声音便充满了凄清——
它说旧日也散布过爱的种子,
可是希望的嫩叶都已凋零……
如果你紧紧地向我的心房挨近,
像一轮烈日照在地上蒸熏,
那么,风雨雷霆你便不难听见,
听出来一片新鲜的宇宙的呼声。
思量
我要静静地静静地思量,
像那深潭里的冷水一样。
既不是源泉滚滚的江河,
不要妄想啊去灌溉田野的花朵;
又没有大海的浩波,
也不必埋怨这里没有海鸥飞没。
我要静静地静静地思量,
像那深潭里的冷水一样。
如果天气转变得十分阴凉,
自然会有些雨点儿滴在水上;
如果天上现出来一轮太阳,
水面也不难沾惹上一点阳光。
我要静静地静静地思量,
像那深潭里的冷水一样。
尤其是当那人寂夜阑,
只有三星两星的微芒落入深潭:
我知道我的一切是这样地有限,
不要去渴望吧那些豪华的盛筵!
我要静静地静静地思量,
像那深潭里的冷水一样。
夜半
月光慢慢地迈进了玻璃窗,
屋内的一切都感到生命的欢狂。
月光慢慢地走到我的桌上,
桌上的文具都在那儿跳舞歌唱。
最先飞起的是那些雪白的信笺,
一片片都飞到了屋顶,
它们一边飞一边说道:
“最该诅咒的是我的主人,
他从不曾在我的身上留下一些儿美丽的痕迹!”——
墨水瓶也喷泉一般地涌了出来:
“如果再不用我,我生命的力量已经无从发泄,
我要尽一夜的功夫把我的血液喷完,
明天,一个枯干的瓶子,留给他看!”
铅笔,毛笔同钢笔,
都站起来像是跳舞的少女
“这样的主人耽误了我们的青春,
在他身边我们唱不出一支迷人歌曲。”
——信封也在桌角上长吁短叹:
“我的绿衣裳已经变成了衰黄,
他从不曾把我送到那春风淡荡的花园
去游逛一趟!”——
最后他们都义愤填胸,
把一本厚重的哲学推到地上:
“你这猫头鹰一般,阴私的老人,
把我们的主人害得死气沉沉!”——
…………………………
月光慢慢地越过我的桌上,
桌上的文具都那样地跳舞歌唱。
我是怎样地担惊害怕,
月光不久啊就要走近我的床前——
快快地有块厚重的乌云吧,把它遮住,
我心上也需要盖上一层——沉闷的睡眠!
月下欢歌
不要哀哀地诉苦了,欢乐吧,
美满的圆月已经高高地悬在天空!
我无边的希望都充满了
在这无边的月色当中。
“无边的月色啊,
请你接受吧
我的感谢!”
我全身的细胞都在努力工作,
为了她是永久地匆忙;
宇宙的万象在我的面前轮转,
没有一处不是爱的力量。
“博大的上帝啊,
请你接受吧,
我的感谢!”
我“生”了;我显示在她的面前的
既不是苍苍的白发,也不是啼泣的婴孩,
是和她同时代的青年,
肩上担负着同时代的悲哀。
“父亲同母亲,
请你们接受吧,
我的感谢!”
她不是热带的棕色的少女,
也不是西方的金发的姑娘:
黄色的肌肤,黑色的眼珠,
我们哪,在同一的民族里边生长。
“中华的民族啊,
请你接受吧,
我的感谢!”
我从母亲的口中学会了朴厚的方言,
又从她的口中学到了音乐般的谈话,
我大声地唱出我的诗歌,
把这两种声音都在一块儿溶化。
“祖国的语言啊,
请你接受吧,
我的感谢!”
温暖的黄土把我栽培,
我的枝叶尽量地向着天空伸长,
我愿在风雨里开放着我的花朵,
在冬季的雪中忍受着我的苦创。
“温带的气候啊,
请你接受吧,
我的感谢!”
我的灵魂是琴声似地跳动,
我的脚步是江水一般地奔跑,
我向着一切欢呼,
我向着一切拥抱。
“宇宙的一切啊,
请你接受吧,
我的感谢!”
[book_title]暮春的花园
你愿意吗,我们一同
走进了那座花园?
在那儿只剩下了
黄色的 芜还没有凋残。
从杏花开到了芍药,
从桃花落到了牡丹:
它们享着日光的爱抚,
受着风雨的摧残。
那时我却悄悄地在房里
望着窗外的天气,
暗自为它们担尽了悲欢:
如今它们的繁荣都已消逝,
我们可能攀着残了的花枝
谈一谈我那寂寞的春天?
你愿意吗,我们一同
走进了那座花园?
在那儿有一条曲径,
石子铺得是那样地平坦。
我愿拾拣些彩色的石子
在你轻倩的身边;
我曾做过这样的工作,
当我伴着母亲走到田间。
那时我的天空是那样地晴朗,
白云流水都充满了奇响;
从她死后,却只有黯淡的云烟。
如今的云烟又仿佛消散,
但童年的一切都已不见!
广大的宇宙中,你在我的面前。
你愿意吗,我们一同
走进了那座花园?
我也不必系着领带,
你也不必带着项圈,——
让春风吹进了我们的胸脯,
荡荡地拂着我们的心田,
在心田上我们静静地等候
Amor跑到这里来游玩。
我想,在你温暖的怀里,
比一切的花园都要美丽;
我的,却是沙漠一样的枯干。
我愿多多地落些泪珠,
它浸润我的心田,像是甘露,
准备着Amor的虹桥显在天边。
你愿意吗,我们一同
走进了那座花园?
微风吹着水面的波纹,
教给我一些清新的语言。
我说,水流着我们的青春,
风拂着远远的秋天……
如果我在松荫下谈到了寒冬,
我们心头可能同时地起了震颤?
我愿从那震颤的瞬间里复生,
把我的过去都投在湖中,
把湖水当作了Lethe的深渊。
我将捧着个最崇高的东西,
(是我灵魂日夜祈求的,)
在你的永久的面前。
“南方的夜”
我们静静地坐在湖滨,
听燕子给我们讲讲南方的静夜。
南方的静夜已经被它们带来,
夜的芦苇蒸发着浓郁的情热。——
我已经感到了南方的夜间的陶醉,
请你也嗅一嗅吧这芦苇丛中的浓味。
你说大熊星总像是寒带的白熊,
望去使你的全身都觉得凄冷。
这时的燕子轻轻地掠过水面,
零乱了满湖的星影。——
请你看一看吧这湖中的星像,
南方的星夜便是这样的景象。
你说,你疑心那边的白果松
总仿佛树上的积雪还没有消融。
这时燕子飞上了一棵棕榈,
唱出来一种热烈的歌声。——
请你听一听吧燕子的歌唱,
南方的林中便是这样的景象。
终觉得我们不像是热带的人,
我们的胸中总是秋冬般的平寂。
燕子说,南方有一种珍奇的花朵,
经过二十年的寂寞才开一次。——
这时我胸中忽觉得有一朵花儿隐藏,
它要在这静夜里火一样地开放!
注释
① 莱 (1802—1850),奥地利诗人。这译诗因跟作者创作的诗的风格一样,一直被作者收入自己诗集。——编者注
② 在1929年《北游及其他》初版中,本无此节。后由人于《华北日报》副刊发现初刊的《北游》有一节《雨》,遂加入。——编者注
③ 后作者改题为《咖啡馆》。——编者注
④ Pompeii,今译庞贝,意大利古城,在公元79年因维苏威火山爆发而被湮没。18世纪后被发掘闻名。此处是酒馆名。——编者注
⑤ 指陀斯妥也夫斯基。——编者注
⑥ 后作者改题“尾声”。——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