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十四行集 [book_author]冯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诗集,完结 [book_length]12302 [book_dec]诗集。冯至著。1942年5月桂林明日社出版。初版本中没有序跋,有27首十四行诗和附录杂诗5首。1949年1月《十四行集》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重印,删去了附录杂诗,增加了一个自序。集子中的诗都写于1941年。其时冯至任教于西南联大。十四行诗又译作“商籁体”,发源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后又传入美、法等国,产生了几种大同小异的变体。意大利十四行诗多由2个4行组与2个3行组或2个4行组与一个6行组构成。冯至的14行诗形式上接近意大利式。但这位曾被鲁迅称为“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的作者,善于把自己的诗情和才思与诗歌的形式和谐地统一起来,因此,他的诗未被形式所累,而是运用这种特殊的诗歌形式表达了自己特殊的诗的沉思和感悟。正如作者在《十四行集·序》中所说:“我采用十四行体,并没有把这个形式移植到中国来的用意,纯粹是为了自己的方便。我用这个形式,只因为这形式帮助了我。”十四行诗形式的特点是既错综又整齐、层次多而疏密有致,韵法精致委婉,极适合表述深遂曲折的感悟与柔密婉转的情思。冯至在他的十四行诗中,十分注意表达的流畅自然,不为十四行诗这种形式所拘束,用韵多用变式,力求符合朴实自然的白话,因此,他的《十四行集》比之运用这种形式的其它中国诗人的作品达到了相当成熟的程度。《十四行集》中的诗作,大都是起兴于身边琐事、飞虫小草、个人经历、历史感悟,由此升发开去,达到对人生底蕴、存在真谛的把握和领悟。因此,可以说,《十四行集》的基本风格是“沉思”的,它通过严整的格律、流畅的韵律,以诗思作为动力,构成了一首首发人深思的隽永小诗。 [book_img]Z_19950.jpg [book_title]序* 1941年我住在昆明附近的一座山里,每星期要进城两次,十五里的路程,走去走回,是很好的散步。一人在山径上、田埂间,总不免要看,要想,看的好像比往日看得格外多,想的也比往日想得格外丰富。那时,我早已不惯于写诗了,——从1930到1940十年内我写的诗总计也不过十来首,——但是有一次,在一个冬天的下午,望着几架银色的飞机在蓝得像结晶体一般的天空里飞翔,想到古人的鹏鸟梦,我就随着脚步的节奏,信口说出一首有韵的诗,回家写在纸上,正巧是一首变体的十四行。这是诗集里的第八首,是最早也是最生涩的一首,因为我是那样久不曾写诗了。 这开端是偶然的,但是自己的内心里渐渐感到一个要求:有些体验,永远在我的脑里再现,有些人物,我不断地从他们那里吸收养分;有些自然现象,它们给我许多启示,我为什么不给他们留下一些感谢的纪念呢?由于这个念头,于是从历史上不朽的人物到无名的村童农妇,从远方的千古的名城到山坡上的飞虫小草,从个人的一小段生活到许多人共同的遭遇,凡是和我的生命发生深切的关联的,对于每件事物我都写出一首诗:有时一天写出两三首,有时写出半首便搁浅了,过了一个长久的时间才能续成。这样一共写了二十七首。到秋天生了一场大病,病后孑然一身,好像一无所有,但等到体力渐渐恢复,取出这二十七首诗重新整理誊录时,精神上感到一种轻松,因为我满足了那个要求。 至于我采用了十四行体,并没有想把这个形式移植到中国来的用意,纯然是为了自己的方便。我用这形式,只因为这形式帮助了我。正如李广田在论《十四行集》时所说的,“由于它的层层上升而又下降,渐渐集中而又解开,以及它的错综而又整齐,它的韵法之穿来而又插去”,它正宜于表现我要表现的事物;它不曾限制了我活动的思想,而是把我的思想接过来,给一个适当的安排。 如今距离我起始写十四行时已经整整七年,北平的天空和昆明的是同样蓝得像结晶体一般,天空里仍然时常看见银色的飞机飞过,但对着这景象再也不能想到古人的鹏鸟梦,而想到的却是银色飞机在地上造成的苦难。可是看见几个降生不久的小狗,仍然要情不自禁地说出一句: 你们在深夜吠出光明。 在纷杂而又不真实的社会里更要说出这迫切的祈求: 给我狭窄的心 一个大的宇宙! 一本诗本来应该和一座雕刻或一幅画一样,除去它本身外不需要其他的说明,所以这个集子于1942年在桂林明日社初版时,集前集后并没有序或跋一类的文字。如今再版,我感到有略加说明的必要。所要说明的,就是上边的这几句话。 1948年2月5日 北平 *原载1948年8月《中国新诗》第3期,题为《<十四行集>再版序》,初收《十四行集》1949年1月版。改题为《序》。后曾编入《冯至诗选》、《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book_title]十四行集 1我们准备着①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 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 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①初收《十四行集》,原诗只有序号无标题,后重刊于1946年8月15日《文艺时化》第1卷第3期,总题为《十四行十一首》,编入《冯至诗选》时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2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①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我们都让它化做尘埃: 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 像秋日的树木,一棵棵 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 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 伸入严冬;我们安排我们 在自然里,像蜕化的蝉蛾 把残壳都丢在泥里土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 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 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 化做一脉的青山默默。 ①初收《十四行集》,原诗只有序号无标题,后重刊于1946年8月15日《文艺时代》第1卷第3期,总题为《十四行十一首》。编入《冯至诗选》时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3有加利树① 你秋风里萧萧的玉树—— 是一片音乐在我耳旁 筑起一座严肃的庙堂, 让我小心翼翼地走入; 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 在我的面前高高耸起, 有如一个圣者的身体, 升华了全城市的喧哗。 你无时不脱你的躯壳, 凋零里只看着你生长; 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上 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导: 祝你永生,我愿一步步 化身为你根下的泥土。 ①初收《十四行集》,原诗只有序号无标题;后重刊于1946年8月15日《文艺时代》第1卷第3期,总题为《十四行十一首》,编入《冯至诗选》时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4鼠曲草①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 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 但你躲避着一切名称, 过一个渺小的生活, 不辜负高贵和洁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嚣 到你身边,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静默。 这是你伟大的骄傲 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我向你祈祷,为了人生。 ①初收《十四行集》,原诗只有序号无标题;后重刊于1946年8月15日《文艺时代》第1卷第3期,总题为《十四行十一首》,编入《冯至诗选》时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作者有题注:“鼠曲草在欧洲几种不同的语言里都称为Edelweiss,源于德语,可译为贵白草。” 5威尼斯① 我永远不会忘记 西方的那座水城, 它是个人世的象征, 千百个寂寞的集体。 一个寂寞是一座岛, 一座座都结成朋友。 当你向我拉一拉手, 便像一座水上的桥; 当你向我笑一笑, 便像是对面岛上 忽然开了一扇楼窗。 只担心夜深静悄, 楼上的窗儿关闭, 桥上也断了人迹。 ①初收《十四行集》,原诗只有序号无标题;后重刊于1946年8月15日《文艺时代》第1卷第3期,总题为《十四行十一首》,编入《冯至诗选》时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6原野的哭声① 我时常看见在原野里 一个村童,或一个农妇 向着无语的晴空啼哭, 是为了一个惩罚,可是 为了一个玩具的毁弃? 是为了丈夫的死亡, 可是为了儿子的病创? 啼哭得那样没有停息, 像整个的生命都嵌在 一个框子里,在框子外 没有人生,也没有世界。 我觉得他们好像从古来 就一任眼泪不住地流 为了一个绝望的宇宙。 ①初收《十四行集》,原诗只有序号无标题;后重刊于1946年8月15日《文艺时代》第1卷第3期,总题为《十四行十一首》,编入《冯至诗选》时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7我们来到郊外① 和暖的阳光内 我们来到郊外, 像不同的河水 融成一片大海。 有同样的警醒 在我们的心头, 是同样的运命 在我们的肩头。 要爱惜这个警醒, 要爱惜这个运命, 不要到危险过去, 那些分歧的街衢 又把我们吸回, 海水分成河水。 ①原载1941年6月16日《文艺月刊》战时特刊第11年6月号,题为《郊外》,为组诗《十四行诗》第2首。初收《十四行集》,做些改动并删去诗题,只标序号,后重刊于1946年8月15日《文艺时代》第1卷第3期,总标题为《十四行十一首》。编入《冯至诗选》时又做些改动,并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作者有题注:“敌机空袭警报时,昆明的市民都躲到郊外。” 8一个旧日的梦想① 是一个旧日的梦想, 眼前的人世太纷杂, 想依附着鹏鸟飞翔 去和宁静的星辰谈话。 千年的梦像个老人 期待着最好的儿孙—— 如今有人飞向星辰, 却忘不了人世的纷纭。 他们常常为了学习 怎样运行,怎样降落, 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间, 便光一般投身空际。 如今那旧梦却化做 远水荒山的陨石一片。 ①原载1941年6月16日《文艺月刊》战时特刊第11年6月号,题为《旧梦》,为组诗《十四行诗》第1首。初收《十四行集》,删去诗题,只标序号,后重刊于1946年8月15日《文艺时代》第1卷第3期,总标题为《十四行十一首》。编入《冯至诗选》时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9给一个战士① 你长年在生死的边缘生长, 一旦你回到这堕落的城中, 听着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 你会像是一个古代的英雄 在千百年后他忽然回来, 从些变质的堕落的子孙 寻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态, 他会出乎意料,感到眩昏。 你在战场上,像不朽的英雄 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 归终成为一只断线的纸鸢: 但是这个命运你不要埋怨, 你超越了他们,他们已不能 维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旷远。 ①初收《十四行集》,原诗只有序号无标题,后重刊于1946年8月15日《文艺时代》第1卷第3期,总标题为《十四行十一首》。编入《冯至诗选》时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10蔡元培① 你的姓名常常排列在 许多的名姓里边,并没有 什么两样,但是你却永久 暗自保持住自己的光彩。 我们只在黎明和黄昏 认识了你是长庚,是启明, 到夜半你和一般的星星 也没有区分:多少青年人 从你宁静的启示里得到 正当的死生。如今你死了 我们深深感到,你已不能 参加人类的将来的工作—— 如果这个世界能够复活, 歪扭的事能够重新调整。 ①初收《十四行集》,原诗只有序号无标题,后重刊于1946年8月15日《文艺时代》第1卷第3期,总标题为《十四行十一首》。《十四行集》1949年1月版此诗略做改动,编入《冯至诗选》时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作者有题注:“写于1941年3月5日,这天是蔡元培逝世一周年纪念日。”另,作者在《十四行集》1949年1月版附注:“写于3月5日,这天是蔡元培先生逝世周年纪念日。末四行用里尔克(Rilke)在欧战期内于1917年1月*19日与某夫人论罗丹(Rodin)及凡尔哈仑(Verhaeren)逝世信中语意。信里这样说:‘如果这可怕的烟雾(战争)消散了,他们再也不在人间,并且不能帮助那些将要整顿和扶植这个世界的人们’”蔡元培(1868—1940),现代文化名人。 *1949年版作11月。 11鲁迅① 在许多年前的一个黄昏 你为几个青年感到一觉②; 你不知经验过多少幻灭, 但是那一觉却永不消沉。 我永远怀着感谢的深情 望着你,为了我们的时代: 它被些愚蠢的人们毁坏, 可是它的维护人却一生 被摒弃在这个世界以外—— 你有几回望出一线光明, 转过头来又有乌云遮盖。 你走完了你艰苦的行程, 艰苦中只有路旁的小草 曾经引出你希望的微笑。 ①初收《十四行集》,原诗只有序号无标题;后重刊于1946年8月15日《文艺时代》第1卷第3期,总题为《十四行十一首》。编入《冯至诗选》时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②鲁迅《野草》中最后一篇是《一觉》。——作者注 12杜甫① 你在荒村里忍受饥肠, 你常常想到死填沟壑, 你却不断地唱着哀歌 为了人间壮美的沦亡: 战场上健儿的死伤, 天边有明星的陨落, 万匹马随着浮云消没… 你一生是他们的祭享。 你的贫穷在闪铄发光 (闪烁) 像一件圣者的烂衣裳, 就是一丝一缕在人间 也有无穷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盖在它的光前 只照出来可怜的形象。 ①原载1941年6月16日《文艺月刊》战时特刊第11年6月号,题为《杜甫》,为组诗《十四行诗》第三首。初收《十四行集》,删去诗题,只标序号,编入《冯至诗选》时又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13歌德① 你生长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 你为过许多平凡的事物感叹, 你却写出许多不平凡的诗篇; 你八十年的岁月是那样平静, 好像宇宙在那儿寂寞地运行, 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 随时随处都演化出新的生机, 不管风风雨雨,或是日朗天晴。 从沉重的病中换来新的健康, 从绝望的爱里换来新的营养, 你知道飞蛾为什么投向火焰, 蛇为什么脱去旧皮才能生长; 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 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死和变。” ①原载1941年6月16日《文艺月刊》战时特刊第11年6月号,题为《歌德》,为组诗《十四行诗》第四首。初收《十四行集》,删去诗题,只标序号,编入《冯至诗选》时又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14画家梵诃① 你的热情到处燃起火, 你燃着了向日的黄花, 燃着了浓郁的扁柏, 燃着了行人在烈日下—— 他们都是那样热烘供 向着高处呼吁的火焰; 但是背阴处几点花红, 监狱里的一个小院, 几个贫穷的人低着头 在贫穷的房里剥土豆, 却像是永不消溶的冰块。 这中间你画了吊桥, 画了轻盈的船:你可要 把些不幸者迎接过来? ①初收《十四行集》,原诗只有序号无标题,编入《冯至诗选》时做了较大改动,并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初刊原诗附录于后(原书没见到),梵诃(1853--1890),荷兰画家,后期印象派代表,今译凡高。 15看这一队队的驮马① 看这一队队的驮马 驮来了远方的货物, 水也会冲来一些泥沙 从些不知名的远处, 风从千万里外也会 掠来些他乡的叹息: 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水, 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 仿佛鸟飞翔在空中, 它随时都管领太空, 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 什么是我们的实在? 我们从远方把什么带来? 从面前又把什么带走? ①初收《十四行集》,原诗只有序号无标题。编入《冯至诗选》时略做改动,并加上此标题。后又略微改动,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16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① 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 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联, 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 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 我们的生长、我们的忧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 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 ①初收《十四行集》,原诗只有序号无标题,编入《冯至诗选》时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17原野的小路① 你说,你最爱看这原野里 一条条充满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无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来这些活泼的道路。 在我们心灵的原野里 也有几条婉转的小路, 但曾经在路上走过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处: 寂寞的儿童、白发的夫妇, 还有些年纪轻轻的男女, 还有死去的朋友,他们都 给我们踏出来这些道路; 我们纪念着他们的步履 不要荒芜了这几条小路。 ①初收《十四行集》,原诗只有序号无标题,编入《冯至诗选》时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18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① 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 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 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原野—— 一望无边地在我们窗外展开, 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 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 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 闭上眼吧!让那些亲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 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 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 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 ①初收《十四行集》,原诗只有序号无标题,编入《冯至诗选》时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19别离① 我们招一招手,随着别离 我们的世界便分成两个, 身边感到冷,眼前忽然辽阔, 像刚刚降生的两个婴儿。 啊,一次别离,一次降生, 我们担负着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变成暖,生的变成熟, 各自把个人的世界耘耕, 为了再见,好像初次相逢, 怀着感谢的情怀想过去, 像初晤面时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里有几回春几回冬, 我们只感受时序的轮替, 感受不到人间规定的年龄。 ①原载1941年6月16日《文艺月刊》战时特刊第11年6月号,题为《别》,为组诗《十四行诗》第六首。初收《十四行集》,略做改动,并删去诗题,只标序号,编入《冯至诗选》时又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20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① 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 在我们梦里是这般真切, 不管是亲密的还是陌生: 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 可是融合了许多的生命, 在融合后开了花,结了果? 谁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 对着这茫茫如水的夜色, 谁能让他的语声和面容 只在些亲密的梦里萦回? 我们不知已经有多少回 被映在一个辽远的天空, 给船夫或沙漠里的行人 添了些新鲜的梦的养分。 ①原载1941年6月16日《文艺月刊》战时特刊第11年6月号,题为《梦》,为组诗《十四行诗》第五首。初收《十四行集》,做了一些改动,并删去诗题,只标序号,编入《冯至诗选》时又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21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①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 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 也有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我们紧紧抱住, 好像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 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 ①初收《十四行集》,原诗只有序号无标题。编入《冯至诗选》时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22深夜又是深山① 深夜又是深山, 听着夜雨沉沉。 十里外的山村、 念里外的市廛, 它们可还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 念年前的梦幻, 都在雨里沉埋。 四围这样狭窄, 好像回到母胎; 我在深夜祈求 用迫切的声音: “给我狭窄的心 一个大的宇宙!” ①初收《十四行集》,原诗只有序号无标题。编入《冯至诗选》时略做改动,并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23几只初生的小狗① 接连落了半月的雨, 你们自从降生以来, 就只知道潮湿阴郁。 一天雨云忽然散开, 太阳光照满了墙壁, 我看见你们的母亲 把你们衔到阳光里, 让你们用你们全身 第一次领受光和暖, 日落了,又衔你们回去。 你们不会有记忆, 但是这一次的经验 会融入将来的吠声, 你们在深夜吠出光明。 ①初收《十四行集》,原诗只有序号无标题。编入《冯至诗选》时略做改动,并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24这里几千年前① 这里几千年前 处处好像已经 有我们的生命; 我们未降生前 一个歌声已经 从变幻的天空, 从绿草和青松 唱我们的运命。 我们忧患重重, 这里怎么竟会 听到这样歌声? 看那小的飞虫, 在它的飞翔内 时时都是新生。 ①初收《十四行集》,原诗只有序号无标题。编入《冯至诗选》时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25案头摆设着用具① 案头摆设着用具, 架上陈列着书籍, 终日在些静物里 我们不住地思虑。 言语里没有歌声, 举动里没有舞蹈, 空空问窗外飞鸟 为什么振翼凌空。 只有睡着的身体, 夜静时起了韵律: 空气在身内游戏, 海盐在血里游戏—— 睡梦里好像听得到 天和海向我们呼叫。 ①初收《十四行集》,原诗只有序号无标题。编入《冯至诗选》时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26我们天天走着一条小路① 我们天天走着一条熟路 回到我们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这林里面还隐藏 许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条生的,便有些心慌, 怕越走越远,走入迷途, 但不知不觉从树疏处 忽然望见我们住的地方, 像座新的岛屿呈在天边。 我们的身边有多少事物 向我们要求新的发现: 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时抚摸自己的发肤 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 ①初收《十四行集》,原诗只有序号无标题。编入《冯至诗选》时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27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①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 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 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 还有个奔向远方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 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 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 但愿这些诗像一面风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①初收《十四行集》,原诗只有序号无标题。编入《冯至诗选》时加上此标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book_title]附录 等待* 在我们未生之前, 天上的星、海里的水, 都抱着千年万里的心 在那儿等待你。 如今一个丰饶的世界 在我的面前, 天上的星、海里的水, 把它们等待你的心 整整地给了我。 1930 *原载1930年7月7日《骆驼草》第9期,署名至,总题《诗》,此为第二首。初收《十四行集》,后曾编入《冯至诗选》、《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歌* 看许多男人的睡像 都像是将爆未爆的火山, 为什么都这般坚忍 不把火馅喷向人间? 哪座山不会爆裂, 若不是山影浸入湖面? 若没有水一般女人的睡眠, 山早已含不住了它的火焰。 1934 *原载1934年1月15日《沉钟》半月刊第31期,题为《情歌》。初收《十四行集》初版本,改题为《歌》。1949年1月版删去,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给亡友梁遇春二首* 1 我如今感到,死和老年人 好像没有密切的关联; 在冬天我们不必区分 昼夜,昼夜都是一样疏淡。 反而是那些乌发朱唇 常常潜伏着死的预感; 你像是一个灿烂的春 沉在夜里,宁静而黑暗。 2 我曾意外地认识过许多人, 我时常想把他们寻找。 有的是在阴凉的树林 同走过一段僻静的小道; 有的同车谈过一次心, 有的同席间问过名号…… 你可是也参入了他们 生疏的队伍,让我寻找? 1937 *原载1937年7月1日《文学杂志》第1卷第3期,题为《给几个死去的朋友》,共4首。初收《十四行集》初版本,改题为《给秋心(四首)》;1949年1月版删去。编入《冯至诗选》时略做改动,并删去第二、四首,改为此题,后曾编入《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梁遇春(1904--1932)现代作家,笔名秋心。 歧路* 它们一条条地在面前 伸出去,同时在准备着 承受我们的脚步; 但我们不是流水, 只能先是犹疑着, 随后又是勇敢地 走上了一条,把些 其余的都丢在身后—— 看那高高的树木, 曾经有多少嫩绿的 枝条,被风雨,被斤斧 折断了,如今都早已 不知去处。 朋友们, 我们越是向前走, 我们便有更多的 不得不割舍的道路。 当我们感到不可能, 把那些折断的枝条 聚起来,堆聚成一座 望得见的坟墓, 我们 全生命无处不感到 永久的割裂的痛苦。 1943 *初收《十四行集》1949年1月版,后曾编入《冯至诗选》、《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我们的时代* 将来许多城都变了形体, 许多河流也改了河道, 人人为了自己的事物匆忙, 早已忘记了我们:万一 想到我们,便异口同音地 说一声:“那个艰苦的时代。” 这无异遮盖起我们种种的 愁苦和忧患,只给我们 披上一件圣洁的衣裳。 我们从将来的人们的口里 领来了这件衣裳,也正如 古人从我们口里领去了—— 我们现在不是还常常 提起吗,从前有过一个 洪水的时代。 一个海边的 热闹的市镇,在前几天 还挤满了人,市集散后 满街上还撒遍了鱼鳞。 但现在忽然这样寂静了, 街上遇不见一个行人, 家家的房屋都空空锁起, 好像是刚刚发掘出来的 一座古城。“是一个结束, 是一个开始,”正这样想时, 对面出现了一队兵士, 他们把这个市镇接过来, 像一个盛得满满的水盆, 像一块散开便收不起来的 水银,他们无时不在准备 抵御敌人的最初的来袭。 一样的面容,一样的姿态, 化成一个身体。如今六年了, 那市镇化成无数的市镇, 无论我想到地球上哪一块 地方,便感到那市镇的寂静, 同时在我面前也走来了 那一队兵士。 一座偏僻的 小城,承受了从未有过的 繁荣,从大都市里来的 人们给它带来了鼓舞, 也带来了惊慌和恐怖。 在一个熙熙攘攘的清晨, 欢欣正浮在人人的面上, 忽然在天空响起沉重的 机声,等到人们感到时, 四五个死者已经横卧 在街心,他们一样的面容, 一样的姿态,化成一个身体。 惊慌和恐怖从一切隐秘的 角落里涌出,立即湮没了 这座城市,繁荣也随着 商店里陈列的物品收敛。 六年了,这小城化成无数的 小城,只要我想到地球上 任何一个城市,我就仿佛 看见在它的街头横卧着 那几个死者。 如今六年了, 我们经验了重重的忧患、 无限的愁苦,还有一些人 表露出从来不曾有过的 丑恶的面目,让我们的心 这样狭窄;但我们一想到 那一队兵士,那几个死者, 他们便圣水似地冲洗着 我们的心,让我们感到 无边的旷远。 在这一次的 洪水里我们宁肯沉沦, 却不愿意羡慕有些个 坐在方舟里的人,我们 不愿让什么阻住了我们的 视线,不要让什么营养着 我们的抱怨。有多少生命、 多少前代的遗产,它们都 像树叶一般,秋风来了 便凋落,并没有一声叹息。 我们珍惜这圣洁的衣裳, 将来有一天,把它脱下来 折好,像一个兵士那样, 正直地经过许多战阵, 最后把他的军衣脱下, 这时内心里感到了饥饿—— 向着眼前的休息,向着 过去的艰苦、向着远远的 崇高的山峰。 我们到那时 将要拥抱着我们的朋友说: “我们曾经共同分担了 一个共同的人类的命运。” 我们也将要共同欢迎着 千百万战士健壮的归来, 共同埋葬几千万死者, 我们却不愿意听见几个 坐在方舟里的人们在说: “我们延续了人类的文明。” 1943 *原载1944年1月1日《中央日报》元旦增刊文学专页,题为《时代的诗》。初收《十四行集》1949年1月版,改题为《我们的时代》;后曾编入《冯至诗选》、《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 招魂* ——呈于“一二·一”死难者的灵前 “死者,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这里。 “死者,你们怎么走不出来?” 我们在这里,你们不要悲哀, 我们在这里,你们抬起头来—— 哪一个爱正义者的心上没有我们? 哪一个爱自由者的脑里忘却我们? 哪一个爱光明者的眼前看不见我们? 你们不要呼唤我们回来, 我们从来没有离开你们, 咱们合在一起呼唤吧一一 “正义,快快地到来! 自由,快快地到来! 光明,快快地到来!” 1945 *初收《十四行集》1949年1月版,后曾编入《冯至诗文选集》、《冯至诗选》《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