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唐诗杂论 [book_author]闻一多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诗论,完结 [book_length]100177 [book_dec]闻一多著。收录作者有关唐诗的评论及考据文章九篇。《类书与诗》、《宫体诗的自赎》、《四杰》三篇探讨初唐诗风的转变,从唐初宫体的沿袭六朝,经王、杨、卢、骆对旧体制的破坏和新体制的建设,以至刘希夷、张若虚完成诗歌境界的升华,为一百来年唐诗的演进勾画出清晰的轮廓,体现着环环相生、有机相联的内在逻辑,读来令人耳目一新。《孟浩然》、《贾岛》两篇论作家,除对其诗风的清淡和清冷有相当准确且富于诗意的概括外,还把问题提到更高的历史层面,如联系宋末“四灵”、明末竟陵派、清末“同光体”,以说明每个朝代“在动乱中灭毁的前夕都需要休息”,因而“都有回向贾岛的趋势”(见《贾岛》)。这都体现了闻氏作为诗人的慧心和史家的卓识。《少陵先生年谱会笺》、《岑嘉州系年考证》两篇属考据文字,前者有不少新见,后者则属于开创性的力作,显示了作者渊博的素养与深厚的学植。此外,《杜甫》作为一篇未完成的传记文学,写来笔意灵动,神形俱现;《英译李太白诗》是对小畑薰良用英语翻译《李白诗集》所作的批评,兼及中英两种语言和诗体的比较,亦资参考。此书因包含深刻的历史观念和丰富的审美感受,一直受到人们推重。原书作者生前未加出版,1948年辑入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闻一多全集》第四卷,1956年古籍出版社据以重印单行。 [book_img]Z_20083.jpg [book_title]类书与诗 检讨的范围是唐代开国后约略五十年,从高祖受禅(618)起,到高宗武后交割政权(660)止。靠近那五十年的尾上,上官仪伏诛,算是强制的把“江左余风”收束了,同时新时代的先驱,四杰及杜审言,刚刚走进创作的年华,沈宋与陈子昂也先后诞生了,唐代文学这才扯开六朝的罩纱,露出自家的面目。所以我们要谈的这五十年,说是唐的头,倒不如说是六朝的尾。 寻常我们提起六朝,只记得它的文学,不知道那时期对于学术的兴趣更加浓厚。唐初五十年所以像六朝,也正在这一点。这时期如果在文学史上占有任何位置,不是因为它在文学本身上有多少价值,而是因为它对于文学的研究特别热心,一方面把文学当作学术来研究,同时又用一种偏向于文学的观点来研究其余的学术。给前一方面举个例,便是曹宪李善等的“选学”。(这回文学的研究真是在学术中正式的分占了一席。)后一方面的例,最好举史学。许是因为他们有种特殊的文学观念(即《文选》所代表文学观念),唐初的人们对于《汉书》的爱好,远在爱好《史记》之上,在研究《汉书》时,他们的对象不仅是历史,而且是记载历史的文字。便拿李善来讲,他是注过《文选》的,也撰过一部《汉书辨惑》、《文选》与《汉书》,在李善眼里,恐怕真是同样性质,具有同样功用的物件,都是给文学家供驱使的材料。他这态度可以代表那整个时代。这种现象在修史上也不是例外。只把姚思廉除开,当时修史的人们谁不是借作史书的机会来叫卖他们的文藻——尤其是《晋书》的著者!至于音韵学与文学的姻缘,更是显著,不用多讲了。 当时的著述物中,还有一个可以称为第三种性质的东西,那便是类书,它既不全是文学,又不全是学术,而是介乎二者之间的一种东西,或是说兼有二者的混合体。这种畸形的产物,最足以代表唐初的那种太像文学的学术,和太像学术的文学了。所以我们若要明白唐初五十年的文学,最好的方法也是拿文学和类书排在一起打量。 现存的类书,如《北堂书钞》和《艺文类聚》,在当时所制造的这类出品中,只占极小部分。此外,太宗时编的,还有一千卷的《文思博要》,后来从龙朔到开元,中间又有官修的《累璧》六百三十卷、《瑶山玉彩》五百卷、《三教珠英》一千三百卷(《增广皇览》及《文思博要》)、《芳树要览》三百卷、《事类》一百三十卷、《初学记》三十卷、《文府》二十卷、私撰的《碧玉芳林》四百五十卷、《玉藻琼林》一百卷、《笔海》十卷。这里除《初学记》之外,如今都不存在。内中是否有分类的总集,像《文馆词林》似的,我们不知道。但是《文馆词林》的性质,离《北堂书钞》虽较远,离《艺文类聚》却接近些了。欧阳询在《艺文类聚·序》里说是嫌“《流别》、《文选》,专取其文,《皇览》、《遍略》,直书其事”的办法不妥,他们(《艺文类聚》的编者不只他一人)才采取了“事居其前,文列于后”的体例。这可见《艺文类聚》是兼有总集(《流别》、《文选》)与类书(《皇览》、《遍略》)的性质,也可见他们看待总集与看待类书的态度差不多。《文馆词林》是和《流别》、《文选》一类的书,在他们眼里,当然也和《皇览》、《遍略》差不多了。再退一步讲,《文馆词林》的性质与《艺文类聚》一半相同,后者既是类书,前者起码也有一半类书的资格。 上面所举的书名,不过是就新旧《唐书》和《唐会要》等书中随便摘下来的,也许还有遗漏。但只看这里所列的,已足令人惊诧了。特别是官修的占大多数,真令人不解。如果它们是《通典》一类的,或《大英百科全书》一类的性质,也许我们还会嫌它们的数量太小。但它们不过是《兔园册子》的后身,充其量也不过是规模较大品质较高的《兔园册子》。一个国家的政府从百忙中抽调出许多第一流人才来编了那许多的“兔园册子”(太宗时,房玄龄、魏徵、岑文本、许敬宗等都参与过这种工作),这用现代人的眼光看来,岂不滑稽?不,这正是唐太宗提倡文学的方法,而他所谓的文学,用这样的方法提倡,也是很对的。沈思翰藻谓之文的主张,由来已久,加之六朝以来有文学嗜好的帝王特别多,文学要求其与帝王们的身分相称,自然觉得沈思翰藻的主义最适合他们的条件了。文学由太宗来提倡,更不能不出于这一途。本来这种专在词藻的量上逞能的作风,需用学力比需用性灵的机会多,这实在已经是文学的实际化了。南朝的文学既已经在实际化的过程中,隋统一后,又和北方的极端实际的学术正面接触了,于是依照“水流湿,火就燥”的物理的原则,已经实际化了的文学便不能不愈加实际化,以至到了唐初,再经太宗的怂恿,便终于被学术同化了。 文学被学术同化的结果,可分三方面来说。一方面是章句的研究,可以李善为代表,另一方面是类书的编纂,可以号称博学的《兔园册子》与《北堂书钞》的编者虞世南为代表。第三方面便是文学本身的堆砌性,这方面很难推出一个代表来,因为当时一般文学者的体干似乎是一样高矮,挑不出一个特别魁梧的例子来。没有办法,我们只好举唐太宗。并不是说太宗堆砌的成绩比别人精,或是他堆砌得比别人更甚,不过以一个帝王的地位,他的影响定不是一般人所能比的,而且他也曾经很明白的为这种文体张目过(这证据我们不久就要提出)。我们现在且把章句的研究,类书的纂辑,与夫文学本身的堆砌性三方面的关系谈一谈。 李善绰号“书簏”,因为,据史书说,他是一个“淹贯古今,不能属辞”的人。史书又说他始初注《文选》,“释事而忘意”,经他儿子李邕补益一次,才做到“附事以见义”的地步。李善这种只顾“事”,不顾“意”的态度,其实是与类书家一样的。章句家是书簏,类书家也是书簏,章句家是“释事而忘意”,类书家便是“采事而忘意”了。我这种说法并不苛刻。只消举出《群书治要》来和《北堂书钞》或《艺文类聚》比一比,你便明白。同是钞书,同是一个时代的产物,但拿来和《治要》的“主意”的质素一比,《书钞类聚》“主事”的质素便显着格外分明了。章句家与类书家的态度,根本相同,创作家又何尝两样?假如选出五种书,把它们排成下面这样的次第: 《文选注》、《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初唐某家的诗集。 我们便看出一首初唐诗在构成程序中的几个阶段。劈头是“书簏”,收尾是一首唐初五十年间的诗,中间是从较散漫、较零星的“事”,逐渐的整齐化与分化。五种书同是“事”(文家称为词藻)的征集与排比,同是一种机械的工作,其间只有工作精粗的程度差别,没有性质的悬殊。这里《初学记》虽是开元间的产物,但实足以代表较早的一个时期的态度。在我们讨论的范围内,这部书的体裁,看来最有趣。每一项题目下,最初是“叙事”,其次“事对”,最后便是成篇的诗赋或文。其实这三项中减去“事对”,就等于《艺文类聚》,再减去诗赋文便等于《北堂书钞》。所以我们由《书钞》看到《初学记》,便看出了一部类书的进化史,而在这类书的进化中,一首初唐诗的构成程序也就完全暴露出来了。你想,一首诗做到有了“事对”的程度,岂不是已经成功了一半吗?余剩的工作,无非是将“事对”装潢成五个字一幅的更完整的对联,拼上韵脚,再安上一头一尾罢了。(五言律是当时最风行的体裁,但这里,我没有把调平仄算进去,因为当时的诗,平仄多半是不调的)这样看来,若说唐初五十年间的类书是较粗糙的诗,他们的诗是较精密的类书,许不算强词夺理吧? 《旧唐书·文苑传》里所收的作家,虽有着不少的诗人,但除了崔信明的一句“枫落吴江冷”是类书的范围所容纳不下的,其余作家的产品不干脆就是变相的书类吗?唐太宗之不如隋炀帝,不仅在没有作过一篇《饮马长城窟行》而已,便拿那“南化”了的隋炀帝,和“南化”了的唐太宗打比,像前者的: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甚至 鸟击初移树,鱼寒不隐苔。 又何尝是后者有过的?不但如此,据说炀帝为妒嫉“空梁落燕泥”和“庭草无人随意绿”两句诗,曾经谋害过两条性命。“枫落吴江冷”比起前面那两只名句如何?不知道崔信明之所以能保天年,是因为太宗的度量比炀帝大呢,还是他的眼力比炀帝低。这不是说笑话。假如我们能回答这问题,那么太宗统治下的诗作的品质之高低,便可以判定了。归真的讲,崔信明这人,恐怕太宗根本就不知道,所以他并没有留给我们那样测验他的度量或眼力的机会。但这更足以证明太宗对于好诗的认识力很差。假如他是有眼力的话,恐怕当日撑持诗坛的台面的,是崔信明、王绩,甚至王梵志,而不是虞世南、李百药一流人了。 讲到这里,我们许要想到前面所引时人批评李善“释事而忘意”,和我批评类书家“采事而忘意”两句话。现在我若给那些作家也加上一句“用事而忘意”的案语,我想读者们必不以为过分。拿虞世南、李百药来和崔信明、王绩、王梵志比,不简直是“事”与“意”的比照吗?我们因此想到魏徵的《述怀》,颇被人认作这时期中的一首了不得的诗,《述怀》在唐代开国时的诗中所占的地位,据说有如魏徵本人在那时期政治上的地位一般的优越。这意见未免有点可笑,而替唐诗设想,居然留下生这意见的余地,也就太可怜了。平心说,《述怀》是一首平庸的诗,只因这作者不像一般的作者,他还不曾忘记那“诗言志”的古训,所以结果虽平庸而仍不失为“诗”。选家们搜出魏徵来代表初唐诗,足见那一个时代的贫乏。太宗和虞世南李百药,以及当时成群的词臣,做了几十年的诗,到头还要靠这诗坛的局外人魏徵,来维持一点较清醒的诗的意识,这简直是他们的耻辱! 不怕太宗和他率领下的人们为诗干的多热闹,究竟他们所热闹的,与其说是诗,无宁说是学术。关于修辞立诚四个字,即算他们做到了修辞(但这仍然是疑问),那立诚的观念,在他们的诗里可说整个不存在。唐初人的诗,离诗的真谛是这样远,所以,我若说唐初是个大规模征集词藻的时期,我所谓征集词藻者,实在不但指类书的纂辑,连诗的制造也是应属于那个范围里的。 上述的情形,太宗当然要负大部分的责任。我们曾经说到太宗为堆砌式的文体张目过,不错,看他亲撰的《晋书·陆机传论》便知道。 观夫陆机、陆云,实荆衡之杞梓,挺珪璋于秀实,驰英华于早年。风鉴澄爽,神情俊迈;文藻宏丽,独步当时;言论慷慨,冠乎终古。高词迥映,如朗月之悬光;叠意回舒,若重岩之积秀。千条析理,则电拆霜开;一绪连文,则珠流璧合。其词则深而雅,其义则博而显。故足远超枚马,高蹑王刘,百代文宗,一人而已。 因为他崇拜的陆机,是“文藻宏丽”,与夫“叠意回舒,若重岩之积秀”,“一绪连文,则珠流璧合”的陆机,所以太宗于他的群臣中就最钦佩虞世南。褚亮在《十八学士赞》中,是这样赞虞世南的: 笃行扬声,雕文绝世;网罗百家,并包六艺。 两《唐书·虞世南传》都说,他与兄世基同入长安,时人比作晋之二陆,《新》传又品评这两弟兄说: 世基辞章清劲过世南,而赡博不及也。 这样的虞世南,难怪太宗要认为是“与我犹一体”,并且在世南死后,还有“锺子期死,伯牙不复鼓琴”之叹。这虞世南,我们要记住,便是《兔园册子》和《北堂书钞》的著者。这一点极其重要。这不啻明白的告诉我们,太宗所鼓励的诗,是“类书家”的诗,也便是“类书式”的诗。总之,太宗毕竟是一个重实际的事业中人;诗的真谛,他并没有,恐怕也不能参透。他对于诗的了解,毕竟是个实际的人的了解。他所追求的只是文藻,是浮华,不,是一种文辞上的浮肿,也就是文学的一种皮肤病。这种病症,到了上官仪的“六对”、“八对”,便严重到极点,几乎有危害到诗的生命的可能,于是因察觉了险象而愤激的少年“四杰”,便不得不大声急呼,抢上来施以针砭了。 [book_title]宫体诗的自赎 宫体诗就是宫庭的,或以宫庭为中心的艳情诗,它是个有历史性的名词,所以严格的讲,宫体诗又当指以梁简文帝为太子时的东宫及陈后主、隋炀帝、唐太宗等几个宫庭为中心的艳情诗。我们该记得从梁简文帝当太子到唐太宗宴驾中间一段时期,正是谢朓已死,陈子昂未生之间一段时期。这其间没有出过一个第一流的诗人。那是一个以声律的发明与批评的勃兴为人所推重,但论到诗的本身,则为人所诟病的时期。没有第一流诗人,甚至没有任何诗人,不是一桩罪过。那只是一个消极的缺憾。但这时期却犯了一桩积极的罪。它不是一个空白,而是一个污点,就因为他们制造了些有如下面这样的宫体诗: 长筵广未同,上客娇难逼,还杯了不顾,回身正颜色。 (高爽《咏酌酒人》) 众中俱不笑,座上莫相撩。 (邓鉴《奉和夜听妓声》) 这里所反映的上客们的态度,便代表他们那整个宫庭内外的气氛。人人眼角里是淫荡: 上客徒留目,不见正横陈。 (鲍泉《敬酬刘长史咏名士悦倾城》) 人人心中怀着鬼胎: 春风别有意,密处也寻香。 (李义府《堂词》) 对姬妾娼妓如此,对自己的结发妻亦然(刘孝威《鄀县寓见人织率尔赠妇》便是一例)。于是发妻也就成了倡家。徐悱写得出《对房前桃树咏佳期赠内》那样一首诗,他的夫人刘令娴为什么不可以写一首《光宅寺》来赛过他?索性大家都揭开了: 知君亦荡子,贱妾自倡家。 (吴均《鼓瑟曲有所思》) 因为也许她明白她自己的秘诀是什么。 自知心所爱,出入仕秦宫,谁言连屈尹,更是莫遨通? (简文帝《艳歌篇》十八韵) 简文帝对此并不诧异,说不定这对他,正是件称心的消息。堕落是没有止境的。从一种变态到另一种变态往往是个极短的距离,所以现在像简文帝《娈童》,吴均《咏少年》,刘孝绰《咏小儿采莲》,刘遵《繁华应令》,以及陆厥《中山王孺子妾歌》一类作品,也不足令人惊奇了。变态的又一类型是以物代人为求满足的对象。于是绣领、袙腹、履、枕、席、卧具……全有了生命,而成为被沾污者。推而广之,以至灯烛、玉阶、梁尘,也莫不踊跃的助他们集中意念到那个荒唐的焦点,不用说,有机生物如花草莺蝶等更都是可人的同情者。 罗荐已擘鸳鸯被,绮衣复有葡萄带,残红艳粉映帘中,戏蝶流莺聚窗外。 (上官仪《八咏应制》) 看看以上的情形,我们真要疑心,那是作诗,还是在一种伪装下的无耻中求满足。在那种情形之下,你怎能希望有好诗!所以常常是那套褪色的陈词滥调,诗的本身并不能比题目给人以更深的印象。实在有时他们真不像是在作诗,而只是制题。这都是惨淡经营的结果:《咏人聘妾仍逐琴心》(伏知道),《为寒床妇赠夫》(王胄)。特别是后一例,尽有“闺情”、“秋思”、“寄远”一类的题面可用,然而作者偏要标出这样五个字来,不知是何居心。如果初期作者常用的“古意”“拟古”一类暧昧的题面,是一种遮羞的手法,那么现在这些人是根本没有羞耻了!这由意识到文词,由文词到标题,逐步的鲜明化,是否可算作一种文字的裎裸狂,我不知道,反正赞叹事实的“诗”变成了标明事类的“题”之附庸,这趋势去《游仙窟》一流作品,以记事文为主,以诗副之的形式,已很近了。形式很近,内容又何尝远?《游仙窟》正是宫体诗必然的下场。 我还得补充一下宫体诗在它那中途丢掉的一个自新的机会。这专以在昏淫的沉迷中作践文字为务的宫体诗,本是衰老的,贫血的南朝宫庭生活的产物,只有北方那些新兴民族的热与力才能拯救它。因此我们不能不庆幸庾信等之入周与被留,因为只有这样,宫体诗才能更稳固的移殖在北方,而得到它所需要的营养。果然被留后的庾信的《乌夜啼》、《春别诗》等篇,比从前在老家作的同类作品,气色强多了。移殖后的第二三代本应不成问题。谁知那些北人骨子里和南人一样,也是脆弱的,禁不起南方那美丽的毒素的引诱,他们马上又屈服了。除薛道衡《昔昔盐》、《人日思归》,隋炀帝《春江花月夜》三两首诗外,他们没有表现过一点抵抗力。炀帝晚年可算热忱的效忠于南方文化了,文艺的唐太宗,出人意料之外,比炀帝还要热忱。于是庾信的北渡完全白费了。宫体诗在唐初,依然是简文帝时那没筋骨,没心肝的宫体诗。不同的只是现在词藻来得更细致,声调更流利,整个的外表显得更乖巧,更酥软罢了。说唐初宫体诗的内容和简文时完全一样,也不对。因为除了搬出那僵尸“横陈”二字外,他们在诗里也并没有讲出什么。这又教人疑心这辈子人已失去了积极犯罪的心情。恐怕只是词藻和声调的试验给他们羁縻着一点作这种诗的兴趣(词藻声调与宫体有着先天与历史的联系)。宫体诗在当时可说是一种不自主的,虚伪的存在。原来从虞世南到上官仪是连堕落的诚意都没有了。此真所谓“萎靡不振”! 但是堕落毕竟到了尽头,转机也来了。 在窒息的阴霾中,四面是细弱的虫吟,虚空而疲倦,忽然一声霹雳,接着的是狂风暴雨!虫吟听不见了,这样便是卢照邻《长安古意》的出现。这首诗在当时的成功不是偶然的。放开了粗豪而圆润的嗓子,他这样开始,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这生龙活虎般腾踔的节奏,首先已够教人们如大梦初醒而心花怒放了。然后如云的车骑,载着长安中各色人物panorama式的一幕幕出现,通过“五剧三条”的“弱柳青槐”来“共宿娼家桃李蹊”。诚然这不是一场美丽的热闹。但这颠狂中有战栗,堕落中有灵性。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起以前那光是病态的无耻—— 相看气息望君怜,谁能含羞不肯前! (简文帝《乌楼曲》) 如今这是什么气魄!对于时人那虚弱的感情,这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最后,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 似有“劝百讽一”之嫌。对了,讽刺,宫体诗中讲讽刺,多么生疏的一个消息!我几乎要问《长安古意》究竟能否算宫体诗。从前我们所知道的宫体诗,自萧氏君臣以下都是作者自身下流意识的口供,那些作者只在诗里。这回卢照邻却是在诗里,又在诗外,因此他能让人人以一个清醒的旁观的自我,来给另一自我一声警告。这两种态度相差多远! 寂寂寥寥杨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这篇末四句有点突兀,在诗的结构上既嫌蛇足,而且这样说话,也不免暴露了自己态度的褊狭,因而在本篇里似乎有些反作用之嫌。可是对于人性的清醒方面,这四句究不失为一个保障与安慰。一点点艺术的失败,并不妨碍《长安古意》在思想上的成功。他是宫体诗中一个破天荒的大转变。一手挽住衰老了的颓废,教给他如何回到健全的欲望,一手又指给他欲望的幻灭。这诗中善与恶都是积极的,所以二者似相反而相成。我敢说《长安古意》的恶的方面比善的方面还有用。不要问卢照邻如何成功,只看庾信是如何失败的。欲望本身不是什么坏东西。如果它走入了歧途,只有疏导一法可以挽救,壅塞是无效的。庾信对于宫体诗的态度,是一味的矫正,他仿佛是要以非宫体代宫体。反之,卢照邻只要以更有力的宫体诗救宫体诗,他所争的是有力没有力,不是宫体不宫体。甚至你说他的方法是以毒攻毒也行,反正他是胜利了。有效的方法不就是对的方法吗? 矛盾就是人性,诗人作诗本不必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原来《长安古意》的“年年岁岁一床书”,只是一句诗而已。即令作诗时事实如此,大概不久以后,情形就完全变了,骆宾王的《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便是铁证。故事是这样的:照邻在蜀中有一个情妇郭氏,正当她有孕时,照邻因事要回洛阳去,临行相约不久回来正式成婚。谁知他一去两年不反,而且在三川有了新人。这时她望他的音信既望不到,孩子也丢了。“悲鸣五里无人问,肠断三声谁为续!”除了骆宾王给寄首诗去替她申一回冤,这悲剧又能有什么更适合的收场呢?一个生成哀艳的传奇故事,可惜骆宾王没赶上蒋防、李公佐的时代。我的意思是:故事最适宜于小说,而作者手头却只有一个诗的形式可供采用。这试验也未尝不可作,然而他偏偏又忘记了《孔雀东南飞》的典型。凭一枝作判词的笔锋(这是他的当行),他只草就了一封韵语的书札而已。然而是试验,就值得钦佩。骆宾王的失败,不比李百药的成功有价值吗?他至少也替《秦妇吟》垫过路。 这以“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教历史上第一位英威的女性破胆的文士,天生一副侠骨,专喜欢管闲事,打抱不平、杀人报仇、革命、帮痴心女子打负心汉,都是他干的。《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里没讲出具体的故事来,但我们猜得到一半,还不是卢郭公案那一类的纠葛?李荣是个有才名的道士。(见《旧唐书·儒学·罗道琮传》,卢照邻也有过诗给他)。故事还是发生在蜀中,李荣往长安去了,也是许久不回来,王灵妃急了,又该骆宾王给去信促驾了。不过这回的信却写得比较像首诗。其所以然,倒不在 梅花如雪柳如丝,年去年来不自持,初言别在寒偏在,何悟春来春更思。 一类响亮句子,而是那一气到底而又缠绵往复的旋律之中,有着欣欣向荣的情绪。《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的成功,仅次于《长安古意》。 和卢照邻一样,骆宾王的成功,有不少成分是仗着他那篇幅的。上文所举过的二人的作品,都是宫体诗中的云冈造象,而宾王尤其好大成癖(这可以他那以赋为诗的《帝京篇》、《畴昔篇》为证。)从五言四句的《自君之出矣》,扩充到卢骆二人洋洋洒洒的巨篇,这也是宫体诗的一个剧变。仅仅篇幅大,没有什么,要紧的是背面有厚积的力量撑持着。这力量,前人谓之“气势”,其实就是感情。有真实感情,所以卢骆的来到,能使人们麻痹了百余年的心灵复活。有感情,所以卢骆的作品,正如杜甫所预言的,“不废江河万古流”。 从来没有暴风雨能够持久的。果然持久了,我们也吃不消,所以我们要它适可而止。因为,它究竟只是一个手段,打破郁闷烦躁的手段;也只是一个过程,达到雨过天青的过程。手段的作用是有时效的,过程的时间也不宜太长,所以在宫体诗的园地上,我们很侥幸的碰见了卢骆,可也很愿意能早点离开他们,——为的是好和刘希夷会面。 古来容光人所羡,况复今日遥相见?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 (《公子行》) 这不是什么十分华贵的修词,在刘希夷也不算最高的造诣。但在宫体诗里,我们还没听见过这类的痴情话。我们也知道他的来源是《同声诗》和《闲情赋》。但我们要记得,这类越过齐梁,直向汉晋人借贷灵感,在将近百年以来的宫体诗里也很少人干过呢! 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 (《公子行》) 这连同它的前身——杨方《合欢》诗,也不过是常态的,健康的爱情中,极平凡,极自然的思念,谁知道在宫体诗中也成为了不得的稀世的珍宝。回返常态确乎是刘希夷的一个主要特质,孙翌编《正声集》时把刘希夷列在卷首,便已看出这一点来了。看他即便哀艳到如: 自怜妖艳姿,妆成独见时,愁心伴杨柳,春尽乱如丝。 (《春女行》) 携笼长叹息,逶迤恋春色,看花若有情,倚树疑无力。薄暮思悠悠,使君南陌头,相逢不相识,归去梦青楼。 (《采桑》) 也从没有不归于正的时候。感情返到正常状态是宫体诗的又一重大阶段。唯其如此,所以烦躁与紧张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晶莹的宁静。就在此刻,恋人才变成诗人,憬悟到万象的和谐,与那一水一石一草一木的神秘的不可抵抗的美,而不禁受创似的哀叫出来: 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 (《公子行》) 但正当他们叫着“伤心树”、“断肠花”时,他已从美的暂促性中认识了那玄学家所谓的“永恒”——一个最缥缈,又最实在,令人惊喜,又令人震怖的存在,在它面前一切都变渺小了,一切都没有了。自然认识了那无上的智慧,就在那彻悟的一刹那间,恋人也就是变成哲人了,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代白头翁》) 相传刘希夷吟到“今年花落……”二句时,吃一惊,吟到“年年岁岁……”二句,又吃一惊。后来诗被宋之问看到,硬要让给他,诗人不肯,就生生的被宋之问给用土囊压死了。于是诗谶就算验了。编故事的人的意思,自然是说,刘希夷泄露了天机,论理该遭天谴。这是中国式的文艺批评,隽永而正确,我们在千载之下,不能,也不必改动它半点,不过我们可以用现代语替它诠释一遍,所谓泄露天机者,便是悟到宇宙意识之谓。从蜣蜋转丸式的宫体诗一跃而到庄严的宇宙意识,这可太远了,太惊人了!这时的刘希夷实已跨近了张若虚半步,而离绝顶不远了。 如果刘希夷是卢骆的狂风暴雨后宁静爽朗的黄昏,张若虚便是风雨后更宁静更爽朗的月夜。《春江花月夜》本用不着介绍,但我们还是忍不住要谈谈。就宫体诗发展的观点看,这首诗,尤有大谈的必要。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潋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渎亵。它超过了一切的宫体诗有多少路程的距离,读者们自己也知道。我认为用得着一点诠明的倒是下面这几句: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更迥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从前卢照邻指点出“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时,或另一个初唐诗人——寒山子更尖酸的吟着“未必长如此,芙蓉不耐寒”时,那都是站在本体旁边凌视现实。那态度我以为太冷酷,太傲慢,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带点狐假虎威的神气。在相反的方向,刘希夷又一味凝视着“以有涯随无涯”的徒劳,而徒劳的为它哀毁着,那又未免太萎靡,太怯懦了。只张若虚这态度不亢不卑,冲融和易才是最纯正的,“有限”与“无限”,“有情”与“无情”——诗人与“永恒”猝然相遇,一见如故,于是谈开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对每一问题,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于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倾吐给那缄默的对方: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因为他想到她了,那“妆镜台”边的“离人”。他分明听见她的叹喟: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他说自己很懊悔,这飘荡的生涯究竟到几时为止!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他在怅惘中,忽然记起飘荡的许不只他一人,对此清景,大概旁人,也只得徒唤奈何罢? 斜月沈沈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从这边回头一望;连刘希夷都是过程了,不用说卢照邻和他配角骆宾王,更是过程的过程。至于那一百年间梁陈隋唐四代宫庭所遗下了那分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宫体诗,不也就洗净了吗?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后也就和另一个顶峰陈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张若虚的功绩是无从估计的。 (卅年八月二十二日陈家营。) [book_title]四杰 继承北朝系统而立国的唐朝的最初五十年代,本是一个尚质的时期,王杨卢骆都是文章家,“四杰”这徽号,如果不是专为评文而设的,至少它的主要意义是指他们的赋和四六文。谈诗而称四杰,虽是很早的事,究竟只能算借用。是借用,就难免有“削足适履”和“挂一漏万”的毛病了。 按通常的了解,诗中的四杰是唐诗开创期中负起了时代使命的四位作家,他们都年少而才高,官小而名大,行为都相当浪漫,遭遇尤其悲惨,(四人中三人死于非命)——因为行为浪漫,所以受尽了人间的唾骂,因为遭遇悲惨,所以也赢得了不少的同情。依这样一个概括,简明,也就是肤廓的了解,“四杰”这徽号是满可以适用的,但这也就是它的适用性的最大限度。超过了这限度,假如我们还问到:这四人集团中每个单元的个别情形,和相互关系,尤其他们在唐诗发展的路线网里,究竟代表着那一条,或数条线,和这线在网的整个体系中所担负的任务——假如问到这些方面,“四杰”这徽号的功用与适合性,马上就成问题了。因为诗中的四杰,并非一个单纯的、统一的宗派,而是一个大宗中包孕着两个小宗,而两小宗之间,同点恐怕还不如异点多,因之,在讨论问题时,“四杰”这名词所能给我们的方便,恐怕也不如纠葛多。数字是个很方便的东西,也是个很麻烦的东西。既在某一观点下凑成了一个数目,就不能由你在另一观点下随便拆开它。不能拆开,又不能废弃它,所以就麻烦了。“四杰”这徽号,我们不能,也不想废弃,可是我承认我是抱着“息事宁人”的苦衷来接受它的。 四杰无论在人的方面,或诗的方面,都天然形成两组或两派。先从人的方面讲起。 将四人的姓氏排成“王杨卢骆”这特定的顺序,据说寓有品第文章的意义,这是我们熟知的事实。但除这人为的顺序外,好像还有一个自然的顺序,也常被人采用——那便是序齿的顺序。我们疑心张说《裴公神道碑》“在选曹见骆宾王、卢照邻、王勃、杨炯”,和郗云卿《骆丞集序》“与卢照邻、王勃、杨炯文词齐名”,乃至杜诗“纵使卢王操翰墨”等语中的顺序,都属于这一类。严格的序齿应该是卢骆王杨,其间卢骆一组,王杨一组,前者比后者平均大了十岁的光景。然则卢骆的顺序,在上揭张郗二文里为什么都颠倒了呢?郗序是为了行文的方便,不用讲。张碑,我想是为了心理的缘故,因为骆与裴(行俭)交情特别深,为裴作碑,自然首先想起骆来。也许骆赴选曹本在先,所以裴也先见到他。果然如此,则先骆后卢,是采用了另一事实作标准。但无论依哪个标准说,要紧的还是在张郗两文里,前二人(骆卢)与后二人(王杨)之间的一道鸿沟(即平均十岁左右的差别)依然存在。所以即使张碑完全用的另一事实——赴选的先后作为标准,我们依然可以说,王杨赴选在卢骆之后,也正说明了他们年龄小了许多。实在,卢骆与王杨简直可算作两辈子人。据《唐会要》卷八二,“显庆二年,诏徵太白山人孙思邈入京,卢照邻、宋令文、孟诜皆执师贽之礼。”令文是宋之问的父亲,而之问是杨炯同寮的好友。卢与之问的父亲同辈,而杨与之问本人同辈,那么卢与杨岂不是不能同辈了吗?明白了这一层,杨炯所谓“愧在卢前,耻居王后”,便有了确解。杨年纪比卢小得多,名字反在卢前,有愧不敢当之感,所以说“愧在卢前”,反之,他与王多分是同年,名字在王后,说“耻居王后”,正是不甘心的意思。 比年龄的距离更重要的一点,便是性格的差异。在性格上四杰也天然形成两种类型,卢骆一类,王杨一类。诚然,四人都是历史上著名的“浮躁浅露”不能“致远”的殷鉴,每人“丑行”的事例,都被谨慎的保存在史乘里了,这里也毋庸赘述。但所谓“浮躁浅露”者,也有程度深浅的不同。杨炯,相传据裴行俭说,比较“沉静”。其实王勃,除擅杀官奴那不幸事件外(杀奴在当时社会上并非一件太不平常的事),也不能算过分的“浮躁”。一个人在短短二十八年的生命里,已经完成了这样多方面的一大堆著述: 《舟中纂序》五卷,《周易发挥》五卷,《次论语》十卷,《汉书指瑕》十卷,《大唐千岁历》若干卷,《黄帝八十一难经注》若干卷,《合论》十卷,《续文中子书序诗序》若干篇,《玄经传》若干卷,《文集》三十卷。 能够浮躁到哪里去呢?同王勃一样,杨炯也是文人而兼有学者倾向的,这满可以从他的《天文大象赋》和《驳孙茂道苏知几冕服议》中看出。由此看来,王杨的性格确乎相近。相应的,卢骆也同属于另一类型,一种在某项观点下真可目为“浮躁”的类型。久历边塞而屡次下狱的博徒革命家骆宾王不用讲了,看《穷鱼赋》和《狱中学骚体》,卢照邻也不像是一个安分的分子。骆宾王在《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里,便控告过他的薄幸。然而按骆宾王自己的口供, 但使封侯龙頟贵,讵随中妇凤楼寒? 他原也是在英雄气概的烟幕下实行薄幸而已。看《忆蜀地佳人》一类诗,他并没有少给自己制造薄幸的机会。在这类事上,卢骆恐怕还是一丘之貉。最后,卢照邻那悲剧型的自杀,和骆宾王的慷慨就义,不也还是一样?同是用不平凡的方式自动的结束了不平凡的一生,只是一悱恻,一悲壮,各有各的姿态罢了。 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发展;由年龄的两辈,和性格的两类型,到友谊的两个集团。果然,卢骆二人交情,可凭骆的《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诗来坐实,而王杨的契合,则有王的《秋日饯别序》和杨的《王勃集序》可证。反之,卢或骆与王或杨之间,就看不出这样紧凑的关系来。就现存各家集中所可考见的说,卢王有两首同题分韵的诗,卢杨有一首同题同韵的诗,可见他们两辈人确乎在文酒之会中常常见面。可是太深的交情,恐怕谈不到。他们绝少在作品里互相提到彼此的名字,有之,只杨在《王勃集序》中说到一次“薛令公朝右文宗,托末契而推一变;卢照邻人间才杰,览清规而辍九攻”,这反足以证明卢骆与王杨属于两个壁垒,虽则是两个对立而仍不失为友军的壁垒。 于是,我们便可谈到他们——卢骆与王杨——另一方面的不同了。年龄的不同辈,性格的不同类型,友谊的不同集团,和作风的不同派,这些不也正是一贯的现象吗?其实,不待知道“人”方面的不同,我们早就应该发觉“诗”方面的不同了。假如不受传统名词的蒙蔽,我们早就该惊讶,为什么还非维持这“四”字不可,而不仿“前七子”、“后七子”的例,称卢骆为“前二杰”,王杨为“后二杰”?难道那许多迹象,还不足以证明他们两派的不同吗? 首先,卢骆擅长七言歌行,王杨专工五律,这是两派选择形式的不同。当然卢骆也作五律,甚至大部分篇什还是五律,而王杨一派中至少王勃也有些歌行流传下来,但他们的长处决不在这些方面。像卢集中的 风摇十洲影,日乱九江文 (《赠李荣道士》) 川光摇水箭,山气上云梯 (《山庄休沐》) 和骆集中这样的发端 故人无与晤,安步陟山椒…… (《冬日野望》) 在那贫乏的时代,何尝不是些夺目的珍宝?无奈这些有句无章的篇什,除声调的成功外,还是没有超过齐梁的水准。骆比较有些“完璧”,如《在狱咏蝉》之类,可是又略无警策。同样,王的歌行,除《滕王阁歌》外,也毫不足观。便说《滕王阁歌》,和他那典丽凝重,与凄情流动的五律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杜甫《戏为六绝句》第三首说“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这里是以卢代表卢骆,王代表王杨,大概不成问题。至于“劣于汉魏近《风》《骚》”,假如可以解作王杨“劣于汉魏”,卢骆“近《风》《骚》”,倒也有它的妙处,因为卢骆那用赋的手法写成的粗线条的宫体诗,确乎是《风》《骚》的余响,而王杨的五言,虽不及汉魏,却越过齐梁,直接上晋宋了。这未必是杜诗的原意,但我们不妨借它的启示来阐明一个真理。 卢骆与王杨选择形式不同,是由于他们两派的使命不同。卢骆的歌行,是用铺张扬厉的赋法膨胀过了的乐府新曲,而乐府新曲又是宫体诗的一种新发展,所以卢骆实际上是宫体诗的改造者。他们都曾经是两京和成都市中的轻薄子,他们的使命是以市井的放纵改造宫庭的堕落,以大胆代替羞怯,以自由代替局缩,所以他们的歌声需要大开大阖的节奏,他们必需以赋为诗。正如宫体诗在卢骆手里是由宫庭走到市井,五律到王杨的时代是从台阁移至江山与塞漠。台阁上只有仪式的应制,有“句绘章,揣合低卬”。到了江山与塞漠,才有低徊与怅惘,严肃与激昂,例如王的《别薛昇华》、《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和杨的《从军行》、《紫骝马》一类的抒情诗。抒情的形式,本无须太长,五言八句似乎恰到好处。前乎王杨,尤其应制的作品,五言长律用的还相当多。这是该注意的!五言八句的五律,到王杨才正式成为定型,同时完整的真正唐音的抒情诗也是这时才出现的。 将卢骆与王杨对照着看,真是一个说不尽的话题。我在旁处曾说明过从卢骆到刘(希夷)张(若虚)是一贯的发展,现在还要点醒,王杨与沈宋也是一脉相承。李商隐早无意的道着了秘密: 沈宋裁辞矜变律,王杨落笔得良朋,当时自谓宗师妙,今日惟观属对能。 (《漫成章》) 以沈宋与王杨并举,实在是最自然,最合理的看法。“律”之“变”,本来在王杨手里已经完成了,而沈宋也是“落笔得良朋”的妙手。并且我们已经提过,杨炯和宋之问是好朋友。如果我们再知道他们是好到如之问《祭杨盈川文》所说的那程度,我们便更能了然于王杨与沈宋所以是一脉相承之故。老实说,就奠定五律基础的观点看,王杨与沈宋未尝不可视为一个集团,因此也有资格承受“四杰”的徽号,而卢骆与刘张也同样有理由,在改良宫体诗的观点下,被称为另一组“四杰”。一定要墨守着先入为主的传统观点,只看见“王杨卢骆”之为四杰,而抹煞了一切其他的观点,那只是拘泥,顽冥,甘心上传统名词的当罢了。 将卢骆与王杨分别的划归了刘张与沈宋两个集团后,再比较一下刘张与沈宋在唐诗中的地位,便也更能了解卢骆与王杨的地位了。五律无疑是唐诗最主要的形式,在那时人心目中,五律才是诗的正宗。沈宋之被人推重,理由便在此。按时人安排的顺序,王杨的名字列在卢骆之上,也正因他们的贡献在五律,何况王杨的五律是完全成熟了的五律,而卢骆的歌行还不免于草率、粗俗的“轻薄为文”呢?论内在价值,当然王杨比卢骆高。然而,我们不要忘记卢骆曾用以毒攻毒的手段,凭他们那新式宫体诗,一举摧毁了旧式的“江左余风”的宫体诗,因而给歌行芟除了芜秽,开出一条坦途来。若没有卢骆,哪会有刘张,哪会有《长恨歌》、《琵琶行》、《连昌宫词》和《秦妇吟》,甚至于李杜高岑呢?看来,在文学史上,卢骆的功绩并不亚于王杨。后者是建设,前者是破坏,他们各有各的使命。负破坏使命的,本身就得牺牲,所以失败就是他们的成功。人们都以成败论事,我却愿向失败的英雄们多寄予点同情。 [book_title]孟浩然 (689—740) 当年孙润夫家所藏王维画的孟浩然像,据《韵语阳秋》的作者葛立方说,是个很不高明的摹本,连所附的王维自己和陆羽、张洎等三篇题识,据他看,也是一手摹出的。葛氏的鉴定大概是对的,但他并没有否认那“俗工”所据的底本——即张洎亲眼见到的孟浩然像,确是王维的真迹。这幅画,据张洎的题识说, 虽轴尘缣古,尚可窥览。观右丞笔迹,穷极神妙。襄阳之状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而从——风仪落落,凛然如生。 这在今天,差不多不用证明,就可以相信是逼真的孟浩然。并不是说我们知道浩然多病,就可以断定他当瘦。实在经验告诉我们,什九人是当如其诗的。你在孟浩然诗中所意识到的诗人那身影,能不是“颀而长,峭而瘦”的吗?连那件白袍,恐怕都是天造地设,丝毫不可移动的成分。白袍靴帽固然是“布衣”孟浩然分内的装束,尤其是诗人孟浩然必然的扮相。编《孟浩然集》的王士源应是和浩然很熟的人,不错,他在序文里用来开始介绍这位诗人的“骨貌淑清,风神散朗”八字,与夫陶翰《送孟六入蜀序》所谓“精朗奇素”,无一不与画像的精神相合,也无一不与孟浩然的诗境一致。总之,诗如其人,或人就是诗,再没有比孟浩然更具体的例证了。 张祜曾有过“襄阳属浩然”之句,我们却要说:浩然也属于襄阳。也许正惟浩然是属于襄阳的,所以襄阳也属于他。大半辈子岁月在这里度过,大多数诗章是在这地方、因这地方、为这地方而写的。没有第二个襄阳人比孟浩然更忠于襄阳,更爱襄阳的。晚年漫游南北,看过多少名胜,到头还是 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 实在襄阳的人杰地灵,恐怕比它的山水形胜更值得人赞美。从汉阴丈人到庞德公,多少令人神往的风流人物,我们简直不能想像一部《襄阳耆旧传》,对于少年的孟浩然是何等深厚的一个影响。了解了这一层,我们才可以认识孟浩然的人,孟浩然的诗。 隐居本是那时代普遍的倾向,但在旁人仅仅是一个期望,至多也只是点暂时的调济,或过期的赔偿,在孟浩然却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事实。在构成这事实的复杂因素中,家乡的历史地理背景,我想,是很重要的一点。 在一个乱世,例如庞德公的时代,对于某种特别性格的人,入山采药,一去不返,本是唯一的出路。但生在“开元全盛日”的孟浩然,有那必要吗?然则为什么三番两次朋友伸过援引的手来,都被拒绝,甚至最后和本州采访使韩朝宗约好了一同入京,到头还是喝得酩酊大醉,让韩公等烦了,一赌气独自先走了呢?正如当时许多有隐士倾向的读书人,孟浩然原来是为隐居而隐居,为着一个浪漫的理想,为着对古人的一个神圣的默契而隐居。在他这回,无疑的那成立默契的对象便是庞德公。孟浩然当然不能为韩朝宗背弃庞公。鹿门山不许他,他自己家园所在,也就是“庞公栖隐处”的鹿门山,决不许他那样做。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这幽人究竟是谁?庞公的精灵,还是诗人自己?恐怕那时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因为心理上他早与那位先贤同体化了。历史的庞德公给了他启示,地理的鹿门山给了他方便,这两项重要条件具备了,隐居的事实便容易完成得多了。实在,鹿门山的家园早已使隐居成为既成事实,只要念头一转,承认自己是庞公的继承人,此身便俨然是《高士传》中的人物了。总之,是襄阳的历史地理环境促成孟浩然一生老于布衣的。孟浩然毕竟是襄阳的孟浩然。 我们似乎为奖励人性中的矛盾,以保证生活的丰富,几千年来一直让儒道两派思想维持着均势,于是读书人便永远在一种心灵的僵局中折磨自己,巢由与伊皋,江湖与魏阙,永远矛盾着,冲突着,于是生活便永远不谐调,而文艺也便永远不缺少题材。矛盾是常态,愈矛盾则愈常态。今天是伊皋,明天是巢由,后天又是伊皋,这是行为的矛盾。当巢由时向往着伊皋,当了伊皋,又不能忘怀于巢由,这是行为与感情间的矛盾。在这双重矛盾的夹缠中打转,是当时一般的现象。反正用诗一发泄,任何矛盾都注销了。诗是唐人排解感情纠葛的特效剂,说不定他们正因有诗作保障,才敢于放心大胆的制造矛盾,因而那时代的矛盾人格才特别多。自然,反过来说,矛盾愈深愈多,诗的产量也愈大了。孟浩然一生没有功名,除在张九龄的荆州幕中当过一度清客外,也没有半个官职,自然不会发生第一项矛盾问题。但这似乎就是他的一贯性的最高限度。因为虽然身在江湖,他的心并没有完全忘记魏阙。 下面不过是许多显明例证中之一: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然而“羡鱼”毕竟是人情所难免的,能始终仅仅“临渊羡鱼”,而并不“退而结网”,实在已经是难得的一贯了。听李白这番热情的赞叹,便知道孟浩然超出他的时代多么远: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 可是我们不要忘记矛盾与诗的因果关系,许多诗是为给生活的矛盾求统一,求调和而产生的。孟浩然既免除了一部分矛盾,对于他,诗的需要便当减少了。果然,他的诗是不多,量不多,质也不多。量不多,有他的同时人作见证,杜甫讲过的:“吾怜孟浩然……赋诗虽不多,往往凌鲍谢。”质不多,前人似乎也早已见到。苏轼曾经批评他“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这话诚如张戒在《岁寒堂诗话》里所承认的,是说尽了孟浩然,但也要看才字如何解释。才如果是指才情与才学二者而言,那就对了,如果专指才学,还算没有说尽。情当然比学重要得多。说一个人的诗缺少情的深度和厚度,等于说他的诗的质不够高。孟浩然诗中质高的有是有些,数量总是太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式的和“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式的句子,在集中几乎都找不出第二个例子。论前者,质和量当然都不如杜甫,论后者,至少在量上不如王维。甚至“不材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质量都不如刘长卿和十才子。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孟浩然。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的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的分散在全篇中: 出谷未停午,到家日已曛。回瞻下山路,但见牛羊群。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衡门犹未掩,伫立望夫君。 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没有。 垂钓坐盘石,水清心亦闲。鱼行潭树下,猿挂鸟藤间。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沼月棹歌还。 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不,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在许多旁人,诗是人的精华,在孟浩然,诗纵非人的糟粕,也是人的剩余。在最后这首诗里,孟浩然几曾做过诗?他只是谈话而已。甚至要紧的还不是那些话,而是谈话人的那副“风神散朗”的姿态。读到“求之不可得,沼月棹歌还”,我们得到一如张洎从画像所得到的印象,“风仪落落,凛然如生”。得到了像,便可以忘言,得到了“诗的孟浩然”便可以忘掉“孟浩然的诗”了。这是我们前面所提到的“诗如其人”或“人就是诗”的另一解释。 超过了诗也好,够不上诗也好,任凭你从环子的哪一点看起。反正除了孟浩然,古今并没有第二个诗人到过这境界。东坡说他没有才,东坡自己的毛病,就在才太多。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 谁能了解庄子的道理,就能了解孟浩然的诗,当然也得承认那点“累”。至于“似之而非”,而又能“免乎累”,那除陶渊明,还有谁呢? [book_title]贾岛 (779—843) 这像是元和长庆间诗坛动态中的三个较有力的新趋势。这边老年的孟郊,正哼着他那沙涩而带芒刺感的五古,恶毒的咒骂世道人心,夹在咒骂声中的,是卢仝、刘叉的“插科打诨”和韩愈的宏亮的嗓音,向佛老挑衅。那边元稹、张籍、王建等,在白居易的改良社会的大纛下,用律动的乐府调子,对社会泣诉着他们那各阶层中病态的小悲剧。同时远远的,在古老的禅房或一个小县的廨署里,贾岛、姚合领着一群青年人做诗,为各人自己的出路,也为着癖好,做一种阴黯情调的五言律诗(阴黯由于癖好,五律为着出路)。 老年中年人忙着挽救人心,改良社会,青年人反不闻不问,只顾躲在幽静的角落里做诗,这现象现在看来不免新奇,其实正是旧中国传统社会制度下的正常状态。不像前两种人,或已“成名”,或已通籍,在权位上有说话做事的机会和责任,这般没功名,没宦籍的青年人,在地位上职业上可说尚在“未成年”时期,种种对国家社会的崇高责任是落不到他们肩上的。越俎代庖的行为是情势所不许的,所以恐怕谁也没想到那头上来。有抱负也好,没有也好,一个读书人生在那时代,总得做诗。做诗才有希望爬过第一层进身的阶梯。诗做到合乎某种程式,如其时运也凑巧,果然溷得一“第”,到那时,至少在理论上你才算在社会中“成年”了,才有说话做事的资格。否则万一你的诗做得不及或超过了程式的严限,或诗无问题而时运不济,那你只好做一辈子的诗,为责任做诗以自课,为情绪做诗以自遣。贾岛便是在这古怪制度之下被牺牲,也被玉成了的一个。在这种情形下,你若还怪他没有服膺孟郊到底,或加入白居易的集团,那你也可算不识时务了。 贾岛和他的徒众,为什么在别人忙着救世时,自己只顾做诗,我们已经明白了;但为什么单做五律呢?这也许得再说明一下。孟郊等为便于发议论而做五古,白居易等为讲故事而做乐府,都是为了各自特殊的目的,在当时习惯以外,匠心的采取了各自特殊的工具。贾岛一派人则没有那必要。为他们起见,当时最通行的体裁——五律就够了。一则五律与五言八韵的试帖最近,做五律即等于做功课,二则为拈拾点景物来烘托出一种情调,五律也正是一种标准形式。然而做诗为什么老是那一套阴霾、凛冽、峭硬的情调呢?我们在上文说那是由于癖好,但癖好又是如何形成的呢?这点似乎尤其重要。如果再明白了这点,便明白了整个的贾岛。 我们该记得贾岛曾经一度是僧无本。我们若承认一个人前半辈子的蒲团生涯,不能因一旦返俗,便与他后半辈子完全无关,则现在的贾岛,形貌上虽然是个儒生,骨子里恐怕还有个释子在。所以一切属于人生背面的、消极的、与常情背道而驰的趣味,都可溯源到早年在禅房中的教育背景。早年记忆中 坐学白骨塔, 或 三更两鬓几枝雪,一念双峰四祖心, 的禅味,不但是 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 ………… 月落看心次,云生闭目中, 一类诗境的蓝本,而且是 瀑布五千仞,草堂瀑布边, ………… 孤鸿来夜半,积雪在诸峰, 甚至 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 的渊源。他目前那时代——一个走上了末路的,荒凉,寂寞、空虚,一切罩在一层铅灰色调中的时代,在某种意义上与他早年记忆中的情调是调和,甚至一致的。惟其这时代的一般情调,基于他早年的经验,可说是先天的与他不但面熟,而且知心,所以他对于时代,不至如孟郊那样愤恨,或白居易那样悲伤,反之,他却能立于一种超然地位,藉此温寻他的记忆,端详它,摩挲它,仿佛一件失而复得的心爱的什物样。早年的经验使他在那荒凉得几乎狞恶的“时代相”前面,不变色,也不伤心,只感着一种亲切,融洽而已。于是他爱静,爱瘦,爱冷,也爱这些情调的象征——鹤、石、冰雪。黄昏与秋是传统诗人的时间与季候,但他爱深夜过于黄昏,爱冬过于秋。他甚至爱贫、病、丑和恐怖。他看不出 鹦鹉惊寒夜唤人 句一定比 山雨滴栖鹉 更足以令人关怀,也不觉得 牛羊识僮仆,既夕应传呼, 较之 归吏封宵钥,行蛇入古桐 更为自然。也不能说他爱这些东西。如果是爱,那便太执着而邻于病态了。(由于早年禅院的教育,不执着的道理应该是他早已懂透了的。)他只觉得与它们臭味相投罢了。更说不上好奇。他实在因为那些东西太不奇,太平易近人,才觉得它们“可人”,而喜欢常常注视它们。如同一个三棱镜,毫无主见的准备接受并解析日光中各种层次的色调,无奈“世纪末”的云翳总不给他放晴,因此他最热闹的色调也不过 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 ………… 身事岂能遂?兰花又已开, 和 柳转斜阳过水来 之类。常常是温馨与凄清糅合在一起, 芦苇声兼雨,芰荷香绕灯, 春意留恋在严冬的边缘上, 旧房山雪在,春草岳阳生。 他瞥见的“月影”偏偏不在花上而在“蒲根”,“栖鸟”不在绿杨中而在“棕花上”。是点荒凉感,就逃不脱他的注意,哪怕琐屑到 湿苔粘树瘿。 以上这些趣味,诚然过去的诗人也偶尔触及到,却没有如今这样大量的,彻底的被发掘过,花样、层次也没有这样丰富。我们简直无法想象他给与当时人的,是如何深刻的一个刺激。不,不是刺激,是一种酣畅的满足。初唐的华贵,盛唐的壮丽,以及最近十才子的秀媚,都已腻味了,而且容易引起一种幻灭感。他们需要一点清凉,甚至一点酸涩来换换口味。在多年的热情与感伤中,他们的感情也疲乏了。现在他们要休息。他们所熟习的禅宗与老庄思想也这样开导他们。孟郊、白居易鼓励他们再前进。眼看见前进也是枉然,不要说他们早已声嘶力竭。况且有时在理论上就释道二家的立场说,他们还觉得“退”才是正当办法。正在苦闷中,贾岛来了,他们得救了,他们惊喜得像发现了一个新天地,真的,这整个人生的半面,犹如一日之中有夜,四时中有秋冬,——为什么老被保留着不许窥探?这里确乎是一个理想的休息场所,让感情与思想都睡去,只感官张着眼睛往有清凉色调的地带涉猎去。 叩齿坐明月,搘颐望白云, 休息又休息。对了,惟有休息可以驱除疲惫,恢复气力,以便应付下一场的紧张。休息,这政治思想中的老方案,在文艺态度上可说是第一次被贾岛发现的。这发现的重要性可由它在当时及以后的势力中窥见。由晚唐到五代,学贾岛的诗人不是数字可以计算的,除极少数鲜明的例外,是向着词的意境与词藻移动的,其余一般的诗人大众,也就是大众的诗人,则全属于贾岛。从这观点看,我们不妨称晚唐五代为贾岛时代。他居然被崇拜到这地步: 李洞……酷慕贾长江,遂铜写岛像,戴之巾中,常持数珠念贾岛佛。人有喜贾岛诗者,洞必手录岛诗赠之,叮咛再四曰:“此无异佛经,归焚香拜之。” (《唐才子传》九) 南唐孙晟……尝画贾岛像,置于屋壁,晨夕事之。 (《郡斋读书志》十八) 上面的故事,你尽可解释为那时代人们的神经病的象征,但从贾岛方面看,确乎是中国诗人从未有过的荣誉,连杜甫都不曾那样老实的被偶像化过;你甚至说晚唐五代之崇拜贾岛是他们那一个时代的偏见和冲动,但为什么几乎每个朝代的末叶都有回向贾岛的趋势?宋末的四灵,明末的锺谭,以至清末的同光派,都是如此。不宁惟是。即宋代江西派在中国诗史上所代表的新阶段,大部分不也是从贾岛那分遗产中得来的赢余吗?可见每个在动乱中灭毁的前夕都需要休息,也都要全部的接受贾岛,而在平时,也未尝不可以部分的接受他,作为一种调济,贾岛毕竟不单是晚唐五代的贾岛,而是唐以后各时代共同的贾岛。 [book_title]少陵先生年谱会笺 公姓杜氏,名甫,字子美。十三世祖晋当阳侯预,曾祖依艺,祖审言,祖母薛氏,父闲,母崔氏。 预勋业学术,震耀千古,史载其言曰“德不可企及,立功立言,可庶几也”,其自负如此。依艺官监察御史,河南巩县令;审言修文馆学士,尚书膳部员外郎;闲朝议大夫,兖州司马,终奉天令。公《进雕赋表》曰“臣之近代陵夷,公侯之贵磨灭,鼎铭之勋,不复炤耀于明时”,良然。顾审言诗称初唐大家;审言从兄易简亦以文章有声于时,(按《旧书·文苑传》:“易简……善著述,撰《御史台杂注》五卷,《文集》二十卷,行于代。”)杜氏立言之风,固不替也。故公献《三大礼赋》后,赠崔于二学士诗曰“儒术诚难起,家声庶已存。” 睿宗先天元年壬子(712) 即景云三年,正月改元太极,五月改元延和。七月,立皇太子隆基为皇帝,以听小事,自尊为太上皇。八月,玄宗即位,改元先天。是年,巩县大水,坏城邑,损居民数百家(见《巩县志》)。孟浩然二十二岁;李白,王维并十三岁。王湾登进士第(见《唐诗纪事》及徐松《登科记考》)。张九龄擢“道侔伊吕”科(见《册府元龟》、《唐会要》)。玄宗即位,始置翰林院,延文章之士,下至僧道书画琴棋术数之工,皆处之,谓之待诏。按置翰林院,史不详何年,姑系于此。 公生于河南巩县。 《河南府志》:“巩县东二里瑶湾,工部故里也。故巩城有康水,去瑶湾二十里,与逸事合”(逸事详见后);又曰“康水,即康店南水。工部故里在瑶湾,去康店南二十里外。”考公族望,本出京兆杜陵,故每称“杜陵野老”,《进封西狱赋表》云“臣本杜陵诸生也。”自六世祖叔毗,已为襄阳人,(《周书·叔毗传》:“其先京兆人,徙居襄阳。”)曾祖依艺终河南巩县令,遂世居巩县。 玄宗开元元年癸丑(713) 即先天二年,十二月改元。十月,幸新丰,讲武于骊山下。 公二岁 开元二年甲寅(714) 正月,置教坊于蓬莱宫侧,上自教法曲,谓之“梨园弟子”(见《唐会要》,《雍录》)。七月,造兴庆宫。是年,王翰举“直言极谏”科,又举“超拔群类”科(见《唐才子传》)。 公三岁 开元三年乙卯(715)西域八国请降。 公四岁 开元四年丙辰(716)印度僧善无畏来华。 公五岁 《万年县君墓志》曰“甫昔卧病于我诸姑,姑之子又病。问女巫,巫曰‘处楹之东南隅者吉。’姑遂易子之地以安我,我用是存,而姑之子卒。后乃知之于走使。”卧病年次无可考。惟《志》云“后乃知之于走使”,知时尚童稚,未解记事。公七岁吟诗,六岁观舞,皆留记忆,卧病要当在六七岁前,则无惑矣。姑列此以俟考。《进封西岳赋表》曰“是臣无负于少小多病,贫穷好学者已。”少小多病,殆指此耶? 开元五年丁巳(717)诏访逸书,选吏缮写,命尹知章等二十二人,于东都乾元殿前编校刊正,称“乾元院”。 公六岁尝至郾城,观公孙大娘舞“剑器、浑脱”。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序曰“开元三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钱笺:“‘三载’一作‘五载’,时公年六岁。公‘七岁思即壮’;六岁观剑,似无不可。诗云‘五十年间似反掌’,自开元五年,至是年(按大历二年),凡五十一年。” 开元六年戊午(718)改乾元院为丽正修书院。贾至生。 公七岁。始作诗文。 《壮游》诗云“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奉赠鲜于京兆二十二韵》云:“学诗犹孺子。”《进雕赋表》云“自七岁所缀诗笔,向四十载矣,约千有余篇。” 开元七年己未(719)《华严论》成。 公八岁 开元八年庚申(720) 李思训卒(见李邕《云麾将军碑》)。印度金刚智,不空金刚来华。(按合善无畏称“开元三大师”。) 公九岁。始习大字。 《壮游》诗云“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 开元九年辛酉(721)命僧行一造新历(即“大衍历”,)梁令瓒造黄道游仪。 公十岁 开元十年壬戌(722) 公十一岁 开元十一年癸亥(723) 四月,张说为中书令。十月,置温泉宫于骊山。是年,元结生。崔颢登进士第(见《唐才子传》)。初制《圣寿乐》,令诸女衣五方色衣,以歌舞之(见《教坊记》)。 公十二岁 广德元年,公五十二岁时,在梓州《送路六侍御入朝》诗曰:“童稚情亲四十年。”路盖是公十二三时友伴。 开元十二年甲子(724)祖咏登进士第。(见《唐才子传》) 公十三岁 开元十三年乙丑(725) 十月,作“水运浑天”成。十一月,封泰山;车驾还,幸孔子宅;过潞州金桥,御路萦转,上见数十里间,旗纛鲜洁,羽卫齐整,遂令吴道玄等三人合制《金桥图》。(见《开天传信记》) 公十四岁。《壮游》诗曰“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 原注:“崔郑州尚,魏豫州启心。” 《江南逢李龟年》诗曰“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原注“崔九,即殿中监崔涤,中书令湜之弟。”按岐王范、崔涤,并卒于开元十四年,则公始逢李龟年,在是年以前,今亦附记于此。黄鹤以为是时未有梨园弟子,公不得与龟年同游,因谓诗云“岐王”当指嗣岐王珍,“崔九堂前”乃崔氏旧堂。按《唐会要》:“开元二年,上以天下无事,听政之暇,于梨园自教法曲,必尽其妙,谓之‘皇帝梨园弟子’。”《雍录》“开元二年,置教坊于蓬莱宫侧,上自教法曲,谓之‘梨园弟子’。”公《剑器行序》亦云“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舞女,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公观舞在开元五年(或作三年),时亦已有梨园之称,乃谓开元十四年无梨园弟子,何哉?考东都尚善坊有岐王范宅(见《唐两京城坊考》),崔氏亦有宅在东都,(张说《荥阳夫人郑氏墓志铭》“终于雒阳之遵化里”,郑氏即涤之母。)公天宝前,未尝至长安,其闻龟年歌,必在东都。(公姑万年君居东都仁风里,幼时尝卧病于其家,或疑公母早亡,寄养于姑,虽近附会,然以巩洛咫尺之近,其常在东都,留居姑家,则可信也。)若云范、涤卒时,公才十五,前此龆龀之年,不得与于名公贵介之游;则不知十四五时,已出游翰墨场,与崔魏辈相周旋矣。且“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复有《壮游》诗句,可以覆案。必谓天宝后,始得与龟年相见,失之泥矣。 《诗话类编》“杜甫十余岁,梦人令采文于康水。觉而问人,此水在二十里外。乃往求之,见峨冠童子告曰:‘汝本文星典吏,天使汝下谪,为唐世文章,云诰已降,可于豆垅下取。’甫依其言,果得一石,有金字,文曰‘诗王本在陈芳国,九夜扪之麟篆热,声振扶桑享天国。’后因佩入葱市,归而飞火入室,有声曰‘邂逅秽,吾令汝文而不贵。’”事本不经,聊赘于此,用资谈助耳。 开元十四年丙寅(726) 四月,张说罢。是年,储光羲、崔国辅、綦母潜登进士第。(俱见《唐才子传》) 公十五岁。《百忧集行》曰:“忆昔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 开元十五年丁卯(727)王昌龄,常建登进士第(并见《唐才子传》)。徐坚等纂《初学记》成(见《唐会要》)。 公十六岁 开元十六年戊辰(728) 公十七岁 开元十七年己巳(729)宋璟为尚书右丞相。 公十八岁 开元十八年庚午(730) 十一月,张说薨。是年,释智升撰《开元释教录》,实我国佛教经录之总汇。 公十九岁。游晋,至郇瑕, 今山西猗氏县。 从韦之 晋、寇锡游。 《哭韦之晋》诗曰“凄怆郇瑕地,差池弱冠年。”《酬寇侍御》诗曰“往别郇瑕地于今四十年,。”朱鹤龄曰“郇瑕,晋地。公弱冠之时,尝游晋地;当是游晋后为吴越之游也。”按《酬寇侍御》诗鹤注曰“诗云‘故泊洞庭船’‘,当是大历五年潭州作,其云春深把臂前’,盖指去年之春。”大历五年,距开元十八年,适得四十年,知公游晋,实在十九岁时。前诗云“差池弱冠年”,非必实指二十也。 开元十九年辛未(731) 吐蕃求《毛诗》、《礼记》、《左传》、《文选》,以经书赐与之。王维入公主第,唱《郁轮袍》,并呈诗卷,大获嘉赏,寻举进士,遂以状头及地。(事见《集异记》。《唐才子传》称维开元十九年进士,《旧书》作开元九年,《登科记考》曰“按‘九’上脱‘十’字。”)薛据同榜进士(见《唐才子传》)。王昌龄举“博学宏词”科。 公二十岁。游吴越。 黄曰“公《进三大礼赋表》云‘浪迹于陛下丰草长林,实自弱冠之年,’则其游吴越,乃在开元十九年。”尝至江宁,与许八、旻上人同游,约当是年。《送许八归江宁》诗题曰“甫昔时尝客游此县,于许生处乞瓦棺寺《维摩图样》。”(按《维摩诘图》晋顾恺之作)《因许八寄旻上人》诗曰“不见旻公三十年”,又曰“旧来好事今能否?……棋局动随幽涧竹,袈裟忆上泛湖船。”二诗当是乾元元年作鹤注。:“游吴越在开元十九年,公方二十岁,至乾元元年,相距二十七年。曰‘三十年’者,亦约略之词。” 开元二十年壬申(732)三月,信安王袆大破奚契丹于豳州。六月,遣范安及于长安广花萼楼,筑夹城,至芙蓉园(按《会要》作二十四年)。 公二十一岁。游吴越。 开元二十一年癸酉(733)十一月,宋璟致仕。十二月,张九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是年,上亲注《道德经》,令学者习之(见《封演见闻记》)。刘长卿登进士第(见《唐才子传》)。 公二十二岁。游吴越。 开元二十二年甲戌(734)五月,张九龄为中书令,李林甫同平章事。十二月,张守珪斩契丹王屈烈,及其大臣虞可汗,传首东都。是年,刺史韦济荐方士张果,诏以果为光禄大夫。王昌龄选宏词超绝群类(见《直斋书录解题》)。 公二十三岁。游吴越。 开元二十三年乙亥(735) 十二月,册寿王妃杨氏。是年,李适之为河南尹(见公《皇甫淑妃碑》)。韦应物生。贾至,李颀登进士第(并见《唐才子传》);萧颖士,李华同榜进士(见《旧书·文苑传·韦述传》,《摭言》,及李华《寄赵十七侍御》诗注)李白游太原。司马承祯化形于天台(见刘大彬《茅山志》)。玄宗注《老子》,并修《义疑》八卷,并制《开元文字音义》三十卷颁示公卿(见《唐会要》)。 公二十四岁。自吴越归东都,举进士,不第。 黄曰“公本传‘尝举进士不第,’,故《壮游》诗云‘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兆堂。’”按史:唐初考功郎掌贡举;至开元二十四年,考功郎李昴为举人诋诃,帝以员外郎望轻,徙礼部,以侍郎主之。则公下考功第,当在二十三年,盖唐制年年贡士也。《选举志》:“每年仲冬,州县馆监,举其成者,送之尚书省。”《上韦左丞》诗曰“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鹤注:“其时年方二十余岁,宜自谓少年也。”《旧书·韦述传》:“萧颖士者,聪俊过人,富词学,有名于时;贾曾、席豫、张垍、韦述皆引为谈客;开元二十三年登进士第,考功员外郎孙逖称之于朝。”则知是年孙逖知贡举。又是年试场在福唐观。《太平广记》引《定命录》:“崔圆微时,欲举进士于县,见市令李含章云‘君合武出身,官更不停,直至宰相。’开元二十三年,应将帅举科,又于河南府充乡贡进士。其日正于福唐观试,遇敕下,便于试场中唤将拜执戟,参谋河西军事。”按《唐两京城坊考》:福唐观,在崇业坊。李邕有《东都福唐观邓天师碣》。 开元二十四年丙子(736) 五月,名僧义福卒,赐号大智禅师,七月,葬于伊阙之北,送葬者数万人,严挺之为作碑。十一月,张九龄罢,李林甫兼中书令,牛仙客同平章事。是年,于西京大明宫置集贤殿书院。(《唐两京城坊考》:“按西京之有书院,仿东都之制也。开元二十四年,驾在东都,张九龄遣直官魏先禄先入京造之。”)吴道玄作《地狱变相图》。 公二十五岁。游齐赵。 朱曰“按《壮游》诗‘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兆堂,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是下第后即游齐赵之明证。”“‘ 交苏源明。 钱谦益曰《壮游》诗云……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苏侯,注云‘监门胄曹苏预’,即源明也。开元中,源明客居徐兖,天宝初举进士。诗独举苏侯,知杜之游齐赵,在开元时,而高李不与也。”案《八哀诗》曰“结交三十载。”源明卒于广德二年,前二十八年,为开元二十四年,源明犹未至京师,公与订交,必在其时,诗曰“三十载”者举成数也。《壮游》诗曰“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汉书》颜师古注:“……丛台,本六国时赵王故台,在邯郸城中”;《寰宇记》:“青丘,在青州千乘县”;蔡梦弼曰“皂枥林,云雪冈,皆齐地。”是所游之地甚广,疑非在一时。源明居山东亦甚久,直至上表自举时,犹自称“臣山东一布衣也。”公自开元二十四年,始游齐赵,至二十九年归东都,中更五载;其与源明同游,当在此数年间。《七月三日论壮年乐事》诗曰“歘思红颜日,霜露冻阶闼,胡马挟雕弓,鸣弦不虚发,长逐狡兔,突羽当满月;”卢曰“此即《壮游》诗中‘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事也。” 开元二十五年丁丑(737) 四月,张九龄贬荆州长史。十一月,宋璟薨。是年,上以几致措刑,推功元辅。王维为监察御史,在河西节度幕中。 公二十六岁。游齐赵。 开元二十六年戊寅(738) 三月,杜希望拔吐蕃新城,以其地为威武军。六月,张守珪大破契丹林胡,遣使献捷。是年,分左右羽林,置龙武军。崔曙举进士,以状元及第。(见《直斋书录解题》) 公二十七岁。游齐赵。 开元二十七年己卯(739) 八月,追谥孔子为文宣王。盖嘉运大破突厥施于碎叶城,擒其王吐火仙送京师。是年,崔曙卒。 公二十八岁。游齐赵。 开元二十八年庚辰(740) 是时频岁丰稔,京师米斛不满二百,天下乂安,虽行万里,不持寸铁。张九龄、孟浩然并卒于是年。王昌龄游襄阳(见王士源《孟浩然集序》)。 公二十九岁。游齐赵。 公父闲为兖州司马时,公尝至兖省侍,当在是年,《登兖州城楼》诗所云“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者是也。考传志不言游兖,而集中多兖州诗,《登兖州城楼》,其一也。诸家或编于开元二十四年,或以属开元二十八年。要以后说为近是。盖公诗散佚者多,天宝以前,尤罕存稿。观集中自开元二十四年以前,游晋,游吴越,间归东都,皆无诗;自开元二十四年以后,至二十八年,其间游齐赵,亦无诗。不宜独开元二十四年游兖所作,忽有存稿。揆之常理,《登兖州城楼》诗,其不作于开元二十四年,明矣。且今集中诸作,时次可考,万无疑义者,惟《假山》诗最早,实作于天宝元年。自是以后,存诗渐多。兹定趋庭于开元二十八年,则作《登兖州城楼》诗时,去《假山》诗,才前二年,庶几与开始存稿之期,亦较合符节矣。又按闲之卒年,于兖州趋庭事,为先决问题。旧说颇有异议,惟朱钱二氏持论最有据。天宝三载,公祖母范阳太君卒,公撰墓志;或以为时闲已故,志盖代登作也。钱谦益曰“代其父闲作也。薛氏所生子曰闲,曰升,曰专;太君所生曰登。《志》云:‘某等宿遭内艰,长自太君之手者;’知其代父作也。又曰‘升幼卒,专先是不禄;’……则知闲尚无恙也。元志云闲为奉天令。是时尚为兖州司马。闲之卒,盖在天宝间,而其年不可考矣。”朱注:“按《志》云‘故朝议大夫兖州司马’,犹《汉书·李广传》所云‘故李将军’……,非谓已没也。但闲时为兖州司马,而传志俱云‘终奉天令’。考奉天为次赤县,唐制京县令,正五品,上阶。闲自兖州司马授奉天令,盖从五品升正五品也。公东郡趋庭之后,闲即丁太君忧,必服阕补此官耳。”按闲卒必在天宝三载以后,尚别有证。公弟四人:颖、观、丰、占。公行二,集有寄丰诗,称第五弟,疑丰为闲第四子。又有《远怀舍弟颖观等》诗,颖次观前,观当系闲第三子。又有《舍弟观归蓝田迎新妇》诗,约作于大历二年。若定观二十左右置室,则当生于天宝五载前后。丰、占复幼于观,知天宝十载前,闲盖尚存,而其卒,则宜在天宝末,或且更后,亦属可能。旧说闲卒于天宝三载前,则开元二十八年或不宜有趋庭事。今既知闲卒远在天宝三载后,则定趋庭于开元二十八年,益有据矣。 《寄高常侍》诗曰“汶上相逢年颇多;”仇注:“汶上相逢,盖开元间相遇于齐鲁也。”考高适《酬秘书弟兼寄幕下诸公》诗序曰“乙亥岁,(按即开元二十五年)适征诣长安;”又《送族侄式颜》诗(按开元二十七年作,详见后)曰“俱游帝城下,忽在梁园里。”适以开元二十三年游京师,二十七年来梁宋,其间公虽在齐赵,不得遇适于汶上也。又适《奉酬北海李太守平阴亭》诗曰“谁谓整隼,翻然忆柴扃,书寄汶阳客,回首平阴亭。”李邕以天宝二年出为北海太守,六载杖死于郡,其间适尝客居汶阳,而公亦以天宝四载再游齐鲁,则相逢汶上,其即在天宝四载乎?然而天宝三载秋,二人实尝相从赋诗于梁宋,此云“汶上相逢年颇多”,明指订交之初,又不合也。盖游梁以后,寄诗以前,二公聚首者屡矣,诗何以独言天宝四载汶上之遇?是知以汶上相逢属于天宝四载,又不足信。窃谓开元二十七八年间,适尝至山东,因得与公相遇,诗所云,殆指此也。适《宋中送族侄式颜》诗注曰“时张大夫贬括州,使人召式颜,遂有此作”;同时又作《送族侄式颜》诗曰“我今行山东,离忧不能已。”按《旧书·玄宗纪》张守珪贬括州,在开元二十七年六月。其时适方有山东之行。意其既至山东,与公相值,或在开元二十七八年之间;其时公方游齐赵,汶上地在齐南鲁北,二公邂逅于斯,正意中事耳。 《别张十三建封》诗曰“相逢长沙亭,乍问绪业余,乃吾故人子,童丱联居诸。”朱注:“公父闲为兖州司马,当是趋庭之日,与张玠(按即建封父,兖州人)同游,而建封相从也。故人指玠,童丱指建封。建封以贞元十六年终,年六十有六。公开元末游兖,是时建封才六七岁耳。”按与张玠同游,当亦在开元二十七八年,与趋庭及逢高适之年分皆合,可资互证也。 开元二十九年辛巳(741) 正月,两京诸州各置玄元皇帝庙,并崇玄学;以《老庄文列》为“四子”;令习业成者,准明经考试,谓之道举。八月,以安禄山为营州都督,充平卢军使。九月,上亲注《金刚经》及《修义诀》。(见《册府元龟》) 公三十岁。归东都。筑陆浑庄,于寒食日祭远 祖当阳君。 是年有《祭当阳君文》曰“小子筑室首阳之下,不敢忘本,不敢违仁,庶刻丰石,树此大道,论次昭穆,载扬显号。”词意,当是因新居落成而昭告远祖。《寰宇记》:“首阳山,在偃师县西北二十五里。”公《寄河南韦尹》诗原注曰“甫有故庐在偃师”,当即指此。《忆弟二首》原注:“时归在河南陆浑庄。”浦起龙曰“公有旧庐在河南偃师县,曰陆浑庄;后又有土娄庄,宜即一处。”按公有《凭孟仓曹将书觅土娄旧庄》诗曰“平居丧乱后,不到洛阳岑”,且此曰“旧庄”,前诗曰“故庐”,义亦正同,故知即一处也。惟浦以为庄名“土娄”,鹤注亦谓“土娄”为地名,非也。“土娄”,疑即《寄河南韦尹》诗“尸乡余土室”之“土室”。(《诗正义》:“河南偃师县西二十里有尸乡亭。”)鹤别注“土室谓依土以为室,如《宿赞公土室》诗云‘土室延白光’”者,得之。 天宝元年壬午(742) 二月,褒封庄子为南华真人,文子为通玄真人,列子为冲虚真人,庚桑子为洞虚真人;其所著书悉号“真经”。十月,造长生殿(见《唐会要》)。是年,李白自会稽来京师。王维为左补阙,迁库部郎中。 公三十一岁。在东都。姑万年县君卒于东京 仁风里,六月,还殡于河南县,公作墓志。 《志》曰“作配君子,实为好仇,河东裴君讳荣期,见任济王府录事参军。”又有“兄子甫”云云,则县君,公父之妹也。 天宝二年癸未(743)正月,安禄山入朝。三月,广运潭成。是年,邱为登进士第(见《唐才子传》)。长安“饮中八仙”之游,约当此时。 公三十二岁。在东都。 天宝三载甲申(744) 正月,遣左右相以下祖别贺知章于长乐坡。李白供奉翰林院。三月,安禄山兼范阳节度使。寿王妃杨氏号“太真”,召入宫。李白赐金放还。是年,岑参登进士第(见杜确《岑嘉州集序》、《唐才子传》)。芮挺章选自开元初迄天宝三载诗称《国秀集》。 公三十三岁。在东都。五月,祖母范阳太君卒 于陈留之私第,八月,归葬偃师,公作墓志。 范阳太君,公祖审言继室,卢氏。 是年夏,初遇李白于东都。 顾宸曰“公与白相从赋诗,始于天宝三四载间,前此未闻相善也。白生于武后圣历二年,公生于睿宗先天元年,白长公十三岁,公于开元九年游剡溪,而白与吴筠同隐剡溪,则在天宝二年,相去十三载,断未相值也。后公下第游齐赵,在开元二十三年;考白谱,时又不在齐赵。及白因贺知章荐,召入金銮,则在天宝三载正月,时公在东都,葬范阳太君(按葬太君事在八月,此误)。未尝晤白于长安也。是载八月,白放还,客游梁宋,始见公于东都,(按三月放还,五月已至梁宋;见公于东都当在三五月之间,)遂相从如弟兄耳。观公后寄白二十二韵有云‘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是知乞归后始遇也。”按《赠李白》诗,当是本年初遇白时作。诗曰“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卢世曰“天宝三载,诏白供奉翰林,旋被高力士谮,帝赐金放还,白托鹦鹉以赋曰‘落羽辞金殿’,是‘脱身’也;是年,白从高天师授箓,是‘事幽讨’也。” 秋,游梁宋,与李白高适登吹 台琴台。 《遣怀》诗曰“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君壮藻思,得我色敷膄。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芒砀云一去,雁鹜空相呼。”《昔游》诗曰“昔者与高李(按原注曰“高适李白”),晚登单父台(按即琴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来,桑柘叶如雨,飞藿去徘徊,清霜大泽冻,禽兽有余哀。”《赠李白》诗曰“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盖在东都时,与白预为之约也。《唐书·白传》:“与高适同过汴州,酒酣登吹台,慷慨怀古”;公传:“从高适李白过汴州,登吹台,慷慨怀古,人莫测也。”王琦《太白年谱》曰“《赠蔡舍人诗》云‘一朝去京国,十载客梁园,’……《梁园吟》曰‘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按即吹台)间’,是去长安之后,即为梁宋之游也。”(按《梁园吟》又曰“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是白以三月放还,五月已至梁宋,至其与高杜同游,则在深秋耳。)适《东征赋》曰“岁在甲申,秋穷季月,高子游梁既久,方适楚以超忽”;《宓公琴台》诗序曰“甲申岁,适登子贱琴台。”适又有《宋中别周梁李三子》诗曰“李侯怀英雄,肮脏乃天资”,似谓白也。适集中多宋中诗,所言时序,多与公诗合,其间必有是时所作者。 尝渡河游王屋山,谒道 士华盖君,而其人已亡。 《忆昔行》曰“忆昔北寻小有洞,洪河怒涛过轻舸,辛勤不见华盖君,艮岑青辉惨幺么。千崖无人万壑静,三步回头五步坐。秋山眼冷魂未归,仙赏心违泪交堕。弟子谁依白茅屋,卢老独启青铜锁,巾拂香余捣药尘,阶除灰死烧丹火,玄圃沧洲莽空阔,金节羽衣飘婀娜。落日初霞闪余映,倏忽东西无不可,松风涧水声合时,青兕黄熊啼向我。”仇注:“此初访华盖君而伤其逝世,是游梁宋时事。”《昔游》诗曰:“昔谒华盖君,深求洞宫脚,玉棺已上天,白日亦寂寞。暮升艮岑顶,巾几犹未却;弟子四五人,入来泪俱落。余时游名山,发轫在远壑,良觌违夙愿,含凄向寥廓。林昏罢幽磬,竟夜伏石阁,王乔下天坛,微月映皓鹤。(按此言梦寐恍惚,如见道士跨鹤降于天坛也。旧注非是。)晨溪响虚,归径行已昨。”朱鹤龄曰“华盖君,犹太白集之丹邱子,盖开元天宝间道士隐于王屋者,不必求华盖所在以实之也。诗云‘深求洞宫脚,’洞宫即《忆昔行》所云‘北寻小有洞’也。……洞在王屋艮岑,即王屋山东北之岑也。天坛亦在王屋;《地志》‘王屋山绝顶曰天坛,济水发源处’是也。王屋在大河之北,故《忆昔行》曰‘洪河怒涛过轻舸’也。”按二诗追述谒华盖君事至详尽,因悉录之,以存故实,是时诗中屡言学仙,一若真有志于此者。今则渡大河,走王屋,将求华盖君而师事之,至而其人适亡。诗云“良觌违夙愿,含凄向寥廓”,沮丧之情可知;宜其历久不忘,一再追念而不厌也。又按李阳冰《草堂集》序:白放还后,即就从祖陈留采访大使彦允,请北海高天师授道箓于齐州紫极宫。陈留,宋地:白之来游,为访彦允;公之来游,为谒华盖。前此公《赠白》诗曰“亦有梁宋游,相期拾瑶草”,殆谓此也。公师事华盖之志,竟不就;而白后果得受箓于高天师。(白有《奉饯高尊师如贵道士传道箓毕归北海》诗,故公明年又有《赠白》诗曰“未就丹砂愧葛洪。”) 天宝四载乙酉(745)八月,册太真为贵妃,三姊皆赐第京师。是年,李白在山东,冬日,去之江东。九月,诏改两京波斯寺为“大秦寺”。(见《册府元龟》。按此中土最古之天主教堂也。) 公三十四岁。再游齐鲁。是时李之芳为齐州 司马,夏日,李邕自北海郡来齐州,公尝从游,陪宴 历下亭及鹊山湖亭。 《陪李北海宴历下亭》诗原注“时邑人蹇处士辈在坐。”按卢象有诗题曰“追凉历下古城西北隅——此地有清泉乔木。”一本题上有“同李北海”四字公诗云。“济南名士多。”象,汶水人,或尝与斯游乎?俟考。 旋暂如临邑。 临邑属齐州, 秋后至兖州,时李白亦归东鲁, 兖州,天宝元年改名鲁郡。 公与同游,情好益密,公赠白诗所云“余亦东蒙客, 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者是也。 白家本在鲁郡。公《送白二十韵》曰“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知白游梁之次年春,已至兖州。(天宝三载三月,诸郡玄元庙已改称紫极宫。白至齐州,于紫极宫从高天师受道箓,疑在归兖以前,天宝三载秋冬之际。)公诗曰“余亦东蒙客”,白《寄东鲁二稚子》诗曰“我家寄东鲁,谁种龟阴田”,《忆旧游寄元参军》诗曰“北阙青云不可期,东山白首还归去”,曰东蒙,曰龟阴,曰东山,实即一处。《续山东考古录》“《元和志》以蒙与东蒙为二山。余谓蒙在鲁东,故曰东蒙。……今天又分东蒙,云蒙,龟蒙三山;惟《齐乘》以为龟蒙二山,最当。……合言之曰东山,分言之曰龟蒙。” 俄而公将西去,白亦有江东之游,城东石门,一别遂无复相见之日矣。 钱曰“《单父东楼送族弟沈之秦》则曰‘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屈平憔悴滞江潭,亭伯流离放东海’,《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则云‘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言石门路,重有金樽开’。此知李游单父后,于鲁郡石门与杜别也。单父至兖州二百七十里,盖公辈游梁宋后,复至鲁郡,始言别也。” 在兖州时,白尝偕公同访城北范十隐居,公有诗曰“落景闻寒杵”,白集亦有寻范诗曰“雁度秋色远”,二诗所纪时序正同。又公诗曰“更想幽期处,还寻北郭生”;白诗曰“忽忆范野人,闲园养幽姿,茫然起逸兴,但恐行来辞”;公诗曰“入门高兴发”;白诗曰“入门且一笑”;公诗曰“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白诗曰“远为千载期,风流自簸荡”,辞意亦相仿佛,当是同时所作。且兖州天宝元年改鲁郡,白自天宝元年自会稽来京师,三载放归,客游梁宋,直至四载,始来兖州,寻范诗题曰“鲁城”,知为其时所作。盖此后浪游南中,不闻复归鲁也。 《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云“历下辞姜被,关西得孟邻,早通交契密,晚接道流新。”仇注:“历下早通,记初交之地,关西晚接,记再遇之缘。”按公是年夏在历下,而开元二十四年至二十九年间亦尝游齐地,初遇张彪,不知究在何时。《题张氏隐居》二首,或以为即指彪,然诗曰“石门斜日到林丘,”石门在兖州,而历下在齐州,不可混为一谈。黄鹤谓张氏乃张叔明(“明”或作“卿”),较有据。 公初遇元逸人及董炼师,盖皆在此时。《昔游》诗曰“东蒙赴旧隐,尚忆同志乐,伏事董先生,于今独萧索。”朱鹤龄曰“东蒙旧隐,即《玄都坛歌》‘故人昔隐东蒙峰’者也。公客东蒙,与太白诸人同游好,所谓同志乐也。其时之伏事者,则董先生,即‘衡阳董炼师’也。”仇注“华盖君已殁,而转寻董炼师是游齐鲁时事。”案元逸人,卢世以为即与李白同游之元丹丘;董炼师,据《舆地纪胜》,名奉先。 天宝五载丙戌(746)四月,左相李适之罢,陈希烈同平章事。(希烈以讲《老》《庄》得进)是年,灵彻生。 公三十五岁。自齐鲁归长安。 《壮游》:“放荡齐赵间,……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 从汝阳王琎,驸马郑潜耀游。 《壮游》诗于“西归到咸阳”下,曰“赏游实贤王,曳裾置醴地。”仇注:“贤王置醴,指汝阳王琎也。”《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鹤注:“《旧史》,天宝初,琎终父丧,加特进;九载卒。考宁王宪以开元二十九年十一月薨。天宝三载,琎丧服初终,必其年二月,封琎以嗣宁,所弁加特进也。公于开元二十四年下考功第,去游齐赵八九载,其归长安,当在天宝四五载间。《壮游》诗云‘赏游实贤王,曳裾置醴地,’正其时也。”多案云四五载间,误;当云五六载间也。《赠汝阳王二十韵》:“披雾初欢夕,高秋爽气澄,樽罍临极浦,凫雁宿张灯;花月穷游宴,炎天避郁蒸,砚寒金井水,檐动玉壶冰。”仇注:“初宴在秋,故见凫宿灯张;后宴在夏,故见井水壶冰;中间花月之游,当属春时。”此所叙节候,实跨两载。此言初宴在秋,而客岁(天宝四载)秋日,公方在兖州。则是从琎游,至早当自五载秋始,所云春夏,乃六载之春夏也。集中有《皇甫淑妃碑》,淑妃,郑潜耀妻临晋公主之母也。黄鹤定碑撰于天宝四载,曰“《碑》云‘自我之西,岁阳载纪。’按《尔雅》,自甲至癸,为岁之阳。妃以开元二十三年乙亥薨,至天宝四载乙酉,为岁阳载纪矣。碑当立于是年也。”多按此说非也。《碑》云“甫忝郑庄之宾客,游窦主之山林”,是撰碑之前,已从郑游。公五载始至长安,焉得四载为郑庄宾客,且为撰碑哉?《碑》述潜耀之言曰“自我之西”,(仇注云“自东京至西京”是也。)故知所云“郑庄”及“窦主之山林”必在长安。《长安志》:“莲花洞,在神禾原,即郑驸马之居,”是其地矣。公又有《郑驸马池台喜遇郑广文同饮》诗,其地亦在长安,诗云“俱过阮宅来”,知池台即郑宅中之池台。又有《郑驸马宅宴洞中》诗,即莲花洞也。或以为东都亦有郑宅,至以新安东亭,亦属潜耀,皆臆说无据,徐松《唐两京城坊考》云:“雒阳第宅,多是武后中宗居东都时所立,中业以后,不得有公主宅,”亦可证公未来长安前,不得游窦主之山林,即不得为郑庄之宾客矣。至“岁阳载纪”之语,乃约略言之,文家修词,此类甚多,不得以为适当乙酉之岁也。 《壮游》诗叙归长安后之交游,又曰“许与必词伯”,仇注以为指岑参郑虔辈。多案据杜确《岑参集》序,参自天宝三载擢第后,尝居右内率府兵曹参军,右威卫录事参军等职,则是时宜在京师。其曾否与公同游,则于二公集中悉无征,未可以臆断也。若郑虔,则此际万无与公相值之理,说详后。 天宝六载丁亥(747)诏天下通一艺者诣京师,李林甫素忌文学之士,下尚书省试,皆下之。正月,遣使就杀北海太守李邕;李适之饮药死。九月,安禄山筑雄武城。十月,改温泉宫为华清宫,治汤井为池,环山列宫室。十二月,筑罗城,置百司公卿邸第,以房琯为缮理。高仙芝讨小勃律,虏其王归。是年,包佶登进士第,薛据中“风雅古调”科。 公三十六岁。在长安。 元结《谕友》曰:“天宝丁亥中,诏征天下士有一艺者,皆得诣京师就选。晋公林甫以草野之士猥多,恐泄漏当时之机,议于朝廷曰:‘举人多卑贱愚瞆,不识礼度,恐有俚言,污浊圣听。’于是奏待制者悉令尚书长官考试,御史中丞监之,试如常例。(原注:如吏部试诗赋论策。)已而布衣之士,无有第者,送表贺人主,以为野无遗贤。”《新书·李林甫传》略同。时公与结皆应诏而退。《赠鲜于京兆二十韵》:“破胆遭前政,阴谋独秉钧,微生沾忌刻,万事益酸辛,”即指此。 天宝七载戊子(748) 十月,封贵妃三姊并国夫人。十二月哥舒翰筑神威军于青海上,又筑城龙驹岛,吐蕃不敢近青海。是年,李益、卢纶生。包何、李嘉祐登进士第。 公三十七岁。在长安。屡上诗韦济,求汲引。 上韦诸诗中,如曰“老骥思千里,饥鹰待一呼,君能微感激,亦足慰榛芜”,曰“难甘原宪贫”,皆情词悲切;如曰“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曰“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又若不胜愤激。盖公毕生之困厄,此其开端矣。然自齐鲁西归,旅食京邑,数年以来,亦颇受知于一二公卿。(赠汝阳王:“招要恩屡至,崇重力难胜。”《赠韦二十二韵》:“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寄韦尹丈人》原注:“甫有故庐在偃师,承韦公频有访问。”)特皆杯酒联欢,片言延誉,终莫肯假以实助。即如萧比部虽以姑表昆弟之亲,尚不能脱公于屯蹇,他更无论矣。故私心怨忿之极,辄欲奋足远引,与世决绝。《赠韦二十二韵》:“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赠萧比部:“中散山阳锻,愚公野谷村,宁纡长者辄,归老任乾坤。”——或曰远游,或曰归隐,但故为愤词以自解,非本意如此也。 与书家顾诫奢订交,约当此时。 《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文学与我游,萧疏外声利,追随二十载,浩荡长安醉,高歌卿相宅,文翰飞省寺;”仇曰:二十载,通前后而言,是也。诗作于大历三年,上数二十年,为天宝七载。 天宝八载己丑(749)哥舒翰攻拔吐蕃石堡城。不空自印度归,求得密藏经论五百余部,是为密宗之始。高适举有道科,中第。 公三十八岁。在长安。 《高都护骢马行》云“飘飘远自流沙至。”高仙芝天宝八载入朝,诗必作于是年。诗又云“长安健儿不敢骑,走过掣电倾城知,”故知是时公尚在长安。 冬日,归东都,因谒玄元皇帝庙,观吴道子所画壁。 《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云“五帝联龙衮。”黄曰“唐史,加五帝‘大圣’字,在八载闰六月,可证是年公又在东都。”按东都玄元庙,在积善坊。诗曰“画手看前辈,吴生远擅场。森罗移地轴,妙绝动宫墙——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冕旒俱秀发,旌旆尽飞扬。”原注:“庙有吴道子画‘五圣图’。”康骈《剧谈录》载“玄元观壁上,有吴道子画五圣真容,及《老子化胡经》事,丹青绝妙,古今无比。” 天宝九载庚寅(750) 五月,封安禄山为东平郡王,唐将帅封王自此始。七月,置广文馆,以郑虔为博士,虔献诗并画,帝署其尾曰“郑虔三绝”。是年,沈既济生。汝阳王琎卒。綦母潜卒。(?) 公三十九岁。来长安。初遇郑虔。 《·新书文艺·郑虔传》:“天宝初,为协律郎,集缀当世事著书八十余篇。有窥其藁者,上书告虔私撰国史。虔苍黄焚之。坐谪十年。还京师,玄宗爱其才,欲置左右以不事事,更为置广文馆,以虔为博士。”《唐会要》:“天宝九载七月,置广文馆,以郑虔为博士。”据《新书》,著书坐谪,必是天宝元年,而拜广文博士,则自谪所甫归京师时事。计若自天宝元年起,谪居十年,则归京师拜广文,必在天宝十载。然《会要》所纪,年月并具,必不误。误者,《新书》“天宝初”与“坐谪十年”二语,必居其一耳。总之,虔居贬所日久,或八九年,或十年,至天宝九载,始得归京师,与公相遇而订交,则无疑也。今观凡公诗及虔者不曰,“广文”,即曰“著作”,不曰“著作”,即曰“司户”,咸九载以后之作,益足以断二公定交,至早在天宝九载。不然,以二公相知之深,相从之密,何以九载以前,了不见过从酬答之迹?仇注《壮游》“许与必词伯”句,乃直曰“指岑参郑虔辈”;不知诗所叙为天宝五载始归长安时之交游,时虔方远在贬所,安得与公相见于长安?若钟辂《前定录》载开元二十五年,虔为广文博士,有郑相如者谒虔,为预言污贼署坐谪事,则稗官之说,本非摭实,不足辩。 天宝十载辛卯(751)正月,祠太清宫,太庙,祀南郊。二月,安禄山兼领三镇。四月,鲜于仲通讨南诏,高仙芝讨大食,八月,安禄山讨契丹,并大败。十一月,杨国忠兼剑南节度使。是年,钱起举进士,以试《湘灵鼓瑟》诗及第。贾至举明经科及第。孟郊生。 公四十岁。在长安。进三大礼赋,玄宗奇之,命待制集贤院。 《进封西岳赋表》:“顷岁,国家有事于郊庙,幸得奏赋,待罪于集贤。”《莫相疑行》:“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辉赫,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鲁訔曰“公奏《三大礼赋》,史集皆云十三载。”朱曰:“按帝纪,十载行三大礼,十三载未尝郊,况表云‘臣生长陛下淳朴之俗,行四十载矣’,故知当在是岁。”按《唐六典》,延恩匦,凡怀才抱器,希于闻达者投之。公前此贡举落第,应诏退下,屡遭挫败,蓋几于进身无路矣,至是乃又投匦献赋,以冀一幸,《赠别崔于二学士》所云“昭代将垂白,穷途乃叫阍。”者是也。陆游《题杜少陵像图》:“长安落叶纷可扫,九陌北风吹马倒,杜公四十不成名,袖里空余三赋草。车声马声喧客枕,三百青铜市楼饮,杯残炙冷正悲辛,仗内斗鸡催赐锦。”可谓善于写照矣。又按《赠别崔于二学士》诗曰“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即史云“玄宗奇之”也。然诗又云“谬称三赋在,难述二公恩。”原注:“甫献《三大礼赋》出身,二公尝谬称述。”是则公之受知主上,实因二学士之称述。二学士,崔国辅、于休烈也。 秋,病疟,友人魏君冒雨见访,因作《秋述》贻之。 文中有云:“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我弃物也,四十无位,子不以官遇我,知我处顺故也。” 病后。过王倚,王饷以酒馔,感激作歌赠之。 歌曰:“王生怪我颜色恶,答云伏枕艰难遍。疟疠三秋孰可忍?寒热百日相交战,头白眼暗坐有胝,肉黄皮皱命如线。惟生哀我未平复,为我力致美肴膳,遣人向市赊香粳,唤妇出房亲自馔。长安冬葅酸且绿,金城土酥净如练,兼求畜豪且割鲜,密沽斗酒谐终宴。故人情义晚谁似,令我手足轻欲旋。”此诗词旨酸楚,不堪卒读,其时潦倒可知矣。《进三大礼赋表》曰“顷者卖药都市,寄食朋友”,盖实录也。 是年,在杜位宅守岁。 《杜位宅守岁》鹤注:“诗云‘四十明朝过’则是天宝十载为四十岁。”按位,公之从弟,李林甫之诸婿也。公《寄杜位》诗原注:“位京中宅近西曲江。” 天宝十一载壬辰(752) 四月,崔国辅贬竟陵郡司马。十一月,李林甫卒,杨国忠为右相。哥舒翰,安禄山并入朝。高适随翰至京师。岁晚,岑参赴安西。(?) 公四十一岁。在长安。召试文章,送隶有司参列选序。 《进封西岳赋表》:“委学官试文章,再降恩泽,仍猥以臣名实相副,送隶有司参列选序。”《留赠崔于二学士》:“天老书题目,春官验讨论。倚风遗路,随水到龙门。竟与蛟螭杂,空闻燕雀喧,青冥犹契阔,凌厉不飞翻。”《赠郑谏议十韵》:“使者求颜阖,诸公厌祢衡。” 暮春,暂归东都。 《留赠崔于二学士》曰“故山多药物,胜概忆桃源,欲整还乡旆,长怀禁掖垣”,当是召试后暂还东都,其时盖在季春,故曰“胜概忆桃源”。按史,天宝十一载四月,御史大夫王赐死,礼部员外郎崔国辅坐近亲,贬竟陵郡司马。国辅贬官在四月,则公赠诗自在四月以前,与诗正合。 冬高适随哥舒翰入朝,与公暂集,俄复别去,公有诗送之。 《旧书》,十一载冬,翰与安禄山并来朝,上使高力士设宴崔驸马山池,适盖同至京师;及其去归河西,公则作诗送之。 杨国忠为相,引鲜于仲通为京兆尹,事在本年十一月。公有《赠鲜于京兆》诗曰:“早晚报平津,”望其荐于国忠也。又曰:“破胆遭前政,阴谋独秉钧”,谓李林甫也。夫林甫之阴谋,不待言。若国忠之奸,不殊林甫,公岂不知?且二人素不协,秉政以来,私相倾轧者久矣。今于林甫死后,将有求于国忠,则以见忌于林甫为言,公之求进,毋乃过疾乎?虽然《白丝行》曰:“已悲素质随时染,”又曰:“君不见才士汲引难,恐惧弃捐忍羁旅,”审其寄意所在,殆有悔心之萌乎!故知公于出处大节,非果无定见,与时辈之苟且偷合,执迷不悟者,不可同日语也。钱谦益曰:“少陵之投诗京兆,邻于饿死,(按赠鲜于诗有“有儒愁饿死”之句),昌黎之上书宰相,迫于饥寒。当时不得已而姑为权宜之计,后世宜谅其苦心,不可以宋儒出处,深责唐人也。”此言虽出之蒙叟,然不失为平情之论。《投简华咸两县诸子》曰“饥卧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比来公生计之艰若是! 天宝十二载癸巳(753)正月,京兆尹鲜于仲通讽选人为杨国忠立颂省门。八月,京师霖雨,米贵,出太仓粟减粜。是年,皇甫曾、张继、鲍防并登进士第。殷璠选《河岳英灵集》,起于永徽甲寅(六五四),讫于本年。 公四十二岁。在长安。首夏,同郑虔游何将军山林。 《重过何氏五首》鹤注:“前云‘千章夏木清’,初游在夏。此云‘春风啜茗时’,重游在春矣。前属天宝十二载,此则当是天宝十三载。诗又云‘何日沾微禄,’乃是未授官时也,若十四载,则已授河西尉,又改率府胄曹矣”。多按又玩《游何将军山林》中“词赋工何益,山林迹未赊,尽捻书籍卖,来问尔东家”等句,明是献赋不售后之词然十一。载季春归在东都,首夏未必能复来长安;诗又曰“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是初夏景物,则不得为天宝十一载之作矣。鹤编在十二载,得之。 次子宗武约生于此年秋。 仇注:“至德二载,公陷贼中,有诗云‘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此时宗武约计五岁矣。”多按据此则当生于本年。又《示宗武》曰:“十五男儿志”,黄鹤编在大历三年,今按当提前一年,编在大历二年,其时宗武年十五岁,则适当生于天宝十二载,与仇说至德二载年五岁合矣。《宗武生日》又曰:“高秋此日生。” 天宝十三载甲午(754)是年,户部奏郡县户口之数,为唐代之极盛。关中大饥。制举始试诗赋。元结、韩翃登进士第;独孤及举洞晓玄经科,登第。崔颢,元德秀卒。苏源明入为国子司业。陆贽生。 公四十三岁。在长安。进《封西岳赋》。 黄曰:“是年二月,右相兼文部尚书杨国忠守司空,即《封西岳表》所云‘元弼司空’也。故知进表在是年。”按又有《赠献纳使田澄》诗曰:“扬雄更有《河东赋》,唯待吹嘘送上天”,当是献赋前所投赠者。 自东都移家至长安,居南城之下杜城。 据《桥陵诗》,知是年秋后,自长安移家至奉先。然公家本在东都,其何时徙居长安,则诗中无明文可考。惟《遣兴三首》曰:“客子念故宅,三年门巷空”,(故宅,指东都之宅,验本诗可知)仇定此诗作于乾元元年,上数三年,则初离故宅时为天宝十四载。此明与《桥陵诗》所纪不合;十三载,已自长安移家奉先,不得十四载始离东都至长安也。今定《遣兴》作于至德二载,则作诗时距本年(天宝十三载)适为三年,与《桥陵诗》无牴牾矣。又据《桥陵诗》,既知自长安移家至奉先,在天宝十三载秋后,再参以“三年门巷空”之句,则知公眷属自东都至长安,必在天宝十三载正月以后,十月以前。《秋雨叹》(卢编在天宝十三载)曰:“长安布衣谁与数,反锁衡门守环堵”,又曰“稚子无忧走风雨”(疑指宗文),知是年秋,公已置宅长安,妻子亦俱至也。《夏日李公见访》(旧但云天宝末作,兹定为天宝十三载)曰:“贫居类村坞,僻近城南楼”,曰:“孰谓吾庐幽”,知是年夏公有宅在长安也。诗中暗示,止于此际。移家长安,疑在天宝十三载之春。《遣兴》又云“昔在洛阳时,亲友相追攀,送客东郊道,遨游宿南山”,知迎眷来京之役,公实亲任之。然本年诗中,不言归东都事,盖偶然失纪耳。考前此数年诗文中曰:“卖药都市,寄食朋友”(《进三大礼赋表》),曰:“垂老独漂萍”(《赠张四学士》),曰:“此身饮罢无归处”(《乐游园歌》),曰:“寄食于人,奔走不暇”(《进雕赋表》),曰:“恐惧弃捐忍羁旅”(《白丝行》),曰:“卧病长安旅次”(《秋述》),皆言长安无家也;而十载在杜位宅守岁,十一载将归东都,《留别二学士诗》曰:“欲整还乡旆”,尤为前此未移家长安之明证。然《游何将军山林》曰:“尽捻书籍卖,来问尔东家”,《重过何氏》曰:“何日沾微禄,归山买薄田”,已萌置宅城南之念矣;(《通志》:“少陵原,乃樊川北原,自司马村起,至何将军山林而尽,……在杜城之东,韦曲之西。”)《赠郑谏议》曰:“筑居仙缥缈,旅食岁峥嵘”,惟其有筑居之心而力不足,故有此叹;《曲江三首》曰:“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边”,则移居之决心,已明白表示矣。此皆十一二载之诗,足证其时移家之心虽切,然犹未能见诸事实。至《夏日李公见访》,始有“贫居类村坞,僻近城南楼”及“孰谓吾庐幽”之语。《桥陵诗》曰:“轲辞下杜;”下杜,即李公见访之处也。《长安志》云:下杜城在长安县一十五里,此曰“僻近城南楼”,正与下杜城之方位合,其证一也。《李公见访诗》又云:“展席俯长流”,而杜陵之樊乡有樊川,橘水自樊川西北流,经下杜城,赵曰“展席俯长流”,即当此地,其证二也。又《九日五首》曰:“故里樊川菊”,《哀江头》原注曰:“甫家居在城南”,与赴奉先前所居之处,及李公见访之处皆合,故知公之自称“杜陵野老”,实因尝居其地,非徒循族望之旧称也。 因田梁丘投诗河西节度使哥舒翰。 唐制,从军岁久者,得为大郡。公交游中如高适、岑参辈,皆以不得志于中朝,乃走绝塞,投戎幕,以为进身之阶。是时武人握重兵,位极功高,威名震中外者,哥舒翰,安禄山耳。翰为人尤权奇倜傥,已然诺,纵蒱好酒,有任侠风;又能甄用才俊,并世文士,如严武、高适、吕、萧昕,皆辟置幕下,委之军务。自李林甫死,杨国忠当国,公仍不见用,再三献赋,复不蒙省录。至是遂欲依翰,故因翰判官田梁丘投诗以示意,又别为诗赠田,乞为夤缘。《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云:“防身一长剑,将欲倚崆峒”,此投诗之主旨也。《赠田判官》诗云:“陈留阮瑀争谁长,京兆田郎早见招,麾下赖君才并美,独能无意向渔樵?”仇注:“阮瑀指高适,适本封丘尉,与陈留相近,他章云‘好在阮元瑜’可证。高之入幕,必由田君所荐,故云早见招而幕下赖之。留意渔樵,公仍望其汲引也。”陈廷敬曰:“考《王思礼传》,天宝十三载,吐谷浑苏毗王款塞,明皇诏翰应接。旧注以此当降王款朝(按《赠田》诗中有此语),是也。其谓报命而入朝,此意料之词,不见确据。考《帝纪》及《翰传》,天宝十三载,无翰入朝事。是年,翰遘风疾,因入京,废疾于家。田盖以使事入奏,当在翰未疾之先,非随翰入朝也。公所投诗,当是一时作,或即因田而投赠于翰也。”多按《旧书·方伎·金梁凤传》:“天宝十三载,客于河西,……时因哥舒翰为节度使,诏入京师。”陈谓天宝十三载无翰入朝事,未确。其云公因田投诗于翰,则是也。 岁中,张垍自卢溪召还,再迁为太常卿,公复上诗求助。 《赠张卿》诗:“萍泛无休日,桃阴想旧蹊,吹嘘人所羡,腾跃事仍睽,……顾深惭锻炼,才小辱提携。”朱注:“垍必尝荐公而不达,故有吹嘘、提携等句。”多按前此(约当天宝九载)尝赠张诗,张之荐公,当在其时。前诗云“傥忆山阳会”,此诗亦云“桃阴想旧蹊”,张必公之旧交。此诗又曰“几时陪羽猎,应指钓璜溪”,是仍望其汲引也。 又进《雕赋》,表中词益哀激。 仇注:“表中云自七岁缀笔,向四十年,其年次又在进《三大礼赋》后,应是天宝三载所作。”又云:“公三上赋而朝廷不用,故复托雕鸟以寄意。” 秋后,淫雨害稼,物价暴贵,公生计益艰。 本年春日作《醉时歌》曰:“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日籴太仓五升米,……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然此特醉中作歌一,时豪语耳。《进封西岳赋表》云:“退尝困于衣食”,《进雕赋表》云:“衣不盖体,尝寄食于人,奔走不暇”,则庶几近实。《示从孙济》云:“所来为宗族,亦不为盘飧。小人利口实,薄俗难具论,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似是乏食之际,屡从济就食,因见猜疑,而有此作,其事可笑,其情尤悲。《秋雨叹》云:“城中斗米换衾裯”,就食于济,盖即在其时。遂携家往奉先,馆于廨舍。《桥陵诗》:“轲辞下杜,飘飖凌浊泾,诸生旧短褐一,旅泛浮萍,荒岁儿女瘦,暮途涕泗零。主人念老马,廨署容秋萤。流寓理岂惬?穷愁醉不醒。”按曰:“荒岁儿女瘦”,明此行携家与俱。公妻子已于本年至奉先,故明年得自京赴奉先就妻子也。 天宝十四载乙未(755)十一月,安禄山反,陷河北诸郡;郭子仪为朔方副节度使。十二月东京陷,哥舒翰为兵马副元帅,守潼关;高适拜左拾遗,转监察御史。王昌龄为闾丘晓所杀。 公四十四岁。在长安。岁中往白水县, 今陕西关中道白水县,唐属左冯翊同州。 省舅氏崔十九翁。时崔为白水尉。九月,同崔至奉先。 公夫人杨氏。《九日杨奉先会白水崔明府》之杨奉先,疑即其内家之为奉先令者。公自去秋移家来奉先,即依此人。公与杨若非亲近,则妻子岂得寄寓于廨署? 十月,归长安,授河西尉,不拜,《夔府咏怀》:“昔罢河西尉,初兴蓟北师。”河西县故城在今云南河西县境。 改右卫率府胄曹参军。 《官定后戏赠》:“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飚。”公辞尉就率府,取其逍遥,得以饮酒狂歌耳。然亦不得已,故有回首故山之慨。《去矣行》:“野人旷荡无颜,岂可久在王侯间?未试囊中餐玉法,明朝且入蓝田山。”盖既得官后,又未尝一日不思去也。 十一月,又赴奉先探妻子,作《自京赴奉先 咏怀五百字》。岁暮,丧幼子。 见《咏怀五百字》。 天宝十五载“即至德元载”丙申(756)正月,安禄山僭号于东京;李光弼为河东节度副大使。六月,哥舒翰战败于灵宝西,禄山陷潼关。玄宗奔蜀,出延秋门,次马嵬,陈玄礼杀杨国忠,贵妃自缢。禄山陷京师。七月,上传位于太子(起居舍人知制诰贾至撰册),改元。李泌至灵武。回纥吐蕃请助国讨贼。八月,安禄山取长安乐工犀象诣洛阳,宴其群臣于凝碧池。十月,房琯为招讨节度使,与贼战于陈陶斜,败绩。永王璘反,率兵东下,引李白为僚佐。十二月,高适为淮南节度使,讨永王璘。是年,岑参领伊西北庭度支副使。郎士元、皇甫冉登进士第。 公四十五岁。岁初在长安。 有《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及《晦日寻崔戢李封》诗。 五月,至奉先避难,携家往白水,寄居舅氏崔少府高斋。 《白水崔少府十九翁高斋三十韵》曰:“客从南县来,……况当朱炎赫。”钱笺:“《寰宇记》‘蒲城县,本汉重泉县地,后魏分白水县,置南白水县,以在白水之南为名,废帝三年改为蒲城,开元中改为奉先。’公从奉先来,循其旧名,故曰‘南’。”诗又曰:“高斋坐林杪,信宿游衍阒……始知贤主人,赠此遣愁寂。” 六月,又自白水,取道华原, 《三川观水涨二十韵》:“我经华原来。”三川县属鄜州。 赴鄜州。 今陕西榆林道鄜县。 至三川县同家洼,寓故人孙宰家。 《元和郡县志》:“同州白水县,汉彭衙县地。”各注谓彭衙属鄜州,非也。公《彭衙行》曰:“忆昔避贼初,北走经险艰,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盖述初发白水时情景也。同家洼则途中所经地,故人孙宰居焉,因留其家。《彭衙行》述此行避乱之颠末甚悉,曰:“……尽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颜,参差谷鸟吟,不见游子还。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以上叙初发白水,途中儿女颠连之苦。)一旬半雷雨,泥泞相攀牵,既无御雨备,径滑衣又寒。有时经契阔,竟日数里间。野果充糇粮,卑枝成屋椽,早行石上水,暮宿天边烟。(以上叙雨后行蹇、困顿流离之状。)小留同家洼,欲出芦子关。故人有孙宰,高义薄曾云,延客已曛黑,张灯启重门,暖汤濯我足,剪纸招我魂。从此出妻孥,相视涕阑干,众雏烂熳睡,唤起沾盘飧——‘誓将与夫子,永结为弟兄!’遂空所坐堂,安居奉我欢。”(以上叙孙宰晋接及周恤之情谊。)又《三川观水涨二十韵》所纪亦同时事,诗曰:“我经华原来,不复见平陆,北上惟土山,(按《元和郡县志》:“土门山在华原县东南四里。”)连天走穷谷。火云出无时,飞电常在目。自多穷岫雨,行潦相豗蹙,蓊匌川气黄,群流会空曲。清晨望高浪,忽谓阴崖踣——恐泥窜蛟龙,登危聚麋鹿,枯查卷拔树,礧磈共充塞,声吹鬼神下,势阅人代速,……”按前诗言途中苦雨,此亦言多雨而致川涨,所指宜即一事。 闻肃宗及位灵武,即留妻子于三川, 后有《述怀》诗曰:“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 孑身从芦子关奔行在所。 途中为贼所得,遂至长安。九月,于长安路隅遇宗 室子弟,乞舍身为奴,感恸作《哀王孙》。 至德二载丁酉(757)二月,肃宗幸凤翔。永王璘败,李白亡走彭泽,坐系浔阳狱。九月,收西京。十月,尹子奇久围睢阳,城陷,张巡、许远死之。收东京,肃宗自凤翔还长安。苏源明知制诰。十二月,上皇自蜀至,居兴庆宫。大封蜀郡灵武扈从功臣;陷贼官六等定罪,郑虔、王维、储光羲、卢象、李华等皆贬官。是年刘长卿为鄂岳观察使,因吴仲孺诬奏,贬南巴尉。高适下除太子少詹事,归东都严维,顾况登进士第。 公四十六岁。春陷贼中,在长安,时从赞公苏端游。 赞公,大云经寺僧,尝以青丝履白巾赠公。《雨过苏端》:“杖藜入春泥,无食起我早。诸家忆所历,一饭迹便扫,苏侯得数过,欢喜每倾倒。”又曰:“况蒙霈泽垂,粮粒或自保。”可知陷贼之际,公衣食颇仰给于此二人也。同年三月作《喜晴》曰:“春夏各有实,我饥岂无涯?”《送程录事还乡》曰:“内愧突不黔,庶羞以赒给。” 四月,自金光门出,间道窜归凤翔, 后有诗题“至德二载,甫自京金光门出,间道归凤翔;乾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掾,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诗曰:“此道昔归顺,西郊胡骑繁,至今犹破胆,应有未招魂。”《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述途中之危险也;又曰:“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志归后之欢欣也。《述怀》:“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即史所谓“羸服窜归”者也。 五月十六日,拜左拾遗。 钱笺:“甫拜拾遗,在至德二载五月十六日,命中书侍郎张镐赍符告谕。今湖广岳州府平江县裔孙杜富家,尚藏此敕。敕用黄纸,高广可四尺,字大二寸许,年月有御宝,宝方五寸许。”按敕文载林侗《来斋金石考略》称:“襄阳杜甫(云云)”白居易为左拾遗时赋诗曰:“岁愧俸钱三十万。” 是月,房琯得罪,公抗疏救之, 肃宗怒,诏三司推问,张镐、韦陟等救之,仍放就列。 本传:“甫与房琯为布衣交。琯以客董庭兰罢宰相。甫上疏言罪细,不宜免大臣。帝怒,诏三司推问。宰相张镐救之,得解。”公《祭房公文》曰:“拾遗补阙,视君所履。公初罢印,人实切齿。甫也备位此官,盖薄劣耳,见时危急,敢爱生死?君何不闻,刑欲加焉?伏奏无成,终身愧耻。”集中又有《谢敕放三司推问状》,文繁不录。又《壮游》曰:“备员窃补衮,忧愤心飞扬,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斯时伏青蒲,廷诤守御床,君辱敢爱死,赫怒幸无伤。”《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曰:“迟暮宫臣忝,艰危衮职陪,扬镳随日驭,折槛出云台,罪戾宽犹活,干戈塞未回。”《建都十二韵》曰:“牵裾恨不死,漏网辱殊恩。”并指此事。按《唐书·韦陟传》,陟亦尝奏公言不失谏臣体,帝由是疏之。则当时论救者,不独一张镐矣。 六月同裴荐等四人荐岑参,为《补遗荐岑参状》一首今载集中。 闰八月,墨制放还鄜州省家。 《北征》:“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按朔日也),杜子行北征,苍茫问家室,……顾惭私恩被,诏许归蓬荜,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 于是徒步出凤翔至邠州始从李嗣业借得乘马。 见《徒步归行》。 归家,卧病数日。 《北征》:“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 作《北征》。十一月,自鄜州至京师。 《收京三首》仇注曰:“此当是至德二载十月,在鄜州时作。诗云:‘生意甘衰白,天涯正寂寥,忽闻哀痛诏,又下圣明朝,’此明是在家闻诏。按肃宗于至德元年七月十三日甲子即位灵武,制书大赦;二年十月十九日,帝还京;十月二十八日壬申,御丹凤楼下制,前后两次闻诏,故云‘又下’也。是时公尚在鄜州,其至京当在十一月。《年谱》谓十月扈从还京,与诗不合。当以公诗为正。至于上皇回京,十二月甲寅之赦,又在其后,旧注错引。” 乾元元年戊戌(758)正月,刘长卿摄海盐令。春,贾至出为汝州刺史。四月,上亲享九庙。六月,贬房琯为邠州刺史,下制数其罪,刘秩,严武等俱贬。七月,高适出为彭州刺史。是年,李白流夜郎。苏端登进士第。 公四十七岁。任左拾遗。春,贾至、王维、岑参皆在谏省,时贾王并为中书舍人,岑为右补阙。时共酬唱。《寄贾至严武五十韵》述居谏省时生活最详,曰:“月分梁汉米,春给水衡钱,内蕊繁于缬,官莎软胜绵,恩荣同拜手,出入最随肩,晚著华堂醉,寒重绣被眠,辔齐兼秉烛,书枉满怀笺。” 时毕曜亦在京师,居公之邻舍。 《逼侧行赠毕四曜》:“我居巷南子巷北,可怜邻里间,十日不一见颜色。”(鹤注:此当是乾元元年春在谏院作,故诗中有朝天语。)《赠毕四曜》:“同调嗟谁惜,论文笑自知。”(鹤注:“乾元二年,公在秦州,有贺毕曜除监察御史诗,今云宦卑,是尚未迁官时作,当在乾元元年。”) 四月,上亲享九庙,公得陪祀。 《往在》:“前春礼郊庙,祀事亲圣躬,微躯忝近臣,景从陪群公。登阶捧玉册,峨冕聆金钟,侍祠恧先路,掖垣迩濯龙。”仇曰:“唐史肃宗还京,在至德二年十月,其亲享九庙及祀圜丘,在乾元元年四月。鹤注谓‘前年春’疑误。” 六月,房琯因贺兰进明谮,贬为邠州刺史;公坐琯党,出为华州司功参军。 客岁四月,自京出金光门,间道窜归凤翔,至本年六月,即因谮左迁,仍出此门,抚今思昔,感慨赋诗,诗曰“移官岂至尊”,指贺兰进明也。到华州后一月,有《早秋苦热堆案相仍》诗曰:“七月六日苦炎蒸,对食暂餐还不能,常愁夜来皆是蝎,况乃秋后转多蝇。束带发狂欲大叫,簿书何急来相仍!”王嗣奭曰:“州牧姓郭,公初至,即代为试进士策问,与进灭绝寇状,不过挟长官而委以笔札之役,非重其才也。公厚于情谊,虽邂逅一饮,必赋诗以致感佩之私。……郭与周旋一载,公无只字及之,其人可知矣。” 是秋,尝至蓝田县访崔兴宗、王维。 蓝田距华州八十里,县东南有蓝田山,又名玉山,一名东山,崔兴宗、王维别墅并在焉,(即辋川别墅,王维《辋川别业》:“不到东山向一年。”)公《九日蓝田崔氏庄》,黄鹤编在乾元元年。又有《崔氏东山草堂》,与前诗同时作,诗云:“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给事即王维也。维晚年得宋之问辋川别墅,在张通儒囚禁之后,其复拜给事中,在乾元元年,明年则转尚书右丞矣。诗曰“柴门空锁”,是未遇维也。故后《解闷十二首》云:“不见高人王右丞,蓝田丘壑蔓寒藤。”时裴迪应亦在蓝田,不知与公相见否。 冬末,以事归东都陆浑庄,尝遇孟云卿于湖城县城东。 初遇云卿,不知在何时,有诗题曰:“冬末以事之东都,湖城东遇孟云卿,复归刘颢宅宿,宴饮散,因为醉歌。”鹤注云:“当是乾元元年冬,自华州游东都作。”诗云:“疾风吹尘暗河县,行子隔手不相见,湖城城东一开眼,驻马偶识云卿面。……” 乾元二年己亥(759) 岑参自右补阙转起居舍人,寻署虢州长史。王维转尚书右丞。李白至巫山,遇赦释还。权德舆生。 公四十八岁。春,自东都归华州,途中作“三吏”“三别”六首。时属关辅饥馑。遂以七月弃官西去,度陇,赴秦州。 按《旧书》:“乾元二年四月癸亥,以久旱徙市雩祭祈雨,”《通鉴》:“时天下饥馑,九节度围邺城,诸军乏食,人思自溃,”此与公诗《夏日叹》正合。《唐书》本传:“甫为华州司功,属关辅饥,弃官客秦州。”盖是时东都残毁,既不可归,长安繁侈,又难自存(在秦州《寄高岑三十韵》:“无钱居帝里,尽室在边疆。”惟秦州得雨,秋禾有收),《遣兴三首》:“耕田秋雨足,禾黍以映道”,《赤谷西崦人家》“径转山田熟”,《雨晴》“久雨不妨农”,因携家徙居焉。 至秦,居东柯谷。 《通志》:“东柯谷,在秦州东南五十里,杜甫有祠于此。”宋栗亭令王知彰记云:“工部弃官,寓东柯谷侄佐之居。”赵傁曰:“《天水图经》载秦州陇城县,有杜工部故居,及其侄佐草堂,在东柯谷之南麦积山瑞应寺上。”按公以七月至秦州,十月赴同谷,此所记皆因暂寓而言之耳。《秦州杂诗》:“传道东柯谷,深藏数十家,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瘦地偏宜粟,阳坡可种瓜,”又曰:“东柯好崖谷,不与众峰群,落日邀双鸟,晴天卷片云”——东柯景物,见于公诗者,略如此。 是时,有《梦李白二首》,《天末怀李白》,《寄李白二十韵》。 李时被罪,在谪戍中。 又有寄高适、岑参、贾至、严武、郑虔、毕曜、薛据及张彪诗。时赞公亦谪居秦州, 《宿赞公土室》:“数奇谪关塞”,《宿赞公房》:“放逐宁违性”,《别赞上人》:“赞公释门老,放逐来上国”;赵仿曰:“赞公亦房相之客,时被谪秦州,公故与之款曲如此。”按史称房琯好谈佛老,赵说是也。 尝为公盛言西枝村之胜,因作计卜居。置草堂,未成,会同谷宰来书言同谷可居,遂以十月,赴同谷。 《寄赞上人》:“近闻西枝西,有谷杉黍稠,亭午颇和暖,石田又足收,……徘徊虎穴上,面势龙泓头。”卢注:“西枝西曰‘有谷’,定指同谷。‘近闻’,必指同谷邑宰书。公《至同谷界》:‘邑有贤主人,来书语绝妙’,此可相证。《同谷七歌》云:‘南有龙兮在山湫’,后《发同谷诗》云:‘停骖龙潭云,回首虎崖石’,诗云虎穴龙泓,指此无疑。”按公既居东柯,其地有山水之胜,瓜粟之饶,尝思终老矣。故《秦州杂诗》曰:“东柯遂疏懒,休镊鬓毛斑”,曰:“采药吾将老,儿童未遗闻”,曰:“为报鸳行旧,鹪鹩在一枝。”然此一时之感想也。《秦州杂诗》开章便云:“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此指侄佐也。《示侄佐》原注:“佐草堂在东柯谷;”佐居东柯,公来秦可依者惟此人,故亦居东柯。)《佐还山后寄三首》曰:“旧谙疏懒叔,须汝故相携;”《示侄佐》曰:“自闻茅屋趣,只想竹林眠;”又尝索佐寄米寄薤(《佐还山后寄三首》:“白露黄粱熟,……颇觉寄来迟,”“甚闻霜薤白,重惠意如何?”)又有《阮隐居致薤三十束》诗。此皆可证是时生计,仍仰给于人,则秦州之居终非长久计矣。《发秦州》一篇,于公去东柯就同谷之理由,言之綦详;诗曰:“我衰更懒拙,生事不自谋,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汉源十月交,天气如凉秋,草木未黄落,况闻山水幽。栗亭(栗亭镇,属成州同谷县)名更嘉,下有良田畴,充肠多薯蓣,崖蜜亦易求,密竹复冬笋,清池可方舟,虽伤旅寓远,庶遂平生游(按此上言同谷之当居)。此邦俯要冲,实恐人事稠,应接非本性,登临未销忧,溪谷无异石,塞田始微收,岂复慰老夫,惘然难久留。”(按此上言秦州之当去。) 途经赤谷,铁堂峡,盐井,寒峡,法镜寺,青阳峡,龙门镇,石龛,积草岭,泥功山,凤凰台,皆有诗。至同谷,居栗亭。 钱谦益曰:“《寰宇记》:同谷县有栗亭镇。咸通中,刺史赵鸿刻石同谷,曰:‘工部题栗亭十韵,不复见。’鸿诗曰‘杜甫《栗亭》诗,诗人多在口,悠悠二甲子,题记今何有?’”多按鸿又有《杜甫同谷茅茨》诗,咸通十四年作;曰:“工部栖迟后,邻家大半无,青羌迷道路,白社寄杯盂……” 贫益甚,拾橡栗掘黄独以自给,《同谷七歌》:“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新书》本传:“甫客秦州,负薪采橡栗自给”,以同谷为秦州,误也。《七歌》第二章:“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写当时贫况,尤惨绝。 居不逾月,又赴成都。 《发同谷县》:“始来兹山中,休驾喜地僻,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始以为可休驾矣,乃生计之迫益甚,故不得不去之也。 以十二月一日就道,《发同谷县》原注:“乾元二年十二月一日自陇右赴成都纪行。” 经木皮岭,白沙渡,飞仙阁,五盘岭,龙门阁,石柜阁、桔柏渡,剑门,鹿头山,岁终至成都,《成都府》:“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 盖当下弦矣。寓居浣花溪寺。 《酬高使君相赠》:“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成都记》:“草堂寺在府西七里,极宏丽,僧复空居其中,与杜员外居处逼近。”赵清献《玉垒记》:“公寓沙门复空所居。”按明年有《赠蜀僧闾丘师兄》诗,不知即其人否。 时高适方刺彭州,公甫到成都,适即寄诗问讯。 《酬高使君相赠》:“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杜臆》以为故人指裴冕,恐非是。后有《卜居》诗云:“主人为卜林塘幽”,黄鹤,鲍钦止等亦皆以为是裴冕。顾宸曰:“裴若为公结庐,则诗题当标‘冀公’,而诗中亦不当以主人卜林塘一句轻叙矣。”按顾说是也。史称裴冕无学术,又贪嗜货利,其人鄙陋,恐非能知公者。后又有《寄裴施州》诗,朱鹤龄已证其别为一人。则公与裴始终未尝发生关系也。此后《江村》诗云:“但有故人供禄米,”《狂夫》云:“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当与前是一人,其姓氏则不可考耳。或以为即高适,未闻其审。 上元元年庚子(760) 高力士配流巫州。高适改蜀州刺史。元结撰《箧中集》。 公四十九岁。在成都。春卜居西郭之浣花里,《寰宇记》:“浣花溪,在成都西郭外,属犀浦县。” 表弟王十五司马遗赀营造,徐卿疑即知道、萧实、何邕、韦班应物侄,三明府供果木栽,开岁始事, 《寄题江外草堂》:“经营上元始。” 季春落成。 《堂成》:“频来语燕定新巢。”按《寄题江外草堂》:“诛茅初一亩,广地方连延,……敢谋土木丽,自觉面势坚,亭台随高下,敞豁当清川。”《绝句漫兴九首》:“野老墙低还是家,”此草堂结构之大概也。《送韦郎司直归成都》原注:“余草堂在成都西郭”;《绝句三首》:“茅堂石笋西”(石笋街在成都西门外);《西郊》:“时出碧鸡坊,西郊向草堂”,《堂成》:“背郭堂成荫白茅”,《遣闷呈严二十韵》:“南江绕舍东”,《卜居》:“浣花流水水西头”,《狂夫》:“万里桥西一草堂”,《怀锦水居止》:“万里桥南宅”;《遣闷呈严二十韵》:“西岭纡村北”,《怀锦水居止》:“雪岭界天白”;《怀锦水居止》又曰:“百花潭北庄”,《狂夫》:“百花潭水即沧浪。”据此则草堂背成都郭,在西郊碧鸡坊石笋街外,万里桥南,百花潭北,浣花溪西,而北望则可见西岭也。陆游云:“少陵有二草堂,一在万里桥西,一在浣花,皆见于诗中。”按公实无二草堂,放翁在蜀久,顾不辨此,何哉?宋京《草堂诗》云:“野僧作屋号‘草堂’,不是柴门旧时处。”放翁必以野僧所营者误为公之草堂矣。 时韦偃寓居蜀中,尝为公画壁,见《题壁土韦偃画马歌》。又有《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梁氏亦编在上元元年成都诗内。然玩诗意,当是公见宰此图而作歌,图非公所有也。《戏为韦偃双松图歌》亦此类。 初秋,暂游新津,晤裴迪,《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御》鹤注:“此必公暂如新津,与裴同至寺中,故有此作。当在上元元年。蜀至成都才数百里,故可唱和也。”多按诗云:“吟诗秋叶黄,蝉声集古寺”,则是作于初秋,然《赠闾丘师兄》、《泛溪》、《南邻》、《野老》诸诗,皆作于成都,而时序与《和裴诗》略同,知公在新津未尝久留也。 秋晚,至蜀州,晤高适。 《奉简高三十五使君》:“行色秋将晚,交情老更亲,天涯喜相见,披豁对吾真。”仇曰:“高由彭州刺蜀州,公时在蜀;《年谱》云:‘上元元年,间常至蜀州之青城新津,’是也。” 冬,复在成都。 《建都》、《村夜》以下诸诗可证。 上元二年辛丑(761)二月,崔光远代李若幽为成都。三月,段子璋反于东川,陷绵州,东川节度使李奂奔成都。五月,崔光远擒子璋,牙将花惊定恃功大掠。十二月,严武为成都尹。是年,王维卒。 公五十岁。居草堂。开岁又往新津,二月归成都。 《题新津北桥楼》、《游修觉寺》,朱氏并编在上元二年,前诗云:“望极春城上”,后诗云:“吾得及春游”,知本年春,公又在新津。然《漫成二首》曰:“江皋已仲春”,《春水生二绝》曰:“二月六夜春水生”,《绝句漫兴九首》曰:“二月已破三月来”,《春水》曰:“三月秋花浪”,《江亭》曰“寂寂春将晚”,并《寒食》首皆成都诗,旧皆编在上元二年。故知公再游新津,必在是年二月前,其返成都,则至迟在二月初也。 秋至青城,《野望因过常少仙》:“秋望转悠哉,竹覆青城合,……”草堂本编在上元二年。 旋又归成都。 鹤注《石犀行》:“上元二年秋八月,灌口损户口,故作是诗。”(石犀在成都府城南三十五里)又《楠树为风雨所拔叹》,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草堂本并编在上元二年成都诗内。 是时多病,《一室》:“巴蜀来多病。” 生计艰窘,《百忧集行》:“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笑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鹤据诗中“只今倏忽已五十”句,定为上元二年所作。同时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赴青城县出成都寄陶王二少尹》、《重简王明府》、《一室》、《病柏》、《病橘》、《枯棕》、《枯楠》诸诗,意绪并同,皆客寓穷愁之感,知是时公生计又颇艰也。《百忧集行》:“强将笑语供主人”句,黄鹤以为指崔光远,史云光远无学仕气,宜与公不相合也。 始有迁地吴楚之念。 《一室》:“巴蜀来多病,荆蛮去几年?应同王粲宅,留井岘山前。”《逢唐兴刘主簿弟》:“轻舟下吴会,主簿意如何?”盖欲约刘东下,故问之。 冬,高适至成都,尝同王抡过草堂会饮。 有诗题“王十七侍御抡许携酒至草堂,奉寄此诗,便请邀高三十五使君同到。”后又有《王竟携酒高亦同过》诗。 代宗宝应元年壬寅(762) 四月,玄宗肃宗相继崩,代宗即位。七月,严武召还,高适为成都尹;徐知道反,以兵守剑阁,武不得出。八月,知道为其下所杀。是年,李白卒,李阳冰编白集。郎士元补渭南尉。 公五十一岁。自春至夏,居草堂。与严武唱和甚密,武时有馈赠。 见《谢严中丞送青城道乳酒》及《严公仲夏枉驾兼携酒馔》等诗。 七月,送严武还朝,以舟至绵州,抵奉济驿,登陆,遂分手而还。 《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郭知达本注:“奉济驿在绵州?三十里。” 会徐知道反,道阻,乃入梓州。 《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原注:“时王在梓州……”诗云:“群盗无归路,衰颜会远方。”盖将赴梓州时作也。《从事行》:“我行入东川,(东川节度使治所在梓州,)十步一回首,成都乱罢气萧索,浣花草堂亦何有?” 秋末,回成都迎家至梓, 仇曰:“《年谱》谓宝应秋末,公回成都迎妻子。遍考诗中,无一语记及,知公未尝回成都矣。”多按《寄题江外草堂》,黄鹤编在广德元年。李泰伯云公在梓州,怀思草堂而作是诗。诗曰:“偶弃老妻去,惨澹凌风烟,”似指徐知道乱后,携家出成都事。然则公实尝回成都取家矣。仇又据《舍弟占归草堂检校》诗:“熟知江路近,频为草堂回”之句,以为迎家至梓,必弟占代任其事。不知“频为草堂回,”乃公嘱弟之语,意甚明,与迎家至梓事何涉?又按明年《九日》诗云:“去年登高郪县北”,郪县,梓州治也。九日登高于县北,则赴成都迎妻子,必在重九后,《谱》云秋末赴成都,盖有据也。 然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