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中国古典诗歌讲稿 [book_author]浦江清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学术,完结 [book_length]155649 [book_dec]本书是选取浦江清论述诗、词、曲、剧的文稿汇编而成,主要是讲稿,也有几篇深入浅出的专论。本书分为三部分,分别讲述了中国诗歌体制的发展变化、作家介绍、作品赏析,都是按照时代先后顺序排列,基本涵盖了中国古典诗歌的全貌,可使读者增进文学修养,陶养性灵。 [book_img]Z_19773.jpg [book_title]第一编 体制源流 浦江清先生手迹 《诗经》与语言 语言是人类交通情意的工具,由于口腔唇舌的运用,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来表达意念。语言本身就是“言志”的,说出心中所要说的话。人类最初是有了痛苦、欢乐、惊奇、欲望,发出一些呼喊的声音,指物的名词,指动作的动词,摹拟自然物、动物的象声词,描摹物态的形容词、状词。积言成句于是发展成说话,发展成散文。但是积言成句的那种过程,靠了歌唱艺术的帮助是不少的。所以,原始人类在说话没有连串的时候,已经先有集体歌谣。(当然是极简单的,或者只有一两个言词的复沓,夹杂些声音助词)《诗经》中的以、于、之、兮、猗、只、言、薄言等等,都是助词,粘合着实词,以完成一个节奏的单位。由于诗歌的发展,语言也有大的进步。第一,词汇的增加。如《诗经》的调换字面。(同义字便于记忆、记诵)第二,句法的形成,节奏的语言的完成。节奏的语言不但是诗歌体的特征,并且散文也用到。所谓语言的美妙化。(所以《周易》《尚书》、先秦诸子文章多四言句法) 《诗经》的语言要素有四:(1)有节奏的语言(这时代是四言句法);(2)复沓,此由于乐舞;(3)叶韵(音乐性的)。叶韵是中国诗的特点。西洋古代诗歌不叶韵,中世纪才有,有人认为从东方传过去的;(4)比兴,此由于原始社会中人类用以交通情意的“乐语”。比兴是象征语。 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诗》三百篇是春秋时代学习语言的课本,并且是学习“雅言”的课本。诗歌是精妙的语言,有节奏,有情趣,多比兴、暗示、联想的作用。后代无论哪一国的文学,以诗歌为最好的文学;学习哪一种语言,必须要学习用这一种语言所写成的诗歌,方始可以说“到家”,方始可以说能够了解这种语言的美妙。 古代的文体可以分为三类:(1)记事;(2)记言;(3)诗歌。甲骨卜辞是记事体的雏形,是文言的源始。铜器铭文夹杂记言与记事。《尚书》也夹杂记言与记事,而以记言为主要部分。《诗经》既非记言,亦非记事,是乐歌及徒歌。诗歌本身是一种语言,是语言的另外一个方向的发展,不是普通口头的白话,主要要有节奏和复沓。这节奏和复沓是从乐舞来的。舞蹈自然有节奏和复沓。没有文词的音乐也有节奏与复沓。原先音乐与歌辞配合在一起,到后来歌辞独立,于是成其为“诗”。在《诗经》时代,音乐与言辞还是配合在一起的。虽然我们不能说所有三百篇都是乐歌的言辞,但是每篇都是可以入乐的,所以《墨子·公孟篇》有“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的话。除了“诵”,“歌”和“弦”皆合乐之意。孔子也曾把《诗三百》,一一弦歌之。孔子常教弟子学习《诗》,所谓弦诵不辍。从乐舞出来的诗歌,是语言的另一个不同方向,与会话演说语言发展为散文,是两条路。一条适宜于叙事说理,另一条适宜于抒情。 最朴素、简单的诗,例如《诗经·周南·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 采采芣苢,薄言之。 这是一首女子采芣苢的诗。芣苢,草名,旧说女子采此草以疗夫之恶疾。闻一多说芣苢是宜子之草。女子采之,希望可以生小孩的,并且是一群女子集体采芣苢的合唱。 再如《诗经·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一首诗,简单朴素同前诗。开始由桃花起兴,有比兴的技巧。诗的复沓从舞蹈音乐来,而调换字面,表现聪明言语之才,包含有词汇学习的意义。所以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 春秋时代,士大夫均学习诗,即是学习语言,学习文学。并且各地方言,在诗歌里都有表现。诗如果作为知识分子统一的教材,有统一语言的力量。正如Homeros(荷马)的诗篇,成为希腊人共同的教本。 论形式,《风》诗近于原始的,而《雅》《颂》则是后来的,复沓少。但论制作的时代,《颂》最早,《雅》次之,《风》最晚。《风》诗多在东周时,其原始乃因《风》诗多出于民间形式之故。 三百篇大半可以入乐,除《周颂》外多数均用韵。今古音韵不同,于是推源诗中之协韵而产生音韵学。国学之科目其起源皆在经学。《诗经》之与音韵学有大关系,此音韵学史上大事也。明代陈第作《毛诗古音考》始以科学方法研究古音,其后顾亭林、孔广森继之而有《诗本音》《诗声类》之作,及“先秦古韵”,视《诗经》为唯一材料。照音韵学家研究,古代韵比现代宽,只有九部或十一部、十三部,于是丁以此(竹筠)作《毛诗正韵》,巧立名目,不特句末有韵,重字即为重韵,乃至隔三四句、一二章尚可为韵,立“经韵”“纬韵”之说,几于无字不韵,亦可笑已。不过《诗经》用韵自较后来韵文为多,不特句末为韵,即句腹间亦有韵。 《诗经》虽有列国之风,其中语言似乎很统一,为诸夏的语言,皆雅言。朱东润《诗大小雅说臆》谓雅=夏。大小雅为大夏小夏。周是地名,夏是民族名。周人为夏民族。列国之诗,惟陈、齐、郐、秦为异姓。齐为周臣之国,姬姜旧好,周人联盟以东者。陈之先为周陶正,周妻以之女大姬,其后屡与诸夏之盟,久视为同族。郐则郑之故地,苏氏谓郐诗皆为郑作,如邶、鄘之于卫。秦之先本非周族,及周室东迁,西周之地析入于秦,其民实为周之余民。季札聘鲁,“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此周之旧乎?’”。《商颂》虽为宋国宗庙之诗,然“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则亦近于周乐。疑是商后摹仿《周颂》而作者。总之,《诗》三百篇皆诸夏之乐,中国之音,周之士人通用之语言也。其真出于各地域方言者少,而为雅音者多。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另有一种意义,即学习士夫通用的语言。诸夏与夷狄为对。《诗经》中无夷狄之乐,亦无夷狄之音。 (据文学史讲稿整理) 楚辞产生的时代、特点及与《诗经》之不同 战国之世,诸子并起。散文的发达,登峰造极。封建社会,已开始崩溃,礼乐废失,各国互相征伐。政治着重了军事外交。学术文学由王宫以及各国的大夫世家,转到私人手里,聚徒讲学读书,渐渐普遍于士夫。用于诸侯,则为卿相,不用则失意著书。儒家拥护礼乐的传统,习诗,习礼,订乐,修史,谈仁义。道家探自然的本源,主清静无为,自然逍遥,齐生死大小得丧祸福,攻击礼教,灭弃智慧,倡出世的哲学。墨家提倡节用爱人,反侵略,重防御。名家分析名理,精论辩。法家论法治。阴阳家说阴阳。纵横家驰骋外交。其时书策众多,刻意诵读,以干利禄,求用世,探真理。从春秋到战国,由诗教入于论辩,哲学发达,而诗乐废失了。 独有楚国屈原、宋玉等偏有长诗的创造,吐万丈光芒,光辉灿烂,以补这一时代的缺憾。在诗史上,由《诗经》时代,转入“楚辞”时代,为一大转变。以后汉代的词赋大盛,不过是“楚辞”的继承者而已。 然而屈原这一派文学,也像诸子一样,是师徒相继,自成一家之言的。那些作家都是失意的,是失意的文人。“楚辞”中牢骚最多,多说穷愁,如《离骚》《九辩》可为代表。《诗经》中也有不少贤士在下位的牢骚语,“楚辞”中特别扩大。而且到“楚辞”文学起来,楚国也快要到亡国的时候了。《哀郢》一篇特别述国破家亡流离转徙之苦,是为现实派的诗歌。李白《古风》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正说明了这一段史实。 屈原(约公元前339—前280)是楚怀王顷襄王时代的人。宋玉、唐勒、景差等皆楚人,而是同于屈原的词赋家,据说是他的学生,但也未必是嫡亲的师徒。他们的作品,到西汉时称为“楚辞”,称为“赋”。《汉书·朱买臣传》,“会邑子严助贵幸,荐买臣,召见,说《春秋》,言‘楚词’,帝甚悦之”。又《汉书·王褒传》,“宣帝时,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可见武、宣之世,已有“楚辞”的名称,而且看作一门学问。当时楚辞专家很多,多数是南方人,或者北人而曾学南派学者的。“楚辞”里面有些特殊的语言,是楚国人的,也充满了南方的道家神仙思想,也有楚国的风俗习尚,例如巫风淫祀,同周人的诗书礼乐大不相同。西汉帝王文人喜欢“楚辞”,一半是儒学以外好奇的癖尚,以为文学消遣,一半是原来的家乡诗歌调。 我所谓“楚辞”,系包括楚民族诗歌之全体,不单指王逸《楚辞章句》内屈宋之作,而王逸书中屈宋以后之著作,如贾谊、庄忌、淮南小山、东方朔、王褒、刘向、王逸等两汉人之拟作则皆不包括在内。“楚辞”之名虽始见于《汉书》之《朱买臣传》《王褒传》,但今日所传此总集乃是后汉王逸所定,最早为刘向所编,题“汉护左都水使者光禄大夫臣刘向集,后汉校书郎臣王逸章句”。王逸《离骚·后序》云:刘向典校经书分为十六卷,今本十七卷,逸以己作《九思》附益之也。 屈原为“楚辞”之大作家,亦为中国文学史大诗人之一。但非凭空出此大诗人,渊源所自,楚民族在屈原以前已有与屈作同体裁之诗歌。《吕氏春秋·音初篇》:“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兮”为楚民族诗歌之特征。《诗经》中《周南》《召南》乃是楚风。《周南》的《螽斯》中的“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周南·麟之趾》中的“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召南·摽有梅》中的“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此外,《论语·微子》中楚狂接舆之歌:“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孟子·离娄上》中孺子沧浪之曲:“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皆楚辞也。刘向《说苑》中有一首《越人歌》,翻为楚辞最美:“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与王子同舟。” 楚辞也称为赋,《汉书·艺文志》录: 屈原赋二十五篇,注云“楚怀王大夫”。 唐勒赋四篇,注云“楚人”。 宋玉赋十六篇,注云“楚人,与唐勒并时,在屈原后”。 不言及景差,今刘向、王逸所编《楚辞·大招》序云“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 所谓“赋”者,本是诗六义之一。赋,布也。《诗经·大雅·烝民》“明命使赋”,马瑞辰《通释》:“即谓使仲山甫布其明命。”赋,读为敷、布。赋,敷也,见《管子·山权数》注。铺也,《楚辞·悲回风》:“窃赋诗之所明。”“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班固《两都赋·序》:“赋者古诗之流也。”《文选·三都赋序》:“古人称不歌曰颂,谓之赋。”故曰:不歌而诵为之赋,又曰:直陈其事谓之赋。楚辞多长篇未必可入乐,其中惟有《九歌》确是入乐的诗歌,其余皆赋之属,是诵读的韵文。如《惜诵》中有“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九辩》中有“然中路而迷惑兮,自压按而学诵”。《抽思》中有“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的诗句,颂=诵,《诗经》中有“吉父作颂”“家父作诵”。亦谓之赋,前引《悲回风》中有“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招魂》中有“人有所极,同心赋些”。吉父、家父作诵是作诗以入乐,楚辞作者不求入乐,而自为诗歌。在春秋之世,盟会燕享赋诗,是大夫的交际,赋现成的诗,以表达情意,断章取义,重在比兴。楚辞家作赋,不用在交际上,也不是用现成的诗篇,乃是个人创作,并且是独白。此其不同者也。 楚国文化落后,语言与中原也不同。楚辞从巫歌出来,是从本地的巫乐巫词发展出来的,作者如屈原、宋玉则为文人,他们也接近过北方文化,受了些《诗经》影响的。至于芳草美人,上天下地,光怪陆离,那些确乎是楚辞的特色。 所谓“辞”,(《说文》辛部),辞令,言辞,文辞。太史公《报任少卿书》“其次不辱辞令”,《史记·屈原列传》“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屈原善辞令,曾使齐国(见《史记·楚世家》),乃是很会说话的人,他能融合本国的语言与当时周、鲁、齐的雅言文化语言于一炉,以创造楚国的文学语言,也是从言辞到文辞。 《礼记·曲礼》“不辞费”,释文“言而不行为辞费”。辞=言,又《荀子·正名篇》“辞合于说”,注曰“成文为辞”。《孟子·万章》“不以文害辞”,注曰“辞,诗人所歌咏之辞”。《诗经·大雅·板》“辞之辑矣”,笺:“辞,辞气,谓政教也。”《周礼·大行人》“协辞命”,注曰“故书协辞命作叶词命”,辞=词。 再说“词”,(《说文》司部),,意内而言外也。惟段注《说文》谓“与辛部之辞其义迥别。辞者,说也。从辛。辛,犹理辜。谓文辞足以排难解纷也。然则辞谓篇章也。者,意内而言外,从司言,此谓摹绘物状及发声助语之文字也,积文字而为篇章,积而为辞。孟子曰‘不以文害辞’,不以害辞也。孔子曰‘言以足志’,之谓也;‘文以足言’,辞之谓也。《大行人》‘故书叶命’,郑司农云‘当为辞,此二篆之不可掍一也’。”按段氏意,言词为词,篇章为辞。词=word,辞=composition。 故楚辞为楚国文人的composition。辞不一定为韵文。例如《晏子春秋》称晏子为“齐之习辞者”,只是善于辞令之意,也未必定能诵诗赋诗之人。《左传》中常见,使某人为之辞,辞人,善于言语,善为说辞,善用典故,善排比,论理,皆为辞。至于赋,限于韵语。赋是诗之一体。 楚辞中自称其文为: (1)诵。《惜诵》“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 (2)颂。《抽思》“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再如《橘颂》。 (3)辞。《离骚》“就重华而陈词”,“跪敷祍以陈辞兮”。《抽思》“兹历情以陈辞兮,荪详聋而不闻”。“吾以其美好兮,敖朕辞而不听。” (4)赋诗。《悲回风》“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之所明”犹以明之也) (5)赋。《招魂》“人有所极,同心赋些”。 (6)歌。《九歌》“疏缓节兮安歌”,《抽思》中之“少歌”。 (7)辩。《九辩》《离骚》“启九辩与九歌兮”。 (8)骚。《离骚》。 (9)劳商。《大招》“楚劳商只”。 (10)招。《招魂》《大招》。 (11)章。《九章》。 (12)问。《天问》。 称为“楚辞”者,谓楚国之辞章。辞令与篇章两个意义的合一。惟屈宋诸篇并非应对诸侯,只是抒情的,或应用于礼仪巫俗的诗歌,中间有铺陈和讽谏两种意义。混称为辞,析言之则为赋,为诵,为歌。 汉人或称楚辞,或曰赋。前引《汉书·朱买臣传》《汉书·王褒传》已足见武、宣之世“楚辞”已成为专名。而武帝时,淮南王为《离骚》作传。 楚辞,亦称为骚。《昭明文选》别立“骚体”之称。刘勰《文心雕龙》有“辨骚”。宋晁补之重编楚辞,以屈原所作皆称为骚。余人皆曰楚辞。 楚辞亦称为赋。刘歆《七略》、班固《汉书·艺文志》称屈原赋二十五篇,统称曰赋。太史公《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乃作《怀沙》之赋”,《汉书·贾谊传》“屈原,楚贤臣也,被谗放逐,作《离骚赋》”。又《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班固《离骚赞序》云:“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已遭忧,作‘辞’也。”又云:“原死之后,秦果灭楚,其‘辞’为众贤所悲悼。”游国恩《楚辞概论》谓“可知楚国韵文本名曰辞,但实际上与汉人的赋无异”。 所以,楚人或者统称为辞,而汉人则或称为楚辞,或目之为赋。至南朝时又称之为骚。辞的范围最广,乃是语言文学的总称,不限于韵文。比诗歌的意义还要广。楚辞的辞是狭义的,赋呢,比诗歌狭。如《离骚》《招魂》《九辩》《九章》固可称为赋,《九歌》明明是乐章,近于诗和颂,不见得能称为赋。骚字包含有忧愁牢骚之意,称《离骚》《九章》《九辩》很好,难以称《九歌》。是别于《卜居》《渔父》等散文,亦别于《高唐》《神女》《两都》之类文赋的。以屈原所作均称为骚,余者为楚辞,亦为缠夹。在无办法之中,照老办法,一概称为楚辞。照新文学定义,应称为楚国的诗歌。 当时何以不称楚诗而曰楚辞,此因战国秦汉时人心目中所谓诗,乃是“三百篇”式的诗,不是长篇巨制的。而且楚辞中有问答、陈辞、铺叙,皆与“三百篇”性质不同也。 屈宋所赋,用韵语,反复驰骋于言辞,较之《诗经》的诗,实已散文化了。《诗经》中诗是反复回旋的,楚辞有些奔放直下的。 《诗经》与楚辞的不同点: (1)《诗经》除二《南》外,皆是中原诗歌;楚辞是南方诗歌。 (2)《诗经》以四言为体;楚辞音节曼衍。 (3)《诗经》有美有刺;楚辞讽刺哀怨,偏激愤世。 (4)《诗经》质实,缺乏想象;楚辞想象丰富,并有神仙思想。《诗经》是人世间的;楚辞不少超世间的成分。 (5)《诗经》的《雅》《颂》赞美祖先功德、伟人功业;楚辞的《九歌》歌咏天地山川自然之神,并且拟人化。言人神之际,几同希腊文学。 (6)《诗经》用比、兴语开端;楚辞直陈开端。 (7)楚辞用“兮”“些”“只”为语词;《诗经》不完全用此。 (8)《诗经》是中原语言;楚辞中充满楚国方言。 (9)《诗经》只少数诗篇有作者主名;楚辞每篇有作者主名,虽不尽能确言之。是个人作家兴起。 话虽如此,楚辞尚是从文学公有到私家创作文学的过渡。今楚辞作品,尚疑是楚国文人的一大集团,不能每篇考明,何者为屈原作,何者为宋玉作。正如庄子、孟子、墨子之书,不能确知哪几篇是庄子、孟子、墨子的亲笔,哪几篇是其弟子之作。战国时代的文学,性质相同,皆一家之言,非一人之作。至荀子、韩非方始纯粹些。 (据文学史讲稿整理) 词曲探源 词是晚唐、五代、两宋之乐府,曲是元、明以来之乐府。时代不同,流派各别,要其性质,初无二致。词亦可以称曲,如和凝喜作小词,人号曲子相公;姜尧章词集称《白石道人歌曲》。曲亦可以称词,北曲一称北词,南曲亦名南词,如《钦定九宫南北词谱》,即南北曲谱也。 探词曲之源,起于乐府。乐府之名,始于汉初,但词曲之于汉乐府,关涉已远,其有密切关系者,为南朝之新乐府。郭茂倩《乐府诗集》中清商曲辞部分,所谓吴声歌曲、西曲歌者,乃江南及荆、郢、樊、邓之间民间习唱之歌曲,或为欢情艳曲,或为懊恼愁歌,或为清唱小曲,或以合八人乃至十六人之舞。此即唐、宋大曲、小词之源。亦即宋、元、明南北曲之滥觞也。 谓之诗,谓之乐府,谓之词,谓之曲,皆断截时代,勉强定之之辞。文学史家所定,所以别时代也;文学论家所定,所以别体裁也;实则诗歌只是一种。其属于音乐之部分,名曰谱,所以定高低节奏也,即今之工尺是也;其属于文辞之部分,古人名之曰诗,后人名之曰词曲也。三百篇皆合乐,本是乐歌,谓之诗可,谓之词曲乐府皆无不可。但到秦汉,周乐已亡,汉初别立乐府,采可歌之曲而歌之,皆赵、代、秦、楚之讴,非古乐也。郊祀歌、铙歌,实皆合乐之诗,而当时及后世不称诗而曰乐府者,因此时三百篇已不可歌,诗已成不能歌而但可讽诵之篇章之名。风雅之士,如韦孟作《讽谏诗》,是则追摹昔贤,但备讽诵,非关音乐。此时可歌之诗,皆别称歌、行、曲、辞,统名乐府矣。迄于东晋、宋、齐,迁国江左,汉魏之音又亡,南国之新声竞起,此时之歌曲,如《子夜歌》《懊侬曲》《襄阳乐》《估客乐》《乌栖曲》。曰曲、曰歌、曰乐,都不名诗,示皆可歌者也。虽其音节、句法、情调、内容,已与汉魏迥异,但后世亦名乐府,不置新名,文学史家因称之曰南朝新乐府。此时南朝风雅之士,有学汉魏之乐府体而但备吟咏,不施箫管者,实皆诗篇也,但亦蒙乐府之名。故至南朝,其称乐府者,亦有一半不可歌矣。至于唐代,则有乐府称大曲者,往往有谱无词,其有词者,皆真正可歌之乐府也。科举以诗取士。诗者,文士所必学,所必能。但无论为古风雅颂,为汉魏六朝,皆逞才拟古,但见词采,不关音乐,但备讽咏,不关琵琶鼓笛。无论名为歌行、词曲,皆可作如是观。即李白、王维诗,亦多半不曾唱过。李白之诗篇入乐,明白见于史策者,曰《清平调》数章,王维但《渭城》一曲。其余如绝句可歌,见诸旗亭故事,元白之诗传唱宫禁,如此,则唐人之诗有可歌者,有不可歌者,浑称诗词乐曲、乐府歌行也。 词起于中晚唐,李白《忆秦娥》《菩萨蛮》二阕,学者致疑。《菩萨蛮》者,《杜阳杂编》云:大中(宣宗年号)初女蛮国贡双龙犀明霞锦,其国人危髻金冠,缨络被体,故谓之《菩萨蛮》。当时倡优遂歌菩萨蛮曲,文士亦往往效其词。《南部新书》亦载此事;又《北梦琐言》云,宣宗爱唱菩萨蛮词,令狐丞相假飞卿所撰密进之,戒以勿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菩萨曲即起于宣宗时。《宋史·乐志》载,宋队舞有菩萨蛮队,舞者衣绯生色窄(一作穿)砌衣,卷云冠(陈晹《乐书》绯生色作绛缯)。中唐人作小曲者,有张志和《渔歌子》,戴叔伦《转应曲》,刘禹锡《忆江南》《潇湘神》,白居易《花非花》《长相思》《忆江南》,或从五七六言脱胎而出,或采民间小曲,此为长短句之开始,亦即词之祖也。 朱熹云:“古乐府只是诗中间却添许多泛声,后来怕失了那泛声,逐一声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语类》百四十)此说非也。南朝乐府,已有三五言句法,懊侬曲、读曲歌等皆是,此即长短句,并非中唐人填实了泛声。唐人以律绝为歌曲,唱时情形,今已不明,或和泛声。又如上去等字,必不止一音,如今工尺谱,遇上去字必用二三音谱之,是朱子误认作泛声耳。迄于宋代,歌曲之谱已完全适合长短句法,故五七言绝句,如要歌唱,必添泛声。《苕溪渔隐》云:唐初歌词多是五言诗或七言诗,初无长短句,自中叶以后至五代,渐变成长短句,及本朝,则尽为此体,今所存者,止《瑞鹧鸪》《小秦王》二阕,是七言八句诗并七言绝句而已。《瑞鹧鸪》犹依字可歌,若《小秦王》必须杂以虚声乃可歌耳。其词曰:“碧山影里小红旗,侬是江南踏浪儿,拍手欲嘲山简醉,齐声争唱浪婆词。西兴渡口帆初落,渔浦山头日未欹,侬送潮回歌底曲,樽前还唱使君诗。”此《瑞鹧鸪》也。“济南春好雪初晴,行到龙山马足轻。使君莫忘霅溪女,时作阳关肠断声。”此《小秦王》也。皆东坡所作。(转录《词苑丛谈》卷一)朱子见南宋时歌七言诗必须杂以虚声,故发此论耳。 中晚唐、五代词,皆是乐府,皆可歌。《南唐书》记元宗尝作《浣溪沙》二阕,付王感化歌之。即“菡萏香消翠叶残”,“手卷真珠上玉钩”是也。直至五代,盛行者皆为小令。至北宋柳耆卿辈变旧声而为新声,音律以繁,中长调起,此时对花间诸曲,锡以小令之名矣。至徽宗时,立大晟府,凡词皆可定谱。《词苑丛谈》卷一云,政和中一中贵人使越州回,得词于古碑阴,无名无谱,不知何人作也,录以进御,命大晟府填腔。因词中语,赐名《鱼游春水》。词云:“秦楼东风里,燕子还来寻旧垒。余寒犹峭,红日薄侵罗绮。嫩草方抽碧玉茵,媚柳轻拂黄金缕。莺啭上林,鱼游春水。几曲阑干遍倚,又是一番新桃李。佳人应怪归迟,梅妆泪洗,凤箫声绝沉孤雁,望断清波无双鲤。云山万重,寸心千里。” 晚唐诗有近词者,如韩偓《玉合》诗云:“罗囊绣,两凤凰;玉合雕,双;中有兰膏渍红豆,每回拈著长相忆。长相忆,经几春;人怅望,香氤氲;开缄不见新书迹,带粉犹残旧泪痕。”又《金陵诗》云:“风雨萧萧,石头城下木兰桡。烟月迢迢,金陵渡口去来潮。自古风流皆暗销,才鬼妖魂谁与招。彩笺丽句徒已矣,罗袜金莲何寂寥。”但不能即谓之词。一、不付歌唱,且本无歌调也;二、无后人拟作,未成为一种词体。 晚唐薛能《舞者》诗:“绿毛钗动小相思,一唱南轩日午时。慢靸轻裾行欲近,待调诸曲起来迟。筵停匕箸无非听,吻带宫商尽是词。为问倾城年几许,更胜琼树是琼枝。”此言当时舞女所唱之曲,亦名词也。 (《文学遗产》一八三期,一九五七年) 词曲探源续录[1] 薛能柳枝词 薛能又有《折杨柳十首》,序云:“此曲盛传,为词者甚众,文人才子各炫其能,莫不‘条似舞腰,叶如眉翠’,出口皆然,颇为陈熟。能专于诗律,不爱随人。搜难抉新,誓脱常态,虽欲弗伐,知音其舍诸。”诗云,“华清高树出离宫,南陌柔条带暖风。谁见轻阴是良夜,瀑泉声畔月明中”;“洛杨晴影覆江船,羌笛秋声湿塞烟。闲想习池公宴罢,水蒲风絮夕阳天”;“嫩绿轻悬似缀旒,路人遥见隔宫楼。谁能更近丹墀种,解播皇风入九州”;“暖风晴日断浮埃,废路新条发钓台。处处轻阴可惆怅,后人攀处古人栽”;“潭上江边袅袅垂,日高风静絮相随。青楼一树无人见,正是女郎眠觉时”;“汴水高悬百万条,风清两岸一时摇。隋家力尽虚栽得,无限春风属圣朝”;“和风烟树九重城,夹路春阴十万营。惟向边头不堪望,一株憔悴少人行”;“窗外齐垂旭日初,楼边轻暖好风徐。游人莫道栽无益,桃李清阴却不如”;“众木犹寒独早青,御沟桥畔曲江亭。陶家旧日应如此,一院春条绿绕厅”;“帐偃缨垂细复繁,令人心想石家园。风条月影皆堪重,何事侯门爱树萱”。 薛能又有《柳枝四首》,又有《柳枝词五首》。《柳枝词》序云:“乾符五年,许州刺史薛能于郡阁与幕中酣饮醅酎,因令部伎少女作《杨柳枝》健舞,复歌其词。无可听者,自以五绝为杨柳新声。”“朝阳晴照绿杨烟,一别通波十七年。应有旧枝无处觅,万枝风里卓旌旃”;“晴垂芳态吐牙新,雨摆轻条湿面春。别有出墙高数尺,不知摇动是何人”;“暖梳簪朵事登楼,因挂垂杨立地愁。牵断绿丝攀不得,半空悬着玉搔头”;“西园高树后庭根,处处寻芳有折痕。终忆旧游桃叶舍,一株斜映竹篱门”;“刘白苏台总近时,当初章句是谁推。纤腰舞尽春杨柳,未有侬家一首诗”。(自注:刘白二尚书继为苏州刺史,皆赋杨柳枝词,世多传唱。虽有才语,但文字太僻,宫商不高如可者岂斯人徒欤!洋洋乎唐风,其令虚爱。) 裴俚词 裴,闻喜人,晋公度之从子。官历职方郎中、太子中允。《全唐诗》录诗五首,皆俚词,殆录自小说也。《南歌子词三首》云,“不是厨中丳,争知里心。井边银钏落,展转恨还深”;“不信长相忆,抬头问取天。风吹荷叶动,无夜不摇莲”;“簳蜡为红烛,情知不自由。细丝斜结网,争奈眼相钩”。《新添声杨柳枝词》云,“思量大是恶姻缘,只得相看不得怜。愿作琵琶槽那畔,得他长抱在胸前”;“独房莲子没人看,偷折莲时命也拼。若有所由来借问,但道偷莲是下官”。虽俚谐有吴歌味。 西塞山 张志和《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西塞山”论者不一。或谓在湖州,或谓在武昌。余谓言湖州者是也。皮日休有《西塞山泊渔家》诗云:“白纶巾下发如丝,静倚枫根坐钓矶。中妇桑村挑叶去,小儿沙市买蓑归。雨来莼菜流船滑,春后鲈鱼坠钓肥。西塞山前终日客,隔波相羡尽依依。”云莼菜、鲈鱼,总之不离太湖边也。 缠头 杨汝士《贺筵占赠营妓》(《全唐诗》本原注云,“《北里志》:汝士镇东川,其子知温及第,开家宴相贺。营妓咸集,命人与红绫一匹”。)诗云:“郎君得意及青春,蜀国将军又不贫。一曲高歌红(一作绫)一匹,两头娘子谢夫人。”一曲赏一绫,即所谓“缠头”也。僧唱佛事亦得缠头。向觉明《唐宋俗讲考》谓僧唱〔红绫〕等曲子,非也。此亦缠头之类,或为人唱寿被、寿鞋耳。 词作妇人语 “晏叔原见蒲传正云,先公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传正曰:‘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岂非妇人语乎?晏曰:公谓‘年少’为何语?传正曰,岂不谓其所欢乎?晏曰:因公之言,遂晓乐天诗两句云‘欲留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传正笑而悟。”(《词苑丛谈》卷三) 按:此可证当时作词必须作妇人语也。北宋犹然,况晚唐五代耶!温、韦、李氏父子词多半宫词、酒令、闺怨体,其有寄慨者偶然也。 宋人以词为乐府 宋人以词为乐府,而古乐府曰诗。此因惟词可歌,而古乐府皆已不可歌也。王灼云:“士大夫又分诗与乐府作两科。古诗或名曰乐府,谓诗之可歌也,故乐府中有歌、有谣、有吟、有引、有行、有曲。今人于古乐府,特指为诗之流,而以词就音,始名乐府,非古也。”(《碧鸡漫志》卷一) 按:当时宋人之词尚未明定为“词”,亦曰“乐府”。 选词以配乐 元稹《乐府古题序》云:“(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皆属事而作,虽题号不同,而悉谓之为诗可也。后之审乐者,往往采取其词,度为歌曲。盖选词以配乐,非由乐以定词也。”元稹,唐人,所见甚是。 王灼曰:“元微之序《乐府古题》云,(操、引、谣、讴、歌、曲、词、调)八名起于郊祭、军宾、吉凶、苦乐之际。在音声者,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句度长短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之准度。而又别其在琴瑟者为操、引;采民甿者为讴、谣;备曲度者,总谓之歌、曲、词、调。斯皆由乐以定词,非选词以配乐也。(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九名皆属事而作,虽题号不同,而悉谓之为诗可也。后之审乐者,往往取其词,度为歌曲,盖选词以配乐,非由乐以定词也。微之分诗与乐府作两科。固不知事始,又不知后世俗变。凡十七名皆诗也。诗即可歌,可被之管弦也。元以八名者近乐府,故谓由乐以定词;九名者本诸诗,故谓选词以配乐。今《乐府古题》具在,当时或由乐定词,或选词配乐,初无常法,习俗之变,安能齐一?” 按:唐诗之付歌曲者,亦多选词以配乐者也。 北宋词之体制 王灼云:“万俟雅言初自集分两体,曰‘雅词’、曰‘侧艳’,目之曰‘胜萱丽藻’。后召试入宫,以侧艳体无赖太甚,削去之。再编成集分五体,曰‘应制’、曰‘风月脂粉’、曰‘雪月风花’、曰‘脂粉才情’、曰‘杂类’。周美成目之曰‘大声’。”此可见北宋词之体制焉。 诗词无一定界限 温飞卿《春晓曲》“油壁”“流苏”之篇,《花间集》不收,而《草堂》载之,知诗与词无一定界限也。 田曹小令 王灼曰:“今有过钧容班教坊者,问曰:‘某宜何歌?’必曰:‘汝宜唱田中行、曹元宠小令’。” 按:田、曹小令,当时通行俚俗之曲,今皆不传。 按:《漫志》卷二云,田中行极能写人意中事,杂以鄙俚,曲尽要妙,当在万俟雅言之右,然庄语辄不佳。尝执一扇,书句其上云“玉蝴蝶恋花心动”,语人曰,此联三曲名也。(北里间横行者也) 又按:《漫志》卷二云,政和间,曹组元宠每出长短句,脍炙人口,作《红窗迥》及杂曲数首,解闻者绝倒,滑稽无赖之魁也。 “有厚入无间” 蒋敦复论词有“有厚入无间”之语,以为独得不传之秘。其词话王韬序之。敦复,宝山人,字纯甫,号剑人。主南唐北宋者。 晁无咎论词 晁无咎论词有云:“晏元献不蹈袭人语而风调闲雅,如‘舞低杨柳楼心月,歌罢桃花扇影风’。知此人不住三家村也。”无咎,北宋人,而误以小山词为珠玉词。又,“杨柳楼心”往往亦作“杨叶楼心”。又,晁氏论词见《复斋漫录》,颇可疑。 小令侑酒 晏叔原《鹧鸪天》:“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云“小令尊前”,盖当时所谓小令皆所以侑酒者耳。 东坡非不能歌 陆游云,世言东坡不能歌,故所作乐府多不协。晁以道谓绍圣初与东坡别于汴上,东坡酒酣自歌《古阳关》,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 东坡未尝不学柳七 东坡虽鄙柳七,但未尝不学之也。《碧鸡漫志》云:“今少年妄谓东坡移诗律作长短句,十有八九不学柳耆卿则学曹元宠。虽可笑亦毋庸笑也。”又东坡与鲜于子骏书云:“近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成一家。”(此意得自宛敏灏) “多情应笑我” 东坡词“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多情”必指当时同游之声伎而言。柳耆卿《玉女摇仙佩》:“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误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雄姿英发,今日白发红颜,亦不妨老学风流也。 唐宋度曲亦多用笛 宋翔凤《乐府余论》云:“北宋所作多筝琶,故啴缓繁促而易流,南渡以后,半归琴笛,故涤荡沉渺而不杂。” 按:自唐至宋,度曲亦多用笛,例证多不胜举。北宋熙宁间,秘书监刘几字伯寿最好音乐。乐工花日新颇能为新声,时与之游。《后山谈丛》云:“秘书监刘几好音,与国工花日新游。其弟卫卿谏不用,乃戒门下勿通。监约鸣管以自通。卿又使他工横吹于门以误之,数奏而不出。卿告之,监曰,非也。语次而工至,横管一鸣,监笑曰,此是也。乃走出。”足见其时横管已为最主要之乐器,乐工挟以自随者也。 营妓 唐宋人屡言营妓,或言营籍妓。《全唐诗》卷二十八(石印本)引抒情诗云:歙州刺史李曜罢歙州,与吴圆交代,有酒录事名媚川,明慧,曜颇留意,托圆令存,有诗云:“经年理郡少欢娱,为习干戈间饮徒。今日临行尽交割,分明收取媚川珠。”吴圆答诗云:“曳履优容日日欢,须言达德倍汍澜。韶光今已输先手,领得嫔珠掌上看。”注云,韶光,营籍妓名。 苏幕遮 〔苏幕遮〕源于公孙大娘浑脱舞。吕元泰上书:比见坊邑,相率为浑脱队,骏马戎服,名曰“苏幕遮”。(参考杜甫、李白诗注及《历代诗话》) 霓裳散序 白居易《池上篇》自序:“酒酣琴罢,又命乐童登中岛亭合奏〔霓裳散序〕。”名“散序”,殆北宋慢词之滥觞欤。 (据笔记摘抄并加大小标题) “词曲选”引言 关于词学 词学包括: 一、词史 此为文学史或诗歌史之一部分。论词之起源。或者追溯到南朝乐府,如梁武帝《江南弄》、沈约《六忆诗》等,取其长短句并且有一定的格式者。但真正的词起于唐代。尤其是中唐以后。乃是唐代教坊的小曲。其目见于崔令钦《教坊记》者也很详备了。唐代韵文,主要是诗赋,尤其是诗最发达。但也是到了唐代,诗和乐府分家得很远。南北朝时,诗篇以入乐者为多,或虽不入乐而用乐府题目或内容者多。到了唐代,诗乐分途,玄宗以后,乐府诗更少,杜、韩一派以文为诗。其时诗惟五七言绝句入乐(也有律诗偶尔入乐者),古诗全不入乐。其时民间小曲,边疆乐歌侵入,教坊歌伎习唱,随时有新声加入,汇流而称为小曲。其文词被于歌曲者,即名为词。《全唐诗》附有词一册。至于两宋,词为最盛。并且有长调兴起。凡两宋时代之歌曲,几全用长短句,故称为词。词的名称,在唐宋时尚不确定,或称乐府,或称小曲,或称大曲,或称歌。到了后来,以“乐府”称汉魏以来迄于唐之歌曲,以元明以后之新声歌曲称为“曲”,于是专以唐代新声及两宋歌曲称为“词”。实则词只是文辞的意义,其音乐部分,整个东西应该称为歌曲也。可惜词到了元以后也不能歌唱了,只有文词方面供后人欣赏及拟作。所以“词”是文学史上的名称,是中国文学中的一门,也是中国诗的一门。词又称为诗余,这是不很科学的。有人认为词从诗体中变出,此说不可靠。诗变不出词。诗的本身从乐府来,词也从乐府来,他们共同的来源都是民间的歌曲。乐曲、俚调、外国乐歌、边疆乐歌。不过从汉魏晋南北朝乐府出来的成为古诗或近体诗,从唐宋乐府出来的成为词。 词史的书参考各本文学史的词及唐宋一段文学史。专书有刘毓盘的《词史》、王易《词曲史》等。 二、词律 词称诗余,大概会做诗的人,以余力填词,也有专成词家的。词和诗不同,在于格律。不但有长短句的格式,并且格律很严,平仄四声,都有讲究,因为原先是入乐的,后来虽未必付歌唱,却要合律以求工。词谱书如《白香词谱》,便于初学。万树《词律》最为详备。还有专研究清真词律等类书。在词学里面,也有研究乐律宫调问题的。 三、词集 总集有《花间集》《尊前集》《草堂诗余》等。别集宋元以后有千家之多,主要有《彊村丛书》《宋六十名家词》《全宋词》等。元明清人词集,汇刻的丛书较少,因不太重要之故。今敦煌所出词,也有人收集。 四、词的批评 有徐《词苑丛谈》、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王静安《人间词话》等,《词话丛编》收集不少。另有吴梅《词学概论》。 五、词的掌故 例如张宗棣《词林纪事》之类。 普通学生习读,偏于欣赏方面。选本:(1)张惠言《词选》;(2)《艺蘅馆词选》(梁令娴)(中华版);(3)《唐宋名家词选》(龙沐勋)(开明版);(4)刘麟生《词絜》。这些都可用。另有俞平伯《读词偶得》、浦江清《词的讲解》(《国文月刊》)。 词 词是唐代的小曲。唐代大曲,都用诗体,如〔甘州词〕〔凉州词〕等均用五七绝。虽然也可称词,但后来词专指长短句而言,则出于唐代的小曲。 唐代大曲小曲见于崔令钦《教坊记》者共有三百二十四曲名,内中大曲数目甚少,小曲有二百七十八曲。其性质不能尽知,中间也恐有只是乐曲不配合诗词者。但后世著名的词牌有〔抛球乐〕〔清平乐〕〔浣溪沙〕〔浪淘沙〕〔望江南〕〔河渎神〕〔醉花阴〕〔归国谣〕〔定风波〕〔木兰花〕〔菩萨蛮〕〔临江仙〕〔虞美人〕〔凤归云〕〔感庭秋〕〔荷叶杯〕〔西江月〕〔拜新月〕〔鹊踏枝〕〔曲玉管〕〔倾杯乐〕〔谒金门〕〔巫山一段云〕〔相见欢〕〔苏幕遮〕〔诉衷情〕〔洞仙歌〕〔梦江南〕〔三台〕〔醉公子〕〔拂霓裳〕〔兰陵王〕〔南歌子〕〔酒泉子〕等。 此类小曲,从其名称看,有边疆乐曲,如〔甘州子〕〔镇西乐〕〔柘枝引〕〔苏幕遮〕〔胡渭州〕〔西河狮子〕〔西河剑器〕〔定西番〕〔菩萨蛮〕等。有外国音乐,如〔赞普子〕〔穆护子〕〔南天竺〕〔女王国〕等。其出于中原民间的,如〔杨柳枝〕(洛下新声,此却是七言诗体,但亦在《教坊记》小曲内)〔临江仙〕〔虞美人〕〔南歌子〕〔南乡子〕等。题材为庆祝者,如〔还京乐〕〔贺圣朝〕〔千秋乐〕〔破南蛮〕等。闺情者如〔想夫怜〕〔恨无媒〕〔长相思〕〔柳青娘〕〔玉搔头〕〔宫人怨〕〔灯下见〕〔相见欢〕等。为节令者如〔泛龙舟〕〔七夕子〕〔上元子〕等。佛曲者如〔毗沙子〕〔多利子〕〔菩萨蛮〕(?)〔望月波罗门〕等。而且大半是舞曲,其知为舞曲者,如〔剑器子〕〔破阵子〕〔狮子〕〔带竿子〕〔西河狮子〕〔西河剑器〕等。如〔柘枝引〕必与柘枝舞有关,〔缭踏歌〕必是踏歌。〔后庭花〕〔拂霓裳〕等亦必是舞曲。至于此类小曲。歌唱者主要当为女伎,如教坊伎、官伎。士大夫民众,亦多习之以为娱乐。演奏地点为宫苑、宫廷、王府、贵人之家、旗亭、驿站以及一切宴席。长安、洛阳、扬州、金陵几个都会。此类小曲后来称为小令。单支,或有双调。均非慢词,虽有较长者,亦非慢词也。 此种情形如今日各地民间歌曲《四季相思》《孟姜女》,及边疆民歌如新疆民歌《沙里红巴哀》以及《蒙古牧歌》之类。唐代为胡汉东西南北歌曲之大汇合。 词有专集,据说是从温庭筠开始,有《握兰》《金荃》两集,今佚。而选集以五代赵崇祚《花间集》为最古。黄升《花庵词选》案语中尚引到唐吕鹏《遏云集》,今佚。(见《词林纪事》李白条下) 《花间集》录皇甫松《采莲子》两首云:“菡萏香连十顷陂(举棹),小姑贪戏采莲迟(年少)。晚来弄水船头湿(举棹),更脱红裙裹鸭儿(年少)。”“船动湖光滟滟秋(举棹),贪看年少信船流(年少)。无端隔水抛莲子(举棹),遥被人知半日羞(年少)。”此以“举棹”及“年少”作为和声,十足民歌风味,颇有天趣。乃文人拟民间歌曲之作也。〔采莲子〕或者也是舞曲,作采莲舞时歌之。 凡词流传至今皆文人精美之作。真正民间流传之俚曲,以不被人所重,淘汰尽矣。惟敦煌所出词,保存一部分。 康熙间万树(红友)《词律》中有异名而同调者,亦有同名而异调者,据《词律拾遗》之作者徐本立诚庵云:“《词律》凡六百六十调,一千一百八十余体。今补一百六十五调,为体一百七十九,暨补体三百十六,都凡四百九十五体。合之原书共八百二十五调,一千六百七十余体。”当然尚有遗漏。 曲 所谓“曲”: 《国语·周》上:“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韦昭注云:曲,乐曲也。 《说文》:“曲,象器曲受物之形。”,段注:象圜其中受物之形。 《广雅·释诂》:“曲,折也。” 《礼记·乐记》:“歌者上如抗,下如队(坠);曲如折,止如槁木。” 许之衡云:古之歌即曲也,《尔雅》曰:“声比于琴瑟曰歌,独歌曰谣。”独歌谓无丝竹和之,声比于琴瑟,则应弦合节,一如今之唱曲矣。 《文选》宋玉《对楚王问》:“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 段注《说文》:凡委曲之称,不直曰曲。《诗》曰“予发曲局”,又曰“乱我心曲”,《笺》云:心曲,心之委曲也。又乐章为曲,谓音宛曲而成章也。 《诗经·魏风·园有桃》:“心之忧矣,我歌且谣。”《毛传》:“曲合乐曰歌,徒歌曰谣。”《韩诗》:“有章曲曰歌,无章曲曰谣。”按,曲合乐者,合于乐器也。《诗经·大雅·行苇》:“或歌或咢。”《毛传》:“歌者,比于琴瑟也,徒击鼓曰咢。”按:即曲合乐曰歌也。 而“诗”则所指不同。《诗经·小雅·巷伯》:“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凡百君子,敬而听之。”谓作为此歌之词也。故诗词皆指文章而言,歌曲皆指合乐而言。 词曲之相同点: (1)皆为乐府歌曲。教坊伎伶所习。曲调之来源,或为民间,或为外来,或出乐工所制造。 (2)均有宫调,均有牌子。牌子同者,体制相同。 (3)唐宋时代,称词为曲,如晁无咎评东坡词是曲子中缚不住者,又姜白石词称《白石道人歌曲》。而元明人称曲亦谓词。元明之间人所作《菉斐轩词韵》实为北曲而设。又李玄玉(一笠庵)《北词广正谱》、沈自晋《南词新谱》、吕士雄《南词定律》、吴梅之《南北词简谱》,皆曲律之书也。 (4)词称诗余,曲亦词余。 (5)有些牌子,词曲相同,如北曲之〔干荷叶〕。南曲之〔虞美人〕〔遏金门〕〔一剪梅〕等。《董西厢诸宫调》以及南曲散曲套数中同宋词体制者不少。 (6)词有犯调,曲也有集曲。犯调如〔玲珑四犯〕〔凄凉犯〕〔六丑〕等。集曲则南曲最多,北曲有带过曲。 词曲相异者: (1)兴盛之时代不同。词盛于晚唐五代两宋,曲盛于元明清。 (2)词贵婉约,曲贵奔放。 (3)词中多比兴,曲主直叙。 (4)词文章内容婉曲,而声调简单。曲则北曲繁音促节,南曲冗曼细腻,曲折愈多。 (5)词有双叠、三叠、四叠者,曲则小令几乎都是单支。 (6)词是一曲,曲则可联成套数。词之大曲虽也联成一套,但中间的遍是重复的,或者两体相缠间的。曲之套数取宫调相同之曲牌数个合成,都不重复。 (7)词不大有衬字,曲则剧曲中衬字最多。 (8)词韵曲韵不同,词平入独押,上去合用。曲则入声派入三声,又可四声通押。同时南曲中又严到阴阳上去,都有讲究。 词境、曲境之不同: 词境:意境,静境,画境。 曲境:人情,动境,戏剧性。 如关汉卿〔双调〕《大德歌》:“风飘飘,雨潇潇,便做陈抟睡不着。懊恼伤怀抱,扑簌簌泪点抛。秋蝉儿噪罢寒蛩儿叫,淅零零细雨打芭蕉。”可与温庭筠《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李清照《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冯延巳《归国谣》“何处笛。终夜梦魂情脉脉,竹风檐雨寒窗滴”相比。 又如马致远〔越调·天净沙〕《秋思》,周德清谓为“秋思之祖”。《曲藻》:“通首是景中的雅语。”王国维《人间词话》:“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宋元戏曲史》以此为“元曲小令之表率”。任讷则谓此曲凝重犹近诗余。“此词前三句以九事设境,全属静词,末二句亦是含蓄幽渺之趣,词境多而曲境少。”(《作词十法疏证》) (据讲稿整理并加标题) 元代的散曲 元曲兼指剧曲和散曲,剧曲属戏剧,散曲则是词以后兴起的诗歌新样式。南宋后期,词日趋衰落,随着金元俗曲的增多和元人歌曲的普遍,原本产自民间的文艺形式由于文人的参与创制而兴盛起来,元人自称其为“乐府”,后世将其名为“散曲”。 散曲分小令与套数两种形式。单支者名为小令。同一个宫调组织许多曲子成为一套的名为套数,亦名散套,这是相对于戏曲中应用的剧套而言。 散曲只是清唱的,配合音乐的。无科白,无搬演。以抒情为主,间或亦可叙事。 散曲有许多不同的曲牌名。如〔折桂令〕〔四块玉〕 〔天净沙〕〔沉醉东风〕〔水仙子〕等。此类曲调是金元时代流行的歌曲。性质与宋词相同,不过词是唐宋时期流行的歌曲,到了金元时代有俗曲起来,词已变为高雅的东西,不大流行歌唱了。 曲中的小令与词中的小令是有别的。曲的小令只有单支,词中小令往往有上下两叠。词中有慢词、长调,曲的小令都是短小的,无慢词。但有将同一宫调的两支曲调连唱的,称“带过曲”,它介于小令与散套之间。 曲的套数,相当于词的赚词、大曲。 词可以用同一词牌,连作数首。如温飞卿有《菩萨蛮》十四章。曲的小令亦然,可以单作一首,亦可连作若干篇。如白仁甫有〔驻马听〕四首,分咏吹、弹、歌、舞。又如关汉卿有〔一半儿〕《题情》数首,皆咏闺情。 套数可长可短。短者如杨西庵〔仙吕·赏花时〕套只有〔赏花时〕〔胜葫芦〕〔赚尾〕三曲,咏秋景。长者如刘时中(刘致)〔正宫·端正好〕《上高监司》二套,前套十五曲,后套三十四曲。 散曲中的套数有同于剧曲中的,如〔正宫·端正好〕套等。也有剧曲中不用的,如马致远〔双调·夜行船〕《秋兴》,所用曲有在剧曲中不见的。睢景臣《高祖还乡》套,开始用〔哨遍〕,此曲为剧曲中所不用。而其后之〔耍孩儿〕及五个煞尾,则剧曲中亦用。 散曲的题材也很广泛。主要是闺情、写景、咏物、咏怀、题赠、送别、登临山水、怀古等。凡诗词中题目皆可用散曲表达。因为结合俗语,有滑稽打趣的,比之诗词更为新鲜生动。如马致远的〔般涉调·耍孩儿〕《借马》。 散曲是风流潇洒的,反正统思想。绝对没有酸腐的正统的儒家思想,反之以道家的出世为多。多名士作风。 散曲以抒情为主,亦有咏传奇故事的,如《摘翠百咏小春秋》,用一百支〔小桃红〕咏西厢故事。 元人散曲都是北曲,惟亦有少数南北合套,以北曲与南曲相间成套。 元代流行的俗曲,无名氏所作的保存下来不多,现存散曲选本中的主要是名家之作,散曲的选本有: 1.《阳春白雪》十卷,元杨朝英(澹斋)选(《散曲丛刊》本)。 2.《朝野新声太平乐府》九卷,元杨朝英选(《四部丛刊》本)。 3.《乐府群玉》五卷,疑元末胡存善编,专选小令 (《散曲丛刊》本)。 4.《乐府群珠》四卷,明无名氏辑(疑胡存善原编,后人有所补益),卢前校,选元明人小令(1955年商务印书馆本)。 元散曲作家: 散曲作家有地位官职高的,如刘秉忠官至太保,杨果(西庵)官参政,卢挚(疏斋)官江东道廉访使,姚燧(牧庵)官翰林学士承旨等;有少数民族的,如康里人不忽木 (官平章政事),蒙族人阿鲁威,畏吾儿(维吾尔)人贯云石(酸斋)等。其中刘、杨、姚所作不多,而卢、贯为散曲重要作家。 剧作家关、王、白、马、郑、乔都有散曲,兼散曲作家。其中马致远、乔吉所作尤多,为散曲大家。 专作散曲的名家有卢挚、马昂夫(号九皋,即薛昂夫,回鹘人)、张养浩(1269—1329,山东济南人)、贯云石(1286—1324,号酸斋,畏吾儿人)、徐再思(号甜斋)、刘致(字时中),而以张可久(小山)所作最多,与乔吉齐名,并称乔张。张小山的散曲,典雅化,同于诗词的作风。 散曲的代表作品: 小令:如刘秉忠〔干荷叶〕,杨果〔小桃红〕《咏采莲》,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一云无名氏作),关汉卿〔四块玉〕《别情》,白贲(字无咎)〔黑漆弩〕(一名〔鹦鹉曲〕)《渔父》(冯子振有和作),白仁甫〔驻马听〕(吹弹歌舞)四首、 〔寄生草〕《饮》等。 套数: 马致远《秋兴》(〔夜行船〕)《借马》(〔耍孩儿〕); 贯云石《西湖游赏》(《北粉蝶儿》)合南曲,南北合套); 张可久《湖上晚归》(〔一枝花〕); 刘时中《上高监司》(〔端正好〕)(极长); 睢景臣《高祖还乡》(〔哨遍〕)。 以上作品见《阳春白雪》《乐府群玉》《太平乐府》诸书,及周德清《中原音韵·作词十法》所举的典范作品。 下举几例: 马致远〔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此曲多云无名氏作,《尧山堂外纪》归马致远。《中原音韵》评此为“《秋思》之祖”,王国维评此“纯是天籁,仿佛唐人绝句”,历来推此为小令表率,任二北嫌其静字太多,尚非曲之至者。 白朴〔寄生草〕《饮》: 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糟腌两个功名字,醅渰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 此词周德清《中原音韵》取在定格四十首之首列,评曰:“命意、造语、下字,俱好。”任讷谓:近人论散曲推马致远〔天净沙〕一首为表率,“实则用意平常,选语凝重,绝少疏放之致,尚不足以表见元曲大部分之精神。周氏于定格四十首中,首标此词,按其气韵格律,则恰可为元曲令词之表率焉。”(任讷《作词十法疏证》) 白无咎〔黑漆弩〕: 侬家鹦鹉洲边住,是一个不识字渔父。浪花中一叶扁舟,睡煞江南烟雨。 觉来时满眼青山暮,抖擞着绿蓑归去。算从前错怨天公,甚也有安排我处。 此曲《阳春白雪》作无名氏。冯子振(海粟)有和韵三十九首,其序谓此曲白无咎作,今姑从之。此曲传唱一时,士大夫以为难和,如“父”字韵,“甚”字必要去声,“我”字必要上声,音律始谐,不然不可歌。冯海粟和之三十余章,可谓灏烂矣。 马致远《秋兴》(一作《秋思》)(散套): 〔双调·夜行船〕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乔木查〕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没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 〔庆宣和〕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虽坚半腰里折,魏耶?晋耶? 〔落梅风〕天教你富,莫太奢,不多时好天良夜。富家儿更做道你心似铁,空辜负了锦堂风月。 〔风入松〕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不争镜里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休笑鸠巢计拙,葫芦提一向装呆。 〔拨不断〕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更那堪竹篱茅舍。 〔离亭宴煞〕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蚊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穰穰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时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分紫蟹,煮酒烧红叶。想人生有限杯,浑几个重阳节?人问我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此套数第一曲总说,第二曲咏帝王,第三曲咏豪杰,第四曲咏富人,第五曲以下写自己处世,接近自然。《中原音韵》评此曲云:“此方是乐府,不重韵,无衬字,韵险,语俊。谚云:‘百中无一。’余曰:‘万中无一。’”吴梅云:“马致远小令以〔天净沙〕为最,纯是天籁,仿佛唐人绝句。《秋思》一套直似长歌矣。且通篇无重韵,尤较作诗为难。” (据文学史讲稿整理) 评陆侃如、冯沅君的《中国诗史》 《中国诗史》上中下三卷 陆侃如 冯沅君合著 大江书铺印行 三卷合价五元 陆侃如、冯沅君两先生所合著的《中国诗史》,共分三卷:上卷从中国诗的起源论到汉代及汉以后的乐府;中卷从曹植论到杜甫,包括了魏晋南北朝隋唐诗歌的全部;下卷从李后主论到元明清的散曲,撇开了中国狭义的所谓“诗”,而讨论近代的“词”和“曲”。上卷的出版在一年以前,而下卷是新近方始出版的。 名为“诗史”,何以叙述到词和曲呢?原来陆、冯两先生所用的这个“诗”字,显然不是个中国字,而是西洋Poetry这一个字的对译。我们中国有“诗”“赋”“词”“曲”那些不同的玩意儿,而在西洋却囫囵地只有Poetry一个字;这个字实在很难译,说它是“韵文”吧,说“拜伦的韵文”,“雪莱的韵文”,似乎不甚顺口,而且西洋诗倒有一半是无韵的,“韵”,曾经被弥尔顿骂做野蛮时期的东西。没有法子,只能用“诗”或“诗歌”去译它。无意识地,我们便扩大了“诗”的概念。所以渗透了印度欧罗巴系思想的现代学者,就是讨论中国的文学,觉得非把“诗”“赋”“词”“曲”一起都打通了,不很舒服。陆、冯两先生把词和曲也认做诗是很自然的事。不过照这么办,第一,也得把“赋”合并在内。赋,从体裁上说,是有韵的;就是给读者的情绪,也近于诗,而远于奏议、论说、游记那一类的东西。而况“诗”(编者注:似为“赋”)是六义之一,楚骚的正流。枚乘的《七发》,脱胎于宋玉的《招魂》,开汉赋的法门,无疑是一篇创造的、伟大的作品;而《诗史》用千余言讨论《招魂》,竟无一字提及《七发》!作《子虚》《上林》的司马相如,无论如何是古代一大作家,但是倘使他没有帮汉武帝作《郊祀歌》,恐怕也连名字都不见于《诗史》了。 汉赋写山川人物,有点像方志、字书;用问答嘲讽,有点像纵横辩士;这些是不纯粹的地方。直到王粲的《登楼赋》方始踏进了抒情诗的领域。以后两晋南北朝的小赋,实在只是较长的诗,而且内容和形式比诗更丰富、更美。这些小赋夹杂用五言、七言、四言、六言,比整齐的五言诗有变化得多。陶渊明的《归去来辞》《闲情赋》,岂在《饮酒》《归田园居》之下;鲍照的《芜城》,梁元帝的《采莲》《荡妇秋思》,岂不比他们所作的乐府更好?《哀江南赋》是《离骚》以后第一篇大文字,如果略掉它而讲庾信,岂不等于不讲?作者在叙论南北朝作家时,特地避开赋,而专讨论乐府小诗,不能不说是去大就小。西洋诗通常较中国诗长,有许多竟是赋体,而中国如陶渊明的《闲情赋》,翻成洋文,实在是顶好的恋诗,可以放到济慈、海涅的集子里去的。 “赋”是中国古代的长诗,“弹词”是中国近代的长诗。所以,第二,《诗史》不应该把弹词摒弃。《天雨花》《再生缘》这一类的作品,诚然不能说是最高的文学,但卷帙之多,结构之大,对于民间小儿女影响之深,不容我们忽视。《诗史》下卷甚至于把“挂枝儿”“马头调”、绍兴歌谣、“打铁打家刀”等都介绍到了,何以反把比较整齐伟大的民间诗歌“弹词”“鼓词”一类的东西遗漏不讲呢?考弹词直接出于唐代的佛曲,以血统而论,她是近代两大文学戏曲和小说的祖姑。弹词、戏曲、小说三者同源,都出于“佛曲”或“变文”,是印度文学给我们的顶大的赐予,是东方文学史上的奇迹。弹词是东方的Romance Literature,是近代文学的源泉。它的散文的部分,变成口白,而拿曲牌或套数代替了整齐的七言诗,便具了戏曲的雏形。“诸宫调”“弹”“弦索”,还不是弹词和戏曲之间的东西?“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在高则诚没有作《琵琶记》之前,先有南宋的盲翁在弹唱蔡伯喈的故事了。把它的散文部分扩大,把它的诗的部分缩小,移到篇首作为“开篇诗”,或者插在中间,作“有诗为证”,便变成章回小说。我们看《唐三藏取经诗话》等类较古的小说里面插着这样多的诗,便可以悟出平话小说的来历。有许多人叹惜于中国没有伟大的史诗,觉得中国文学黯然无光。有人假定以为中国古代应该也有如希腊的《伊里亚特》《奥德赛》,印度的《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一类的东西,不过但凭口说,没有文字记载下来罢了。这是食西不化之论。中国古代没有史诗,正如中国古代没有悲剧一样,并不足怪。读如《九歌》那样华美的楚国祀神之曲,令人联想到希腊Dionysus庙里伴舞的合唱,何以中国不早产生戏曲,直到金元?原来文化上的东西,自创者少,靠各民族间相互传授贷借者多。印度的戏曲似乎是从希腊借来的,不然何以古代没有,亚历山大东征以后才有?欧洲古代没有小说,中世纪以后才有,是不是受印度、波斯、阿拉伯文学的影响是一个问题。所以我们中国古代绝没有弹唱说书的人,非等到听见了西域人说佛经故事不可。可惜在这个时候,我们的民族早已到了开明时代,不能再产生初民文学“哀比克”式的东西了。不过有一部著作,在它的口讲流传有几百年之久以上,在它所叙的战争和英雄的故事确曾沁透了中国民族的灵魂上,很够得上中国史诗的资格的;这部书便是《三国志演义》。不幸这部书的最后写定,用了章回小说体,不用弹词体!不过我确曾见过一部《三国志鼓词》,系用蔡伯喈开场的,散文大概遵罗本,而加入了同样多的韵文,比《演义》卷帙增多一倍。词句干脆、灵活,当时读了,非常高兴,以为发现了一部中国的史诗。虽然这部书似乎是一人的私编,而北方民间所唱的《长坂坡》《华容道》等,并不与此书合,但总是《中国诗史》上的好材料。 第三,陆、冯两先生认定“曲”是元明清三朝的诗,所以《诗史》下卷论到关汉卿、马致远、白朴、梁辰鱼、沈璟这一辈人;但是却只采录了他们那些比较不重要的小令、散曲,而对于他们的成篇巨著,表现他们文学最高造诣的《窦娥冤》《汉宫秋》《梧桐雨》《浣纱记》《义侠记》《埋剑记》等,反绝笔不提。如果要扩充“诗”的范围到“散曲”,为什么不再扩充到“剧曲”?因为关马诸人当然因其杂剧传奇传世而伟大。明代最大曲家,恐怕要推汤显祖,但是因其不作散曲,名竟不见于《诗史》了。洪昇、孔尚任、李笠(编者注:疑脱“翁”字)亦然。戏剧当然与诗有别,可奈中国只有诗剧,别无话剧。萧伯纳自然不能写入英国诗史,可是哪里有一本英国诗史漏掉莎士比亚呢?例如脍炙人口的Courthope的英国诗史,论伊丽莎白朝的剧曲整整占其六卷中之一卷。我们不是说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的材料,全可搬入诗史,不过在诗史里论杂剧传奇,应该另有一个论法。元明清的散曲,地位与唐诗、宋词不侔;在唐代,诗是惟一的乐府,宋则以词为惟一的乐府,金元以下的乐府,当然是组织更好的杂剧和传奇。散曲只是文人的消遣作,是杂剧传奇发达时期的副产品;是零吃,不是整桌的酒席,并不很堂皇,足以题做时代的名称的。 把“赋”“弹词”“剧曲”除外,所以陆、冯两先生没有写整部的中国诗史,只写了一部中国抒情诗史。 从另一点看,陆、冯两先生为什么把宋以后诗,置而不论,反大谈词曲呢?他们在《导论》里说明,他们接受王国维《人间词话》里的议论,以为“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所以宋以后只有词曲是新鲜的文学,古诗或律绝都是“劣作”,“用不到占宝贵的篇幅”。王氏的议论实本于焦循。在焦氏的《易余龠录》卷十五论文学“一代有一代之所胜”的一节里,发挥得透彻无比。焦、王发现了中国文学演化的规律,替中国文学史立一个革命的见地。在提倡白话文学民间文学的今日,很容易被现代学者所接受,而认为惟一正确的中国文学史观了。所以最近所出的中国文学史一类书,都很取巧地把唐以后诗文,一概略而不讲,只论词曲小说。但是细细考察起来,焦、王两人都是在他人看不起词曲的时代而喜欢研究词曲的人,所以不能不发这种议论;他们不过想提高词曲的地位,并没有想一笔抹倒唐以后诗,只是议论稍为激烈一点罢了。而且他们在说这一类话的时候,是个批评家,不是历史家。历史家必得要忠实叙述过去的事情,不能成好恶于心,对于史料,任意选择。唐以后的诗,就令都是“劣作”,在一个作诗史的人,也不容一笔不提;而况有许多许多并不是“劣作”呢? 《诗史》卷下虽然把苏轼标榜成一个时代的代表文人,但只说他的词,没有说他的诗。在无论哪个读者,就是作者自己,也总会想到足以代表苏轼者是诗而不是词吧。黄庭坚、陈师道、范成大、陆游的诗,一齐在“劣作”之列,元好问以下的诗家名不见于《诗史》了!吴伟业不幸处在“散曲时代”,所以如《圆圆曲》《鸳湖曲》那样琅琅可诵的诗,竟湮没无声。金和的《兰陵女儿行》不能不说是近代一首奇诗、长诗,亦竟不得在《诗史》里讨论。最可惜的是韦庄,因为他迟死几年,身世入了五代,所以他的《秦妇吟》也变成劣作,不得与“如今却忆江南乐”等并论了。 我细细想来,每个诗体的发展必然经过三个阶段:一、民歌;二、乐府;三、诗。五言诗可以溯源到西汉末年民间的歌谣,到曹氏父子、建安七子采民歌的体裁,做乐府;陶渊明、谢灵运所做的只是诗而不是乐府了。七言绝句大概起源于受胡乐影响的民歌,王昌龄、高适等仿民歌而作的是为乐府;盛唐以后的制作,不复可歌,只是诗了。长短句也是从民间来的,白居易、刘禹锡仿民歌作小令,是乐府,整部《花间集》是乐府,柳永、周邦彦所制的也是乐府;辛弃疾以后只是做诗。南宋出了一个懂音律的姜夔,把已经变成诗的词重复谱进乐府,但为时甚暂。在民歌和乐府两个阶段的时候,诗和音乐有密切的关系,到进入第三个阶段,即诗的阶段,诗方始脱离音乐而独立。脱离音乐后的诗,依旧是有生命的。清代去七言诗、长短句可歌的时代已远,然而吴伟业的诗、纳兰性德的词仍旧是好文学。即以西洋文学证之,中世纪的Romance以及Troubadour诗人所歌是一丝不假的乐府,英国弥尔顿以前的诗歌,乐府的气氛还很充沛,弥尔顿以后便踏入了诗的阶段。弥尔顿、华兹华斯、拜伦、雪莱所处的地位,显然是杜甫、苏轼、陶渊明、谢灵运、吴伟业、纳兰性德的地位,绝不是曹植、王昌龄、柳永的地位;因为他们的诗,既不可歌,亦不入乐。只认定可歌入乐的诗,是有生命的,是活文学,反之,都是无生命的,是死文学;这是现代中国少数学者莫大的偏见,是根本谬误的观念。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陆、冯两先生并没有写诗史,只写了一部中国乐府史。 《诗史》的分期,也是可以致疑的。除汉以前分成“《诗经》”“《楚辞》”“乐府”三时代,元明清总称为“散曲时代”外,其余从魏到宋,作者都提取一个代表的作家,题作时代的名称。共计有七个这样的时代:(一)曹植时代,(二)陶潜时代,(三)李白时代,(四)杜甫时代,(五)李煜时代,(六)苏轼时代,(七)姜夔时代。以上除“曹植时代”名称较为妥帖外,其余都很勉强。陶潜在南朝文学里是一颗孤星,他的作品非但不能影响他那个时代,而且不能影响他身后,直到王、储、孟、柳。李后主诚然是五代小令的最佳作者,但是他的政治势力尚且偏安于江南,他的文学绝没有笼盖一世的气魄。当时西蜀与南唐两个词国,是显然地不通声气的。李白与杜甫虽然作风不同,处在一个时代里,作者强分为二,使他们二位诗王各统治了一百五十年。李白的时代是六一八—七五五,杜甫的是七五五—九〇七。但是李白的生年是七〇一—七六二,杜甫的生年是七一二—七七〇。岂不是李白五十五岁以后的诗,杜甫四十四岁以前的诗,都不在他们自己的时代里吗?苏轼的词,在词的发展上,其重要远不及柳永、周邦彦,似乎不足推为北宋词人的代表。白石固是南宋的大家,但当时稼轩、龙洲一派,非他所能范围。英国文学史上,所以称伊丽莎白时代而不称莎士比亚时代者因为有Ben Jonson等力足与莎氏抗;所以称维多利亚时代,而不称勃朗宁时代者,因为有安诺德、丁尼孙力足以与勃氏抗。升白石于南宋词人之首,我想他也许要不安于位吧。 《中国诗史》煌煌三册,所论三千余年,计五十余万字。在这个题材上,这还是第一部创始的书。当然有许多地方,不能使人满意,我们去Courthope、Saintsbury的时代到底还远。不过作者的努力是可以佩服的。书里面考证的部分,颇多新收获,在细心的读者自会看到,不待我们作无谓的揄扬。上面所论,只是对于此书体制的商榷,不敢说是批评,只能说是一种挑剔吧。 (《新月月刊》第四卷第四期,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一日) * * * [1]. 编者注:为探究词曲源流,作者搜集了大量资料。前一部分,已于一九五七年以《词曲探源》为题发表。本文根据其余部分中一些条目摘抄整理而成,故题为《词曲探源续录》。 [book_title]第二编 作家评析 收入《祖国十二诗人》(初版)之《屈原》(一九五二年) 屈原[1] 引言 屈原是最早出现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大诗人。他生活在战国时代的楚国,离开我们有二千三百年了。他好比遥远的天空里的一颗巨星,放射出神奇灿烂的、永恒的光辉,光亮了祖国的诗坛。 在屈原以前,我们还有诗的更早的传统。《诗经》是一部无可比价的古代诗歌的宝库,收集了从公元前一千年到公元前六百年左右的周文化全盛时期的诗。那里面有宗教祭歌,有情歌,有政治诗,有农民、战士的歌唱,内容异常的丰富。祖国文化的悠久,值得我们赞叹,值得我们热爱。可是几乎全部都没有作者姓名。在那个时期,诗是社会的、公共的产物,还没有个别的大作家兴起。 从春秋到战国,周文化衰落了,结合着礼教和音乐而歌唱的诗也消沉了。在北方中原各国发达了散文。惟独在原先是文化落后的楚国,突然有几位诗人起来,他们传递了诗歌的火焰。他们都是个别的作家,他们所写的是长篇巨制称为“赋”或“楚辞”的东西,其实就是楚声楚调的长诗。其中屈原是开创者,也是最杰出的诗人。 汉水、长江流域的优秀民歌启发了诗人的创作。楚国特有的宗教、古代神话、神仙传说、历史传说都做了诗人的题材。屈原曾经向中原的经典学习,获得了运用文字的熟练的技巧,组织进南国的方言,改革了《诗经》的体制,扩大了诗的语汇。他博学多能,有进步的政治观和历史观,有哲学思想,他从楚国原有的宗教诗歌的基础上向前推进,发展了政治诗和抒情诗。向来不曾为周民族所征服的荆楚民族,自己建立了一个强大的王国,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到这时找到了他的代表诗人来宣泄它的文化蓄积。屈原是楚民族文化的优秀代表,他是楚民族的灵魂。 他不但是诗人而且是有远见的政治家。他生在楚国由极强大走向衰亡的历史的转折点上,为着民族的存亡,他的一生和贵族党人做了坚强不屈的斗争。他被迫害,被放逐而自杀。他的坚贞不屈的人格贯注在诗篇里,使人兴奋,使人嗟叹,使人景仰。我们在二千三百年以前,有像屈原那样的一位诗人是值得我们骄傲的。 为历史材料所限制,对于这位诗人的一生,我们也只能知道个大略。后面的叙述是依据司马迁《史记》里的《屈原列传》,参照楚国的史料和屈原的可信的诗篇整理出来的。学者们意见分歧不曾解决的问题很多,这里所写大概按照笔者自己的研究和推测,不可避免地有些是主观的判断,留待学者们的指正的。 一 屈原姓屈,名平,字原。照古人的习惯,名和字是相应的,高的平地叫作原,所以他名平而字原。《史记》上说,他是楚王的同姓。楚王姓熊,他姓屈,怎样说是同姓呢?原来屈氏的始祖屈瑕是楚武王熊通的儿子(或者侄儿),称为莫敖王子的,他有一块封地在屈,屈本来是地名,后来便作为这一支王族分支的姓氏了。在古代,姓和氏是有分别的,严格说来,屈是氏而不是姓,熊也是氏而不是姓,论姓,他们都姓芈(音米)。 史书上说,楚是芈姓之国,意思是统治楚国人民的王族姓芈。历代相传的楚王都称熊氏,熊是王室的氏。在王室周围有许多王族的分支,对王室有或近或远的血缘关系,叫作“公族”,屈氏是楚国公族之一。 据古史传说,芈姓是祝融氏部落的八姓之一,他们的老根据地在河南郑地,所以原来也是中原的一个氏族。远在西周以前,这氏族被迫南徙,沿着汉水,到了湖北,他们开发了蛮夷之区,在生活上也同化于蛮夷。这一带的蛮夷,周人称之为荆蛮。楚的开国主熊绎就是荆蛮中间的芈姓君长,据说他曾经受过周成王的册封,在名义上承认了周的宗主权,其实是独立的。当初周人灭商,也只统一了北方中原之地,对于汉水、长江流域,力量有所不及。到周昭王起了侵略野心,大举南征,曾经引起了荆蛮、徐夷、淮夷这几个民族的联合反抗,昭王兵败,死在汉水。熊绎的后代熊渠,当周夷王时,吞并了江汉间的许多小国,占有今湖北全省之地。周宣王命召虎南征,楚国又被压迫;到周室东迁,楚又强大。在春秋初年,楚主熊通称王,就是楚武王,统治荆蛮民族的全部,建都于郢(今湖北江陵县)。从春秋到战国,楚愈来愈强大,削灭了周人在南方所建立的许多国家的统治政权,统一了汉水、长江流域,成为南方惟一的大国。到屈原时代,楚国已经有七百年的历史。 莫敖王子死后,历代的楚王就屈氏门中立一人做莫敖,继承爵位。打开楚国历史来看,屈姓的名人很多,如屈重、屈完、屈建、屈荡、屈巫等,或为莫敖,或为大夫,都在春秋时代。直到战国,屈氏的子孙兴盛,和昭氏、景氏并称公族中的三大姓。 屈原的父亲名叫伯庸(见《离骚》诗),他不像有政治地位,家庭也贫穷。因为屈原自己在《惜诵》诗里说过: 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贱贫。 我们对于《惜诵》那篇诗,看不出有伪作的成分,所以相信屈原是个贫贱出身的人。有人认为屈原是贵族,这是把公族和贵族混为一谈。固然多数贵族是公族,楚国的政权向来操在王子王孙和同姓宗亲手里,但是也还有别姓而有封爵的,所以贵族不等于公族。同时公族也不全是贵族,即以屈族而论,从屈瑕到屈原已经有五百年,子孙繁衍,不知道有多少人家,其中自然有贵显的,也有贫贱的。贫是经济上的贫穷,贱是政治地位的卑微。屈原的父、祖如果曾经服役于王室,可能只在卑微的职司。因此,照我们的判断,屈原除了他的姓是贵姓,他的家庭出身是同于平民的。至少他是出身于一个没落了很久的贵族家庭的。因此,我们也可以懂得他在《离骚》诗里把自己比作傅说、吕望、宁戚那班出身贫贱的贤臣,并非不合于他的身份了。 楚国的政治是贵族政治。在楚悼王时,政治改革家吴起到了楚国,他认为楚国的政治坏在贵族腐朽,官爵太滥,公族的给养费用太大,提出了改革的计划:要使封君的子孙,“三世而收爵禄”,就是说,爵位只给到第三代为止;要“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要“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悼王信任了他,一度实行新政,收到很好的效果。当时还使好些贵族远徙到地广人稀的地区去开发生产。结果贵族们痛恨吴起,到悼王一死,便围攻他,把他杀了。从这里可以知道,楚国的公族人家是由朝廷给予经济给养的,而疏远的曾经一度被汰削。屈原出身于贫穷的家庭,因此他富于平民思想,他接近人民。同时,他到底是公族子弟,是芈姓子孙,他是要对于王室尽忠忱的。他同楚怀王的关系不过是五百年前共一家,并不是亲近的宗室。他受楚怀王的特殊宠爱,是遭到专权的贵族们的嫉视和抑制的,他坚决和他们做斗争。这一切都可以从他的阶级成分得到解释。 屈原约生于公元前三四〇年左右,至今学者之间还没有定论。[2]本文作者想贡献一个最近研究的结论,略去详密的考据和推算,只作简要的解释。《离骚》诗的开始说: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这两句哑谜似的句子包含了诗人的生年、月、日。诗人的意思是说:“我生在摄提格之年,孟陬之月,庚寅之日。”“孟陬”是夏历正月,“摄提格”是岁星纪年的名称。岁星就是木星,也一名摄提。原来战国时代,还没有用干支来纪年的,那时的天文占星家有一种奇特的习惯,他们观察木星在天空中的位置拿来做纪年之用。木星在星空中绕行一周,约需十二整年,如果今年在正月和太阳交会,明年便在二月,十二年后又回到正月。他们把木星在正月里和太阳交会的那一年叫作“摄提格”,我们可以把它翻译做“正年”,“格”的意义是“正”。所以屈原生在正年正月庚寅日。根据古代天文和历法的推算,他应该生在楚威王元年正月十四日庚寅,即公元前三三九年阳历二月二十三日。 木星是行星中间最明亮的一颗,古人把它称为岁星,并且看作尊贵的天神所凭依,岁星所照临的地域(“分野”),五谷丰登,岁星所照临的月份也是吉月。楚国的宗教是原始巫教发展提高的,楚王族自认为颛顼帝和司天文官职的重黎氏之后,所以也最敬重天神。屈原生在正年正月,得天文之正,是吉利的,因而他的父亲给他取名叫“平”,平的意义就是“正”。《离骚》“名余曰正则兮”说明他父亲命名的意义。而屈原一生也把“平正有则”“守正不阿”的精神作为立身处世的规律。 屈原的出生地点是楚国的都城郢。西汉的楚辞家东方朔曾说: 平生于国兮,长于原野。(《七谏》)“国”指国都,就是郢。屈原也把郢作为故乡,他在被放逐离郢时候说,“去故乡而就远兮”,“发郢都而去闾兮”,“去终古之所居兮”,在那首《哀郢》诗里有三个地方指明了这事实。所以许多人认为他是湖北秭归县人,那是不可靠的,是后来的附会(始于北魏时人所作的《水经注》)。我们知道当时公族以屈、景、昭三姓为盛,称为“三闾”,既称为闾,必有闾里,他们的居处应该在郢都,或在城里,或在郊外。以屈原的文学成就来说,他不生长在文化中心的郢都是难以想象的。屈氏始祖屈瑕的封地屈,不知在什么地方,不过自从武王、文王经营郢都以后,用情理来推测,那些王族的分支都搬到都城来居住了。 楚国自从春秋时代的成王、庄王开始,和中原交通,吸取中原的文化,已经不是蛮夷之邦了。屈原和孟子、惠施同时,那时候书籍流通,郢都是南方的文化中心。在闾里乡党里面,应该有宗庙,有教育公族子弟的学校(也许就在宗庙里面),我们可以想象幼年的屈原就在那里受教育,获得文化知识。从他后来的文学表现来看,他在早年必定在语言文字上用过很深的功夫。他的志气不凡,他也佩服古代特立独行的贤人: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橘颂》) 他喜欢别致的服色,佩着一柄长剑,戴着一顶高冠: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巍。(《涉江》) 这佩剑、高冠不像贫贱子弟的服饰,或者是古老的屈族的徽征,表示莫敖王子的后代,有显扬祖德的意义吧。 此外,他特别爱好花草。他住过郊外的原野。在郢都附近,靠着长江,有许多湖沼洲渚,“兰皋”“椒丘”,是少年诗人喜欢漫游的地方。后来他爬上政治舞台,到不得意时,还很想回来隐居: 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离骚》) 他对于植物的知识非常丰富,兰花、蕙花、申椒、菌桂、江蓠、辟芷、木兰、杜若之类的芳香植物是他特殊爱好的。那些东西在楚人的宗教里是用来歆献神明的,他喜欢这些是敬爱它们圣洁的品德。这些南国原泽的特产,在他的诗里出现得非常之多,结合诗人的爱国热情,他歌唱、赞美祖国的草木。 二 公族子弟得到王家的特殊教养,原来是要为王家服务的。尤其像屈原那样的优秀分子,由于才能的杰出,不久便被选拔了上去。他的才能,第一是“博闻强识”,知道的东西多,记忆力强;第二是“明于治乱”,懂得政治原理,有政治眼光;第三是“娴于辞令”,擅长文学修辞和外交语言。其时楚怀王熊槐在位,屈原在二十四五岁上,便任了“左徒”之职,位在大夫之列。这是一个高级文官,好像是王室的秘书长。由于怀王的特殊信任,他在内里起草法令,参议国家大事;出外宣布号令,接待外交宾客。他对于楚王有知遇之感,抱着无比的忠忱,幻想着远大的政治前途。 当时战国七雄,争城略地,互相侵伐,无间断地在战争漩涡中。北方以齐、秦为强,南方以楚国为大。自从威王击破了越国以后,楚的疆宇,西起长江三峡,东到东海;北边伸进到陕西、河南、山东的南部,南边有洞庭、鄱阳两湖之地。当初周人在南方所封建的许多国家,都已被楚人所覆灭。广大的人民就是当初强烈反抗大周民族主义的荆蛮、徐夷、淮夷等少数民族和商朝灭亡以后往南逃窜的商朝遗民,经过了六七百年,在芈姓王朝的统治下,融合成为一个大楚民族。他们早已从奴隶社会进到了封建社会,生产力得到解放和提高。长江流域的土地是肥沃的,物产是丰富的,吴起曾经说过一句话“楚国地多而民少”,如果统治者没有侵略的野心,这样一个国家是可以康乐自足的。当时的国防力量,有“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所以当屈原跑上政治舞台,正是楚国强大、大有可为之时,他高瞻远瞩,自有一番抱负。 第一,他反对穷兵黩武的侵略战争。他要引导楚王修明内政,任用贤能,效法古代圣王的“王道”政治。他说: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猖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 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才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离骚》) 这是儒家一派的政治理论;虽然和孟子一样,他是唯心论者,处在凶恶残暴的混战混杀的时代里,劝导国君修德息争,是符合于爱好和平的人民的利益的。 第二,为了扫除弊政,他主张法治。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惜往日》) 第三,当时秦国最强,尤其有侵略的野心。楚威王曾经加入“合纵”联盟,以阻遏秦国。到了怀王即位,忽而伐魏、伐齐,忽而做六国盟长,没有固定的外交策略。秦惠王用张仪为相,决心要破坏六国联盟,并且派兵攻下了蜀国,在西边和北边两面威胁楚国。屈原是坚决主张和齐、魏联好以抵制秦国的;惟有这样,才可以保障楚国的安全。 这三点都很正大。怀王一朝是楚民族兴亡、成败的转折点,关系重大。可惜屈原空有远大的政治理想、敏锐的政治眼光,他得到怀王的信任,时期极短。他遭到同僚的嫉妒、贵族党人的仇视、敌国间谍的离间,终于被迫去职了。 《史记》上记载这样一件故事:有一位上官大夫妒忌屈原的才能,要夺取他的草稿,屈原不肯给他,他在怀王面前进了谗言,激起怀王的愤怒,把屈原疏远不用了。事实怕不是这样简单的,论屈原的才能和地位,未必就为了一件事情便站立不住;当时尖锐的斗争存在于他和“党人”之间。他说,“众女嫉余之娥眉兮”,可知仇视他的不止一人。他要求国王修明法度,任用贤能,必定要和当权的贵族冲突。他所说的“党人”,就是指当时贪婪专权的贵族和国王左右的佞臣那内外勾结的一党。当时公族三姓之中,要数楚昭王之后的昭氏,对王室亲近,权势也最盛;在宣王朝有煊赫一世的昭奚恤,在怀王初年总揽军政大权的是上柱国令尹昭阳,和屈原同朝的有昭雎 [3]、昭过[滑]、昭鼠等。公族中间的宗派主义是存在着的,照我们推测,排挤屈原最厉害的就是昭氏贵党。到秦国派张仪来楚,施用离间计,昭雎和张仪密切勾结,对立的形势更其显然。张仪来楚,在公元前三一三年,这时屈原年二十七岁,怀王用张仪为相,决定联秦,屈原必定不安于位;所以他做左徒,前后不过两三年。 怀王听信张仪,说和齐绝交以后,秦国愿送给他商于之地六百里,决定断绝齐国邦交;及至绝齐以后,张仪回到秦国,便翻过脸来不认这笔账。怀王大怒,兴兵伐秦,打了大败仗,丢失汉中;他不肯罢休,再征大军伐秦,深入秦地,战于蓝田,又大败。韩魏知道楚国空虚,也派兵南侵,趁火打劫,楚军狼狈退守。这两个败仗大大削弱了楚国的力量,从此以后,楚国东西受敌,一蹶不振了。 屈原卸任左徒以后,还做着“三闾大夫”的官职。三闾大夫是管理公族谱牒、主持宗庙祭祀、兼教育公族子弟的一个闲职。在这时期他开始了诗的创作。首先,他制作了一篇长诗叫作《天问》,在这里面他表现了对于古代神话和历史的广博的知识,也表现了他的怀疑的和追求真理的精神。其次,他写作了一套祭神的歌曲,叫作《九歌》[4],那是楚辞文学里突出的、最优美的杰作。 楚国各地普遍地有祠庙,人们逢年过节,打鼓、吹箫、歌唱、跳舞,娱乐鬼神,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赛神的歌舞本来是人民的艺术。屈原吸取人民艺术的优秀成分,加工制造出许多篇达到抒情诗极高境界的宗教诗歌。他开始用“楚歌”的调子来写诗,开始接近了人民的语言。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少司命》)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湘君》) 沅有芷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湘夫人》) 这样美好的抒情诗句,显然是从民间的情歌里吸收来的,充满着浓挚真切的感情。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湘夫人》) 这是描写湘水女神降临在洞庭湖边的情景,这样灵活、美丽的形象在《诗经》里面是不容易找到的。缥缈的神仙姿态融合着南国山川的秀丽。我们要问,屈原写了这许多篇祭祀神仙的歌曲,是零篇应用到许多个祠庙呢,还是集中应用在一个祠庙呢?据说,郢都东郊外有一所东皇太乙祠,乃是祀奉天帝的庙。为祭祀天帝,有迎送各个神仙的歌舞,包括云神、太阳神、河神、湘水神之类。整套的节目由女巫或男巫的合唱队歌唱,配合着繁复的音乐,可能也有扮演在内,好像希腊酒神庙的歌舞,具有戏剧的雏形。东皇太乙庙有春秋两祭,可能名义上是由楚王主祭的,三闾大夫既然是管祭祀典礼的,他大概奉了楚王之命制作这些祀神的歌曲吧?据汉朝人说,楚怀王大举伐秦,特别隆重祭祀天神的典礼,所以屈原的《九歌》里特别有《国殇》一篇,祭祀阵亡将士: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虽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国殇》) 诗人用悲壮的诗句唤起为国牺牲者的强毅的灵魂!怀王刚愎自用,大举伐秦,屈原本不赞成,所以我们也可以想见当他写《国殇》这一篇诗,他的心境是怎样地沉重了! 三 怀王伐秦失败以后,重新召用屈原,派他到齐国去重订邦交,这时他年二十九岁。秦国害怕楚齐联好,愿意送还汉中地的一半来讲和。怀王不愿得地,要求秦国把张仪交出来。张仪居然敢再到楚国,楚王把他囚了。但是他想法买通了楚王的嬖臣靳尚和宠姬郑袖,替他开释。等到屈原在齐国顺利地办好外交回来,楚王已把张仪放走了。屈原和怀王争论几句,很不愉快。他觉得怀王执迷不悟,反复无常,没有办法引导到善良的政治了,开始有离开郢都的意思。他说: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乎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离骚》) 当时楚国的朝廷被一班贵族党人所把持,是非黑白不分。大家都在奔竞钻营。由于恶势力的蔓延,就是好人也都变成了坏人: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离骚》) 惟独屈原,他不肯和他们同流合污,宁可出外流亡而死: 宁溘死而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离骚》)他看到国家的危难,曾经有好几次直谏君王,触犯怀王的愤怒,他并不懊悔: 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离骚》) 无奈怀王对他情意益疏,同从前重用他的时候,态度完全两样。君臣之间,距离愈来愈大,他不能不自求引退了: 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离骚》)想到天下之大,九州各国,难道像他那样的贤才,不能够在外得志吗?但是,他不忍离开祖国。那么,到边远的地方去,或者退而隐居?四面八方的念头都转到,在极度的烦闷里,他写下了长诗《离骚》,尽情倾吐他内心的苦闷。 《离骚》是哪一年写的呢?不容易确定。从诗里面的提示,是在诗人刚到壮年而又忧虑着老的来临,这样,在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上都还适合。为了叙述史事的方便,我们假定屈原在三十岁的正月生辰开始写作这篇自叙的长诗。这是在公元前的三一〇年。 “离”是离别,“骚”是歌曲的名称,[5]“离骚”就是“离歌”。以形式而论,还是从巫歌的形式推进加长,成为长篇的独白抒情诗。他从自己的家世、生辰讲起,说到他的政治主张和政治斗争。有好些部分还保留着宗教诗的色彩,例如由于精神苦闷,在种种矛盾冲突里,诗人歌唱着上天下地的精神追求,确乎是神秘的。但是,从《九歌》到《离骚》,诗人屈原的发展过程已经是从纯粹的宗教诗到政治诗的道路。尤其可宝贵的是他歌唱出人民的苦痛: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离骚》)我们在上面说过,除了他的姓是贵姓以外,实际上他是出身于贫穷的家庭,从下层爬上来的。因此他深切了解被压迫阶级的苦痛,而这里的“民”字也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他抱怨国王不顾人民的意志: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离骚》) 他从历史观察天道,凡是不顾民心的统治政权是不能久长的: 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兮错辅;夫维圣哲之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离骚》) 他说,天帝是没有偏袒的,挑选人民中间有德行的帮助他成功。只有聪明睿智的君王能够享有国土。前看往古,后顾将来,总要替人民打算,哪能不义而成功,哪能不善而服人呢?他把这样激切的言论来警告国王。他这种议论并不单为楚怀王而发,他要把他的历史哲学的真理写在他的不朽的诗篇里。《离骚》在祖国文学史上是空前的第一首长诗,也是屈原的代表作。 屈原是信仰宗教的,他信仰天道。他用怀疑和追求真理的精神研究古代的神话和历史,他重新肯定了天道,他认为天命是本乎民心的。上帝决不违反人民的意志,违反人民的意志的统治者是违反天帝的意志的。他认为他所觉悟的道理是极其正确的、极其忠诚的,他所说的,他所做的,是忠诚于天帝、忠诚于国君的。接着《离骚》的制作,他再写下一篇《惜诵》,重复申明他离开国君,离开郢都的决心,他指着上天来印证他的忠心: 所非忠而言之兮,指苍天以为正。(《惜诵》) 就在那一年,他离郢都出发,沿汉水而上,到了汉北: 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抽思》) 好像飞鸟似地离开了故乡。他日夜关念着朝廷,写作《抽思》: 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抽思》) 他发挥了没有耕植、没有收获的哲理: 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获?(《抽思》)这是很可宝贵的至理名言,直到今天还值得我们反复诵读、深刻体验的。 按照楚国的地理,所谓“汉北”,在郧阳、淅川一带,北面正靠着秦国商于之地,是楚的北边境。那边正遭遇过两次兵灾,屈原不像是跑去隐居的。而且屈原在王朝是大夫的职位,他的进退也不能完全自由,必须得通过怀王。看来是经过几次谏诤,怀王不能用他,而且也憎厌了他,有意把他外放。所以屈原的离郢,一半是自愿,一半是被迫。大概他是带着三闾大夫的官衔,到那边去办理地方事务,充任县邑大夫吧。这是屈原在怀王朝的一次迁谪。 屈原离郢以后,楚国的朝政更加混乱了,尤其是由于国防的力量削弱,外交处于被动的地位,没有远见的固定的政策。首先,因为秦武王把张仪赶到魏国,昭雎也转移方向,主张联齐。秦武王死后,秦昭王立,要求和楚国结好,楚王贪着小利,又违背了对齐的盟好,这样招来了齐、韩、魏三国联军讨伐。怀王不得已,派太子到秦国去作质,讨救兵来把围解了。太子在秦国闯下一头祸事,私自逃回,于是秦国借端开衅,联合齐、韩、魏,联军分路进攻。这时昭雎和昭鼠带领重兵驻在汉北和汉中,他们互相观望,不肯主动作战,把在前线苦战的唐昧将军牺牲了。此后三年,秦兵继续不断地往南侵略,接连有残酷的战争。怀王没有办法,派太子到齐国去作质,乞求盟好。 屈原在汉北住了几年,在这样的兵荒马乱里,他是不能安居的;而且兵权掌握在他的敌党昭氏贵族手中,他也无能为力。在这战乱中间,他从边疆上被召回来。公元前二九九年,秦国又出兵攻打楚国,掠夺了北境的八城。秦昭王责备楚怀王背却前盟,一半欺骗一半威胁他,要求他到武关去再开和平谈判。其时屈原在郢,他进谏怀王,劝他不要入秦。他说:“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可是怀王拿不定主意,惧怕强秦,终于听了庶子子兰的怂恿,进到武关。一到武关,秦将把他劫送咸阳。因为他坚决不肯答应割地的苛刻条件,竟被秦王扣留不放。 这时楚国朝廷无主,一部分臣子要拥戴子兰,昭雎跑到齐国去把太子弄回来立了,叫作顷襄王。新王即位,请子兰做令尹,昭雎做相,他们两人素来和屈原不合,在新王跟前毁谤了他,于是顷襄王决定把屈原放逐到大江以南。 这里面是有阴谋的。从老王入秦到新王即位这混乱的阶段里,政治斗争必定很激烈。子兰是怀王的宠儿,也许就是宠姬郑袖所生,他怂恿父亲入秦,闯下大祸,先就不利于众口。屈原也发过激烈正直的言论,中伤了他。昭雎专政多年,忽而联秦,忽而联齐,反复数次,把楚国弄到这般地步,也为大众所不满。当时朝廷的清议派必定攻击这两人。所以楚国虽然无君,子兰在郢而不得立。昭雎精通权谋策略,知道自己不立一个大功,便站立不稳,所以偷偷地跑到齐国,把太子弄回来了,于是挟君以自重。他办这个交涉,许了齐国许多好处,他绝不肯让对齐外交的能手屈原跑去的。朝里有君,贵党蒙蔽一切,假借王命办事;朝里无主,纷纷攘攘,清议派抬头了,而屈原俨然是清议派的领袖。既然齐国放回太子,对楚有恩,以后对齐的外交成了国家要务,这样,屈原有被重用的可能;惟其如此,多年来的政敌昭雎不能不想法把他早早弄出去了。这回政治斗争的结果,进步力量依旧被贵党压了下去。据我们的推测,被放逐的怕也不止屈原一人。 所谓“放逐”,到底是怎样性质呢?不像后来的“充军发配”似的,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放外官。例如汉朝的汲黯,汉武帝要他做淮阳太守,他对人说:“这是不用我参议朝政,把我弃逐到外郡了。”屈原放逐到江南以后,他写过一篇《哀郢》,他说“信非吾罪而弃逐兮”,用的就是“弃逐”两字。二是合族迁徙,好比移民似的,这是对贵族严厉的责罚。例如郑国破了,郑襄公出降,他对楚庄王说:“就是君王要把我们迁到江南去,我们敢不听命吗?”又如郑袖对楚怀王说:“你要得罪秦国,先罚我们母子迁到江南去,免得遭秦人鱼肉。”所以大江以南,向来是楚国安置移民和迁谪罪臣的地方。上面我们也说过,楚悼王时,吴起要使有些贵族搬出都城,往地广人虚的地方去开发生产,这也是移民政策,大概还分配土地给他们的。屈原的放逐属于哪一种性质,史书上没有说得明白,我们也难以确定。总之,这一次敌党给他的迫害远比怀王朝的迁谪要严重。屈原全家搬出郢都,和大批移民同行。如果他还衔着王朝的使命,那么就是办理移民事宜,带领这些移民到大江以南去安置。 由于秦兵三次入寇,楚的北境普遍地遭受蹂躏,丢失了许多城市,因而人民纷纷南迁。顷襄王元年(公元前298),秦又来攻,汉北有大战发生,楚军死亡五万,析十五城(河南邓、内乡县一带)同时沦陷,又有大批流亡者沿汉水南下。郢都附近,人口激增。加以打了败仗以后的横征暴敛,人民不胜其苦,因而居民迁动得很多。屈原离开郢都,是和大批移民同行的。他在诗里写道: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去国门而轸怀兮,甲之朝吾以行。(《哀郢》)意思是说,天不佑楚,是国君不修德所致,但是上天震怒的结果,灾祸却加在人民头上了!天啊!你为什么责罚人民呢?多少人无家可归,我也在仲春二月的一个甲日的清晨忧伤地离别国都,往东搬家了。 他坐着船恋恋不舍地回望都城,想到入秦不返的怀王,再不能够见到了;望见那些高高的楸树,想到从此以后便离别了故乡,禁不住眼泪像雨点似地掉了下来: 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哀郢》) 沿长江往东,到了夏口,暂时停留下来;他登洲眺望,离郢已经很远。这里是一片平原,人民安乐,风俗淳美。祖国是这样的可爱啊,如何能够让外族侵凌呢!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哀郢》)最后,他到达了流放的地点陵阳(在今皖南的青阳、贵池、宁国、绩溪一带),住了下来。这是屈原在顷襄王朝的被放逐,我们假定在顷襄王的元年(公元前298),他年四十二岁。 四 屈原在陵阳住着,至少住满了九年,没有复官,没有回郢的希望。他写作《哀郢》[6]一篇,追叙他出都东迁的情况。此外他还写过些什么,我们不能知道。楚怀王悲惨地死在秦国,后来归葬郢都,有人认为楚辞里面《大招》一篇也是屈原的作品,招怀王的魂的。此外,还有《招魂》这一篇,有人也认为是屈原忧伤成病,写这篇文章来自己招魂的。这两篇虽然都是艺术价值极高的长篇杰作,多数学者认为是景差、宋玉的作品,所以我们不详细讨论了。 屈原的作品必定有散失的,他的生活也留下许多空白。我们知道他离开陵阳,年纪已经五十开外;还佩着那柄长剑,戴着“切云”高冠,在秋末冬初的西风里,徘徊眺望于鄂渚(武昌)江边。受着法令的限制,他不能跨越到江北,也不能回郢。他沿着长江而西,穿过洞庭湖边,坐船往沅水上游进发;经过辰阳(辰溪)到得溆浦,已经是严冬气候了。就在溆浦山中住了下来,他写作了一首《涉江》诗,追叙旅途情况。这儿有一段很好的描写: 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其承宇。(《涉江》) 今天的湘西,在二千三百年前,属于楚国的黔中郡。那边是称为“五溪蛮夷”的少数民族所杂居,在楚悼王时起始开发,设立了几个县邑。他到这僻远的地方,是移居呢,还是有什么使命,诗里面没有说明。黔中郡的北面是巫郡,这两块地方,和秦兵所占领的蜀国相邻接,好久是秦昭王所垂涎欲得的。当初楚怀王宁死而不肯接受的苛刻条件,就是割让这两郡归秦国。想不到现在怀王的老臣屈原被驱逐到这边郡来了。 他就在这僻远的地区住了下来,想到自古以来的忠臣贤士,遇到昏君,没有不被冤屈迫害的,他相信自己的正直: 苟余心之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涉江》) 他观看“刀耕火耨”的劳动人民,想起“民生之多艰”的诗句,他愿意和田野父老们生活在一起,从前不是有一位接舆,自己剃光头发,有一位子桑伯子脱却衣冠,赤条条地来往吗?所以他也愿意在这里终老了: 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涉江》) 但是屈原并不能在湘西终老,那个地方很不安定,是敌人所不肯放松的。屈原知道这危机,他又有什么力量呢?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在某一年的孟夏四月,他从湘西出来,经过长沙,再往北走,竟投身到汨罗江里自杀了。奔流不息的滔滔江水成就了他早时就怀抱着的“伏清白以死直”的那个坚定的意志。在自杀以前,他写下一篇《怀沙》诗。有人说,屈原是个众醉独醒的人,因为愤世嫉俗而自杀的,《史记》上说他不愿意在浑浊的世界里偷生,宁可葬身于江鱼的腹中,这样把他自杀的动机完全解释作脱离群众的清高思想,是和《涉江》诗里“固将重昏而终身”的话矛盾的。他的自杀应该有政治原因。照我们的推测,不外乎下面两层:第一,他和贵族党人奋斗一生,有宁死不肯屈服的志节。他在《怀沙》诗里又提到他们,痛骂他们“变白以为黑,倒上以为下”,比喻作一群咬人的疯狗。虽然他被放逐在外,他们对他始终不曾放松。这回他往北走,或者更有迫辱他的命令,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他说: 安心广志,余何畏惧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怀沙》) “爱”就是爱惜生命的意思。第二,当时楚的死敌是秦,但是顷襄王认贼作父,甘心做强秦的尾巴,往齐侵略。楚国的统治阶层都只知道苟且偷安,争权夺利,惟有众醉独醒的屈原警惕着这严重的局势。他原先有政治抱负,可以担当大事,到了此刻,好比一辆载重的大车陷在泥坑里不能自拔了: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怀沙》) 他眼看秦兵快要来了,祖国快要沦亡,芈姓的统治政权旦不保暮,而广大的人民也要遭受更深的苦难,为了爱祖国、爱人民的灼热的心肠,悲观失望而自杀的。 我们考查历史,在公元前二八〇年,当楚顷襄王的十九年,秦国的司马错征调陇蜀两地的大军从西边攻打楚国,黔中郡的大部分沦陷了。屈原的自杀应该在这一年稍前,或者就在这一年上。那么他死时的年龄也快近六十了。再后两年,秦将白起从北面攻进楚国,拔取郢都,焚烧楚先王的陵墓,楚国迁都到陈(今河南淮阳县),这样大的变故,屈原未必见到了。 屈原是有矛盾的。他是公族出身,对于楚国统治者的宗庙社稷,有保卫的责任感,他和王室休戚相关,他是要维持芈姓统治的。同时他看到这统治政权和人民之间的矛盾;他殉身在这矛盾里。楚国的政治是落后的贵族专政到了腐朽的地步,秦国自从商鞅变法以来,推进了政治和军事,也增强了侵略性,楚国命定地要灭亡。他看到这矛盾,他殉身于这政治落后的祖国。他的自杀是芈楚王国的悲剧。 屈原死了以后,芈楚朝廷放弃了它的老根据地,放弃了广大的荆楚人民,让他们给强寇蹂躏;迁移到当初是徐夷、淮夷的根据地,做成一个东方国家,但也只延长了五十多年寿命,终于为秦国所灭掉。秦灭楚以后,加深压迫楚地的人民。楚国的文化被摧残,大批的文物和史料化为灰烬了。但是,人民的力量是潜伏着的,秦帝国的专制统治不过十五年,强烈反抗它的是楚地的人民。农民革命的英勇领袖陈胜、吴广是楚地的人民,争夺江山的项羽和刘邦也都是楚人,那时候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预言,足见楚人是怎样仇视秦人,而秦灭楚以后,怎样对楚人加深压迫了。到刘邦建立汉朝,楚的文化重新发扬起来,大诗人屈原的作品被湮没了多年,到这时重放光明了。 公元前一七六年,汉文帝朝的少年博士贾谊迁谪到长沙,他经过汨罗江,投文吊祭屈原,表示他的景仰和同情心。在汉武帝朝,有淮南王刘安,他住在楚的故都寿春(今安徽省寿县),他热心收集屈原的诗篇,替《离骚》做了评赞解说,把它比美于《诗经》。大史家司马迁也到过长沙,到过汨罗,他特地在他的伟大的《史记》里加入这位诗人和政治家的传记。许多的文人模仿屈原的制作。“辞赋”文学在汉朝占文坛的领导地位。所以,这位伟大的诗人是在他死后一百五十年,才得到他应得的荣誉的。 世俗相传,屈原死的那个日子是旧历五月五日端午节。[7]赛船竞渡的风俗是起源于汨罗江边的人民拯救屈原的,称为角黍或粽子那个食品是用来吊祭屈原的。五月五日原是古老的一个节日,和屈原不相干,这些风俗事物的起源借重了这位大诗人的名望得到意义深长的解释,虽说是无稽之谈,也可见三闾大夫的遗爱永久地留在人民心里了。 (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编《祖国十二诗人》,一九五二年) 从正始玄风到竹林七贤 一、正始玄风 正始(公元240—248),魏齐王曹芳的年号。 建安以后,东汉亡。天下三分,蜀、吴没有什么文学,魏初的文学,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所没有提及者,魏武帝(操)、文帝(丕)以后,魏明帝(叡,文帝太子)也做了许多乐府,列入《诗品》下品。故曹氏三代能诗。到了魏正始时,起了一种运动,那便是玄学运动,即从正始开始延续到晋代的正始玄风、魏晋玄风。 当时佛教已经传入中国,但国人并不十分明了佛学真相,喜以老庄学说附会,譬如最早翻译佛经,借老庄老“名词”甚多,如“菩提”译“道”,称和尚曰“道人”。齐王曹芳为帝时不过十龄,方命傅读《论语》《礼记》诸儒家要籍。每通一籍,以太牢祭孔子于辟雍,以颜渊配,是上所尊者是儒,而士大夫则沉浸在《老子》《庄子》《周易》所谓“三玄”的玄思之中,故老庄之学大盛。玄风之中心人物有傅嘏、钟会、何晏、王弼,而以何晏、王弼为最重要。刘勰在《文心雕龙·论说》中曰:“魏之初霸,术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练名理。迄至正始,务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论。于是聃、周当路,与尼父争涂矣。” 傅嘏,字兰石。弱冠知名,正始时为尚书郎。当时,品鉴人物才能德行的“才性之辨”成为时尚。傅嘏精于论人,谓“何平叔(晏)外静而内铦巧,好利而不念务本”。“常论才性同异,钟会集而论之。”(《三国志·傅嘏传》) 钟会,字士季。太傅钟繇少子。弱冠与王弼齐名。“及壮,有才数技艺,而博学精通名理”,即辨明析理之学。正始时为秘书郎。“会尝论《易》无互体,才性同异”(《三国志·钟会传》)。《世说新语·文学篇》:“钟会撰《四本论》。”刘孝标注曰:“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也。傅嘏论同,李丰论异,钟会论合,王广论离。”钟会著书二十篇,名曰《道论》,而实刑名家也。钟会之学从嘏来。 何晏,字平叔。官至吏部尚书。《三国志·何晏传》:晏“好老庄言,作《道德论》,及诸文赋著述,凡数十篇”。 王弼,字辅嗣。《三国志·王弼传》:“弼好论儒道,辞才逸辩,注《易》及《老子》。为尚书郎,年二十余卒。”何劭为其传曰:“弼幼而察惠,年十余,好‘老氏’,通辩能言。”“著《道略论》,注《易》,往往有高丽言。”王弼比何晏更聪明,《世说新语·文学篇》曰:“何晏注《老子》未毕,见王弼自说注《老子》旨,何意多所短,不复得作声。但应诺诺,遂不复注,因作《道德论》。” 钟、傅名法之学甚好,何亦参名法,王纯老庄,此其区别。所谓“名理”之学,本名法老庄合,往后与老亦无大关系,但阐庄子一家学说。 王弼在《老子道德经注》中提出了“天下万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欲将全有,必反于无也”的命题,为正始玄风奠定了理论基础。 正始玄风,始于正始,极盛于魏晋,故又称魏晋玄风,它延续到南朝。玄学功罪,历代都有争议,但其影响深远是毋庸置疑的。顾亭林《日知录》卷十三曰:“三国鼎立至此垂三十年。一时名士风流盛于洛下,乃弃经典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视其主之颠危若路人然。即此诸贤为之倡也。自此之后,竞相祖述。如《晋书》言王敦见卫玠,谓长史谢鲲曰:‘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沙门支遁以清谈著名于时,莫不崇敬,以为‘造微之功,足参诸正始’。《宋书》言羊玄保二子,太祖赐名曰威、曰粲,谓玄保曰:‘欲令卿二子有林下正始余风。’王微《与何晏书》曰:‘卿少陶玄风,淹雅修畅,自是正始中人。’《南齐书》言袁粲言于帝曰:‘臣观张绪有正始遗风。’《南史》言何尚之谓王球,‘正始之风尚在’。其为后人企羡如此。” 何、王玄学开所谓清谈之风,此风盛于晋世,有人以为西晋之亡,亡于士大夫之清谈,故《晋书·范宁传》载范宁《王弼何晏论》曰:“时以浮虚相扇,儒雅日替。宁以为其源始于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纣。”其实清谈也有好的方面:① 促成一时代的思想发达;② 养成几个高尚的人物,独善其身,脱屣名利。 有王、何二人之玄学,于是有所谓“竹林七贤”。 二、竹林七贤 竹林七贤:山涛、阮籍、嵇康、向秀、刘伶、阮咸、王戎。七贤之名见于《三国志》注引《魏氏春秋》:“(嵇)康寓居河内之山阳县,与之游者,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与陈留阮籍、河内山涛、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琅邪王戎、沛人刘伶相与友善,游于竹林,号为七贤。”皆魏末晋初人。 《世说新语·任诞》曰:“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 七人中,山涛做显官,刘伶喜喝酒,作《酒德颂》,阮籍、阮咸叔侄关系,世称“大小阮”。其中以阮籍、嵇康文字最好,“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文心雕龙·明诗》),嵇善论,阮善诗。王戎后为司徒。阮咸长于音乐,发明乐器“阮咸”,简称“阮”。 竹林七贤都是清谈家,崇尚老庄,只讲人格、老庄。 嵇康(223—262),字叔夜,谯郡铚(安徽宿县)人。《晋书·嵇康传》:“康早孤,有奇才……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长好老、庄。与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故世人亦称嵇中散。 嵇康是一代高人,极有学问。时贵公子钟会拜访嵇康。他正与向秀在大树下打铁,“不为之礼,而锻不辍”。钟会对他怀恨于心,便言于文帝曰:“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忧耳。”他看出嵇康有“卧龙”之才,却又当作上层统治者的忧患。最后,借嵇康为好友吕安辩解事,进谗言,当权的司马昭以“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侯王,轻时傲世,不为物用,不益于今,有败于俗”的“罪名”将其和吕安同时杀害。据《晋书·嵇康传》载:“康将刑东市,大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时年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广陵散》,调名。由此语可见其沉痛,亦可见其从容,可代表当时傲世嫉时的有素养之士的精神。康死于魏末景元三年(?),时司马昭专政。 嵇康的文学作品流传的不多。以文见长,刘勰曰:“嵇康师心以遣论。”(《文心雕龙·才略》)《养生论》宣扬道家学说,以为神仙“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能致也”,是对老子“道法自然”思想的阐释。《释私论》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是一种心灵理想世界的追求。嵇康精通音乐,在正始“声有无哀乐”的玄学争论中,他写了《声无哀乐论》,主张“心之于声,诚为二物”,“声音有自然之和,而无系于人情”,心有哀乐,而声无哀乐;追求一种自然无为、超越现实的音乐之美。当然,最能表现嵇康政治信念和处世态度的文章当属《与山巨源绝交书》。以“七不堪”和“二不可”所谓“九患”为由,断然拒绝与司马氏权贵为伍,与旧礼教针锋相对,表现了他刚肠嫉恶、直言不讳的人品和性格。 嵇康诗长于四言,“四言诗到嵇而绝”(王湘绮说);五言不佳。《述志诗》二首述志向、写胸怀,也直指权贵如“斥”和“蝤蛙”,而自许为“神凤”和“神龟”。比照中尽显高傲之情。《太师箴》中“骄盈肆志,阻兵擅权,矜威纵虐,祸崇山丘。刑本惩暴,今以胁贤。昔为天下,今为一身”的诗句更是对司马氏的鞭笞,“讦直”诗风跃然纸上。这样的嵇康必为权贵所不容。即使在被迫害,系于冤狱之中时,他还写了《幽愤诗》,抒发了幽囚之中的强烈愤慨之情。他怀抱自己“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的高洁志趣,面对黑暗统治,又决不妥协地“显明臧否”,必然招来“训谤沸腾”“卒致囹圄”的悲剧。此时既有“古人有言,善莫近名,奉时恭默,咎悔不生”的人生经历的痛悔,更有“采薇山阿,散发岩岫”的超脱世俗的傲骨。刘熙载《艺概》云“叔夜之诗峻烈”,是一言中的的。 阮籍(公元210—263),字嗣宗,阮瑀之子,陈留尉氏(河南尉氏)人。 《晋书·阮籍传》曰:“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闭户视书,累日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 司马昭要替儿子(司马炎,即武帝)求他的女儿为婚,他不以为然,“醉六十日,(文帝)不得言而止”。以魏晋之际,文士少有全者,故独酣醉获免。求为步兵校尉,因步兵厨善酿。故后人称其为阮步兵。 他崇尚庄子的哲学,也讲求仁孝。个性很强,有至性。其母丧,不动声色,忽大哭数声吐血数升。能为青白眼,嵇喜乃礼俗之人,来吊丧,他以白眼对之;嵇康吊丧,他以青眼视之。他在山头访孙登,只笑而不语,以神交。 他卒于景元四年,年五十四。 《晋书·阮籍传》著《咏怀》诗八十余章,今存八十二首。《文选》录十七首。 《咏怀》“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是倚琴而歌,虽未脱离乐府,并有《古诗十九首》之味。惟此类诗是独白,非以娱宾侑酒者,与古诗“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不同,是不但有individual authorship(个体创作意识),并且是个人自抒怀抱,非一般人所喻。《咏怀》是一个士大夫的感慨。故《诗品》谓其出于《小雅》,此是确论。胡适谓五言诗到阮籍方始正式成立,亦可说得通。惟完全脱离音乐乐府的关系,直须待陶渊明之时代。 钟嵘《诗品》列阮籍于上品,云:晋步兵阮籍,“其源出于《小雅》。无雕虫之功。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颜延年注解,怯言其志”。 “陶性灵,发幽思”,为一切文学之功用,尤其是诗,尤其是中国诗。我们所以要一点文学修养,要多读一些诗,希望能陶养性灵,不使身心完全汩没在尘俗之中。之所以阮籍“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是因为他的哲学思想、为人态度,是庄派,超尘脱俗的。或者说这是对于现实的逃避。不过他并未不看现实,所以有感慨。乃是冲激于现实与理想之中,成为苦闷,于是乎有“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的现象。韩愈所谓“不平则鸣,假其善鸣者鸣之也”。他是半夜自弹自唱,不要人听见的,其苦闷也只有一个人知道,完全是独白。他说“忧思独伤心”,“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四时更代谢,日月递差驰。徘徊空堂上,忉怛莫我知。”“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岂惜终憔悴,咏言著斯章。”阮籍对于为人,狂放不羁,绝不认真。惟独对于诗,确又很认真。说道“岂惜终憔悴,咏言著斯章”,同古诗“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回车驾言迈》)相同,有立言之诚。又他一生讲庄派思想,反抗礼法,诗中乃用荀子语,亦难得也。(荀子曰:“天有常道,君子有常体:君子道其常,小人计其功。”)当然,他主要是看破生死荣禄,所以他说“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春秋非有托,富贵焉常保”“李公悲东门,苏子狭三河,求仁不得仁,岂复叹咨嗟”“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独有延年术,可以慰我心”。多处是道家隐遁的话,达观,旷达一派。有时,他感觉寂寞,“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有时,伤交道中变,如《二妃游江滨》一首。 颜延年曰:“说者阮籍在晋文代,常虑祸患,故发此咏耳。”又颜延年、沈约、李善等注云:“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故粗明大意,略其幽旨也。”此恐是颜注。《诗品》云:“颜延年注解,怯言其志。” 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自叙曰:“古之人有自绝于富贵者矣。若自绝于礼法,则以礼法已为奸人假窃不如绝之。其视富贵有同盗贼,志在济世,而迹落劣途,情伤一时,而心存百代。” 是故,注阮诗者如刘履等均用《诗经》《楚辞》比兴义,以某某指权臣,某某指某等,亦未必尽当。我认为有许多仍是拟乐府,不过不写题目,不是一时之作,总名《咏怀》耳。 从《咏怀》中选若干首讲解: 《夜中不能寐》 总叙。起章。 《二妃游江滨》言始时遇合之美,中道变志离伤。《列仙传》:“江妃二女出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人也。交甫下请其佩,遂手解佩与交甫。交甫悦,受而怀之,去数十步,视佩,空怀无佩,顾二女忽然不见。” 刘履曰:“初司马昭以魏氏托任之重,亦自谓能尽忠于国,至是专权僭窃,欲行篡逆,故嗣宗婉其词以讽刺之。……君臣朋友皆以义合,故借金石之交为喻。” 《嘉树下成蹊》 言春秋递运,荣悴倏忽。 《昔日繁华子》 愿永葆青春,常共欢爱。 《天马出西北》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安得为王子晋乎? 《登高临四野》言好名好富贵利禄者,自贻伊戚,又何悲乎? 《开秋兆凉气》 感秋思归,秋风起命驾旋归。 《平生少年时》少年游侠,老大失路,终不能达。《战国策》曰:“魏王欲攻邯郸,季梁闻之,中道而反,衣焦不申,头尘不浴,往见王曰:‘今者臣来,见人于大行,方北面而持其驾,告臣曰:我欲之楚。臣曰:君之楚,将奚为北面?曰:吾马良。臣曰:马虽良,此非楚之路也。曰:吾用多。臣曰:用虽多,此非楚之路也。曰:吾善御。此数者逾善而离楚逾远耳。今王动欲成霸王,举欲信于天下,恃王国之大,兵之精锐,而欲攻邯郸,以广地尊名。王之动逾数,而离王逾远耳!犹至楚而北行也。’” 刘履曰:此嗣宗自悔其失身也,以喻初不自重,不审时而从仕。魏室将亡,虽欲退休而无计,故篇末托言大行失路以寓懊叹无穷之情焉。 《昔闻东陵瓜》美邵平。《史记》曰:“邵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故时俗谓之东陵瓜,从邵平始也。”《汉书》:“霸城门,民间所谓青门。” 《步出上东门》出游感怀,感秋气。“素质游商声”,沈约曰:“致此雕素之质,由于商声用事秋时也。‘游’字应作‘由’,古人字类无定也。”李善曰:“《礼记》曰:孟秋之月,其音商。” 江清按:蒋师爚以游为动义,未始无一得。黄节非之,另求与“由”字通假,助成沈约之说。余按:素质谓旻天,商声谓呜雁之音,游者,游散其间也。 《湛湛长江水》吊楚。“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皋兰被径兮,斯路渐。”“青骊结驷兮,齐千乘。”湛湛,水貌。骎骎,骤貌。“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三楚:南楚、东楚、西楚。秀士,谓宋玉之流。朝云:见《离唐赋》“妾旦为朝云”。“朱华振芬芳”四句:《战国策》:庄辛谏楚王,始言黄雀俯啄,仰栖自以为与人无争,而公子王孙挟弹、摄丸以其颈为的。黄雀其小者也。蔡圣侯游乐声色,驰骋于高蔡之中而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太子发受命于宣王,系以朱丝而见之也,蔡圣侯之事其小者也。高蔡,皆楚地。 《昔年十四五》 悟道。反古诗“荣名以为宝”之意。古诗十九首之《回车驾言迈》云:“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昔年十四五》有诗曰:“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 《徘徊蓬池上》“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汉书·地理志》曰:“河南开封县东北有蓬池,或曰即宋蓬泽也。又陈留郡有浚仪县,故大梁也。”何焯曰:大梁战国时魏地,借以指王室。“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鹑火中,夏之九月十月。《左传》杜预注,谓九、十月之交,此处言“日月正相望”则九月十五日也。何焯谓此诗指司马师废齐王事,嘉平六年九月甲戌(十九日)废帝为齐王,十月庚寅(初六)立高贵乡公。“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引荀子语,前述。“岂惜终憔悴”,沈约曰:“‘岂惜终憔悴’,盖由不应憔悴而致憔悴,君子失其道也。小人计其功而通,君子道其常而塞,故致憔悴也。因乎眺望多怀,兼以羁旅无匹,而发此咏。”方东树曰:此诗盖同渊明《述酒》,必非惜一己之憔悴也,沈解陋。 《独坐空堂上》 言寂寞。 《诗经·陈风·东门之池》:“彼美淑姬,可与晤言。”郑玄注:晤,对也。何焯曰: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能无恸乎!此诗有穷途之哭,所感者深。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自此出。 吴洪曰:此诗写“无人”。 朱嘉征曰:伤乱世也。 《咏怀》诗,可归纳以下几点: 1. 诗人的作品如此一致的有总题目,有其思想感慨,阮籍是第一人。 2. 胡适谓五言诗至阮籍成熟,《古诗十九首》至建安七子作品近于乐府,真以言志的从他开始。 3. 子建诗源于《国风》,阮诗源于《小雅》。前者温柔敦厚,与民间文学近。《小雅》是士大夫的作品,有怨刺、讥刺。阮诗对他所处现实亦有讥刺。阮籍诗偏于阳刚之美。 4. 诗中有哲学思想。诗人少有将哲学人生观放进诗里的。 5. 文多隐避。颜延年曰:“嗣宗身仕乱朝……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不完全是。然前人皆作如是观,如元代刘履《选诗补注》解为与魏盛衰及司马氏篡逆有关。实则他的诗有的说他的人生观,有的咏时事,较《古诗十九首》深刻且有其个性。 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对阮诗的注解很详细。 阮籍的散文有《达庄论》《通易论》《大人先生传》等,以赋体传记《大人先生传》最著名。 阮籍和嵇康都尊崇当时著名隐士孙登。阮籍曾往苏门山拜访孙登,“遂归著《大人先生传》”。他以孙登为背景幻化出的与道合一的大人形象,以老庄思想为利器,对封建制度、封建礼教作无情鞭挞:“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欺愚诳拙,藏智自神,强者睽视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他对为权贵做帮凶的所谓“君子”也作了揭露与讽刺,说他们“服有常色,貌有常则,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立则磬折,拱若抱鼓。动静有节,趋步商羽。进退周旋,咸有规矩”。“诵周、孔之遗训,叹唐、虞之道德。惟法是修,惟礼是克。手执珪璧,足履绳墨。”他们如此维“礼”是为了求“荣”:“上欲图三公,下不失九州牧。”阮籍在文中也毫不客气地指出,一旦到了“亡国戮君溃败”之时,这些“君子”就像困在裤裆里的虱子:“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者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处区内,亦何异夫虱之处中乎!”生动、深刻,痛快淋漓! (据文学史讲稿整理并加题目) 陶渊明 西晋既亡,中国由一统而分,南北朝开始。北方在北魏以前极乱,东晋偏安江左,文学不及西晋之盛。 先是,西晋末,永嘉(晋怀帝年号)之时,天下大乱,玄风复炽,“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钟嵘《诗品·序》)其中文人能自拔者,推刘琨、郭璞两人。“郭景纯用隽上之才,变创其体;刘越石仗清刚之气,赞成厥美。”(《诗品·序》)刘琨少年曾与石崇交,亦二十四友之一(与石崇、欧阳建、潘岳、陆机、陆云—本传)。见天下大乱,有澄清中原之志,征石勒有战功,后为段匹所害。其诗《扶风歌》《答卢谌》《重赠卢谌》等即富“清刚之气”。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首之一曰:“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赞誉其有建安风骨。郭璞为阴阳杂家(卜筮),奇才,注《尔雅》《方言》《穆天子传》《山海经》,皆传。《游仙诗》虽云游仙,实然带《咏怀》气派。 东晋文人,尚有曹毗、孙绰、许询、殷仲文、王羲之等。兰亭修禊,“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王羲之《兰亭序》,见《世说新语·企羡》)文人到会,清谈盛。林泉之乐是道家情趣。 这些文人姑且不讨论,我们要讲的是,东晋人中出一中国大诗人—陶渊明。 陶渊明(365[8]—427),一名潜,字元亮。世或以渊明为字,恐非。因《祭程氏妹文》《孟府君传》皆自称为渊明。昭明《陶渊明传》亦云名渊明。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故为江西诗人之祖。曾祖侃,晋大司马,祖茂,武昌太守,父某似是闲居者,渊明诗谓父“淡焉虚止,寄迹风云”(《命子》),安城太守之说恐不确(或谓渊明非陶侃之嫡系,或为裔孙耳)。母,征西大将军孟嘉第四女。梁任公《陶渊明》一书中说,渊明之落拓不羁名士风度乃得其外祖父的遗传。 颜延之《陶征士诔》曰:“夫实以诔华,名由谥高……故询诸友好,宜谥曰‘靖节征士’。”故世号“靖节先生”。 渊明虽是世家子弟,一生不遇而贫穷。生当东晋衰亡之际,“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之十六)。后来因为贫穷的缘故,不能不出门远游,“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饮酒》之十)。他做过京口镇军参军(参刘牢之幕),又做过建威参军(参刘敬宣幕),奉使入都,补彭泽令。有公田可种,《晋书·隐逸传》载:渊明“在县公田悉令种秫谷,曰:‘令吾常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秔,乃使一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秔。”(秫,黍之黏者,曰黄糯,亦呼黄米;秔,俗作粳。)因不愿束带见督邮,且声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而去职,在彭泽令任上不过三四个月。做了一篇《归去来兮辞》,还写了五首《归园田居》(一作《归田园居》)的诗。他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如果说他出门三十年,未免太多,所以陶澍认为乃是“已十年”之误,“已”与“三”形近而误,或者他的“一去三十年”指他已到三十岁。如果认为他辞官返田为三十岁时,那么,他卒时为五十一二岁。此说与吴汝伦、古直等所主张者合。以后即是他躬耕、饮酒、做诗的农村生活。生活很苦,又遭遇一次火灾,有时穷到乞食,有时无酒度过重九节。他的乡邻父老们或者设酒招他,他的做官的朋友也有接济他的,也有仰慕他的大名而愿见他的,也有坚请他再出来的。他终于隐居着。 那时刘裕篡晋而为宋。有人说他在宋代所作的文章但题甲子,而不题纪元。论者谓他不愿帝宋,示为晋遗民之意。当然他看不起刘裕,在《拟古九首》之九的诗中他写道:“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记晋亡之憾,但一定要说他为节士,如何如何忠于晋室,亦不能知渊明。其实他义熙以后惟题甲子,是刘裕篡晋以前的事。之所以如此,一则是他不高兴刘裕,二则也许是道家隐者的习惯如此。他隐居家乡,与周续之、刘遗民被称为“浔阳三隐”。周、刘两人都是庐山高僧慧远的居士弟子,渊明亦与慧远为友,但未加入白莲社。义熙宋征著作郎,不就。 渊明一生在田野,是田园诗人。《晋书》《宋书》皆入“隐逸传”,《诗品》推为“古今隐逸诗之宗”。可以表现他的生活写真的有《五柳先生传》《归去来兮辞》,表现他的理想的有《桃花源记》,表现他的人生观的有《形赠影》《影答形》《神释》三首及《饮酒》二十首。其余如《游斜川》《归园田居》《拟挽歌辞》等,均为其重要之作。 一、陶渊明的人生态度 陶渊明处两晋玄学的时代。两汉儒家思想独尊,两晋道家思想盛行。阮籍轻礼法,大骂士人君子如群虱之处裈中。渊明时道家思想较平淡,是道家、儒家将合流的时期,他大部分思想是出世的,他追溯朴素的生活,不愿媚于流俗,表现这种思想情趣的诗顶重要的为《归园田居》及《饮酒》。又见于《桃花源记》及《五柳先生传》,前者写理想的境界,后者为他自己的写照。武陵在湖南,刘子骥实有其人。《桃花源记》也许有事实的依据。陈寅恪《〈桃花源记〉旁证》云:因百姓避五胡之乱,避入山谷,自成堡坞。渊明时有人看见过。避秦乱亦可谓苻秦。他是出世的喜田园生活的思想。《饮酒》之九,有田父劝其出仕:“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渊明答曰:“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归园田居》描写与乡间父老为邻实有兴味:“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田园生活很快乐:“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漉者,沥也。 尔时,刘裕得志,如阮籍所处时代。人以为国将亡故渊明去隐,亦不对。刘裕得势他在诗中有其牢骚,《饮酒》二十首和阮籍《咏怀》类似。 渊明人生态度还有一显著特点是达观。当时清谈派人常谈论到死生问题。佛教惯用以死的恐怖教训人,当时人都想解决生死问题,求一正确之人生观。王羲之谓“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渊明是阮籍、刘伶一派,接受庄子达观学说,“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归去来兮辞》)他有些哲学诗,如《形赠影》《影答形》《神释》三首,结构奇极,发挥哲学思想,结论还是吃酒。“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一切顺应自然。他的儿子不好,结论是“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责子》)渊明诗篇篇有酒,不是颓废,也有强烈意气的,如《咏荆轲》等。居乱世,自全自傲。他和慧远居近,虽未进白莲社,但很谈得来。达观的人生态度和矢志不渝的田园生活,在他去世前不久写就的《挽歌辞》(如“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句)和《自祭文》(如“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句)中抒发得淋漓尽致。 渊明思想亦有出于儒家者,对孔子也相当尊重。如屡言“固穷”“乐天知命”及《饮酒》末章是也。其末章有“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的诗句,而《饮酒》之十六,他也有“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竟抱固穷节”的表述。道家思想认为伏羲神农那是归真返璞、顶理想的时代已经过去。儒道皆如此说。“鲁中叟”即孔子,“弥缝”是使复真也,可知渊明对儒家思想亦融合。刘熙载《艺概》曰:“陶诗有‘贤哉回也’‘吾与点也’之意,直可嗣洙、泗遗音。其贵尚节义,如咏荆卿、美田子泰等作,则亦孔子贤夷、齐之志也。” 苏轼曰:(渊明)其人甚高,“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是对陶渊明豁达的人生的精辟点评。 二、陶渊明诗的艺术特色 1. 诗与人生打成一片,开了新诗的门径 自从曹子建、阮嗣宗把诗成为个人的自述经验、自己的抒情之作,到了陶渊明,成为完全是自己生活的记录,完全脱离了乐府歌辞了。虽然有些拟古诗类似《古诗十九首》,《饮酒》诗类似嗣宗《咏怀》诗,可是多数是写他自己的生活,颇似日记式的。诗与人与生活打成一片。我们从他的诗中可以看见他的行动。他的诗都有题目,有些还有序文。与读阮籍《咏怀》,但看见作者心绪上的苦闷,而不知他一生的踪迹者不同,而且与没有题目、一概称为《咏怀》者不同,阮籍属于建安那个时代,前一个时代。而陶渊明属于新的时代,以诗为自己的生活记录的时代。我们也可以说,他的诗是他的自传,明白清楚的自传,包括内心的志趣与外面的遭遇。不像阮籍《咏怀》诗那样的只重内心,惝恍,不可捉摸,也不像曹子建的多用乐府比兴。 事实上,曹植、阮籍都是承继《诗经》《楚辞》的,而渊明开了新诗的门径。 2. 脱离乐府,创造新诗意境 渊明全不做乐府。(除《拟古九首》。但此九首亦只是五言,非乐府) 经过了正始玄风,谈玄的风气盛后,诗中遂含哲理。西晋覆亡,洛阳繁华顿歇,文人南渡,东晋人诗自然向哲理山水方面发展。庄老与山水合流。此时五言诗也已脱离繁音促节的音乐,只是倚琴而歌。到了陶渊明,“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