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十二月的风
[book_author]王亚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诗集,完结
[book_length]10332
[book_dec]现代新诗集。 王亚平著。上海联合出版社1936年10月1日初版(封面印的是诗人俱乐部版) 收新诗26首。诗集完稿于1936年3月16日。26首诗是1935年“一二九”北平学生运动全过程的实录。首篇《十二月的风》可看作序诗。面对帝国主义的侵略,亡国的危险,学生们走出校园,“汹涌!澎拜!狂卷!怒号!”“把意志投入风涛里洗练。”爱国的学生“汇成了万里烽火,烧!烧!烧! /烧掉残暴的祸根,烧掉侵略的锁链! /汇成了冲溃长堤的狂澜,涌!涌!涌!”以下的诗,以时间为序,从《伟大的前夜》起,实写学生运动的经过,至学生离开北平,走向农村,去和民众结合,以《大地动荡了》终篇。全诗绝少修饰,充满激情,富于鼓动性。
[book_img]Z_19947.jpg
[book_title]十二月的风
听!十二月的风伴奏大众呼声,
在朝昧幻影里歌颂黎明到来。
上帝摆一副惨淡的面影,
把慧眼望着冰冻大地。
塞北翻起敌人的铁蹄,
太平洋,战神洒下漫天风雨。
乌鸦不敢大声在长空叫唤,
寂寞的街心停止都市呼吸,
美丽的三海绝了游人,
焦枯的荷叶在冱寒里饮泣。
东西站虽然有汽笛长鸣,
但载来的尽是敌人的官兵,
太阳旗映着辉煌的前门,
皇宫前响起敌人的号声。
汽车拖载了各色要人,
黑夜里秘签屈辱条约,
欢宴席上飞舞花花和衣,
谈笑声中断送中华的生命。
密令吩咐教授,校长……
用机敏手段对付青年怒潮,
更在街角埋伏了暗探,
手枪,利刃,压榨文化呼声。
竖竖眉毛也遭受逮捕,
临时监牢拘禁战士的英勇,
大学门前加紧了岗位,
夜晚出门必须答出口令,
三千年前苛暴的嬴政,
此时又借尸还魂?!
大众心里扣揽一个苦闷,
阴霾怎能永久封锁天空?
枯草也引长身子向上仰望,
等待来一阵粗暴的狂风。
冻云缝里忽然掣出一道亮光,
黑暗里兴作翻天的怪响,
呜呜呜——号号号——
十二月的风从地心里卷起来了,
漫过城头,挟着万里尘沙,
汹涌,澎湃,是万千奔腾的战马,
愤怒,狂卷,是洪流凌越了天山。
沉寂三海卷起破天浪潮,
古城街心弥漫敌人的铁蹄,
沙发椅上悚碎绅士风度,
秘议室中吓破丑恶的鬼脸。
汹涌!澎湃!狂卷!怒号!
花前,水畔,敲醒士女游魂,
长街小巷飞散动荡的流言。
大学生冲出幽静的学院,
掷却派克笔,学士梦,
把意志投入风涛里洗练。
胆小的商家闭紧宽狭的铺面,
车夫,小贩,杂入风涛里呐喊。
厮杀!怒吼!呻吟!搏斗!
汇成万里烽火,烧!烧!烧!
烧掉残暴的祸根,烧掉侵略的锁链!
汇成了冲溃长堤的狂澜,涌!涌!涌!
涌出冰结下地心洪流!
奔腾呀!奔腾呀!奔腾呀!
漫过五岳巍峨巉巗的丘陵,
漫过三大流域无边的草原。
四万万健儿挣扎其奴隶身子,
借风势推动时代的巨轮,
剖开地球黑暗的核心,
搀扶地狱下受难的奴隶。
那时,上帝也露出愉快的笑颜,
太阳在空中吐放绮丽的光彩。
听!十二月的风伴奏大众呼声,
在朝昧幻影里歌颂黎明到来。
[book_title]伟大的前夜
明天!明天是什么日子?
今夜我预感到你的伟大了!
啊!伟大的一二·八的夜,
你失去了静穆,温柔,
明天,地心的烈火要
毁碎这冰冻了的地球。
啊!伟大的一二·八的夜,
你没有阴云的郁结,
明天,熹微的晨光
会照临在奴隶们的头上。
啊!伟大的一二·八的夜,
星在天空欢唱,
明天,铁蹄下的奴隶
爆炸了反抗的狂浪。
啊!伟大的一二·八的夜,
血在古城心里澎湃,
明天,血花要把灰色的
街路溅成鲜红的颜色。
啊!伟大的一二·八的夜,
力在三千青年心里跳动,
明天,六千只铁拳,
要捣碎恶魔们的迷梦。
啊!伟大的一二·八的夜,
上帝也竖起眉毛狂吼:
“子弟们!起来!起来!
让暴风雨荡涤这污浊世界。”
[book_title]一个非常的早晨
我们半夜里都起来了,
沸腾的心祈祷这非常的早晨。
太阳从黑夜里爬出来了,
她警告这是个非常的日子。
檐前没有鸟儿叫,
枯了的茉莉在窗外沉睡。
室内,数十个紧张的脸,
紧张的心弦,
像一群身临大敌的兵士,
沉默里等待生死的搏击。
床前,狼藉着被褥,
书桌上,失了平日的秩序。
杂沓的足音,
从门外急促地响过,
冷静里忽然一声呐喊:
“校门外,戒严了!
同学们,冲出去!冲出去!”
立刻,沸腾了!沸腾了!
斋舍涌出人群,
门窗、地板跳动着,
风在空中嘶啕,
体育场,千余人的大队排成了。
“走!到街路上去吧!
我们向一切傀儡、丑恶示威!”
是溃决的狂澜呀!
是爆发的火山呀!
谁能来阻挡它呢!
谁能来扑灭它呢!
[book_title]北平的怒吼
滔天的怒吼,
爆炸了沉沉的古城。
狂风扫过灰色的古城,
天在眩,
地在动,
万把手击破,
死寂的街市,
怒吼的洪流突出喉咙。
枯枝上,
寒鸦乱飞,
小旗闪耀着:
“起来!被压迫的民众!”
钢的队伍,
铁的阵势,
刺刀,木棒,
舞动血的腥红。
耻辱下不再辱生,
抗斗吧——去换取祖国的生命。
车夫,
小贩,
也举起拳头。
前门的金兽,
瞪着惊奇的眼睛。
汽车像漠北的旋风,
载来丑恶的爪牙,
枪的威吓,
狞猛的脸,
死神吹起号角,
血,溅上了肩,溅上了胸,
一片模糊,一团混战,
倒了!倒了!
前面的同学倒了!
冲呀!冲呀!
后面的冲上去!
石子,
砖块,
防卫的武器,
鲜血浴着意志,
怕什么?
我们正都年青。
愤恨的火,
煎着愤恨的心,
滔天的怒吼,
爆炸了沉沉的古城。
[book_title]午夜时分
午夜,同学都睡熟了,
怎么在寝室里乱捉人?
午夜,午夜,夜正深,
猫头鹰在黑暗里狂笑,
寒风袭击我沸腾的心。
夜神吻着百叶窗,
静穆拖长同学的好梦,
我向黑暗里探望,倾听,
像哨岗提防夜袭的敌人。
远方传来隆隆的轮声,
一道恶光亮穿夜幕,
校门前,停下黑色的汽车,
涌现一群晃动的鬼影(宪兵),
校长,主任交头接耳,
悄悄地,去开门,欢迎,
皮鞋踏出狂乱,
刀链悉索的怪鸣,
严肃封闭了寝室,
电灯在冷风里抖颤,
校长执名单,主任呼斋号。
刺刀闪着生命的血腥。
撞门,击窗,搜查,拘捕,
暴力榨出惊慌,
惨痛吓破好梦,
衣被零乱了,箱箧翻转了,
女同学躲到角落里哭泣,
化妆品也逃不掉罪名,
…………
一个,一个……像土匪绑架肉票,
把同学从睡梦里拖走了,
午夜街心,穿过囚车的轮影。
[book_title]拷问
冷风吹动十二月的夜,
阴森笼络将军府的厚墙。
电灯照亮了甬路,
星在天井上隐藏,
黑衣群拖进年青囚犯,
冷风里,皮鞋弹出怪响。
他假扮了中国服装,
严厉挂在八字须的脸上,
耗子眼紧盯着新犯的脸,
笨讷的口流出内心的猖狂。
“你们不是高贵的大学生吗?
怎么被少数的共匪利用?”
回答的是五个昂起的头颅,
十只迸着怒火的眼睛。
“说了吧,没有罪的!
要再继续示威……军法……”
回答的是幽默的冷笑。
震怒涨红狞恶的面庞。
“押上去!”最后一声吩咐,
铁链扣落新犯的肩上。
冷风吹动十二月的夜,
阴森笼络将军府的厚墙。
[book_title]示威!再来一次吧!
这句话在每个同学心里呼啸着。
示威!再来一次吧!
这句话在每个同学心里呼啸着。
只等待一声紧急通知,
大家就迅速的出发。
谁不记得第一次示威呢:
参加的有四千多青年,
喉咙里爆炸出千年郁怒,
那声势像黄河水,天上波涛,
倾入大街,小巷,
漫过三海,玉带桥,
沉寂的古城,立刻复活了,
复活了,小贩,车夫,举着拳头,
拣煤核的孩子,卖菜姑娘,
也杂入队伍里咆哮。
交通断绝了,
严肃里烧燃万众的热情,
我们像一列钢甲车,
轰隆地向前疾驶,
对面,飞来黑色马群,
死神煽起罪恶的淫威,
大刀,皮带,水龙……
一阵暴烈的风雹。
“逃避的是猪猡!”
队伍里高亢的呐喊,
“踊啊!踊啊!”
混乱中警狗逃走了,
那战栗,慌张的神色真有些好笑。
第二天就全市戒严了,
那无耻的劝谕,可怜的布告,
新闻纸上的白页,(箝制)
敌人前秘密缔结的条约,
这一切都有什么用呢!
虽然利刃刺入同学的发肤,
鲜血溅染前门的大地,
但我们却举起北平第一声怒吼,
做了反帝,反……的前卫。
怒吼吧!五四是文化解放的先河,
一二九是中华大众反抗的狂涛。
示威!再来一次吧!
听!校钟叮铛的响了!
[book_title]七个女战士
谁说我们要回到家庭,厨房?
我们要把鲜血洒在战场。
短墙外,传来一阵呼声,
百叶窗在冷风里震动,
校门被警察封锁了,
“训育”的苦劝抑不住群众的热情。
终于这七个女战士,
轻捷地,卷起飘拂的裙裾,
越过短墙,投入壮烈的游行。
地撼,山摇,阳光下
奔涌的人群,激昂神色,
描绘出英伟的人性。
(走呀!姊姊!我们做冲锋的前哨!)
大队前举起七只胳臂,
白嫩皮肤隐现血的怒红,
平时,清丽嘹亮的歌喉,
也变成粗壮的军号,
把冲锋进行曲向万人唱送。
千万只手随她们举起,
千万颗心,千万颗头颅,
像巍然的烟囱向天空坚挺。
没有屈服、畏怯——
生死线上赌赛宝贵的生命。
对面噪起一阵狂杀,
急剧警笛响出惨暴的威风。
枪刺尖挑着“和平弹压”,
武力下,真理变成柔软的爬虫。
“呵……”一声激越,惨痛的呼号,
雪林——刺刀结束了美丽的青春。
血泊里,还举起颤栗的小手,
(打倒日本……)
楣英,青姊,正倒在她身上,
鲜红的血,浸污了白衬衫,
浴血的手紧紧抱拥,
(姊姊!我们死在一起!)
大队乱了,怒吼,搏斗,
晴天下,死神咯咯狂笑,
慈悲神也瞪出愤怒眼睛。
七个女战士的美丽发肤,
都被“狂暴”蹂躏了,摧残了,
大队里更不知有多少青年健儿,
在暴力下负了终生的创痛!
[book_title]天桥的风暴
天桥卷起了没世的风暴,
这风暴在黑色地球上咆哮。
卷!卷!卷!天桥的风暴!
吼!吼!吼!反抗的狂流!
我们痛恨这耻辱日子,
炮烟吞食锦绣关山,
铁蹄踏破辉煌名城。
文化圣地任敌人演习野战,
领空,铁鹰列队飞行,
长街,听不见驼铃叮咚,
(那声音多么饶有诗意呢?)
却有战栗的枪弹在静夜怪鸣。
北平!这伟大庄丽的古城,
她像一个娇妍淑静的少女,
听凭暴力蹂躏她的贞操,
还有卖身契把她推入陷阱。
我们,中华的子孙!
我们,北平的主人!
这儿有我们生息的家宅,
这儿有我们的爷娘妻子,
这儿有祖代艰苦缔造的伟业,
这儿有万众留恋的园亭。
谁不爱殿阁的金砖玉瓦?
谁不爱矗立云空的白塔?
谁不爱三海淙淙的涛声?
谁不爱万寿山蓊郁的苍松?
谁不爱前门舒展的方石路?
谁不爱西山八大景?……
啊啊!这一切,这一切呵!
蕴藏了民族生息的伟力,
启示了中华历史的光荣。
但是,今天“丑恶”把她秘密出卖了,
还有暴力压榨反抗的热情。
不能再忍啦——谁愿在耻辱下偷生?
掘倒校墙,跃出草房,走出地下室,
冲过,枪林,弹雨,滔天的暴力,
我们毕竟在这儿汇合了!
工人之群,兵士之群,学生之群……
四万头颅在阳光下钻动,
八万只手擎起奴隶身子,
呐喊卷起十二月的风暴,
汹涌,狂啸,扫过灰色天空。
我们纪念这伟大日子一二一六,
(你是灿烂的革命花朵!)
(你是血潮的第一滴溅跃!)
溅跃吧!溅跃吧!溅跃吧!
最后的血战开幕了!
绽放吧!绽放吧!绽放吧!
花蒂里不是孕育着革命成果吗?
[book_title]悲壮的一幕
负伤了,没有人喊一声痛,
滚倒了,血泊里再跃起。
太阳躲进夜幕里去了,
没有星,月,电灯不许开放,
黑天,黑地,阴森的马路,
行进!悲壮的足音,踏着
悲壮调子,万千颗心琴
弹奏着壮烈的歌唱。
对面,幽暗里爆起一声杀,
一列黑色影子,
一阵狂妄步伐,
向我们冲来了,冲来了,
刺刀闪着凶恶的寒光。
肉体在利刃下倒掉了,
血花在冷风里飞溅,
后面,警察也袭来了,
更多的黑影从两边涌现。
高丽棒子,日本浪人……
嘲笑,辱骂,杂着更大的杀声。
大刀、皮带、木棒……
飞舞着,狂卷着,吼叫着,
像饿狼冲入幼小的鸡群,
无情风雹扫荡萌生的嫩芽。
(冲!冲!从血泊里冲出去!)
激越呼声壮起大众勇气,
夺掉皮带、大刀、木棒………
石子、砖块、路牌——都变成临时武器,
(冲啊!打退一切奸敌!)
惨呼,像天空的春雷,
惊醒大地下潜伏的奴隶,
每个心里燃起生命的火炬。
撕斗!搏杀!逃散!追击!
负伤了——没有人喊一声痛!
滚倒了——血泊里再跳起!
黑天,黑地,依稀刺刀隐现,
混乱中冲溃了“丑恶”影阵。
[book_title]慰问
姐姐,我带来一个新鲜消息,
报纸都纪念你牺牲的勇气。
我轻轻走进六号病室,
看护嘱我别惊动睡息的亲姊。
淡黄灯光映着病色的脸,
阴沉里给我一阵螫刺心伤。
活泼,美丽的姊姊哟,
那天,同你踏着温流雪花,
跃过短桥,走上崎岖的山路,
你望着白色世界,
“这古城太沉闷了,
有谁能掀起些惊人风浪?”
啊!风浪从死水里掀起了,
谁知你竟在风浪里负了创伤。
那时你跌滚在杀声里,
(我们像小鸟被暴力袭击着)
我看得最为亲切,
你被明晃的大刀砍伤了,
一声惨呼,鲜血流出额角,
那大黑个子还没命踢你的背,
“看你还爱国不,疯狂的……”
你痛楚,昏迷了,还喃喃地骂着:
“没人性的猪狗呀!难道……”
他们也许有最后的一滴天良,
有的躲到一边,
有的朝前面跑了,
我和芸被湧进长弄里,
老主人把我们迎进草房,
妇人给同学敷扎伤口,
(他们太残忍了!自己人打自己人!)
我们都感动的流泪了,
烛光下,她那么和气,慈祥。
杀声随夜风消失了,
我们从黑夜里转回学校,
才知你被救护队送到医院。
这一日受伤的四百多人,
二百余女生,八十人重伤。
(这给他们以怎样重大反击呢?!)
惨暴后逼出奸诈,欺骗,
提前放假——分散大众的力量。
…………
一幕幕影子在心里映演,
竟忘记坐在青姊面前,
看护提醒我——改日看视吧!
匆匆离了冷清的院门,
莫名的悲哀擒住我心。
[book_title]妈妈!我也去打汉奸!
小弟弟,你真是勇敢战士,
养好了你还去打汉奸!
“爱呀!是谁击伤你的脸?”
“妈妈,我也去打汉奸,
警察撞翻爸爸货摊,
还用枪刺扎伤我的脸。”
“孩子!为什么你也那样疯狂?”
“妈妈,人家都去了,李三叔,
大五,侯四,还有卖菜的姑娘。
大学生把嗓子都喊哑了,
他们的大队比一百列火车还长,
好些好些都举着红色小旗,
胳臂上捆着白色袖章。
有一个穿长袍的女人演说,
‘汉奸们把北平卖了,
我们要武装保卫华北……’
大众一齐随她呐喊,
万千拳头亮着光明的太阳。
涌呀!涌呀!前面飞来大刀警察,
都喊着‘杀!杀!’我们一些也没有害怕;
他们才真疯狂了呢,
把前面的同学都砍倒了,
还叫日本鬼在街口架起机关枪。”
“孩子,你真傻,怎不早些跑回家?”
“北平没了,谁还能有家?
妈妈!我真感激那位姑娘,
她说‘小弟弟,你真是个勇敢战士!’”
慌乱里她用手巾包扎我的伤口。
“爱呀!少说话,静静地养伤!”
“妈妈,伤,并没有什么危险,
养好了,我还去打汉奸!”
[book_title]送别之夜
去吧!愿你们变作广播的喇叭,
把十二月的战歌对万人吹送。
挥一挥手就算离别,
没有礼物壮君行色,
也不需儿女样向你们叮咛,
但愿肩负万众使命,
像列车在黑夜奔腾。
挥一挥手就算辞行,
今夜权离这阴森的古城,
听,四围豺狼怪嚎,
看,天空冻云郁结,
愿同在黑夜战取光明。
愿同在黑夜战取光明,
车,载走了你,带走万众呼声,
愿你们变作广播的喇叭,
把“一二·九”战歌对国人吹送。
我们宣誓不负大众的嘱望,
把壮烈战歌对国人宣扬,
唤不醒人心决不生返,
别矣古城,汽笛一声高唱。
[book_title]寂寞了校园
那双双士女都上哪儿去了?
寂寞雪径没有一个足印。
北风从松针里弹出哀调,
惨淡夕阳吻住枯皱树梢,
灰尘涂封了瓷漆长椅,
池水冻结寂寞的板桥。
花架前,痴立着一只小鸟,
苦闷地瞅住满园萧条,
那双双士女都上哪儿去了,
(情话里汲出羞怯的心跳。)
短墙外,逼来暗黑的幕影,
沉默里听不见丁当的校钟;
她再也耐不住这样境地了,
一声长啼划破抑郁的天空。
[book_title]失宠了的派克笔
去吧!不让你再悬在胸前,
我胸前新悬起一支钢枪。
玲珑,娟秀的派克笔,
像春神的翅翼,在我们
希望的光辉里飞翔。
你吞吐澄蓝墨水,
净洁纸上,织成金色梦想:
学位,博士帽,跨越三岛,
飞渡东西洋……
你曾结就爱网缠绵,
情札里牵动少女的心;
你曾写来吟风弄月的文章。
把浮名巧对万人宣扬。
因而,我爱你,需要你——
像慈母亲抚她的爱女,
永不让远离身旁。
但是,现在我要撇掉你了,
这原因怎忍心对你细讲?
去吧!金色的梦!乖乖——
你解不开我肩上重负,
挡不住风,遮不住雨,
唤不醒黑夜沉睡的太阳。
别了!我心跃跳,血如泉涌,
外面哒哒地号声响了,
风吼卷着冲锋的壮歌。
我就要去了,给你个诀别的吻,
请你守护这尘封的书桌,
冷寂的天花板和阴沉的楼房。
[book_title]我们又回到乡村
我们的一棵树,一茎草,
也不让敌人损伤!
我们又回到乡村,
(不是畏怯,也不是逃亡。)
原来,都从这儿长大,
我们爱那每棵树,每茎草,
秫稭篱笆,疏落的草房,
犬声吠走了黄昏,
晨鸡啼醒了太阳,
更爱那一张张忠实典型的脸,
泥腿,赤足,铁背膀,
锄头镰耙挥走流年,
风霜里终年奔忙,
他们才真正是中华的主人的
呢,
驮起万种灾害,苦困
把历史的生命继续,增长。
归来了,我们归来了,
带来的(不是大学证书,
也不是光宗耀祖的衣锦还乡,)
——是一束丑辱的消息:
(寄生虫们为了肥养自己,
拍卖了北平的贞操,
秘约下华北也失了保障。)
我们——学生,工人……四万大众
掀动第一次反抗的狂浪,
这狂浪已冲溃古城铁门,
流!流吧!流入阡陌!
流入卑静的田园,村乡!
起来,愿大家捍卫土地,
愿大家御辱,救亡,
我们的一棵树,一茎草,
也不让敌人摧损,折伤!
[book_title]晨曦中
别了!美丽的山庄,琉璃河,
我们高歌着《开路先锋》前进。
晨曦漫过枯林,山庄,
琉璃河荡着金色波光,
沉重履音,惊起水鸟,
活跃心琴伴和波声高唱。
走!踩过崎岖的石子路,
让寒风吹裂肌肤,灰尘
涂面,鞋底踏上万里风雪,
向前!穿入一城,一阵……
无数陌生的家园,家乡。
深巷送来狺狺犬吠,
雄鸡惊飞枯草覆掩的土墙,
破庙前,挤满惊疑的脸,
放下荆筐,静听激切的演讲。
有的举起铁臂欢呼,
那声势像倒泻的洪流;
有的从柴门里捧出茶饭,
慰问我们饥疲的心肠;
有的击响嘡 的锣鼓,
老幼男女一起涌出草房;
太阳下,大家结成一条战线,
炮火里争取生命的危亡。
我们惭愧那大学生的饱暖生活,
书桌上掷掉半生光阴,
更可笑天赋的自傲,美丽的梦想,
如今才认识了卑微的自己,
艰辛的重任还在大地的前方。
走!荷起太阳,穿过黑夜,
在幽僻的乡村掀动狂浪,
狂浪里磨练意识的刚强。
看!晨霞灿烂的染遍东天,
水面,北风掠起金色波澜。
别了!美丽的山庄,琉璃河
我们高歌着《开路先锋》前进。
[book_title]夜的进行曲
走啊——走啊!走啊!——
我们在崎岖的路上猛进。
野原跨过寒风,
星在天上灿烂,
枯林,像魔鬼的黑手,
隐现杈枒枝柯。
夜茫茫,路遥遥,
艰险里忍住创痛,
心随履声欢跃。
别了,高碑店!
别了,被铁车载归的同学!
大地,我们的母亲,
乡村,我们的家。
看!前面茅庵里闪着灯火,
那里有更多的弟兄起来了,
去!汇合,汇合在一起!
让铁流扫过冰冻的大地。
从此,不再卧舒适的软床,
掷去金字书,博士梦想,
牛栏里学习课业,
臭汗堆里打起希望。
一身铁骨,一支枪,
血泊里共辟生路。
星闪闪!风号号!
枯草飞舞着身子,
野原吐出舒快的呼吸。
走啊!走啊!走啊!
我们在崎岖的路上猛进。
[book_title]如林的黑手
看呀,那怒涨的筋肉,撼天的气力,
那如林的反抗的黑手举起来了。
欢唱吧!歌颂吧!这如林的黑手!
你莫笑那黑手上沾染了污泥,
寻不出香喷喷的气息。
当他们随了欢呼举上天空时,
阳光笼罩着,啊!多么美丽!
多么美丽呦——像栉比的帆樯,
像蓊郁的林木浴洗着太阳。
欢唱吧!歌颂吧!这如林的黑手!
你莫笑那黑手不会把握笔杆,
写不出诗词,写不出锦绣的文章,
但他们能舞着长鞭耕起春泥,
能挥起锄头在烈日下耘苗,插秧,
多么值得颂赞啊——那是大地的创造者,
开辟者,五千年了,保卫着祖国的荣光。
欢唱吧!歌颂吧!这如林的黑手!
我们要同每个黑手握在一起,
那白嫩的皮肤,柔软的筋肉,
在太阳下风雨里锻炼成生产的武器。
看呀!那怒涨的筋肉,撼天的气力,
那如林的反抗的黑手举起来了。
[book_title]大地动荡了
大地动荡了,大地动荡了,
尘起,砂飞,草在阡陌里狂啸。
大地动荡了,大地动荡了,
夜失去了温柔的节奏,
天空没有妖媚的星斗拥抱。
一阵狂飙拖走宇宙苦闷,
尘起,砂飞,草在阡陌里狂啸。
狂啸,冰天雪地卷来怒潮,
是长白山下冤鬼的呻吟?
是鸭绿江畔游魂的血腥?
是铁蹄下大众反抗的嘶嚎?
是嫩江桥男儿们火拼的狂涛?
狂啸,沉睡了的长城也在咆哮:
我是万千中华子弟筑成的,
瓦缝砖隙里寓伏着伟大力量,
缔造的艰巨,百年了,千年了……
雄镇关山,载负历史的荣耀。
忆起黄昏牧羊人的笛声,
秋夜随爽风飘逸的驼铃,
更逼我缱绻那诗意的美梦。
如今怎样了?子弟们那儿去了?
炮烟蒸熏我的耳目,
尖厉的号声袭击心肺,
铁爪抓伤我庄丽的发肤,
周身凿满蜂窝似的枪洞。
还让蛇鼠穿穴,豺狼架巢,
白天怒望那铁鹰驰飞,
夜里不忍闻岗哨的悲鸣。
我咆哮!我狂呼!——主人哪里去了?
哪里去了?奋起吧!
我不能沉溺在血腥里。
狂啸!沉睡的古城苏醒了,
揉开惺忪的眼,怒发昂起,
吐出万年郁悒,摇落紧缚的镣铐。
怒吼!流云在天上飞,
火由地心里狂烧。
十二月的风,挟着人性的英伟,
卷呀!卷呀!摇撼东城,西城,
长街掩尽利刃,凶光,
砂石荡落旗梢的太阳。
狂卷!怒吼!十二月的风,
冲溃地狱铁壁,捣开宇宙黑壳了。
没有止息,没有阻障,
给大地来一个翻转的摇震。
狂啸!三大流域也卷起怒潮,
五岳的林木也在沉闷里振起了。
百万,千万只黑手,举起了!
百万,千万颗心熔铸了!
荔枝湾畔,黄浦江滨,武昌城下……
擎天吼声挟着洪流奔腾了!
扑地砂石在风涛里滚飞了!
滚飞吧!奔腾吧!
再飞!再滚!再吼!再号!
刮散海洋郁结的冻云,
踏破西北万里荒芜的草原。
大地动荡了!大地动荡了!
夜失去了温柔的节奏,
天空没有妖媚的星斗拥抱,
一阵狂飙拖走宇宙的苦闷,
尘起!砂飞!草在阡陌里狂啸!
1936年3月16日 完稿
[book_title]悼念鲁迅先生
假如有人问:
“鲁迅先生遗留了
什么教训?……”
那便是,——
“永远不屈的精神。”
他生在这混淆的中国,
这混淆的世界,
针对了玄鬼学,糊涂虫,
第三,第四……第五种人,
宣战,反抗,高举着火把,
在黑夜的旅途上猛进。
病了,也不听医生的嘱咐,
写作,论战,——
一支笔击散“围攻的敌人”。
大众正欢庆先生的胜利,
有谁知在赞美声中
“鲁迅先生病逝”——这噩耗,
哀伤了多少人心!
(痛快了多少人心?)
今朝我们哭祭你
特别纪念你“永远不屈的精神”!
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