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唐宋词选释
[book_author]俞平伯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词集,完结
[book_length]143993
[book_dec]词选。俞平伯辑。此选旨在提供古典文学研究者参考资用,作法与一般普及性选本有所不同。选词面稍宽,想努力体现出词家的风格特色和词的发展途径。如同胡适《词选》,试图用词选来反映词史的进程。书分三卷,上卷唐五代词,选22家95首;中下卷宋词,入选53家164首。中卷题为“宋之一”,下卷题为“宋之二”,相当于北宋和南宋。之所以不分南北宋而分一二,因南渡词人在两宋之际,属前属后每每两可,不易恰当。编者对词史的见解及其选词之宗旨,具见书中《前言》。是书凡三易其稿,1962年初版,名为《唐宋词选》;197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易名为《唐宋词选释》。此书不仅注释语辞,亦时或扼要点明词人之作意与作法,颇有特色。
[book_img]Z_20074.jpg
[book_title]前 言
这个选本是提供给古典文学研究工作者作为参考用的(亦适于广大古典文学爱好者),因此,这里想略谈我对于词的发展的看法和唐宋词中一些具体的情况,即作为这个选本的说明。
过去在词坛上有两个论点广泛地流传着,它们虽也反映了若干实际,却含有错误的成分在内:一、词为诗余,比诗要狭小一些。二、所谓“正”“变”——以某某为正,以某某为变。这里只简单地把它提出来,在后文将要讲到。
首先应当说:词的可能的、应有的发展和历史上已然存在的情况,本是两回事。一般的文学史自然只能就已有的成绩来作结论,不能多牵扯到它可能怎样,应当怎么样。但这实在是个具有基本性质的问题,是我们今天需要讨论的。以下分为三个部分来说明。
词以乐府代兴,在当时应有“新诗”的资格
词是近古(中唐以后)的乐章,虽已“六义附庸,蔚成大国”
【1】 了,实际上还是诗国中的一个小邦。它的确已发展了,且到了相当高的地位,但按其本质来讲,并不曾得到它应有的发展,并不够大。如以好而论,它当然很好了,但也未必够好。回顾以往,大致如此。
从诗的体裁看,历史上原有“齐言”“杂言”的区别,且这两体一直在斗争着。中唐以前,无论诗或乐府,“齐言”一直占着优势,不妨简单地回溯一下。三百篇虽说有一言至九言的句法,实际上多是四言。楚辞是杂言,但自《离骚》以降,句度亦相当地整齐。汉郊祀乐章为三言,即从楚辞变化,汉初乐府本是楚声。汉魏以来,民间的乐府,杂言颇盛,大体上也还是五言。那时的五言诗自更不用说了。六朝迄隋,七言代兴,至少与五言有分庭抗礼的趋势。到了初、盛唐,“诗”与“乐”已成为五、七言的天下了。一言以蔽之,四言→五言→七言,是先秦至唐,中国诗型变化的主要方向;杂言也在发展,却不曾得到主要的位置。
像这样熟悉的事情,自无须多说。假如这和事实不差什么,那么,词的勃兴,即从最表面的形式来看,也是一桩有意义的事情;因为形式和内容是互相影响着的。词亦有齐言
【2】 ,却以杂言为主,故一名“长短句”。它打破了历代诗与乐的传统形式,从整齐的句法中解放出来,从此五、七言不能“独霸”了。这变革绝非偶然,大约有三种因由。
第一,随着语言的发展而不得不变。即以诗的正格“齐言”而论,从上列的式子看,由四而五而七,已逐渐地延长;这明显地为了适应语言(包括词汇)的变化,而不得不如此。诗的长度,似乎七言便到了一个极限。如八言便容易分为四言两句;九言则分为“四、五”,或“五、四”,“四、五”逗句更普遍一些。但这样的长度,在一般用文言的情况下,虽差不多了,如多用近代口语当然不够,即掺杂用之,恐怕也还是不够的。长短句的特点,不仅参差;以长度而论,也冲破了七言的限制,有了很自然的八、九、十言及以上的句子
【3】 。这个延长的倾向当然并没有停止,到了元曲便有像《西厢记·秋暮离怀·叨叨令》那样十七字的有名长句了
【4】 。
第二,随着音乐的发展而不得不变。长短参差的句法本不限于词,古代的杂言亦是长短句;但词中的长短句,它的本性是乐句,是配合旋律的,并非任意从心的自由诗。这就和诗中的杂言有些不同。当然,乐府古已有之,从发展来看,至少有下列两种情形:一、音乐本身渐趋复杂;古代乐简,近世乐繁。二、将“辞”(文辞)来配声(工谱)也有疏密的不同:古代较疏,近世较密。这里不能详叙了。郑振铎先生说:
词和诗并不是子母的关系。词是唐代可歌的新声的总称。这新声中,也有可以五七言诗体来歌唱的;但五七言的固定的句法,万难控御一切的新声,故崭新的长短句便不得不应运而生。长短句的产生是自然的进展,是追逐于新声之后的必然的现象
【5】 。
他在下面并引了清成肇麐《唐五代词选自序》
【6】 中的话。我想这些都符合事实,不再申说了。
第三,就诗体本身来说,是否也有“穷则变”的情形呢?当然,唐诗以后还有宋、元、明、清以至近代的诗,决不能说“诗道穷矣”——但诗歌到了唐代,却有极盛难继之势。如陆游说:
唐自大中后,诗家日趣(通“趋”)浅薄,其间杰出者亦不复有前辈宏妙浑厚之作,久而自厌,然梏于俗尚不能拔出。会有倚声作词者,本欲酒间易晓,颇摆落故态,适与六朝跌宕意气差近,此集所载是也。故历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辄简古可爱。盖天宝以后诗人常恨文不迨(似缺一“意”字),大中以后诗衰而倚声作。使诸人以其所长格力,施于所短,则后世孰得而议。笔墨驰骋则一,能此而不能彼,未能以理推也
【7】 。
他虽说“未能以理推”,实际上对于形式与内容的关系和推陈出新的重要也已经约略看到了。词的初起,确有一种明朗清爽的气息,为诗国别开生面。陆游的话只就《花间集》一集说,还不够全面,然亦可见一斑。
这样说来,词的兴起,自非偶然,而且就它的发展可能性来看,可以有更广阔的前途,还应当有比它事实上的发展更加深长的意义。它不仅是“新声”,而且应当是“新诗”。唐代一些诗文大家已有变古创新的企图,且相当程度地实现了。词出诗外,源头虽若“滥觞”,本亦有发展为长江大河的可能,像诗一样地浩瀚,而自《花间集》以后,大都类似清溪曲涧,虽未尝没有曲折幽雅的小景动人流连,而壮阔的波涛终为不足。在文学史上,词便成为诗之余,不管为五、七言之余也罢,三百篇之余也罢,反正只是“余”。但它为什么是“余”呢?并没有什么理由可言。这一点,前人早已说过
【8】 ,我却认为他们估计得似乎还不大够。以下从词体的特点来谈它应有的和已有的发展。
词的发展的方向
要谈词的发展,首先当明词体的特点、优点,再看看是否已经发挥得足够了。
当然,以诗的传统而论,齐言体如四、五、七言尽有它的优点;从解放的角度来看“诗”,词之后有曲,曲也有更多的优点。在这里只就词言词。就个人想到的,以下列举五条,恐怕还不完全。
一是各式各样的,多变化的。假如把五、七言比作方或圆,那么词便是多角形;假如把五、七言比作直线,词便是曲线。它的格式:据万树《词律》,为调六百六十,为体一千一百八十余;清康熙《钦定词谱》,调八百二十六,体二千三百零六。如说它有两千个格式,距事实大致不远。这或者是后来发展的结果,词初起时,未必有那么多,也不会太少,如《宋史·乐志》称“其急慢诸曲几千数”。不过《乐志》所称,自指曲谱说,未必都有文辞罢了。
二是有弹性的。据上列数目字,“体”之于“调”,约为三比一。词谱上每列着许多的“又一体”,使人目眩。三比一者,平均之数;以个别论,也有更多的,如柳永《乐章集》所录《倾杯》一调即有七体之多。这些“又一体”,按其实际,或由字数的多少,或缘句逗的参差,也有用衬字的关系。词中衬字,情形本与后来之曲相同。早年如敦煌发现的“曲子词”就要多些,后来也未尝没有。以本书所录,如沧海之一粟,也可以看到
【9】 。不过一般不注衬字,因词谱上照例不分正衬。如分正衬,自然不会有那么多的“又一体”了。是否变化少了呢?不然。那应当更多。这看金、元以来的曲子就可以明白。换句话说,词的弹性很大,实在可以超过谱上所载两千多个格式的,只是早年的作者们已比较拘谨,后来因词调失传,后辈作者就更加拘谨了。好像填词与作曲应当各自一工。其实按词曲为乐府的本质来说,并看不出有这么划然区分的必要。词也尽可以奔放驰骤的啊。
三是有韵律的。这两千多格式,虽表面上令人头晕眼花,却不是毫无理由而存在的。它大多数从配合音乐旋律来的。后人有些“自度腔”,或者不解音乐,出于杜撰,却是极少数。早年“自度腔”每配合音谱,如姜白石的词。因此好的词牌,本身含着一种情感,所谓“调情”。尽管旋律节奏上的和谐与吟诵的和谐并不就是一回事,也有仿佛不利于唇吻的,呼为“拗体”,但有些拗体,假如仔细吟味,拗折之中亦自饶和婉。这须分别观之。所以这歌与诵的两种和谐,虽其间有些距离,也不完全是两回事——话虽如此,自来谈论这方面的,以我所知,似都为片段,东鳞西爪,积极地发挥的少,系统地研究的更少。我们并不曾充分掌握、分析过这两千多个词调啊。
四它在最初,是接近口语的。它用口语,亦用文言;有文言多一些的,有白话多一些的,也有二者并用的。语文参错得相当调和,形式也比较适当。这个传统,在后来的词里一直保持着。五、七言体所不能,或不易表达的,在词则多半能够委曲详尽地表达出来。它所以相当地兴旺,为人们所喜爱,这也是缘由之一。
五它在最初,是相当地反映现实的。它是乐歌、徒歌(民歌),又是诗,作者不限于某一阶层,大都是接近民间的知识分子写的。题材又较广泛。有些作品,艺术的意味、价值或者要差一些,但就传达人民的情感这一角度来看,方向本是对的。
看上面列举的不能不算做词的优点,经历了漫长的时间,词在数量上或质量上已大大地发展了。但它们是否已将这些特长发挥尽致了呢?恐怕还没有。要谈这问题,先当约略地探讨一般发展的径路,然后再回到个别方面去。
一切事物的发展,本应当后起转精,或后来居上的,所谓“青出于蓝而青于蓝”。毫无疑问,文艺应当向着深处前进,这是它的主要方向;却不仅仅如此,另一方面是广。“深”不必深奥,而是思想性或艺术性高。“广”不必数量多,而是反映面大。如从来论诗,有大家、名家之别。所谓“大家”者,广而且深;所谓“名家”者,深而欠广。一个好比盘结千里的大山,一个好比峭拔千寻的奇峰。在人们的感觉上,或者奇峰更高一些;若依海平实测,则大山的主峰,其高度每远出奇峰之上,以突起而见高,不过是我们主观上的错觉罢了。且不但大家、名家有这样的分别,即同是大家,也有深广的不同。如杜甫的诗深而且广,李白的诗高妙不弱于杜,或仿佛过之,若以反映面的广狭而论,那就不能相提并论了。
词的发展本有两条路线:一、广而且深(广深),二、深而不广(狭深)。在当时的封建社会里,受着历史的局限,很不容易走广而且深的道路,它在文士们手中便转入狭深这一条路上去;因此就最早的词的文学总集《花间集》来看,即已开始走着狭深的道路。欧阳炯《花间集序》上说:
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有唐已降,率土之滨,家家之香径春风,宁寻越艳;处处之红楼夜月,自锁嫦娥……因集近来诗客曲子词五百首……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
“曲子词”为词的初名。“曲”者,声音;“词”者,文辞(辞);称“曲子”者,“子”有“小”字义,盖以别于大曲。这里在原有的“曲子词”上面加上“诗客”二字,成为“诗客曲子词”,如翻成白话,便是诗人们作的“曲子词”,以别于民间的歌唱,这是非常明白的。欧阳炯序里提出“南朝宫体”“北里倡风”的概括和“言之不文”“秀而不实”的批评,像这样有对立意味又不必合于事实的看法,可以说,词在最初已走着一条狭路,此后历南唐两宋未尝没有豪杰之士自制新篇,其风格题材每逸出《花间集》的范围;但其为“诗客曲子词”的性质却没有改变,亦不能发生有意识的变革。“花间”的潜势力依然笼罩了词坛千年。
我们试从个别方面谈,首先当提出敦煌曲子。敦煌写本,最晚到北宋初年,却无至道、咸平以后的;这些曲子自皆为唐五代的作品。旧传唐五代词约有一千一百四十八首(见近人林大椿辑本《唐五代词》),今又增加了一百六十二首。不但数量增多了,而且反映面也增广,如唐末农民起义等,这些在《花间集》里就踪影毫无。以作者而论,不限于文人诗客,则有“边客游子之呻吟,忠臣义士之壮语,隐君子之怡情悦志,少年学子之热望与失望”
【10】 。以调子而论,令、引、近、慢已完全了,如《凤归云》、《倾杯》、《内家娇》都是长调,则慢词的兴起远在北宋以前。以题材而论,情形已如上述,“其言闺情与花柳者,尚不及半”(亦根据王说),可破《花间集序》宫体、倡风之妄说。过去的看法是,词初起时,其体为小令,其词为艳曲。就《花间集》说来诚然如此,但《花间集》已非词的最初面目了,因此这样的说法是片面的。
以文章来论,有很差的,也有很好的。有些不下于《花间集》温、韦诸人之作,因其中亦杂有文人的作品。有的另具一种清新活泼的气息,为民歌所独有,如本书上卷第一部分所录,亦可见一斑。它的支流到宋代仍绵绵不断,表现在下列两个方面:一、民间仍然作着“曲子词”。这些材料,可惜保存得很少,散见各书,《全宋词》最末数卷(二九八至三○○卷),辑录若干首,如虽写情恋,当时传为暗示北宋末年动乱的
【11】 ,如写南宋里巷风俗的
【12】 ……反映面依然相当广泛。若说“花间”派盛行之后,敦煌曲子一派即风流顿尽了,这也未必尽然。二、所谓“名家”每另有一种白话词,兼收在集子里,如秦观的《淮海居士长短句》、周邦彦的《清真词》都有少数纯粹口语体的词,我们读起来却比“正规”的词还要难懂些。可见宋代不但一般社会上风尚如此,即专门名家亦会偶一用之。至于词篇,于藻饰中杂用白话,一向如此,迄今未变,又不在话下了。陈郁《藏一话腴》评周词说:“美成自号清真,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儇伎女皆知美成词为可爱。”是雅俗并重,仍为词的传统,直到南宋,未尝废弃。
如上所说,“花间”诸词家走着狭深的道路,对民间的词不很赞成;实际上他们也依然部分继承着这个传统,不过将原来的艳体部分特别加大、加工而已。一般说来,这些词思想性差,反映面狭。但其中也有表现民俗的,如欧阳炯、李珣的《南乡子》;也有个别感怀身世的,如鹿虔扆的《临江仙》,并非百分之百的艳体。至于艺术性较高,前人有推崇过当处
【13】 ,却也不可一概抹杀。
此后的发展也包括两个方面,举重点来说:其一承着这传统向前进展,在北宋为柳永、秦观、周邦彦,在南宋为史达祖、吴文英、王沂孙等;其二不受这传统的拘束,有如李煜、苏轼、辛弃疾等。这不过是大概的看法,有些作家不易归入哪一方面的,如李清照、姜夔。这里拟改变过去一般评述的方式,先从第二方面谈起。
“南唐”之变“花间”,变其作风不变其体——仍为令、引之类。如王国维关于冯延巳、李后主词的评述,或不符史实,或估价奇高;但他认为南唐词在“花间”范围之外,堂庑特大,李后主的词,温、韦无此气象
【14】 ,这些说法还是对的。南唐词确推扩了“花间”的面貌,而开北宋一代的风气。
苏东坡创作新词,无论题材、风格都有大大的发展,而后来论者对他每有微辞,宋人即已如此。同时如晁补之说:“苏东坡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居士辞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
【15】 稍晚如李清照说:“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耳,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耶?”
【16】 若依我看来,东坡的写法本是词发展的正轨,他们认为变格、变调,实系颠倒。晁、李都说他不合律,这也是个问题。如不合律,则纵佳,亦非曲子,话虽不错,但何谓合律,却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东坡的词,既非尽不可歌;他人的词也未必尽可歌,可歌也未必尽合律,均屡见于记载。如周邦彦以“知音”独步两宋,而张炎仍说他有未谐音律处
【17】 ,可见此事,专家意见纷歧,不适于作文艺批评的准则。至于后世,词调亡逸,则其合律与否都无实际意义,即使有,也很少了,而论者犹龂龂于去上阴阳之辨,诚无谓也。因此东坡的词在当日或者还有些问题,在今日就不成为问题了。胡寅说:“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
【18】 这是词的一大进展。
李清照在《论词》里,主张协律;又历评北宋诸家均有所不满,而曰“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似乎夸大。现在我们看她的词却能够相当地实行自己的理论,并非空谈欺世。她擅长白描,善用口语,不艰深,也不庸俗,真所谓“别是一家”。可惜全集不存,现有的只零星篇什而已。至于她在南渡以后虽多伤乱忧生之词,反映面仍尚觉未广,这是身世所限,亦不足为病。
南宋的词,自以辛弃疾为巨擘。向来苏辛并称,但苏、辛并非完全一路。东坡的词如行云流水,若不经意,而气体高妙,在本集大体匀称。稼轩的词乱跑野马,非无法度,奔放驰骤的极其奔放驰骤,细腻熨帖的又极其细腻熨帖,表面上似乎不一致。周济说他“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
【19】 其所以慷慨悲歌,正因壮心未已,而本质上仍是温婉,只变其面目使人不觉罢了。照这样说来,他骨子里还是一贯的。稼轩词篇什很广,技巧很繁杂,南宋词人追随他的也很多。在词的发展方面,他是一个很重要的作家。
姜夔的词在南宋负高名,却难得位置,评论也难得中肯。如宋末的张炎应该算是知道白石的了,他在《词源》里,说白石词“清空”、“清虚”、“骚雅”、“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等,似乎被他说着了,又似乎不曾,很让人觉得渺茫。白石与从前词家的关系,过去评家的说法也不一致,有说他可比清真的
【20】 ,有说他脱胎稼轩的
【21】 。其实为什么不许他自成一家呢?他有袭旧处,也有创新处,而主要的成绩应当在创新方面。沈义父《乐府指迷》说他“未免有生硬处”,虽似贬词,所谓“生硬”已暗逗了这消息。他的词,有个别反映了当时的现实,只比稼轩要含蓄一些,曲折一些。他的创作理论,有变古的倾向,亦见于本集自序
【22】 ,说得也很精辟。
上面约略评述的几个词家,都不受“花间”以来传统的拘束。他们不必有意变古,而事实上已在创新。至于所谓正统派的词家,自“花间”以来也不断地进展着,并非没有变化,却走着与过去相似的道路。这里只重点地略说三人,在北宋为柳永、周邦彦,在南宋为吴文英。其他名家,不及一一列举了。
柳永词之于《花间集》,在声调技巧方面进展很大。如《花间集》纯为令曲,《乐章集》慢词独多,此李清照所谓“变旧声作新声”也。柳词多用俗语,长于铺叙,局度开阔,也是它的特点。就其本质内容来说,却不曾变,仍为情态香艳之词,绮靡且有甚于昔。集中亦有“雅词”,只占极少数,例如本书中卷所录《八声甘州》。
周邦彦词,令、慢兼工,声调方面更大大地进展
【23】 。虽后人评他的词,“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固有道着处,亦未必尽然
【24】 。周词实为《花间集》之后劲,近承秦、柳,下启南宋,对后来词家影响很大。
一般地说,南宋名家都祖《清真》而祧《花间》,尤以吴文英词与周邦彦词更为接近。宋代词评家都说梦窗出于清真
【25】 ,不仅反映面窄小,艺术方面亦有形式主义的倾向。如清真的绵密,梦窗转为晦涩;清真的繁秾,梦窗转为堆砌,都是变本加厉。全集中明快的词占极少数。如仔细分析,则所谓“人不可晓”者亦自有脉络可寻,但这样的读词,未免使人为难了。说它为狭深的典型,当不为过。词如按照这条路走去,越往前走便越觉其暗淡,如清末词人多学梦窗,就是不容易为一般读者接受的。
南宋还有很多的词家,比较北宋更显得繁杂而不平衡;有极粗糙的,有很工细的,有注重形式美的,也有连形式也不甚美的,不能一概而论。大体上反映时代的动乱、个人的苦闷,都比较鲜明,如本书下卷所录可见一斑。不但辛弃疾、二刘(刘过、刘克庄)如此,姜夔如此,即吴文英、史达祖、周密、王沂孙、张炎亦未尝不如此。有些词人情绪之低沉,思想之颓堕,缺点自无可讳言;他们却每通过典故辞藻的掩饰,曲折地传达眷怀家国的感情,这不能不说比之“花间”词为深刻,也比北宋词有较大的进展。
以上都是我个人的看法,拉杂草率,未必正确。所述各家,只举出若干“点”,不能代表“面”,或者隐约地可以看到连络的“线”来:这“线”就表示出词的发展的两个方向。这非创见,过去词论家、评家、选家都看到了这样的事实。他们却有“正变”之说。显明的事例,如周济《词辨》之分为上、下两卷,以温、韦等为正,苏、辛等为变。这样一来,非但说不出正当的理由,事实上恰好颠倒了
【26】 。他们所谓“正”,是以《花间集》为标准而言,其实《花间集》远远不够“正”。如陆游说:
方斯时,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至此,可叹也哉!或者出于无聊故耶
【27】 。
《花间集》如何可作为词的标准呢!《花间集》既不足为准,则正变云云即属无根。我们不必将正变倒过来用,却尽可以说,苏、辛一路,本为词的康庄大道,而非硗确小径。说他们不够倒是有的;说他们不对却不然。如陈无己说:
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28】 。
“要非本色”,即使“极天下之工”也还是不成,这样的说法已很勉强;何况所谓“本色”无非指“花间”、柳七之类,非真正的本色。本色盖非他,即词的本来面目,如今传唐人“曲子”近之。它的反映面广阔,岂不能包后来苏、辛诸词在内?因此,过去的变化,其病不在于逸出范围,相反地,在于还不够广阔。
词的本色是健康的,它的发展应当更大,成就应当更高。其所以受到限制,首先关键在于思想;其次,形式方面也未能充分利用。以历史的观点,我们自然不能多责备前人。过去的各种诗型,这里所说“曲子词”以外,尚有散曲、民歌等,都有成为广义新诗中一体的希望。
关于选释本的一些说明
《唐宋词选释》自唐迄南宋,共二百五十一首,分为三卷。上卷为唐、五代词,又分为三部分:一、唐,二、《花间集》,三、南唐,共八十七首。中、下卷为宋词,共一百六十四首。中卷题为“宋词之一”,下卷题为“宋词之二”,即相当于北宋和南宋。其所以不曰北、南,而分一、二者,因南渡词人正当两宋之际,其属前属后每每两可,不易恰当。其反映时代动荡的作品大部分录在下卷。中、下两卷之区别,也想约略表示出两宋词的面貌,有少数作家不专以其年代先后来分。如叶梦得生年较早,今所录二首均南渡以后之作,故移下卷。张孝祥生年稍晚,所录《六州歌头》作于1163年,《念奴娇》作于1166年,时代均较早,且反映南宋初年政治情况,故置韩元吉诸人之前。
因本书主要为提供古典文学研究者参考之用,做法与一般普及性的选本有所不同,选词的面稍宽,想努力体现出词家的风格特色和词的发展途径。但唐宋词翰,浩如烟海,今所选二百五十余篇,只是一勺水罢了,真古人所谓“以蠡测海”。词的发展途径(如上文所说),本书是否体现出来了呢?恐怕没有。即以某一词家论,所选亦未必能代表他的全貌。例如中卷柳永词,取其较雅者,看不出他俚俗浮艳的特点;下卷吴文英词,取其较明快者,看不出他堆砌晦涩的特点。这也是一般选本的情况,本书亦非例外。
下文借本书说明一些注释的情况。
作“注”原比较复杂。有些是必须作注的。以本文为例,如姜夔的《疏影》:“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设若不注“那人”是谁,谁在睡觉?又如辛弃疾的《鹧鸪天》“书咄咄”句用晋殷浩事,一般大都这样注;但殷浩“咄咄书空”表示他热中名利,和辛的性格与本篇的词意绝不相符,若不作注,就更不妥了。有些似乎可注可不注,如引用前人之句说明本句或本篇。这个是否必要呢?依我看,也有些必要,我不避孤陋之诮,在这选本中妄下了若干条注。虽然分量似已不少,离完备还差得多。
前人写作以有出典为贵,评家亦以“无一字无来历”为高。互相因袭,相习成风,过去有这样的情形,其是非暂置不论。其另一种情形:虽时代相先后,却并无因袭的关系。有些情感,有些想象,不必谁抄袭谁。例如李后主《浪淘沙》中的名句“别时容易见时难”,前人说它出于《颜氏家训》的“别易会难”,引见上卷李煜此篇注③。果真是这样吗?恐怕未必。所以二者相似,或竟相同,未必就有关联,也未必竟无关联,究竟谁是偶合,谁是承用,得看具体的情况来决定。所谓“看”,当然用注家的眼光看,那就不免有他的主观成分在内了。
而且所谓“二者”,本不止二者,要多得多,这就更加复杂了。譬如以本句为甲,比它早一点的句子为乙,却还有比乙更早的丙丁戊己呢。盖杜甫诗所谓“递相祖述复先谁”也。注家引用的文句,大都不过聊供参考而已。若云某出于某,却是不敢这样保证的。
再说,可以增进了解,这情形也很复杂。如以乙句注甲句,而两句差不多;读者如不懂得甲,正未必懂得乙。其另一种情形,注文甚至于比本文还要深些,那就更不合理了。怎么会发生这类情形的呢?因为作注,照例以前注后,更着重最早的出典,故注中所引材料每较本文为古,如《诗》、《书》、《史》、《汉》之类,总要比唐诗、宋词更难懂一些,这就常常造成这似乎颠倒的情况。然所注纵有时难懂,却不能因噎废食。注还是可以相当增进了解、扩大眼光的。将“注”和“释”分开来看,只为了说明的方便,其实“注”也是释,而且是比较客观的“释”。古典浩瀚,情形繁复,有诗文的差别,有古今言语的隔阂。有些较容易直接解释,有些只能引用许多事例作为比较,使读者自会其意。如近人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其中每一条开首为解释,下面所附为原材料。其功力最深、用途最大的即在他所引许多实例,至于他的解释虽然大致不差,也未必完全可靠。我们将这些实例,比较归纳起来,就可以得出与张氏相同的结论,也可以得出和他不尽相同的结论,会比他更进一步。这样,我认为正得张氏作书之意。书名“汇释”,“汇”才能“释”,与其不“汇”而“释”,似无宁“汇”而不“释”。因若触类旁通,你自然会得到解释的。
以上所谈,是为了使读者明了注释一般的情况以及如何利用它,原非为本书的缺点解嘲。就本书来说,诚恐不免尚有错误。当选录和注释之初,原想尽力排除个人主观的偏爱成见,而忠实地将古人的作品、作意介绍给读者;及写完一看,这个选本虽稍有新意,仍未脱前人的窠臼。选材方面,或偏于消极伤感,或过于香艳纤巧,这虽然和词本身发展的缺陷有关,但以今日观之,总不恰当。而且注释中关于作意的分析和时代背景的论述,上、中两卷亦较下卷为少。注释的其他毛病,如深而不浅,曲而未达,偏而不全,掉书袋又不利落,文言、白话相夹杂等,那就更多了。自己也难得满意,更切盼读者指教。
俞平伯
一九六二年七月一日,北京
【附记】
前编《唐宋词选》有试印本,至今已十六年。近人民文学出版社同志来,说要正式出版,文学研究所也表示赞同。起初我还很踌躇;为了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响应党的号召,经过思考,也就同意了。但旧本的缺点需要修整,我勉力从事,做得很慢。
现改名《唐宋词选释》,除删去存疑的两首,余未动,虽经修订,仍未必完善。如内容形式过于陈旧,解说文白杂用,繁简不均,深入未能浅出等;且或不免有其他的错误,请读者指正。
编写之中,承友人与出版社同志殷勤相助,深表感谢。
俞平伯
一九七八年十月
注释
【1】 《文心雕龙·诠赋》语。
【2】 《碧鸡漫志》卷一:“唐时古意亦未全丧,《竹枝》、《浪淘沙》、《抛球乐》、《杨柳枝》,乃诗中绝句而定为歌曲,故李太白《清平调》词三章皆绝句,元白诸诗亦为知音协律者作歌。”
【3】 如《洞仙歌》末为八字一句,九字一句;《喝火令》末为九字一句,十一字一句等。
【4】 《叨叨令》:“(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本为七字句法,加衬成十七字句。加括弧者为衬字。
【5】 见郑振铎著《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三十一章。
【6】 郑书原作《七家词选序》。戈载《宋七家词选》中并无成序,盖郑误记。承友人见告,今改正。
【7】 明汲古阁覆宋本《花间集》陆游跋之二。
【8】 见王易《词曲史》“明义”第一、甲“诗余”一条引诸家;又见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三十一章。
【9】 例如上卷敦煌曲子词《望江南》第二句:“遥望似一团银”,本句五字,“似”字是衬。同卷欧阳炯《江城子》末二句:“如西子镜,照江城”当三三句法,“如”字是衬。中卷无名氏《御街行》末句:“那里有人人无寐”,“那里”二字是衬,已见中卷此词注⑥引《词谱》云云。
【10】 王重民《敦煌曲子词集·叙录》。
【11】 《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引《复斋漫录》:“宣和五年,初复九州……都门盛唱小词曰:‘喜则喜,得入手;愁则愁,不长久。忻则忻,我两个厮守;怕则怕,人来破斗。’”
【12】 《岁时广记》卷二十六,录失调名词:“天上佳期,九衢灯月交辉。摩 孩儿,斗巧争奇,戴短檐珠子帽,披小缕金衣。嗔眉笑眼,百般地敛手相宜。 转眼底工夫,不少引得人,爱后如痴。快输钱,须要扑,不问归迟。归来猛醒,争如我活底孩儿。”
【13】 如张惠言《词选》评注,以温飞卿《菩萨蛮》比《离骚》。
【14】 如王国维《人间词话》上:“后主之词真所以血书者也。”“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此皆推许太过,拟不于伦。又如:“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花间集》结集时代较早,故不收南唐的词,这里的理由也是错的。至如:“‘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评价也还恰当。
【15】 《能改斋漫录》卷十六。
【16】 《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引李作《论词》。
【17】 张炎《词源》下:“美成负一代词名……而于音谱且间有未谐,可见其难矣。”
【18】 汲古阁本《宋六十名家词》录《题酒边词》。
【19】 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
【20】 黄昇《花庵词选》:“白石道人……词极精妙,不减清真乐府,其间高处有美成所不能及。”
【21】 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白石脱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
【22】 《白石诗》自序之二:“作者求与古人合,不若求与古人异。求与古人异,不若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
【23】 张炎《词源》下:“美成诸人又复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官换羽为三犯、四犯之曲,按月律为之,其曲遂繁。”
【24】 此王国维说,见《人间词话》上。但他在《清真先生遗事》里却说:“词中老杜则非先生不可”,可见王氏晚年已修改他的前说。
【25】 沈义父《乐府指迷》:“梦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可晓。”尹焕《梦窗词序》:“求词于吾宋,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天下之言也。”
【26】 王国维《人间词话》上:“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指李后主),可谓颠倒黑白矣。”
【27】 明汲古阁覆宋本《花间集》陆游跋之一。
【28】 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二十引《后山诗话》。
[book_title]上卷 唐五代词
虞美人
李 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敦煌曲子词
菩萨蛮①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② ,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③ 。
【注释】
①这篇叠用许多人世断不可能的事作为比喻,和汉乐府《上邪》相似。但那诗山盟海誓是直说;这里反说,虽发尽千般愿,毕竟负了心,却是不曾说破。 ②“参”“辰”,两星名。参(shēn),参宿,在西方;辰,心宿,在东方。天体上距离约一百八十度。出没不相值,亦叫“参”、“商”。辰为商(殷商)星,见《左传·昭公元年》。参、辰本不能并见,况在白昼。 ③纵然具备上边所说各项条件,盟誓可以罢休,却仍不能休,还要等待三更时看见日头。一意分作两层,加重之辞。
浣溪沙
五里竿头风欲平① 。长风举棹觉船行。柔橹不施停却棹,是船行② 。 满眼风波多 灼,看山恰似走来迎。子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③ 。
【注释】
①“竿头”或校作“滩头”。“五里”疑为“五两”之误。五两,鸡毛制,占风具。郭璞《江赋》:“觇五两之动静。”如不改字,解释为船行五里,风忽小了,亦通。 ②“长风”似与上文“风欲平”矛盾,故或校作“张帆”。但张帆即无须举棹,这里恐是倒句。追叙风未平、未转顺风时的状况。逆风划船,走得很慢,所以说“觉船行”。“举棹”正和“停却棹”对,反起下文不摇船,顺风挂帆,船走快了,所以说“是船行”。两语相承,用“觉”“是”两字分点,似复非复。 ③梁元帝《早发龙巢》:“不疑行舫动,惟看远树来。”
望江南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鹊踏枝①
叵耐② 灵鹊③ 多 语④ ,送喜何曾有凭据。几度飞来活捉取,锁上金笼休共语⑤ 。 比拟⑥ 好心来送喜,谁知锁我在金笼里。欲他征夫早归来,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
【注释】
①“鹊踏枝”为“蝶恋花”之异名。这和后来的“蝶恋花”,句法亦颇不同,故仍其原题。 ②“叵”是“可”的反文,不可也;读为“不可”的合音。叵耐,不可耐。犹俗语说“叵测”,不可测。 ③《淮南子·氾论训》高注:“乾鹄,鹊也,人将有来客,忧喜之征则鸣。”《开元天宝遗事》:“时人之家闻鹊声皆以为喜兆,故谓灵鹊报喜。”近代也还有这种迷信的说法。参看下宋欧阳修《玉楼春》注⑤。 ④原作“满语”,“满”字疑是“ ”之形误,欺瞒。或校作“谩”。“ ”与“满”较近。 ⑤不要和他说话,即不要听他的话。 ⑥“比拟”,准备。
别仙子①
此时模样,算来是秋天月。无一事,堪惆怅,须圆阙② 。穿窗牗,人寂静,满面蟾光如雪。照泪痕何似,两眉双结。 晓楼钟动,执纤手,看看③ 别。移银烛,偎身泣,声哽噎。家私事,频付嘱,上马临行说。长思忆,莫负少年时节④ 。
【注释】
①全篇从男子方面,追忆离别,描写对方。开首借月比人,即以月的圆缺来说明人事的变迁;以后用月影穿窗照见美人,实写临别情景,直贯篇终。 ②人本和月一样地圆满,所以说无一事堪惆怅,只是月有圆缺,人有离合,未免可惜,即是可惆怅。圆阙并列,却重在“阙”。“须圆阙”,须有圆缺,定有圆缺的意思,唯口气较软。须犹应也,必也,见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一。 ③“看看”,转眼,估量时间之辞,见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六。 ④这是总结上文的种种的叮咛嘱咐,语在虚实之间。
南歌子二首①
斜影珠帘立② ,情事共谁亲?分明面上指痕新?罗带同心③ 谁绾?甚人踏裰④ 裙? 蝉鬓因何乱?金钗为甚分?红妆垂泪忆何君?分明殿前直说,莫沉吟。
自从君去后,无心恋别人。梦中面上指痕新⑤ 。罗带同心自绾。被蛮儿⑥ 踏裰裙。 蝉鬓珠帘乱⑦ ,金钗旧股分⑧ 。红妆垂泪哭郎君。信是南山松柏,无心恋别人。
【注释】
①设为男女两方相互问答。这是民歌的一种形式,源流都很长远。词的初起,有多样不同的风格。此二首有意校字。第二首“哭郎君”以下原在另一首上,盖是错简,今校改。 ②“影”,原作 ,将“彡”搬在左边,即影字的俗写。人的影子映着珠帘。或将“影”改为“倚”,未是。 ③“同心”,结子的一种式样,表示恩爱。 ④“裰”,补也,文义不合,当是错字。或引唐窦梁宾《喜卢郎及第》:“小玉惊人踏破裙”句校作“破”。“破”可作语助用,当轻读。 ⑤说面上的指痕是自己梦中弄上的。 ⑥“蛮”校改字,原作“ ”,误。“蛮儿”,小儿。李贺《马诗》:“吾闻果下马,羁策任蛮儿。” ⑦即用原第一问“斜影珠帘立,情事共谁亲”,回答第五问“蝉鬓因何乱”,章法整中有散。 ⑧金钗是早年丢掉的,或从前别君时所分,所以说“旧股分”。
抛球乐
珠泪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当初姊姊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① 。子细思量着。淡薄知闻解好么② ?
【注释】
①白描写法,口气神情非常婉转,不像一般的七言诗句,别具一种风格。“他”,(tuō)。 ②“知闻”在唐诗中,或作名词用,或作动词用,详见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五。这里当是名词,作朋友、相知解。若释为过从结交,当动词用,就和下文“解”字相犯,一句中有了两个谓语反而费解。“淡薄知闻”是一个词组,和张书所引“琴里知闻”“酒知闻”相像。这句如翻成现代语,大略是:薄幸的相知懂得人好心吗?是承上“少年公子负恩多”,说出这首词的本意。
李 白
李白(701—762),字太白,生于碎叶城(当时属安西都护府),后迁居四川。天宝初,入长安,贺知章一见,称为“谪仙人”,荐于唐玄宗,待诏翰林。后漫游江湖间,被永王李璘聘为幕僚。璘起兵,事败,白坐流放夜郎(在今贵州省)。中途遇赦,至当涂依李阳冰,未几卒。
李白所作词,宋人已有传说(如文莹《湘山野录》卷上)。证以崔令钦《教坊记》及今所传敦煌卷子,唐开元间已有词调。然今传篇章是否果出于太白,甚难断定。今仍录《菩萨蛮》、《忆秦娥》各一首。
菩萨蛮
平林漠漠① 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② 。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③ 。 玉阶空伫立④ ,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⑤ ,长亭更短亭⑥ 。
【注释】
①漠有广阔义。“漠漠”,平远貌。 ②这和杜甫《滕王亭子》:“清江锦石伤心丽”,句法极类似。伤心是重笔。“伤心丽”极言文石五色的华美;“伤心碧”极言晚山之青,有如碧玉。 ③“人”指思念征夫的女子。孟浩然《秋登南山寄张五》:“愁因薄暮起”,又皇甫冉《归渡洛水》:“暝色赴春愁”,都和这词句意境相近。孟浩然和李白同时,皇甫冉比太白年代更后,李白恐不会袭用他们的句子。前人诗词每有一种常用的言语,亦可偶合。如梁费昶《长门怨》:“向夕千愁起”,早在唐人之先。意境亦大略相同。 ④过片另起,和上片“有人楼上愁”,不必冲突。如《西洲曲》:“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这是在楼下;下文换韵接“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便在楼上了。这些都多方表示盼望之情。《草堂诗余》“玉阶”作“栏干”。 ⑤许昂霄《词综偶评》:“远客思归口气,或注作‘闺情’,恐误。又按李益《鹧鸪词》云:‘处处湘云合,郎从何处归。’此词末二句,似亦可如此解,故旧人以为闺思耳。”许亦无定见,两说并存。但释为闺情当比较合适。如许说:“楼上凝愁,阶前伫立,皆属遥想之词”,岂非全篇都是想象了。 ⑥《释名》卷五:“亭,停也,人所停集也。”指大道上行人休息停留的地方。庾信《哀江南赋》:“十里五里,长亭短亭。”《白氏六帖》卷三“馆驿门”引庾赋,并云:“言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
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① 。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② 伤别。 乐游原③ 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④ 。
【注释】
①《列仙传》上:“箫史者,秦穆公时人,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一旦皆随凤凰飞去。”“娥”,美人通称,秦娥犹言秦女,指弄玉。楼、台亦通称,秦楼即秦台。 ②“灞陵”,汉文帝陵,在长安东,附近有灞桥,唐人折柳送别的所在。 ③乐游苑在汉长安东南,至唐称乐游原,一名乐游园,在长安城内升道坊龙华寺之南。曲江在同地。 ④汉代宫殿唐时尚有存者,如史载贞观七年太宗从上皇置酒故汉未央宫(见《资治通鉴》卷一九四《唐纪》)。又借汉喻唐,唐人诗中常见。篇中所云,不必泥于汉家,盖中晚唐时人伤乱之作。
韩 翃
韩翃,字君平,南阳(今属河南)人。天宝十三载(754)进士。姬人柳氏,曾为番将沙吒利所夺,后仍归韩。德宗时为中书舍人。
章台柳①
章台柳② ,章台柳,往日依依③ 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注释】
①韩翃和柳氏赠答故事,详见许尧佐《章台柳传》(《太平广记》卷四八五)、孟棨《本事诗》。 ②“章台”,汉长安中街名,见《汉书·张敞传》,是繁华的地方,后来每借称妓院所在。六朝、唐人已用其事与杨柳相连。如费昶《和萧记室春旦有所思》:“杨柳何时归,袅袅复依依。已映章台陌,复扫长门扉。”崔国辅《少年行》:“章台折杨柳。”《古今诗话》:“汉张敞为京兆尹,走马章台街。街有柳,终唐世曰章台柳。故杜诗云:京兆空柳色。”(《古今图书集成·草木典》卷二六七柳部引。《事文类聚》后集卷二十三所引略同,有脱文,引杜诗“柳色”作“柳市”,出杜集别本。杜句在《八哀篇·严武》诗中。《古今诗话》已逸,疑即宋李颀《古今诗话录》,见《宋史·艺文志》)。 ③“依依”,柔软貌。《诗·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往日依依”从《全唐诗》本,《章台柳传》引作“颜色青青”,《本事诗》引作“往日青青”。
柳 氏
事迹见前。
杨柳枝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① ,纵使君来岂堪折。
【注释】
①《淮南子·说山训》:“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
张志和
张志和,本名龟龄,字子同,金华(今属浙江)人。唐肃宗时待诏翰林。后隐居江湖间,自号烟波钓徒。著书名《玄真子》,亦以自号。
渔 父
西塞山① 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② 肥。青篛笠③ ,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注释】
①《历代诗余》卷一百十一引《乐府记闻》称张志和“往来苕霅间作《渔歌子》词”。西塞山在浙江湖州市吴兴区西。 ②“鳜鱼”,一种大口细鳞,淡黄带褐色的鱼,今呼桂鱼,即鳜之音转。 ③“篛笠”,篛通作“箬”,竹箬做的斗笠。
韦应物
韦应物(737—?),长安人。唐玄宗时为三卫郎。建中二年(781)为比部员外郎,出为滁州、江州刺史。贞元初(785左右)为苏州刺史,后世称为“韦苏州”。所作词仅存《三台》、《转应》数曲。
调笑令①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② 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注释】
①本调“仄、平、仄”,凡三换韵。 ②即焉支山,在甘肃山丹县东。《史记索隐·匈奴传》:“匈奴失焉支山,歌曰: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焉支”通作“燕支”、“胭脂”,本植物名,亦叫红蓝,花汁可做成红的颜料。
刘禹锡
刘禹锡(772—842),字梦得,洛阳(今属河南)人。贞元九年(793)登进士第,后因王叔文事贬为朗州(今属湖南)司马。元和十年(815)召还,又贬连州刺史。晚为太子宾客,加检校礼部尚书。禹锡在朗州,曾仿民歌为新词。有《刘宾客集》。
竹枝四首①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瞿塘② 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畬③ 。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还有情④ 。
【注释】
①《乐府诗集》卷八十一近代曲辞:“竹枝本出于巴渝。唐贞元中,刘禹锡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骚人《九歌》作《竹枝》新辞九章,教里中儿歌之,由是盛于贞元、元和之间。”刘禹锡原作有小引。 ②“瞿塘”亦作“瞿唐”,长江三峡之一,在重庆市奉节县。有滟滪堆,在江心。 ③“畬”,麻韵,shē。杜甫《秋日夔府咏怀》:“烧畬度地偏。”钱谦益笺引旧注:“楚俗烧榛种田曰畬。先以刀芟治林木曰研畬。其刀以木为柄,刃向曲谓之畬刀。”即所谓“刀耕火种”。耕种三年,田地须休息一次,故用《尔雅》“三岁曰畬”的畬字。 ④“情”、“晴”谐音。古乐府诗廋词,或出谜面,或出谜底。一般多用谜面,如“见莲不分明”,莲者,怜也之类;亦有出谜底者,如“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期者,碁也。或依宋本刘集作“道是无晴还有晴”。《乐府诗集》卷八十一:“一作晴。”作两“情”者出谜底也,作两“晴”者用谜面也。亦有上“情”下“晴”,谐音互见,蕴藉出之者,如清人朱子涵《重刊明钞刘宾客文集》卷二十七作“道是无情还有晴”。“情”、“晴”形似音同,流传易误。既各有合于古乐府辞例,自不妨并存。今仍从通行本并作“情”字,而记其异文,以供参考。
浪淘沙
日照澄洲江雾开,淘金女伴① 满江隈。美人首饰王侯印,尽是沙中浪底来② 。
【注释】
①许浑《题峡山寺》四首之三:“蛮女半淘金。”金有矿金、沙金诸名称。淘沙金称为“淘金”或“淘沙”。 ②盖言王侯贵妇之金钱富贵,尽是从劳动男女在沙中浪底之辛勤劳动中得来。本篇在唐人词中,思想性殊高。
白居易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太原(今属山西)人。元和三年(808)拜左拾遗,后贬江州(今属江西)司马,移忠州(今属重庆市)刺史。后为杭州刺史,又为苏州、同州(今属陕西)刺史,以刑部尚书致仕。晚居洛阳,自号醉吟先生、香山居士。其诗早年与元稹齐名,称“元白”;晚年又与刘禹锡齐名,称“刘白”。词不多,但影响后世甚大。有《白氏长庆集》。
竹 枝
瞿塘峡口水烟低,白帝城头① 月向西。唱得竹枝声咽处,寒猿闇鸟② 一时啼。
【注释】
①重庆市奉节县白帝山上,西汉末公孙述据此,自号白帝,山、城因此得名。刘备伐东吴败归,就死在白帝城。用地名即景,亦有怀古意。 ②《水经注》卷三十四“江水”:“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李白诗《下江陵》“两岸猿声啼不住”,到唐代还是那样。“闇”,同“暗”。传世本《尊前集》,如黄荛圃旧藏明钞本,《唐宋名贤百家词》本,汲古阁本,俱作“闇”,缰村本作“闲”,盖误。残夜鸟啼,作“闇”自好。白氏本集亦作“闇”。
望江南二首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①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② ,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③ ,郡亭④ 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注释】
①“谙”,熟悉。 ②蓝草,蓼蓝,可制靛青。 ③宋之问《灵隐寺》:“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作者有《留题天竺灵隐两寺》诗:“宿因月桂落”,自注云:“天竺尝有月中桂子落。”又《东城桂》诗自注:“旧说杭州天竺寺,每岁中秋有月桂子堕。”这不过是中秋晚上到天竺山中赏月罢了。 ④“郡亭”,在杭州,盖即虚白亭。作者有《郡亭》诗:“况有虚白亭,坐见海门山。”
温庭筠
温庭筠(812—?),本名岐,字飞卿,太原祁县(今属山西)人。大中初(850左右)应进士,不第。黜为方城(今属河南)尉,改隋县(今属湖北)尉,后为国子助教。卒于咸通八年(867)以前。《旧唐书》谓其“士行尘杂,不修边幅,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词有《握兰集》、《金荃集》,今不传。唯《花间集》中尚存其词六十六首。诗与李商隐齐名,称“温李”。
菩萨蛮
小山① 重叠金明灭② ,鬓云欲度③ 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④ 。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⑤ 。
【注释】
①近有两说,或以为“眉山”,或以为“屏山”,许昂霄《词综偶评》:“小山,盖指屏山而言”,说是。若“眉山”不得云“重叠”。 ②承上屏山,指初日光辉映着金色画屏。或释为“额黄”、“金钗”,恐未是。 ③《词综偶评》:“犹言鬓丝撩乱也。”“度”字含有飞动意。 ④这里写“打反镜”,措辞简明。 ⑤“帖”,“贴”字通,和下文金鹧鸪的“金”字遥接,即贴金,唐代有这种工艺。“襦”,短衣。绣罗襦上,用金箔贴成鹧鸪的花纹。
又①
水精帘里颇黎枕② ,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③ 。 藕丝秋色浅④ 。人胜参差翦⑤ 。双鬓隔香红⑥ ,玉钗头上风⑦ 。
【注释】
①本词咏立春或人日。全篇上下两片大意从隋薛道衡《人日》诗“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脱化。 ②李白《玉阶怨》:“却下水精帘”;李商隐《偶题》:“水纹簟上琥珀枕”,表示光明洁净的境界和这句相类。“颇黎”,即玻瓈、玻璃。 ③张惠言《词选》评注:“江上以下,略叙梦境”,后来说本篇者亦多采用张说。说实了梦境似亦太呆,不妨看做远景,详见《读词偶得》。 ④当断句,不与下“人胜参差翦”连。藕合色近乎白,故说“秋色浅”,不当是戴在头上花胜的颜色。这里藕丝是借代用法,把所指的本名略去,古词常见。如温庭筠另首《菩萨蛮》的“画罗金翡翠”,不言帷帐;李璟《山花子》的“手卷真珠上玉钩”,不言帘。这里所省名词,当是衣裳。作者另篇《归国遥》:“舞衣无力风敛,藕丝秋色染”,可知。李贺《天上谣》:“粉霞红绶藕丝裙。” ⑤“胜”,花胜,以人日为之,亦称“人胜”。《荆楚岁时记》:“正月七日为人日……翦彩为人,或镂金薄(箔)为人以贴屏风,亦戴之头鬓;又造华胜以相遗。”花胜男女都可以戴;有时亦戴小幡,合称幡胜。到宋时这风俗犹存,见《梦粱录》、《武林旧事》“立春”条。 ⑥“香红”指花,即以之代花。着一“隔”字,两鬓簪花,光景分明。 ⑦幡胜摇曳,花气摇荡,都在春风中。作者《咏春幡》诗:“玉钗风不定,香步独徘徊”,意境相近。
又
满宫明月梨花白,故人万里关山隔。金雁一双飞① ,泪痕沾绣衣。 小园芳草绿,家住越溪② 曲。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③ 。
【注释】
①指衣上的绣纹。 ②“越溪”即若耶溪,北流入镜湖,在浙江绍兴市,相传为西施浣纱处。本词疑亦借用西施事。或以为越兵入吴经由的越溪,恐未是。杜荀鹤《春宫怨》:“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亦指若耶溪。 ③上片写宫廷光景;下片写若耶溪,女子的故乡。结句即从故人的怀念中写,犹前注所引杜荀鹤诗意。“君”盖指宫女,从对面看来,用字甚新。柳色如旧,而人远天涯,活用经典语。见前韩翃《章台柳》注③。
又
夜来皓月才当午,重帘悄悄无人语,深处麝烟长① ,卧时留薄妆。 当年还自惜,往事那堪忆。花落月明残② ,锦衾知晓寒③ 。
【注释】
①“深处”承上“重帘”来,指帘帷的深处。“麝烟”,一作“麝煤”,都指烛花。其指香墨时另是一义。以香料和油脂制烛,叫“香烛”。作者另篇《菩萨蛮》:“香烛销成泪。”“麝烟”、“麝煤”是另一种说法。薛昭蕴《浣溪沙》“麝烟兰焰簇花钿”,可互证。 ②这里不必纪实,犹李存勖《忆仙姿》(《如梦令》):“残月落花烟重。”或校“花落”作“花露”,恐非。 ③张惠言《词选》评:“此自卧时至晓,所谓‘相忆梦难成’也。”
更漏子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① ,画屏金鹧鸪② 。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③ 。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注释】
①陈伏知道《从军五更转》:“城乌初起堞。” ②“塞雁”、“城乌”是真的鸟,屏上的“金鹧鸪”却是画的,意想极妙。张惠言《词选》评:“三句言欢戚不同。”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此言苦者自苦,乐者自乐”,即张氏说。李贺《屏风曲》:“月风吹露屏外寒,城上乌啼楚女眠。”词意如本此,画屏中人,亦未必乐也。 ③“谢家池阁”,字面似从谢灵运《登池上楼》诗来,词意盖为“谢娘家”,指女子所居。韦庄《浣溪沙》:“小楼高阁谢娘家”,这里不过省去一“娘”字而已。
又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① ,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②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注释】
①“梧桐树”以下,谭献评《词辨》:“似直下语,正从‘夜长’逗出。亦书家无垂不缩之法。”谭评末句不大明白。后半首写得很直,而一夜无眠却终未说破,依然含蓄,谭意或者如此罢。 ②“不道”,不理会。言风雨不管人心里的痛苦。
杨柳枝
织锦机边① 莺语频,停梭垂泪忆征人。塞门三月犹萧索,纵有垂杨未觉春② 。
【注释】
①借用前秦窦滔妻苏蕙故事。苏氏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事见《晋书·列女传》。 ②“塞门”两句,翻用王之涣《凉州词》“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意,更深一层。张敬忠《边词》:“二月垂杨未挂丝。”
南歌子
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② 。偷眼暗形相③ ,不如从嫁与④ ,作鸳鸯。
【注释】
①谭献评《词辨》:“尽头语,单调中重笔,五代后绝响。” ②这两句,一指小针线,一指大针线。小件拿在手里,所以说“手里金鹦鹉”。大件绷在架子上,俗称“绷子”,古言“绣床”,人坐在前,约齐胸,所以说“胸前绣凤凰”。和下面“作鸳鸯”对照,结出本意。 ③“形相”,犹说打量,相看。曹唐《小游仙诗》:“心知不敢一形相。” ④“从”,任从。“从嫁与”,就这样嫁给他,不仔细考虑。
望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①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② 水悠悠③ ,肠断白 洲④ 。
【注释】
①《西洲曲》:“望郎上青楼。” ②“脉脉”,含情相视貌。古诗:“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字当作“眽”,相视也。 ③与《西洲曲》“楼高望不见,尽日阑干头”意境相同;诗简远,词婉转,风格不同。 ④ 花白色,故称“白 ”。洲,水中可住的小岛。《白香山诗集》补遗卷上《送刘郎中赴任苏州》,汪立名注引《太平寰宇记》:“白 洲在湖州霅溪之东南,去洲一里。洲上有鲁公颜真卿芳菲亭,内有梁太守柳恽诗《江南曲》云:‘汀洲采白 ,日暮江南春’,因以为名。”又白居易《得杨湖州书》诗:“白 洲上春传语”;后集卷十五附白氏所作《白 洲五亭记》说得很详细。这里若指地名,过于落实,似泛说较好。中唐赵微明《思归》诗中间两联云:“犹疑望可见,日日上高楼。惟见分手处,白 满芳洲。”合于本词全章之意,当有些渊源。
韩 偓
韩偓,字致尧,一作致光,京兆万年(今属陕西)人。龙纪元年(889)进士。唐昭宗时以反对朱温贬濮州(今属山东)司马。唐亡,依王审知。自号玉山樵人。有艳体诗《香奁集》。
生查子
侍女动妆奁,故故惊人睡① ,那知本未眠,背面偷垂泪。 懒卸凤凰钗,羞入鸳鸯被② 。时复见残灯,和烟坠金穗③ 。
【注释】
①“故故”,故意。以为人睡着了,久待不耐,有意惊醒她。 ②《古诗十九首》:“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③两句写就寝后依旧不眠金穗,灯芯结为灯花。结得过长了,有时会掉下一些火星,写残夜光景。
皇甫松
皇甫松,名一作嵩,字子奇,睦州(今属浙江)人。皇甫湜子。《花间集》称其为“皇甫先辈”(唐人呼进士为“先辈”,见《资治通鉴》卷二六七)。
浪淘沙
滩头细草接疏林,浪恶罾船① 半欲沉。宿鹭眠鸥飞旧浦② ,去年沙嘴是江心③ 。
【注释】
①“罾船”,扳罾的船。《汉书·陈胜传》颜师古注:“罾,鱼网也,形如仰伞盖,四维而举之,音曾。” ②“浦”,大水有小口别通,亦可作水边解。参看下孙光宪《菩萨蛮》注⑨。 ③现在的沙嘴(沙滩)当去年还在江心,言江沙淤积得很快。汤显祖评《花间集》:“桑田沧海,一语道破。”
望江南
兰烬① 落,屏上暗红蕉② 。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③ ,人语驿边桥④ 。
【注释】
①灯烛之芯结花如兰。李贺《恼公》:“蜡泪垂兰烬。”王琦注:“兰烬,谓烛之余烬状似兰心也。” ②《格致镜原》卷六八引《益部方物略记》:“红蕉于芭蕉盖自一种,叶小,其花鲜明可喜(即今之美人蕉),蜀人语染深红者谓之蕉红。”这里“红蕉”,盖亦指颜色,犹言蕉红。残夜灯昏,映着画屏作深红色。 ③白居易《寄殷协律》诗自注:“江南《吴二娘曲》云:‘暮雨萧萧郎不归。’”《诗·郑风·风雨》:“风雨潇潇。”“潇潇”、“萧萧”字通,雨下得很急。 ④骑马以传递公文叫“驿传”,沿途供他们休息的所在叫“驿舍”,或临水有桥叫“驿桥”。
又
楼上寝,残月下帘旌① 。梦见秣陵② 惆怅事③ ,桃花柳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
【注释】
①“帘旌”,帘额,即帘子上部所缀软帘。白居易《旧房》:“床帷半故帘旌断。”李商隐《正月崇让宅》:“蝙拂帘旌终展转。” ②“秣陵”,即金陵,今南京市。 ③下边所写梦境本是美满的,醒后因旧欢不能再遇,就变为惆怅了。用“惆怅事”一语点明梦境,又可包括其他情事,明了而又含蓄。
采莲子
菡萏香连十顷陂① 举棹② ,小姑贪戏采莲迟年少。晚来弄水船头湿举棹,更脱红裙裹鸭儿年少。
【注释】
①《尔雅·释草》:“荷,芙蕖……其华菡萏。”《诗·陈风·泽陂》:“彼泽之陂,有蒲菡萏。”陂,水边堤岸。分言之,荷花含苞的叫菡萏,盛开的叫芙蕖,但通言没有分别。 ②“举棹”、“年少”,叶韵,都是《采莲子》例有的“和声”。
又
船动湖光滟滟① 秋举棹,贪看年少信船流② 年少。无端隔水抛莲子举棹,遥被人知半日羞③ 年少。
【注释】
①“滟滟”,光动摇貌。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滟滟随波千万里。” ②“信船流”,犹“任船流”。女子忘却划船,任它自流。 ③“半日羞”,羞了好一会儿。倒装句法。
韦 庄
韦庄(836—910),字端己,京兆杜陵(今属陕西)人。广明元年(880)黄巢破长安,庄在都中,有《秦妇吟》记其事。唐昭宗乾宁元年(894)成进士。蜀王建称帝,庄为宰相。在成都时曾居杜甫草堂故址,故诗集号《浣花集》。
浣溪沙
惆怅梦余山月斜,孤灯照壁背窗纱。小楼高阁谢娘家① 。 暗想玉容何所似② ?一枝春雪冻梅花③ ,满身香雾簇朝霞④ 。
【注释】
①“谢娘”,六朝时已有此称。《玉台新咏》有徐悱妇《摘同心支子寄谢娘因附此诗》。或以为指李德裕撰《谢秋娘曲》之谢秋娘,恐非。“谢娘家”见上温庭筠《更漏子》注③。这句承上“惆怅梦余”来,梦到伊处,醒却不是,只见斜月残灯而已。又开出过片“暗想”以下。 ②汤显祖评:“以暗想句问起,则下二句形容快绝。” ③此句又见作者诗《春陌二首》之一。 ④曹植《洛神赋》:“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又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① 。 咫尺画堂深似海② ,忆来唯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③ ?
【注释】
①一句叠用两个动词,代对方想到自己,透过一层,曲而能达。句法亦新。 ②仍是室迩人远、咫尺天涯意。 ③下三句说出本事。人不必远,以阻隔而堂深;其所以阻隔却未说破。“携手入长安”者,盖旧约也,今唯有把书重看耳,几时得实现耶?宋周邦彦《浣溪沙》:“不为萧娘旧约寒,何因容易别长安。”殆即由此变化,而句意较明白,可作为解释读。
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① 。纵被无情② 弃,不能羞。
【注释】
①“休”,罢。这一辈子也就此算了。 ②“无情”作名词用,仿佛说“薄情”,指薄情的男子。
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① ,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② ,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③ 。
【注释】
①以句法看,当连上“四月十七”为一句;以韵脚论,仄韵换平韵,“时”与“眉”叶;就意思论,“时”字承上,“别君”启下离别光景:如这等地方,句读只可活看。 ②单看上片,好像是一般的回忆,且确说某月某日,哪知却是梦景。径用“不知”点醒上文,句法挺秀。韦另有《女冠子》,情事相同,当是一题两作,那首结句说:“觉来知是梦,不胜悲”,就太明白了。 ③结句以“天边月”和上“四月十七”时光相应,以“没人知”的重叠来加强上文的“不知”,思路亦细。
菩萨蛮
红楼① 别夜堪惆怅,香灯② 半卷流苏帐③ 。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④ ,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注释】
①“红楼”指豪门富家的住所。李白《侍从宜春苑》诗:“紫殿红楼觉春好。”白居易《秦中吟》:“红楼富家女。”作者《长安春》诗:“长安春色本无主,古来尽属红楼女。” ②“香灯”,用香料制油点的灯。 ③下垂曰“苏”。今吴语犹谓“须”曰“苏”,如“苏头”即“须头”,也就是流苏。唐诗“须”字亦每读若“苏”音。以五彩羽毛为之,后亦用彩线。王维《扶南曲》:“翠羽流苏帐。” ④“金翠羽”,琵琶的装饰,嵌金点翠在捍拨上。琵琶槽上安置金属薄片,来防止弹拨的损伤,叫“捍拨”。捍有捍卫、保护意。
又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①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注释】
①“炉”,从南宋绍兴刻本《花间集》,各本亦有作“垆”者,意同,谓酒店用土砌台安放的大酒缸。《史记·司马相如传》:“而令文君当炉”,韦昭曰:“炉,酒肆也,以土为堕,边高似炉。”《后汉书·孔融传》注:“炉,累土为之,以居酒瓮,四边隆起,一面高,如锻炉,故名炉。”这里用《相如传》卓文君事来比喻西蜀的女子,切本地风光。《西京杂记》卷二:“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皓腕凝霜雪”,与之句意亦相近。
又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① ,此时心转迷。 桃花春水渌② ,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注释】
①白居易《魏王堤》:“柳条无力魏王堤。”又屡见于白诗,如《魏堤有怀》、《三月三日祓禊洛滨》等篇。即魏王池。《清一统志》卷一六三:“魏王池在洛阳县南,《明统志》:洛水溢为池,为唐都城之胜。贞观中以赐魏王泰,故名。” ②《礼记·月令》:“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韩婴《诗传》:“三月桃花水。”后世称春涨为“桃汛”。这里写景,亦可真有桃花。王维《桃源行》:“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意谓处处都是桃花流水,却找不着这桃花源了。又江总《乌栖曲》:“桃花春水木兰桡”,用法和这词更近。“渌”,水清貌。一本作“绿”。
薛昭蕴
薛昭蕴,《花间集》称为“薛侍郎”,字里无考。新旧《唐书》有薛昭纬传,言其乾宁中为礼部侍郎;《北梦琐言》谓昭纬好唱《浣溪沙》词。后世乃有以昭纬、昭蕴为一人者(如王国维《庚辛之间读书记·跋覆宋本花间集》),疑非是。盖史载昭纬卒于唐末;而《花间集》列昭蕴于韦庄、牛峤之间,当为前蜀时人。
浣溪沙
红蓼① 渡头秋正雨,印沙鸥迹自成行,整鬟飘袖野风香。 不语含 ② 深浦里,几回愁煞棹船郎③ ,燕归帆尽水茫茫。
【注释】
①“蓼”,生在水边的叫水蓼,亦称泽蓼。秋日开花,紫红色。 ②“ ”,通“颦”,颦蹙。 ③美人皱眉,摇船的也似为她惆怅。愁字意思很轻。
又
粉上依稀有泪痕,郡庭花落欲黄昏,远情深恨与谁论。 记得去年寒食节① ,延秋门② 外卓金轮③ ,日斜人散暗消魂。
【注释】
①宗懔《荆楚岁时记》:“去冬节(冬至)一百五日,即有疾风甚雨,谓之寒食,禁火三日。”并云有斗鸡、打球、秋千等戏。古代为游赏的佳节。 ②“延秋门”,唐代长安禁苑的西门,在故汉未央宫之西。 ③“卓”,立。“卓轮”,停车。
张 泌
张泌,《花间集》列于牛峤、毛文锡之间,称为“张舍人”,字里无考。南唐时别有张泌者,为李煜舍人,且及见煜之死,则已在978年以后,距《花间集》成书迟约四十年。且《花间集》不收南唐词,自非一人也。今从《花间集》,列于牛希济之前。
浣溪沙
马上凝情忆旧游,照花淹① 竹小溪流,钿筝罗幕玉搔头② 。 早是出门长带月③ ,可堪分袂又经秋,晚风斜日不胜愁。
【注释】
①“淹”,浸渍,意比“淹没”稍轻。 ②叠用三名词:玉搔头,玉簪,指妆饰;罗幕,帷帐,指所在地;钿筝,乐器,指技艺。只七字,写人、境、情事都有了。《西京杂记》卷二:“武帝过李夫人,就取玉簪搔头,自此后宫人搔头皆用玉,玉价倍贵焉。” ③承前“马上”句。戴月披星一般都表示辛劳。
胡蝶儿①
胡蝶儿,晚春时。阿娇② 初著淡黄衣,倚窗学画伊。 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无端和泪湿燕脂,惹教双翅垂。
【注释】
①这词不写真的蝴蝶,而写画的蝴蝶;画上的蝴蝶却处处当做真蝴蝶去写,又关合作画美人的情感。 ②汉武帝姑母馆陶公主的女儿,小名叫阿娇,即陈皇后。《汉武故事》:“长公主……末指其女问曰:‘阿娇好否?’于是乃笑对曰:‘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这里用做少女的代称。
李存勖
李存勖(885—926),小字亚子,本西突厥人。李克用长子。923年灭梁称帝,在位四年。以伶人郭从谦之变,存勖中流矢死。史称后唐庄宗。存勖好俳优,知音,能度曲,所存词不多。
一叶落①
一叶落,褰朱箔,此时景物正萧索。画楼月影寒,西风吹罗幕;吹罗幕,往事思量著。
【注释】
①白居易有《一叶落》诗。参见前柳氏《杨柳枝》注①。
忆仙姿①
曾宴桃源② 深洞,一曲清歌舞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注释】
①从《尊前集》标题。《全唐诗》题作《如梦令》。 ②字面出陶潜《桃花源记》,诗人多借来指刘阮天台故事。
牛希济
牛希济,陇西(今属甘肃)人。牛峤侄。前蜀王衍时为翰林学士,御史中丞。后唐时为雍州节度副使。
生查子
春山烟欲收,天淡稀星小① 。残月脸边明② ,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③ 。
【注释】
①“天淡”及下句把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拆开来用,而意不同。 ②“残月”句写人立庭院,缺月西下,破晓的光景。 ③江总妻《赋庭草》:“雨过草芊芊,连云锁南陌。门前君试看,是妾罗裙色。”
欧阳炯
欧阳炯(?—971),益州华阳(今属四川)人。前蜀时中书舍人,后蜀时为宰相,归宋为左散骑常侍。曾为《花间集》作序。
南乡子
画舸停桡,槿花篱① 外竹横桥。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
【注释】
①槿花有红、紫、白等色,朝开暮落,多种之以代篱笆,叫槿篱。岭南红槿自四月至十二月常开。
又
岸远沙平,日斜归路晚霞明。孔雀自怜金翠尾,临水,认得行人惊不起① 。
【注释】
①孔雀临水看见有人来,吓了一跳,又似乎认得他,依然不动,还在那里照影自怜。读“惊”字略断,句法曲折,写孔雀姿态如生。谭献评《词辨》:“顿挫语似直下。惊字倒装。”
又
路入南中,桄榔① 叶暗蓼花红。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② ,树底纤纤抬素手。
【注释】
①“桄榔”(guāng láng),常绿乔木,似棕榈而多节。叶生在枝杪,为羽状复叶。叶下有须。花小,开成穗绿色。子如青珠。一树可得青珠百余条,每条不下百余颗,团团悬挂,若伞盖然。海南人俗语:“槟榔为酒,桄榔为饭”;又说:“食有面木,饮有酒花。”《文选》左思《蜀都赋》:“面有桄榔”,李善注:“木中有屑,如面,可食。” ②“红豆”,相思树所结的实,又名相思子。左思《吴都赋》“相思之树”,李善注:“其实如珊瑚,历年不变。”王维《红豆》诗:“红豆生南国。”
江城子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空有姑苏台① 上月,如西子② 镜,照江城③ 。
【注释】
①春秋时吴建,在姑苏山上。后来苏州由此得名。 ②“西子”见《孟子·离娄》:“西子蒙不洁”,即西施。“如”是衬字。 ③金陵、姑苏本非一地。春秋吴越事更在六朝前。推开一层说,即用西子镜作比喻。苏州在南京的东面,写月光由东而西。
顾 夐
顾夐,前蜀时为宫廷小吏,后官茂州(今属四川)刺史。后蜀孟知祥时官至太尉。
诉衷情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① ,月将沉。争② 忍不相寻③ 。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注释】
①“掩”“敛”为韵,暗叶仄韵。 ②“争”,同“怎”。古多写做“争”,读平声。“怎”字后起,如《广韵》、《集韵》皆未收,殆后来音变。 ③本篇白描,作情极的说法,仍有含蓄。如本句“争忍不相寻”,相寻又怎么样呢!口气未完,却咽住了,得断续之妙。
李 珣
李珣,字德润,上代为波斯人,家于梓州(今属四川)。前蜀时秀才,王衍昭仪李舜弦兄。有《琼瑶集》。
南乡子
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带香游女偎伴笑,争窈窕① ,竞折团荷② 遮晚照。
【注释】
①“窈窕”,美好貌,有妖冶意。作为幽闲解是另一义。 ②“团荷”,荷叶。
又
渔市散,渡船稀,越南云树望中微。行客待潮天欲暮,迷春浦,愁听猩猩啼① 瘴雨② 。
【注释】
①《尔雅·释兽》:“猩猩小而好啼。” ②“瘴雨”,南方卑湿蒸郁结成,有黑色的叫墨瘴。柳宗元《别舍弟宗一》诗:“桂岭瘴来云似墨。”
又
相见处,晚晴天,刺桐花① 下越台② 前。暗里回眸深属意,遗双翠③ 。骑象背人先过水。
【注释】
①“刺桐”,一名海桐,产南方,像梧桐而有刺,花深红色。 ②即越王台,汉时赵佗所筑,在广州北越秀山上。 ③故意掉下一双翠羽装饰的钗子。
又
云髻重,葛衣① 轻,见人微笑亦多情。拾翠采珠② 能几许,来还去,争及村居织机女。
【注释】
①细葛布做的衣服。左思《吴都赋》:“蕉葛升越,弱于罗纨。” ②曹植《洛神赋》:“或采明珠,或拾翠羽。”
又
山果熟,水花香,家家风景有池塘。木兰舟① 上珠帘卷,歌声远,椰子酒② 倾鹦鹉醆③ 。
【注释】
①木兰树质很坚固,可为舟楫。称“兰舟”、“兰桡”。《太平御览》卷九五八木部七引任昉《述异记》:“七里洲中有鲁班刻木兰为舟,至今在洲中。诗家所云木兰舟出于此。”(又见《随庵丛书》本《述异记》卷下)这里不过借用成语,言舟楫之华美。《离骚》:“朝搴阰之木兰兮。” ②椰实很大,中有浆液,可以酿酒。 ③“醆”,同“盏”。有一种海螺形像鹦鹉的嘴,叫鹦鹉螺,壳可制酒杯。薛道衡《和许给事善心戏场转韵》:“共酌琼酥酒,同倾鹦鹉杯。”
孙光宪
孙光宪(?—968),字孟文,后自号葆光子,贵平(陵州领县,今属四川)人。唐陵州判官。后唐天成初(926左右)避地江陵,高季兴署为从事。累官荆南节度副使,检校秘书兼御史中丞。后劝高继冲归宋,在宋为黄州刺史。《宋史》有传。
浣溪沙
蓼岸风多橘袖香,江边一望楚天长,片帆烟际闪孤光。 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兰红波碧忆潇湘① 。
【注释】
①“兰”,兰草,秋日开花。江淹《别赋》:“见红兰之受露。”
菩萨蛮
木棉① 花映丛祠② 小,越禽③ 声里春光晓。铜鼓④ 与蛮歌,南人祈赛多⑤ 。 客帆风正急,茜⑥ 袖偎墙⑦ 立⑧ 。极浦⑨ 几回头,烟波无限愁。
【注释】
①“木棉”,热带乔木,初春时开花,深红色。高士奇《天禄识余》卷上:“南中木棉,树大盈抱,花红似山茶而蕊黄,花片极厚。” ②“丛祠”,荒祠野庙。 ③《本草·释名》:“孔雀,越鸟。”李时珍曰:“凌晨则鸣声相和,其声曰都护。”李德裕《岭南道中》:“红槿花中越鸟啼。”“越”、“粤”古字通。 ④《后汉书·马援传》:“骆越铜鼓。”注引裴氏《广州记》:“狸 铸铜为鼓。鼓惟高大者为贵,面阔丈余。初成,悬于庭。” ⑤“祈”,求。“赛”,报赛,“报神福也”(见《史记索隐·封禅书》)。与旧日迷信的“还愿”相近。于鹄《江南曲》:“还随女伴赛江神。”许浑《游维山新兴寺宿石屏村谢叟家》:“家家扣铜鼓,欲赛鲁将军。”又《送客南归有怀》:“铜鼓赛江神。” ⑥茜草,可做红色染料。茜色即红色。 ⑦“墙”,一本作“樯”,桅竿。 ⑧这两句与杜牧《南陵道中》:“南陵水面漫悠悠,风紧云繁欲变秋。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意境相近,而诗词写法不同。 ⑨“极浦”,远水。《楚辞·湘君》:“望涔阳兮极浦”,李善注:“极,远也。浦,涯水也。”
竹 枝
门前春水竹枝白 花女儿① ,岸上无人竹枝小艇斜女儿。商女经过竹枝江欲暮女儿,散抛残食竹枝饲神鸦② 女儿。
【注释】
①和声叶韵。其格式与《采莲子》不同。 ②杜甫《过洞庭湖》“迎棹舞神鸦”,仇兆鳌注引《岳阳风土记》:“巴陵鸦甚多,土人谓之神鸦,无敢弋者。”此当是一种迷信的风俗。参看下卷辛弃疾《永遇乐》注⑬。
冯延巳
冯延巳(903—960),一名延嗣,字正中,广陵(今属江苏)人。南唐李昪时为秘书郎。与李璟友善,屡为宰相。有词集《阳春录》,多混入他人之作。
采桑子
小堂深静无人到,满院春风,惆怅墙东① ,一树樱桃带雨红。 愁心似醉兼如病,欲语还慵② 。日暮疏钟,双燕归栖画阁中。
【注释】
①“墙东”,借用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东家之子”的字面,或寓怀人之意。 ②“慵”,懒,蜀容切。
又
花前失却游春侣,极目寻芳,满眼悲凉,纵有笙歌亦断肠。 林间戏蝶帘间燕,各自双双;忍更思量,绿树青苔半夕阳。
清平乐
雨晴烟晚,渌水新池满。双燕飞来垂柳院,小阁画帘高卷。 黄昏独倚朱阑,西南新月眉弯。砌下落花风起,罗衣特地春寒① 。
【注释】
①“特地”,加重语气。“特地春寒”,仿佛说“特别觉得春冷”。
蝶恋花①
谁道閒情② 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③ ,为问新愁④ ,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⑤ 。
【注释】
①本篇别作欧阳修。 ②“閒”,一本作“閑”。閒、閑本两字。閒情之閒作閑散解;閑情之閑作防閑讲,如陶潜《閑情赋》。但后来这两字多混用。 ③古诗:“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④“为问新愁”,对前文“惆怅还依旧”说,以见新绿而触起新愁,与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所谓“春风吹又生”略同。 ⑤“独立”两句,用景结情。说“人归后”,又伫立很久,独自迟归的意思。
又
窗外寒鸡① 天欲曙,香印② 成灰,坐起浑无绪③ 。庭际高梧凝宿雾,卷帘双鹊惊飞去④ 。 屏上罗衣闲绣缕⑤ ,一饷⑥ 关情,忆遍江南路⑦ 。夜夜梦魂休谩语⑧ ,已知前事无寻处。
【注释】
①鲍照《舞鹤赋》:“感寒鸡之早晨。”鸡觉得寒冷,不到天明就叫,所谓“夜半寒鸡”。“早晨”,先于晨,亦此意。 ②“香印”,把香研成细末,印成回纹的图案,然后点火,亦叫“香篆”。 ③加重语气。“浑”作“全”字解。无绪,没有好情绪。 ④写天明光景,笔意跳脱。鹊本歇在梧桐树上,因帘卷而惊飞。 ⑤罗衣搭在屏风上,懒得去拈针线,写白昼闲眠光景。 ⑥“饷”,一顿饭的工夫,通作“晌”。“一晌”,片刻,亦言“半晌”。 ⑦或从画屏风景联想。如后来晏幾道《蝶恋花》“小屏风上西江路”。 ⑧“谩语”,胡乱的话。梦魂谩语,即梦话,却比呓语稍轻。“休”,休要,否定语。
又
萧索清秋珠泪坠,枕簟微凉,展转浑无寐,残酒欲醒中夜起,月明如练天如水① 。 阶下寒声啼络纬② ,庭树金风③ ,悄悄重门闭。可惜旧欢携手地,思量一夕成憔悴④ 。
【注释】
①梁元帝《春别应令》:“昆明夜月光如练。” ②“络纬”,秋虫名,绿色,鸣声如纺线,南方俗呼“纺织娘”。 ③“金风”,秋风。旧说以四季分配五行,秋令属金。 ④相思只一夜,人就憔悴了。用重笔、夸张的写法。
又①
几日行云② 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③ 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④ ?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注释】
①本篇别作欧阳修。 ②喻人踪迹无定。原出宋玉《高唐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赋载楚怀王梦见巫山神女,原意谓神灵的变化。 ③白居易《题李次云窗竹》:“千花百草凋零后,留向纷纷雪里看。”又《赠长安妓人阿软》:“绿水红莲一朵开,千花百草无颜色。” ④看燕子飞来,不知在路上碰见他了吗?想得极痴;却未必真有这话,与上“频独语”不连读。双燕有寄书的传说,参看中卷柳永《玉蝴蝶》注⑨,下卷史达祖《双双燕》注⑧。
谒金门
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① 。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② 。 斗鸭阑干③ 独倚,碧玉搔头斜坠④ 。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⑤ 。
【注释】
①这和李璟的“小楼吹彻玉笙寒”,都为当时的名句。李璟尝戏延巳曰:“吹绉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见马令《南唐书》卷二十一。《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引《古今词话》,以为成幼文作。 ②“挼”,揉搓,音奴何切,即今语推挪之“挪”。手搓着杏花蕊,引逗鸳鸯,是倒装句法。 ③用栏杆圈养着一些鸭,使它们相斗,三国时已有。《三国志·吴书·陆逊传》:“时建昌侯虑于堂前作斗鸭栏。”又伶玄《赵飞燕外传》:“忆在江都时,阳华李姑畜斗鸭水池上。”虽出于小说,但这样的风尚,相传当已甚久。这里不过说在池塘里养些鸭儿而已,恐未必真斗鸭。赵与峕《宾退录》卷八,说此句曰:“人多疑鸭不能斗”,下引各史书反证之,赵氏盖以为此词写实。然宋时此风已稀,故曰“人多疑”。 ④“玉搔头”即“玉簪”。见前张泌《浣溪沙》注②。“坠”,掉下;但这里只形容斜露玉簪,仿佛欲落,略如《花间集》张泌《浣溪沙》“翠鬟抛掷一簪长”的意思。 ⑤“鹊喜”,见前敦煌曲子词《鹊踏枝》注③。这词多用禽鸟点缀风物,兴起情感。上云鸳鸯、斗鸭,这里用喜鹊作结。
长命女①
春日宴,绿酒② 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注释】
①《能改斋漫录》卷十七:“南唐宰相冯延巳有乐府一章名《长命女》云云。其后有以其词意改为《雨中花》云:‘我有五重深深愿:第一愿且图久远;二愿恰如雕梁双燕,岁岁得长相见;三愿薄情相顾恋;第四愿永不分散;五愿奴哥收因结果,做个大宅院。’味冯公之词,典雅丰容。虽置在古乐府,可以无愧。一遭俗子窜易,不惟句意重复,而鄙恶甚矣。”按白居易《赠梦得》:“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冯作似本此。 ②古所谓“绿”,有时近乎黄色,绿酒亦是那样。白居易《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
李 璟
李璟(916—961),字伯玉,徐州人。李昪长子。943年嗣位称帝,后改称国主,史称南唐中主。今存词四首。
山花子
手卷真珠① 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② ,丁香空结雨中愁③ ,回首绿波三峡④ 暮,接天流。
【注释】
①《花庵词选》作“珠帘”。《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引《漫叟诗话》:“……余谓词曲亦然。李璟有曲,‘手卷真珠上玉钩’,或改为‘珠帘’……非所谓遇知音。”《笺注草堂诗余》前集卷下在本句之下引李白诗:“真珠高卷对帘钩。”这里用太白句,却省略“帘”字,似不合一般的文法,但古诗中每有此等词例。 ②“信”,使者。《山海经·海内北经》:“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后来小说《汉武故事》也有三青鸟,却分成两起,一个先来,两个跟着王母来。李商隐《汉宫词》:“青雀西飞竟未回”,即咏这个故事。本句和下“丁香”句又都用李义山诗句。 ③丁香子黑色,一名鸡舌香,作香料用,可含之口中。李商隐《代赠》:“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这里亦借丁香枝条的柔弱纠结来形容心绪郁结不舒的状态。杜甫《江头五咏》之一:“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垫。” ④“三峡”,从《花庵词选》、《草堂诗余》本。长江下流,回望上游,巫山云雨,在想象中,故下云“接天流”,与后主词“一江春水向东流”意境相似。一本作“三楚”,谓南楚、东楚、西楚。
又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① 。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② 远,小楼吹彻玉笙寒③ 。 多少泪珠何限恨,倚④ 阑干。
【注释】
①西风从绿波之间起来。以花叶凋零,故曰“愁起”。 ②《汉书·匈奴传》:“送单于出朔方鸡鹿塞。”颜师古注:“在朔方窳浑县西北。”(今陕西横山县西)《后汉书·和帝纪》:“窦宪出鸡鹿塞”,简称鸡塞。亦作鸡禄山。《花间集》卷八孙光宪《定西番》:“鸡禄山前游骑。”这里泛指边塞。 ③“彻”,大曲中的最后一遍。“吹彻”意谓吹到最后一曲。笙以吹久而含润,故云“寒”。元稹《连昌宫词》:“逡巡大遍凉州彻”,“大遍”有几十段。后主《玉楼春》:“重按霓裳歌遍彻”,可以参证。 ④明吕远本作“寄”,《读词偶得》曾采用之。但“寄”字虽好,文义比较晦,今仍从《花庵词选》与通行本,作“倚”。
李 煜
李煜(937—978),初名从嘉,字重光。璟第六子。961年嗣位,史称南唐后主。975年,宋曹彬破金陵,煜降宋,封违命侯,改封陇西郡公。太平兴国三年七月卒。据宋人王铚《默记》,盖为宋太宗赐牵机药所毒毙。煜善为诗词,著作甚多,唯已散逸。后人辑存,仅诗词数十篇而已。
长相思
云一 ,玉一梭① ,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② 。
秋风多,雨如和③ ,帘外芭蕉三两窠④ ,夜长人奈何。
【注释】
①“ ”(guō),《说文》:“绶青紫色”,这里比喻头发。“玉一梭”,指玉簪。 ②螺子黛出波斯国。借称妇女的画眉为螺黛,亦称黛螺。《释名》卷四:“黛,代也。灭眉毛去之,以此画代其处也。” ③“如和”,仿佛相应和。 ④“窠”,丛。植物一根多茎曰一窠,犹言一丛。字亦作“科”
捣练子令①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② 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注释】
①《尊前集》题作冯延巳。 ②“砧”,捣帛石。用来捣帛的棍子叫杵,合称“砧杵”。
望江南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① ,花月正春风。
【注释】
①此句与唐苏颋《夜宴安乐公主新宅》七绝首句相同。俱本《后汉书·皇后纪》马后诏:“车如流水,马如游龙。”
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① 。
【注释】
①本词从杜甫《曲江对雨》:“林花著雨燕脂湿”变化,却将一语演作上下两片。“春红”、“寒雨”已为下片“胭脂泪”伏脉。主意咏别情,“几时重”犹言“何时再”。“重”,平声。
又①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② 。
【注释】
①这篇在《花庵词选》有“凄惋哀思”的评语。虽上片写景,下片抒情,凄凉的气氛,却融会全篇。如起笔“无言独上西楼”一句,已摄尽凄惋的神情。 ②“别是一般滋味”也是离愁。剪不断,理还乱,还可形状,但却说不出,是更深一层的写法。
菩萨蛮
人生愁恨何能免,消魂独我情无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① ,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② 。离恨却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③ 。
【注释】
①指白梅花,开较迟,故春半还有落梅。 ②梦的成否原不在乎路的远近,却说路远以致归梦难成,语婉而意悲。 ③上片“拂了一身还满”,分为四、二,一句两折。这里二字一折,一句三折。古诗“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等句,均与本句意近。
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① 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暮凭阑②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③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④ 。
【注释】
①明刊本作“不暖”。“不耐”出语更自然,今从《全唐诗》及通行本。 ②各本多作“莫”,“莫”字原为“暮”的本字。故有两解:一读入声,解为勿;一读去声,解为黄昏。各家说亦不同。我前在《读词偶得》里读为入声,作否定语讲,并引后主另词“高楼谁与上”来作比较。一人两作固不必全同,说亦未必是。下片从“凭阑”生出,略点晚景,“无限江山”以下,转入沉思境界,作“暮”字自好。今从《全唐诗》写作“暮”。 ③《颜氏家训·风操》:“别易会难。”《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引《复斋漫录》以为李后主盖用此语。古诗中类此者正多。如曹丕《燕歌行》:“别日何易会日难”;戴叔伦《织女词》:“难得相逢容易别。”但这里是人人心中的一句普通话,即便相同,也不必看做用典。 ④有春归何处的意思。“天上人间”,极言其阻隔遥远且无定。《花间集》卷四张泌《浣溪沙》:“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意思就很明白了。
又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桁① 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剑② 已沉埋,壮气③ 蒿莱④ 。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注释】
①“桁”,通作“行”,读仄声。“一桁”,一带、一列。 ②《史记·吴太伯世家》裴骃《集解》引《越绝书》:“阖庐冢在吴县昌门……扁诸之剑三千,方员之口三千,槃郢鱼肠之剑在焉。”这里借古事说自己亡国的痛苦。 ③“壮气”与上“金剑”连,暗用丰城剑气,见《晋书·张华传》。 ④“蒿莱”,野草,犹言蓬蒿。阮籍《咏杯》:“贤者处蒿莱。”
虞美人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① 。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② 。 笙歌未散尊罍在,池面冰初解。烛明香暗画楼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
【注释】
①柳芽初舒曰“柳眼”。元稹《寄浙西李大夫》四首之一:“柳眼梅心渐欲春。”李商隐《二月二日》:“花须柳眼各无赖。”庭草先绿,稚柳继黄,是春光相续。犹前录冯延巳词“河畔青芜堤上柳”也。此眼前之景。 ②“当年”引下片回忆境界,早春光景。实景与所忆不必同,借“竹声新月”逗入,是变幻处。
又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① 。
【注释】
①王国维《人间词话》谓此句可作后主词的评语。
蝶恋花①
遥夜② 亭皋③ 闲信步,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④ 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⑤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注释】
①杨元素《本事曲》以为山东李冠作。冠,北宋时人。今从《尊前集》入后主词。 ②“遥夜”犹言长夜。宋玉《九辩》:“靓杪秋之遥夜兮。” ③司马相如《上林赋》:“亭皐千里,靡不被筑。”颜师古注:“为亭候于皐隰之中,千里相接,皆筑令平也。”柳恽《捣衣诗》:“亭皋木叶下。”“亭皋”一般可作平原低湿地解。“皋”、“皐”字通。 ④“约”,约束。《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五:“言拦住雨声也。” ⑤依调逗句。九字当连读。
[book_title]中卷 宋词之一
卜算子
王 观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干万和春住。
范仲淹
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其先邠(今属陕西)人,后徙苏州吴县。大中祥符八年进士。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以资政殿学士为陕西四路宣抚使,知邠州。羌人亲爱,呼为“龙图老子”。卒谥文正。词流传甚少,有《范文正公诗余》辑本。
苏幕遮①
碧云天,黄叶地② ,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③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④ 。明月楼高休独倚⑤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注释】
①《容斋四笔》“浑脱队”条:“唐中宗时,清源尉吕元泰上书言时政曰:‘比见坊邑相率为浑脱队,骏马胡服,名曰苏幕遮。旗鼓相当,腾逐喧噪。’”当是马戏之类所吹奏的曲牌。近人说“苏幕遮”为波斯语之译音,原义为披在肩上的头巾。 ②后来元曲《西厢记·秋暮离怀》折,“碧云天,黄花地”即拟此句。 ③“乡魂”、“旅思”互文。“黯”本有退色之意。“黯乡魂”用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语。“追旅思”,追忆逆旅中情怀。 ④九字当一句读,依调分点。“好梦留人睡”,不说是什么,有含蓄。 ⑤逆挽,承接前文。知上片皆凭高所见。上写丽景,下抒柔情,却一气呵成。
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① 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② 。千嶂③ 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④ 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⑤ 归无计。羌管⑥ 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注释】
①指秋日南飞的雁。班固《西都赋》:“南翔衡阳。”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钱别序》(下简称《滕王阁序》):“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宋范成大《骖鸾录》、吴曾《能改斋漫录》并云衡州有回雁峰,在南岳七十二峰之数,相传雁南飞至此而回。 ②“边声”,边塞的声音,所包很广。“角”,画角,军中乐器。李陵《答苏武书》:“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 ③“嶂”,山峰如屏障者。 ④古人酿米为酒,作乳色,称“浊酒”。 ⑤言自己功名未立。《后汉书·窦融传》:“宪、秉(耿秉)遂登燕然山,去塞三千余里,刻石勒功,纪汉威德,令班固作铭。” ⑥羌,西方种族名,笛本出于羌中,故称羌管或羌笛。详见马融《长笛赋》。
张 先
张先(990—1078),字子野,乌程(今属浙江)人。天圣八年进士,历官都官郎中,晚年退居乡间,卒年八十九。有《安陆集》,长调颇多。
木兰花
乙卯吴兴寒食①
龙头舴艋② 吴儿竞,笋柱秋千③ 游女并。芳洲拾翠④ 暮忘归,秀野踏青⑤ 来不定。 行云⑥ 去后遥山暝,已放⑦ 笙歌池院静。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⑧ 。
【注释】
①《木兰花》即《玉楼春》。“乙卯”,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作者八十六岁。“吴兴”,今浙江湖州市。“寒食”见上卷薛昭蕴《浣溪沙》之二注①。 ②指竞赛的龙船。“舴艋”,小船,从“蚱蜢”取义。 ③“笋柱”,秋千架的形状。“秋千”今通作“鞦韆”。鞦韆乃后起的字。 ④“水中可居者曰洲”,见《尔雅·释水》。亦可泛称水边。“拾翠”见上卷李珣《南乡子》之四注②。拾翠鸟的羽毛,以点缀首饰。这里不过借来比喻女子游春。杜甫《秋兴》八首之八:“佳人拾翠春相问。” ⑤阴历二三月出游郊外,以寒食清明为盛,名“踏青”。 ⑥“行云”指天上的云彩,亦借指美人,是双关语。用宋玉《高唐赋》,见上卷冯延巳《蝶恋花》之四注②。 ⑦古代歌舞杂戏,呼唤他们来时,叫“勾队”;遣他们去时,叫“放队”,略如现在放假、放学的“放”。 ⑧上片繁华,下片幽静。由人去而夜静,由云散而月明,逐步写来。“无数杨花”一句,说飞絮漫天,却不遮明月,说“无影”更无声,极静中有动态。
青门引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① ,又是去年病② 。 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③ 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④ 。
【注释】
①“中酒”,见《史记·樊哙传》,亦见《汉书》。酒酣也,意即醉了。《汉书》颜师古注:“饮酒之中也,不醉不醒故谓之中。中音竹仲反。”其说稍异。杜牧《睦州四韵》:“残春杜陵客,中酒落花前”,与此词意近。 ②“病”字承上“中酒”来,言酒病。 ③“那”为“奈何”之合音,读平声,亦读上声。 ④言秋千影,人影可知。盖值寒食佳节,明月中有人在打秋千。一说秋千架的影儿被明月送过墙来,是怀人寂寞境界,亦通。但此处以动态结静境,有人影似较好。薛能《寒食日题》:“夜半无灯还有睡,秋千悬在月明中。”这秋千也空着,却与“隔墙送影”不同。
晏 殊
晏殊(991—1055),字同叔,临川(今属江西)人。七岁能属文,以神童荐。真宗景德二年召试,赐同进士出身。仁宗庆历间,官至集贤殿学士,同平章事兼枢密使,卒谥元献。有《珠玉词》。
浣溪沙①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② 。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③ 。小园香径独徘徊。
【注释】
①作者另有《示张寺丞王校勘》七律一首,“无可奈何”是诗中五六两句,“小园”句(“香”作“幽”)是诗的第二句。既写为诗,又写为词,前人认为“无可奈何”云云入词很好,作为诗句未免软弱。详见张宗《词林纪事》卷三。 ②郑谷《和知己秋日伤怀》:“流水歌声共不回,去年天气旧池台。” ③这一联写出“花落”、“燕归”,自己对这环境的感想。
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① ,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② 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③ 。欲寄彩笺无尺素④ ,山长水阔知何处。
【注释】
①汉武帝《秋风辞》:“兰有秀兮菊有芳。”这里亦兰菊并提,说花草凋零。江淹《别赋》:“见红兰之受露。” ②“谙”,了解,熟悉。 ③这三句纯用白描,气象开展。王国维《人间词话》以为有古诗(《诗·秦风·蒹葭》)之意。 ④“彩笺”、“尺素”,都是书简,只有近代、古代之别。这里却一分为二。盖用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意谓欲寄彩笺,却不能如尺素之得附托鲤鱼也。“无”,汲古阁《宋六十名家词》本原缺,据《词综》补。
柳 永
柳永,字耆卿,原名三变,崇安(今属福建)人。景祐元年(1034)进士,官屯田员外郎;排行第七,世称柳七,或柳屯田。为人放荡不羁。善为歌辞,有《乐章集》,集中慢词甚多。生卒年代不详,张舜民《画墁录》说他曾见晏殊,则行辈甚早。
雨霖铃
寒蝉① 凄切,对长亭② 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③ ,方留恋处,兰舟④ 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念去去千里烟波⑤ ,暮霭⑥ 沉沉楚天阔⑦ 。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⑧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注释】
①“寒蝉”是蝉的一种,亦名寒蜩、寒螀。《礼记·月令》:“孟秋之月,寒蝉鸣。”据说它可以叫到深秋。 ②“长亭”,馆驿,古代送别的地方。见上卷李白《菩萨蛮》注⑥。 ③“帐饮无绪”,喝饯行的酒,没有心绪。“帐饮”,古作“张(音同帐,竹亮反)饮”,见《汉书·高帝纪》及《疏广传》;《文选·别赋》李善注引《汉书》两条,并作“帐”;是两字通用。又《高帝纪》注引张晏曰:“张帷帐也。”《疏广传》:“供张东都门外”,原指长安之东门。这里当借指北宋之汴京。叶廷珪《海录碎事》卷六酒门:“野次无宫室,故曰帐饮。” ④相传鲁班刻木兰为舟,出《述异记》,见上卷李珣《南乡子》之五注①。 ⑤孟浩然《送吴悦游韶阳》:“去去日千里,茫茫天一隅。” ⑥“霭”,云气,亦通指烟雾。杜牧《题扬州禅智寺》:“暮霭生深树。” ⑦“楚”,江南一带,皆故楚地。刘长卿《石梁湖有寄》:“相思楚天阔。” ⑧这两句情中带景,为上文“伤离别”的较具体的描写,自来传诵,当时人认为宜于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来歌唱,见俞文豹《吹剑续录》。韩琮《露》:“晓风残月正潸然”,魏承班《渔歌子》:“窗外晓莺残月”,字句俱相似。柳词后出,而措语实佳,虽似过艳,在柳词中犹为近雅音者。
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① 。是处② 红衰绿减③ ,苒苒物华④ 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⑤ ,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⑥ 。想佳人妆楼长望⑦ ,误几回天际识归舟⑧ 。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⑨ 凝愁。
【注释】
①苏轼平常不大赞成柳七的词,却很赏识这一首,称渐霜风三句“不减唐人高处”,见赵令畤《侯鲭录》卷七。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二十引《复斋漫录》作“晁无咎评本朝乐章”云云;《能改斋漫录》卷十六,亦引作晁无咎评。但赵是东坡友人,所记自当有本。 ②“是处”,犹到处、处处,亦可写作“任处”、“在处”,意同。 ③“绿减”一本作“翠减”。李商隐《赠荷花》:“翠减红衰愁杀人。” ④“苒苒”,通作“冉冉”,缓缓移动貌。“物华”指岁时的风物。 ⑤将上文一结,引起下文。已登高临远了,却偏说“不忍”。宋玉《九辩》:“登山临水兮送将归。”引下“归思难收”意。 ⑥这里还在说自己。 ⑦从自己望她,想她也许在望我,说到对方。“长望”一本作“颙望”,颙训大头,又释为敬,引申有举首凝望意,亦很切合。以字面较生僻,未采用。 ⑧谢朓《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刘采春所唱《望夫歌》一名《罗唝之曲》:“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与此句意近。 ⑨“恁”,如此。
玉蝴蝶
望处雨收云断① ,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② 。水风轻 ③ 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④ 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⑤ ,几辜⑥ 风月,屡变星霜⑦ 。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⑧ 。念双燕难凭远信⑨ ,指暮天空识归航⑩ 。黯相望⑪ ,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注释】
①韩翃《送张儋水路归北海》:“梧台宿雨收。”许浑《王秀才题诗因以酬寄》:“云断越王台。” ②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 ③“ ”,一种大的浮萍,夏秋间开小白花,也称白 。参看下注⑧及上卷温庭筠《望江南》注④。 ④“遣”,使。 ⑤朋友相约一定的日期作文章,叫“文期”。“文酒赏会”见《梁书·萧介传》。 ⑥“辜”,辜负,当作“孤负”。李陵《答苏武书》:“陵虽孤恩,汉亦负德。”辜,罪也,借字,后来通用。 ⑦“星”指岁星(木星)的移动,“霜”指气候转凉,举秋以概四季。“屡变星霜”,即过了几年。 ⑧“潇湘”,古为一水之名,即湘水,在今湖南省。《水经注》卷三十八“湘水”条:“出入潇湘之浦。潇者水清深也。”这里写清幽的境界,抒望远之意,结合上文“ 花渐老”句。柳宗元《得卢衡州书因以诗寄》:“非是白 洲畔客,还将远意问潇湘。” ⑨古称使者为信,仿佛现在的邮递员,引申为书札。“难凭”,不可靠。“难凭远信”,犹言“音信无凭”。 ⑩谢脁诗,见前《八声甘州》注⑧。“航”,现多作动词,古亦作名词用。《方言》卷九:“自关而东,舟或谓之航。”一本“航”作“艎”。艅艎,舟名。谢脁《拜中军记室辞隋王笺》:“候归艎于春渚。”柳词或系合用谢脁诗文。但“艎”字稍僻,未用。 ⑪“望”,读平,与读仄声者义同。
宋 祁
宋祁(998—1062),字子京,安陆(今属湖北)人,后徙开封雍丘(今属河南)。天圣二年进士,官翰林学士、史馆修撰,与欧阳修等合修《新唐书》。谥景文。词有《宋景文公长短句》辑本。
玉楼春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①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② 。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③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④ 。
【注释】
①细的水波像轻纱的皱纹。“棹”,船上的桨。 ②当时传说,称宋为“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见《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七引《遁斋闲览》。王士禛《花草蒙拾》云出于《花间集》“暖觉杏梢红”(和凝《菩萨蛮》)却比原句更进一层。 ③“爱”,爱惜,吝惜。“肯”,怎肯、岂肯的省略。言岂肯吝惜千金而轻视这一笑。王僧孺《咏宠姬》:“一笑千金买。” ④李商隐《写意》:“日向花间留晚照。”
欧阳修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六一居士,庐陵(今江西吉安市)人。天圣八年进士。以翰林学士修《新唐书》。英宗时,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谥文忠。有《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醉翁琴趣外篇》。汲古阁本有《六一词》,略同《近体乐府》。
踏莎行
候馆① 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② 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③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④ 。
【注释】
①“候馆”,这里意谓旅舍。《周礼·地官·遗人》:“市有候馆。”郑注:“候馆,楼可以观望者也。” ②“薰”,香草,引申为香气。江淹《别赋》:“闺中风暖,陌上草薰。”兼详下苏轼《浣溪沙》之四注④。 ③“危栏”,即高栏。《说文》:“危,在高而惧也。”李商隐《北楼》:“此楼堪北望,轻命倚危栏。” ④上片征人,下片思妇。结尾两句又从居者心眼中说到行人。似乎可画,却又画不到。王士禛《花草蒙拾》以为比石曼卿“水尽天不尽,人在天尽头”为工;又说此等入词为本色,入诗即失古雅。说可参考。
玉楼春
去时梅萼初凝粉,不觉小桃① 风力损。梨花最晚又凋零,何事归期无定准② 。 栏干倚遍重来凭③ ,泪粉偷将红袖印④ 。蜘蛛喜鹊⑤ 误人多,似此无凭安足信。
【注释】
①“小桃”,桃花的一种,状如垂丝海棠,开花在旧历正月。 ②上片三折而下,作一句读。 ③“凭”字去声,倚靠。 ④拭泪故粉痕渍袖。“偷”字有避人垂泪意。 ⑤蜘蛛喜鹊都是俗传报喜信的。《西京杂记》卷三引陆贾对樊哙语:“干鹊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喜。”李绅《江南暮春寄家》:“想得心知近寒食,潜听喜鹊望归来。”有一种小蜘蛛,称为喜蛛,亦称蟢子。韩翃《送襄垣王君归南阳别墅》:“少妇比来多远望,应知蟢子上罗巾。”
蝶恋花①
庭院深深深几许② ,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③ ,楼高不见章台路④ 。 雨横⑤ 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⑥ 。泪眼问花花不语⑦ ,乱红飞过秋千去。
【注释】
①此篇亦收在冯延巳的集子里,李清照称为欧阳修词(见她作同调的词序),自当不误。 ②“庭院深深”言其深;“深几许”犹言“深多少”,作疑问口气,却不必甚深,正如《古诗十九首》“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言其不远。接“杨柳”、“帘幕”两句,以有重重阻隔,虽不深而似深,故结语说,楼虽高迥,却望不见章台之路也。上片一意转折,圆浑而又跌宕。 ③这七字即“章台路”的形容语,倒装句法。 ④“章台”,街名,在长安,“走马章台街”见《汉书·张敞传》。这里只泛指繁华游玩之处。 ⑤“横”字读去声,“映”韵。 ⑥“三月暮”点季节,“风雨”点气候,“黄昏”点时刻,三层渲染,才逼出“无计”句来。 ⑦花既不语,故说“问花”。问字是虚用,只不过泪眼相看而已。温庭筠《惜春词》“百舌问花花不语”,句法相似。《词林纪事》卷四:“《南部新书》记严恽诗:‘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此阕结二语似本此。”按,严作乃《落花》诗。
诉衷情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① 试梅妆② ,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③ 。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④ ,最断人肠。
【注释】
①呵手因天寒,承上句来。唐僖宗时宫人《金锁》诗:“金刀呵手裁。”(《全唐诗》卷七九七) ②“梅妆”,以梅花插鬓,借用宋寿阳公主梅花妆故事,并详下卷姜夔《疏影》词注⑦。 ③《赵飞燕外传》:“女弟合德入宫为薄眉,号远山黛。” ④两句蕴藉曲折。后来周邦彦《风流子》词有相似的写法,如“欲说又休,虑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觞”,当系拟此。
生查子①
去年元夜② 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注释】
①本篇亦见朱淑真《断肠集》,曾慥《乐府雅词》以为欧阳修作。按此词虽佳,却很显露;现存朱淑真词,措语都很蕴藉,旧本《断肠词》亦无此首,今录入欧阳词。 ②“元夜”,正月十五日,即元宵节,亦称上元节。
临江仙
柳外轻雷池上雨① ,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栏干倚处② ,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③ ,玉钩垂下帘旌④ 。凉波不动簟纹平⑤ ,水精双枕⑥ ,傍有堕钗横⑦ 。
【注释】
①李商隐《无题》四之二:“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②李白《清平调》:“沉香亭北倚阑干。” ③借燕子飞来逗入室内光景。燕也只能隔帘窥看,写得极细。 ④这里只是放下帘子的意思。参看上卷皇甫松《望江南》之二注①。 ⑤“簟”,竹席。韩愈《新亭》:“水文凉枕簟。”和凝《山花子》,鹿虔扆《虞美人》亦有类似的句子。 ⑥“水精”即水晶。古代有以水晶镶枕,亦真有以水晶作枕者,如《邵氏闻见后录》卷二十六:“楚氏洛阳旧族元辅者,家藏一黑水晶枕,中有半开繁杏一枝,希代之宝也。”这里不过借辞藻作为夸饰。 ⑦李商隐《偶题》:“水文簟上琥珀枕,旁有堕钗双翠翘。”下片只写景,不言人物情致,和晚唐韩偓诗《已凉》一篇写法亦相似。
王安石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临川(今江西抚州市)人。庆历二年进士。神宗时,两为宰相,创新法。后罢相居金陵,号半山老人。其政事文学皆著名,词传不多,却一洗五代绮靡旧习。今有辑本《临川先生歌曲》。
桂枝香
登临送目,正故国① 晚秋,天气初肃② 。千里澄江似练③ ,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④ 。彩舟云淡,星河鹭起⑤ ,画图难足。 念往昔豪华竞逐,叹门外楼头⑥ ,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⑦ 。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⑧ 。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⑨ 。
【注释】
①“故国”指南朝旧都建业,今江苏南京市。《花庵词选》此篇题作“金陵怀古”。 ②“肃”,严肃,肃杀,这里有寒冷、高爽的意思。《诗·豳风·七月》:“九月肃霜。” ③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澄江静如练。” ④“矗”,直立。“斜矗”犹言斜插。 ⑤二句盖谓秦淮,承上“残阳”、“酒旗”,接下“画图”、“豪华”。“彩舟”,河上之舟,与上文“征帆去棹”的江上之舟有别。空水相辉,雪羽下上,灯火沿流,华星倒落,皆凭高眺望中秦淮河晚景,所谓“画图难足”,引起过片“念往昔豪华”。 ⑥杜牧《台城曲》:“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诗言后主方晏安江左,北兵已临城外。这里用来示六朝之终结。 ⑦“荣”承上“豪华”,“辱”承上“悲恨”,虽是双举,意重在后者。“辱”字仍遥接叔宝、丽华故事,盖景阳宫井,一名辱井。 ⑧《古诗十九首》:“秋草萋已绿。” ⑨杜牧《夜泊秦淮》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玉树后庭花》,陈后主所作,其词哀怨靡丽,亦简称《后庭花》。
晏幾道
晏幾道,字叔原,号小山。晏殊第七子。有《小山词》。早年曾任颍昌府许田镇监,后为乾宁军通判、开封府推官,已在徽宗崇宁间。又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载蔡京请作长短句事,则年寿亦颇高。其生卒年未详,或云当在1030至1106年间。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①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② 。 记得小 初见③ ,两重心字罗衣④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⑤ 。
【注释】
①这两句眼前实景,“梦后”、“酒醒”互文,犹晏殊《踏莎行》所云“一场愁梦酒醒时”;“楼台高锁”,从外面看,“帘幕低垂”,就里面说,也只是一个地方的互文,表示春来意兴非常阑珊。许浑《客有卜居不遂薄游 陇因题》:“楼台深锁无人到,落尽春风第一花。” ②“却来”,又来,再来。“去年春恨”是较近的一层回忆,独立花前,闲看燕子,比今年的醉眠愁卧,静掩房栊,意兴还稍好一点。郑谷《杏花》:“小桃初谢后,双燕却来时。”“独立”与双飞对照,已暗逗怀人意。《五代诗话》卷七引翁宏《宫词》:“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翁诗全篇见《诗话总龟》前集卷十一)此篇盖袭用成句,但翁作不出名,晏句却十分烜赫。这里也有好些原因:(一)乐府向例可引用诗句,所谓“以诗入乐”,如用得浑然天成,恰当好处,评家且认为是一种优点。(二)诗词体性亦不尽同,有用在诗中并不甚好,而在词中却很好的,如前录晏殊的“无可奈何”、“似曾相识”一联(见晏殊《浣溪沙》注③)。(三)优劣当以全篇论,不可单凭摘句。 ③以下直到篇末,是更远的回忆,即此篇的本事。小 ,当时歌女名。汲古阁本《小山词》作者自跋:“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宠家,有莲鸿 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小莲、小 等名,又见他的《玉楼春》词中。 ④“心字罗衣”,未详。杨慎《词品》卷二:“心字罗衣则谓心字香薰之尔,或谓女人衣曲领如心字。”说亦未必确。疑指衣上的花纹。“心”当是篆体,故可作为图案。“两重心字”,殆含“心心”义。李白《宫中行乐词》八首之一:“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仅就两句字面,虽似与本句差远,但太白彼诗篇末云:“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显然为此词结句所本,则“罗衣”云云盖亦相绾合。前人记诵广博,于创作时,每以联想的关系,错杂融会,成为新篇。此等例子正多,殆有不胜枚举者。此书注释,只略见一斑而已。 ⑤彩云比美人。江淹《丽色赋》:“其少进也,如彩云出崖。”其比喻美人之取义仍从《高唐赋》“行云”来,屡见李白集中,如《感遇》四首之四“巫山赋彩云”、《凤凰曲》“影灭彩云断”及前引《宫中行乐词》。白居易《简简吟》:“彩云易散琉璃脆。”本篇“当时明月”、“曾照彩云”,与诸例均合,寓追怀悼惜之意,即作者自跋所云。
蝶恋花
醉别西楼醒不记① ,春梦秋云② ,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③ 翠。 衣上酒痕④ 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⑤ 。
【注释】
①回忆往事。李白《鲁中都东楼醉起作》:“昨日东楼醉,还应倒接 。阿谁扶上马,不省下楼时。” ②白居易《花非花》:“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又晏殊《木兰花》:“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小山或承用其父语。 ③“吴山”,指画屏上的江南山水,有怀旧的意思。后来周邦彦《隔浦莲》:“屏里吴山梦自到”,意思相同,而较醒豁。 ④白居易《故衫》:“襟上杭州旧酒痕。” ⑤烛油倾泻,如人流泪,称烛泪。杜牧《赠别》二首之二:“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① 。 从别后,忆相逢② ,几回魂梦与君同③ 。今宵賸把银 ④ 照,犹恐相逢是梦中⑤ 。
【注释】
①“舞低”、“歌尽”,极言歌舞酣畅,亦不必是一桩事,一日之事。杨柳下连楼台是真景;桃花下连歌扇,是扇上画的,对偶中有错综。 ②“相逢”指初见时,所谓“当年”,即上片云云。 ③话虽这样说,梦见与否,有多少次,如何光景,都不曾说,句意很含蓄。“同梦”字面出《诗·齐风·鸡鸣》“甘与子同梦”。“与君同”者,仿佛那人真的来了,有疑梦为真的感觉。 ④“ ”(gōng),车毂口上所用,《说文》十四篇上:“车毂中铁。”其形状外圆内方。屋壁的装饰品形似之,亦叫 。班固《西都赋》:“金 街璧,是为列钱。”转为灯的同义语,约始于六朝,见《文选》卷十六《别赋》“冬 凝兮夜何长”下,李善注引夏侯湛《 灯赋》。至音读的转入“江阳”韵,殆在更后。兰 、金 、银 等,六朝唐以来诗文中常见。如王勃《梓州郪县兜率寺浮图碑》:“银 夕映。” ⑤杜甫《羌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均为此词句所本,见《野客丛书》卷二十。两“相逢”是本篇下片的转折关节所在。第一“相逢”实是初逢,第二“相逢”应是重逢,却同用这“相逢”字。回忆本是虚,因忆而有梦,梦也是虚,却疑为实。及真的相逢,反疑为梦。上句“賸把”,与下句“犹恐”口吻呼应。“賸”,亦作“剩”,犹“唯”也,说见刘淇《助字辨略》。“賸把,尽把也。”(《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二),意谓“只管把光明的灯火来照,却怕它还是梦”,有点担心,妙得神味。然清灯一点,不是繁华,见今昔之不同,喜极而含悲矣。上片单纯浓深,似乎板重,下片用回环的句法、淡远的笔调,将悲喜错杂的真情迤逦写来,就把上面的浮艳给融化开了。此篇笔意极细,承用杜诗,却非抄袭,意境略近司空曙,亦在同异之间。若仅从诗词分疆上着眼,似乎只是二者体裁、风格方面的一般区别,这种说法还觉得空泛一些。
少年游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① ,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② ,佳会更难重。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者③ 番同。
【注释】
①传为卓文君作的《白头吟》:“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②行云流水,一般作为一种比喻。本词上片一分为二,仿佛行云不如流水。这里又合并了,说人情之薄既不如流水之“终解相逢”,亦且不如行云之“犹到梦魂”,有意分作三层,加倍渲染。近人夏敬观评此词,云作法变幻。 ③“这个”之“这”,本作“者”,是代词。唐以来已有借用“这”字的。“这”原音彦,本义迎也。
苏 轼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山(今属四川)人。苏洵之子。嘉祐二年进士。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言官劾其作诗“谤讪朝廷”,下狱,贬谪黄州。哲宗时为翰林学士,官礼部尚书。绍圣初年,复行新法,贬惠州,又贬琼州(今属海南)。徽宗立,遇赦召还,卒于常州。学识广博,于文章诗词书画均工。有《东坡乐府》。
昭君怨①
谁作桓伊三弄② ,惊破绿窗③ 幽梦。新月与愁烟,满江天④ 。 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⑤ 。飞絮送行舟,水东流⑥ 。
【注释】
①一本题《金山送柳子玉(瑾)》。 ②晋桓伊,字子野,善吹笛,曾为王子猷踞胡床作三调(吹了三个曲调),见《世说新语·任诞》。这里不过说听见笛声。 ③“绿窗”,碧纱窗。 ④客将远行,故如此说。张继《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⑤欲去还留恋,终于不得不去。 ⑥上片平稳。下片首句一顿,以下便顺流而下。叠用“飞絮”接上“落花飞絮”句,顶针接麻格,更显得生动。诗意实是“落花飞絮送行舟”,因调所限,只用了“飞絮”二字。
醉落魄
离京口作①
轻云微月,二更酒醒船初发。孤城回望苍烟合。记得歌时,不记归时节② 。 巾偏扇坠藤床滑,觉来幽梦无人说。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常作东南别③ 。
【注释】
①“京口”,今江苏镇江市。与前《昭君怨》并熙宁七年作。 ②醉归情况。引李白诗,见前晏幾道《蝶恋花》注①。 ③作者是西蜀人,自宋神宗熙宁四年至七年(1071—1074),在苏杭一带做官。
南乡子
送述古①
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② 。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③ ,迎客西来送客行。 归路晚风清,一枕初寒梦不成。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④ ,秋雨晴时泪不晴⑤ 。
【注释】
①“述古”,陈襄字。熙宁七年秋七月,陈襄交缷杭州太守,赴南都(今河南商丘市),作者时为杭州通判,在临平舟中送别。 ②欧阳詹《初发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 ③临平山在杭州市东北。“亭亭”,孤峻貌。山上有塔,未见志书记载。陆游《入蜀记》卷一:“临平者,太师蔡京葬其父准于此……山形如骆驼,葬于驼之耳,而筑塔于驼之峰……然东坡先生乐府固已云,‘谁似临平山上塔……’则临平有塔亦久矣,当是蔡氏葬后增筑或迁之耳。京责太子少保制云:‘托祝圣而饰临平之山’是也。”《老学庵笔记》卷十:“蔡太师父准葬临平山,山为驼形;术家谓驼负重则行,故作塔于驼峰,而其墓以钱塘江为水,越之秦望山为案,可谓雄矣。然富贵既极,一旦丧败,几于覆族,至今不能振,俗师之不可信如此。”《茶香室丛钞》卷十六引此条,并云:“余少时侨寓临平,问之土人,莫知蔡京父葬之所在,且山亦无塔……按东坡集《次韵杭人裴惟甫诗》云:‘一别临平山上塔,五年云梦泽南州。’则临平山上有塔,由来久矣,非始于蔡京也,或蔡又增修之耳。”既两见放翁记载,似临平之塔其来历在南宋时已不甚可考,而东坡诗词亦两见,其先有一古塔则无可疑。 ④荧荧,光明貌,形容灯火,亦状泪珠。 ⑤将泪比雨,故曰泪不晴。
蝶恋花
密州上元①
灯火钱塘② 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③ ,更无一点尘随马④ 。 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⑤ ,却入农桑社⑥ 。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注释】
①熙宁八年元宵节。密州,今山东省诸城市。 ②作者于熙宁七年九月离杭州。 ③王建《宫词》:“沉香火底坐吹笙。” ④苏味道《上元》:“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无一点尘”,言江南气候清润。 ⑤《周礼·春官·籥章》:“凡国祈年于田祖,吹(原作龡)豳雅,击土鼓,以乐田畯。国祭蜡,则吹豳颂,击土鼓,以息老物。”又《地官·鼓人》:“以灵鼓鼓社祭。”今于元宵节言“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有新年祈谷之意,与《周礼》文并相合。王维《凉州郊外游望》:“婆娑依里社,箫鼓赛田神。” ⑥“社”,祭土神的所在,后来演化为土地祠。
江城子
乙卯① 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② 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③ ,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注释】
①乙卯,1075,熙宁八年。 ②作者妻王氏卒于1065,治平二年。 ③王氏于次年葬在四川彭山县,作者的故乡,见本集《亡妻王氏墓志铭》。《本事诗》“征异第五”,录张姓妻孔氏赠夫诗:“欲知肠断处,明月照孤坟。”
又
密州出猎①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② ,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③ 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④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⑤ 。会⑥ 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⑦ 。
【注释】
①作者在密州《与鲜于子骏(侁)书》:“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当即指此词。 ②左手牵着黄狗,右臂擎着苍鹰。《太平御览》卷九二六羽族部“鹰”引《史记》:“李斯临刑,思牵黄犬,臂苍鹰,出上蔡东门,不可得矣。”与今《史记》文略异。《梁书·张克传》:“值克出猎,左手臂鹰,右手牵狗。” ③“倾城”,有万人空巷、看热闹的意思。孙楚《征西官属送于陟阳候作诗》:“倾城远追送。”“为报”云云,为了报答大家追随的盛意。 ④《三国志·吴书·吴主传》:“(建安)二十三年十月,权将如吴,亲乘马,射虎于庱亭。马为虎所伤,权投以双戟,虎却废。常从张世击以戈,获之。”作者以孙郎自比,即上所谓“少年狂”也。 ⑤“节”以竹竿为之,使者所执,以为符信。汉文帝遣冯唐持节赦魏尚,复以为云中守,拜冯唐为车骑都尉,主中尉及郡国车士,事见《史记·冯唐传》。这里盖以冯唐自比,兼采左思《咏史》“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及王勃《滕王阁序》所谓“冯唐易老”等意,承“鬓微霜,又何妨”来,亦即上文所谓“老夫”,其实作者年方四十。冯唐在武帝时,年九十不能为官,亦见本传,他在文帝朝,持节赦免魏尚时,也并不太老,用在这里似乎不太合适,但词人遣词每不拘。古代文士又有叹老嗟卑的习气,年未半百即已称老。如上录《蝶恋花》词亦云“人老也”,而其时作者年方三十九;又如元丰七年有《除夜病中赠段屯田》:“龙钟三十九,劳生已强半。”现在看来,都觉得很奇怪。近来注家,或释本句为作者以魏尚自比。按史所载,魏尚时因有罪,下吏削爵;东坡于元丰七年自杭州通判调密州太守,是升官,非贬职,更非有罪下狱,与魏尚事不合。其另一面,史载冯唐其时不但持节为使者,且做车骑都尉,带了许多兵,也和本词下文“挽雕弓”、“射天狼”等意思得相呼应。审文意,仍以自比冯唐为较惬当。以有异说,故附记所见。 ⑥“会”,将要。假定的口气,有预期意。 ⑦“天狼”,狼星。古代谈天文者以为主侵掠、盗贼、贪残等。《楚辞·九歌·东君》:“举长矢兮射天狼。”时西夏常与宋开衅,词意盖有为而发。云“西北望”,地望亦合。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① 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②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③ 。我欲乘风④ 归去,又恐琼楼玉宇⑤ ,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⑥ ,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⑦ ,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⑧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⑨ 。
【注释】
①熙宁九年(1076),仍在密州。 ②“天问”,《楚辞》篇名。李白《把酒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欲停杯一问之。” ③戴叔伦《二灵寺守岁》:“不知今夕是何年。”又《容斋随笔》卷十五“注书难”条引“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之句。按,此二句见于唐人小说,假托牛僧孺作的《周秦行纪》。 ④《列子·黄帝》:“竟不知风乘我邪,我乘风乎。” ⑤《酉阳杂俎》前集卷二:“翟天师名乾祐,峡中人……曾于江岸,与弟子数十玩月。或曰:‘此中竟何有?’翟笑曰:‘可随吾指观。’弟子中两人见月规半天,琼楼金阙满焉。数息间,不复见。”此词虽系想象,或亦用传说故事。 ⑥李白《月下独酌》四首之一:“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⑦月渐西下,“转”、“低”都指月的动态。 ⑧“不应有恨”,指月而言,言月不知有人世的愁恨,它自己忽圆忽缺也就是了,为什么总是在离别时变圆呢?《司马温公诗话》:“李长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人以为奇绝无对。曼卿对‘月如无恨月长圆’,人以为勍敌。”按,石延年(曼卿)行辈甚先,东坡可能借用石句,而变化出之。 ⑨仍双绾人月。“婵娟”,美好貌,亦作美人解,这里盖指嫦娥。谢庄《月赋》:“隔千里兮共明月。”许浑《怀江南同志》:“惟应洞庭月,万里共婵娟。”又《秋霁寄远》:“惟应待明月,千里与君同。”陆畅《新晴爱月》:“野性平生惟爱月,新晴半夜睹婵娟。”宋时盖有这样的俗说:逢八月中秋节,各地阴晴均同。东坡似亦信之。其《中秋月诗》三首之三:“尝闻此宵月,万里同阴晴。”自注引他友人文生转述海贾的话:“虽相去万里,他日会合相问,阴晴无不同者。”以现在看来,这也不过文人随口说说罢了。
浣溪沙①
旋抹红妆② 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③ 门,相排踏破蒨罗裙④。 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道逢醉叟卧黄昏⑤ 。
【注释】
①元丰元年(1078)在徐州,石潭谢雨道上作。原五首,今录四首。 ②“旋”,匆忙迅速,有临时做起来之意。“抹红妆”,搽脂粉。这些乡女本不曾打扮,为看使君而临时打扮。 ③“棘”,丛生的小酸枣树。“棘篱”,以棘为篱笆,犹木槿亦可为篱,称“槿篱”。 ④红色称茜,“茜”、“蒨”字通。上片似乎白描,亦有所出。杜牧《村行》:“篱窥蒨裙女。”这里将一句化为三句,而意态生动。 ⑤收麦的社,赛神的村,都是复合的名词,大众借土地祠来打麦子,又因感激而祭神;野鸟想吃剩余的祭品,有个老头喝醉了睡在道旁,写农村得雨后欣喜的景象。
又
麻叶层层苘叶① 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② 。 垂白杖藜③ 抬醉眼,捋青捣 软饥肠④ 。问言⑤ 豆叶几时黄?
【注释】
①苘(qǐng)麻,即 麻,亦麻的一种,叶似苧而薄。 ②“络丝娘”,指缫丝的女郎,承上“煮茧”来。项斯《山行》:“蒸茗气从茅舍出,缫丝声隔竹篱闻。”又,从前江南养蚕的人家禁忌迷信很多,如蚕时不得到别家串门。这里言女郎隔着篱笆说话,殆此风宋时已然。 ③“藜”,草本植物,其茎可作杖。垂白杖藜形容老叟,而将“老叟”省去。杜甫《屏迹》三首之一:“杖藜从白首。” ④“捋青”,摘取新麦。“捣 (chǎo,炒麦)”,将麦炒干后捣成粉末。汉桓帝时童谣:“小麦青青大麦枯。”《东坡词》傅注:“青者已足捋,而枯者可为 矣。”以久饥得饱,故曰“软饥肠”。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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