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奈何天 [book_author]李渔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戏曲,传奇,完结 [book_length]61603 [book_dec]传奇。又名《奇福记》。清李渔《笠翁十种曲》之一。内容与作者所著小说《无声戏》中《丑郎君怕娇偏得艳》及《连城璧》中《美妇同遭花烛冤，村郎偏享温柔福》二篇大抵相同。写荆州人阙素封家室巨富而相貌奇丑，且有恶臭。初娶邹氏，邹嫌其丑而以书房为净室修行。再由戏班中俊雅正生代己相亲，娶美貌佳人何小姐，何亦逃至净室修行。时有袁经略之妻极妒，乘袁领兵在外而嫁其二妾。阙素封先买袁妾周氏，周知阙丑而自缢;又买袁妾吴氏，吴氏亦与邹、何二女同居净室，并为净室题额名“奈何天”。阙素封赖管家阙忠之力，输粮助边，焚券免债，力行善事，上天赐福让他变形为美男子，又被朝廷封为尚义君。邹、何、吴三女遂与丈夫欢好，皆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此剧表达劝人为善的观点，同时流露天命思想。情节离奇，但一些细节描写流于猥亵。后世有无名氏据此编为《奈何天弹词》。 [book_img]Z_20144.jpg [book_title]序 泛观宇内，饮啄融融，峙流浩浩，天顾安所得奈何哉？奈何有天，即才色者为之也，即自见其才色者为之也。唯自见其才色，始有轻其匹敌之意。天壤乃有王郎，新妇得配参军，吾尝薄其语，为有无君之心，不可以训也。他如传奇所载，执拂女弃越公而奔，崔氏委郑恒而自鬻，蔡姬、卓女，相为美谈，律以人臣不贰之义，皆操、莽之流亚也。善乎子舆氏曰“闻诛一夫”，伯夷则曰“以暴易暴”。史迁作传，首伯夷于繇光，文辞不少概见，独于采薇一歌，备书而三致意焉！作书者其有忧乎？是足以系君臣之重已。 笠翁艳才拔俗，藻思难羁，所著稗官、家言及填词楔曲，皆喧传都下，价重旗亭，率怜才好色者十之六七。惟传阙里侯事，一去陈言，尽翻场面，惟才色者是厄焉！何也？吾知笠翁其有忧乎，亦曰为阙也妇者，不当自见其才色也，自见其才色，为之阙者，难全已，况阙又不全者乎！故阙忠之于主仆可训也，三妇之于夫妇，不可训也。卒之吴氏羞承覆水，三妇恪奉衾裯，而后夫妇之重以全。读是传者，止以观夫妇之重乎！ 虽然，玉石杂陈，萧兰并种，即妍媸何定哉？人亦徒争一尺之面耳。以吾观世之拥高资，挟重势者，虽铢钱匹练，吝情去留；父子兄弟，动见猜忌，众叛亲离，缓急不收。一人之用，其人虽美冠玉乎，吾弥见其龌龊也。以视阙生，得阙忠而任之，听其焚冯驩之券，输卜式之财，知人善任，卒以成功名，虽齐小白任堂阜之囚，而抱妇人以兴霸业，何以异此！岂世间守财奴所得望其项背乎？吾见城北徐公美不过是矣。 钱塘弟胡介题于旅堂之秋水阁 [book_title]第一出 崖略 （末上） 〖蝶恋玉楼春〗 〖蝶恋花头〗造物从来不好色，磨灭佳人，使尽罡风力。万泪朝宗江海溢，天公只当潮和汐。 〖玉楼春尾〗红颜薄命有成律，不怕闺人生四翼。饶伊百计奈何天，究竟奈何天不得。 〖前词〗 多少词人能改革，夺旦还生，演作风流剧。美妇因而仇所适，纷纷邪行从斯出。 此番破尽传奇格，丑、旦联姻真叵测。须知此理极平常，不是奇冤休叫屈。 〖烛影贺新郎〗 〖烛影摇红头〗听说家门：阙郎貌丑多残疾。一生所遇尽佳人，反被风流厄。初娶邹、何二美，嫌夫陋、别居静室；吴姬更巧，不事张惶，但凭恐吓。 〖贺新郎尾〗思量赚出秦庭璧。奈朱门、不收覆水，强偕鸳匹。义仆筹边因代主，忽建非常功绩。膺天眷、奇休毕集。福至心随躯貌改，憎夫人反启争夫隙。三强项，一时并屈。 众佳人爱洁翻遭玷，丑郎君怕娇偏得艳。 好僮仆争气把功成，巧神明救苦将形变。 [book_title]第二出 虑婚 〖恋芳春〗 （丑扮财主，疤面、糟鼻、驼背、跷足带小生上） 花面冲场，正生避席，非关倒置梨园。只为从来雅尚，我辈居先。 常笑文人偃蹇，枉自有宋才潘面，都贫贱。争似区区，痴顽福分徼天。 〖鹧鸪天〗 左思、王粲尽风流，丑到区区始尽头。恶影不将灯作伴，怒形常与镜为仇。 经翠馆，过琼楼，美人掩面下帘钩。等闲不敢乘车出，怕有人将瓦砾投。 小子阙素封，字里侯，三楚人也。父母早丧，自幼当家。先君在日，曾与邹长史联姻，后来守制三年，不便婚娶，如今孝服已满，目下就要迎娶过门。想我家自从高祖阙九员外，靠着天理，做起一分人家。后来祖父相沿积德，所以一年好似一年，一代富似一代。如今到区区手里，差不多有二百万家资，也将就过得日子了。只是一件，自从祖上至今，只出有才之贝，不出无贝之才。莫说举人、进士挣扎不来，就是一顶秀才头巾，也像平天冠一般，再也承受不起。我也曾读过十几年书，如今倒吊起来，没有一点墨水。这也还是小事，天生我这副面貌，不但粗蠢，又且怪异，身上的五官四肢，没有一件不带些毛病。近来有个作孽的文人，替我起个混名叫做“阙不全”；又替我做一篇像赞，虽然刻毒，却也说得不差。 （一面指，一面做，一面说介）道我眼不叫做全瞎，微有白花；面不叫做全疤，但多黑影；手不叫做全秃，指甲寥寥；足不叫做全跷，脚跟点点；鼻不全赤，依稀微有酒糟痕；发不全黄，朦胧似有沉香色；口不全吃，急中言常带双声；背不全驼，颈后肉但高三寸；更有一张歪不全之口，忽动忽静，暗中似有人提；还余两道出不全之眉，或断或联；眼上如经樵采…… （笑介）你道这篇像赞那一句不真，那一字不确？是便是这等说，我阙里侯蠢也蠢到极处，陋也陋到极处，当不得我富也富到极处。替我取混名做像赞的人，自然是极聪明、极标致的了。只怕你没银子用的时节，全不阙的相公，又要来寻我这阙不全的财主！ （对小生介）阙忠，你是我得力的管家，一应钱财出入都是你经手。你说平日间问我借债的人，那一个不是绝顶的聪明，绝顶的相貌？ （小生）大爷说得不差。 〖琢木儿〗（丑）一任他才如锦，貌似莲，只怕才貌穷来没处典。（小生）莫说别个，就是阙忠辈呵，一般也貌昂藏识字知书，怎奈这命低微执镫随鞭。前日有个相士，说大爷是大富大贵之相。阙忠问他何以见得？他说大爷身上有十不全，犹如骨牌里面有个“八不就”。晓得“八不就”是难逢难遇的牌，就晓得十不全是极富极贵之相了。（丑笑介）说得妙，说得妙！只是一件，富便是我的本等，那贵从那里来？（小生）自古道“财旺生官”。只要拚得银子，贵也是图得来的。只要做些积德的事，钱神更比魁星验，乌纱可使黄金变，不似那铁砚磨人骨反穿。 （丑）我这一向有事，不曾清理账目，不知进了多少银子，出了多少银子？你可把总数说来我听。 （小生）一向房租、欠账等项，共收起一万八千余两。昨日为钱粮紧急，一起交纳上库去了。 （丑叹介）你说到钱粮，又添我一桩心事。朝廷家里，近来窘到极处。只因年岁凶荒，钱粮催征不起，边上的军饷，又催得紧急，真个无计可施。我这财主的名头出在外面，万一朝廷知道，问我借贷起来，怎么了得？ （小生）大爷，你这句话倒也说得不差。近来边疆多事，库帑尽空，阙忠闻得朝议纷纷，要往民间借贷，我家断不能免。阙忠倒有个愚计在此，只怕大爷未必肯依。 （丑）甚么愚计？你且讲来。 （小生）当日汉朝有个富民叫做卜式，他见朝廷缺用，自己输财十万，以助军需，后来身做显官，名垂青史。大爷何不乘他未借之先，自己到上司衙门，动一张呈子，也做卜式的故事，捐几万银子去助边，朝廷自然欢喜，万一天下太平，叙起功来，或者有个官职赏赐，也不可知。 〖前腔〗这是条青云路，早着鞭，不似那纳粟求官的资格浅。（丑）主意倒好，只是太费本些。（小生）大爷的田税房租，一年准有四十万，拚得一季的花利，就勾助边了。助公家不损私囊，破余资往助穷边。（丑）说得有理，也亏你算计得到。羡伊肯把忠谋献，便宜代主思量遍。（小生）要替你补就生平的缺陷天。 （丑）我且问你，家主公的好事近了，花灯彩轿可曾备下了么？ （小生）都备下了，只等临时取用。 （丑）这等，你且回避。 （小生应下） （丑叹介）娶亲所用的东西，件件都停当了。只是我身上的东西，一件也不停当，如何是好？闻得邹小姐是个女中才子，嫁着我这不识字的丈夫，如何得他遂意？莫说别的，只是进门的时节，看见我这副嘴脸。也就要吓个半死，怎么肯与我近身？还有一件，我生平只因容貌欠好，自己也不敢去惹妇人，妇人也不敢来惹我。所以生了二十多岁，那些风月机关全然未晓。自古道，吃馒头也有三个口生。做亲的事，如何不操演一操演？我有个丫鬟叫做宜春，容貌虽然丑陋，情意总是一般。不免唤他出来，把各样风流套数都演一演，好待临期选用。宜春那里？ （副净扮丫鬟上）今日卖来明日卖，将身卖与猪八戒；只道无人丑似奴，谁知更有人中怪。大爷，叫我做甚么？ （丑）走近身来，与你说话。 〖三段子〗劝伊近前，自家人休立那边。（副净）有话讲就是了，定要近身做甚么？（丑近身扯介）和伊并肩当新婚，暂操妇权。（副净挣脱，远避介）我从来不用男人劝，此番怕见才郎面，这样风流，但求恩免。 （丑）贱丫头，不识抬举。好意作兴你，反是这等装模作样！你难道不怕家主么？ （副净）阿弥陀佛！这样的家主谁人不怕？单为怕得紧，所以不敢近身。 （丑）怕我那一件？ （副净）单怕你这副嘴脸。 （丑怒介）唗！你是何等之人，敢憎嫌我，欺负我没有家法么？ 〖归朝欢〗贼泼贱，贼泼贱，敢出恶言！欺负我力绵手软。（欲打介）（副净）倒宁可打几下，那桩罪犯当不起。（跪送家法，求打介）（丑）你要我打，我偏不打，明日卖了你。（副净）一发求之不得。便换个新家主，新家主，九桩不全，也省了合欢时一桩不便。（丑笑介）也不打你，也不卖你，只要把你权当新人。（副净）你若放我不过，宁可到晚间上床，待我来伏事罢。俗语说得好：眼不见为净。（丑笑介)这等就依你。既然妾面羞郎面，来时傍晚依成宪。（副净）你要我来，须要预先吹灭了灯；灯不曾灭，我是决不来的！休把银灯误好缘。 （先下，丑叹介）这等一个丑陋丫鬟，尚且不肯近身，要等吹灭了灯，方才就我，何况邹家小姐是个美貌佳人。这桩难事，叫我怎么样做？ （想介）有了。他方才这些说话，分明是个成亲的法子。明日新人进门，与我拜堂的时节，有银纱罩住了脸，料想看我不见。我等他走进洞房，就把灯吹灭了，然后替他解带宽衣，只要当晚成了好事，到第二日就露出本相来，也不妨了。妙妙妙！这是丑男子成亲的秘诀，不可传授与人。 色胆虽寒计未穷，肯令好事暂成空？ 良宵莫把银釭照，最喜相逢似梦中。 [book_title]第三出 忧嫁 〖半剪梅〗（外冠带苍髯，带末上）有女闺中赋摽梅，欲遣于归，怕遣于归。 生男莫愁多，生女莫嫌少。 不幸作中郎，订婚休太早。 山鸡与凤凰，雏时难预晓。 一旦惑冰言，终身误窈窕。 传言择婿翁，莫仅图温饱。 下官邹先民，字无怀。由乡贡出身，官拜长史之职。荆妻早逝，侧室夭亡。常嗟伯道无儿，空喜中郎有女。下官只因宦途偃蹇，家计萧条，不以朱紫为荣，但觉素封可羡。所以生平止得一女，不愿他做诰命夫人，但求为富室院君而已。当初在襁褓之中，阙家央人来议亲。下官因他是个富室，只说财主人家儿子，生来定有些福相，况且女儿又是婢妾所生，恐怕长大之时，才貌未必出众，所以一说便许，不曾相得女婿何如。谁想女儿大来，竟是个绝代的佳人；女婿长成，又是个非常的怪物。一字不识也罢了，不知天公为甚么原故，竟把天下人的奇形怪状，合来聚在他一身，半件也不教遗漏。那阙不全的名号，莫说通国相传，以为笑柄；就是下官家里，那一个男子不知，那一个妇人不晓？刚刚瞒得女儿一个。下官明晓得不是姻缘，只因受聘在先，不好翻悔。今晚就是遣嫁之期了，不免唤他出来分付几句。虽然不好明说他丈夫丑陋，只把嫁鸡随鸡的常话，劝诲他一番便了。分付家僮，叫养娘伏侍小姐出来。 （末应传介） 〖前腔〗（老旦扮小姐，净扮养娘随上）今朝还自画蛾眉，怕听人催，喜听人催。 （见介） （外）我儿，你女职将终，妇道伊始。那四德三从的道理，经传上载得分明，你平日都看过了。要晓得妇德虽多，提纲挈领，只在一个“顺”字。你且听我道来： 〖黄莺儿〗妇德重无违，勉宜家莫皱眉，婚姻都是前生配。你才称妇魁，辩能解围，人间那讨这无双配？你爹爹做了一生贫士，半世冷官，没有甚么妆奁嫁你。你平日最喜读书，凡是家中的书籍，都与你带去，到那忧闷之际，也好拿来消遣。乏奁仪，只有残书几簏，无兄弟尽传伊。 （老旦）这些书籍孩儿看过多遍了，都是记得的，不消带得。 〖前腔〗我自有笥腹当奁随，又何用五车书在轿后推，旁人只道夸才艺。爹爹，你一向应酬的诗文，都是孩儿代作，从今以后，捉刀无人，俱要自己构思了。高年之人，精力有限，如何应付得来？毕竟是文人孝亏，才人德微，倒不如木兰武弁将爷替。劝你早知机，焚烧笔砚，莫把寿来催！ （外）良时已近，你可收拾起身，我在中堂候你上轿。（叹介）涕泣有如嫁齐女，欷歔何异遣王嫱。（掩泪下） （净）小姐，轿子快到了，请换起衣服来。 （老旦更衣介） 〖琥珀猫儿坠〗催妆未了，又复劝更衣。信手裁云不度肌，穿来宽窄称腰围。低徊，只恐他年，较此增肥。 （净背叹介）可惜这等一位小姐，嫁了个阙不全的丈夫。 （老旦）养娘，你在那里自言自语，说些甚么？ （净）我不曾说甚的。 （老旦）分明听见你唧唧哝哝，说出“阙不全”的三个字。 （净）这等小姐听错了。我说这等一位小姐，正该配那阙十全的丈夫。这是替小姐欢喜的意思。 （老旦）怎么叫做阙十全？ （净）只因阙家官人有十全的相貌，故此人替他取个美名，叫做“阙十全”。 （老旦背喜介）这等说起来，奴家幸得所天了。 〖前腔〗（净）霸王夫婿，正好配虞姬。耳目官骸样样奇，文人逐件有标题。休疑，少刻相逢，便见高低。 〖尾声〗（老旦）则这三言画出潘安美，料想那月旦评，定无虚伪。（净背介）两字无差只得一字欺。 （老旦）十年私意祝乘龙，羞对旁人问婿容。 （净）莫听虚名开笑靥，愁看实际锁眉峰。 [book_title]第四出 惊丑 〖梨花儿〗（丑头巾、圆领上）灭烛成亲计万全，今宵祸事多应免，挨到明朝便谢天。嗏！只怕他临到秋波那一转。 我阙里侯今晚的佳期，与世上人的好事，有一半相同，也有一半相反。喜的是洞房，恼的是花烛；怕近的是容颜，喜沾的是皮肉。所最爱者是倩兮巧笑，所最恶的是盼兮美目。好美人之所同，知丑我之所独。世上尽有人才貌也似区区，自己道是潘安、宋玉，成亲不肯遮藏，惹得新人痛哭；还要凌辱阿娇，逼他死于金屋。怎似区区不昧良心，或者将来还有些厚福。 （笑介）我阙里侯成亲的着数，都摆停当了，只等进房之后，依计而行。不免分付丫鬟，教他帮衬帮衬，有何不可？宜春那里？ （副净上）郎君件件都奇恶，原只图他那一着。谁知本事又平常，空有牛形无力作。你今晚成亲，有替死的来了，又叫我做甚么？ （丑）有桩机密事与你商量，你须要帮衬我。我与新人拜堂之后，恐怕他嫌我丑陋，不肯成亲，我要预先吹灭了灯，然后劝他脱衣服。你须要会意，不可又点灯进来。 （副净）你这个计较是极好的了。我还替你愁一件，他的眼睛便被你瞒过了，只怕鼻子塞不住。你身上那许多气息，可有甚么法子遮掩得住么？ （丑）我身上没有甚么气息。 （副净）原来自己不觉，这也怪不得你。你身上有三臭。 （丑）那三臭？ （副净）口臭、体臭、脚臭。 （丑呆介）原来如此。你若不说，我那里得知。这怎么好？ （副净）不妨。只要你晓得，就好作弊了。脚上那一种，做一头睡，自然闻不见，不消虑他。身上那一种是从胁下出来的，你上床时节，把手夹着些，也还掩饰得过。只是口里那一种最要谨慎，切不可与他亲嘴，就是话也少说。若有要紧事开口，须要背着他些。 （丑）领教领教！亲事将到门了，快叫傧相进来。 〖不是路〗（众纱灯、鼓乐，引老旦上）鼓乐喧阗，仙女迎来自九天。人传遍，今宵神鬼缔良缘。赴华筵，明随贺客称恭喜，暗对新人叫可怜。休欢忭，只怕他携云握雨非情愿，少不得有洞房奇变，洞房奇变！ （到介） （净上，照常赞礼毕，众携灯、鼓乐，送入洞房介） （众）引得夫妻成对，众人及早回避。莫待新人出声，大家要赔眼泪。（下） （丑吹灯介）呀，起这样大风，把两根花烛都吹灭了。宜春快点灯来。 （副净背介）且待我吓他一吓！（高声应介）就点来了。 （丑张惶失措介） （副净笑介）我闻得成亲的花烛，是点不得两次的。请睡了罢。 （丑）这等讲来，只得要暗中摸索了。（摸着老旦，代揭纱罩介）小姐，请安置了罢。 〖粉孩儿〗（身对老旦，面背唱介）天催我，缔良缘，须及早。故意把灯吹灭了，恁般知窍。（除簪珥介）不似那银灯照人除翠翘，助伊行腼腆无聊。（解衣带介）解湘裙早上牙床，求脱去做新妇的常套。 （搂下） （副净笑介）遮瞒遮瞒，躲过一关。全凭妙计，保得平安。只怕那天上的银灯吹不灭，我愁他上床容易下床难。你看，新妇见他温柔软款，只说是个美貌才郎，欢欢喜喜，和他上床去了。少不得完帐之后，就要察觉出来。我且不要睡，在这里听听梆声，有何不可。（听介） 〖红芍药〗侧耳朵，静听鸾交。正在冲锋处，钩响床摇。小姐你莫怪郎君肆狂暴，他若是稍逡巡，这欢娱便难保。（内作鼾声，副净笑介）不曾见他怎么样，又早云收雨散，呼呼的睡着了。（叹介）现世宝，现世宝，你看又不中看，吃又不中吃，为甚么不早些死了，好去再投人身，活在世上做甚么？笑你那风流罪苦枉自劳。还亏得邹小姐是个处子，若遇着大方家止堪贻笑。起先那些掩饰的法子，醒的时节便用得着，如今睡着了呵，只怕那臭皮囊口大难包，经不得这鼻息儿做了个透香气的灵窍。 （内作呕逆声介） （副净）何如？披了衣服，要爬起来呕唾了。我且躲在一边，不要等他看见。（虚下） 〖耍孩儿〗（老旦披衣上）锦帐绣衾空覆冒，为甚的爇麝薰兰处，好气息不见分毫？（呕介）奴家与阙郎就寝，觉得枕席之间，有一阵难闻的气息。只说他床铺不洁，以致如此。谁想细嗅起来，竟是他的体气。只此一件，已勾熏人了，那里晓得余臭尚多，不止于此。口无鸡舌之香，既不可并头而寝；脚类鲍鱼之气，又不可抵足而眠。教奴家坐又不是，睡又不是，弄得个进退无门。（叹介）问苍天，怎把这苏合与蜣螂抱？且住，我虽则与他共寝，还不知他相貌何如。若果然生得十全，就有这几种气息，我拚得用些刮洗的工夫，把他收拾出来，也还将就得过。万一相貌也只平常，就懒去修饰他了。且喜天色将明，待他起来，看是怎生一个面貌。眼盼盼待看伊行貌，还是个掷果具？投砖料？ （内连叫小姐，老旦不应，丑蓬头、跣足、披衣上） 〖会河阳〗睡拥佳人，醒失阿娇。为甚的同眠先起把人抛？小姐为何这等勤谨？东方未白就起来了。（老旦大惊避介）呀！为甚么洞房里面走出一个鬼来？（丑）我是你的丈夫，不要看错了。并非牛鬼蛇神，山精水妖，你记不得昨夜把鸾凰效？（老旦背介）呀，原来就是他！我嫁着这个怪物怎生是好？我那个爹爹呵！（大哭，丑劝介）小姐耐烦些，不要哭罢。你丈夫的容貌不济些是真，人家其实看得过。你譬如嫁着一个穷人，纵然面貌齐整，也当不得饭吃。劝你将就些罢。美夫看不得妻儿饱；有财也当得容颜好。 （老旦掩面大哭，丑劝不住介） （副净上）既逢催命鬼，须用解交人。（扯丑背介）你越劝，他越要哭了，不如走开些，等他息息气罢。 （丑）这等，烦你劝一劝，我去了。欲止娇娃哭，先藏丑陋形。（下） （副净）新郎去了，大娘不要哭罢。 （老旦止哭介） （副净）大娘，你的心事宜春是晓得的，怪不得你烦恼。只说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 〖缕缕金〗劝你舒眉皱，解心焦。好夫谁不爱？命难逃。况又身经染，白丝成皂。料想这恶姻缘到老始开交。不如强欢笑，不如强欢笑！ ——大娘，你如今净好了脸，梳好了头，待我领到书房里去散一散闷罢。 （老旦叹介）嫁着这样男人，梳甚么头，净甚么面？倒不如蓬头垢面，也妆一副鬼魅形骸，只当在阴间过日子罢了。既有书房，待我去散步一会。 （副净）这等请行。 （行介） （老旦）不是无膏沐，羞为俗子容。 （副净）且将花醒眼，莫使恨填胸。这边就是书房，你看花草也有，树木也有，金鱼缸、假山石，件件都有。这边还干净些，不像那边鸡屎满地，臭气熏天。大娘，你以后若要散闷，常过来走走就是了。 （老旦）书房倒清净，只嫌他富丽些。你看，梁上雕花，壁间绘彩，栏杆必须卍字，堂画定用翎毛。但看他这些制作，就晓得不是雅人。这等看来，内才也有限了。 〖越恁好〗地虽幽静，地虽幽静，俗景又繁嚣。只落得窗明几净，还好观书史慰牢骚。（背介）我嫁了这个怪物，料想不能出头，还喜得有这所书房，做个避秦之地。不免塑一尊观音法像，供在这边。待满月之后，拒绝了他，竟过来看经念佛，祈保来生便了。前生孽障今世消，及早把来生预祷。求世世、免赐我红颜貌；求世世、免凿我聪明窍！ ——宜春！你可吩咐家人，替我塑一尊观音法像，供在这边，待我来烧香礼拜。 （副净）晓得了。请过去用早饭罢。 （行介） 〖添字红绣鞋〗昨宵才染腥臊，腥臊；今朝玉体香消，香消。唤厨妇，把汤烧，频洗浴，莫辞劳。（合）又虑今宵，今宵，知觉更难熬，知觉更难熬！ 〖尾声〗（老旦）这十全夫婿从来少，竟不使异状奇形缺半毫。羡只羡那生子的爷娘何太巧！ [book_title]第五出 隐妒 〖凤凰阁上忆秦娥〗 〖凤凰阁头〗（生冠带，外扮院子随上）才人不幸，仿佛红颜薄命。薰莸误作并头莲，抹杀风流情性。 〖忆秦娥尾〗还侥幸，恶声不至，暂图安静。 〔菩萨蛮〕 功名捉鼻谁争竞，无端一举侥天幸。所志在风流，天翻吝厥俦。 纵有衾裯妾，勉系同心结。还愁薄命人，难逃前世因。 下官袁滢，字濯冰，楚国江陵人也。眼空四极，名塞两间。弱不胜衣，神力偏能为有；美如冠玉，其中未免全无。自龆龀之年，出来应试，早登甲第之先；从学仕之日，出去临民，便擢治平之最。目下请告家居，暂图安逸。怎奈封疆多事，朝廷命臣下各举边才。那些当路诸公，交章谬荐，不日就有重任相加。还喜得简书未到，且图几日安闲。只是一件，下官才固有余，貌亦未尝不足。少年时节，只道天不生无对之人，定有个绝色女子与我联姻。谁想娶着的夫人，竟是当今之嫫姆，劣状多般，秽形毕集。只有一件还感激他，世间的丑妇没有一个不妒的，世间的妒妇没有一个不悍的。他于妒之一字，虽然不免，还喜得妒而不悍，是他短中之长。下官新娶两房姬妾，一个姓周，一个姓吴。周氏的才貌，虽不叫做十全，却能主持家务，下官得了他，可免内顾之忧；吴氏既有太真之美，兼饶道韫之才，自是当今第一个女子。夫人待此二妾，也还在贤妒之间，实惠虽然吝惜，虚名却肯均施。每到饮酒宴衎的时节，任我倚翠偎红，随他献娇逞媚，不露一毫妒容；只到酒残歌阕之后，寻衾问枕之时，方才露出本相来，不许下官胡行乱走。 （叹介）我想男女行乐，何必定在衽席之间，只此眼底留情，尊前示意，尽有一种不即不离之趣。只是难为了姬妾些。这也是红颜薄命之常，只得由他罢了。下官今日拜客回来，则索与三位夫人宴乐一番。正是：培养精神亏丑妇，维持风月赖佳人。（暂下） 〖前腔〗（净扮丑妇，副净扮丫鬟随上）今生有幸，傲杀红颜薄命。转将佳婿作佳人，遣我风流情性。休侥幸，恶声暂免，终难安静。 自家袁夫人是也。身才七尺，腰仅两围，窄窄金莲，横量尚无三寸；纤纤玉指，秤来不上半斤。貌遇花而辄羞，真个有羞花之貌；容见月而思闭，果然是闭月之容。我这副嘴脸，生得恁般丑陋，就该偃蹇一生了。谁想嫁着袁郎，竟是当今的才子。他得中之后，我又做了夫人。这叫做前生不作红颜孽，今世应无薄命嗟。只是一件，他近来娶了两个妖精，十分碍眼，我心上其实容不得，要下毒手摆布他。只是仔细想来，袁郎近日举了边才，一有地方，就要去赴任。料想多事之地，带不得家小。等袁郎出门之后，寻两分人家，打发他就是了。有限的日子，何须苦做冤家。只是一件，看便许他看看，要时常到手，却是不能勾的。只好在新婚的时节，尝尝滋味罢了。叫丫鬟，整备家常筵席，好待老爷回来。 （副净应介） （生换巾服上）苟免应酬烦，且效于飞乐。（见介）夫人，我为应接纷纷，忙了半日，此时稍暇，只该饮酒，可曾备有家宴么？ （净）备下了。叫梅香，唤两个姨娘出来。 （副净传介） 〖高阳台上逍遥乐〗（小旦上） 〖高阳台头〗疏抱衾裯，勤陪杯斝，无端浪受虚名。（旦上） 〖逍遥乐尾〗黄昏白眼晓来青，空心樛木，无丝葛藟，半熟鸧鹒。 （见介） （净）梅香，看酒来。 （二旦送酒介） 〖锦堂月〗 〖昼锦堂〗（小旦）红袖轻盈，清歌婉转，愁容勉教趋应。拚醉霞觞，晚来好挨凄清。 〖月上海棠〗饱看他座上风姿，权当做饥时画饼。（合）酬佳景，对此明媚春光，且图家庆。 〖前腔换头〗（旦）非佞，慷慨夫人，风流阿婿，生来福量非轻。愧只愧命不相犹，花枝对面难并。陪佳宴人赐欢娱，守空房天教孤另。（合前） （生劝净酒介）夫人，宽饮一杯。 〖醉公子〗杯罄，人共醉、伊难独醒。恕行乐当场，休施争竞。（假妆醉态，起与二旦调情介）偷并，佯醉倚红妆，搅乱云鬟还代整。（取酒饮二旦介）（合）相劝处，看琥珀光浮，朱唇相映。 （净）相公，你醉便醉了，也还要稳重些。 （生）是。（复坐介） 〖前腔〗（净）休逞，虽则是法度弛、还须警省。怎逾规越检，顿忘恭敬。你倾听，咫尺近天颜，休道我眼蔽前旒看不清。（合前） （末持报上）信使日边至，佳音天上来。禀老爷：京报人到了，报老爷高升经略使，巡视南边。 （生）知道了。叫他候赏。 （末应下） （生）夫人，下官既有王命，少不得就要起程，家中的事都要付托与你了。这两个姬妾都是好人家儿女，又且德性幽閒，我去之后，全仗你看顾他。 （净）你自放心，都在我身上，决不奚落他便了。 〖侥侥令〗（合）华筵闻简命，陡起别离情。且尽尊前欢娱酒，沉醉到明朝相送行。 （净）叫丫鬟，掌灯进房。（牵生手行介） 〖前腔〗（净）今宵还共枕，明早便登程。莫把良宵耽迟了，随我上牙床好饯行。 （生回顾二旦，随净下） （小旦叹介）他们两口双双进房去了，叫我们两个独守孤灯，怎生寂寞得过？ （旦）不要怪他，我们有了这种姿容，原该受苦；若还也像那副嘴脸，自然有好日子过了。 （小旦）也说得是。 〖尾声〗娉婷合守凄凉境，都是这孽形骸把前程限定。（旦）老天老天！为甚的不把世上佳人都做了鬼魅形！ [book_title]第六出 逃禅 〖剑器令〗（老旦上）懊恨恶姻缘，挨不过，轮回一转。还幸得避秦有地，将身窜入桃源。 奴家自从来到阙家，看不过那村夫的恶状，已曾认定这所书房，做个逃禅之地。且喜观音法像已塑成了，今乃开光吉日，又是奴家满月之期。本待与他说过，然后过来，又怕他苦苦相留，反生缠扰，只得预先来到此间，把闭关养静之事安排妥当。等他走到，只消一两句话，就可以永诀了。叫宜春。 （副净上）新人才满月，菩萨又开光。禅房与客座，两处唤梅香。大娘有何分付？ （老旦）替我把经忏、蒲团、木鱼、钟磬，都摆列起来；再把新制的衲衣、道冠都取出来。待我更换过了，好虔诚礼佛。 （副净）晓得。 （摆列介） （老旦改妆，参佛介） 〖章台柳〗逃来罗刹边，皈依大士前，悔不披缁未嫁先。到如今玷污了身躯徒自溅，叫不得个碧玉池中产白莲。消后悔，忏前愆，酬夙愿，只落得猛回首脱然无恋。 （丑上）新妇进门才一月，祈子之心坚且决。塑尊泥佛做家堂，保佑生儿全不阙。我阙里侯娶了邹小姐，一月之间十分快乐。今朝是满月的日子，他塑了一尊佛像，约我同去顶礼，无非是求子之意，须要过去走一遭。（见佛拜介）阿弥陀佛，保佑弟子一年之内，生他三个儿子。 （副净）怎么一年之内，就生得这许多？ （丑）大娘生一胎，你也生一胎；或者两个里面，有一个双生的，也不可知。 （副净啐介） （丑见老旦，惊介）呀！为何这等妆束起来？好好一个妇人，竟做尼姑道姑打扮？这也觉得不祥，快些换了。 （老旦）阙郎，我老实对你说，这尊佛像不是为求子而设，是塑来与我做伴的。求你大舍慈悲，把书房布施与我，等我改为静室。我从今日起，就在这边独宿，终日持斋念佛，打坐参禅。你可另娶一房，与他去生儿育女，不要来搅我的清规，我和你夫妇之情，就在此时永诀了。阙郎请上，受奴家一礼。 （丑惊介）这是甚么说话？快不要如此。 （老旦拜介） （丑扯不住，同拜介） 〖醉娘子〗听娘行此言，竟把我肝肠碎剪。为甚的好姻亲忽中变？一任你长斋绣佛前，只休把夫妇百年恩情断。姻缘前世定，休嗟怨。 （内唤介）宜春姐，有客人来在中堂，请大爷出来讲话。 （丑）娘子，求你耐烦些，快不要如此，我去了就来。宜春，你也替我劝一劝。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下） （老旦）宜春，你也出去，好待我关门。 （副净）大娘在此独宿，他少不得要拿我当灾。这样男子，宜春也有些怕他，情愿随了大娘在佛前添香换水。 （老旦）既然如此，替我把门窗户扇都封锁了，只当坐关一般，省得他来缠扰。 （副净）也说得是。（锁门介） （丑急上）忙辞堂上客，来劝佛前人。呀！门都关了。宜春在那里？快开门。 （副净）宜春宜春，怕当新人；只愿闭户，不敢开门。 （丑慌介）这怎么处？没奈何，只得跪在外面，求他开门。（跪介）娘子，我在这边行礼了！ （副净击磬，老旦敲木鱼，做念经不理介） （丑连叫不应，怒起介） 〖雁过南楼〗我这里絮叨叨求他见怜，谁知他狠心肠绝不相念。诵真经三回九转，敲钟磬动地惊天，总不过是对僧伽发舒嗟怨。你休得要心偏意偏，故施骄蹇，一任你愤填胸也跳不出我阙家庭院！ 善劝劝他不转，只得要用恶劝了。待我发起狠来！（指老旦介）臭淫妇，真贱人，你这等放肆！我做丈夫的人，跪在外面哀求，你全然不理，难道真个要修行么？你如今出来就罢，若不出来，待我分付家人不许送饭，活活饿死你！ （老旦合掌介）阿弥陀佛！但愿如此。 〖山麻稭换头〗但愿，早升天，不敢求斋献。得做夷齐，死而无怨。（丑）你心上的事，我难道不晓得？那里真要修行，不过是嫌我丑陋。不是我夸嘴说，只怕没有银子，若有大块银子，莫说你这样妇人，就是瑶池仙子、月里嫦娥，也买得他下来。我对你拍个手掌，你若不肯出来，我就去另娶；若不娶个绝世佳人，比你更强几倍的，我就不姓阙！（老旦）若肯如此，是奴家的万幸了！只求你早娶就是。少不得无盐定见西施面，但愿他早入户容我卸肩，办炷清香，代伊酬愿！ （丑）这等说起来，你是决不回头的了。莫怪我说，你的容貌虽美，也不叫做绝色，不过是才学好些，做妇人的要才学何用？我明日分付媒婆，寻个绝色的女子。且看我娶来的人，强似你不强似你！ （副净）阿弥陀佛，又不知那个妇人晦气，要来替死了！ （丑骂介）好笑妇人没志气，牙床让与别人睡。只怕你孤枕单衾睡不牢，又要到新妇身边来搭被。（下） （老旦喜介）好了，我的难星多应躲得脱了。但愿佛天保佑，待他早结良缘。 〖尾声〗无缘自把中宫禅，但愿他早来佳媛。（副净）那有第二个不怕鬼的新人来缔好缘？ [book_title]第七出 媒欺 〖临江仙〗（旦扮白发孀妇上）昔日红颜今白发，止因愁病交加。（小旦扮贫女上）贫来空惜貌如花。莺虽啼别院，春止到邻家。 （旦）门户萧条孰与支，茕茕孀妇倚孤儿。 （小旦）寒门不见高亲叩，篱犬终年少吠时。 （旦）老身何夫人是也。先夫在日，曾为执戟郎官，不幸中年弃世。止生一女，貌颇倾城，还不曾许嫁。我想这等一个女儿，那怕没有佳婿？只是一件，老身年逼桑榆，又无子息，止靠着半子终身，须要寻个财主人家，才好倚仗他过日。怎奈家资与才貌再不能勾两全。有钱财者，定然愚蠢；具姿貌者，一定贫穷。所以蹉跎至今，未偕佳偶。（叹介）不知等到何年，才遇着个佳婿也呵！ 〖三学士〗儿女催人改鬓鸦，只恐虚度年华。正为这穷村拟受西施福，因此上佳婿难招北阮家。漫说呆郎骑骏马，少甚么轻裘子，貌似花。 〖前腔〗（小旦背介）择婿从来不及他，止询貌与才华。要使那南阮豪华同北阮，只除非东家吃饭睡西家。好教我有口难言浑似哑，不如把终身事，付浣纱！ （副净扮媒婆上）走遍朱陈里，敲残阀阅门。要求真国色，还到苎萝村。——自家张一妈的便是。阙家官人为因邹小姐住了静室，不肯与他近身，他许我一个元宝谢媒，要娶个绝色的女子。我想何家小姐是近来第一个佳人，况且他的母亲，又要选个富豪女婿，正好合着这个机关。只是才郎十分丑陋，配那小姐不来。我只把左话儿右说，倒要极赞他标致，何夫人才肯应允。要晓得从来的假话，都出在媒人口里，这瞒天大谎不是我说起的。——转弯抹角，来此便是。（进见介） （旦）一妈，好几时不相见了，今日光临，有何见教？ 〖针线箱〗（副净）做媒的谅无别话，不过是联亲结娅。（旦）是那一个？家事如何，可养得亲眷起么？（副净）论家私只怕石崇倚顿还称亚，门户与朝廷争大。（旦）这等容貌何如？（副净）若说他面庞呵。止潘安容貌增奇诧，则那面上还余掷果疤！（旦）这等胸中的才思呢？（副净）才堪讶，便霜毫慵举，也曾在梦里生花。 （旦）这等，姓甚名谁？住在那里？ （副净）这位郎君叫做阙里侯，是天下有名的财主，就住在本地。 （旦）我也闻得荆州城里有个姓阙的富家。这等看起来，家事定是好的，不消查问得了。只是一件，（指小旦介）你看这等如花似玉的人，若不是个俊雅郎君，如何配得他上？你方才的话，我还不敢轻信；若果然生得好，待我面相一相何如？ 〖前腔〗虽则是柴门姻娅，也须要仪容俊雅。则这俏鸾凰怎使凡禽跨？（副净）夫人若还不放心，请卜一卜就是了。（旦）眼见胜如占卦。（副净背介）这等说起来，是一定要相的了。也罢，待我弄些手脚，叫他央个标致男人充做自己，与他相就是了。（转介）夫人，这也不难，他的相貌是十看九中意的，任凭相就是了。（旦）如此极好。（对小旦介）我儿，这等说，你明日也亲自相一相，省得后来埋怨母亲。（小旦背介）顾不得羞容腼腆难禁架，办眼明朝暗觑他。我心还怕，怕情人眼里，容易生花。 （旦）既然如此，我娘儿两个要到菩提寺去进香，你引他到寺中来，待我相就是了。 （净）谨依尊命。 （副净）媒口从来不骗。 （旦）耳闻不如眼见。 （小旦）饶伊口坠天花， 难逃我双眸似电。 [book_title]第八出 倩优 〖缕缕金〗（丑上）央媒妁，聘家婆。谁知乔女子，忒心多。要相中才郎貌，方才许可。这桩险事待如何？几乎难杀我，几乎难杀我！ 我阙里侯央了媒婆，遍求亲事，许他一个元宝谢媒。自古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果然寻了一位小姐，是个绝世佳人。只有一件不妥，要相中了女婿，方才许亲。区区的尊容那里相得？又亏了媒人用情，许我央人替代。我想这是一桩隐事，如何央得别人？我昨夜想来，阙忠的面貌尽看得过，不免叫他权充一充。阙忠那里？ 〖前腔〗（小生上）闻呼唤，足慵挪。料应无别事，造奸囮；要把娇娃赚，另寻别个。曹参已许代萧何，区区免得过，区区免得过！ ——大爷有何使令？ （丑）不为别事，有句机密话和你商量。何夫人要相女婿，你晓得，我的面庞可是相得的？要央别人替代，又不好开口，只得想到你身上。 （小生摇头介）岂有此理！不但有主仆之分，又且有嫌疑之别。莫说相不中，就是相中了，娶进门来，也有许多不便之处。大爷不消费心，这个代相的人，阙忠已寻下了。 （丑）是那一个？ （小生）××班戏子里面有个正生，相貌极是齐整，现领大爷的行头，在外面做戏。叫他去就是了。 （丑喜介）说得有理，快去唤他进来。 （小生应下） （丑）这等说起来，我第二次新郎要做得成了。分付里面人，把值钱的衣服取出几件来，好等他来穿着。 （内应介） 〖前腔〗（生随小生上）蒙呼召，特相过。要把新郎代，赚娇娥。习惯风流样，不消妆做。任他四眼一齐睃，都应看得过，都应看得过！ （见介） （丑）你就是××班里的正生么？ （生）正是。 （丑）好！人物又齐整，态度又风流，一定是相得中的。（对小生介）阙忠，你对他讲过了么？ （小生）讲过了。 （丑对生介）你听我道： 〖四边静〗我生来福分无偏颇，只有这形骸偶生错。不知把何处拐仙形，移来变成我。到如今求亲胆懦，要央别个。仗你好扶持，莫使福成祸。 （生）大爷的相貌原是绝好的，只怕肉眼相不出，所以要央个替身。如今包管相中了，问大爷讨赏就是。 （丑）但愿如此。阙忠，取我的唐巾、晋服，与他穿戴起来。 （生换衣巾介） 〖前腔〗唐巾晋服非新做，都是新郎旧穿货。只可惜衣上有余香，闻来颇难过。见了美人呵，只好在下风略坐，休得在上风惹祸。怕的是兰麝不相蒙，美人呕清唾！ （丑）阙忠，你随了他去，我在家里静听好音。 （小生）依阙忠说起来，大爷还该同去才是。 （丑）我去做甚么？ （小生）一来看看新人，省得后来懊悔；二来娶进门的时节，新人若还埋怨，还有一句巧话对他。 （丑）甚么巧话？ （小生）大爷只说自己原是正身，那同行的人不过是个陪客；你自己认错了，与我何干？他就说媒婆指定是你，也好把诓骗之罪，坐在媒婆身上，不怕他埋怨到底了。 （丑大笑介） 〖前腔〗（小生）把掉包巧计翻来做，假人卖真货。买者自糊涂，店官不曾错。新郎嫁祸，媒人受过。咒骂屈他当，忍气不愁饿。 （丑）这等，待我也装扮起来，一同去就是了。 旧计翻为新计，假郎伴着真婿。 巧妇不敌痴男，清官难逃滑吏。 [book_title]第九出 误相 （外扮老僧上）寺院门前鹊噪，知是舍财吉兆。若无信女烧香，定有善男设醮。茶汤及早安排，果品预先理料。献斋的攒盒一收，募缘的疏簿就到。莫怪我出家人，都自医不好的贪嗔；须知道和尚们，自有脱不去的常套。 自家菩提寺中一个住持的便是。今日天气晴明，怕有人来烧香还愿，则索打扫禅堂伺候便了。（虚下） （生、丑各飘巾艳服，带小生上） （生）生来容貌伟而都，惯与佳人作假夫。 （丑）莫笑世间花貌丑，戏场里面不能无。 （生对丑介）大爷，你说我们两个，来到这边做甚么？ （丑）特来相亲。 （生）大爷，便是相亲，据在下看来，只当还是做戏。 （丑）做的甚么戏？ （生）听我道来： 〖北新水令〗戏文今日演《西厢》，要与那俏莺莺奇逢殿上。恁要在画中求爱宠，叫俺在影里做情郎。（丑）你未做张生，我这陪你游玩的，倒是个法聪和尚了。（生）子怕这美号也难当，那有个秃不全的法聪和尚！ 〖南步步娇〗（旦小旦同副净上）（旦）十幅长幡绣着僧伽像，眼是光明藏，携来佞法王。愿保着亡者超升，生人兴旺。赐一位俊秀好东床，于归早把娘心放。 （作到介） （外带二僧上，挂幡、念疏、鸣法器介） （旦、小旦拜毕介） （外）请夫人、小姐到禅堂里面告茶。 （副净）众位师父请便，待我陪夫人、小姐随喜一会，进来吃茶就是了。（众应下） （副净）远远望见他们来了，夫人、小姐办了眼睛细看。 （生、众上） 〖北折桂令〗（生）才进得古刹回廊，参了韦驮，谒了金刚。呀，子闻得宝殿风来，旃檀气里，带着些兰麝幽香。（作行到介）（生、丑、二旦各偷觑介）（生背介）觑着那俊庞儿好教俺生平技痒，险些儿把跳东墙的脚步高张。怎当他前有萱堂，后有红娘，便道是做张生全要风流，怎奈这郑恒的对面当场！ （同下） （旦）一妈，方才这两位，那一位是阙郎？ （副净）那一位绝标致的就是了。 （旦）果然好个人物。我儿，你道怎么样？ （小旦）姿容便好，只可惜轻浮了些，竟像个梨园子弟的模样。 （副净）那不要怪他。只为近来的文人，都喜欢串戏；他曾串过正生，所以觉得如此。 （旦）这等说，我女儿的眼力其实不差。 〖南江儿水〗（小旦）超外初无脱，清中自有狂。为甚的衣冠忽作优人相？这的是秀才硬脱头巾障，终不然解元定是风魔样。（副净）请问小姐，这头亲事还是许他不许他？（小旦）且把朱陈慢讲，还须要静看神情，细聆声响。 （副净）既然如此，他进禅堂去了，我们也随去看来。（同下） （生、众上） （生）这一位小姐真是天姿国色，绝代无双。大爷，你一定是中意的了？ （丑）不瞒你说，我这双眼睛是有白花的，看不十分明白。求你细讲一讲，他面上的颜色何如？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生）俏风姿似月有光。好颜色似花初放。（丑）眉眼如何？（生）觑着他展春山兴欲狂，转秋波魂都丧。（丑）态度何如？（生）腰似柳在风前飏，态如云在物外翔。（丑）这等，那双小脚儿约有几寸？（生）要量他的小脚呵，那《西厢记》上有个现成的法子：要知他踏软径的新鞋样，（指地下介）子将那验芳尘的旧法量。（丑）这等说起来，竟是个十全的了。（生）无双！这是女娲氏炼就的娉婷样；相也么当，要补凑你这阙形骸做个比目娘！ （丑背介）那夫人、小姐又进来了。待我也做些风流态度与他相相。或者替身相不中，倒相中了正身，也不可知。（预做身势介） 〖南侥侥令〗（旦、众上）信步游僧院，随人入讲堂。要看他无心自现的风流相，全在那猛相遭不及防。 （副净）他们立在左厢，我和你走到右厢去，细看一看便了。 （丑做远远偷觑，备现诸般丑状介） （小旦扯副净背介）一妈，那旁边立的是个甚么人？就丑到这般地步？ （副净）那是他的陪堂。 （小旦掩口笑介） （丑）你看他满面笑容，一定是相中我了。 〖北收江南〗（生）呀，都似这般样的喜笑呵，转教人恐惧徬徨，这叫做宜嗔反喜的不情庞，休猜做得意把眉扬。要佳人盼郎，请男儿自量！劝你把捉刀本色且收藏。 （小旦背介）我起先单看那人，不曾觑着这个厌物，所以求全责备，不觉的苛刻起来。如今看了这副嘴脸，再把那人一看，就不觉恕了许多。真个是两物相形，好丑自见。 （旦）我儿，这位郎君也看得过，就许了他罢。 （小旦）但凭母亲做主。 〖南园林好〗论仪容还须再商，当不得那丑郎君将他衬帮。（对副净介）你对他说：全亏那同行魍魉，这是个真月老莫相忘！ （旦、小旦虚下） （副净对生介）恭喜相公，夫人小姐都亲口许了。快选吉日，送聘礼过去。 （丑作狂喜大笑介）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生背唱）贺新婚的口大张，听佳音的喜欲狂，把花烛安排入洞房。俺还替他愁着哩，觑温柔玉有香，怎当得那猛摧残一番奇创。挨一阵进门时的惊风骇浪，拜堂时的肚膨气胀；上床时的死推活攮，合欢时的牛舂马撞，才得个心降意降。呀！甚来由造下了这重孽障！ （生、丑、小生同下） （副净招旦、小旦上场介）夫人，我对他讲过了，就选吉日，送聘过来。 〖南尾〗（旦）富人大半痴肥相，喜得他风姿秀朗。（小旦）还怕是个外实中虚的白面郎！ [book_title]第十出 助边 （小生上） 家国虽殊道自均，须知主仆即君臣。 愿为奴隶输丹赤，奉劝朝堂食肉人。 自家阙忠是也。赋材敏捷，秉性忠良。只因祖父式微，投入阙家为仆，以致青衣世袭，使豪杰无致身之阶；犹幸紫陌相连，俾纪纲有见才之地。前日曾以助边一事，怂恿家主，做个尚义之民。且喜得言听计从，竟着我便宜行事。近日朝廷为军饷不足，特差宣抚使一员到此搜括钱粮。已曾写下呈词，则索往衙门走一遭也。（行介） 〖榴花泣〗 〖石榴花〗我生平忠义实堪夸，只可惜将身束缚在私家。若叨一命应不愧乌纱，肯使他三空四匮直造到军士脱巾哗。我想这十万资财，也非通小可。既劝主人助了朝廷，那官府取去，也要实实在在替朝廷做些事业才好。万一官侵吏匿，作了纸上的开销，使家主徒受虚名，边军不沾实惠，这注钱财，就只当委之沟壑了，如何使得？ 〖泣颜回〗求为可查，怕的是出私囊，复入私人衩。只为他爱便宜瘠国肥家，怪不得我惜钱财以奸防诈。 来此已是宣抚衙门，不免在廊下站立一会，伺候他升堂便了。（虚下） （内鼓吹，开门介） 〖菊花新〗（外冠带，引众上）节旄未几出京华，控制荆襄早建牙。设策裕公家，苦到处民穷财乏！ 下官荆襄等处宣抚使是也。受事未久，临莅方新。蒙圣恩于兵马钱粮之外，另加一道敕书，着我搜括军饷，接济诸边。我想这水旱交祲之后，三空四匮之时，本等的钱粮尚且催征不起，额外的军饷，如何措置得来？已曾遍差员役，往各郡催提，并没有分毫解到，好生烦闷。叫左右，有催粮的官吏转来，速速教他回话。 （众应介） （老旦、副净扮二差官，持令箭上）赤手回钧旨，空拳缴令旗。钱粮无着落，常例不曾亏。（见介） （外）你们转来了么？所催的钱粮解多少来了？ （老旦）禀老爷：那地方官说，年岁凶荒，民穷财尽，一毫也催征不起，故此分文无解。小的们空拳白手，不敢回来，带了一员地方官，教他自己来回话。 （外）着他进来。 （副净传介） （末冠带上）抚字枉心劳，催科计未高。自来书下考，参罚岂能逃。（见介） （外）你做朝廷之官，就该干朝廷之事，为何把皇家功令视若弁髦？难道是不怕纠参的么？ （末）老大人听禀： 〖驻马泣〗 〖驻马听〗白简宜加，怠缓催科署不差。只为着苍黔凋敝，水旱频仍，比户嗟呀。（外）本院现奉新旨，还要在本等钱粮之外，另加搜括，何况分内之事乎？（末）老大人，你莫怪卑职讲，若要另行搜括呵！只怕青苗未举祸先芽，朝廷算小忧方大。（外）搜括之事既不可行，本院要往民间借贷，可行得去么？（末摇头介）行不去，行不去！ 〖泣颜回〗他若肯贷官钱共解私囊，又何不算前逋还了公家？ （外）知道了，你且出去。 （末）略诉民间苦，聊宽额外征。《流民图》已就，献不到承明。（下） （外叹介）怎么了！叫左右，且放投文。 （一人持牌下，收投文即上） （外看状惊介）呀，原来有个尚义之民，仿汉朝卜式的故事，要来输财助边。怎么有这等奇事？叫他进来。 （众唤小生上） （外）你就是阙素封么？ （小生）阙素封是家主，小的是抱状家属，叫做阙忠。 （外）你家主是何等之人？为何有此义举？ （小生）念家主呵， 〖前腔〗他虽是编户民家，恤纬深忧颇不差。见边庭乏饷，军士呼庚，主帅量沙。怕的是饥军一溃扰中华，栋梁独木难支厦；与其把美膏腴变做沧桑，倒不如割资财输与皇家。 （外）编氓之中，竟有这等义士，可敬，可敬！既然如此，本院这边就要草疏上闻了，你那家主日后不要懊悔。 （小生）家主出于本心，又不曾有官吏强逼，何悔之有？只是一件，这十万资财，家主也费数年蓄积。既然助与朝廷，但使贪弁不能染指，奸吏不得侵渔，使家主一点忠君爱国之心，施于有用之地，这就死而无悔了。 （外起立介）有其主必有其仆。不但那家主尚义，可称草野之忠臣；就是这仆从能言，也可谓风尘之杰士。本院一面草疏上闻，一面发批起解，不必另差官吏，就烦你主人亲解便了。 〖前腔〗主义堪夸，仆从能言更可嘉！这筹边伟略，经国宏猷，字字无差。快起来立了讲话，敢将奴隶待伊家？将来未必居人下。（小生）请问老爷：万一家主有事，不能前行，可好容小人替代？（外）既然如此，竟用你前去便了。你回去对家主说，倘若边疆告捷，海宇承平，一定要叙功论赏；不但家主身荣，连你也有好处。少不得仿前徽文子同升，与伊行并事公家。 （小生谢介） （外）分付封门。 节钺筹边力不胜，岂知尚义出编氓。 从来礼失求诸野，到此方知我辈轻。 [book_title]第十一出 醉卺 〖传言玉女前〗（丑头巾、圆领上）花烛重新，又做败军；临阵未相逢，先忧计窘。 我阙里侯央了替身，相中那头亲事，今日迎娶过门，眼见得第二位佳人，又被我骗上手了。只是一件，他进门的时节，看见新郎掉了包，一定要发极。那以前吹灭花灯、暗中摸索的法子只可偶行，不堪再试，须要另生一计才好。如今亲事将到，并没有一毫主意，如何是好？（想介） （小生上）义举初成，佳期又到；回复东君，一齐欢笑。（见介） （丑）你回来了么？助边的呈子准不准？ （小生）岂有不准之理。宣抚老爷看了呈词，不胜之喜，说他日海宇承平，自然要叙功行赏。大爷的前程有望了。 （丑）前程不前程，先去十万金。将来没好处，我只埋怨你这退财星！ （小生）还有一件，那宣抚老爷不肯差官起解，竟要给了批文，烦大爷自己送去。阙忠说：家主有事，不能前行，将来是阙忠替解了。 （丑）这桩事是你寻出来的，你自去承当，不干我事。我如今正在烦恼的时节，不要来添我的愁肠。 （小生）做亲是好事，有甚么烦恼？ （丑）前日是央人代相的，难道见了正身没有一场做作？ （小生）原来如此。大爷，你莫怪我说，前面那一次成亲，都是你自家不是，做坏了规矩，所以有许多气淘。自古道：夫乃妇之天。进了你家门，就是你的人了，怕他强到那里去？那吹灯掩饰之事，都是多做的。 （丑）照你讲来，该怎么样？ （小生）大爷的夫纲，就该从进门时节整起。他若还妆模做样，不肯成亲，大爷就该发起恼来，或是寻事打丫鬟，或是生端骂奴仆，做个打草惊蛇之法。妇人家都是胆小的，自然不敢相拗了。 （丑大喜介）有理有理！少刻进门，就用此法。你且回避了。 （小生应下） （丑）如今轿子将到了，待我预先发起威来，省得临时整顿不起。（做威势介）叫丫鬟小使，替我收拾洞房，点起花烛，门前挂了彩，炉里装了香。少刻新人进门，若有一毫不到之处，每人重打三十板，一板也是不饶的。 （内齐应介）晓得！轿子到门了，请大爷到厅上来拜堂。 （内鼓吹介） （丑妆威摇摆下，内作傧相赞礼，照常念介） （念毕，复吹打介，掌灯送入洞房。众花灯鼓吹，引丑、小旦上，副净、净扮丫鬟随上） （丑、小旦对坐介） （丑）你们都去罢。 （众应下） （净揭纱罩，小旦见丑大惊，背介）呀！前日相的是那一个，这是他的陪堂。为何那人不见，倒与陪堂做起亲来？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画眉序〗这赚法巧同温，（指丑介）那分明是玉镜台前的老猢狲。不知把谁家刘阮，硬扮仙群。买嘱了梦里冰言，指定着道旁玉润。到如今把仙郎换作村郎也，教人方悔迷津。 （又看介）世上的丑人也有，何曾丑到这般地步？仔细看来，竟是个鬼怪了。难道我好好一个妇人，竟与鬼怪做亲不成？坐定了，不要理他。（坐介） （丑）叫丫鬟斟起合卺杯来，待我劝新人饮酒。 （净斟酒，丑劝介）娘子，你进了我家门，就是我家人了。劝你不要愁烦，饮几杯了好睡。 〖绛都春换头〗休愠，今生配偶，早结自前生。非无缘分，但想起足上红丝，把满面妍媸都休论！若是没有缘法呵，便是潘安对面也难相认！（小旦掩面哭介）（丑怒介）怎么？夫乃妇之天。我做丈夫的好意劝你吃酒，你酒倒不吃，反啼哭起来？难道走进大门，就要与我反目不成？我有道理，叫丫鬟。（净）有。（丑）我如今斟下一杯酒，委你去劝，劝他吃干了就罢；若还剩一滴，打你三十皮鞭。把军令移来合卺。（净斟酒劝介）（小旦不饮介）（丑对副净介）委你去验杯，看吃干了不曾？（副净验介）禀大爷：还是满满一杯，并不曾吃。（丑怒介）扯下去打！把不情棒打梅香，稍示夫纲严峻。 （副净扯净打介） （丑对副净介）如今委你去劝，若还不饮，少不得也是三十皮鞭。 （副净斟酒，跪劝介）大娘，我是有病的人，经不得打，求你吃了罢。 （小旦背介）他那里是打丫鬟，分明是吓我！我想走进这重牢门，料想跳不出去；今夜的失身，自然不免了。倒不如捏了酒杯，吃个烂醉，竟像死人一般，任他蹂躏音蔺便了！省得明明白白，看了那副嘴脸，不由人不害怕起来。说得有理。（转介）起来，我如今不害你了，你只管斟，我只管吃。拚一个醉死，也强如别寻短计。 （副净起介） （小旦举杯介） 〖下小楼〗借伊，权消忧闷。念香魂，不附身，只凭曲蘖将人殉。（饮完介）我还要吃，快些斟来。（副净连斟，小旦连饮介）但愿，命随杯尽，何妨立覆金樽。 （醉伏桌上介） （丑喜介）妙哉妙哉！被我一阵虎威，弄得他伏伏贴贴。如今慢橹摇船捉醉鱼，何等像意。比当初吹灭了灯、暗中摸索的光景，又大不相同了。叫丫鬟，擎灯高照，待我扶新人上床。（扶小旦行介） 〖双声子〗（合）风流阵，风流阵，早降服闺中俊；红鸾运，红鸾运，喜乐事今番闰。腮紧揾，腮紧揾，裩缓褪，裩缓褪，看鸳鸯被里，异香齐喷。 〖尾声〗新人醉倒乘鸾稳，又不比前番合卺，省了多少解带宽衣的旧套文。 [book_title]第十二出 焚券 〖番卜算〗（小生上）赍饷远输边，代主亲劳役。临行尚欲献忠谋，请市冯驩义。 我阙忠自往宣抚衙门，递了助边的呈子，蒙宣抚老爷一面题疏，一面给批，着我解饷赴边，给散军士。且喜银子俱已上鞘，夫马俱已点齐；已曾告过主人，把一应账目文券，交与兄弟阙义掌管。我想主人的家资已过百万，也富到极处了，还要钱财何用？我们做纪纲的，只该与他施恩，不可替他结怨；只该替他积福，不可与他生灾。我昨日查点账目，见有许多文券，都是人亡家破，孤苦伶仃，要还没得还，要讨没处讨的。留在家中都是敛怨生灾之具，不如做那冯驩市义的故事，瞒了主人，尽行烧毁。留一个禀帖在家，待我去后，报与主人知道，有何不可？且待兄弟出来，与他商议便了。 〖前腔〗（末上）兄作远行人，弟摄家臣位。曹参勉尔代萧何，一概遵前例。 （小生）贤弟，你为兄的今日起身，把主人的租簿账目，尽行交付与你，你须要用心掌管，不可负主人之托。凡在佃户、债户身上，都要施些小恩，存些厚道，一来替主人积德，二来当自己修行。那刻薄二字，断然是行不得的。 （末）兄弟知道了。总是不改成规，悉遵旧例就是。 （小生）这是租簿，这是文券。这是收兑的天平，出入俱是一样，并没有第二副法马。 （末收介）请问大哥，那一卷是甚么文书？为甚么不交与兄弟？ （小生）听我道来： 〖解三酲〗这是狠地煞降灾的符水，善天官赐福的旌旗。主人呵，他前程得失相关系，全靠着这件东西。（末取看介）原来是多年的文券，想是那欠债的人偿还不起，大哥要烧毁的意思么？（小生）然也。（末）你的主意极是，但要告过主人才好。（小生）若还告过，就烧毁不成了。我有个禀帖在此，待我起身之后，递与主人说明就是。（末）万一主人不信，倒说你侵匿起来却怎么处？（小生摇头介），不妨，不妨！只要我行权市义心无忝，怕甚么矫制开仓迹可疑？（取火焚券介）（合）焚残契，念真心爱主，毫发无欺。 〖前腔换头〗（末）大哥，如今世上做家人的呵，赤胆忠心宁有几？不过是抱怨怀惭听指挥。谁似你输忠晓夜将神费，要奋全力补天亏。我只怕你助边焚券般般好，却与那节用生财事事违。（合前） （众扮人夫上）银子重，抬不动；未上肩，骨头痛。我们抬鞘的到了，请起身罢。 （小生）待我装束起来。（取弓箭、腰刀，装束上马介）劣兄去了！ （末）待兄弟远送一程。 （小生）不消。（别介） （末先下，众抬鞘行介） 〖解酲歌〗 〖解三酲〗（小生）虑穿窬佩刀紧系，防响马弓箭常随。愁来沽酒须防醉，虽履坦也防危。（末）漫道是金钱满万通神力，须知道财帛盈千动鬼疑。 〖排歌〗（众）花香引，鸟语催，长途犹幸不凄其；人情倦，马力疲，暮烟生处且投栖。 〖尾声〗（小生）趱程期，休留滞，边军盼到可无饥。（众）此时呵，不知有多少穷兵痒肚皮！ [book_title]第十三出 软诓 〖紫苏丸〗（小旦上）无心堕落奸人彀，醉朦胧一番僝僽。恨无端失却女儿身，悔时已觉新人旧。 〔忆秦娥〕 香馥馥，尊前一朵花如玉。花如玉，几宵风雨，绿颦红蹙。 贮人空有黄金屋，系人枉设风流狱。风流狱，心伤目惨，有声难哭！ 奴家何氏，不幸遇了奸谋，失身非偶。进门的时节，看见那副鬼魅形骸，急欲求死，怎奈丫鬟侍婢罗列满前，无从下手；又兼他妆威使势，鞭挞丫鬟，不由人不心惊胆慑。只得借他酒杯，消我垒块。醉中理乱不闻，赖有中山千日酒；醒后骊珠已失，空余白璧一身瑕。仔细想来，好不令人切齿也！ 〖醉扶归〗想前生孽重难轻宥，因此上罚来人世伴猕猴。〔就把猕猴比他，也还只是形容不尽，岂不闻古语云：沐猴而冠。〕那沐猴兀自解风流，预知湔洗毛间垢；谁似这猴而不沐要傍温柔，把腥臊引得人儿呕！ 当初许他的时节，并不曾查访根由，只说他是头婚正娶。及至嫁过门来，听见有木鱼、钟磬之声，细问丫鬟，才晓得娶过一房，是邹家小姐。只为嫌他丑陋，过了一月，就往静室参禅，不肯过来同宿。所以设下诡计，又来骗我。我如今思想起来，难道那所书房别人住得，我是住不得的？少不得也想个法子出来，过去依傍他便了。 〖前腔〗渔人家住桃源口，少不得寻春也泛武陵舟。只好把桃花鸡犬让先筹，问津肯落他人后？我若明对他说，就过去不成了，须要想个妙法，骗得脱身才好。避秦翻恐被秦收，那焚坑法网难轻漏。 （丑内作咳嗽声，分付丫鬟取茶介） （小旦）那厌物来了。待我装个欢喜的模样，才好骗他。 〖皂罗袍〗（丑咳嗽上）怪得朝来清嗽，为连宵斫丧，体更伛偻。（见介）娘子，我和你成亲两夜，享了多少风流。今日是三朝，那些贺客纷纷缠个不了，一连作上许多揖，不觉有些腰疼起来，快替我捶他几拳，捏他几下。（小旦笑介）你原来这等不济。（代捶腰捏背介）（丑）为伊疼痛仗伊揉，这叫做妻肥能使郎君瘦腰。 ——腰倒不曾捶得好，被你这笋尖样的指头，一连捏了几下，又捏上火来了。没有人在这里，和你做他一出。（搂介） （小旦推介）现在要成痨病了，还要来没正经。 （丑）便做道痨乎其病，我还要风而且流。（做亲嘴介） （小旦呕吐介） （丑）你那里呕乎其吐，我这里涎而尚流。（叹介）可惜，可惜！还不曾解带宽衣，我这裩裆里面，又早春风一度了。花心未点春先透。 （小旦）请坐了，我对你讲话。 （丑）有何话讲？请见而教之。 （小旦）我闻得丫鬟们说，你当初曾娶过一房，叫做甚么邹小姐，现在静室里面，看经念佛。可是真的么？ （丑）真的。你问他做甚么？ （小旦）此人可谓无情之极。古语道得好，一夜夫妻百夜恩。我和你只得两夜夫妻，何等恩爱！闻得他成亲一月，也可谓恩深义重了，就舍得抛撇你过去？这样不贤之妇，为甚么不休掉了他？ （丑）他既不情，我也不义。一世不与他见面，拚几碗闲饭养他，只当喂猪喂狗罢了！ （小旦）我替你气愤不过。几时走将过去，讥诮他一番才好。 （丑）妙妙妙！若肯如此，我感激不尽。 〖前腔〗（小旦）亏得你度量宽宏能受，我设身处地，委实难留。蒸梨不熟尚遭休，恁般大过依然宥。（丑）不曾娶你的时节，我对他夸过大口，说定要娶个绝世佳人，如今应着嘴了。你若肯过去，他看见你这副尊容，也就要惭愧死了。如花娇面，见来自羞；如刀狠话，听来更愁。（小旦）投缳莫使旁人救！ ——是便是了。闻得那边有一座佛像，须要备些香烛，先去礼拜一番，然后与他讲话才好。 （丑）这也是少不得的，我明日亲自送你过去。 〖尾声〗（丑）见他预挽纤纤手，卖弄欢娱学并头。（小旦）管教他妒眼相看泪眼流！ （丑）从来新妇到三朝，苦尽甜来兴始高。 （小旦）今日对君开笑口，只愁乐尽变号啕。 [book_title]第十四出 狡脱 〖三犯月儿高〗（老旦道妆上）不解天公意，教人枉猜谜。何事痴呆汉，到处逢佳丽。奴家邹氏，自从那日逃禅之后，且喜俗子另觅婚姻，不来缠扰，终朝打坐参禅，渐觉六根清净。闻得他聘了一位何小姐，也是宦室之女。未曾过门的时节，我替那女子十分担忧，又与这村郎再三害怕。不知进门的时节，怎生吵闹，何计调停，方才能勾上床就寝？故此分付几个丫鬟，就像摆塘报的一般，轮流探听。谁想所见所闻，甚是奇怪，头一报来，说新人的面貌标致异常，比我更强一倍；第二报来，说新妇合卺的时节，豪呼畅饮，不但不懊恼，且没有一毫羞涩之容；第三报更奇，竟说新人吃得烂醉，欢欢喜喜的上床，安眠稳睡，直到天明，并不见一毫响动。你说这桩事奇也不奇？种种新闻，都迥出奴心意。姿容易比前人美，因甚的性格襟怀，也直恁相违？嗏！好一副肚肠皮，不但宽洪，输他善藏秽。 （副净上）旧客迎新客，新亲访旧亲。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大娘，方才大爷分付，叫一面料理香烛，一面打扫禅堂，要送新人过来拜佛。 （老旦）如此甚好。等他过来，看是怎么样一个人儿，就有这般的度量。 〖前腔换体〗（丑携小旦净捧香烛随上）（丑）郎妇手同携，摇摇摆摆过廊西。要做微生直，有意乞邻醯。他便要同归，我也难收覆盆水。（到介）叫宜春，点起香烛来，等这位簇簇新新的大娘拜佛。（对老旦介）请你睁开眼来，把新人看一看：这副尊容，可比你强几倍么？（老旦背介）果然好一位新人，怪不得他夸嘴。（小旦合掌和南，行僧家礼拜佛介）和南敬把僧伽礼，忏悔前生，求把孽障消弭。（对老旦介）这就是邹师父么？（副净）正是。（小旦）师父请上，容弟子稽首。（老旦）我如今虽在阙家，已是逊位的闲人了，与你并无统属，不消行礼。（小旦拜介）（老旦扯不住，同拜介）（小旦）嗏！莫把俗缘提，愿发鸿慈，受我皈依！ （丑怒介）好没志气！他只因没福做家婆，所以叫我另娶。你如今是一家之主，为甚么拜起他来？ （小旦）我老实对你说，今日这番大礼，是徒弟拜师，不是做小的拜大。你不要错认了！（对老旦介）师父在上，弟子只因前世不修，堕了奸人之计，嫁了个魑魅魍魉。料想不能出头，情愿皈依座下，做个传经听法之人。从今以后，朝夕不离，若有人来缠我，（厉声介）我就拚了这条性命结识他！ （丑听作呆介）怎么好好一个妇人，走到这边就变过了！ 〖不是路〗变法跷蹊，为甚的菩萨平空竖了眉？我劝你声休厉，难道等闲一怒就摄得往时威？你昨日在我面前，还数说他许多不是，劝我休了他。如今见了面，倒要做起徒弟来！（对老旦介）他那张嘴是翻来覆去没有定准的，切不可听他。（揖老旦介）还仗你劝他归，若还顶缺无新吏，就是你这谢事的官儿也不便离。（老旦）我笑你难争气，泼天大话才离嘴，代伊惭愧，代伊惭愧！ （对小旦介）奴家只因生有善愿，故此立意修行。况且又与阙家无缘，一进门来，就有反目之意，所以退居静室，虚左待贤。闻得新娘与他相得甚欢，正是新婚燕尔的时节，为何出此不祥之语？我如今正喜得了新娘，可保耳根清净。若还如此，将来的静室，竟要变做闹场了，连三宝也不得相安。快快不要如此，还是转去的是。 （小旦）弟子的念头已立定了，不是言语劝得回，威势逼得转的！不劳师父劝诲。 （丑）这等说起来，你当真不肯转去么？ （小旦）不是当真，难道是当假？ （丑背介）他是极怕凶的，待我发起性来，他自然会转去。（转介）你这个泼妇，欺负我没有拳头么？（做挥拳欲打，对老旦介）你们切不可扯劝，待我一顿毛拳，断送了这个泼妇！ （老旦大笑，劝介） 〖前腔〗打字休提，你这有眼的毛拳只好向空去声处挥！（小旦）弟子不敢求生，只望速死，师父不要劝，等他打就是了。（老旦）言虽是，当不得我见犹怜忍教你受折摧。（丑）也罢！看他扯劝的面上，把拳头且收了转来。如今没得讲，快快同我转去。（小旦）要同归，非是你脱胎变做潘安美，就是我换骨翻成嫫姆媸，才相配！若还各受原形累，怕难成对，怕难成对！ （丑对老旦介）我且权避一避，待你好劝他。若还劝他不转，依旧要扯你过去。正是：男子心肠易测，妇人诡谲难防。有绳系他不住，两次走了一双。（下） （老旦）新娘，你这逃禅的意思，决与不决，可明白对我讲来。 （小旦）师父是过来人，何须问得弟子。师父若耐得过，当初定不想过来；弟子若耐不过，如今也定不肯转去了。 （老旦）讲便讲得是，只怕日子久长，你熬不过这般寂寞。 〖掉角儿序〗（小旦）个中情你知我知，又何待说出口论非评是。恶姻缘悔迟恨迟，又怎肯逐迷津久淹长滞？便做道伴孤灯，偕只影，闭长门，挨永夜，也甘受凄其。况有这明师足倚，高踪可追。少不得，莲台狮象，共坐同骑。 （老旦）这等说来，你是立意不去的了。我在此间，正少一个伴侣，得你相同，彼此都不寂寞。只是一件，我们参禅原是虚名，避秦乃其实意。这师弟之称，也可以不必，竟是姊妹相呼便了。 （小旦）谨依尊命。 〖前腔〗（老旦）我和你照凄凉有禅灯共依，少不得话相投也变愁成喜；伴孤单有禅床共栖，少不得梦相同也当鱼沾水。煞强似对村郎，偕俗偶，嗅奇腥，观恶状，把寿命相催。今夜呵，权收苦泪，且舒皱眉，把香肌熨贴，较瘦论肥。 〖尾声〗幕高悬，门紧闭，须防中夜有人推。从今后呵，就是听见他的声音也皱眉。 [book_title]第十五出 分扰 （预搭二将台） 〖北仙吕·点绛唇〗（净扮黑天大王，引男众上）气概雄粗，强弓劲弩，人中虎。非是俺背主称孤，也子为不得已把纲常负。 抑武崇文国势偏，英雄饮恨死穷边。 报仇免掘平王冢，奸佞遗尸尽可鞭。 孤家九边之内，一员叛将，自号黑天王的便是。吾父久屯塞北，世掌兵权，竭尽一生心力，募有十万精兵，分作男女二队，教俺兄妹两人朝夕训练。真个人人似虎，个个如彪，出去应敌，没有一次不建奇功。指望博个封侯锡土，谁想权臣在朝，怪俺父王没有进献，掩了克敌之功，反说他擅开边衅。虽不曾有斧钺相加，可惜一个御侮之臣，竟以忧危虑祸而死。俺兄妹二人气愤不过，叛了朝廷，竟把男女二队分作两营，一同举事。孤家统的是男军，妹子领的是女将，都把面颜做了国号：孤家号为黑天王，妹子号为白天王。分兵合力，进取中原。约定今日起兵，须索在此等候。 〖幺篇〗（小旦扮白天王，引女众上）雪面琼肤，偏多英武，闺中虎。杀尽庸夫，众女杰争来附！ （见介）贤妹，起兵之事约定今日长驱。劣兄的人马俱已点齐，专候贤妹到来，一齐发令。 （小旦）妹子的队伍也整齐了，少刻到来。请与大哥登坛，一同号令就是。 （净）妹子，我和你背主起兵，分明是桩逆事；那假仁假义的话，索性不要说他，竟要单凭将力，全仗兵威，以图必胜才好。请问攻城掠地，当用何法以胜之？ （小旦）大哥必有妙见，请先讲来，待妹子参些末议便了。 （净且唱且舞介） 〖混江龙〗攻城宜速，三军一到便张弧。不问他城中虚实，不顾俺地理生疏。他若是开门迎敌呵，俺这里不按兵书凭野战，他若是婴城自守呵，俺这里安排血刃把城屠！都是那贪官惹祸自殃民，致使这昆冈失火难留玉。杀得他世无人影，才使俺气泄胸脯。 （小旦）照这等讲，从来的兵法都可以不设了？依妹子说来，还该智勇兼行，刚柔并用，才是个万全之策。 （净）既然如此，你就把攻城的着数，细细讲来。 （小旦且舞且唱介） 〖倘秀才〗第一着：按军声衔枚寂静。第二着：扼险阻审视方隅。第三着：察水草提防下毒。第四着：愁反间逆料虚诬。第五着：结云梯遥窥动静。第六着：备锹锄近捣空虚。第七着：奋火攻，使他三军化蝶。第八着：引水灌，使他百姓为鱼。第九着：开城席卷。第十着：夺路长驱。 （众扮男女二队上）人马俱齐，请二位王爷登坛发令。 （净、小旦各登台介） （净）分付各队男军，摆齐行伍，听俺号令！ （男军摆齐，听令介） 〖滚绣球〗（净）我军潜听嘱付：共拚生舍却头颅。觑着那刀山剑海，须认作衽席氍毹。阵亡的只当做军前大睡，得胜的却便似死后重苏。遇着刀，还他绝命；撞着俺，有甚无辜？鉴唐虞，莫施揖让，法汤武，一味征诛。这的是体天道，把眉间肃杀行秋令；奋乾纲，把掌上风雷起壮图，整顿规模！ （小旦）分付各队女军，摆齐行伍，听俺号令。 （女军摆齐，听令介） 〖油葫芦〗侧耳听声莫浪呼，令如山，难玩忽，只临行数语当兵符。冲锋的争先赴敌休回顾，接应的要审机观变把前军护。便是稍折挫，也莫失了军威；便仓皇，也休乱了队伍。倘若是遇坚城，逢劲敌，要把那雌雄赌，这不是你三军的事，自有俺主帅运机谟。 （各下台介） （小旦）大哥，咱闻得海内连年荒歉，朝廷缺少军需。咱们此番前去，料他不怕无兵，只愁乏饷。攻城之法，利在缓而不在速。每到一处，只消围住城池，困他几月，自然出来投降，切不可与他交战。 （净厉声介）贤妹，你说的甚么话来？ 〖天下乐〗毕竟是女子行兵不丈夫，要在这马背上学当垆，慢腾腾问他沽也么不沽！全不怕那莽儿郎觑俺如粪土，为你这习武的喜用文，引得那习文的偏好武。他有两件东西送你哩。（小旦）甚么东西？（净）是你用得着的衣冠叫做巾与帼！ （小旦）咱所说的是兵家虚实之法。你那里知道，若还一到便攻，一攻就战，他那里士饱马腾，咱这里人疲马倦，只怕没有甚么好处哩！ 〖哪吒令〗你这里未下马擎刀弄斧，他那里也上马鸣金擂鼓。便做道为客的力能胜主，当不的远来军十才当五。你若不信呵（伸掌介）咱与你扑着手掌儿行，（屈指介）屈着指头儿数，看剩下几颗头颅？ （净）这等说来，咱两个的主意大不相同，合在一处倒不好行兵。不如分做两队，您去骚扰东边，咱去骚扰西边，各人自用兵机，且看谁人得胜？先入京师者就做皇帝。你心上如何？ （小旦）就依你讲。 〖鹊踏枝〗（净）各自去建着雄图，休得要误了工夫。两下里分头逐鹿，各仗韩卢，并倚昆吾。俺子怕力拔山兮还让楚，怕甚么葬乌江不返东吴。 （小旦）咱两个分兵前去，不但各显神机，共图大事；又可以骚动中原，使他首尾不能相顾。天机人力，不约而同，此行定可得志也。 〖寄生草〗无意合兵机，有志膺天数，直待把锦江山裂做单条幅。眼见得小花奴僭做中原主，漫学那武则天实践唐家祚；少不得把美男遍选作嫔妃，这的是佳人忽享齐天福。 （净）咱两个吩付将校们，把近来演习的阵势摆列一番，壮一壮行色，然后起兵，有何不可！ （小旦）正该如此。 （各登台介） （净）分付各队男军，把新学的阵势，随意摆一个来。小心操演，不得有违。 （众）嗄！ （二军齐下，同换男装，一人衣羊裘，众披虎文，各持器械上，围杀介） （内鸣金鼓、放炮介） （净）各还队伍。 （众应下） （小旦）这是甚么阵？ （净）叫做众虎攒羊阵。 〖元和令〗（净）炮惊天，旌眩目，炮惊天，旌眩目，联络处，如云雾，演奇门，不用旧兵书。一样的马如龙，人似虎，这是人工到处有天扶！虎攒羊，羊叫苦，却便似奋猛力，把城屠。 （小旦）分付各队女军，照依兵法，摆一个阵来！ （内）嗄！ （二军齐换女装，一人戴凤冠、持锦幡，众佩弓箭靫袋上，摆阵介） （内鸣金鼓放炮介） （小旦）各还队伍。 （众应下） （净）这是甚么阵？ （小旦）叫做百鸟朝凤阵。 〖上马娇〗（小旦）这不比那乌合军，莽阵图。呀！一阵阵展翼共张弧，不多时群鸦集树凤栖梧。鸦集树，凤栖梧。眼见得遂了奇谟，眼见得遂了奇谟！ （众换本等衣巾上） （净、小旦）分付各营将校：摆齐队伍，就此前行。 （众）嗄！ （净、小旦下台行介） 〖游四门半〗（净）黄沙起后马行初，横吹着觱篥趱征途。劝三军莫把离愁诉，咱和你到处拥些娉婷，子怕一路上看不尽美人图，看不尽美人图！ 〖幺篇〗（小旦）听胡笳容易使眉蹙，偏是俺心性忒豪粗。劝三军莫把离愁诉，中原的男子美而都。还子怕一路上嫁不尽好儿夫，嫁不尽好儿夫。 〖煞尾〗（合）两下运机谋，一样开疆土。兄和妹把雌雄预赌，怕的是雌反为雄男终胜妇，输赢内又显赢输。鲁卫分途，得失难教判有无。倒不如把锦绣舆图，裂做两幅，平分各自建皇都！ [book_title]第十六出 妒遣 （外扮院子上） 妇人诸病可疗，只有妒字难医。 要使妇人不妒，除非阉尽男儿。 自家袁老爷府中一个院子便是。我方才为何说这几句？只因我家老爷是个风流才子，娶着一位夫人十分丑陋，心上气愤不过，只得另娶两位细君，一来遣情怀，二来图子嗣。娶来不上半年，就出门赴任去了。谁想夫人心怀妒忌，要乘老爷不在，遣他这两位爱姬。叫我遍谕媒婆，快寻两分人家，打发他出门，完了这桩心事。 （叹介）夫人，你的心事倒完了，日后老爷知道，教我这助纣为虐的人，如何受得罪起？ （内云）院公在那里？ （外）在这边。有甚么话讲？ （内云）夫人问你说，前日分付的话，为何不见回音？若再过三日，没有人来说亲，就要和你算账哩。 （外）知道了。替我回复一声，说再过几日，自有分晓。 （叹介）夫人夫人！我闻得这两个女子，娶便娶将来，不过是镜里的鲜花，水中的明月，你又不曾有实在便宜被他占去，就留在家中做两匹看马也好，为甚的定要遣他？ 〖醉扶归〗我笑你假人情也不放些儿空去声，却便似饥来画饼也能充。镜花兀自不相容，水中明月也寻人送。直待把巫山卖到十三峰，才好使襄王断绝游仙梦。 我如今从了夫人，就要得罪家主；为了家主，又怕得罪夫人。叫我怎么处？（踌躇介）说不得，俗语讲得好：火烧眉毛，且顾眼前。得罪老爷，将来还有可原之罪；得罪主母，眼下就有不赦之条。况且夫人的性子，是老爷知道的。就是老爷在家，他要打发，也只得由他打发，料想不敢强留。这蹈尾批鳞之事，做丈夫的尚且不能行于妻子，叫我做奴仆的，怎么好行于主母？竟去分付媒婆便了。（行介） 〖前腔〗他虚名空有鸾和凤，却便似参商夜夜不相逢。倒不如分开省得眼波浓，须知道零星积痒也能成痛！夫人，你如今遣了出去，明日老爷回来岂不切齿！就作做官的人要惜体面，不好怎么样你，只怕比往常的恩爱，也要略减几分。便做道顾纲常不致夺花封，只怕你挂虚衔也要略减些儿俸。 背夫遣妾理难容，叛主寻媒罚与同。 若使原情都可恕，只将罢软罪家翁。 [book_title]第十七出 攒羊 〖破阵子〗（生冠带，引军卒上）人面朝冲积雪，马蹄夜踏层冰。到此方知边塞苦，悔仗才猷事远征，何时奏荡平？ 三月河冰米泮时，遥思花发故园枝。 少年岂惜沙场老，听愧无功表出师。 下官袁滢是也。自从擢举边才，蒙圣恩授以经略之职，募兵措饷，援剿南陲。自从受事以来，探卒时时报警，饥军日日呼庚；点铁既少奇谋，和戎又非上策。正在焦心蒿目之时，又闻得叛贼黑天王，领了乌合之师，前来骚扰。虽有羽书告急，还不知他虚实何如？已曾拨哨马前去打探，为甚么还不见转来？ （末扮探子，驰马急上） 〖不是路〗驰报军情，冒雪冲风汗也淋。行来近，这奔槽的饥马更骁腾。我这里转消停，收缰试息喉间喘，报警且迟摇阁下铃。待我神魂定，好把言词细覆军中命。省得张皇难尽，张皇难尽！ （见介） （生）你转来了么？把边情的虚实仔细讲来。 〖前腔〗敌势冯凌，那杀气漫天说也惊。（生）有多少人马？（末）难胡应，又不曾亲到沙场看点兵。只见他噪军声，就是雷惊百里也能穷听，不似他响震千山没限程。都枭獍，把官军杀尽无遗剩。如入了无人之境，无人之境！ （小生）这等，再去侦探，看他日行多少路，夜宿几更天？饮酒不饮酒，喜眠不喜眠？何处安营下寨，几人断后争先？探实了中途回话，急急去不可迟延！（末应下） （生）传谕各营将领，一齐披挂，就此起兵。 （众）禀老爷：雪大难行。 （生）正借这一天大雪，好立奇功。若待天晴，大事去矣。速速启行，违令者斩！快取戎服过来。 （换戎装，上马行介） 〖驮环着〗（合）把军威骤整，把军威骤整。计日兼程，破釜焚舟，击鞭锤镫。休怕风寒雪冷，雪夜鸣鹅，不是仗寒威，怎操全胜？冰冻弩愈增奇劲，风引箭更加奇应。君恩重，将命轻。看扫靖烽烟，万方宁静。 （末上）禀老爷：探子回话。 （生）快讲来。 （末）探得叛军的耗，日行二百程途。不眠不醉不呼卢，昼夜趱行在路。近始安营下寨，三军痛饮豪呼。非关变节恋欢娱，止为纷纷雪阻。 （生）我料他遇了大雪，不辨程途，一定要安营下寨。他的人马既然昼夜兼行，到了住马的时节，自然精疲力竭，好酒贪眠，与死人无异了。乘此时去劫寨，可以一鼓就擒；若待雪消路现之后，又是他精还力复之时。彼势方张，我军告乏，天下事不可为矣！只是一件，我的人马须要悄然而去，使他不知不觉才好。我有道理，分付大小三军，一齐换了白旗白帜、白甲白盔，务使与雪色相同。雪光相映，衔枚夜走，不露军声。近了贼寨，一齐隐在雪中，单听炮声为号；炮声一响，齐入贼营，斩将擒王，就在此举。大家都要勉力建功，不得委靡取咎！ （众应介） （生）趱行数里，到了宽敞地方，好换衣甲。 （行介，重唱“君恩重”四句，齐下） 〖水底鱼儿〗（净披羊裘，引众上）昼夜兼行，驰来半万程。再拚几日，杀到帝京城。 咱黑天王是也。自与妹子分兵之后，要抢头功，只得兼程而进。不上半个月，赶了一二千里程途。且喜得入关以来，攻州州破，打郡郡降，杀戮的人民，也勾几斗芝麻的数目。如今来到此处，不知是甚么地方，忽然下起大雪来，迷失路途，不便行走，只得在此下寨。如今天色晚了，且到帐房里面去稳睡一宵。 （对众介）你们须要小心巡逻，恐怕有偷营劫寨的来。 （众）这等大雪纷纷，把来路去路都遮杀了。咱们去不得，料想他也来不得，偷营劫寨的事，今夜定是没有的。 （净）也说的是。这等，把掳来的女子都带过来。 （众）嗄！ （同下，带旦、小旦、老旦上）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夫妻俱拆散，寇贼转相亲。（见介） （净）站定了，待咱家选一选。（选介） （指旦介）这一个标致些，待咱家上用。其余选不中的，都赏了你们。大家都去打老鼠，不可辜负了这场大雪，这是天老爷总成你们的。 （众）还是大王爷的天恩。（磕头谢介） 〖北清江引〗（净）今宵的快乐真个是侥天幸，急急传钧令：休持软靶弓，各仗坚心挺。莫待有那发不出的军威倒埋怨着天气冷。 （搂旦先下） （众）是便是了。咱们男子多妇人少，怎么样一个睡法？也罢，两个合睡一个。快去热酒来，吃醉了好睡。（每二人合搂一旦行介） 〖前腔〗今宵的快乐真个是侥天幸，各各遵军令。两雄击一雌，腹背声相应。休使他有焐不热的肌肤倒埋怨着天气冷。 （齐下） （生、众换白衣、白甲，持白旗帜上） 〖驮环着〗（生）羡军容整静，羡军容整静，雅素堪矜。却便似易水衣冠，偏要在凶中取庆。就使他知觉呵，也尽把天光雪影，认作援兵。岂止八公山，草强木劲；花六出天工难胜，计六出人谋堪并。（合）风声悄，夜色明，把万顷天光，做照妖神镜。 （生）将到贼营了，有一座山坡在此，就借他做个将台。（登高介） （内众齐作鼾声介） （生笑介）不出下官所料，你听他鼾声似豹，鼻息如雷，一毫准备也没有。此时不击，更待何时？分付军中，快些举炮。 （内放炮介） （众齐杀下，内齐叫“呵呀”介） 〖水底鱼儿〗（净、众赤身急走上）夜半三更，谁来劫我营？寻衣不见，赤体共逃生！ （净）了不得，了不得！被他寂天寞地杀进营来，吓得我梦魂颠倒。刀枪摸不着，也还是小事，连裤子也没有一条，莫说走不脱，就走脱了，也要冻出阴症病来，这怎么处？ （众）要害阴症的，不止你一个，我们都有几分。有件羊皮袄子掉在地下，待我们穿他起来。（众取皮袄，争夺介） （净）你们都不要抢，拿来入官。（夺介） （内鸣金、擂鼓，呐喊介） （净）料想走不脱，不如穿好了皮袄，坐在地上，等他拿去杀了，也还做个暖鬼。（穿皮袄坐介） （众）你看他的兵马，密密层层，都攒拢来了，正合着大王的阵势，叫做“众虎攒羊”。 （众赶上拿住，见生介）禀老爷：三军告捷。 （生）把俘贼上了囚车，就此班师转去。（下台行介） 〖对玉环带清江引〗（合）蹑影潜形，来时脚步轻。卷旆扬旌，归时士气腾。风儿渐渐停，雪儿渐渐晴。日出冰消，地平山也平。笑只笑在枕边煞尽风流景，断送了多少鸳鸯命。头颅颗颗双，肢体般般并。倒使他做了个梦不转的襄王，不知到何世里醒？ [book_title]第十八出 改图 〖普贤歌〗（丑上）洞房处处起风波，命犯孤鸾待若何？年纪二十多，依然没老婆，叫我这手指如何当得过？ 我阙里侯娶了一双新人，弄出两番把戏。一个方才满月，一个止得三朝，都生出法来骗走了。如今合起来一算，共当了三十三夜新郎。在我看起来，做了三十三天的活神仙；照他两个说起来，堕了一十八层的苦地狱。你说这样煞风景的话，叫我如何受得起？他们在静室之中，好不绸缪缱绻。你说从古及今，何曾有这般诧事？难道我一个万贯财主，为这两个妇人不服，就绝了后代不成？少不得还要另娶，俗语说得好：三遭为定。料想这等狡而且恶的妇人，世间也没有第三个了。只是一件，当初娶这两房，原是我自家不是，这等一副嘴脸，只该寻个将就些的，过过日子罢了，为甚么定要有才有貌？都是才出来的烦恼，貌出来的灾殃。如今须要悔过自新，再不可心高志大，娶一个老老实实的，只求他当家生子，连“追欢取乐”四个字，也不敢说起了。已曾叫人去唤媒婆，为何还不见到？ 〖前腔〗（副净上）媒人主顾不须多，但愿夫妻两不和。旧人换了窠，新人往后挪，让出房来又作成我。 （见介）阙大爷，闻得你与第二位新人，又不十分相睦。今日唤我来，还是要劝解？还是要出脱？还是要我另访佳人？ （丑）他们主意立定了，料想劝解不来；我这样人家，也没有卖老婆的道理。被你第三句说着了，还要另娶一房。 （副净）这等不难，有两个凑口馒头在那里，任凭你吃那一个。 〖大迓鼓〗我羡你良缘忒恁多，未曾思娶，早有娇娥。只是一件，怕你不中意。（丑）那一件？（副净）这两位佳人，都不是原来头了。虽然白璧微经污，还喜得蝇头迹少易消磨。（丑）我这个新郎，也做过两次了，就是再醮的也不妨。但不知可肯嫁我？（副净）说那里话，这样才郎也嫁得过。 （丑）是那一分人家？为甚么就有两个？你且讲来。 （副净）是经略袁老爷的偏房，一个姓周，一个姓吴。成亲不上几日，袁老爷就上任去了。大夫人慈悲好善，见他是好人家儿女，不忍留做姬妾，所以都要打发出门。 （丑）相貌何如？可会当家理事么？ （副净）不瞒你说，周氏的才貌虽然不济些，却有治家之才，袁老爷的家事都是他管。那一位姓吴的，竟有满肚文才，又标致不过。不是我得罪讲，你以前那两位夫人，就拿来倾做一锭，还没有他的成色哩！ （丑）罢罢罢！我被才貌两件，弄得七颠八倒。如今听见这两个字，也头疼起来。既然如此，那吴氏不必提起，单说了周氏罢。 〖前腔〗我年来活受磨，都只为才生风浪，貌起干戈。到如今只求免受风流祸，情愿与那无盐嫫姆缔丝萝。讲便这等讲，我还要亲自相一相，才肯做亲。不为别样，还怕他忒标致了，娶将过来，又要生灾起祸。休怪我这病鸟伤弓顾忌多。 （副净）另有一个游客，是西川的解元，约定明日去相吴氏。你既要相，也就是明日罢了。 （丑）这等极好。是便是了，你为我一家亲事，做了三次媒人，也可谓有劳之极了。 （丑）求婚次次相劳，耳边莫怪哜嘈。 （副净）既是定门主客，何妨下顾十遭。 [book_title]第十九出 逼嫁 （小生巾服，带末上） 书剑飘零事远游，萧萧客况冷千秋。 临邛易使相如渴，何处琴心解客愁。 小生韩照，字孟阳，西川人也。三朝骏伐，五代巍科，谬称国士无双，叨举乡闱第一。因有个同年兄弟，在这荆楚为官，故此匣剑囊琴，远来相访。地主虽嗟鸡肋，游人却饱猪肝。偶余润笔之资，忽动买花之兴。昨日媒婆来讲，说一位仕宦人家，有两房姬妾要遣，内中有一个才貌兼全，约小生今日去相，只得乘兴而来。 （叹介）相便去相，只怕我这久旷之人，容易许可，把七分姿色，就要看做十分，相不出真正佳人来也。 〖小桃红〗自来饿眼觑婵娟，容易使飞琼现也，把作意的风姿，认做天然。我如今须要预先镇静起来，把贪花好色的念头按捺定了，然后去相佳人，才有真正眼力。望眼莫教穿，先将这步儿延，意儿偏，却便似爱孤眠，憎娇面也，才不致眼生花，眼生花，混媸妍。 （末）这就是袁乡宦的宅子了。门上有人么？ （外上）唤门无别事，知为相亲来。你们就是韩解元相公么？ （末）正是。媒婆来了不曾？ （外）来多时了。请相公厅上少坐，待我唤他出来。（向鬼门唤介）张一妈，韩相公到了。 （内应介）就来了。 （副净先上，向内催介）吴奶奶，韩相公等久了，请出来罢。 〖下山虎〗（旦艳妆缓步唱上）预抛针线，早整花钿。非是我好把风姿炫，惹人见怜。都只为积怨深愁，夺人腼腆。（副净）你且隔着帘子，先把才郎相一相，只怕比袁老爷的面貌，还标致几分哩。若不是逼抱琵琶过别船，怎能勾别刘复遇阮。（旦隔帘偷觑介）果然好一位郎君，质如琼貌似莲，且莫把文章试，这貌先可元，怪不得那有眼的嫦娥私少年！ （副净）待我卷起帘子来。 （卷帘介）韩相公，新人出来了，请相。（小生细看，背喜介）好！果然是天姿国色，一毫假借也没有。 （副净）相得中么？ （小生）相中了。但不知才思何如？ （副净）这等，就当面考一考，或是琴棋书画，或是吹弹歌舞，任意出个题目来。不是我得罪讲，只怕你这解元相公，还考他不过哩！ （小生）小生有一柄扇子，上面画的是半身美人图，求小娘子题诗一首，以见妙才。（送扇，副净转递介） （旦对副净介）拈韵做来的诗，不足取信，教他限个韵来。 （副净传介） （小生）小生此举原为求婚，就限个“婚”字韵罢。 （旦题介） （副净转送介） （小生念介）“西子当年未范婚，芳姿传向苎萝村。丹青不是无完笔，写到纤腰已断魂。”妙绝，妙绝！真是女中才子。小生且告别，即刻送聘过来。（别介） （旦先下） （小生）请问聘金多少？ （副净）三百两聘金，媒钱加二算。 （小生）莫说三百，就是三千也是值的。照数送来。婚期就是明日。 （外讨赏介） （小生）叫家僮，取三两银子赏他。 （末付介） （小生）千金容易得，国色最难求。（带末下） （丑带杂上）莫羡倾城好，将钱去买愁。 （副净）一个出门，一个进门，毕竟是大户人家，好闹热的生意。厅上坐了，待我请第二位出来。（向内介）周奶奶，阙家官人到了，快请出来。 （小旦先立鬼门介） （副净）呀！先出来了，好脱套的新人。（卷帘介） （副净对丑介）这就是周奶奶，请相。（丑细看介）（小旦抬头一见，大惊避下）何如？相得中么？ （丑）我便相中他，只怕他相不中我。 〖五般宜〗（丑）他与我才相逢，就把脚儿猛旋；他见我才相顾，就把脸儿忽偏。多因是怪我这乔面孔，未必肯相怜。（副净）妇人家见了男子，自然有些害羞，难道好走将过来，同你讲话不成？（丑）既然如此，替我当面断过，嫁到我家，须要安心乐意，不许憎嫌丈夫的。依我顺我，随深逐浅，从呼听遣。却不道嫁犬逐犬，切莫要看样画葫芦，又把那别新郎的铺盖卷。 ——问他肯不肯？快些讲来。 （副净）你在外面讲，他在里面听，没有别话回复，就是肯了，难道写个死字与你不成？ （丑）这等要多少聘礼？ （副净）方才韩解元相的要三百两，如今这一个，只要三分之一。 （丑）这也不多。我且问你，那解元相的可中意么？ （副净）相中了。今日下聘，明日过门。 （丑）解元拣的日子一定不差。这等我也依他，少刻送聘过来，明日做亲就是。叫管家取一两银子送与门公。回去罢。 （杂付介） （丑）乡宦教成的美妾，解元选定的佳期，毕竟是我财主有福，安然享而用之。（带杂下） （副净向内介）周奶奶，新郎中意么？ （小旦冲上，大怒介）有你这样死媒人，说这样鬼亲事！难道阳世间就没有男子，定要到阴司里面去领鬼来相？ （副净）这话从那里说起？ 〖五韵美〗（小旦）我只道你做媒人，联姻眷，又谁知是女巫惯把魑魅遣，怪青天白日魍魉现。若不是我惊魂易转，险些儿隔断了桃花人面。你好好去回绝了他，若还送聘过来，就是逼我上路了。（副净）既然如此，你为甚么不当面回他？（小旦）见他走到面前，魂灵都吓去了，那里还讲得出话来？（副净背地哝聒介）当面应承，背后做作，那一个理你？（小旦高声骂介）老淫妇！我老实对你说，就拚了一死，决不到他家去的。若要与这魔同宿，鬼并肩，拚躲避，到枉死城中，料应得免！ （径下） （副净呆介）怎么做成的亲事，到手的媒钱，难道被这几句刁话，就弄脱了不成？待我请夫人出来，加上几句是非，硬逼他上轿便了。夫人快来！ 〖山麻稭换头〗（净上）若个事，哗庭院。乱我清心，搅我幽眠。（副净作气介）（净）姻缘，为甚的平白地变了冰人面？莫不是蠢郎君憎嫌花貌，退还毬彩，赖却媒钱？ （副净）郎君倒相中了，当不得你家这位姨娘，妆模作样，不肯应承。想是心上不感激夫人，故意把我出气。 （净）是那一个？你且讲来。 （副净）两个男人都相中了，约定今日下聘，明日来娶。就是那位吴奶奶，也欢欢喜喜的走进去了。只有一位姓周的，才貌也不过如此，偏会拣精择肥，说男子相貌欠好，配他不过，把我百般咒骂，口里还夹七夹八，连夫人也见教了几声。还说等老爷回来，要同你算账哩！ （净）不要理他，有我做主，怕他强到那里去？老实对他说，莫说这样人家，就是叫化子来娶，也不愁他不去！ （副净）这等说，才象个做大的。是便是了，这样会使性的姬妾，也亏你留到如今。 〖江神子〗宽洪量似天，把闺中蠹留取经年。若把别分人家呵，进门莫想同眠，把鸾凤逐散似鹰鹯，打得他头蓬足跣！ 〖尾声〗（净）妖姬悍妾何难遣，拚一顿才丁作饯。（副净）只怕你这硬得杀的拳头又到了场上软！ [book_title]第二十出 调美 （末上）才子佳人钮不来，呆郎巧妇拆难开。世事万般都可料，只有这合婚的哑谜最难猜。自家是韩相公身边一个跟随的便是。我为何道这几句？只因我家相公是个有名的才子，昨日相中的那房姬妾，又是个绝代的佳人。这一男一女，若还配合起来，竟是普天之下，第一对好夫妻了。谁想姻缘不偶，又有变卦出来。送过聘礼之后，我家相公把缙绅一看，履历一查，看那姓袁的乡宦，是那一科举人，那一科进士？谁想不前不后，刚刚是太老爷的同年，我家相公竟是他的年侄。这样干名犯义的事，如何做得？所以把花灯彩轿、傧相吹手，一概都回复了。特地叫我前来退那一宗聘礼转去。你说这段姻缘，可惜不可惜？一路行来，已到了袁家门首，不知媒人可在？且待我唤他一声，张一妈在么？ （副净上）呼媒声急切，想是为催妆。原来是韩大叔。新人收拾完了，为甚么花灯彩轿还不见过来？ （末）花灯彩轿来不成了，叫新人不要打点。 （副净）为甚么原故？ （末）这位袁老爷就是相公的年伯。没有年侄娶年伯母之理，所以亲事做不成了，叫我来退财礼。 （副净）有这等奇事？既然如此，你且立一立，等我去见夫人。（转介）夫人快来。 〖赵皮鞋〗（净上）提把绝命刀，斩断情根在这遭。怕他临去弄蹊跷，准备着毛拳叫他吃顿饱。 （副净）夫人，两头亲事弄脱一头了！ （净）为甚么原故？ （副净）那韩相公说，袁老爷是他年伯，不便做亲，故此叫管家来退财礼。 （净）若还果是年侄，自然没有做亲之理。既然如此，只得把聘礼还他。 （副净取还介） （末）婚姻两手撒开，聘礼原封不动；只愁恼杀佳人，空做一场好梦。（下） （净叹介）这两个里面，极作怪的就是吴氏，我第一要打发他，偏有这般凑巧的事。（叹介）天公，天公！自古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你为甚么这等狠心，偏要与我作对！ 〖博头钱〗上帝忒无道，上帝忒奸巧。使我这绝命刀，拔出还归鞘。方便事，没半毫，纵男子，宠阿娇，助奸党恶智偏饶。（副净）夫人不须烦恼，终久在我身上，替你出脱了他。休愁闷，免心焦。使乖弄诈，天公枉劳；移山撮海，媒人惯包。这桩缺货人人要，迟些卖，价偏高。 （内鼓吹介）阙家的轿子到了，快请新人出来。 （净）做你不着，去催他上轿。 （副净向鬼门唤介）周奶奶，轿子到了，请出来罢！（连叫不应介）呀，叫了半日，全然不理；要走进去，房门又是拴的。我有道理。（转身对净介）夫人，他昨日同我闹了一场，心上自然不快。见我走到，预先把门关了。须得夫人走去，好好的唤他出来。看银子面上，折些气罢！ （净向鬼门叫介）周家姨娘，你的轿子到了，出来罢。（连叫不应，净怒介）怎么，别人叫你不应，连我做大时叫你，你也妆模作样起来，难道你关上房门，就罢了不成？叫丫鬟快来！ （丑扮梅香，急应上） （净）不信有这等奇事，替我撬开门来！ （净帮丑撬门介，同下，急上）不好了不好了！夫人，周家姨娘吊死了！ （净作呆介）这怎么处？ 〖前腔〗怪得眼儿跳，怪得老鸦叫。忒弄乔，此事如何了？虽则是，寿欠高，无常尽，数莫逃，区区的孽账也难消！我若打发出门，老爷回来，不过淘一场小气；如今逼死人命，将来就有大气淘了。怎么了得！（副净）老爷回来，只说病死的就是，难道怕他验尸不成？宽疑虑，免哜嘈。本家人命，谁来直招？便成疑狱，终须注销。伸冤况且无原告，休蛇足，被人嘲！ （净）张一妈，你不知道我家的事。别人的口嘴都掩得住，吴氏那个妖精，往常没有是非，他还要生出话来，在老爷面前调唇弄舌。难道有了这样歹事，他还肯替我掩饰不成？ （副净）是，我倒不曾想着他。说得有理，他是不肯隐瞒的。（想介）有了。夫人，我有个绝妙的计较，神仙也想不出的，又灭了他的嘴，又除了你的害。你把甚么东西谢我？ （净）若得如此，凭你要甚么谢仪，我都肯出。请问是甚么计较？ （副净）方才韩解元来退聘礼，吴家姨娘还不曾知道，他见男子生得美貌，好不要嫁得慌。不如把阙家的轿子，只说是韩家的，骗他钻了进去，打发这冤家出门。阙家聘了丑的，倒得了好的，难道肯退来还你不成？就是新人进门受些惊吓，也只好在肚子里面骂我们几声罢了，料想不能勾回来，同我们讲话。替你除了一个大害，又省得后来学嘴，岂不是个万全之策？ （净大喜介）好计好计！真个是神仙想不出的。 〖包子令〗妙算非夸真个好，真个好；比那陈平六出计还高，计还高。新人上了花花轿，两桩祸事一齐消，谢天忙把纸来烧。 〖前腔〗（副净）我自赞机谋天下少，天下少；任他巧滑也难逃，也难逃！我从来惯把包儿调，只他一家也用过两三遭，把前番旧卷换来抄！ （净）事不宜迟，你就去骗他上轿，若迟一会，就要走漏消息了。 堪笑佳人枉自磨，捉生替死计还多。 富翁惯做便宜事，买得鸡儿换了鹅。 [book_title]第二十一出 巧怖 〖望吾乡〗（众花灯鼓吹引旦彩舆上）仆从攒眉愁他乐事违，新娘上轿容偏喜，这番好事应无恙，共消却心头痞。笙歌喨，宝炬辉，也与前番异。 （到介） （丑上，行礼照常介） （丑、旦一面拜，一面偷觑，各惊介） （丑）你们众人都出去。 （净扮丫鬟在场，余众齐下） （丑背介）好奇怪，昨日相的时节，没有这样齐整，怎么过得一夜，就艳丽了许多？难道我命里该娶标致老婆，竟把丑的都变好了不成？ 〖忒忒令〗把一个黑缁缁寻常的阿姬，变了个白皎皎可人的娇丽。且莫说态度嫣然，不象昨日那般者实，就是脸上的皮肉，也细腻了许多。为甚么肌肤颜色，一旦光而腻？（叹介）天那，我阙里侯前生前世造了甚么孽障，只管把这些美貌的妇人来磨灭我。似这等越娶越风流，受花磨，遭云障，缠到何日已？ 且住，我昨日去相的时节，当面与他说过的，他情愿跟随我，今日才嫁过来，为甚么又从头虑起？不要怕他，放开胆来去同他对坐。（坐介） （旦背介）好奇怪的事，昨日来相我的，是那韩解元，好不生得风流俊雅，为甚么换了这个怪物？哦，我知道了，这分明是媒婆与大娘串通了做的诡计。见周氏死了，没人还他，故此捉我来替代。是了是了！ 〖沉醉东风〗这机谋设得好奇，遣死妾硬将生替。我只道入鸳帏，做百年佳会，又谁知盼神仙忽逢魑魅。我既然自不小心，落了人的圈套，料想这个身子不能勾回去了，就与这俗子吵闹，也是枉然。须要想个妙计出来，保全了身子，依旧回去跟着袁郎，方才是个女中豪杰！不须皱眉，不须泪垂，且欢嘻笑傲，做个才人辩解围！ 有个妙计在这里，不但保全身子，还可以骗得脱身。（转坐对丑冷笑介）我且问你，你就是阙里侯么？ （丑）正是。难道别一个好同你对坐不成？ （旦）这等，我再问你，昨日那个媒人与府上有甚么冤仇，切齿不过，就下这样毒手摆布你？ （丑）没有甚么冤仇。他替我做媒，是一片好意，怎么叫做摆布我？ （旦）你家就有天大的祸事到了，还说不是摆布？ （丑惊介）甚么祸事？快请说来。 （旦）你昨日相的是那一个，可记得他的面貌么？ （丑）我昨日相的没有娘子这般标致，正有些疑心，难道另是一个不成？ （旦）却原来，你相的姓周，我自姓吴；那个姓周的被你逼死了，我是来替他讨命的。 （丑大惊介）这这这是甚么原故？ 〖园林好〗听说罢魂灵暗飞，因甚事悬梁赴水？既晓得媒施奸诡，为甚的明晃晃被人欺，明晃晃被人欺？ （旦）老实对你讲罢，我们两个都是袁老爷的爱宠，只因夫人妒忌，乘他不在要打发出门。你昨日去相他，又有个解元来相我，一齐下了聘，都说明日来娶。我两个私自约定，要替老爷守节，只等轿子一到，双双寻死。不想周氏的性子太急了些，轿子还不曾到，竟预先吊死了。不知被那一个漏了消息，也是那韩解元的造化，知道我也要死，预先把财礼退了去。及至你家轿子到的时节，夫人叫我来替他，我又不肯，只得也去上吊。那媒婆来劝道，你既要死，死在家里也没用，阙家是个有名的财主，你不如嫁过去死在他家，等老爷回来，也好说话。难道两头人命，了不得他一分人家？故此我依他嫁了来，一则替丈夫守节，二则代周氏伸冤，三来问你讨一口好棺木，省得死在他家，盛在几块薄板之中，后来要抛尸露骨。我的话已说完了，求你早些备我的后事。 （丑作垂头丧气，连叫“呵呀”介） 〖江儿水〗（旦）既把真情告，求将善念施。衣衾定要新鲜制，殉身勿惜金珠费，尸骸莫葬君家地。且向空门寄取，少不得要扶榇还家，与那未死的尸亲同瘗。 （解带系颈自勒介） （丑同副净惊扯介）新娘耐烦些，快不要如此！ （旦做不听，又勒介） （丑）不好了，大家都来救命！ （对副净介）宜春，你到静室里去，把看经念佛的都请过来，好一齐扯劝。 （副净应下） （丑）吴奶奶，袁夫人！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为甚么做定圈套，上门来害我？如今没得说，轿子还在厅上，送你转去就是了。 （旦）你就送我转去，夫人也不肯相容，依旧要出脱我；我少不得是一死，不如死在这边，还有些受用。 （丑跪介）吴奶奶，袁夫人！是我姓阙的不是，不该把轿子抬你过来。如今千求万求，只求你开条生路。 （旦）你若要我开条生路，只除非另寻一所房子，把我养在里面，切不可来近身。等袁老爷回来，把我送上门去，我自有好话为你，或者连那场人命都解散了，也不可知。 （丑磕头介）若得如此，万代沾恩。（起介）既然这等说，不消另寻房屋，我有一所静室现在家中，就送你过去。还有两位佳人替你做伴，少不得就过来了。 〖五供养〗（副净持灯照老旦、小旦上）新闻诧异，一样文章，做法偏奇。（丑）他们两个，就是静室的主人，你同他过去就是。我如今没奈何，只得要去压惊了。只说三遭为定，谁知依旧成空。不如割去此道，拚做一世公公。（下）（三旦相见介）（旦）请问二位仙姑，是他甚么亲眷？（老旦）新娘不消问得，你是今日的我，我是前日的你，三个合来凑成一个品字，大家不言而喻罢了。伊为新至我，我是旧来伊。拈花一笑，心是口不劳诠谛。羡只羡你这乖菩萨，巧阿弥，降魔秘诀授凭谁？ （旦笑介）原来二位姐姐也是过来人。这等说起来，我们三个原该在一处的了。那所静室在那里？何不一同过去。（同行介） （老旦）浮生共多故， （小旦）聚散喜君同。 （旦）也愿持如意，长来事远公。（到介） （旦礼佛完介）好一所静室。（仰看介）有二位雅人在此，为何不命一个斋名，题一个匾式。 （二旦）匾额倒做了，只是想不出这几个字来，就借重新娘罢。叫宜春，研好了墨，取匾额过来。 （旦）我们三位佳人，一同受此奇厄，天意真不可解？总是无可奈何之事，就把“奈何天”三个字，做了静室之名罢！ （二旦）妙绝妙绝！只消三个字，把我辈满肚的牢骚发舒殆尽，就烦妙笔写起来。 （旦写介） （老旦背对小旦介）我们一个有才，一个有貌，总不及他才貌兼全；况且才貌两桩，又都在你我之上。这等的佳人，尚且落在村夫之手，我们两个，一发是该当的了。 （小旦）正是。 〖玉交枝〗令人形秽，尹和邢分妍别媸。名花兀自受风欺，又何怪这两摧残零葩剩蕊，从今不敢斗芳菲，就是沉香亭畔也难同倚！（合）愿相同，终朝不离。愿相同，终朝不离。 （旦）我们三个不约而同，都陷在此处。虽是孽障，也有夙缘；不但该同病相怜，还要同舟共济才是。等袁郎到家，他送我回去的时节，待我说与袁郎知道，或者连你二位也弄得上天，不致久沉地狱，也不可知。 （二旦）若得如此，感恩不尽。 〖川拨棹〗（旦）心相倚，既同舟，须共济。终有日共上天梯，终有日共上天梯，忍伊行遍沉污泥。（合）愿今生得共依，愿来生也不离。 〖余文〗（合）今宵又作同心会，禅床上再添一被，竟把普天下的奇冤凑作堆。 [book_title]第二十二出 筹饷 〖一江风〗（小生引众抬鞘上）盼边疆，昼夜在程途上，这担子难安放。遇强梁，援弩弯弓，倚剑横矛，打尽穷途仗。 我阙忠自从离了主人，押着银鞘前往边疆去处，犒劳穷兵。只因西北路上响马最多，这银子不比别样东西，时时要防盗贼。俗语道得好：耽迟不耽错。宁可早宿晏行，多走几个日子。故此来了几月，才趱得一半程途。 （叹介）我一路行走，只见有报警的南来，不见有解粮的北去，那边庭的虚实，不问可知了！须要催趱人夫，急急的赶去才是。 （催众行介）饥军叹绝粮，行人恨路长，两下里增惆怅。 （众）这是打中伙的所在，大家买些酒饭，吃饱了再走。店主人在么？ （净上）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原来是解边饷的，请问长官，还是用酒，还是用饭？ （小生）酒饭都要，快些取来。 （净对众介）你们另有下房，到里面去坐。 （众应下） （小生坐饮介） 〖前腔〗（外、末扮边军，一背黄袱，一插令箭，同驰马上）（外）背封章，急报边城丧，甚日纶音降？（末）趱军粮，我这里力尽筋疲，舌敝唇焦，并不见些儿饷！我们一路行来，人也倦了，马也饥了，有个酒饭店在此，和你打个中伙了去。（同下马进介）（合）人儿倦得慌，马儿饿得忙，把肩背事权安放。 （解袱、箭介） （净送酒饭上，三人共桌饮介） （小生）请问二位：从那里来？往那里去？奉的甚么公差？去做甚么公干？ （外）咱是巡边御史的差官，赍表进京的。这一位是同衙门的朋友，差往各路催军饷的。 （小生）既从边上来，自然知道军情虚实。不知近日官兵打仗，胜败何如？请见教一番。 〖梁州新郎〗 〖梁州序〗（外）边庭虚实，官兵情状，说来易使张皇。女戎雌寇，比男军十倍嚣张。（小生）这等说来，竟是女寇了。难道这些官兵就敌他不过？（外）南风不竞，北势偏雄，俺这里折尽兵和将。（小生）既然如此，足下所赍的文表，想来就是告急的么？（外）正是。不能勾从容细绘流民状，只好在马上封题急就章。 〖贺新郎〗（合）悲丧乱，求安攘，念军民尽把云霓望。怎乞得，天兵降！ （小生对末介）足下一路催粮，可曾有几处解去么？ （末摇头介）那些官儿呵， 〖前腔〗吞声无措，攒眉相向，这牒文尽是空囊。只看这民间虚实，何须更说封疆。（小生）这等请问，边上的米价贵贱何如？若有银子给与边军，他还买得出么？（末摇头介）钱如灰土，米似黄金，就解去也难充饷！（小生背介）万一这些银子解到那边，济不得军需，却怎么处？（转介）还要借问一声，譬如有银子的人，在这边籴些粮米，载到边上去卖，可有些利息么？（末）多便不许，三倍利钱是拿得稳的。堆金积谷从来尚，在在掘鼠罗禽的扰乱场。（合）悲丧败，求安攘，叹军民尽把云霓望。怎乞得，军需降？ （外对末介）咱们有军务事，比不得他们，先起身去罢。 （末）叫店家，决来会钞。 （净上会钞介） （外、末别小生上马介）人酣双足健，马饱四蹄轻。（同下） （小生）照他讲来，边上的米价是极贵的了。我这十万银子，竟该换做粮米载去。只是一件，这解批上面写的是饷银，不是粮米，万一边上的官府见与批文不合，不肯收起来，却怎么处？ （想介）不妨，就使他不收，要变做银子也容易，卖与边上的百姓，还多出两倍利钱，又与朝廷做得许多事业。这有益无损的事为甚么不做？我如今趱行前去，到了米贱的地方，竟籴了装去就是。店家快来。 （净同众上） （小生会钞，上马押众行介） 〖节节高〗（小生）金钱换做粮，有何妨？这便宜又不为私家囊，要与那官增饷，士益粮，兵加纩。财多翻使军心荡，粮多易使军威壮。（合）国势何曾有盛衰，盈虚总自人心酿。 〖前腔〗（众）人疲觉路长，有良方，三杯能使神仙降。程途上，遇长房，消魔障。竟把长途缩得无多丈，行来不似从前旷。（合前） 〖尾声〗（小生）当仁见义何须让，念英雄作事岂寻常！我且矫诏先开这纸上的仓。 [book_title]第二十三出 计左 （外上） 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行到水穷时，依然山色现。 自家袁老爷的管家便是。我家老爷自从奉了圣旨，往边疆赴任，杀败男军，建了许多功业。正想内召回京，不料北方界上，又有女寇侵扰，朝廷加了品级，又命他经略北边。今日便道还家，好生得意。只是一件，他心上最爱的是那两房姬妾，一个被夫人逼死，一个卖与阙家。此番回来，不但夫人受气，连我这知情的管家，只怕也难逃罪谴。还亏我预先识窍，瞒了夫人，密密的写个禀帖，寄与老爷，辨明了心迹，或者自首免罪，也不可知。我如今不等到家，来在这驿前等候。少刻上船，定有一番问答，趁夫人不在面前，好讲他些不是，一来卸干系，二来献殷勤。有理，有理！ （丑带末上）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见介） （外）你是阙大爷，为何也到这里？新夫人好么？ （丑）不要说起，今日此来正为送还原物，要你做个通事的人。 （外）为甚么原故？ （丑）说起话长，少刻同你细讲。闻得袁老爷将到，我急急走来寻你，人说到驿前来了，只得又赶到这边。少刻送他上门，全要仗你帮衬。只要收得进去，就是一桩好事了。有十两银子在此，你权且收下，等收了之后，还有重重的谢仪。 （外）多谢。只是一件，老爷到家之后，你送他进来，少不得他说一句，夫人也说一句，老爷又是惧内的，未必肯依他讲话。不如叫一只小船，先送到驿前来等候，老爷的座船一到，就跳将过去。只有他讲话，没有别人应嘴，这个原告就要让他做了。何等不妙！ （丑大喜介）妙绝，妙绝！既然如此，你在这边等候，我就去接了他来。快走快走！（急下） （外喜介）妙！又得了别人的钱，又讨了家主的好，这桩便宜事是落得做的。我且在驿里坐一会，等他的小船来，一同接上前去便了。（暂下） （内点鼓、吹打介） 〖菊花新〗（生冠带，引众上）南征才喜奏微功，又向北陲遏女戎。年少忽成翁，悔政绩不同侪众。 下官袁滢，自从在边陲奏捷以来，蒙圣恩加衔进级，宠眷非常，只是不容我骤解兵权，稍图休息。近日又因北方告警，特赐尚方之剑，假以便宜，令我星驰赴剿。一路行来，已是家乡地面，少不得要暂驻旌旄，略停车马。只是一件，前日家人有禀帖寄来，说周、吴两妾不为妒妇所容，一个嫁在民间，一个死于非命。我今日回家，倒有些难处，若还置之不问，又无此理；若还争闹起来，势必至于夫妻反目，使外人谈论起来，甚是不雅。这桩事还该怎么处？ （踌躇介）也罢！古人为国忘家，曾有过门不入之事。不若竟以边报紧急为辞，一个亲人也不见，扬帆挂席而去，有何不可！叫左右分付船头，说近日边报紧急，不便羁留，就到了自家门首，也不许拢船，竟扬帆而过便了。 （众应，分付介） （外、丑、旦同副净摇船急上）单橹不如双橹快，大船争似小船轻。 （外对旦介）吴奶奶，我先上船去，你随后过来。（过船见介）家人磕头。 （生作色介）你想是来辩罪么？家中的事，我都知道了，不消再讲。你回去罢。 （外）禀老爷：吴奶奶在小船上，要求见老爷。 （生）他是嫁出去的人了，为甚么又来见我？回他说不消。 （外出对旦介）老爷不肯相见，你自己过来。 （旦过船，见生大哭介）我的袁郎呵，你便去做官，害得奴家好苦也！ 〖尾犯序〗无限别离悰，苦念恩情，甘受牢笼。怎奈娘行，势不能相容。兴戎，命短的做了离魂倩女，命苦的做了琵琶别弄。还亏我，完全赵璧不愧蔺家功！ （生做冷笑不理，旦背介）呀，他是极爱我的，怎么今日见了，忽然冷落起来？哦，是了，他在众人面前，不好亲热我，故此假妆这个样子。待我走进后舱去，他自跟了进来。 （欲进介） （生）住了，你是个知书识字之人，难道“覆水难收”四个字也不知道么？ 〖前腔换头〗空劳，去蝶返花从，纵有旧情，不敢陪奉。我且问你你当初既要守节，为甚么不死？岂有嫁到别姓人家，替我守节之理？请问，这贞节牌坊，还是朝西朝东？你说与他各房居住，不曾失身。这句话儿叫我那里去查账？惶恐，又不是香含细蕊，怎辨得珠藏合蚌？你的心事我知道了，不过因那男子丑恶，走错了路头，故此转来寻我。若还嫁了韩解元，只怕到此时，就拿银子来赎你，你也未必肯转来了。多亏得，村郎做美才与你再相逢。 （向外介）阙家有人么？叫他快来领去。 （外）娶他的男子，现在小船上。 （生）着他进来。 （外应，出唤介） （丑）他要难为我，我不敢进去。 （外）一团好意，快些过来。 （丑过船见介）袁老爷在上，当初…… （生止住介）那些原委，下官都明白了，不消说得。虽然是妒妇不好，也因这两个女子各怀二心，所以才有今日。周氏之死，是他自己的命限，与你无干；至于此妇之嫁，虽出奸媒的诡计，也是你们两个，前世有些夙缘，所以无心凑合。下官并不怪你，你可速速领他回去。 （生一面说，丑一面叫“青天”介）多蒙袁老爷宽宏大量，不怪小人，也就感恩不尽了，怎么还敢要他？就是领他回去，他也不肯成亲，少不得又要寻死。这场祸事是逃不脱的，倒求袁老爷开恩，饶过了小人罢！ 〖榴花泣〗 〖石榴花〗仇将恩报世难逢，怕的是又将恩泽变仇锋。擅娶老爷的爱妾，逼死老爷的宠姬，这两桩大罪也勾得紧了。两桩大罪荷包容，就是覃恩也赦不到第三重。（生）如今的局面与前番不同了，有下官做主，还怕他做甚么？ 〖泣颜回〗（丑）虽然不同，念伤弓，几次遭奇痛。不思量神女临凡，但愿取仙姬归洞。 （生对旦介）你走过来，听我说几句好话。俗语道得好，红颜妇人多薄命。你这样女子，正该配这样男人；若在我家过世，这句旧话就不验了。你如今好好跟他回去，安心贴意做人家，或者还会生儿育女，讨些下半世的便宜。若还吵吵闹闹，不肯安生，将来也与周氏一般，是个梁上之鬼。莫说死一个，就死十个，也没人替你伸冤。 〖渔家傲〗莫怨他人莫怨侬，只怪尊颜，不合太红。不是我男儿薄幸非情种，忍将伊送，都只为这不朽名言代伊行作俑。你不见世上夫妻对对同。 （对外介）是你引他进来，就着你送他回去。 （对丑介）恕不送了。分付船家快些赶路。 （丑、旦、外过船介） （生）好将嚼铁咀金口，割断尤云殢雨心。 （内鼓吹开船） （生、众先下，副净摇船，众行介） （外）吴奶奶，老爷说的其实是好话，你句句都要依他。 〖耍孩儿〗药石之言堪佩奉，不是相怜念，这针砭话怎肯相攻？娘行从此后，安效鸾和凤。失意处便把前言诵，争与闹成何用？ （上岸介） （外）你们好好的做亲，我回去了。（叹介）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下） （旦欲下场，丑扯住介）往那里走？ （旦）到静室里去。 （丑）如今去不得了。我起初不敢成亲，一来被人命吓倒，要保守身家；二来见你忒标致了些，恐怕淘气。如今尸主与凶身当面讲过，只当批下执照来了，还怕甚么人命不成？就是容貌不相配些，方才黄甲进士亲口分付过了：美妻原该配丑夫，是天公做下的例子，没有甚么气淘。请条直些，成了亲罢！ （旦背介）这怎么处？我还要弄些圈套出来，当不得袁郎那几句话，把我的路头都塞断了。没奈何，只得从他。 （叹介）你们看戏的里面，凡是有才有貌的佳人，嫁不着好丈夫的，都请来看样。就作才思极高，不过像邹小姐罢了；就作容貌极美，不过像何小姐罢了；就作才貌兼全，也不过像我吴氏罢了，都嫁了这样男人，任你使乖弄巧，也不曾飞得上天，钻得入地。可见“红颜薄命”四个字，是妇人跳不出的关头。况且你们的丈夫就生得极丑，也丑不到此人的地步。大家象我一般，都安心乐意过了一世罢！ 〖鲍老催〗计穷智穷，机谋设到千万重，行来依旧在天阱中。当不得因缘少，罪孽深，轮回重。生来若是红颜种，不须更作风流梦！ （丑）叫丫鬟，把成亲的花烛要点亮些，合卺的酒杯要斟浅些。我如今是个光明正大的新郎，比不得前番两次在那暗里偷鸡、醉中拿贼的了。小心伺候！ （内）晓得。 （丑搂旦行介） 〖尾声〗威风大，胆气雄，一箭红心包中。须知我这败将回头势更凶。 [book_title]第二十四出 掳俊 〖出队滴溜子〗（小旦引四女卒上） 〖出队子〗（合）涂肝分脑，杀出玄黄路一条。他烽烟空自矗云霄， 〖滴溜子〗救兵何曾来到？中原力不支，如今渐晓。定鼎贻谋，都在这遭。 （小旦）咱白天王起兵以来，攻破无限城池，杀伤许多官吏。起先只说南方有人，不可轻敌。及至到了这边，才知道偌大中原，竟没有一个男子。做文官的，但知道赋诗草檄；做武将的，只晓得喂马支粮。一到守城上阵的时节，连那赋诗草檄的文官，喂马支粮的武将，都不知那里去了，刚刚剩下些百姓来祭咱的刀头，你说好笑不好笑？如今直捣长驱，势如破竹，不怕不做中原女主。只是一件，咱闻得内地的男子美貌者多，要掳一个俊雅郎君，带在身边受用，再不见有好的。想是被手下之人隐藏过了，须要申饬一番。众将近前，听咱号令。 （众）嗄！ （小旦）孤家年过二八，未有东床，要选个俊俏男子做压寨官人。以后掳着的少年，都要带见孤家，严行选择。选中者上用，选不中者分赏各军；如有未经上选，擅肆奸淫者，枭首示众！ （众应介） （小旦）摆队前行。 〖滴溜神仗儿〗（合） 〖滴溜子〗皇天的，皇天的，念奴寂寥；才郎的，才郎的，早些来到。容颜不争多少。 〖神仗儿〗真才实学，全凭至宝。须比并，薛敖曹，须比并，薜敖曹。 （四人扮少年，冲上，众拿住，带见小旦介）禀王爷：拿着几个后生男子，听候选用。 （小旦看介）都选不中，赏了你们。 （众谢介）咱们人多马少，这些男子没有马骑，却怎么处？也罢，一人抱着一个，对面骑了，就把鞍辔当了床铺，做一出走马看花，何等不妙！ （每一女卒搂一男子，同上马行介） 〖神仗双声子〗（合） 〖神仗儿〗双双搂抱，双双搂抱，刚刚凑巧。刀尖入鞘，黄龙不须自捣。 〖双声子〗人兴高，马动摇，人兴高，马动摇。笑中原老鼠，打得偏劳。 〖尾声〗行行不觉城池到，大家收拾箭和刀。若还掳得着新夫又好把旧婿抛。 [book_title]第二十五出 密筹 〖凤凰阁去尾〗（生冠带，引众上）盘根错节，利器偏遭磨折。生平绝少皱眉时，此际偏教愁绝。 下官袁滢，自从行兵以来，屡奏肤功，数平大难。临危不作愀然之色，赴义偏多慷慨之容。谁想来到此间，忽遭奇变。那女寇的猖獗，虽是可忧，若肯竭力支撑，也还抵当得住，当不得这库帑罄悬，有兵无食。莫说狡寇临城，兵士不能枵腹而战；还怕饥军不戢，主帅将有自焚之忧。自从到任以来，也曾遍差员役，往各路催征，并不见有军粮解到。况且敌势披猖，一日近似一日。战既不可，守亦不能，教下官怎生区处？（踌躇介） （内众齐喊“青天爷爷救命”介） （生）外面叫喊的是些甚么人？ （众）都是没饭吃的穷民，饥饿不过，要求老爷赈济的。 （生叹介）非无济困之心，奈少救荒之策，只得要装聋做哑了。叫中军官出去分付，说赈济饥民，是有司衙门的事。本院只管军务，那有钱粮给散他。 （众出分付介） （内）这等说起来，只好饿死了。可怜，可怜！ （内众高声齐喊介）各营将校，带兵士求见老爷。 （生）问他有甚么话讲？ （众出问介） （内）各营兵丁有四五个月没有钱粮吃了，求老爷给饷。 （生）对他们说，催饷的官吏还不曾转来，一到自然给发。 （众传介） （内齐鼓噪介）朝廷不使饿兵。目下边报警急，若要打仗，我们是不去的！ （又云）再过几日没粮，我们各寻头路，去讨饭吃了。莫怪莫怪！ （生惊叹介）怎么好，怎么好？ 〖二郎神〗心如结，没钱粮使军骄将怯。又不是我主帅侵渔难割舍，都只为闾阎困乏，官钱处处求赊！似这等汹汹人情难制也，悔不做张巡杀妾。只好学家翁，做痴聋、徒然仰屋咨嗟。 （内高声禀介）湖广宣抚使衙门有公文投进。 （生）收进来。 （众收上，生看大惊介）怎么正项钱粮并不见解到，竟有个尚义的百姓，助起边饷来？这阙素封的名字，我有些记得。 （想介）哦，就是我同乡之人，前日娶吴氏去的。咳！人不可以貌相，那样一个蠢人，倒做出这等一件奇事！只可惜是银子，若还是十万金的粮米，不但可以给散众军，使我边功立建；还可以赈饥活莩，保全得无限生灵。 （对众介）唤那解人进来。 （众唤小生上，见介）你就是阙忠么？ （小生）是。 （生）难为你那主人有这番好意。只是一件，这边米价腾涌，一时办不出粮来。本院若还差官去籴，又差官去散，经过两番侵克，就要少了一分军粮。你主人是个尚义之民，你就是个尚义之仆了，本院并不开鞘，就委你去籴米；籴完之后，就委你去散军。 （小生）不消老爷费心。小人在途路之中，闻得这边米贵，已将十万银子，都换做粮米载来，可以立刻散军，登时赴敌，不须耽搁师期了！ 〖啭林莺〗军资换来粮满车，只怕背了文牒，平民矫制应无赦。分明是画足添蛇，谁承望官司喜悦，不罪我点金成铁。（生）这等有多少担数？（小生）三万担粮米，还有几千马料在外。只是一件，小人一路行来，看见一壑之中，尽填饿莩；闾阎之内，总是饥民。求老爷把散军之外。剩下的余粮，拿来赈济一赈济，使军民一齐受福，也是老爷的天恩。饱饥军，活饿莩，免教万姓咨嗟！ （生）奇哉，奇哉！你做来的事，说来的话，没有一件不合着本院的心事。若还用你行兵，再无不胜之理。本院这边，先授你做军前赞画，勉力建功，待边疆宁静之日，连你主人的功绩，一同具疏上闻。叫左右，快给冠带与他。 （小生换冠带介） 〖啄木鹂〗 〖啄木儿〗（生）歌鱼水，咏《兔罝》，国士贤臣都在野。愧吾侪智术多疏，羡伊行计策偏奢！从今呵，食前有箸从教借，胸中有覆从教射。（小生拜谢介）多谢老爷。 〖黄莺儿〗（生）莫呼爷，我和你同升在即，何处辨龙蛇！ （生）散饷、赈饥两件事，少不得要借重你了。还有一件机密事情，要用着你，不知肯去不肯去？ （小生）只怕做不来，若做得来，就粉身碎骨也不敢推辞。 （生对众介）你们都回避了。 （众应下） （生）我闻女寇入境以来，遍掠美貌的男子，日赞机谋，夜同枕席。本院心上要选个俊雅少年，投入他军中做个内应。足下既有张巡、许远之心，又有宋玉、潘安之貌，何不做了这桩美事，使下官早立边功？ （小生）恩主既然信用，卑职怎敢推辞，依命前去便了。 〖金衣公子〗踪迹类淫邪，向仇人炫果车，把雀屏当做天山射。反把夫差做妾，西施唤爷。倒翻越国平吴辙，听奇捷；管教他泥头就缚，个个脱蛮靴！ （生）善用兵者，倒要示人以弱。他若问我的虚实，你须要留心对他。 （小生）晓得。 愁饥得饱士民欢，虑辱偏荣法令宽。 只道筹边输卜式，谁知克敌用潘安。 [book_title]第二十六出 师捷 〖南普天乐〗（小旦引女卒上）马如龙，人疑豹，弩张弦，刀离鞘。天生就，天生就女子英豪，比男儿智勇遍饶。（小生飘巾、艳服，扮美男子冲上，众拿住，带见小旦介）禀王爷：拿住一个绝色的男子，听候选用。（小旦细看喜介）果然生得好。潘安、卫玠不过如此。这一个才堪上用。（扶起介）咱家要抬举你做个压寨的官人，你可情愿么？（小生）只怕容颜丑陋，不堪亲近玉体。（小旦）不必太谦。我且问你，闻得朝廷里面，差个经略官儿，领兵前来与咱对敌，可是真的么？（小生）真的。如今领了兵马，现在前途扎营。（小旦）你可知道他本事何如？军中可有些准备么？（小生）本事的好歹臣不知道，只晓得他没有军饷，那些兵丁忍饿不过，鼓噪了一番，如今都要散了。（小旦喜介）咱原知道他空虚。这等说起来，一发不消虑了。分付女将们，快选一匹好马与他骑了，同咱家并辔而行。（小生上马同行介）（合）呀！把中原厮扰，军声似海涛。看取神州赤县，似蜃气潜消。 （齐下） 〖北朝天子〗（生引众上）喜粮充米饶，羡人雄马骄。饱饥民绕路皆欢笑，壶浆士女把迎师手招，喜孜孜争凝眺。一路行来，都是平阳地面，不好屯兵。此处倒有一座高山，不知叫甚么名字。左右的，前面去问来。（众问介）（内）叫做凤凰山。（生）好一个山名，凤为百鸟之王，又是祥瑞之物，即此就是佳祥了，竟上去屯兵就是！（行介）树林儿远绕，水沟儿环抱。渐高渐高渐渐高，望星辰天空月皎。凤凰名佳祥兆，凤凰名佳祥兆！ （齐下） 〖南普天乐〗（小旦引生上）并雕鞍，人年少，说风情，增花貌。真佳婿，真佳婿儒雅风骚，佐机谋智虑偏饶。（众上）王爷，这里有一座高山，山上列了旗帜，想是他扎营的去处了，还是攻打不攻打？（小旦）须要差个的当的人，上去侦探一侦探，然后用兵才好。（对小生介）你是个南人，他决不疑你，替咱家走一遭何如？（小生）倘若被他拿住，做了奸细，却怎么好？（老旦）只到就近之处，看一看动静，即便转来。（小生）这还使得。（欲行，又止介）我舍不得王爷。恐怕被他拿住，就不能勾再会了。（小旦）少去几里就是，不妨。（小生回顾下）（小旦）好个有情的男子。分付女将们，摆起阵势来，好和他厮杀。（众）请问王爷：摆甚么阵势？（小旦）就摆那个百鸟朝凰阵。（众应介）（合）呀！把中原厮扰，军声似海涛。看取神州赤县，似蜃气渐消。 （齐下） 〖北朝天子〗（生引众上）听军声远号，看旌旗裹包，气昂昂知是幺麽到。藏锋息颖把军威且弢，隐松林齐瞻眺。（小生冲上，见介）（生）你转来了，可曾投得进去？贼营虚实何如？快些讲来。（小生）卑职已进贼营。贼头甚是利害，现在山下扎营，着我上来侦探的。人马最多，又且骁悍，料难力取，只可智擒。少刻与他对垒，须要假输一阵，挡住要路，不可使他上山。卑职劝他解衣就寝，到三更时节，须以炮声为号，一齐杀进寨来，待卑职从被窝里面取了他的首级，与我军相会便了。只是一件，卑职此番转去，须要着人追赶下山，使他看见，方才信任不疑，事不宜迟，卑职去了。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急下）（生）叫几个兵士假意追赶下山，一面摆齐队伍，杀将下去，只可佯输，不可取胜。（众应，行介）计谋儿果高，贼头儿稳枭，怎逃怎逃怎怎逃！俏儿郎，是军前至宝，借奸淫全忠孝，借奸淫全忠孝。 〖南普天乐〗（小旦引众上）悔无端，将人调，把隋珠，轻弹雀。众女将们，可知道他屯兵的所在，叫做甚么地名？（众）叫做凤凰山。（小旦）这等说起来，咱的阵势摆错了。他住的是凤凰山，咱摆的是百鸟朝凰阵，倒替他做了吉兆，莫非有些天意么？（内齐喊“快拿奸细”介）（小旦惊介）他那里呼奸细，呼奸细地动山摇；咱这里代伊行魄散魂消。（内）奸细走了，赶不着了，大家杀下山去。（小生解衣，跑上）（小旦）你转来了么，他那里虚实何如？（小生作气喘介）他那边全无准备，扎的都是空营，如今假妆威势，杀下来了，我们倒要认真杀上去。（小旦）分付起兵。（众行介）呀！把中原厮扰，军声似海涛。看取神州赤县，似蜃气潜消。 （生、众上，对杀一阵，假败下） （小旦）乘他杀败，不敢回头，一齐赶上山去。 （众）禀王爷：天色晚了，被他挡住要路，一时爬不上山。 （小旦）既然如此，且扎住营头，睡了一夜，明日搜山便了。 （小生）何如？我说他虚张声势，没有几个人马，落得脱了衣服，睡他一夜，倒是稳的。 （小旦）说便这等说，也要防备他。叫女将们，分付小校，一面打更，一面巡逻，若有响动，就传报进来。帐房子夜对山开，不是军情莫报来。 （小生）胜败死生都有命，且将阴府作阳台。（搂小旦下） （众打更巡逻，随意唱小曲一折；内放炮、呐喊，众惊介）不好了，快些传报！ （向内禀介）禀王爷：山上放炮呐喊，怕有举动，快请出来。 （小生内应介）王爷有令：他不过假弄军声，使我不能安睡，料想决不下来；就作下来，也没多几个人马，不消御驾亲征，你们杀他几阵便了。 （生、众齐上对杀，小生忽持人头上，挂灯笼一盏，立高处叫介）贼头已经枭首，余众速降；不降者快走，休得在此送命。 （女众见人头大惊，走散介） （小生下，见生介） （生）多亏了你。渠魁既已歼灭，余寇可以不追。就此班师转去。 〖北朝天子〗（合）把渠魁首枭，纵余生尽逃。但行军要识些儿窍，穷兵死战把便宜暗销，怎似俺得赢头无折耗。（对小生介）本院回到衙门，就要草疏奏捷，少不得差官赍捧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