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唐人绝句精华 [book_author]刘永济 [book_date]唐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诗集,完结 [book_length]147950 [book_dec]本书对浩瀚如海的唐人绝句细加抉摘,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选录编成《唐人绝句精华》一书。凡能反映社会生活、表现时代精 神,同时又具有较高艺术水平的优秀作品,基本上都已选入;对所选诗篇作了必要的诠释,于阐明诗意、 分析艺术、评论诗风、辨证歧说诸方面颇见功力,有不少独到见解。《唐人绝句精华》对读者理解和欣赏绝句,能有所启发和帮助。同时,书末辑录了宋代以来历代诗家有关绝句的一些有代表性的评论,对于读者更好地理解诗歌忽悠很好的帮助。 [book_img]Z_20060.jpg [book_title]緣起及取捨標準 甲、緣起 我自一九五九年夏患風濕性關節炎後,不良於行,承大學黨委關注,暫不開課。但我自考慮,雖一時行動艱難,然坐着做研究工作是無妨的,因念王士禎的《唐人萬首絶句選》一書流行雖久,今日讀之,尚有當改選之處,久思新選一書而無暇,何不趁此時爲之。考王氏素以神韵之説爲詩家倡。其説出於司空圖、嚴羽兩家,曾編《唐賢三昧集》以張其説[1]。雖人多宗仰,目爲大家,而過求空靈,過矜修飾,以吞吐爲風致,其流弊所至,遂有“膚廓”與“縹緲無著”之譏[2]。一時詩家如趙執信即援引其前馮班之説以斥其非,並專著《談龍》一書,抨擊甚力[3]。他如施閏章、沈德潛、蔣士銓、宋犖、袁枚、紀昀諸人,均有不滿的批評。趙氏《談龍録》既反對王氏稱作詩當如“雲中之龍,時露一鱗一爪”,復反對其詩中無人,“人人可用,處處可移”;又引《金史·文藝傳》周昂的話反對“文章工於外而拙於内”,皆中王氏要害[4]。至施閏章與王氏交誼很好,然施嘗語王門人洪昇曰:“爾師如華嚴樓閣,彈指即見。吾詩如作室者,瓴甓木石一一就平地築起。”則亦不滿其縹緲不著實之論也。蔣士銓《忠雅堂集》卷二十六有《論詩雜詠》三十首。其論王詩曰:“蘭麝繞珠翠,美人在金屋。若使侍姬姜,未免修眉蹙。唐賢臨晉書,真意苦不足。”又卷十八有《説詩一首示翰泉》,其略曰:“同時王新城,俗士群相推。聲色豈不佳,但襲毛與皮。秋谷撰《談龍》,嫚駡頗有宜。”沈德潛《重訂唐詩别裁集·序》曰:“新城王阮亭尚書選《唐賢三昧集》,取司空表聖‘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嚴滄浪‘羚羊掛角,無迹可求’之意,蓋味在鹹酸外也,而於杜少陵所云‘鯨魚碧海’、韓昌黎所云‘巨刃摩天’者,或未之及。”宋犖《漫堂説詩》亦有與沈相同之論曰:“近日王阮亭《十種唐詩選》與《唐賢三昧集》,原本司空表聖、嚴滄浪緒論,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妙在酸鹹之外’者,以此力挽尊宋祧唐之習,良於風雅有裨。至於杜之海涵地負,韓之鰲擲鯨呿,尚有所未逮。”袁枚《隨園詩話》中評王之語極多,其卷二第三十八條有曰:“阮亭先生,自是一代名家。惜譽之者既過其實,而毁之者亦損其真。須知先生才本清雅,氣少排奡,爲王孟韋柳則有餘,爲李杜韓蘇則不足也。”此論尚平允。其卷三第二十九條又曰:“阮亭主修飾不主性情。觀其到一處必有詩,詩中必用典,可以想見其喜怒哀樂之不真矣。或問:‘宋荔裳有絶代消魂王阮亭之説[5],其果然否?’余應之曰:‘阮亭先生非女郎,立言當使人敬,使人感且興,不必使人消魂也。然即以消魂論,阮亭之色,亦並非天仙化人,使人心驚者也,不過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屬清雅,又能加宫中之膏沐,熏海外之名香,傾動一時,原不爲過。……’”此論則不免傷於輕薄,評文者不應如此,然“喜怒哀樂不真”之評,却非誣罔。紀昀《閲微草堂筆記》卷三《灤陽消夏録》中,載益都李詞畹言:秋谷寓一家園中,夜方制一詩未成,窗外有人與之談話,因日與酬對,但其人不肯入室,且不道姓名。秋谷亦不深究,知爲鬼魅,亦不畏懼。“秋谷與魅語時,有客竊聽。魅謂:‘漁洋山人詩如名山勝水,奇樹幽花,而無寸土蓺五穀;如雕闌曲榭,池館宜人,而無寢室庇風雨;如彝鼎罍洗,斑斕滿几,而無釜甑供炊爨;如纂組錦綉,巧出仙機,而無裘葛禦寒暑;如舞衣歌扇,十二金釵,而無主婦司中饋。’”紀昀此文,假設鬼語,譏評王氏,亦猶蔣士銓、沈德潛、袁枚之意,謂其空飾外貌而乏内容,可美觀而不切實際,以古語評之則是言之無物,以今理論之則是形式主義也。然統觀諸家於王氏所以必取司空圖“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與嚴羽“羚羊掛角,無迹可求”的原因所在,尚未能指出。我嘗從其所作詩歌及自編詩集中反復翫索,而後知王氏之倡爲神韵説,從詩學的角度來説,固有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稱,與宋犖《漫堂説詩》所論,乃以救清初學宋詩之弊的意思[6]。就神韵説本身作爲文學的一種理論來説,原亦非不可。但王氏之倡爲此説,其思想深處,尚别有原因。蓋當清初,漢民族常思反抗,因之清廷對於其時知識分子猜忌百端,文網至密。文人著述,即其所最注意之處,故每易觸其忌諱,甚至殺身滅族。而無耻之輩,輒以告密爲進身之階。試考清初諸大文字之獄,不難知其鎮壓手段之殘酷。其中如康熙初年莊廷鑨之獄,爲王氏親所聞見,自不能不有戒懼之心[7]。考王氏生於明崇禎七年,明亡時方十一歲,照理未必有故國之思。但當明亡之時,其伯父曾壯烈殉國。而新城被清軍攻陷後,其家中人多有受害者。王氏母親亦險遭不測。王氏對此,必然印象甚深,感動甚大,故其二十四歲所作《秋柳》詩,即含憑弔亡明之意。《秋柳》詩中寓意甚深,尤顯著而易犯忌諱者,莫如詩前的《序》。《秋柳》詩原《序》有“僕本恨人,性多感慨。寄情楊柳,同《小雅》之僕夫;致托悲秋,望湘皋之遠者”等句。湘皋遠者,用屈原《九歌·湘夫人》篇“將以遺兮遠者”,暗中乃指明末逃亡的政府。至其“楊柳”、“僕夫”句,係用《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及《出車》“憂心悄悄,僕夫況瘁”兩處之語組合而成。試檢《小雅》此二篇《小序》,則觸犯清廷之處,大足招來大禍。《采薇》篇《序》曰:“采薇,遣戍役也。文王之時,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玁狁之難。以天子之命,令將率,遣戍役,以守衛中國。”《出車》篇則將率還師,歌以勞之也。此等詩語,如一告發,禍且莫測。故王氏後來諱莫如深。其刻《感舊集》時,竟將此《序》删去,一種懼禍之心理,至爲顯明。即其平生所作詩歌,凡有關當時政治良否、社會情狀,絶少反映,豈即所謂“不著一字”、“無迹可求”之義邪?然其全集中間有涉及民生疾苦之作,如《蠶租行》等[8],則皆對勞動人民缺乏真摯感情,無非只是旁觀者之嘆嗟而已。恰如袁枚所譏“喜怒哀樂之不真”,此則非可以司空圖與嚴羽之説爲借口也。若其自編詩集,其中大部分係遊覽山川古迹之作,此等詩篇除運用典故,描繪景色,諧協聲律,敷設藻采,别無可觀,而尤可怪者,其自編詩集,特以歌頌統治者的《對酒》篇居首,命意何在,固極明顯。按管世銘《韞山堂詩集》卷十六有追記舊事詩一首曰:“詩無達詁最宜詳,詠物懷人取斷章。穿鑿一篇《秋柳》注,幾令耳食禍漁洋。”自注“秦人屈復注王漁洋《秋柳》詩,‘白下’、‘洛陽’、‘帝子’、‘公孫’等字妄擬爲憑弔勝朝,最爲穿鑿。”又按管又記一事曰:“丁未春大宗伯某(彭元瑞乾隆丁未時官工部尚書,見《梵天廬叢録》卷二十二),掎摭王漁洋、朱竹垞、查他山三家詩及吴園次長短句語疵,奏請毁。事下機庭;時余甫内直,惟請將《曝書亭壽李清》七言古詩一首,事在禁前,照例抽毁,其漁洋《秋柳》七律及他山《宫中草》絶句,園次詞語意均無違礙。當路頗韙其議,奏上報可。”考乾隆丁未爲五十二年,距王氏之殁七十餘年,尚有告發之者,若無管世銘爲之回護,則禍作矣。管氏稱《秋柳》詩注穿鑿,正是爲王回護,故有“耳食禍漁洋”之語。因此之故,王氏《唐人萬首絶句選》一書,雖多膾炙人口之作,然而反映當時政治以及勞動人民生活、諷刺統治階級的荒淫剥削諸詩,幾乎没有(按王選雖也有些《宫怨》、《塞上》等曲,都是合於他的藝術觀點而入録的)。此固由王氏本人的階級立場所決定,而王氏心中畏懼以文字取禍,亦占重要地位。我所謂今日讀之,尚覺有待改選之處,即在於此。 考王氏選此書時,乃七十五歲退居故鄉以後。其書凡例稱“每欲删定宋洪氏《萬首絶句》,以其浩瀚,輒爾中輟,後二十年始成”。可見王氏對於删定洪氏書之計劃,籌慮已久,至老方定。我乃取洪書細讀,於可以補充王選之作,悉行録出,初稿得詩約千首,幾經增删,及今作注釋時,乃釐定爲七百八十八首。所録比王選較少而内容充實過之,因遵毛主席“取其精華”的指導,名之曰《唐人絶句精華》。惟憑我個人一孔之見,是否尚有去取不當之處,仍乞國内詩家賜以指正,實爲厚幸。 乙、去取標準 絶句在詩的各體中爲最小,或以爲截取五七言律詩中四句而成,絶非事實。其發生與發展在唐律之前,却與唐律同其盛概。觀郭茂倩《樂府詩集》第八十六卷以下所載民間歌謡,絶句的雛形已具,但當漢魏之際,絶句尚未定型,故每於五七言中雜以三四言之句,又不必皆爲四句一章,或二句或三句或六句不等。及至晉宋以後,漸多四句一章之作,究與唐宋人絶句不同。故許學夷《詩源辯體》稱之爲“五言四句”、“七言四句”,以别於唐宋絶句。是以論此體之成爲定型及其豐富多彩,鬱成壯觀,却在李唐一代[9]。我今所選大體亦不出洪邁的《萬首唐人絶句》一書。至於王氏《唐人萬首絶句選·凡例》所稱新都楊氏的《絶句增奇》,我未之見,但參以宋趙章泉、韓澗泉《唐詩絶句精選》、元楊士弘《唐音》、明高棅《唐詩品匯》第三十八至五十五卷絶句部分及明唐光允《唐詩拾遺》第四卷絶句部分,再加以宋郭茂倩《樂府詩集》、清代所編《全唐詩》、沈德潛《唐詩别裁》、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兩書的絶句部分、姚鼐《唐人絶句詩鈔》、王闓運《唐詩選》中絶句部分及近人邵裴子《唐詩絶句》,此外還參考諸家詩話中所論及的唐人絶句名作,如計有功《唐詩紀事》等,斟酌損益,幾經改定,唐人絶句之可選者,大體已具。 絶句之體裁雖小,詩家皆認爲難工。蓋必作者的藝術手段甚高,概括力甚强,方能於區區四句之中,將客觀的事物反映在作者思想感情上最切要、最精彩的部分,或作者主觀中對於其所接觸的客觀事物有着最足以感動人的處所,概括出之,又或即使是小小景物或生活細節,皆人人意中所有而未嘗形之筆墨者,能寫來明白如話,光景猶新,讀者由其所已寫者可以推見其未寫者,由其部分可以推見其全體,即能於吟詠之餘,覺其情溢詞外,狀呈墨中,犁然有當於心,自能意味深長。劉禹錫所謂“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馳可以役萬景”,梅聖俞所謂“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尤於絶句爲至要之論。王氏論詩,謂“詩如神龍,見其首不見其尾,或雲中露一爪一鱗而已,安得全體”,亦於絶句爲尤宜。趙氏以此論不全面,恐人但以一爪一鱗爲龍,故反對之,實則二人之言可互相補充。絶句正以一爪一鱗爲佳,不必全身畢露而全身具在,方爲合作。劉勰《文心雕龍·物色》論文人摹繪物色,有“以少總多,情貌無遺”八字,今用以説明絶句的特色性,至爲恰當。“以少”則一爪一鱗也,“無遺”則全身具在矣[10]。李唐一代以詩歌取士,故其時作者輩出,詩學極盛,絶句一體亦即於此時呈燦爛之觀,不但作者衆多,作品繁富,其所涉及的範圍亦極爲廣泛。讀洪氏《萬首唐人絶句》一書,真如入五都之市,神迷目眩。王氏因以嘆其浩瀚,不易删定,誠非過論。今欲於此極衆多的作者,極繁富的作品,極廣泛的範圍中,取其精華,捨其糟粕,不可不先定一去取的標準。此種標準,粗略規定去取各十條列後。至宋賢以後詩話家、詩選家論絶句之語,今除間採入有關作品之釋詞中外,並擇要附録於本書之末,以供省覽。詩人小傳則列於一作者名下,略可考見其人生平,未能詳也。 取的標準: 1.凡通過作者的思想感情反映當時政治、社會情況而加以批判者,如杜甫的《聞河北諸道節度入朝》,吕温的《旱甚觀權門移芍藥》,李敬方的《汴河直進船》之類。 2.凡描寫勞動人民生活或代其呼籲者,如陸龜蒙、曹鄴的《築城》,張碧的《農父》,來鵠、杜荀鶴的《蠶婦》,李紳的《古風》,聶夷中的《田家》之類。 3.凡弔古、懷古之作可爲當時統治者鑒戒者,如劉禹錫的《石頭城》、《臺城》,羅鄴的《汴河》,鮑溶的《隋宫》,李商隱的《北齊》、《齊宫》,陸龜蒙、皮日休的《館娃宫》之類。 4.凡詠物之作而有所寄託者,如李益的《隋宫燕》,李商隱的《屏風》,羅隱的《金錢花》,韓偓的《觀鬥鷄》之類。 5.凡代征人、征人婦、宫人,或爲封建制度所壓迫的婦女抒寫怨思者,如李白的《玉階怨》,白居易的《閨怨》,王昌齡的《長信秋詞》,張籍的《鄰婦哭征夫》,盧綸的《逢病軍人》,陳陶的《隴西行》,以及諸家《塞上曲》、《塞下曲》、《王昭君》之類。 6.凡摹繪山水,得其精神,或雖小小景物而寫來光景猶新,又可見作者體察自然之力及其胸襟氣概者,如王維的《輞川》諸作,李白的《望廬山瀑布》,暢當的《登鸛雀樓》,錢珝的《江行無題》之類。 7.凡論詩或評詩人、弔詩人者,如杜甫的《戲爲六絶句》,李商隱的《漫成》,杜牧的《讀韓杜集》,元稹的《酬李甫見贈》,戴叔倫的《題三閭大夫廟》,鄭谷的《讀前集》之類。又如描寫音樂、圖畫等作,亦間有採入。 8.凡描地方風俗者,如劉禹錫的《竹枝》,白居易的《浪淘沙》,王叡的《祠漁山神女歌》,以及諸家的《江南曲》、《采蓮曲》之類。 9.凡悼傷或贈别而具有真情者,如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廣陵》,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元稹的《聞樂天授江州司馬》,李商隱的《散關遇雪》,陳去疾的《西上辭母墳》之類。 10.凡已膾炙人口之作,今日讀之尚能引人入勝,而無不良影響者,如韋應物的《滁州西澗》,柳宗元的《江雪》,白居易的《問劉十九》,耿湋的《拜新月》,張繼的《楓橋夜泊》,杜牧的《秋夕》,韓偓的《已涼》之類。 捨的標準: 1.凡尋常酬應,既無深意厚感,又不關民生國計者; 2.凡事關個人昇沉,有嘆老嗟卑情緒者; 3.凡描寫冶遊之事,帶有色情者; 4.凡投贈僧道之作,帶有消極思想者; 5.凡吟詠景物而無所寄託或不足以見作者胸襟者; 6.凡頽廢放蕩,帶有感傷色彩者; 7.凡頌揚統治階級或封建色彩太濃者; 8.凡滑稽無賴或搬弄文字以爲遊戲者; 9.凡涉神仙鬼怪,帶有迷信傾向者; 10.凡屬小説中虚構人物之作者;但此類中亦有民間傳説,經文人潤色流傳者,不在此例。 * * * [1]王士禎論詩主神韵。其《池北偶談》卷十八載:“汾陽孔文谷(天胤)云:‘詩以達性情,然須清遠爲尚。薛西原論詩取謝康樂、王摩詰、孟浩然、韋應物。言“白雲抱幽石,緑筱媚清漣”,清也;“表靈物莫賞,藴真誰爲傳”,遠也;“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清遠兼之也。總其妙在神韵矣。’‘神韵’二字,予向論詩,首爲學人拈出,不知先見於此。”按據此則王氏前已有倡導者。又王士禎《唐賢三昧集·序》曰:“嚴滄浪論詩云:‘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迹可求。透徹玲瓏,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按“羚羊掛角”出《傳燈録》:“義存禪師謂衆曰:‘我若羚羊掛角,你向什麽處捫摸?’”)司空表聖論詩云:‘妙在酸鹹之外。’康熙戊辰春杪,歸自京師,居宸翰堂,日取開元天寶諸公篇什讀之,於二家之言,别有會心。” [2]《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趙執信《因園集》提要)曰:“平心而論,王以神韵縹緲爲宗,趙以思路劖刻爲主。王以規模闊於趙而流弊傷於膚廓。趙之才力鋭於王,而末派病於纖小。”又《四庫全書簡明目録》(《談龍録》提要)曰:“王士禎與門人論詩,謂當如雲中之龍,時露一鱗一爪。趙執信因作此書以排之。大旨主於詩中有人,不當爲縹緲無著之語,使人人可用,處處可移。其説足救新城末派之弊,似相反而實相成。”按《提要》以“膚廓”與“縹緲無著”之弊,歸之末派,實則王氏自身即有此失。 [3]馮班《嚴氏糾謬》曰:“滄浪論詩,止是浮光掠影,如有所見,其實脚跟未曾點地。故云盛唐之詩‘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種種比喻,殊不如劉夢得云‘興在象外’一語妙絶。”按《嚴氏糾謬》係馮著《鈍吟雜録》中之一卷。王氏《唐賢三昧集·序》首引嚴説,故馮雖非糾王,糾嚴即可作糾王用,此趙氏所以樂於援引也,而“浮光掠影”、“脚跟未曾點地”之論,實中王氏要害。 [4]趙執信《談龍録》有引金周昂的話一段曰:“余讀《金史·文藝傳》其定周昂德卿之言曰:‘文章工於外而拙於内者,可以驚四筵而不可以適獨坐,可以取口稱而不可以得首肯。’又云:‘文以意爲主,以言語爲役。主强而役弱則無令不從。今人往往驕其所役,至跋扈難制,甚者反役其主,雖極詞語之工而豈文之正哉!’”按趙引周説,亦恰中王氏之弊。王氏所作實不免役强主弱,有時且反役其主。周氏所論“文以意爲主,以言語爲役”云云,尤與“思想性第一,藝術性第二”的理論相合。 [5]按今傳宋琬《安雅堂集》未刻稿卷五《題冒青若小像》詩有此句,作“絶代詩人王阮亭”。豈初稿作“消魂”,故招來袁枚之譏笑。據乾隆丙戌彭啓豐《序》稱琬曾手定詩三十卷,後因蜀亂入都散佚,康熙間重刻一本,迥非原書,則宋氏之詩有與原稿不同者,或經重刻改易,亦意中事。 [6]《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唐賢三昧集》提要)曰:“詩自太倉、歷下以雄渾博麗爲主,其失也膚。公安、竟陵以清新幽渺爲宗,其失也詭。學者兩途並窮,不得不折而入宋,其弊也滯而不靈,直而好盡,語録、史論皆可成篇。於是士禎等重申嚴羽之説,獨主神韵以矯之。蓋亦救弊補偏,各明一義。其後風流相尚,光景流連。趙執信等遂復操二馮舊法,起而相争。”按太倉,王世貞,字元美;歷下,李攀龍,字于鱗,當時並稱“王李”。公安,袁宏道,字中郎;竟陵,鍾惺,字伯敬;譚元春,字友夏,當時稱公安體、竟陵體。是爲明詩中兩大派。二馮,馮舒、馮班兄弟也。 [7]此如康熙二年的莊廷鑨因私撰《明史》,被吴之榮告發,謂其書多指斥清人之語,釀成大案,株連被殺者七十餘人之多。又如馮舒因編《懷舊集》,被人告發,謂其書中有譏謗清室之語,下獄,終亦被殺。此皆王氏親見親聞者,能不寒心!然則王氏選詩、作詩不敢稍涉譏諷,原不足爲奇。 [8]按《漁洋山人精華録》乃王氏自編,託名曹禾、盛符昇同編。其中古今體詩共計一千七百首,大都遊覽名勝,題跋書畫,投贈親友及宴飲、即事、論詩、談藝之作。《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其“以清新俊逸之才,範水模山,批風抹月倡天下”,誠爲篤論。通觀全集,惟卷一有《復雨》、《蠶租行》、《春不雨》三題,略及人民勤苦之事。詩中表達的情感,不够熱烈和肫摯。此外涉及朝政者,卷六有《漫興》十首,卷七有《秦中凱歌》十一首(王氏《居易録》自記此詩中“河西三將”云云,曾經御覽。此可見清帝留心臣下詩文),及卷十之《滇南凱歌》六首,皆連章叠詠,頌颺清廷平亂戰績之詞,别無可取。然王氏官揚州推官時,曾設法募集銀兩二萬餘,代清揚州人民積欠,官聲甚好。又其官刑部尚書時,遇事謹慎,用法不濫,因而全活者甚多,雖居鎮壓人民的職位而非一味迎合統治者,固位求榮,不恤民命之流可比。王氏選《唐人絶句》一書,在康熙五十七年戊子,王氏已七十五歲,不能不想保此餘齡,歸骨丘隴,故其所選定之作,凡涉譏諷,概從刊削,其情亦可憫矣。 [9]王夫之《薑齋詩話》曰:“五言絶句自五言古詩來,七言絶句自歌行來。此二體本在律詩之前,律詩從此出,演令充暢耳。有云絶句者,截取律詩一半,或絶前四句,或絶後四句,或絶首尾各二句,或絶中兩聯。審爾,斷頭刖足爲刑人而已。”又劉大勤《師友詩傳續録》,大勤問:“或論絶句之法,謂絶者,截也,須一句一斷,特藕斷絲連耳。然唐人絶句如‘打起黄鶯兒’、‘松下問童子’諸作,皆順流而下,前説似不盡然?”王士禎答:“所謂截句,謂或截律詩前四句,如後二句對偶者是也,或截律詩後四句,如起二句對偶者是也,非一句一截之謂。然此等迂拘之説,總無足取。今人或竟以絶句爲截句,尤鄙俗可笑。”又錢木庵《唐音審體》曰:“二韵律詩謂之絶句,所謂四句一絶也。《玉臺新詠》有古絶句,古詩也。……宋人有謂絶句是截律詩之半者,非也。”又曰:“絶句之體,五言七言略同。唐人謂之小律詩,或四句皆對,或四句皆不對,或二句對,二句不對,無所不可。”又施均父《峴傭説詩》曰:“謝朓以來即有五言四句一體,然是小樂府,不是絶句,絶句斷自唐始。”按從上引諸家之説觀之,絶句蓋出於古樂府,一也;絶句非截取五七言律中四句而成,二也;絶句應斷自李唐,三也。蓋就形式觀之,頗有似律詩中四句者,故有疑爲截律詩四句而成,實則五言絶出於齊梁小樂府,七言絶亦有似樂府者,《薑齋詩話》謂出歌行,亦非。 [10]趙執信《談龍録》曰:“錢塘洪昉思(昇)久於新城之門矣,與予友。一日,並在司寇宅論詩。昉思嫉時俗之無章也,曰:‘詩如龍然,首尾爪角鱗鬣一不具,非龍也。’司寇哂之曰:‘詩如神龍,見其首不見其尾,或雲中露一爪一鱗而已,安得全體,是雕塑繪畫者耳!’予曰:‘神龍者,屈伸變化,固無定體,恍惚望見者,第指其一鱗一爪,而龍之首尾完好,故宛然在也。若拘於所見,以爲龍具在是,雕繪者反有辭矣。’昉思乃服。”按王氏“安得全體”之説,謂不必全體寫出,全體固在雲中。趙氏則强調不可以一鱗一爪即龍之全體。二人之論原不牴牾。即洪氏“不具非龍”之説,在譏時俗作詩,章法不完之弊,用意亦非誤。合參三人之説,絶句之章法亦顯然矣。 [book_title]唐人绝句精华(一) 虞世南 世南字伯施,餘姚人。少時與兄世基同師顧野王,文章婉縟,見稱於徐陵。隋時官秘書郎,入唐爲秦王府記室參軍,遷太子中舍人。太宗即位,世南歷任弘文館學士、秘書監,賜爵永興縣子,卒謚文懿。太宗稱其德行、忠直、博學、文辭、書翰爲五絶。有集三十卷,今佚。 蟬 垂緌飲清露,流響入疏桐。 居高聲自遠,非是借秋風。 〔注〕緌:冠纓也。蟬首有觸鬚,如人之冠纓。 〔釋〕首二句寫蟬,“清露”言潔,“疏桐”言高,“流響”聲遠聞也。三四句借蟬抒懷,言果能立身高潔者,不待憑藉,自能名聲遠聞也。 王績 績字無功,絳州龍門人。文中子王通之弟。隋末授秘書省正字,不樂在朝,求爲六合丞。績性嗜酒,不任事,未久,棄官還里。唐高祖武德初,以前官待詔門下省。時太樂署史焦革家善釀,績求爲丞。革死,復棄歸東皋,著書,號東皋子。有集五卷,今存三卷。 題酒店壁(五首録一) 此日長昏飲,非關養性靈。 眼看人盡醉,何忍獨爲醒。 〔釋〕按績生當隋唐之際,世亂未安,故其詩有傷時之感。三四句用屈賦“衆人皆醉我獨醒”語而反言之,以見己之“昏飲”,乃不忍見世之溷濁也。 盧照鄰 照鄰字昇之,范陽人。十歲從曹憲、王義方授“蒼雅”之學,調鄧王府典簽。王有書十二車,照鄰盡披覽,略能記憶,王愛重,比之相如。調新都尉,染風疾,去官,居太白山,又客游東龍門山,疾甚,足攣,一手又廢,乃去陽翟具茨山下買園居之,自以爲高宗尚吏己獨儒,武后尚法己獨黄老,后封嵩山,屢聘賢士己已廢,著《五悲文》以自明。病既久,與親屬訣,自沉潁水。有集二十卷,又《幽憂子》三卷,今存者七卷。 曲池荷 浮香繞曲岸,圓影覆華池。 常恐秋風早,飄零君不知。 〔釋〕首二句寫池荷,三四句借荷抒懷,與虞世南《蟬》詩同一作法。照鄰才學足用而病廢。此詩亦《離騷》“恐美人之遲暮”之意。言爲心聲,發於不覺也。 韋承慶 承慶字延休,鄭州陽武人。事繼母以孝聞,舉進士,官太子司議,屢進忠諫。長壽中累遷鳳閣侍郎,三掌天官選事,銓授平允。神龍初以附張易之,流嶺表,起爲秘書少監,授黄門侍郎,未拜卒。有集六十卷,今佚。 南行别弟(二首録一) 萬里人南去,三秋雁北飛。 不知何歲月,得與爾同歸。 〔釋〕此南遷嶺表而作,因南行時,見雁北飛,有感於兄弟遠别,不知何日方得如雁北歸也。計有功《唐詩紀事》稱“韋氏孝友”,此詩正見其友愛之情。 張九齡 九齡字子壽,韶州曲江人。七歲知屬文。擢進士第,始調校書郎,進中書舍人,出爲冀州刺史,以母不肯去鄉里,表换洪州都督,徙桂州兼嶺南按察選補使,以張説薦,爲集賢院學士,俄拜中書侍郎同平章事,遷中書令,爲李林甫所嫉,改尚書右丞相,罷政事,貶荆州長史,請歸展墓,卒謚文獻。九齡爲相,有謇諤匪躬之誠,嘗識安禄山必反,請誅,不許。有集二十卷,今存。 自君之出矣 自君之出矣,不復理殘機。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釋〕此樂府古題,作者皆以“自君之出矣”發端,其下抒别情,多用比説,猶有古樂府遺意。 王勃 勃字子安,絳州龍門人。文中子王通之孫,六歲善文辭,及第後授朝散郎,沛王聞其名,召署王府修撰。是時諸王鬥鷄,勃戲爲文《檄英王鷄》,高宗以爲交構斥之。勃既廢,客劍南,久之,補虢州參軍,坐事復除名。勃父福畸亦以勃故左遷交阯令。勃往省父,渡海溺水,悸而卒,年二十八。勃好讀書,屬文先磨墨數升,引被覆面卧,忽起書之,不易一字,時人謂之腹稿。與楊炯、盧照鄰、駱賓王齊名,天下稱爲四杰。有集三十卷,今存十六卷。 别人(四首録一) 江上風烟積,山幽雲霧多。 送君南浦外,還望將如何! 〔注〕南浦:江淹《别賦》:“送君南浦,傷如之何!” 〔釋〕此送别後抒情之作。“江上”送人之地,“山”則詩人所居。“風烟積”、“雲霧多”,則望去人不復能見,以見别情難遣如此。 普安建陰題壁 江漢深無極,梁岷不可攀。 山川雲霧裏,遊子何時還? 〔釋〕此詩寫山高水深,雲霧杳冥之中,遊子有四顧蒼茫之感。寫來無迹,久詠自知。 杜審言 審言字必簡,襄陽人。善五言詩,少與李嶠、崔融、蘇味道爲文章四友,擢進士第,爲隰城尉,累轉洛陽丞,坐事貶吉州司户參軍,與同僚不叶。司馬周季重、司户郭若訥誣以罪繫獄,免歸。則天召授著作佐郎,遷膳部員外郎。神龍中坐交張易之兄弟,流峰州,尋入爲國子監主簿,修文館直學士卒。有文集十卷,今佚,《全唐詩》存詩一卷。 贈蘇綰書記 知君書記本翩翩,爲許從戎赴朔邊。 紅粉樓中應計日,燕支山下莫經年。 〔注〕燕支山:《通典》:“甘州删丹縣有焉支山……此山産紅藍,可爲燕脂。”“焉支”、“燕脂”、“燕支”並同。 〔釋〕此詩用代蘇書記之室人抒寫望歸之情,以囑其早歸,爲贈别詩别開生面,故古今傳誦。 郭震 震字元振,魏州貴鄉人。以字顯,少有大志,十八舉進士,爲通泉尉,任俠使氣,撥去小節,嘗盜鑄及掠賣部中口千餘以餉遺賓客。武后召欲詰問,既與語,奇之,索所爲文章,震上《寶劍篇》。后覽之嘉嘆,授右武衛鎧曹參軍,進奉宸監丞。久之,拜涼州都督。中宗神龍中,遷左驍衛將軍、安西大都護。睿宗立,召爲太僕卿。景雲二年,進同中書門下三品。先天元年,爲朔方軍大總管,明年,以兵部尚書復同中書門下三品,封代國公。明皇講武驪山,震以軍容不整,流新州。開元元年,起爲饒州司馬,道病卒。有集二十卷,今佚。 子夜四時歌(八首録二) 春歌 青樓含日光,緑池起風色。 贈子同心花,殷勤此何極。 陌頭楊柳枝,已被春風吹。 妾心正斷絶,君懷那得知。 〔注〕子夜歌:《唐書·音樂志》:“《子夜》,晉曲也。晉有女子名子夜,造此聲。”《樂府解題》曰:“後更爲四時行樂之詞,謂之《子夜四時歌》。”作者多叙男女别情。 蛩 愁殺離家未達人,一聲聲到枕前聞。 苦吟莫向朱門裏,滿耳笙歌不聽君。 米囊花 開花空道勝於草,結實何曾濟得民。 却笑野田禾與黍,不聞絃管過青春。 〔釋〕前首借蛩抒寫兩種不同地位之人對於勞者之歌,感受不同。後首借米囊花名實不符,譏諷居顯位者無益於民,反笑無位之志士寂寂一生。兩首皆用對比手法傾吐不平,但與盜鑄私錢、掠賣人口之行爲,適成相反,豈有激而爲者邪!郭氏殆晉周處、戴淵一流人物也。周、戴皆初爲不法而後改過者,見《世説新語》。 蘇頲 頲字廷碩,京兆武功人,瓌之子。幼敏悟,一覽千言不忘。擢進士,調烏程尉。舉賢良方正,歷監察御史,神龍中遷給事中、修文館學士、中書舍人。明皇愛其文,制詔多頲作,時稱小許公,後罷爲益州長史,復入知吏部選事,卒謚文憲。頲以文章顯,與燕國公張説稱望略等,世稱“燕許”。有集三十卷,今佚。 汾上驚秋 北風吹白雲,萬里渡河汾。 心緒逢摇落,秋聲不可聞。 〔注〕摇落:屈原《九辯》:“悲哉秋之爲氣也,蕭瑟兮草木摇落而變衰!” 〔釋〕首二句正寫秋聲,“心緒”句則内心感於秋風摇落草木而驚起也。劉勰《文心雕龍·物色》有“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之語,實足説明詩人感物而作之情狀。 張敬忠 敬忠自監察御史累遷吏部郎中。開元七年,拜平盧節度使。 邊詞 五原春色舊來遲,二月垂楊未掛絲。 即今河畔冰開日,正是長安花落時。 〔注〕五原:《後漢書·郡國志》:“并州五原郡,秦置爲九原,武帝更名。” 〔釋〕此邊詞而不言邊塞之苦,但用對比手法將河畔與長安兩兩相形而意在言外,且語意和平,可想見唐初國力之盛。 駱賓王 賓王義烏人,七歲能賦詩。武后時,數上疏言事,除臨海丞,怏怏不得志,棄官去。徐敬業亂,以爲府屬,爲敬業作檄討武后。后讀之嘻笑,至“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安在”,矍然曰:“誰爲之?”或以賓王對。后曰:“宰相安得失此人。”敬業敗,賓王亡命,不知所之。 易水送人 此地别燕丹,壯髮上衝冠。 昔時人已没,今日水猶寒。 〔注〕易水送别:《史記·荆軻傳》:“(荆軻)遂發,太子(丹)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筑,荆軻和而歌,爲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爲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爲羽聲,慷慨,士皆瞋目,髮盡上指冠。於是荆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 〔釋〕此睹易水而思古事之作,首二句直寫送别時事,“壯髮”五字寫慷慨赴義之狀如見。三四抒居今思古之情。“今日”五字加重首二句之意,見荆軻雖早没而其英風義概猶可想見。讀此詩可見作者概括力之强。 張説 説字道濟,一字説之,洛陽人。武后策賢良方正,説所對第一,授左補闕,擢鳳閣舍人,忤旨,配流欽州。中宗召説還,累遷工部、兵部侍郎,修文館學士。睿宗拜爲中書侍郎,知政事。開元初進中書令,封燕國公,尋出刺相州,左轉岳州,召拜兵部尚書,知政事,敕令巡邊。後爲集賢院學士,尚書左丞相,卒謚文貞。説爲人敦氣義,重然諾,喜延納後進,朝廷大述作多出其手,與蘇頲號“燕許大手筆”。謫岳州後,詩益悽惋,人謂得江山之助。有集三十卷,今存二十五卷。 送梁六自洞庭山作 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見孤峰水上浮。 聞道神仙不可接,心隨湖水共悠悠。 〔注〕梁六:梁知微也。巴陵:《唐書·地理志》:“岳州,隋巴陵郡。”  洞庭:《拾遺記》:“洞庭山浮於水上,其下有金堂數百間,玉女居之,四時聞金石絲竹之聲,徹於山頂。” 〔釋〕此説謫居岳州送梁知微而作,説集又有《送梁知微渡海東詩》,當即此詩。詩寫别情止末句七字。首二句實寫洞庭湖山,中夾第三句遂使實境化成縹緲之景,引起第四句别情便覺悠然無盡。 沈佺期 佺期字雲卿,相州内黄人。善屬文,尤長七言之作。擢進士第。長安中累遷通事舍人,預修《三教珠英》,轉考功郎、給事中,坐交張易之流驩州,稍遷台州録事參軍。神龍中,召見,拜起居郎,修文館直學士,歷中書舍人,太子少詹事,開元初卒。建安後汔江左,詩律屢變,至沈約、庾信以音韻相婉附,屬對精密。乃佺期與宋之問尤加靡麗,回忌聲病,約句準篇,如錦綉成文,學者宗之,號爲“沈宋”。有集十卷,今佚。 北邙山 北邙山上列墳塋,萬古千秋對洛城。 城中日夕歌鐘起,山上惟聞松柏聲。 〔注〕北邙山:楊佺期《洛城記》:“北邙山連嶺亘四百餘里,實古今東洛九原之地。”《十道志》:“邙山在洛陽縣四十里。” 〔釋〕此詩亦用對比法,以城中歌鐘與山上松柏聲對言,使人讀之生感,所以警但知貪樂之人者深矣。 東方虬 虬,武后時爲左史。 王昭君(三首) 漢道方全盛,朝廷足武臣。 何須薄命妾,辛苦事和親。 掩淚辭丹鳳,銜悲向白龍。 單于浪驚喜,無復舊時容。 胡地無花艸,春來不似春。 自然衣帶緩,非是爲腰身。 〔注〕王昭君:《西京雜記》:“元帝後宫既多,乃使畫工圖形,按圖召幸之。諸宫人皆賂畫工,獨王嬙不肯。匈奴求美人爲閼氏,上按圖以昭君行。及召見,貌爲後宫第一。”  丹鳳:指宫闕,漢建章宫有鳳凰闕,見《三輔黄圖》。白龍:指沙漠,西域有白龍堆,見《漢書·西域傳》。腰身:《管子》:“楚王好小腰而美人省食。” 〔釋〕唐梨園有此曲,唐人多以詠昭君。此三首,首言朝無安邊之策,乃令女子和親;次言昭君悲離故國而形容憔悴;末言胡地無歡,自然瘦減,非如楚女,希冀恩幸也。三首皆用代言體爲昭君抒寫離愁,此等詩貴能曲達人情而不著議論。後來如白居易之“滿面胡沙”,王涣之“夢裏分明”皆此題佳作。 張汯 汯(一作紘)久視中登第,後自左拾遺貶許州司户。《全唐詩》存詩三首。 怨詩 去年離别雁初歸,今夜裁縫螢已飛。 征客近來音信斷,不知何處寄寒衣。 〔釋〕此代征人婦抒情之作。唐人此類詩最多,大都各出新意,體貼入微,比觀頗得啓發之益。 賀知章 知章字季真,會稽永興人。少以文詞知名,擢進士,累遷太常博士。開元中,張説爲麗正殿修書使,奏請知章入書院同撰《六典》及《文纂》,後轉太常少卿,遷禮部侍郎,加集賢院學士,改授工部侍郎,俄遷秘書監。知章性放曠,晚尤縱誕,自號“四明狂客”,醉後屬詞,動成卷軸。天寶初,請爲道士還鄉里,詔賜鏡湖剡川一曲,年八十六卒。 曉發 故鄉杳無際,江皋聞曙鐘。 始見沙上鳥,猶埋雲外峰。 〔釋〕此詩首句揭明作詩之意,次句接寫曉發,三四句雖寫曉景而首句“杳無際”之意得此點明,蓋曉霧初開,近鳥雖明,遠山猶隱,愈覺前路杳冥也。 回鄉偶書(二首)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離别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 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注〕鏡湖:《會稽記》:“漢順帝永和五年,會稽太守馬臻創立鏡湖,在會稽、山陰兩縣界。” 〔釋〕此詩前首起兩句尚是常語,三四句始將久客他鄉之感,用兒童不識之小小情節説來,意趣便生動。次首寫久别家鄉,人事多變之感,用春風不改水波之無干情事點染,亦包含無窮,此詩家所謂含蓄也。 采蓮 稽山罷霧鬱嵯峨,鏡水無風也自波。 莫言春度芳菲盡,别有中流採芰荷。 〔注〕稽山:《漢書·地理志》,會稽郡山陰縣會稽山在南,上有禹冢、禹井。 〔釋〕首二句寫景,三四句因采蓮芰,覺春雖已過而别有芳菲,言外有高人别有可樂之意。 沈如筠 如筠句容人,横陽主簿。《全唐詩》存詩四首。 閨怨 雁盡書難寄,愁多夢不成。 願隨孤月影,流照伏波營。 〔注〕伏波營:後漢建武中馬援爲伏波將軍討交阯。 〔釋〕此亦代征人婦之詞。天寶中討南詔,故用伏波事。 張旭 旭蘇州吴人。嗜酒,善草書,初仕爲常熟尉。《全唐詩》存詩六首。 山中留客 山光物態弄春暉,莫爲輕陰便擬歸。 縱使晴明無雨色,入雲深處亦沾衣。 〔釋〕此詩末句最能寫出深山雲霧溟濛景色。 桃花磯 隱隱飛橋隔野煙,石磯西畔問漁船。 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青溪何處邊? 〔釋〕此詩暗用陶潛《桃花源記》,因磯上桃花聯想之者。 崔國輔 國輔吴郡人。開元中應縣令舉,授許昌令,累遷集賢直學士、禮部員外郎,後坐事貶晉陵郡司馬。 怨詞(二首録一) 妾有羅衣裳,秦王在時作。 爲舞春風多,秋來不堪着。 〔釋〕此宫怨詞,但以舊日舞衣不堪再着爲言,而怨情自見。春秋二字表今昔盛衰。“春風多”三字中包含舊情無限。秦王乃泛稱,不必指實。 古意 净掃黄金階,飛霜皎如雪。 下簾彈箜篌,不忍見秋月。 〔釋〕此亦怨詞也。不忍見月者,月圓而人獨分離也。崔國輔絶句純從古樂府出。殷璠《河嶽英靈集》稱國輔詩“婉孌清楚,深宜諷味,樂府數章,古人不及也”。 長信草 長信宫中草,年年愁處生。 時侵珠履迹,不使玉階行。 〔注〕長信宫:《漢官儀》:“帝祖母稱長信宫。”《漢書·外戚傳》:班倢伃失寵,求供養太后長信宫。 〔釋〕此因珠履不來而怨及無情之草,用意深婉。 采蓮曲 玉溆花紅發,金塘水碧流。 相逢畏相失,並着采蓮舟。 小長干曲 月暗送潮風,相尋路不通。 菱歌唱不輟,知在此塘中。 〔注〕《吴都賦》“長干延屬”注:“建業南五里有山岡,其間平地,吏民雜居,東長干中有大長干、小長干,皆相連。” 〔釋〕此二詩皆寫水鄉人民風俗之詞也。 王昭君 一回望月一回悲,望月月移人不移。 何時得見漢朝使,爲妾傳書斬畫師。 〔注〕畫師:毛延壽也。《西京雜記》言元帝後悔遣昭君,乃窮究其事,畫工毛延壽等皆棄市。 王維 維字摩詰,河東人。工書畫,與弟俱有俊才。開元九年擢進士第,調太樂丞,坐累爲濟州司倉參軍,歷右拾遺、監察御史、左補闕、庫部郎中,拜吏部郎中,天寶末爲給事中。安禄山陷兩都,維爲賊所得,服藥陽瘖,拘於菩提寺。安禄山宴凝碧池,維潛賦詩悲悼,聞於行在。賊平,陷賊官三等定罪,特原之,責授太子中允,遷中庶子、中書舍人,復拜給事中,轉尚書右丞。維以詩名盛於開元、天寶間,寧薛諸王、駙馬、豪貴之門,無不拂席迎之。得宋之問輞川别墅,山水絶勝,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嘯詠終日。維篤於奉佛,晚年長齋禪誦,一日忽索筆作書數紙,别弟及平生親故,舍筆而卒。有集六卷,今存。 鳥鳴澗 人閒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注〕本篇爲《雲溪雜題五首》之一。 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反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欒家瀨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 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 竹裏館 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注〕三首均録自《輞川二十首》。輞川:《陝西志》:“輞川在藍田縣南,去縣八里。” 〔釋〕以上四詩皆一時清景與詩人興致相會合,故雖寫景色,而詩人幽静恬淡之胸懷,亦緣而見。此文家所謂融情入景之作。 相思子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勸君休采擷,此物最相思。 〔注〕相思子:《資暇集》:“豆有圓而紅、其首烏者,舉世呼爲相思子,即紅豆之異名也。” 〔釋〕此以珍惜相思之情託之名相思子之紅豆也。 雜詠(三首録一)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着花未? 送黎拾遺 相送臨高臺,川原杳何極。 日暮飛鳥還,行人去不息。 〔注〕黎拾遺名昕。 〔釋〕二十字中不明言别情,而鳥還人去,自然繾綣。 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獨在異鄉爲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遥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注〕茱萸:草決明也。《續齊諧記》:“汝南桓景從費長房遊學。長房謂之曰:‘九月九日,汝南當有大災厄,急令家人縫囊盛茱萸繫臂上,登山飲菊花酒,此禍可消。’” 〔釋〕原注“十七歲作”。此詩讀之令人生友愛之感。 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注〕元二:未詳其名。安西:《唐會要》:“貞觀十四年,於西州置安西都護府,治交河城。”  渭城:《括地志》:“咸陽故城亦名渭城,在雍州北五里。”  陽關:《元和郡縣誌》:“隴右道沙州壽昌縣:陽關在縣西六里,以居玉門關之南,故曰陽關。” 〔釋〕此詩經樂工採以入樂,名《渭城曲》。樂工采詩入樂時,用裁截及重叠兩種方法,使整齊字句成爲長短句,以便歌唱。此詩則每句三叠,故又名《陽關三叠》。 送沈子福歸江東 楊柳渡頭行客稀,罟師盪槳向臨圻。 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 〔注〕臨圻:在今江蘇江寧縣東北三十里。舊注以爲曲岸頭,非。  罟師:打魚人。罟,漁網也。  此詩言罟師盪槳,當是沈子福所乘者乃漁舟。 〔釋〕王維送别詩各有新意。前首“西出”句看似平常,實未經人道過。且七字中含情深婉,不用淒涼等詞而意自黯然。後首以别情與春色結合言之,春滿江南江北,情亦同之,亦不必質言别情而情已濃至。 少年行(四首)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爲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 〔注〕新豐:《漢書·地理志》新豐縣注:“高祖七年置。”應劭曰:“太上皇思東歸,於是高祖改築城市街里以象豐,徙豐民以實之,故號新豐。” 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漁陽。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注〕羽林郎:《後漢書·百官志》:“羽林郎比三百石,掌宿衛侍從,常選漢陽、隴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凡六郡良家補。”  驃騎:《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元狩二年春,以冠軍侯去病爲驃騎將軍。”  漁陽:章懷太子《後漢書》注:“漁陽郡在漁水之陽,今幽州。”《漢書·地理志》:“漁陽郡秦置縣。”  俠骨香:張華《遊俠曲》:“生從命子游,死聞俠骨香。” 一身能擘兩雕弧,虜騎千重只似無。 偏坐金鞅調白羽,紛紛射殺五單于。 〔注〕雕弧:《玉篇》:“弧,木弓也。雕弧謂有雕畫之弧。”  白羽:《文選·上林賦》:“滿白羽”,注引文穎曰:“以白羽爲箭故言白羽也。”  五單于:《漢書·匈奴傳》:“稽侯爲呼韓邪單于,日逐王薄胥堂爲屠耆單于,呼揭王自立爲呼揭單于,右奥鞬王自立爲車犁單于,烏借都尉亦自立爲烏借單于,凡五單于。” 漢家君臣歡宴終,高議雲臺論戰功。 天子臨軒賜侯印,將軍佩出明光宫。 〔注〕雲臺:漢圖功臣像之臺。  明光宫:漢武帝宫名。 〔釋〕遊俠是古代社會中常見之人物,司馬遷《史記》專爲此輩作《遊俠傳》。歷代詩人所寫之《少年行》、《結客少年場》等詩,也是描繪此輩生活習尚。此輩人從其輕生死、重然諾、舍身赴義一面看,不失爲義士,然亦有“設財役貧,豪暴侵陵孤弱,恣欲自快”之類,如司馬遷所譏者,則今世所謂土豪矣。王維此題共四首,大抵美遊俠能立邊功又憫其賞功不及,觀第二首“孰知”二句與第四首末句,此意顯然。 菩提寺禁聞逆賊凝碧池上作樂作 萬户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更朝天。 秋槐葉落空宫裏,凝碧池頭奏管絃。 〔注〕菩提寺:《長安志》:“平康坊南門之東有菩提寺,隋開皇二年隴西公李敬道所奏立。”  凝碧池:《唐禁苑圖》:“凝碧池在西内苑重元門之北,飛龍院之南。”《明皇雜録》:“天寶末,群賊陷兩京……禄山尤致意樂工,求訪頗切,於旬日獲梨園弟子數百人。群賊因相與大會於凝碧池……樂既作,梨園舊人不覺歔欷相對泣下。……有樂工雷海青者投樂器於地西向慟哭,逆黨乃縛海青於戲馬殿支解之。……王維時爲賊拘於菩提寺,聞之賦詩云云。” 〔釋〕此詩前二句寫京都淪陷景象,三句寫故宫荒涼,皆以抒悲悼之情,末句則引起悲悼之原因也。 裴迪 迪關中人,初與王維、崔興宗居終南,同倡和,天寶後爲蜀州刺史,與杜甫、李頎友善。《全唐詩》存詩二十九首。 華子岡 落日松風起,還家草露晞。 雲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 茱萸沜 飄香亂椒桂,布葉間檀欒。 雲日雖回照,森沉猶自寒。 〔注〕沜:音畔,水岸也。  檀欒:枚乘《兔園賦》:“修竹檀欒,夾水碧鮮。”形容竹葉之詞。 〔釋〕裴迪《輞川》各詩,其佳者可與王維並美,此二篇是也。 崔顥 顥汴州人,開元十一年登進士第,累官司勛員外郎,天寶十三年卒。 長干曲(四首録三) 君家住何處,妾住在横塘。 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 同是長干人,生小不相識。 下渚多風浪,蓮舟漸覺稀。 那能不相待,獨自逆潮歸。 〔注〕長干:《輿地紀勝》:“長干是秣陵縣東里巷名,江南謂山隴之間曰干。金陵五里有山岡,其間平地民庶雜居,有大長干、小長干、東長干,並是地名。”  長干曲:《樂府詩集》卷七十二《雜曲歌辭》有《長干曲》。古辭曰:“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揚子住,便弄廣陵潮。”  横塘:《文選·吴都賦》“横塘查下”,劉淵林注:“横塘、查下在淮水南,近陶家渚,緣江長堤謂横塘。”  九江:此非潯陽之九江,當是江淮之間水道有九也。下渚:未詳。 〔釋〕此詠水鄉民俗之詩也。 祖詠 詠洛陽人,登開元十二年進士第,與王維友善。 終南山望餘雪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 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 〔注〕終南山:《長安志》:“萬年縣:終南山在縣南五十里。” 〔釋〕《唐詩紀事》:有司試《終南望餘雪》詩,詠賦四句,即納於有司。或詰之,詠曰:“意盡。”按唐時應試詩限以韻數(曾定爲五言六韻,共十二句),今詠止四句而意已盡,不求合格式即交卷,故古今流傳以爲佳話。今觀此詩首二句寫望終南山雪,三四句形容餘雪,更無餘義,若勉凑幾句,雖合程式,非好詩矣。 李頎 頎東川人,家於潁陽,擢開元十三年進士第,官新鄉尉。有集一卷,今佚。 野老曝背 百歲老翁不種田,惟知曝背樂殘年。 有時捫虱獨搔首,目送歸鴻籬下眠。 儲光羲 光羲兖州人。登開元中進士第,又詔中書試文章,歷監察御史,坐陷賊貶官。有集七十卷,今存詩集五卷。 江南曲(四首録三) 緑江深見底,高浪直翻空。 慣是湖邊住,舟輕不畏風。 逐流牽荇葉,沿岸摘蘆苗。 爲惜鴛鴦鳥,輕輕動畫橈。 日暮長江裏,相邀歸渡頭。 落花如有意,來去逐船流。 〔注〕江南曲:吴兢《樂府古題要解》:“《江南曲》古詞云‘江南可采蓮’云云,蓋美其芳晨麗景,嬉游得時。若梁簡文‘桂檝晚應旋’,惟歌遊戲也。” 〔釋〕儲光羲此詩與古詞同意,皆寫水鄉民俗之詞。 明妃詞(四首録二) 日暮驚沙亂雪飛,傍人相勸易羅衣。 强來前殿看歌舞,共待單于夜獵歸。 胡王知妾不勝悲,樂府皆傳漢國辭。 朝來馬上箜篌引,稍似宫中閒夜時。 〔注〕箜篌引:《古今注》謂霍里子高妻麗玉作,傷狂人渡河墮水死也。 〔釋〕此詩設爲明妃在胡中情事,代之抒情,與他作但叙情語者不同,故明顧璘批點《唐音》謂“惟此篇與明妃傳神”,又謂“日暮驚沙”一首“直將不對景語,形出淒涼”。是也。 王昌齡 昌齡字少伯,京兆人,登開元十五年進士第,補秘書郎。二十二年中宏詞科,調汜水尉,遷江寧丞,晚節不護細行,貶龍標尉卒。昌齡工詩,緒密而思清,與高適、王之涣齊名,世稱王江寧。有集六卷。 朝來曲 日昃鳴珂動,花連綉户春。 盤龍玉臺鏡,惟待畫眉人。 〔注〕日昃:日西斜時。  鳴珂:馬勒上飾曰珂。  玉臺鏡:《世説》:劉聰爲玉鏡臺,温嶠辟劉越石長史北征得之,後娶姑女,下焉。  畫眉:《漢書·張敞傳》:“(敞)爲婦畫眉,長安中傳張京兆眉憮,有司以奏敞。上問之。對曰:‘臣聞閨房之内,夫婦之私,有過於畫眉者。’上愛其能,弗備責也。” 〔釋〕此春閨婦人待夫婿朝回之情,詩但寫其嬌貴之狀,與尋常閨怨之作不同。 閨怨 閨中少婦不曾愁,春日凝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注〕凝妝:猶言妝束。 〔釋〕此寫少婦春愁也。“不曾”一本作“不知”。作“不曾”與凝妝上樓,忽感春光,頓覺孤寂,因而引起懊悔之意,相貫而有力。“忽見”,則本無愁者亦愁矣。曰“悔教”,有悔不該讓其去求幻想之富貴,而失現前室家之樂之意。詩人筆下活描出一天真“少婦”之情態,而人民困於徵役,自在言外,詩家所謂不犯本位也。 長信秋詞(五首録二) 金井梧桐秋葉黄,珠簾不卷夜來霜。 熏籠玉枕無顔色,卧聽南宫清漏長。 〔注〕長信:宫名。《漢書·外戚傳》:孝成班倢伃初入宫爲少使,俄而大幸,爲倢伃,居增成舍。其後趙飛燕姊弟亦從微賤興。倢伃恐久見危,求供養太后長信宫。  熏籠:古人取暖、熏衣之具。  南宫:即未央宫。 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暫徘徊。 玉顔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注〕奉帚:吴均《行路難》曲:“班姬失寵顔不開,奉帚供養長信臺。”  團扇:班倢伃《怨歌行》:“新制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爲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摇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絶。”  昭陽:漢殿名,趙飛燕姊弟所居。 〔釋〕此詩以《長信》爲題,係取班倢伃故事爲一般失寵宫人抒寫怨情。前首失寵者熏籠玉枕皆無顔色。卧聽漏長者,一夜不眠也。後首用班姬怨歌團扇,以明棄捐之意。“玉顔”二句,言不及寒鴉,猶能飛入昭陽,帶將日影,以見恩情中絶之人,即寒鴉亦不如也。日影正以比君恩。讀此種詩可知封建帝王蔑視女子、喜新厭故、淫荒無道之罪惡,不知葬送若干人於深宫中也。 春宫曲 昨夜風開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輪高。 平陽歌舞新承寵,簾外春寒賜錦袍。 〔注〕未央:《三輔黄圖》:“未央宫周回二十八里,前殿東西五十丈,深十五丈。”  平陽歌舞:《漢書·外戚傳》:“孝武衛皇后字子夫……爲平陽主謳者。……帝祓霸上,還過平陽主,主見所偫美人。帝不説,既飲,謳者進,帝獨説子夫。……主因奏子夫送入宫。” 〔釋〕此又另一種寫法,但寫他人得寵,而己之失寵可知。寫得寵者借衛子夫事言之。唐詩人詠唐事皆借漢事言,如白居易《長恨歌》詠明皇、楊妃而曰“漢皇重色思傾國”,高適《燕歌行》感於唐代征戍之事而曰“漢家烟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皆是。 采蓮曲(二首録一)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 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 〔釋〕此寫采蓮女亦從古詞“江南可采蓮”來。首二句一言裙與荷葉同色,一言臉與荷花共美,故第三句有“亂入池中”,不能分别之句,而至末句“聞歌始覺”點明,以見采蓮女之美。元楊載謂絶句之“宛轉變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於此轉變得好,則第四句如順流之舟矣”。其理不但此詩可證明,唐絶佳者大都如此寫法。 從軍行(五首) 烽火城西百尺樓,黄昏獨上海風秋。 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 〔注〕從軍行:《樂府解題》:“《從軍行》皆軍旅辛苦之辭。”  海風:北地凡湖泊皆曰海,如蒲昌海(見《漢書·西域傳》)、蒲類海(見《後漢書·明帝紀》)、北鞮海(見《後漢書·竇憲傳》)。關山月:《樂府古題要解》:“《關山月》,傷離也。”  無那:即無奈。 琵琶起舞换新聲,總是關山離别情。 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注〕琵琶:《釋名》:“琵琶本出於胡中,馬上所鼓也。”  長城:《史記·蒙恬傳》:“乃使蒙恬將三十萬衆,北逐戎狄,收河南,築長城,因地形,用險制塞,起臨洮至遼東,延袤萬餘里。”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門關。 黄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注〕青海:《十三州記》:“允吾縣西有卑禾羌海謂之青海。”  雪山:《後漢書·班超傳》注:“西域有白山,通歲有雪,亦名雪山。”  玉門關:《元和郡縣志》:“隴右道沙州壽昌縣:玉門故關在縣西北一百一七里。”  樓蘭:《漢書·西域傳》:“鄯善國本名樓蘭。” 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 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禽吐谷渾。 〔注〕轅門:黄度“五官解”:“會同有兵事則爲車宫,所謂兵車之會。今猶稱將幕爲轅門。”  洮河:《元和郡縣志》:“隴右道洮州臨潭縣:洮水出縣西南三百裏嵹臺山。”  吐谷渾:《新唐書·西域傳》:“吐谷渾居甘松山之陽,洮水之西,南抵白蘭,地數千里。”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注〕龍城:《漢書·匈奴傳》:“歲正月渚長少會單于庭祠,五月大會龍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王先謙補注:“‘索隱’崔浩云‘西方胡皆事龍神,故名大會處爲龍城’。”  飛將:《史記·李將軍傳》:“(李)廣居右北平,匈奴聞之,號曰漢之飛將軍,避之。”  陰山:《漢書·匈奴傳》:“(侯)應曰:‘臣聞北邊塞至遼東,外有陰山……至孝武世,出師征伐,斥奪此地,攘之於幕北。……邊長老言匈奴失陰山之後,過之未嘗不哭也。’” 〔釋〕唐代詩人作邊塞詞者極多,大抵多寫邊塞荒寒、戍卒辛苦、傷離念遠之情。王昌齡、岑參等尤長於作此類詩歌。兹録王詩五首,以見一斑。第一首言邊烽不息,黄昏登樓,滿耳秋風,已十足悲涼,此時更聞羌笛吹出《關山月》曲,安得不生金閨萬里之愁。第二首琵琶之新聲,亦撩人之怨曲,滿腹離緒之人,何堪聽此,故有第三句。此詩末句驟讀之似與上三句不相連貫,乃詩人用暗接之法。蓋離人每以月爲異地兩情相聯繫之物,故謝莊《月賦》有“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之句,又如杜甫月夜思家有“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之作,李白牛渚憶人有“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之詩,一寫人獨看,一寫己空憶;而張九齡望月有“清迥城邊月,流光萬里同。所思如夢裏,相望在庭中”之篇,則萬里相望也。凡此皆因月生感之作,王詩末句忽接寫月,正以見邊愁不盡者,對此“高高秋月”但“照長城”,愈覺難堪也。句似不接,而意實相連,此之謂暗接。第三首又换一意,寫思歸之情而曰“不破樓蘭終不還”,用一“終”字而使人讀之凄然。蓋“終不還”者,終不得還也,連上句金甲着穿觀之,久戍之苦益明,如以爲思破敵立功而歸,則非詩人之本意矣。第四首但寫邊軍戰勝之事。據《唐書·西戎吐谷渾傳》,太宗徵伏允(吐谷渾酋長)入朝,稱疾不至。貞觀九年,詔特進李靖爲西海道行軍大總管,兵部尚書侯君集爲積石道行軍總管,任城王道宗爲鄯善道行軍總管,仍爲靖副,並突厥、契苾之衆以擊之。諸將頻與賊遇,連戰破之,伏允西走。將軍薛萬均率輕鋭追奔,入磧數百里,兩軍會於大非川,伏允自縊而死。國人乃立順爲可汗,稱臣内附。詩所寫或即此戰事。第五首“人未還”言師勞無功也。三四句責將非其人。倘得李廣爲將,則邊境自安矣。“秦時明月”句,沈歸愚《説詩晬語》謂“防邊築城起於秦、漢,明月屬秦,關屬漢,詩中互文”。此句不過見邊事乃歷代所有也。 芙蓉樓送辛漸(二首録一) 寒雨連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注〕芙蓉樓:《元和郡縣志》:“江南道潤州:晉王恭爲刺史,改創西南樓名萬歲樓,西北樓名芙蓉樓。”  辛漸:未詳。玉壺:鮑照《白頭吟》:“清如玉壺冰。” 〔釋〕此昌齡方自龍標貶所歸吴,次晨即於芙蓉樓餞别辛漸之作。末句沈歸愚謂“言己不牽於宦情也”。按此用鮑詩以明己雖被貶而心地光明如玉壺冰也,不便質言,故託之比喻。 常建 建開元中進士及第,大曆中爲盱眙尉。有集三卷,今存。殷璠稱“建詩似初發通莊,却尋野逕,百里之外,方歸大道。所以其旨遠,其興僻,佳句輒來,惟論意表”。 三日尋李九莊 雨歇楊林東渡頭,永和三日蕩輕舟。 故人家在桃花岸,直到門前溪水流。 〔注〕永和三日:王羲之《蘭亭詩序》:“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  桃花岸:此暗用《桃花源記》。記稱:“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爲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李九當是隱居高士,故以其所居比之桃花源。此用典使人不覺是典之例也。 塞下曲(五首録二) 鐵馬胡裘出漢營,分麾百道救龍城。 左賢未遁旌竿折,過在將軍不在兵。 〔注〕塞下曲:《樂府詩集》新樂府辭有《塞上曲》、《塞下曲》,皆述邊事之詞。  分麾:分兵也。  左賢:匈奴有左右賢王。  旌竿:幡竿也,旗竿也。  旌竿折:言兵敗也。《晉書·陸機傳》:“(機)討長沙王乂,始臨戎而牙旗折。” 〔釋〕此詩前三句皆言兵敗,末句始提出作詩本意,言兵敗之過在將不善用兵也。 北海陰風動地來,明君祠上御龍堆。 髑髏皆是長城卒,日暮沙場飛作灰。 〔注〕龍堆:《漢書·西域傳》:“樓蘭國最在東垂,近漢,當白龍堆,乏水草。” 〔釋〕此首寫沙場慘黷之狀,讀之令人悚動。可見唐代邊患之深,兵士死事之烈,皆其時朝政之失所致。 薛維翰 維翰登開元進士第,存詩五首。一作蔣維翰。 閨怨(二首録一) 美人怨何深,含情倚金閣。 不笑復不語,珠淚紛紛落。 〔釋〕此詩可與李白《怨情》一首參看。 [book_title]唐人绝句精华(二) 劉長卿 長卿字文房,河間人。開元二十一年進士。至德中,爲監察御史,以檢校祠部員外郎爲轉運使判官,知淮南鄂岳轉運留後。鄂岳觀察使吴仲孺誣奏,貶潘州南巴尉,會有爲之辨者,除睦州司馬,終隨州刺史。長卿以詩馳聲上元、寶應間。皇甫湜云:“詩未有劉長卿一句,已呼宋玉爲老兵。”權德輿謂長卿自詡爲“五言長城”。集十卷,今存。 逢雪宿芙蓉山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注〕白屋:貧士所居也。 〔釋〕此詩二十字將雪夜宿山人家一段情事,描繪如見。 茱萸灣 荒涼野店絶,迢遞人烟遠。 蒼蒼古木中,多是隋家苑。 〔注〕茱萸灣:《江南通志》:“茱萸灣在江都縣東北二十里。”  隋苑:《壽春圖經》:“(隋)十宫在江都縣北長阜苑内,依林傍澗,因高跨阜,隨地形置焉,並隋煬帝立也。曰歸雁宫、回流宫、九里宫、松林宫、楓林宫、大雷宫、小雷宫、春草宫、九華宫、光汾宫,是曰十宫。” 〔釋〕此弔古之作也。首二句已極見荒遠,三句五字,更具蕭森,末句淡淡指出隋苑,而今昔衰盛之感,不言自見。王世貞所謂“愈小而大,愈促而緩”,五絶之妙,此詩有之。 春草宫 君王不可見,芳草舊宫春。 猶帶羅裙色,青青向楚人。 〔注〕春草宫:見前《茱萸灣》“隋苑”注。  羅裙色:杜甫《琴臺》詩:“野花留寶靨,蔓草見羅裙。” 〔釋〕此亦弔古之詞。第三句從第二句“芳草”引出,因草色與羅裙同而想見昔日之宫人,故曰“猶帶”,又因今日之草色青青,但向楚人,補足首句之意,詞意迴環入妙。江都故東楚地,故曰“楚人”。 送李穆歸淮南 揚州春草新年緑,未去先愁去不歸。 淮水問君來早晚,無人偏畏過芳菲。 〔注〕春草:淮南小山《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 〔釋〕詩因李穆歸淮南惜别而作。首二句用《招隱士》篇語,既切淮南,又寓招隱之意。淮南小山招隱,非招賢士隱退,乃招隱退之賢士出仕也。故篇末有“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長卿用其意,故“先愁去不歸”,恐其去而久留不出也。第三四句寫别情,問君何時從淮南而來,因雖有大好春光而無人共賞,反怕過芳菲時節也。全首無惜别之語而别意極深厚。 新息道中 蕭條獨向汝南行,客路多逢漢騎營。 古木蒼蒼離亂後,幾家同住一孤城。 〔注〕新息:《漢書·地理志》:“汝南郡新息縣。” 〔釋〕此寫汝南新息縣道中所見也。李正封(與韓愈)郾城聯句“雪下收新息”,乃指李愬破吴元濟事。據今人岑仲勉《讀全唐文札記》根據權德輿《秦徵君校書與劉隨州唱和詩序》,知長卿卒於德宗貞元七年以前,破蔡州事已不及知,此詩所指或係德宗建中四年李希烈陷汝州,貞元二年希烈爲其將毒殺,淮西始平之事。 王翰 翰字子羽,晉陽人,登進士第,舉直言極諫,調昌樂尉,復舉超拔群類,召爲秘書正字,擢通事舍人,駕部員外,出爲汝州長史,改仙州别駕。日與才士豪俠飲樂游畋,坐貶道州司馬卒。有集十卷,今佚。 涼州詞(二首録一) 蒲桃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注〕涼州詞:《樂府詩集·近代曲辭》有《涼州歌》,引《樂苑》曰:“《涼州》宫調曲,開元中西涼都督郭知運進。”  蒲桃酒:《史記·大宛傳》:“宛左右以蒲陶爲酒。”  夜光杯:《十洲記》:“周穆王時,西胡獻夜光常滿杯。杯是白玉之精,光明夜照。” 〔釋〕此寫從軍將士臨發之情事也。首二句言其事,三四句言其情。琵琶本馬上樂,胡地所爲。蒲桃、蒲陶、葡萄一物异名,酒亦胡地所産,夜光杯用《十洲記》亦西胡所有,皆以狀邊塞風物。將士飲酒方酣,忽聞琵琶之聲,頓起從軍之感。故即接以三四句,語似放曠,意實悲涼矣。清人施均父《峴傭説詩》謂“作悲傷語讀便淺,作諧謔語讀便妙”。語猶未的。玩末句何由見其爲諧謔,只覺其感慨蒼涼耳。 孟浩然 浩然字浩然,襄陽人。少隱鹿門山,年四十乃游京師,嘗於太學賦詩,一坐嗟伏。浩然與張九齡、王維爲忘形交。山南采訪使韓朝宗謂浩然閒深詩律,寘諸周行,必詠穆如之頌,因入奏與偕行,先揚於朝,約日引謁。浩然方飲不赴。明皇以張説之薦,召浩然令誦所作,乃誦“北闕休上書”一詩,至“不才明主棄”,帝曰:“卿不求仕,朕豈棄卿。”因放還。張九齡鎮荆州,署爲從事,開元末疽發背卒,年五十。浩然每爲詩佇興而作,造意極苦,篇什既成,洗削凡近。皮日休《孟亭記》云:“明皇世,章句之風,大得建安體,論者推李翰林、杜工部爲尤。介其間能不愧者,惟吾鄉之孟先生也。”集三卷,今存。按浩然遇明皇,匿床下一事,見《唐摭言》,與《唐詩紀事》不同。明胡震亨《唐音癸簽》“談叢一”謂:“孟襄陽伴直,從床底出見明皇,有諸乎?果爾,不逮坦率宋五遠矣。令人主一見,意頓盡,何待誦詩始決也。”此論極是,故今不採《摭言》而從《紀事》。 春曉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釋〕此古今傳誦之作,佳處在人人所常有,惟浩然能道出也。聞風雨而惜落花,不但可見詩人清致,且有屈子“哀衆芳之零落”之感也。 宿建德江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注〕建德江:《清統志》:“嚴州府建德縣,有新安江。” 〔釋〕此詩首二句寫宿建德江之時地,“客愁”,旅愁也。第三句寫遠景,野曠則似天低於樹。第四句寫近景,江清則覺月近於人。合觀之有遼闊悽寂之感,所謂“客愁新”也。詩家有情在景中之説,此詩是也。不可但賞其寫景之工,而不見其客愁何在。再者,此詩章法與轉變在第三句者异,三四兩句作對結束,其轉變置於第二句末三字。明胡元瑞《詩藪》謂“對結者須意盡,如王之涣‘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高達夫‘故鄉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添着一語不得乃可。”蓋對結句如意猶未盡,則成律詩之前半首,故後人有半律之譏。 李白 白字太白,隴西成紀人,或曰山東人,或又曰蜀人。少有逸才,志氣宏放,飄然有超世之心。天寶初,白至長安,賀知章見其文嘆曰:“子謫仙人也。”言於明皇,召見金鑾殿,奏頌一篇。帝賜食,親爲調羹,有詔供奉翰林。白嘗與酒徒飲於市,帝坐沉香亭,意有所感,欲得白爲樂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颒面,稍解,援筆成文,婉麗精切。帝愛其才,數宴見,嘗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素貴,耻之,摘其詩以激楊貴妃。帝欲官白,妃輒沮止。白自知不爲親近所容,求還山。帝賜金放還,乃浪迹江湖,終日沉飲。永王璘都督江陵,闢爲僚佐。璘謀亂兵敗,白坐長流夜郎,會赦得還。代宗立,以左拾遺召而白已卒。集三十卷,今存。 玉階怨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 却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注〕玉階怨:《樂府詩集·相和歌辭》“楚調曲”有《玉階怨》,亦宫怨詞也。 〔釋〕二十字寫一人初則佇立玉階,立久羅襪皆濕,乃退入簾内,下簾望月,未嘗一字及怨情,而此人通宵無眠之狀,寫來淒冷逼人,非怨而何? 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釋〕清李重華《貞一齋詩説》謂“五言絶發源《子夜歌》,别無妙巧,取其天然二十字,如彈丸脱手爲妙。”李白此詩絶去雕采,純出天真,猶是《子夜》民歌本色,故雖非用樂府古題,而古意盎然。前人嘗言李白曾以樂府學授人,知其於此體功力甚深。 怨情 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 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越女詞(五首録一) 耶溪采蓮女,見客棹歌回。 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來。 〔注〕耶溪:《寰宇記》:“若耶溪在會稽縣東二十八里。” 〔釋〕此與前《怨情》詩,皆體情之作,各極其妙。比而觀之,可見詩人筆具造化,塑造形象,皆栩栩如生,王安石《題張司業詩》有“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艱辛”之語,最能道出詩人創作之甘苦。即如太白此二篇,固賴主觀虚構,亦需客觀實驗,非率爾可能也。 獨坐敬亭山 衆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注〕敬亭山:《郡國志》:“宛陵北有敬亭山。” 〔釋〕首二句獨坐所見,三四句獨坐所感。曰“兩不厭”,則有相看而厭者;曰“只有”,則有不如此山者。此二句既以見山之神秀,令人領略不盡,亦以見己之賞會,獨在此山。用一“兩”字,便覺山亦有情,而太白之風神,有非塵俗所得知者,知者其山靈乎! 渌水曲 渌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蘋。 荷花嬌欲語,愁殺盪舟人。 〔注〕渌水曲:《樂府詩集·琴曲歌辭》有《渌水曲》,謂蔡邕所作,名《蔡氏五弄》。引《琴書》曰:“邕性沉厚,雅好琴道,嘉平初,入清溪訪鬼谷先生所居,山有五曲,一曲制一弄。……南曲有澗,冬夏常渌,故作《渌水》。”白詩雖用古題,所詠與采蓮、采菱同,蓋寫所見也。詩中用“南湖”或即南曲之澗。 〔釋〕此詩三四兩句,造意甚新,言荷花之容態,足令采蘋之女對之生妬,故曰“愁殺”。“殺”或作“煞”,唐宋時常語,有太甚之意。 繫尋陽上崔相涣(三首録一) 邯鄲四十萬,同日陷長平。 能回造化筆,或冀一人生。 〔注〕繫尋陽:永王璘爲江陵府都督,充山南東路及嶺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節度使,重白才名,闢爲府僚佐。及璘擅引舟師東下,脅以偕行。至德二載二月,永王璘兵敗,太白亡走彭澤,坐繫尋陽獄。  陷長平:《史記》:“白起越韓魏而攻强趙,北坑馬服,誅屠四十餘萬之衆,盡之於長平之下。” 〔釋〕李白又有《獄中上崔相涣》五古一首與此同時作。崔相即爲白昭雪附永王璘事者。其時房琯軍敗於陳濤斜,安、史勢方盛,李白方繫身囹圄之中,而不忘國事,獻詩爲士卒請命,其氣度非常人所及。 田園言懷 賈誼三年謫,班超萬里侯。 何如牽白犢,飲水對清流。 〔注〕賈誼:《史記》稱“賈誼爲長沙王傅三年”。  班超:《後漢書·班超傳》,班超行詣相者,相者曰:“祭酒布衣諸生耳,而當封侯萬里之外。”後使西域,五十餘國悉皆納質内屬,封超爲“定遠侯”。  牽犢、飲流:《高士傳》:“許由洗耳於潁濱,時其友巢父牽犢欲飲之,見由洗耳,問其故。對曰:‘堯欲召我爲九州長,惡聞其聲,是故洗耳。’巢父曰:‘子若處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誰能見子。子故浮游欲聞,求其名譽,污吾犢口。’牽犢上流飲之。” 〔釋〕李白生逢亂世,常有建功立業之心,而所如不合,志氣無從發揮,故有此作。詩言仕宦不得志如賈謫長沙,得志如班封侯萬里,何如巢父牽犢飲流。言外似有輕功名、慕高隱之志。然其附永王璘,蓋思藉以靖亂,雖曰被脅,亦非無意,觀其永王東巡歌既曰“但用東山謝安石,爲君談笑静胡沙”,又曰“南風一掃胡塵静,西入長安到日邊”,則其志皎然矣。其臨卒前一年(上元二年)作《聞李太尉(光弼)大舉秦兵百萬出征東南,懦夫請纓,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還,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韻》,則此志終生不渝矣。後人喜論李、杜優劣,而尊杜抑李者每以杜甫憂國憂民,欲致君堯舜,爲李白所不及,以李白“當王室多難,海宇横潰之日,作爲歌詩,不過豪俠使氣,狂醉於花月之間耳,社稷蒼生不繫其心膂”(羅大經《鶴林玉露》)。未免從表面、片面論人,非確論也。惟韓愈有“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之語最平允。 結襪子 燕南壯士吴門豪,築中置鉛魚隱刀。 感君恩重許君命,太山一擲輕鴻毛。 〔注〕結襪子:《樂府詩集·雜曲歌辭》有《結襪子》,引《帝王世紀》所載文王、武王自結襪事,及《漢書》王生使張廷尉釋之爲結襪事;又曰:“唐李白辭大抵言感恩之重,而以命相許也。”  燕南壯士:《史記·刺客傳》:“荆軻之客皆亡,高漸離變名姓爲人庸保,匿作於宋子。……秦始皇召見……使擊筑,未嘗不稱善,稍益近之。高漸離乃以鉛置筑中,復進得近,舉筑撲秦皇帝,不中,於是遂誅高漸離。”又曰:“專諸者,吴堂邑人也。……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殺吴王僚……乃進專諸於公子光。……四月丙子,光伏甲士於窟室中,而具酒請王僚。……使專諸置匕首魚炙之腹中而進之。既至王前,專諸擘魚,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殺專諸。”  太山:司馬遷《報任安書》:“人固有一死,或重於太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 黄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黄鶴樓,烟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 〔注〕黄鶴樓:《元和郡縣志》:“江南道鄂州:城西臨大江,西南角因磯名樓爲黄鶴樓。”  廣陵:《續漢書·郡國志》:“徐州廣陵郡廣陵縣原注‘吴王濞所都,城周十四里半’。” 〔釋〕此詩寫别情在三四句。故人之舟既遠,則帆影亦在碧空中消失,此時送别之人所見者“長江天際流”而已。行者已遠而送者猶佇立,正以見其依戀之切,非交深之友,不能有此深情也。善寫情者不貴質言,但將别時景象有感於心者寫出,即可使誦其詩者,發生同感也。又案,“碧空”《萬首唐人絶句》作“碧山”。宋陸游《入蜀記》曰:“八月二十八日訪黄鶴樓故址。太白登此樓送孟浩然詩云:‘孤帆遠映碧山盡,惟見長江天際流。’蓋帆檣映遠山尤可觀,非江行久不能知也。”如其説亦佳,但必改“影”作“映”,恐非原稿。 長門怨(二首録一) 桂殿長愁不記春,黄金四壁起秋塵。 夜懸明鏡青天上,獨照長門宫里人。 〔注〕長門怨:《樂府古題要解》:“《長門怨》爲漢武帝陳皇后作也。后長公主嫖女,字阿嬌,及衛子夫得幸,退居長門宫,愁悶悲思,聞司馬相如工文章,奉黄金百斤令爲解愁之詞。相如作《長門賦》,帝見而傷之,復得親幸者數年。後人因其賦爲《長門怨》。” 〔釋〕首二句一春一秋,二字表兩種情緒。月懸天上,豈獨爲長門宫里人,而永夕不眠者,獨得月照,則似此明月專爲宫人而懸照也。《長門賦》有“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李白用之而意更深切。 清平調詞(三首)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瑶臺月下逢。 〔注〕清平調詞:《太真外傳》:“開元中,禁中重木芍藥,即今牡丹也。得數本紅紫淺紅通白者,上因移植於興慶池東沉香亭前,會花方繁開……上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遽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學士李白,立進《清平樂詞》三章。”  群玉山:《穆天子傳》:“至於群玉之山,四轍中繩,先王之所謂策府。”注:“《山海經》云:‘群玉山,西王母所居者。’”  瑶臺:《太平御覽》引《登真隱訣》:“崑崙瑶臺是西王母之宫,所謂西瑶上臺,上真秘文盡在其中矣。” 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宫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注〕雲雨巫山:《水經注》:“郭景純云:‘丹山在丹陽屬巴,丹山西即巫山者也。天帝女居焉。宋玉所謂天帝之季女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於巫山之陽,精魂爲草實,爲靈芝,所謂巫山之女高唐之阻,旦爲行雲,暮爲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旦早視之,果如其言,故爲立廟,號朝雲焉。’”  飛燕:《漢書·外戚傳》:“孝成趙皇后,本長安宫人。……及壯,屬陽阿主家,學歌舞,號曰飛燕。成帝嘗微行出,過陽阿主,作樂。上見飛燕而悦之,召入宫,大幸。有女弟,復召入,俱爲倢伃,貴傾後宫。”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注〕沉香亭:《雍録》:“興慶宫圖,龍池東有沉香亭。” 〔釋〕第一首前兩句,名花、妃子雙寫,而以春風比恩幸。後兩句又以玉山、瑶臺之仙靈,雙綰名花、妃子而以見其嬌貴。第二首前兩句寫名花,後兩句寫妃子,曰“枉斷腸”,神女不如名花也。曰“可憐”,飛燕不如妃子也。高力士即以此首以飛燕比楊妃爲進讒之用,以激怒楊妃。第三首總結,點明名花、妃子皆能長邀帝寵愛者,以能“解釋春風無限恨”也。詩家每用春或春風,或東皇代帝皇。三首皆能以綺麗高華之筆爲名花、妃子傳神寫照。其中第二首,用巫山神女、漢宫飛燕兩故事,而楚襄、漢武淫荒逸樂之戒,即在其中,故高力士得指摘其句爲進讒之階,明皇雖愛才亦不能不動心,故終有放還之舉。而李白所以一生落拓江湖,不得翱翔雲霄,亦即因此。王琦注此詩,謂李白起草之時,用巫山雲雨、漢宫飛燕事,别無寓意。以爲白係新進之士未必欲託無益之空言,期君之悟,不免淺視詩人矣。至蕭士贇以爲雲雨巫山句有譏貴妃曾爲壽王妃,枉斷腸者乃壽王,亦不無深文周納之失。一則失之太淺,一則求之過深,皆難使人信服。又王琦謂“雲想”蔡君謨書此詩作“葉想”,必君謨一時筆誤,非有意點金成鐵,却甚有見。金元遺山與張仲傑論文詩有“文須字字作,亦要字字讀”,蓋謂讀詩文不可輕忽,方不負作者之苦心。 早發白帝城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注〕白帝城:白帝城在今夔州。楊齊賢注:“白帝城,公孫述所築。初公孫述至魚復,有白龍出井中,自以承漢土運,故號白帝城。”  江陵:《漢書·地理志》:“南郡縣江陵。”注:“故楚郢都,楚文王自丹陽徙此。”  猿聲:《水經注》:“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叠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至於夏水襄陵,沿溯阻絶。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暮宿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加疾也。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淒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絶。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盛弘之《荆州記》同。 〔釋〕此詩寫江行迅速之狀,如在目前,而“兩岸猿聲”一句,雖小小景物,插寫其中,大足爲末句生色。正如太史公於叙事緊迫中忽入一二閒筆,更令全篇生動有味。故施均父謂此詩“走處仍留,急語仍緩”,乃用筆之妙。 望廬山瀑布 日照香爐生紫煙,遥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注〕廬山瀑布:《後漢書·郡國志》注:“廬山在尋陽縣南。有匡俗先生者,出殷周之際,隱遁潛居其下。……時謂所止爲仙人之廬而命焉。”《太平御覽》引周景式《廬山記》:“白水在黄龍南數里,即瀑布水也。土人謂之白水湖。其水出山腹,掛流三四百丈,飛湍於林峰之表,望之若懸素。” 〔釋〕李白集中所寫山水,皆氣象奇偉雄麗之景,足見其胸次宏闊,亦與山水同。較之王、裴輞川唱和諸作,别具一番境界。大小雖殊,而詩人觀物之精細與胸懷之澄澈,能以一己之精神面貌,融入景物之中,則無不同。 望天門山 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 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 〔注〕天門山:《圖經》:“天門山在太平州,當涂縣西南二十里。” 〔釋〕毛奇齡謂曾見宋本《萬首唐人絶句》,李白此詩,“至此”時刻誤爲“至北”:“此是望天門山詩,因梁山、博望夾峙江廣,水流至此,作一迴旋矣。時刻誤‘此’爲‘北’,既東又北,既北又回,已乖句調,兼失義理。”今從毛説,改“北”爲“此”。其第三句正爲第四句生色,與前首同,梅堯臣所謂“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讀太白詩時時有之。 蘇臺覽古 舊苑荒臺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注〕蘇臺:范成大《吴郡志》:“姑蘇臺舊圖經云:‘在吴縣西三十里。’” 越中覽古 越王勾踐破吴歸,義士還家盡錦衣。 宫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 〔注〕勾踐破吴:《史記·越王勾踐世家》,勾踐欲伐吴,“問范蠡,蠡曰:‘可矣。’乃發習流二千,教士四萬人,君子六千人,諸御千人伐吴。吴師敗,遂殺吴太子。……其後四年,越復伐吴。……吴師敗,越遂復栖吴王於姑蘇之山。”  義士:即習流、教士、君子、諸御等人,或疑越人安得稱義士者,非也。 〔釋〕兩詩皆弔古之作。前首從今月説到古宫人,後首從古宫人説到今鷓鴣,皆以見今昔盛衰不同,令人覽之而生感慨,而榮樂無常之戒即寓其中。 與史郎中欽聽黄鶴樓上吹笛 一爲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 黄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注〕落梅花:《樂府詩集·漢横吹曲》有《梅花落》。 春夜洛城聞笛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 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注〕折柳:《樂府詩集·漢横吹曲》有《折楊柳》。 〔釋〕兩詩皆聞笛生感之作。前首先有情後聞笛,後首先聞笛後有情,章法變换。先有情者,情感物也;後有情者,物動情也。 贈汪倫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注〕汪倫:楊齊賢注:“白游涇縣,桃花潭村人汪倫常釀美酒以待白。倫之裔孫至今寶其詩。”  踏歌:《通鑒·唐紀》:“(閻)知微與虜連手踏《萬歲樂》於城下。”胡三省注:“踏歌者,連手而歌,蹋地以爲節也。”  桃花潭:王琦注:“《一統志》:桃花潭在寧國府涇縣西南一百里,深不可測。” 〔釋〕王琦注引唐汝詢曰:“倫一村人耳,何親於白,既醖酒以候之,復臨行以祖之,情固超俗矣。太白於景切情真處,信手拈出,所以調絶千古。”按讀此詩既以見汪倫之超俗可喜,亦以見太白之對人民親切有情,汪倫借太白一詩而留名後世,亦如黄四娘因杜甫一詩而傳,詩人之筆可貴如此。 韋應物 應物京兆長安人,少以三衛郎事明皇,晚更折節讀書。永泰中,授京兆功曹,遷洛陽丞。大曆十四年,自鄠令制除櫟陽令,以疾辭不就。建中三年,拜比部員外郎,出爲滁州刺史,久之,調江州,追赴闕,改左司郎中。復出爲蘇州刺史。應物性高潔,所在焚香掃地而坐。惟顧況、劉長卿、丘丹、秦係、皎然之儔,得厠賓客,與之酬倡。其詩閒淡簡遠,人比之陶潛,稱陶韋云。集十卷,今存。 秋夜寄丘員外 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 山空松子落,幽人應未眠。 〔注〕丘員外:丘丹也。丘嘗爲倉曹員外郎、祠部員外郎。 懷琅邪深標二釋子 白雲埋大壑,陰崖滴夜泉。 應居西石室,月照山蒼然。 秋齋獨宿 山月皎如燭,風霜時動竹。 夜半鳥驚棲,窗間人獨宿。 〔釋〕上三詩,與王維輞川諸作頗相似,皆有恬淡閒遠之趣。 西塞山 勢從千里奔,直入江中斷。 嵐横秋塞雄,地束驚流滿。 〔注〕西塞山:陸游《入蜀記》:“晚過道士磯。石壁數百尺,色正青,了無竅穴,而竹樹迸枝交絡其上,蒼翠可愛。自過小孤,臨江峰嶂無出其右。磯一名西塞山。” 〔釋〕二十字乃一幅山水畫,參看陸游《入蜀記》,知此山實西蜀一勝境。 登樓 兹樓日登眺,流歲暗蹉跎。 坐厭淮南守,秋山紅樹多。 〔釋〕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厭,‘’之借字。《説文》曰‘,飽也’。《周語》中韋注曰‘,足也’。字亦作‘饜’。此詩言以淮南守爲自足,因耽玩山樹耳,若以厭惡字解之,失其旨矣。唐滁州屬淮南道,此當是爲滁州刺史時作。”按高解“厭”爲飽,是。謂“詩言以淮南守爲自足,因耽玩山樹耳”,則尚未得詩人之用意。觀“流歲暗蹉跎”句,知三四句即從此出,言身爲郡守,無益生民,惟飽看“秋山紅樹”而已。韋《寄暢當》詩有“丈夫當爲國,破敵如摧山。何必事州府,坐使鬢毛斑。”與此詩同一旨趣。其非以淮南一守自足,固極顯然。 登樓寄王卿 踏閣攀林恨不同,楚雲滄海思無窮。 數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荆榛寒雨中。 〔注〕王卿:未詳。 〔釋〕此詩首二句寄詩之情,三四句登樓之感。細玩末句,知亂後州郡荒涼景象,實可悲憫。宋劉辰翁謂“韋應物居官自愧,閔閔有恤人之心”。證以韋《寄李儋元錫》詩“邑有流亡愧俸錢”之句,劉氏之説,可謂能得詩人忠厚愷悌之情矣。 寄諸弟(二首) 歲暮兵戈亂京國,帛書間道訪存亡。 還信忽從天上落,惟知彼此淚千行。 〔注〕帛書:《漢書·蘇武傳》:“常惠教使者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繫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 雨中禁火空齋冷,江上流鶯獨坐聽。 把酒看花想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 〔注〕禁火:《荆楚歲時記》:“去冬至節一百五日,即有疾風甚雨,謂之寒食禁火。”  流鶯:此暗用謝靈運“園柳變鳴禽”句意。謝此詩乃於永嘉西堂,忽夢惠連,即得“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之句,見《南史·謝惠連傳》,兄弟事也,故用之。杜陵:《漢書·地理志》:“杜陵縣屬京兆尹。”《元和郡縣志》:“關内道京兆府萬年縣:杜陵在縣東南二十里,漢宣帝陵也。” 〔釋〕此二詩,一以見應物篤於兄弟之情,一以見唐當天寶之亂,人民離散之苦。杜甫《月夜憶舍弟》詩亦有“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之句,《得舍弟消息》詩亦有“不知臨老日,招得幾人魂”之語,全是一片離亂景象中兄弟不保之痛語。 與村老對飲 鬢眉雪色猶嗜酒,言辭淳樸古人風。 鄉村年少生離亂,見話先朝如夢中。 〔釋〕讀此詩如見兩老人對飲談天寶未亂時事,坐中少年聽此如聽説夢。比元稹《行宫》詩“白頭宫女在,閒坐説玄宗”,更爲沉痛。彼説者宫闈盛衰,此則人民苦樂也。其描繪村老處,尤親切有味。 子規啼 高林滴露夏夜清,南山子規啼一聲。 鄰家孀婦抱兒泣,我獨展轉何爲情。 〔釋〕此亦仁人之言也。孀婦抱兒夜哭,聞者真難爲懷。“鄰家”二句可扺杜甫《石壕吏》一首。此首一二兩句,描寫夜景,已足悲涼,合之後兩句,其情其景,雖千百年後,猶在眼前矣。 滁州西澗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黄鸝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横。 〔釋〕此即景之作也。王士禎《唐人萬首絶句選·凡例》:“元趙章泉、澗泉選唐絶句,其評注多迂腐穿鑿。如韋蘇州《滁州西澗》一首,‘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黄鸝深樹鳴’,以爲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象。以此論詩,豈復有風雅邪!”此論甚正,從《三百篇》以來,許多好詩被此等迂腐穿鑿之説妄解者,不知凡幾,豈特無復有風雅,且真風雅之罪人也。 故人重九日求橘 憐君卧病思新橘,試摘猶酸亦未黄。 書後欲題三百顆,洞庭須待滿林霜。 〔注〕王羲之帖:“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  洞庭:《山海經》:“洞庭之山,其木多橘。”又葉石林《避暑録話》:“吴中橘亦惟洞庭東西兩山最盛。” 〔釋〕此詩明白如對話,故古今傳誦人口。 休日訪人不遇 九日驅馳一日閒,尋君不遇又空還。 怪來詩思清人骨,門對寒流雪滿山。 〔釋〕所訪之人不知爲誰,讀末句當是高隱之詩人。 岑參 參南陽人,文本之後。少孤貧,篤學,登天寶三載進士第,由率府參軍,累官右補闕,論斥權佞,改起居郎,尋出爲虢州長史,復入爲太子中允。代宗總戎陝服,委參以書奏之任,由庫部郎出刺嘉州。杜鴻漸鎮西川,表參爲從事,以職方郎兼侍御史,領幕職,使罷流寓不還,遂終於蜀。杜確《嘉州集序》:“岑公早歲孤寒,能自砥礪,遍覽史籍,尤工綴文。屬辭尚清,用志尚切,其有所得,多入佳境,迥拔孤秀,出於常情。每一篇絶筆,則人傳寫,雖閭里士庶、戎夷蠻貊,莫不吟習焉。”有集八卷,今存者七卷。 題三會寺倉頡造字臺 野寺荒臺晚,寒天古木悲。 空階有鳥迹,猶似造書時。 〔注〕三會寺:《郡國志》:“倉頡里在長安,三會寺即其地,一名倉史臺。”  造字:衛恒《四體書勢》:“黄帝之史,沮誦蒼頡,眺彼鳥迹,始作書契。” 〔釋〕首二句寫三會寺、造字臺景物,因其荒古而生懷古之幽情。三四句見鳥迹而緬想造書時。 暮秋山行 疲馬卧長坂,夕陽下通津。 山風吹空林,颯颯如有人。 〔釋〕詩寫旅途荒野悽寂之狀,如在目前。 九日思長安故園 强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 遥憐故園菊,應傍戰場開。 〔注〕送酒:《續晉陽秋》:“陶潛九日無酒,出籬邊,悵望久之,見白衣人至,乃王弘送酒使也。即便就酌,醉而後歸。” 〔釋〕此詩因欲登高而感於無人送酒,又因送酒無人而聯想及故園之菊,復因菊而遠思故園在亂中。所謂彈丸脱手(謝朓語王筠曰:“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見《南史·王筠傳》)於此詩見之矣。 寄韓樽使北 夫子素多疾,别來未得書。 北庭苦寒地,體内今何如? 〔釋〕此詩明白如話,蓋以詩代書柬也。然二十字中,友朋相念之情深矣。 苜蓿峰寄家人 苜蓿峰邊逢立春,胡蘆河上淚沾巾。 閨中只是空相憶,不見沙場愁殺人。 〔注〕苜蓿峰:《西域記》:“玉關外有五烽,苜蓿烽其一也。”據此則“峰”應作“烽”。  胡蘆河:《五代史》“四夷”附録:“牛蹄突厥其地尤寒,水曰瓠盧河,夏秋冰厚二尺,春冬冰徹底。”按《舊唐書·高宗紀》有“燕山道總管李謹行破高麗於瓠盧河之西,一作葫蘆”。是則葫蘆有二,此詩所指當是《五代史》西域之瓠盧河,胡盧、瓠盧、葫蘆皆一河異字。 〔釋〕此詩三四句較但寫家人相憶之詞,更進一層,言家人空憶遠人,不知遠戍沙場之苦,有非空想所知。 磧中作 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 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絶人烟。 〔注〕磧:《郡國志》:“伊州鐵勒國多沙磧。”按岑參又有“十日過沙磧,終朝風不休”之句,即此詩之磧中。 〔釋〕此詩末句即前詩之“沙場愁殺人”也。詩爲西行途中所作。我國地勢西北高於東南,故有首句。 送人(三首録二) 西原驛路掛城頭,客散江亭雨未休。 君去試看汾水上,白雲猶似漢時秋。 〔注〕西原:《舊唐書·玄宗紀》:“天寶十五載,哥舒翰將兵八萬,與賊將崔乾祐戰於靈寶西原。”按《一統志》:“西原在靈寶西南五十里。”  汾水:《元和郡縣志》:“河東道河中府寶鼎縣:汾水北去縣二十五里。” 百尺原頭酒色殷,路傍驄馬汗班班。 别君只有相思夢,遮莫千山與萬山。 〔注〕殷:音近煙,本赤黑色,此指醉面色赤也。  遮莫:《藝苑雌黄》:“遮莫,蓋俚語,猶言盡教也。自唐以來有之。”按今尚有“教莫”之語,即“遮莫”。 〔釋〕前詩原題作《虢州後亭送李判官使赴晉絳得秋字》。虢州,今河南靈寶縣。晉,今山西臨汾縣;絳,今山西絳縣。其時岑參方爲虢州長史,設宴後亭爲李判官餞别,分韻賦詩,岑得秋韻也。前三四兩句用漢武帝《秋風辭》。按《漢武故事》:“帝行幸河東,祠后土,顧視帝京,忻然,中流與群臣飲宴。帝歡甚,乃自作《秋風辭》。”其辭有“秋風起兮白雲飛”之句。岑參用之,蓋因李所至汾河流域,故想及漢武此辭,又因漢武時國勢方强,有感於天寶以來,世亂相仍,已非太宗時威震蠻夷之盛世,故託之漢武以寄其憂國之情,而有“試看”之句。後首一題《原頭送范侍御得山字》,正寫餞别時情景及别後之相思。 封大夫破播仙凱歌(六首録二) 日落轅門鼓角鳴,千群面縛出蕃城。 洗兵魚海雲迎陣,秣馬龍堆月照營。 〔注〕封大夫:封常清也。封積功至安西節度使,後因兵敗被殺。  播仙:岑仲勉《讀全唐詩札記》:“岑參《凱歌六首》,注云:‘天寶中,回紇寇邊,常清出師征之,及破播仙,奏捷獻凱,乃作凱歌。’據《新唐書》四三下,‘播仙鎮,故且末城也。’地不近回紇,當日亦未聞有入寇事,殆吐蕃之誤耳。”按《唐書》封常清於天寶十二載爲安西節度使,曾破大勃律。大勃律在吐蕃西,封氏之捷疑即此事。  魚海:《唐書·李光弼傳》:“李國臣力能抉關,以折衝從,收魚海五城。”杜甫《秦州雜詩》有“魚海路常難”句,仇兆鰲注引《唐書》王倕克吐蕃魚海。  龍堆:即白龍堆。《漢書·西域傳》:“樓蘭國最在東垂,近漢,當白龍堆。”詩中地名亦略約言之,必欲指實則拘泥矣。 蕃軍遥見漢家營,滿谷連朝遍哭聲。 萬箭千刀一夜散,平明流血浸空城。 〔釋〕岑參久在邊塞,其詩摹繪邊塞風光者最多,此詩則贊美封大夫之戰功而作。故語特雄肆,不爲寒苦之態,然如後首所寫,亦可見戰陣之烈,頌而有諷矣。 赴北庭度隴思家 西向輪臺萬里餘,也知鄉信日應疏。 隴山鸚鵡能言語,爲報家人數寄書。 〔注〕隴:《説文》:“隴山,天水阪也。”《漢書》揚雄《解嘲》云“響若坻頽”,應劭注“天水有大阪名隴山”。輪臺:《唐書·地理志》:“北庭大都護府有輪臺縣。”  鸚鵡:《禽經》:“鸚鵡摩背而瘖。”注:“鸚鵡出隴西,能言。” 〔釋〕古時交通不便,遠客音信難通。鸚鵡能言,故願託之通辭,亦無可奈何之語。 春夢 洞房昨夜春風起,遥憶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里。 〔釋〕三四句寫夢境入神。 山房春事(二首録一) 梁園日暮亂飛鴉,極目蕭條三兩家。 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 〔注〕梁園:本梁孝王兔園。詩人用以爲富貴人家之代稱。 〔釋〕此詩從蕭條中想見繁盛,不言人之感慨,但寫樹之無情,使人誦之,自然生感。 包佶 佶字幼正,天寶六年進士,累官諫議大夫,坐善元載貶嶺南,劉晏奏起爲汴東兩税使。晏罷,以佶充諸道鹽鐵輕貨錢物使,遷刑部侍郎,改秘書監,封丹陽郡公。存詩集一卷。 再過金陵 玉樹歌終王氣收,雁行高送石城秋。 江山不管興亡事,一任斜陽伴客愁。 〔注〕金陵:《丹陽記》:“秦始皇埋金玉雜寶以厭天子氣,故名金陵。”《唐書·地理志》:“江南道昇州縣上元,望本江寧,武德三年更江寧曰歸化,八年更歸化曰金陵,九年更金陵曰白下。”  玉樹歌:《樂府詩集·吴聲歌曲》有《玉樹後庭花》,陳後主作。王氣:庾信《哀江南賦》:“將非江表王氣終於三百年乎!”  石城:《丹陽記》:“石頭城吴時悉土塢,義熙始加磚累石頭,因山以爲城,因江以爲池,形險固有奇勢。” 〔釋〕此亦弔古之作,三四句感慨甚深。興亡不關江山事,誰實主之,不言而喻矣。 李嘉祐 嘉祐字從一,趙州人。天寶七年擢第,授秘書正字,坐事謫鄱江令,調江陰,入爲中臺郎。上元中,出爲台州刺史,大曆中,復爲袁州刺史。與嚴維、劉長卿、冷朝陽諸人友,善爲詩,麗婉有齊梁風。集一卷,今存。 夜宴南陵留别 雪滿前庭月色閒,主人留客未能還。 預愁明日相思處,匹馬千山與萬山。 〔注〕南陵:《舊唐書·地理志》:“南陵武德七年屬池州,州廢屬宣州。” 高適 適字達夫,渤海蓚人。舉有道科,哥舒翰表爲從事,佐翰守潼關。潼關失守,適奔赴行在,擢諫議大夫,節度淮南。李輔國譖之,左授太子少詹事,出爲蜀、彭二州刺史,進成都尹、劍南西川節度使,召還爲刑部侍郎,轉散騎常侍,封渤海縣侯。永泰二年卒,謚曰忠。適喜功名,尚節義,年過五十始學爲詩,以氣質自高。有集十卷,今存。 題張處士菜園 耕地桑柘間,地肥菜常熟。 爲問葵藿姿,何如廟堂肉? 〔釋〕張處士未詳何人。詩意貧賤何必不如富貴,故設爲問詞以重其人。 别董大(二首録一) 千里黄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釋〕董大未詳,亦是貧士,故爲一首有“丈夫貧賤”之語。送别詩不作離别可憐之詞而有誰不識君之壯語,知董大必豪士而未達者。高適爲人尚節義,於此等詩見之。 塞上聞笛 雪净胡沙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 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 〔釋〕本笛曲《落梅花》,詩人每用爲真梅花,此詩言笛聲吹滿關山,亦以梅花言之,蓋以梅花代笛聲也。 杜甫 甫字子美,其先襄陽人。曾祖依藝爲鞏令,因居鞏。甫天寶初應試不第,後獻三大禮賦,明皇奇之,召試文章,授京兆府兵曹參軍。安禄山陷京師,肅宗即位靈武,甫自賊中遁赴行在,拜左拾遺,以論救房琯,出爲華州司功參軍。關輔饑亂,寓居同州同谷縣,身自負薪採梠,餔糒不給。久之召補京兆府功曹,道阻不赴。嚴武鎮成都,奏甫爲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賜緋。武與甫世舊,待遇甚厚,乃於成都浣花里種竹植樹,枕江結廬,縱酒嘯歌其中。武卒,甫無所依,乃之東蜀就高適。既至而適卒。是歲,蜀帥相攻殺,蜀大擾,甫携家避亂荆楚,扁舟下峽,未維舟而江陵亦亂,乃溯沿湘流,游衡山,寓居耒陽。未久復北上,卒於中途,年五十九。元稹志其墓,謂“李白壯浪縱恣,擺去拘束,誠亦差肩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脱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奥乎”!白居易亦云:“杜詩貫穿古今,盡工盡善,殆過於李。”合二人之論觀之,庶得杜甫之全。甫之一生,出處勞佚,喜樂悲憤,好賢惡惡,一見之於詩,而又以忠君憂國,傷時念亂爲本旨,讀其詩可以知其世,故有“詩史”之稱。舊集詩文共六十卷,今存。 絶句(十二首録五)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艸香。 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 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 日出籬東水,雲生舍北泥。 竹高鳴翡翠,沙僻舞鵾鷄。 舍下筍穿壁,庭中藤刺檐。 地晴絲冉冉,江白草纖纖。 急雨捎溪足,斜暉轉樹腰。 隔巢黄鳥並,翻藻白魚跳。 〔釋〕蘇軾稱摩詰“詩中有畫”。杜甫此等小詩,亦皆畫也。但甫所畫爲花卉禽魚,與維之山水風月異。至其體察物象之敏鋭與其胸懷之恬適,以及融情入景之妙,則無不同。 復愁(十二首録四) 人烟生處僻,虎迹過新蹄。 野鶻翻窺草,村船逆上溪。 萬國尚防寇,故園今若何? 昔歸相識少,早已戰場多。 胡虜何曾盛,干戈不肯休。 閭閻聽小子,談笑覓封侯。 今日翔麟馬,先宜駕鼓車。 無勞問河北,諸將角榮華。 〔注〕翔麟馬:《唐會要》:貞觀中,骨利干獻良馬百匹,其中十匹尤駿,太宗奇之,各爲制名,名曰十驥,九曰翔麟紫。  駕鼓車:《漢書》:“文帝以千里馬駕鼓車。” 〔釋〕《復愁》者,先曾有作,今復作也。十二首中,有見眼前景物而愁者,“人烟”一首是也。有因時事而愁者,“萬國”以下三首是也。“人烟”一首,分寫四事,皆可愁者。“萬國”,思故鄉經亂而愁也。此數詩當作於大曆二年,時吐蕃侵邠靈,京師戒嚴,四方騷動。詩言昔曾暫歸,親友離散,皆緣戰禍頻仍,則今日之情景更不堪問。上二句設問,下二句從昔日之亂離推想今日作答。“胡虜”,因將帥好亂,干戈無已而愁也。言胡虜易平,而干戈不息者,緣將帥思借邊亂而致榮顯,不免挑起戰禍也。甫《後出塞》詩有“古人重守邊,今人重高勛”,亦即此意。“今日”,固諸將跋扈而愁也。當時藩鎮有非有高功而擁兵以向中央,而朝廷復一味以爵禄爲羈縻驕横之計,譬之馬無駕車之勞,徒膺美號,非駕御之策也。讀此等詩,知詩人無時不憂國憫亂,不以窮而在野便置國事於度外也。 武侯廟 遺廟丹青落,空山草木長。 猶聞辭後主,不復卧南陽。 〔注〕武侯廟:朱鶴齡注:“此指夔州之廟。”張震《武侯祠堂記》:“唐夔州治白帝,武侯廟在西郊。” 〔釋〕首二句寫廟景,“丹青落”,廟宇髹(xiū)漆剥落也。“草木長”,廟外景物荒蕪也。後二句詠武侯,“辭後主”,武侯出師有表辭後主也。“卧南陽”,武侯爲國有鞠躬盡瘁之心,不以後主昏庸而生退居之志也。曰“猶聞”,有千載猶生之意,寫武侯之英靈如在也。 八陣圖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 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吴。 〔注〕八陣圖:《寰宇記》:“山南東道夔州奉節縣:八陣圖在縣西南七里。”《荆州圖副》:“永安宫南一里渚下平磧上,有諸葛武侯八陣圖,聚細石爲之,各高五尺,廣十圍,歷然棋布,縱横相當,中間相去九尺,正中開南北巷,悉廣五尺,凡六十四聚,或爲人所散亂,及爲夏水所没,冬時水退,復依然如故。” 〔釋〕首句極贊武侯,次句入題,三句就八陣圖説。“江流”句,從句面看似寫聚石不爲水所冲激,實已含末句“恨”字之意。末句説者聚訟,大概不出兩意:一則恨未吞吴,一則恨失於吞吴。沈德潛《唐詩别裁》評此詩曰:“吴蜀唇齒,不應相仇。‘失吞吴’,失策於吞吴,非謂恨未曾吞吴也。隆中初見時,已云‘東連孫權,北拒曹操’矣。”沈乃主後一説者。蓋鼎足之勢,在劉備不忍一時之忿伐吴兵敗,致蜀失吴援而破裂,遂使晉能各個擊破。由此言之,沈説是也。“石不轉”有恨不消之意,知此句五字亦非空設。杜甫運思之細,命意之高,於此可見。 漫興(九首録四) 眼見客愁愁不醒,無賴春色到江亭。 即遣花開深造次,便教鶯語太丁寧。 〔注〕漫興:偶然興感而作,或曰漫成。  無賴:無聊也。  造次:急遽也,忙迫也。  丁寧:反復也,頻繁也。 二月已過三月來,漸老逢春能幾回。 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 〔注〕《世説新語》:“張翰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生前一杯酒。’” 腸斷江春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 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 糝徑楊花鋪白氈,點溪荷葉叠青錢。 筍根雉子無人見,沙上鳧雛傍母眠。 〔注〕糝:桑感切,雜也。 〔釋〕此等詩皆隨所遇而生感之作,大抵皆偶然之事,有觸於中發而爲詩也。“眼見”一首,“花開深造次”,言花急忙便開,“鶯語太丁寧”,鶯啼不歇也。看“即遣”、“便教”四字,正嫌春之無賴也。春本可悦,鶯花亦非可厭之物,但“客愁不醒”之人,反覺其無賴也。“二月”一首,曰“莫思”正是在思,曰“且盡”有不得已之意。總之皆無可如何之情,知杜甫此時有滿腔心事,無可告訴之苦。“腸斷”一首,“顛狂”、“輕薄”,皆愁人眼中見之如此。“糝徑”一首,四句各寫一物。合觀之,知詩人用意於此,聊以遣愁耳。此數章與《絶句》“遲日江山”數章不同者,彼時詩人心情恬適,故物物可喜,此則正在愁不醒中,故事事可嫌。詩人但率真而動,無所容心,雖似不同,却非矛盾。蓋情物相值,或情隨物興,或物以情異,皆極其自然,非可矯飾者。 江畔獨步尋花(七首録四) 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 走覓南鄰愛酒伴,經旬出飲獨空床。 〔注〕徹:盡也。 稠花亂蕊裹江濱,行步欹危實怕春。 詩酒尚堪驅使在,未須料理白頭人。 〔注〕料理:猶今言照料也。 江深竹静兩三家,多事紅花映白花。 報答春光知有處,應須美酒送生涯。 黄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釋〕《尋花》數首,亦是遣興之詞。但此時詩人心情開朗,較作《漫興》詩時不同,雖亦不免有遲暮之感,而能以詩酒自豪,不爲衰颯之態。曰“顛狂”,曰“堪驅使”,皆傲兀可喜語也。杜詩多變態,故是大家規模。 三絶句(三首) 前年渝州殺刺史,今年開州殺刺史。 群盜相隨劇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 〔注〕渝州:《舊唐書·地理志》:“渝州南平郡本巴郡,天寶元年更名。”  開州:《舊唐書·地理志》:“開州盛山郡,義寧二年置。” 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殘一人出駱谷。 自説二女嚙臂時,回頭却向秦雲哭。 〔注〕駱谷:《元和郡縣志》:“儻谷一名駱谷,在興道縣北三十里。”  嚙臂:《世説新語》:“趙飛燕見召,與女弟嚙臂而别。” 殿前兵馬雖驍雄,縱暴略與羌渾同。 聞道殺人漢水上,婦女多在官軍中。 〔注〕殿前兵馬:《唐書·兵志》:“廣德元年代宗幸陝。魚朝恩舉神策軍迎扈。後以軍歸禁中自將之。”  羌渾:黨項羌、吐谷渾也。《唐書》:“黨項羌在古析支之地,漢西羌之别種也。”又曰:“吐谷渾自晉永嘉之末始西度洮水,建國於群羌之故地。” 〔釋〕仇兆鰲注謂“此三章雜記蜀中之亂。首章傷兩州之被寇也。次章記難民之罹禍也。末章嘆禁軍之暴横也”。按首章三四句言群盜甚於虎狼,虎狼食人尚肯留妻子。次章叙所聞難民之言。末章痛斥禁軍殺掠人民之罪。三章義正詞嚴,知甫於此憤慨甚深。其時朝政之昏庸,人民之痛苦可知。 夔州歌(十首録四) 中巴之東巴東山,江水開闢流其間。 白帝高爲三峽鎮,瞿唐險過百牢關。 〔注〕夔州:《十道志》:“夔州雲安郡,春秋時爲魚國,秦并天下爲巴郡地,漢爲魚復縣。”  中巴:《水經》:“劉璋分三巴有中巴、有西巴、有東巴。”《唐書·地理志》:“夔州爲巴東郡,在中巴之東。”  百牢關:《唐書》:漢中郡西縣西南有百牢關。《寰宇記》:“隋開皇中所置,以入蜀路險,號曰百牢關。” 赤甲白鹽俱刺天,閭閻繚繞接山巔。 楓林橘樹丹青合,複道重樓錦綉懸。 〔注〕赤甲白鹽:郝郊《入蜀記》:“見山高峻,色若鹽之白,故曰白鹽山。不生樹木,土石紅紫如人袒背,故曰赤甲。二山相近東西瀼。” 東屯稻畦一百頃,北有澗水通青苗。 晴浴狎鷗分處處,雨隨神女下朝朝。 〔注〕東屯:《困學紀聞》:“東屯乃公孫述留屯之所,距白帝城五里,東屯之田可百頃,稻米爲蜀第一。”  青苗:《清統志》:“青苗陂在瞿唐東,蓄水溉田,民得其利。”  神女:宋玉《神女賦》言楚襄王夢與神女遇。又宋玉《高唐賦序》:“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爲朝雲,暮爲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晴、雨二句,一實寫一虚寫。 蜀麻吴鹽自古通,萬斛之舟行若風。 長年三老長歌裏,白晝攤錢高浪中。 〔注〕長年三老:陸游《入蜀記》:“長年三老,梢工是也。”  攤錢:《後漢書·梁冀傳》:“少爲貴戚,逸游自恣,能挽滿、彈棋、格五、六博、蹴踘、意錢之戲。”注:“何承天《纂文》曰:‘詭億,一曰射億,一曰射數,即攤錢也。’” 〔釋〕李東陽《懷麓堂詩話》:“少陵《漫興》諸絶句,有古《竹枝詞》意,跌宕奇古,超出詩人蹊徑。”按前人論絶句,多推王昌齡、李太白,對杜甫絶句少有能知其佳者,李氏此論極是。不但《漫興》諸絶句,即如此諸章,亦以《竹枝詞》體爲之者。“中巴”一首,記夔州形勢也。“赤甲”,寫夔州之富庶,“東屯”,述農田稻米之豐,“蜀麻”,説蜀中商業之盛,皆有關國計民生之事,又與但寫地方風俗之瑣細者不同。 聞河北諸道節度入朝 歡喜口號(十二首録四) 喧喧道路好童謡,河北將軍盡入朝。 自是乾坤王室正,却教江漢客魂銷。 〔注〕河北諸道節度入朝:仇兆鰲引朱注曰:“唐史大曆二年正月,淮安節度使李忠臣入朝,三月,汴宋節度使田神功來朝,八月,鳳翔等道節度使李抱玉入朝。河北入朝事,史無明文,疑公在夔州特傳聞而未實耳。”  口號:隨口吟詠者。 英雄見事若通神,聖哲爲心小一身。 燕趙休矜出佳麗,宫闈不擬選才人。 〔注〕英雄:指常兖請却諸道節度貢獻珍玩等物。燕趙:《古詩》:“燕趙多佳人。”  才人:唐制才人正二千石。 東逾遼水北滹沱,星象風雲喜共和。 紫氣關臨天地闊,黄金臺貯俊賢多。 〔注〕遼水:《水經》:“大遼水出塞外衛白平山,東南入塞,過遼東襄平縣西。……又玄菟高句麗縣有遼山,小遼水所出。西南至遼隊縣,入於大遼水也。”  滹沱:《後漢書》注:“滹沱河在今代州繁畤縣,東流經定州深澤縣東南。”  紫氣關:仇兆鰲引趙注云:“紫氣關即函谷關。”  黄金臺:《上谷郡圖經》:“黄金臺在易水東南十八里。”又《六帖》:“燕昭王置千金於臺上,以延天下士,謂之黄金臺。” 李相將軍擁薊門,白頭惟有赤心存。 竟能盡説諸侯入,知有從來天子尊。 〔注〕李相:李光弼。  薊門:朱鶴齡注:“光弼在玄、肅朝嘗加范陽節度使,又嘗兼幽州大都督府長史,雖止遥領其地,亦可謂之擁薊門也。”按《文獻通考》:“燕、范陽二郡……唐爲幽州,或爲范陽郡,又爲大都督府。” 〔釋〕仇兆鰲注“喧喧”一首,“此聞諸鎮入朝而喜之也”。又引趙注曰:“‘客魂銷’,自傷流落不得還朝也。”按此題第七首“草奏何時入帝鄉”句,乃趙注所本。“英雄”一首,仇注:“此因其朝獻而規諷君心也。”又曰:“大曆元年十月,上生日,諸道節度使獻金帛器服、珍玩、駿馬共直緡錢二十四萬,常衮請却之而帝不聽。據此,則諸鎮將有逢迎以獻佳麗者,詩云‘英雄見事’當指常衮言。‘聖哲爲心’豫防逸欲也。‘小一身’言不侈天下以自奉。”按仇説是也。杜甫於喜悦之餘,不忘規諷,有大臣之風,使其居高位得行其志,房、杜貞觀之治,不難復見於大曆矣。“東逾”一首,仇注:“此言疆域廣而人才盛也。”按此章首言地廣,次句“共和”言群臣當協和,“星象風雲”舉天象以比之也。三句從首句來,末句應第二句,皆喜悦之餘,懷此大願,亦亂定思治必有之意。“李相”一首,仇注:“此以河北入朝,歸功李光弼也。”又引錢謙益箋曰:“舊書光弼輕騎入徐州,田神功遽歸河南,尚衡、殷仲卿、來瑱皆相繼赴闕,及懼魚朝恩譖,不敢入朝,人疑其有二心。此詩特以‘白頭’‘赤心’許之。《八哀詩》云‘直筆在史臣,將來洗箱篋’,此公之直筆也。”按《唐書·李光弼傳》:“北邙之敗,魚朝恩羞其策謬,深忌光弼。程元振尤嫉之。及來瑱爲元振讒死,光弼愈恐。吐蕃寇京師,代宗詔入援。光弼畏禍,遷延不敢行。廣德二年七月薨於徐州。”杜甫《八哀詩》,哀光弼有大功而受謗未明,賚志以殁,故有“直筆在史臣,將來洗筐篋”之句。“洗筐篋”係用《史記》樂羊謗書盈篋事。《史記·甘茂傳》:“樂羊返而論功,文侯示之謗書盈篋。”杜甫於李光弼之被謗,不爲衆議所惑,獨爲光弼明其心迹,既以諸鎮入朝之功歸之,又於《八哀詩》中特著史臣直筆,應爲洗冤,不但著讒人之害忠,亦以見代宗之昏庸也。按唐之末季,藩鎮擁兵驕縱,朝廷不能制。杜於初聞諸節度入朝,即鄭重勸勉其君臣,其望治之心何等深厚。 解悶(十二首録五) 沈范早知何水部,曹劉不待薛郎中。 獨當省署開文苑,兼泛滄浪學釣翁。 〔注〕沈范:《梁書·何遜傳》:“范雲見其對策,大相稱賞,因結忘年交好。一文一詠,雲輒嗟賞。沈約亦愛其文,嘗謂遜曰:‘吾每讀卿詩,一日三復,猶不能已。’”  曹劉:曹植、劉楨也。不待:不及待也。薛郎中:薛璩也。璩官水部郎中。“省署開文苑,滄浪學釣翁”,璩詩句。 李陵蘇武是吾師,孟子論文更不疑。 一飯未曾留俗客,數篇今見古人詩。 〔注〕蘇軾疑《文選》所載李陵、蘇武贈答五言詩乃後人所擬。觀此詩則唐時已有疑者。  孟子:孟雲卿也。言雲卿不疑蘇、李詩而師之也。 復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 即今耆舊無新語,漫釣槎頭縮項鯿。 〔注〕耆舊:習鑿齒有《襄陽耆舊傳》。  槎頭縮項鯿:《襄陽耆舊傳》:“峴山下,漢水中出鯿魚,味極肥而美。襄陽人采捕,遂以槎斷水,因謂之‘槎頭縮項鯿’。”孟詩有“試垂竹竿釣,果得槎頭鯿”之句。 陶冶性靈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 熟知二謝將能事,頗學陰何苦用心。 〔注〕陶冶性靈:顔之推《家訓》:“陶冶性情,從容諷諭,入其滋味,亦樂事也。”  二謝:謝靈運、謝朓也。陰何:陰鏗、何遜也。底物:何等物也。 不見高人王右丞,藍田丘壑蔓寒藤。 最傳秀句寰區滿,未絶風流相國能。 〔注〕王右丞:王維也。維曾官尚書右丞。  藍田:維晚年得宋之問藍田别墅。墅在輞川口,水周於舍下,竹洲花塢,與裴迪浮舟往來,嘯詠終日。所賦詩號《輞川集》。  相國:維弟王也。代宗朝宰相。 〔釋〕此五章與其他七章合題《解悶十二首》,蓋皆悶時,隨意雜吟,本無專題也。今擇其懷友五首於此。曹丕謂“文人相輕,自古而然”。甫獨於詩友推崇之、懷念之如此,真能“不薄今人愛古人”矣。懷薛璩則惜其不遇知音。懷雲卿則述其論詩,贊其詩作。懷浩然則憶其清詩,復嘆其亡後襄陽耆舊遂空。懷王維則美其詩句,念其故居,而幸其風流未絶。皆於流離寂寞之中,端居深念之時,所未能忘者,有此數人也。甫别有《存殁口號二首》,則彈棋、繪畫之能者皆在念中,不但詩友也。老杜樂道人之善,殆其天性使然。 贈花卿 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注〕花卿:花敬定也。敬定從崔光遠平段子璋之亂,恃功驕恣,剽掠東蜀。 〔釋〕花卿雖有功而驕縱不法,甫蓋善其有平亂之功,而非其驕恣,故詩末諷其如此酣樂,必不能久也。 戲爲六絶句(六首)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横。 今人嗤點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後生。 〔注〕庾信:仕梁爲右衛將軍。元帝使聘於周,被留不遣,累遷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雖位通顯,常有鄉關之思,乃作《哀江南賦》以寄意。  畏後生:《論語》:“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 楊王盧駱當時體,輕薄爲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注〕楊、王、盧、駱:楊炯、王勃、盧照鄰、駱賓王以文詞齊名,武后時稱爲“四傑”。 縱使盧王操翰墨,劣於漢魏近風騷。 龍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 〔注〕龍文:《漢書·西域傳贊》:“蒲梢、龍文、魚目、汗血之馬,充於黄門。”注引孟康曰:“四駿馬名也。”  虎脊:《漢書·禮樂志》《天馬歌》:“天馬徠,出泉水。虎脊兩,化若鬼。”注引應劭曰:“馬毛色如虎脊有兩也。”  歷塊過都:王褒《聖主得賢臣頌》:“過都越國,蹶若歷塊。” 才力應難跨數公,凡今誰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 〔注〕翡翠蘭苕:郭璞《遊仙詩》:“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注:“言珍禽芳草,遞相輝映,可悦之甚也。蘭苕,蘭秀也。” 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爲鄰。 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 〔注〕清詞麗句:《宋書·謝靈運傳》:“清詞麗句,時發乎篇。” 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先誰。 别裁僞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 〔釋〕錢謙益謂“詩以論文而題云《戲爲六絶》,蓋寓言以自況也。韓退之詩:‘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然則當公之世,群兒謗傷,亦不少矣。故借庾信、四子以發其意。”按此六首開後人以絶句詩論文之風氣。仇注:“首章推美庾信也。”“楊王”一首,仇注:“此表章楊王四子也。四公之文,當時傑出,今乃輕薄其爲文而哂笑之,豈知爾輩不久銷亡,前人則萬古長垂,如江河不廢乎!”按此首次句錢謙益謂“輕薄爲文”指並時之人。盧元昌《杜闡》謂“後生自爲輕薄之文而反譏哂前輩”。皆勝仇注。仇以後生謂四傑之文輕薄似非。“縱使”一首,仇注:“‘縱使’二字緊注下句,‘劣於’二字另讀,‘漢魏近風騷’連讀。”按此十四字連讀,意自明白,即是説:縱使盧照鄰、王勃等操筆爲文,不及漢魏人之文近於風騷也。杜蓋謂四傑之文爲當時之體,與漢魏之作不同,縱使不同,然比爾曹蹶於長途者則彼乃龍文虎脊之名馬,爾曹則駑駘也。“才力”一首,仇注:“此兼承上三章,才如庾楊數公,應難跨出其上,今人亦誰是出群者,據其小巧適觀,如戲翡翠於蘭苕,豈能鉅力驚人,若掣鯨魚於碧海乎!”按“翡翠蘭苕”指當時專講求聲音色澤之美者,鯨魚碧海,則必情辭並茂,氣象宏闊,風格高渾之作,始足當之。“不薄”一首,仇注:“此戒其好高騖遠也。言今人愛慕古人,取其清詞麗句而必與爲鄰,我豈敢薄之,但恐志大才庸。揣其意,竊思仰攀屈宋,論其文,終作齊梁後塵耳。”又引王嗣奭《杜臆》説謂:“‘不薄’二字另讀,‘今人愛古人’連讀,‘清詞麗句’緊承愛古人。”按此説未得詩意。此章乃杜甫之文學繼承論也。蓋文學風氣,時代相接者必相近,“爲鄰”,即相近也。後人繼承前人,其詞句必有相鄰近者,“不薄今人愛古人”即説明繼承之理如此,而爾曹自以爲攀屈宋而方駕之者,必薄視時代相接之齊梁,故嗤點庾賦,又必薄視繼承齊梁之近代作者,故哂笑四傑。自杜甫觀之,何代無才,何可横亘一今不如古之念於胸中而妄生譏笑!杜甫平生稱道陰鏗、何遜、謝朓、庾信,皆齊梁作者,愛古人也。美李白、王維、孟浩然、孟雲卿、薛璩、蘇涣等,不薄今人也。明代前七子李夢陽、何景明諸人祧宋宗唐,自以爲高古,不知實違反文學繼承之理,故反不如宋人猶能標美於一代也。王嗣奭誤讀不薄今人句,仇兆鰲復沿而不悟,謂今人能愛古人,故不薄之,則將何以解釋首章與次章所言,故知其未得詩意。“未及”一首,仇注:“末勉其虚心以取益也。”按此章杜甫之文學發展論也。其主要在“别裁僞體親風雅”七字。“别裁”者,區别裁去也。文學之事,一代有一代之真才,一時有一時之僞體,真與僞往往并存,不易區别。故杜甫主張“别裁僞體”。能别裁僞體,則古之可師法者多,能得多師,則能兼取衆長而融會變化之以成新體。元稹作杜甫墓誌銘,稱甫“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顔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似矣,但未能説明杜“盡得古今之體勢,兼人人之所獨專”之後果在能融化以自成一家,爲後世開出無限法門,爲詩歌發展上付出大量勞力。其詩之可貴與其不同於並時之李白者亦在此。蓋李崇古而杜開今也。此章雖在勉人虚心以取益,實自道其詩學成就,與其對於文學發展之正確看法。即就絶句而論,絶句一體在杜手中,凡抒情、寫景、記事,以及議論,皆能運用自如,其風格體態亦變化甚多。惟其如此,後世論絶句者,每以爲杜之絶句乃變體,王世貞且以爲不足多法。彼輩正坐不識杜甫具有變古開今之才,而囿於李白、王昌齡兩家之作風,非定論也。如上所述,此六絶句之大意已得,惟尚有當辨明者,詩中“今人”與“爾曹”所指,須分别觀之。“今人”乃與杜甫同輩詩人,如陳子昂、李白等,皆有輕議齊梁作者之語,杜甫或不同意,對此等人但曰“不覺前賢畏後生”,語氣和而婉。“爾曹”則爲韓愈所斥謗傷李、杜之群兒也。故詩中直呵之而不少假借,其語氣輕重之間,灼然知爲兩類人,不可混而一之也。 江南逢李龜年 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注〕江南:錢箋:“《楚辭章句》‘襄王遷屈原於江南,在湘潭之間’,龜年方流落江潭,故曰江南。”  李龜年:《明皇雜録》:“天寶中,上命宫中女子數百人爲梨園弟子,皆居宜春院北。上素曉音律,時有馬仙期、李龜年、賀懷智皆洞知律度。……而龜年特承恩遇,其後流落江南,每遇良辰勝景,常爲人歌數闋,座上聞之,莫不掩泣罷酒。”  岐王:仇注引《舊唐書》謂爲睿宗子範。  崔九:仇注引原注謂爲崔滌。後又引黄鶴説:“開元十四年,公止十五歲,其時未有梨園弟子。公見李龜年必在天寶十載後。詩云‘岐王’,當指嗣岐王珍。據此,則所云‘崔九堂前’者,亦當指崔氏舊堂耳。不然,岐王、崔九並卒於開元十四年,安得與龜年同游邪?” 〔釋〕黄鶴著有《杜甫年譜》,其説可信。此詩二十八字中,於今昔盛衰之感,與彼此飄流轉徙之苦,會合之難,都無一字明説,但於末句用一“又”字,而往事今情,一齊納入矣。此等詩非作者感慨甚深,而又語言精妙,不能有此。誰説杜甫絶句不如昌齡、太白。 [book_title]唐人绝句精华(三) 賈至 至字幼鄰,洛陽人。擢明經第,爲單父尉,拜起居舍人,知制誥,大曆初封信都縣伯,遷京兆尹、右散騎常侍卒,謚曰文。集十卷,今佚。 送李侍郎赴常州 雪晴雲散北風寒,楚水吴山道路難。 今日送君須盡醉,明朝相憶路漫漫。 錢起 起字仲文,吴興人。天寶十載登進士第,官秘書省校書郎,終尚書考功郎中。大曆中與韓翃、李端輩號十才子。詩格新奇,理致清贍。集十三卷,今存十卷。 戲鷗 乍依菱蔓聚,盡向蘆花滅。 更喜好風來,數片翻晴雪。 遠山鐘 風送出山鐘,雲霞度水淺。 欲尋聲盡處,鳥滅寥天遠。 〔注〕二首録自《藍溪雜詠二十二首》。 〔釋〕錢起小詩,頗具畫意,《戲鷗》寫白色,《遠山鐘》寫鐘聲,有畫筆所不到處。洪邁《唐人萬首絶句》有錢起《江行無題一百首》,據明胡震亨《唐音癸簽》集録三考證,認爲是其孫錢珝所作,編者誤入起集,後人不察,延誤至今。胡之言曰:“珝歷中書舍人,掌綸誥,後坐累貶撫州司馬。(按珝由宰相王摶薦,摶得罪,珝坐貶。)其《江行絶句百首》正赴撫時途中所作也。珝有他文載《英華》中云‘夏六月獲譴佐郡,秋八月自襄陽浮舟而下’。今其詩……等句,其官、其謫地、其經途、其時日無勿與珝合者,起無是也。”今從其説,將《江行百首》歸之錢珝。 過故洛城 故城門前春日斜,故城門裏無人家。 市朝欲認不知處,漠漠野田空草花。 〔釋〕此黍離麥秀之悲也。 元結 結字次山,河南人。少不羈,十七乃折節向學,擢上第,復舉制科。國子司業蘇源明薦之,結上《時議》三篇,擢右金吾兵曹參軍,攝監察御史,爲山南西道節度使參謀,以討賊功遷監察御史裏行。代宗立,授著作郎。久之,拜道州刺史,爲民營舍給田,免徭役,流亡歸者萬餘,進容管經略使,罷還京師卒。集十卷,今存者十二卷。 將牛何處去(二首) 將牛何處去,耕彼故城東。 相伴有田父,相歡惟牧童。 將牛何處去,耕彼西陽城。 叔閑修農具,直者伴我耕。 〔注〕叔閑、直者:原注:“叔閑叟甥,直者長子。” 〔釋〕元結五絶,奇古如謡諺,此二詩可見一斑。 欸乃曲(五首録二) 千里楓林烟雨深,無朝無暮有猿吟。 停橈静聽曲中意,好是雲山韶濩音。 〔注〕欸乃:棹船聲,讀若靄(上聲)乃。  韶濩:韶,舜樂名;濩,本作“”,音護,湯樂名。 零陵郡北湘水東,浯溪形勝滿湘中。 溪口石顛堪自逸,誰能相伴作漁翁? 〔注〕浯溪:《輿地志》:“祁陽有浯溪。元結愛其山水,因家焉,作《大唐中興頌》,顔真卿書石,世稱二絶。”按祁陽,《晉書·地理志》:“零陵郡統祁陽縣。” 〔釋〕《欸乃曲》原五首,其體亦《竹枝詞》類,今録二首以見元結高致。 張繼 繼字懿孫,襄州人。登天寶進士第。大曆末,檢校祠部員外郎,分掌財賦於洪州。高仲武謂其累代詞伯,秀發當時,詩體清迥,有道者風。今存詩一卷。 楓橋夜泊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注〕楓橋:《清統志》:“江蘇蘇州府:楓橋在閶門外西九里。”  寒山寺:《清統志》:“蘇州府:寒山寺在吴縣西十里楓橋,相傳寒山、拾得嘗止此,故名。内有寒山、拾得二像。” 〔釋〕此詩所寫楓橋泊舟一夜之景,詩中除所見、所聞外,只一愁字透露心情。半夜鐘聲,非有旅愁者未必便能聽到。後人紛紛辨半夜有無鐘聲,殊覺可笑。 閶門即事 耕夫占募逐樓船,春草青青萬頃田。 試上吴門看郡郭,清明幾處有新煙。 〔注〕占募:鮑照《東武吟》“占募到河源”,李善注:“謂自隱度而應募爲占募也。”“隱度”猶今言估量。  新煙:《周禮》司烜氏有季春出火之制。後人於寒食禁火三日,後再鑽木出火,名曰新火。杜甫《清明》詩“朝來新火起新煙”即指此。又劉長卿《清明登城眺望》詩“百花如舊日,萬井出新煙”亦指此。 〔釋〕此詩因登城眺望,見田野荒蕪,人民流散,皆由募農民爲水兵也。“春草”句言田野荒蕪,“清明”句言人民流散。《三國志·吴志·陸抗傳》言“黄門竪官開立占募兵,民怨役,逋逃入占”。唐自天寶亂後,兵源缺乏,募民爲兵,以致人民逃亡者多,故當清明之時,舉火之户甚少,故曰“清明幾處有新煙”。前詩所謂“愁”或即因時事而愁也。古人詩中凡言愁言恨之句,多繫身世之感,未可但從個人之苦樂看也。 韓翃 翃字君平,南陽人。登天寶十三載進士第。淄青侯希逸、宣武李勉相繼辟幕府。建中初,知制誥闕人,其時有兩韓翃,德宗御批曰與作“春城無處不飛花”韓翃,擢中書舍人卒。翃與錢起、盧綸、吉中孚、司空曙、苗發、崔峒、耿湋、夏侯審、李端號大曆十才子。集五卷,今存二卷。 寒食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 日暮漢宫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注〕傳蠟燭:《西京雜記》:“寒食禁火日賜侯家蠟燭。”《唐會要》:“清明取榆柳之火以賜近臣,順陽氣。”  五侯:《後漢書·宦者傳》:桓帝封單超新豐侯,徐璜武原侯,具瑗東武陽侯,左琯上蔡侯,唐衡汝陽侯,“五人同日封,故世謂之五侯”。 〔釋〕此舉後漢寒食賜火事以譏諷唐代宦官專權也。高步瀛《唐宋詩舉要》評此詩曰:“唐肅、代以來,宦官擅權,後漢事諷諭尤切。” 郎士元 士元字君胄,中山人。天寶十五載擢進士第,寶應初,選畿縣官,詔試中書,補渭南尉,歷右拾遺,出爲郢州刺史。與錢起齊名,自丞相以下,出使作牧,二君無詩祖餞,時論鄙之,故語曰“前有沈、宋,後有錢、郎”。集二卷,今存一卷。 柏林寺南望 溪上遥聞精舍鐘,泊舟微徑度深松。 青山霽後雲猶在,畫出西南四五峰。 〔注〕精舍:《晉書·孝武帝紀》:“帝初奉佛法,立精舍於殿内,引諸沙門以居之。”《事物紀原》:“漢明帝立精舍以處攝摩騰,即白馬寺。”注:“今人以佛寺爲精舍,不知乃儒者教授之所。” 〔釋〕此亦詩中有畫之作也。 皇甫冉 冉字茂政,潤州丹陽人,晉高士謐之後。十歲能屬文,張九齡深器之。冉舉天寶十五載進士第一,授無錫尉,歷左金吾兵曹。王爲河南節度表掌書記,大曆初,累遷右補闕,奉使江表,卒於家。高仲武稱冉“往以世道艱虞,避地江外,每文章一到,朝廷作者變色”。集三卷,今存七卷。 倢伃春怨 花枝出建章,鳳管發昭陽。 借問承恩者,雙蛾幾許長。 〔釋〕此怨詞而有妬意。建章、昭陽,皆漢宫名,即承恩者所在,首二句正寫其見聞。此詩《唐音統簽》作皇甫曾作。 皇甫曾 曾字孝常,冉弟也。天寶中兄弟先後登第,名相上下,時比之張氏景陽、孟陽。曾歷侍御史,坐事徙舒州司馬,陽翟令。 山下泉 漾漾帶山光,澄澄倒林影。 那知石上喧,却憶山中静。 〔釋〕首二句寫山泉滉漾清澄,光彩動人。三四句與王籍《若耶溪》詩“蟬噪林逾静,鳥鳴山更幽”二句,同一别有會心者,皆能於喧中得静意也。 劉方平 方平河南人,與元德秀善,不樂仕進。今存詩一卷。 春雪 飛雪帶春風,徘徊亂繞空。 君看似花處,偏在洛城東。 〔釋〕此詩三四兩句,意存譏諷。洛城東皆豪貴第宅所在,春雪至此等處,非但不寒,而且似花,故用一“偏”字,以見他處之雪與此不同。然則此中人之不知人之寒可知矣。 采蓮曲 落日晴江裏,荆歌艷楚腰。 采蓮從小慣,十五即乘潮。 春怨 紗窗日落漸黄昏,金屋無人見淚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釋〕此詩於時於境皆極形其悽寂,處在此等環境中之人之情如何,不言而喻,況欲得一見淚痕之人而無之邪!設想至此,詩人用心之細,體情之切,俱非易到。 王之涣 之涣并州人,與兄之咸、之賁皆有文名。天寶間與王昌齡、鄭昈、崔國輔聯唱迭和,名動一時。今存詩六首。 登鸛雀樓 白日依山盡,黄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注〕沈存中《夢溪筆談》:“河中府鸛雀樓三層,前瞻中條,下瞰大河。唐人留詩者甚多,惟李益、王之涣、暢當三篇能狀其景。”《清統志》:“山西蒲州府鸛雀樓在府城西南城上。” 〔釋〕沈德潛曰:“四語皆對,讀去不嫌其排,骨高故也。”按沈評爲“骨高”言其所寫者大也。首二句已籠罩一切,三四句更形其高,有有餘不盡之意。此詩趙凡夫以爲朱斌所作,古今傳誦皆曰王之涣作,沈括之言,尤爲明證,今仍歸之王之涣。 涼州詞 黄沙直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注〕《樂府詩集·近代曲辭》有《涼州歌》,引《樂苑》曰:“《涼州》宫調曲,開元中西涼都督郭知運進。”按知運所進者樂曲也。樂辭則取之當時詩人之作。  玉門關:《漢書·地理志》“敦煌郡龍勒縣”,原注曰:“有陽關、玉門關。” 〔釋〕此詩各本皆作“黄河遠上”,惟計有功《唐詩紀事》作“黄沙直上”。按玉門關在敦煌,離黄河流域甚遠,作河非也。且首句寫關外之景,但見無際黄沙直與白雲相連,已令人生荒遠之感。再加第二句寫其空曠寥廓,愈覺難堪。乃於此等境界之中忽聞羌笛吹《折楊柳》曲,不能不有“春風不度玉門關”之怨詞。非實指邊塞楊柳而怨春風也。《昇庵詩話》謂:“此詩言恩澤不及於邊塞,所謂君門遠於萬里也。”唐代常有吐蕃之亂,西邊大部地區每被吐蕃侵佔,長年戍守之苦,朝廷所不知也。此詩人所以作爲詩歌代其吟嘆,冀在上者或聞之也。 柳中庸 中庸名淡,以字行,河東人。宗元之族,御史并之弟也,仕爲洪府户曹。今存詩十三首。 江行 繁陰乍隱洲,落葉初飛浦。 蕭蕭楚客帆,暮入寒江雨。 〔釋〕詩寫江行景物,讀之自生旅途悽寂之感。 涼州曲(二首録一) 關山萬里遠征人,一望關山淚滿巾。 青海戍頭空有月,黄沙磧裏本無春。 〔注〕青海:《十三州記》:“允吾縣西有卑禾羌海,謂之青海。” 〔釋〕此亦寫邊塞之詩,不及王作者,不免顯露也。末句可作王詩之注,且可證“黄沙”誤作“黄河”。 嚴武 武字季鷹,華州人。工部侍郎挺之之子,以蔭調太原府參軍,累遷殿中侍御史,從明皇入蜀,擢諫議大夫。至德初,房琯以其名臣子,薦爲給事中,歷劍南節度使,入爲太子賓客,兼御史大夫,改吏部侍郎,尋轉黄門侍郎,再爲成都尹。以破吐蕃功,進檢校吏部尚書,封鄭國公。武最善杜甫,其復鎮劍南,甫往依之。永泰初卒,其母哭且曰:“而今而後,吾知免爲官婢矣。”蓋武雖有功,其在蜀累年,肆志自矜,恣行猛政,故其母嘗憂其得罪也。今存詩六首。 軍城早秋 昨夜秋風入漢關,朔雲邊月滿西山。 更催飛將追驕虜,莫遣沙場匹馬還。 〔注〕西山:杜甫《野望》詩“西山白雪三城戍”,趙注:“西山在松、維州之外,冬夏有雪,號爲雪山,所以控帶吐蕃之處。”  飛將:《漢書》:“匈奴號李廣爲飛將。” 〔釋〕首二句軍城秋景,三四句殺敵雄心。仇注引《通鑒》:“武以崔旰爲漢州刺史,使將兵擊吐蕃於西山,連拔其城,攘地數百里。”即其事也。 嚴維 維字正文,越州山陰人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