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中国古典诗词感发 [book_author]顾随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学术,诗论,完结 [book_length]173493 [book_dec]顾随著,国学大师顾随学术研究与学术普及的巅峰之作。本书作者站在较高的人生境界,把中西文化熔于一炉,把文化艺术学术文化融会贯通,把人生社会文学融为一体,感悟中国诗词的大境界,阐发中国古代传统的大智慧。给大众人群提供人生的智慧、生活的启迪是做人治学、为官经商、出世入世等不可或缺的宝典。作者以沉稳舒缓、优美凝炼的语言,讲述以其博学、锐感、深思所体会到的中国古典诗词的真正的精华妙义。他学文与学道、作诗与做人相提并论,使读者不仅在学文作诗方面得到很大的启示,而且在立身为人方面得到很大的激励。他所讲的中国古典诗词的精微妙理既有能“入”的深心体会,又有能“出”的通观妙解具有真正的启迪感发作用。他讲述的方法是飞扬变化、一片神行,使读者在深造自得、左右逢源、极富启发的讲解中,学到最可贵的诗词及人生的妙理。作者学贯中西、融汇古今,是有广泛影响的学术大师,也是著名作家、剧作家、诗人,他在人们耳熟能详的中国古典诗词中谈出不同凡响之处。本书在中国古典诗词的美好意境中,让读者潜移默化地感受中国传统人生的境界,是情与理的有机结合,散发着诱人的独特魅力,激励人们追求高境界的人生。 [book_img]Z_19774.jpg [book_chapter]卷一 唐之编 [book_title]第一讲 初唐三家诗 一 王绩五律《野望》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童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王绩,字无功,王通(文中子,人称“门多将相文中子”)之弟,善饮,作有《五斗先生传》,又作《醉乡记》。 王无功写《野望》时心是无着落的。“徙倚欲何依”,“欲何依”三字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亦即寂寞心。真正寂寞——外表虽无聊而内心忙迫,王氏此诗便在此情绪中写出。 王氏此诗是凄凉的。平常人写凄凉多用暗淡颜色,不用鲜明颜色。“树树”两句,“牧童”两句,“相顾”两句,生机旺盛。 清梁同书《王绩答杜松之书》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是内外一如,写物即写其心,寂寞、悲哀、凄凉、跳动的心。若但曰“树树秋色,山山落晖,便死板了。“牧童驱犊返,猎马带禽归”,是生的色彩。若但曰“牧童驱犊,猎马带禽”,也死板了。此二句是“事”,既曰“事”,自有生、有人。无功写此二句时,真与牧童、猎人同情。“牧童驱犊返”,多么自在;“猎马带禽归”,多么英俊!无功的确感到其自在、英俊(有英气)。(自得与自在不同,自在是静的,自得是动的。自得,非取自别人,是收获而能与自己调和,成为自己的东西。君子在礼乐庙堂中固可自得,即是绑赴法场,仍是自得。此近于佛家所谓性不灭。) “牧童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真是生的色彩。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1]: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诗中二句是生的色彩、力的表现,它遮天盖地而来,而又真自在。全首只此二句好。王维诗《观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不能将心、物融合,故生的色彩表现不浓厚。王维四句不如无功“猎马带禽归”一句。 王氏首尾四句不见佳,然诗实自此出,此诗之成为好诗不只在中间两联。 二 沈佺期七律《古意》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沈佺期,字云卿。以人品论,沈云卿不及王无功,王为隐士,狷洁自好;沈品不高,中宗时的韦后执政,沈尚为作《迴波词》。 “古意”下或有“呈乔补阙知之[2]”,又“古意”一作“独不见”。 唐诗之好处有两点:(一)韵味(神韵)、韵;(二)气象。韵味有远近,气象有大小。凡一种作品文体初一发生时气象皆有阔大处,五言诗之在汉,七言诗之在唐,词之在北宋,曲之在元,皆气象阔大,虽然谈不到细致。晚唐诗每字称量而出,故不及盛唐气象。王无功由隋入唐,故其诗带点凄怆衰飒情味。鲁迅先生作品亦然,凝练结果真成一种寂寞,不但冷淡是如此,写热烈亦然,终不能阔大、发皇。 沈佺期诗真是初唐诗,气象好,色彩、调子好。 《古意》略说: 首言“卢家少妇”,则莫愁也;堂曰“郁金”,梁曰“玳瑁”,则豪家也。“海燕双栖”,则良辰美景也。一首愁苦之诗,看他开端如此富丽,且莫说是修辞学所谓“对比”。 三句“九月寒砧催木叶”言闺中,四句“十年征戍忆辽阳”言塞外,始入本意,正写愁苦,而音节如此朗畅,气象如此阔大,以视后人,一切愁苦皆被压倒,真乃天地悬隔也。诗人对人生极富同情心,而另一方面又极冷酷,言人之所不能言,欣赏人之所不敢欣赏,须于二者(同情心、冷酷)得一调和。极不调和的东西得到调和,便是最大成功、最高艺术境界。后人作诗,不是杀人不死,便是一棍棒打死老虎。后来诗人之作品单调,便是不能于矛盾中得调和。愁苦是打击、摧残、压迫,使人志气不能发扬,而沈云卿此诗写得好。 五、六两句,“白狼河”、“丹凤城”,属对之工且不必说,须看他又是一句塞外,一句闺中,开合之妙,真与三、四两句相同,而所谓气象与音节者,殆将过之,此真《中庸》所说“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更不必说后人诗如寒蜩声咽、辕驹气短也。学者须于此处着眼,不可轻轻放过。这四句中,“寒砧”对“征戍”,“音书”对“秋夜”,不工,而气象好。 七、八两句是结,不见有甚奇特,吾人不必责备,故亦不苛求。(八句末之“流黄”,古乐府有“中妇织流黄”[《长安有狭斜行》]之句,则流黄似是布帛之类。《文选》之《别赋》“晦高台之流黄”,李善注引《环津要略》:“间色有五:绀、红、缥、紫、流黄也。”此则流黄似颜色矣。) 古人诗开合好,尤其唐人,至宋人则小矣。如陆放翁诗: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临安春雨初霁》) 陈简斋诗: 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 (《怀天经智老因访之》) 虽亦有开合,而皆不及沈佺期《古意》开合大。 作品不能无“意”,然在诗文中,文第一,意第二。诗是要人能欣赏其文,不是要人了解其意。语言文字到说明已落下乘,说明不如表现。(处世做人有时非说明不可,然亦要简明。)诗之好坏不在意之有无,须看其表现如何。七言之一、三、五字用字当注意。字形、字音皆可代表字义,字音应响亮。黄山谷诗与老杜争胜一字一句之间,而不懂字音、字形与意义关系之大。如其: 雨足郊原草木柔。 (《清明》) 说的是柔,而字字硬。至如写字,余谓当有六面,今人只讲四面,不注意上面、底面,一起一落。梁武帝说王羲之之字龙腾虎掷,今人字如通草花[3]、纸扎人,是死的。白乐天《琵琶行》“转轴拨弦三两声”,一听便似拨弦声,后写琵琶声: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字音便好。古人是以声音、字形表现意义,不是说明。 沈氏此《古意》七律,可为唐诗中律诗压卷之作,后人诗尽管精巧,不及其大方。 三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清王树榖《弃胡琴图》 唐人诗不避俗,自然不俗,俗亦不要紧。宋人避俗,而雅得比唐人俗得还俗。(六言诗易俗。) 关于《登幽州台歌》,沈归愚[4]曰: 予于登高时,每有今古茫茫之感。古人先已言之。(《唐诗别裁集》卷五) 沈氏之言虽不错,然不免使原诗价值减低。语言文字有时“化石”了,便失去力量,“今古茫茫”四个字是对,而等于没说。“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真净克文[5]禅师语) 余之《苦水作剧》中有“上天下地中间我,往古来今一个人”(《馋秀才》)之语,人在社会上有摩擦时,我的意识最强,此实为不健康的。人不往高处看,不往深处想,觉得自己了不得;一到高处、深处,便自觉其渺小。 如对以上所讲三首诗加以区分,则:(一)王诗,写景;(二)沈诗,抒情;(三)陈诗,用意。陈诗也是写景,也是写情,然情、景二字不足以尽之,故名之曰“意”。 前人论诗常用“意”字——诗意、用意。今人所谓“意”,与古不同,后人所用“意”皆是区别人我是非。袁枚《随园诗话》举“生时百事中,唯不最有趣。生时得不来,死后独不去”,谓之为“用意”,而究有何意?或有作项王诗者“博得美人心肯死,项王此处是英雄”(吴伟业《戏题仕女图·虞兮》)亦用意之作,较上诗佳,尚有力,然亦不出人我是非。诗所讲“意”,应是绝对的,无是非短长。(俗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正是心服所至,是绝对的。) 意=理。世俗所谓“理”,都是区别人我是非,是相对的。相对最无标准,辩白不能使人心悦诚服。诗可以说理,然不可说世俗相对之理,须说绝对之理。凡最大的真实皆无是非善恶好坏之可言。真实与真理不同,真实未必是真理,而真理必是真实。说理应该说此理,否则要小心。 陈氏此诗读之可令人将一切是非善恶皆放下。此诗可为诗中用意之作品的代表作。 前说沈氏《古意》可为唐律诗压卷作,气象好,然诗中无哲理,虽然写的也是人生,而只是个人的、局部的,不是永久的、普遍的。而哲理是超时间、超空间的,所以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可以说是说理的。诗中不但可以说理,而且还可以写出很名贵的作品、不朽之作,使人千百年后读之尚有生气。不过,诗中说理不是哲学论文的说理。其实高的哲学论文中也有一派诗情,不但有深厚的哲理,且有深厚的诗情。如《论语》及《庄子》中《逍遥游》、《养生主》、《秋水》等篇。“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不但意味无穷(深刻哲理),而且韵味无穷(深厚诗情)。诗中可以说理,然必须使哲理、诗情打成一片,不但是调和,且要成为“一”,虽说理绝不妨害诗的美。A philosopher,in his best,is a poet;while a poet,in his best,is a philosopher。 陈诗有力。力并不是风趣、风格、风韵,然力可产生此三项。渔洋[6]论诗主神韵,而渔洋诗法“瘟”,即因无力。力,要专一、集中。(一艺成名,不能只看人成功,不看人用功。) 三篇诗分言之:一为写景,一为抒情,一为说理。然三篇合言之,亦有相同者。做学问须能于“同中见异,异中见同”。三篇诗相同处即初唐的一种作风。初唐作风:一点是动,是针对六朝梁陈诗的“静”的;一点是音节,此亦生于动;又一点是气象阔大,后人写诗多局于小我,故不能大方。 从音节说,沈氏《古意》末二句稍差,而前六句好,所以行。余有诗《病起见街头有鬻菊者,因效杨诚斋体成长句四韵》: 嫌杀街头卖花担,触眼黄花分外黄。 早识新吾非故我,不知今日是重阳。 风来欲扫千林叶,波漾先生两鬓霜。 南北东西何处好,愿为鸿鹄起高翔。 此诗前六句可勉强立住,好全仗后两句,而后两句音节没翻上去。南宋姜白石与范石湖、杨诚斋、陆放翁同时,四人中仅白石为布衣,而与诸人往来甚密。白石有七绝: 布衣何用揖王公,归向芦根濯软红。 自觉此心无一事,小鱼跳出绿萍中。 (《湖上寓居杂咏》)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过垂虹》) 唐诗音节爽朗、气象阔大,白石诗好但小气。白石诗可为初学者入门,然此在佛家乃“声闻小众”,学诗者须更深求。上述白石诗后一首好在末二句,前二句有名而并不太好;第一首末二句颇似禅,可参。说自觉“此心无一事”,而“小鱼跳出绿萍中”是有事,是无事?第二首之“回首烟波十四桥”是有意,是无意?很难说。中国诗之好就在此。《登幽州台歌》一首风雷俱出,是唐人诗,且是初唐诗;白石诗“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孟子·尽心下》)。 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 (白石《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其七)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放翁《剑门道中遇微雨》) 人间跌宕简斋老,天下风流丹桂花。 一杯不觉流霞尽,细雨霏霏欲湿鸦。 (简斋[7]《微雨中赏月桂独酌》) 上所引三诗,诗中常有此境界,可谓之为“自我欣赏”或“自我观察”、“自我描写”,哲学一点可谓之“自我分析”、“自我解剖”。 从“世法”讲,心往外跑,即“放心”,没有返照。曾子“三省吾身”(《论语·学而》)是收“放心”,做返照。凡能称得起诗人、哲人者,皆须有此返照功夫,且此为基础功夫。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二十首》其五)亦是返照自我。没有自我反省,稍错仍自觉不错,这便要不得。差以毫厘,谬以千里。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欲纠此病,须能“自我扩大”。自我扩大,非无自我欣赏、自我观察、自我描写,而是小我扩张为大我(此大我与哲学上之大我又不同)。“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独登临”(杜甫《登楼》),此伤感连老杜自己也在内,可不专是自己,所以为大我。是伤感、是悲哀、是有我,然不是小我,故谓之大我。王绩《野望》中间两联“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童驱犊返,猎马带禽归”近于客观,老杜此二句是主观。然说客观也罢,主观也罢,究竟是谁观?王氏所谓“树树”、“山山”、“牧童”、“猎马”实是说我,且是大我。老杜是内旋,自外向内;王绩是外旋,自内向外。无论是内旋、外旋,皆须有中心,且是自我中心(self-center)。自晚唐以来只是内旋,结果是小我了,故自两宋而后无成家之诗人。学诗可从晚、唐两宋入门,不可停顿于此。 一是自我,二是大我,三是无我。无我最难讲,一不小心就是佛法、禅法。然此所讲非佛、非禅,乃“诗法”,又不是客观。在自然主义盛行时,如左拉(Zola)[8]、佛罗贝尔(Flaubert)[9]他们写小说时,竭力避免主观,不批评,不说是非善恶,甚至连感情也避免,不但无是非善恶之理智,且无喜怒哀乐之感情。至莫泊桑(Maupassant)[10],已渺乎小矣。中国诗法中“无我”境界,不是法国自然派作风,或者形式、结果上相似,而绝不可认为是一事。 [book_title]第二讲 王绩·寂寞心 凡诗能代表一诗人整个人格者,始可称之为代表作,诗中表现的是整个人格的活动。前说之《野望》,可称为王无功的代表作: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童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对此首笺曰:“五言律前此失严者多,应以此章为首。”然此语并不足以说出王氏《野望》之好处。王氏作此诗之动机(诗心)——有诗意前之动机、诗心的前半——即元遗山[11]《论诗绝句》所谓: 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不论派别、时代、体裁,只要其诗尚成一诗,其诗心必为寂寞心。最会说笑话的人是最不爱笑的人。如鲁迅先生最会说笑话,而说时脸上可刮下霜来。寂寞的心看不见,可寂寞的脸看得见。最是失去母亲的小孩儿,那脸是一张寂寞的脸。小说中写寂寞者可看《现代日本小说集》加藤武雄(英文:Takeo Katou)[12]的《乡愁》。电影贾波林(Chaplin)[13]的笑是惨笑,陆克(Lloyd)[14]是冷笑;惨笑是伤心,冷笑是讥讽。哈代(Hardy,胖)、劳瑞(Laurel,瘦)[15]是捣乱,不是真正滑稽。真正滑稽必须背后有一颗寂寞的心。 有一颗寂寞心,并不是事事冷漠,并不是不能写富有热情的作品。To live a life,严子陵、陶渊明、王无功,皆能如此。德歌德(Goethe)的《法斯特》[16]、意但丁(Dante)的《神曲》[17],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白居易《长恨歌》),然此二诗乃两位大诗人晚年作品,虽西方人因精神饱满,晚年仍能写出精神饱满的作品,然其心已是一颗寂寞心了。必此寂寞心,然后可写出伟大的、热闹的作品来。我国《水浒传》亦为作家晚年的作品;《红楼梦》亦然,乃曹雪芹晚年极穷时写的,岂不有寂寞心?必须热闹过去到冷淡,热烈过去到冷静,才能写出热闹、热烈的作品。若认为一个大诗人抱有寂寞心,只能写枯寂的作品,乃大错。如只能写枯寂作品,必非大诗人。如唐之孟东野[18],虽有寂寞心,然非大诗人。宋之陈后山[19]亦抱有寂寞心,诗虽不似东野之枯寂,然亦不发皇,其亦非大诗人。 王无功《东皋子集》中,热烈皆从寂寞心生出。 王无功善饮。诗人多好饮酒,何也?其意多不在酒。为喝酒而喝酒者,皆为酒鬼,没意思。陶诗篇篇说酒,然其意岂在酒?其意深矣。并且凡抱有寂寞心的人皆好酒。世上无可恋念,皆不合心,不能上眼,故逃之于酒。“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一),这就是有寂寞心的人对酒的一点喜欢。 寂寞心盖生于对现实之不满(牢骚),然而对现实的不满并不就是牢骚。改良自己的生活,常欲向上、向前发展,也是源于对现实的不满。叹老悲穷的牢骚不可取,就是说,牢骚不可生于嫉妒心。纯洁的牢骚是诗人的牢骚,可发。 《野望》“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两句,是“起”。“欲何依”三字,寂寞心。“依”字有二解:一为物质的、肉体的,“白日依山尽”(王之涣《登鹳雀楼》)之“依”;二为心理的、精神的,“皈依”之“依”。心无着落、无寄托时,即最寂寞的。(小孩子的心最大的着落、寄托即是母亲,所以没母亲的孩子最寂寞。)人之信仰、事业,亦为人心之所居。“饱暖思淫欲”,逸居而不敬则为禽兽,即因其肉体虽有寄托而精神无寄托,其人最可怜;心死,而自己不知道,“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杜牧《阿房宫赋》)。而一个伟大的人在精神没有着落、没有寄托时,乃愈觉其伟大。如亚历山大(Alexander)[20]征服世界后之悲哀,是胜利的悲哀;霸王乌江是失败的悲哀。《西游记》中孙悟空上天堂之后说:“不是甚前倨后恭,老孙于今是没棒弄了。”——就因无寄托。 人无“癖”不乐。 平常人之寄托多“不诚”,故不成;“诚”则能得到愉心,此所谓“涅槃”。盖即当做一件事,心不外骛,心完全着落、寄托在所做事物上,是“诚”,是“一”,即是“涅槃”。若寄托不“诚”、不“一”,在二以上则是精神分裂,精神之车裂。孟子对梁王之问曰: (襄王)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孟子·梁惠王上》) “定于一”是静,而非寂寞——“却于无处分明有,恰似先天太极图”(苏福《咏初一夜月》),“万物皆备于我”(《孟子·尽心上》)。静是如此,复杂的“一”,蕴是实,无是有。曹雪芹晚年一切都完了,都放下了,而拿起笔,一部《红楼梦》出来了。王无功写《野望》时心是无着落的。“徙倚欲何依”,“欲何依”三字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亦即寂寞心。平常人无着落是无头苍蝇,瞎撞。诗人的心与得道之人的心不同,得道是“定于一”,作诗的那点境界,像得道而不是得道,动机不是“定于一”。因若在作诗前已“定”,则无诗矣;然若“不定”,也作不出诗来。 诗人实在是不愉快的,有愉快只是创作的愉快,此愉快在创作成功之前。李太白有“落叶诗”: 落叶辞枝,飘零随风。 客心无托,悲与此同。 (《独漉篇》) 诗人于苦是一有、二知、三受。鲁迅先生说可怕的是使死尸自己站起来看见自己腐烂。[21]诗人即是死尸站起来自己看见自己腐烂,且觉得自己腐烂。(诗人该有关公刮骨疗毒的劲。)此点老杜表现最充足。世人不觉自己悲哀,是幸福的。 平常人在不愉快时,心是没有生机的。心在静止时(不起作用)是《佛经》所说的不思善、不思恶,若用儒家的话讲就是“喜怒哀乐之未发”(《中庸》)——止水。有动机时如水波动,是诗心。心静止时是诗的本体,动是后起的,非本体,然必动而后能生(表现出来)。由小到大、由有到无是生,动不一定是生。诗人的话也是平常的,而说出来却生动美丽,复杂动人。平常人之简单不能动人,只因其只是动而未生,心不愉快时只能动不能生,故没有生机。诗人写悲哀、痛苦,照样复杂动人,何以故?有生机也。王诗“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童驱犊返,猎马带禽归”四句,以及末二句“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生机旺盛。真正寂寞是外表虽无聊而内心却忙迫——身闲+心忙=寂寞。王氏此诗便在此情绪中写出,然此时是矛盾、破裂,最不易写出好的作品。 创作不能只顾自己,抒情诗人是自我中心,然范围要扩大。小我扩大有两方面:一为人事,多接触社会上人物。鲁迅先生文章的技术、情绪、见解都好,然而仍是小我,未能扩大,故其小说不及西洋人伟大。人事的磨炼对做人、作文皆有帮助。另一方面,是对大自然的欣赏,此则中国诗人多能做到。然欣赏大自然要不只限于心旷神怡、兴高采烈之时,要在悲哀愁苦中仍能欣赏大自然。一般人多于愁中饮酒,欲借之以“压伏”心中悲苦耳;或者欲借外力以“消除”之。此二种皆不成。一个诗人抱着悲哀愁苦走进美丽的大自然去得到调和,虽然二者是矛盾的。一切文学皆从此出发,真正的调和便没有诗了。如融入父母之爱中,便没有诗,写父母的爱,赞美之,多于父母不在时;又如歌咏儿童的诗,外国多,中国少,尤其是带有赞美的诗,盖觉得不必说。杨诚斋[22]尚有歌咏儿童之句——“闲看儿童捉柳花”(《初夏闲居午睡起》),实不甚好,“闲”字不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是千古名句,也是千古之谜。“悠然”的是什么?从何而来“悠然”?可以说是小我扩大了,其中没有矛盾、抵触,没入大自然之内。然而一个人没入大自然,如同没入父母之爱中,大自然对我的抚摩,同时我心与大自然合二为一,不但是扩大,而且是混合,如此便无诗了。真正冲突、矛盾的结果是破裂,没有作品,组织不成,作品要组织;真正的调和也没有作品,如糖入水,无复有糖矣,真正的调和,便没有材料可组织作品。只有在冲突之破裂与调和、消融的过程中,才能生出作品来,于此才能言语道尽。 西洋人是自我中心,征服自然;中国人是顺应自然,与自然融合。山水画中人物已失掉其人性,而为大自然之一。西洋人对大自然是对立的;中国人是没入的,甚至谈不到顺应。人在愁苦中能在人事上磨炼是英雄的人,诗人也是英雄的诗人;人在愁苦中与大自然混合是哲人、是诗人。 王氏此诗是凄凉的,平常人写凄凉多用暗淡颜色,不用鲜明颜色。能用鲜明调子去写暗淡的情绪是以天地之心为心——只有天地能以鲜明调子写暗淡情绪,如秋色红黄。以天地之心为心,自然小我扩大。心内是寂寞暗淡,而写得鲜明。王氏首尾四句“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不见佳,然诗实自此出;而此诗之成为好诗,不只在中间两联。凡文采、美的光彩皆须从内里透出。 [book_title]第三讲 王维诗品论 佛说:“置之一处,无事不办。”(《四十二章经》)诚则灵。 近来授书时举禅家公案俾助参悟,从学诸君抑或以此相问,因成小诗一章: 一片诗心散不收,袈裟仍是两重裘。 凭君莫问西来意,门外清溪日夜流。 次句用尹默[23]先生诗“两重袍子当袈裟”,“西来”,作“新来”,亦得。 王维,字摩诘,有《辋川诗集》。(释迦法舍下有维摩诘[24],乃印度得道居士,曾闻如来说法,说有《维摩诘经》,又名《净名经》,甚好。) 一 摩诘诗之调和 王维有诗云: 人生多少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咏白发》) 唐人尚有诗句“投老欲依僧”。(宋人举此句,或对以“急则抱佛脚”。人以为不“对”,曰:“去头去脚则对矣。”[25])别人弄禅、佛,多落于“知解”;王维弄禅,是对佛境界之感悟。别人的诗是讲道理,其表现于诗是说明,尤其是苏东坡。如苏之“溪声便是广长舌[26],山色岂非清净身[27]”(《赠东林总长老》),讲死了,以为确有此“舌”、此“身”,可用“溪声”、“山色”说明者,绝非佛之广长舌、清净身。佛之广长舌、清净身虽不可说,然可领会。世上许多事情不许说,许懂。(某僧见一大师来,不下禅床,一抖袈裟曰:“会否?”曰:“不会。”曰:“自小出家身已懒,见人无力下禅床。”[28]) 清姚鼐[29]《今体诗钞》曰: 右丞具有三十二相,三十二相即一相,即无相。 在表现一点上,李、杜不及王之高超。杜太沉着,非高超;李太飘逸,亦非高超,过犹不及。杜是排山倒海;李是驾凤乘鸾,是广大神通,佛目此为邪魔外道,虽不是世法,而是外道。佛在中间。自佛视之,圣即凡,凡即圣,其分别唯在迷、悟耳,悟了即圣,迷了即凡。此二相即是一相,即是无相。 太白是龙,如其“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山中问答》)、“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赠汪伦》)等绝句,虽日常生活,太白写来皆有仙气。杜甫诗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绝句》),笨——笨得好,笨得出奇,笨得出奇的好。老杜真要强,酸甜苦辣,亲口尝遍;困苦艰难,一力承当。“两个黄鹂鸣翠柳”是洁,“一行白鹭上青天”是力(真上去了);“窗含西岭千秋雪”是洁,“门泊东吴万里船”是力。而后面两句之“洁”、之“力”与前面两句有深浅层次之分。王右丞则是“蚊子上铁牛,全无下嘴处”(药山惟俨禅师语)[30]。 王摩诘诗法在表现一点上,实在高于李、杜。说明、描写皆不及表现,诗法之表现是人格之表现,人格之活跃,要在字句中表现出作者人格。如王无功“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童驱犊返,猎马带禽归”(《野望》)数语,不要以为所表现是心外之物,是心内。“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表现王无功之孤单、寂寞,故曰“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令人起共鸣。于此,可悟心外无物,物外无心。即白居易“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琵琶行》),亦是即心即物,即物即心,是“一”。 王摩诘《出塞作》: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 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 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 “出塞行”,乃唐人特色。王右丞出塞诗,特色中又有特色。 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金刚经》) 佛是出世法,无彼、此,是、非,说伤心皆不伤心,说欢喜皆不欢喜。王诗亦然,故曰“三十二相即一相,即无相”。老杜诗“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哀江头》)、“漫漫胡天叫不闻,胡人高鼻动成群”(《泛黄河》),笑话也是严肃的,是“抵触”。王摩诘是调和,无憎恨,亦无赞美。 唐人诗不但题前有文章,题后有文章,正面文章,背面文章,尤能在咽喉上下刀。读诗应注意正面之描写表现。王维《出塞行》之诗句非不知其为敌人,忘其为敌人。王维即在生死关头仍有诗的欣赏: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菩提寺私成口号》) 在此情此景中应见其悲哀、伤感,而王维写来仍不失诗的欣赏。如法国mendée(《纺轮的故事》),写一王后临死时在刀光中看见自己的美。 再看放翁绝句二首: 志士山栖恨不深,人知已是负初心。 不须先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到今。 (《杂感》之一)故旧书来访死生,时闻剥啄叩柴荆。 自嗟不及东家老,至死无人识姓名。 (《杂感》之一) 人在真生气、真悲哀时不愿人劝慰。Let it alone!青年人应当负气,放翁至老负气,又有是非——此乃诗中是非——有作者偏见,未必即真是非,然绝非“戏论”,有一部分真理。有许多好笑的事情无足道、无足取,而可爱。问别人家事皆知,问自己屋里事,十个有五双不知。谁个背后无人说,谁个人前不说人?文人、诗人爱表现自己,而不愿被人批评,是矛盾。是与非不并立,人与我是冲突。 上述放翁二绝句中,此种等死心情颇似西洋犬儒学派(Cynic)[31]。放翁年老后,在需要休息时,内心得不到休息,有爱,有愤怒。鲁迅先生说,憎与爱是人之两面,不能憎也就不能爱。[32]憎与爱不但是孪生,简直是一个。放翁诗看来是憎,而同时表现,放翁心中是有爱的、是热烈的。如其《书愤》: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其他诗人多不注意事功,放翁颇注意事功,至其老年仍有诗云“当时哪信老耕桑”(《雪夜感旧》)!诗没有什么了不得,而其态度、心情很难在其他人诗中发现。其“偏见”虽有时可笑,而可爱。文学批评不是说文学中的真理、真是非,只是文人在此发表“偏见”。 放翁诗与王右丞大不同。如右丞《山中送别》: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右丞诗之后二句出自楚辞“春草生兮萋萋,王孙游兮不归”(《招隐士》),楚辞中春草是今年生,王孙至少是去年已出门,至少已是一年。楚辞二句是事后写——草生以后所写;王氏二句乃事前写——草未生之前所写。王诗味长如饮中国茶,清淡而优美,唯不解气;放翁诗带刺激性,如咖啡。王维写的无人我是非,喜怒哀乐。 人说右丞诗“三十二相即一相”。对,是佛相,是无相。佛说: 若以色见我,以声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金刚经》) “色”是色相外表,“佛”是广长舌,发海潮音,如何非色、非相?然不可以此求之。读右丞诗应做如是观。右丞高处到佛,而坏在无黑白、无痛痒。送别是悲哀的,而右丞“送别”仍不失其度。放翁诗虽偏见,究是识黑白、识痛痒,一鞭一条痕。放翁诗魔力大,痛快亦其一因。右丞诗如《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真是无黑白、无痛痒,自觉不错,算什么诗?无黑白、无痛痒,结果必至不知惭愧。佛说: 惭耻之服,于诸庄严最为第一。(《遗教经》) 心致之一处,然后不败。(《遗教经》) 右丞学佛只注意寂灭、涅槃、法喜、禅悦,而不知“惭耻之服,于诸庄严最为第一”。右丞七古《桃源行》: 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去津。 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忽视人。 山口潜行始隈隩,山开旷望旋平陆。 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 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 居人共住武陵源,还从物外起田园。 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 惊闻俗客争来集,竞引还家问都邑。 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 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 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 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 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 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 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曲到云林。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中国诗人唯陶渊明既高且好,即其散文《桃花源记》一篇,亦真高、真好。右丞写之于诗,为冷饭化粥,不易见好。如右丞之结句——“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搔首弄姿,常人以此为有诗味,非也。此无黑白,无痛痒。老杜、放翁对桃源不游,必有悲哀,而右丞写来不知悲喜。不著色相与不动声色不同,不动声色是“雄”(英雄、奸雄),不著色相是“佛”。而世人说话有时预备好了,一滑即出,右丞此诗即未免滑口而出。 唐代王、孟、韦、柳皆学陶,写大自然,其高处后人真不可及。如右丞《奉寄韦太守陟》: 荒城自萧索,万里山河空。 天高秋日迥,嘹唳闻归鸿。 寒塘映衰草,高馆落疏桐。 临此岁方晏,顾景咏悲翁。 故人不可见,寂寞平陵东。 右丞诗以五古最能表现其高,非右丞善于五言古,盖五言古宜于此境界。七言宜于老杜、放翁一派。王维此诗高,而亦无人我欢悲,乃最高、最空境界。 以上所举放翁、右丞二人之诗,可代表中国诗之两面。若论品高、韵长,放翁诗是真,而韵不长。如花红是红,而止于此红;白是白,而止于此白。既有限,韵便非长。右丞诗:红,不仅是红;白,不仅是白,在红、白之外另有东西,韵长,其诗格、诗境(境界)高。而高与好恐怕并不是一个东西,这是另一问题。古书中所谓“高人”,未必是好人,也未必于人有益。高是可以的,高尽管高,而不可以即认此为好,不可止于高,中国诗最高境界莫过这一种。放翁写巢、由应是“高”,而其诗不高。放翁所表现不是高、不是韵长,而是情真、意足(“意足”二字见静安《人间词话》),一掴一掌血,一鞭一条痕(今山东、河南方言,“掴”读乖)。 放翁诗无拼凑,真是咬着牙说。此派可以老杜为代表。杜诗其实并不“高”。杜甫,人推之为“诗圣”,而老杜诗实非传统境界,老杜乃诗之革命者。诗之传统者实在右丞一派,“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皆此派。中国若无此派诗人,中国诗之玄妙之处则表现不出,简单而神秘之处则表现不出;若无此种诗不能发表中国民族性之长处。此是中国诗特点,而不是中国诗好点。“名士十年无赖贼”(清舒铁云《金谷园》),人谓中国人乃“橡皮国民”,即此派之下者,如阿Q即然。 放翁一派好诗情真、意足,坏在毛躁、叫嚣。右丞写诗是法喜、禅悦,故品高、韵长。右丞一派顶高境界与佛之寂灭、涅槃相通,亦即法喜、禅悦,非世俗之喜悦。写快乐是法喜,写悲哀亦是法喜。如送别是寂寞、悲惨,而右丞写来亦超于寂寞、悲惨之上,使人可以忍受。人谓看山谷字如食□,使人发“风”(不是“疯”);放翁诗读久,亦可使人发风。(人不能只有躯干四肢,要有神气——“风”;没有神气,便没有灵魂。灵是看不见的,神是表现于外的。)读右丞诗则无此病。 右丞不但写大自然是法喜、禅悦,写出塞诗亦然。如其《陇西行》: 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 都护军书至,匈奴围酒泉。 关山正飞雪,烽火断无烟。 右丞虽写起火事,然心中绝不起火(若叫老杜、放翁写,必定要发风),此点颇似法国写实派作家。(此种小说当读一读。然其中莫泊桑[Maupassant]还不成,莫泊桑、佛罗贝尔[Flaubert]有点飘,不如读都德[Daubet][33]的小说,如其所作《水灾》[见《译文》杂志]。)右丞诗与西洋小说写实派相近者在不动感情,不动声色。声、色须是活着的,有生命的。其“明月松间照”岂非色?其“清泉石上流”岂非声?而右丞是不动声色,是《诗》所谓“不大声以色”(《大雅·皇矣》)。 有——非有无——无,三个阶段。右丞诗不是无,而是“非有无”。老杜写诗绝不如此,乃立体描写,字中出棱,“字向纸上皆轩昂”(韩愈《卢郎中云夫寄示送盘谷子诗两章歌以和之》),此须是感觉。若问王右丞之“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一首是否“字向纸上皆轩昂”?曰:否,仍是不动声色,不大声以色。老杜与此不同,如其《古柏歌》:“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 余赞成诗要能表现感情、思想,而又须表现得好。言中之物,物外之言,要调和,都要好。右丞诗是物外之言够了,而言中之物令人不满。姑不论其思想,即其感情亦难找到。如“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亦不过是伤感而非悲哀,浮浅而不深刻。伤感是暂时的刺激,悲哀是长期的积蓄,故一轻一重。诗里表现悲哀是伟大的,诗里表现伤感是浮浅的。屈原、老杜诗中所表现的悲哀,右丞是没有的。 法国写实派作家与右丞又有不同,同是不动感情,而其所以不动者不同。日本芥川龙之介(英文:Akutagawa)的小说写母爱之伟大,其不动声色是强制感情;都德写《水灾》,亦是强制感情。右丞诗不是制,而是化。制,还是有;化,便是无了。制,是不发;化,便欲发也无。西洋写实派之制是“入”,右丞之化是“出”。都德冷静而描写深刻,然究竟是“入”,是外国,与右丞之冷静而是“出”不同。王无功之《野望》一首五律,亦是“字向纸上皆轩昂”,而制的力量不小,真是克己,不容易。如马师六辔在手,纵非指挥如意,亦是驾驭有方。无功不老实,“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童驱犊返,猎马带禽归”四句,本是外物与之不调和,而写出是调和。诗中写丑,然须化丑为美,写不调和可化为调和,此艺术家与事实不同之处。王无功写与世人之抵触、矛盾,而笔下写出来是调和。这样的作风,其结果最能表现“力”。心里是不调和,而将其用极调和的笔调写出,即是力。 中国所谓“诛心”[34],即西洋所谓心的分析,其实不可靠,而必须有此功夫。心理分析(psycho-analysis)大师弗罗伊德(Freud)[35]曾对莎士比亚(Shakespeare)[36]加以分析,如其分析莎士比亚创作《哈梦雷特》(Hamlet)[37]、《马克卑斯》(Macbeth)[38]所抱之心理。心的分析顶玄,然非如此不可。王右丞心中极多无所谓,写出的是调和,心中也是调和,故韵长而力少。从心理分析说,右丞五律《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与王无功《野望》二者可比较读之。右丞其诗云: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王无功的《野望》亦是写秋天,亦是写寂寞;而一调和,一不调和。无功有所谓;摩诘无所谓,不动声色,不动感情,且是“化”。 二 摩诘诗与“心的探讨” 隐士(hermit) (一)消极 (二)为我(克己) 充实 富而(而、如古通)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论语·述而》)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君子谋道不谋食。(《论语·卫灵公》) 谋者,求得也。于道,则求得其最完美者;不谋食,非不食。常人所最追求的,多为不属于自己的事物。 读书是自己充实,参学自得亦是自己充实。精神之充实之外更要体力充实。充实则饱满,饱满则充溢,然后结果自然流露。鲁迅先生说作文如“挤牛奶”。过分的谦虚是作伪,与骄傲同病,皆不可要。鲁迅先生不会作伪,然此若是实话则真悲哀。盖鲁迅先生创作中曾停顿一个时期,甚至要把自己活埋。东坡有言“万人如海一身藏”(《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之一),此所谓“市隐”,不入山林,然此亦逃兵,“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孟子·梁惠王上》)。东坡句不如陶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饮酒二十首》其五),渊明并非不叫人来,而是人自不来,是自然;东坡是自己要“藏”。鲁迅先生不是自己要藏,他原是要得人了解,《呐喊》自序上说,人能得人帮忙是好,能得人反对亦可增加勇气,最苦是叫喊半天无人理,如在沙漠,反不如被反对。鲁迅先生名此曰“寂寞”,此寂寞如大毒蛇。[39]故欲活埋自己。鲁迅先生执笔写作时已过中年,才华茂盛之期已过。 人要自己充实精神、体力,然后自然流露好,不要叫嚣,不要做作。禅宗所追求者吾人可不必管,而吾人不可无其追求之精神。读书若埋怨环境不好,都是借口。不能读书可以思想,再不能思想还可以观察。易卜生(Ibsen)[40]及巴尔扎克(Balzac)[41]皆有此等功夫。“习焉而不察”(《孟子·尽心上》)乃用功的最大障碍。不动心不成,不动心没同情;只动心亦不成,不能仔细观察。动心——观察,这就是文学艺术修养,要在动心与观察中间得一番道理。 以上所讲是王摩诘诗的反面。 一切文学的创作皆当是“心的探讨”。中国多只注意事情的演进,而不注意对办事人之心的探讨,故无心的表现。前曾说对文学的批评是偏见,不是定理,但非一无可取。因偏见乃是心的探讨、表现。 除缺少心的探讨而外,中国文学缺少“生的色彩”。生可分为生命和生活二者: 王维《江干雪霁图卷》 缺少生的色彩,或因中国太温柔敦厚、太保险、太中庸(简直不中而庸了),缺少活的表现、力的表现。 如何才能有心的探讨、生的色彩?则须有“物的认识”。然既曰“心的探讨”,岂非自心?“力的表现”,岂非自力?既为自心、自力,如何是物?此处最好利用佛家语:“即心即物。”科学注意分析,即为得到更清楚的认识。自己分析自己、探讨自己的心时,则心便成为物,即今所谓“对象”(与自己的心成对立)。物不能离心,若人不见某物时,照唯心派的说法,则此物不在;若能想起,则仍是心了。 I think therefore I am.(我思故我在。) 天下没有不知道自己怎样生活而知道别人怎样活着的人。不知自心,如何能知人心?名士十年“窝囊废”。窝囊废,连无赖贼都算不上。孔子、释迦、耶稣皆是能认识自己的,故能了解人生。首须“返观”——认识自己;后是“外照”——了解人生。不能返观就不能外照,亦可说不能外照就不能返观,二者互为因果。物即心,心即物,内外一如,然后才能有真正的受用、真正的力量。诗人的同情、憎恨皆从此一点出发,皆是内外一如。若是漠然则根本不能跟外物发生联系,便不能一如,连憎恨也无有了。 王维诗缺少心的探讨,此中国诗之通病。散文中《左传》、《史记》、《世说》,小说中《红楼》、《水浒》,尚有心的过程的探讨。中国君子明于礼义,而暗于知人心。至于生的色彩,王维不是没有,可也不浓厚。王无功“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童驱犊返,猎马带禽归”四句内外一如,写物即写其心——寂寞、悲哀、凄凉、跳动的心,后二句“牧童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真是生的色彩。摩诘诗中少此色彩,即其《出塞行》一首,亦立自己于旁观地位,“暮云空碛时驱马”便只是旁观,未能将物与心融成一片,也未能将心放在物的中间。“暮云空碛时驱马”,旁观,如照相机然;王无功则是画。一为机械的,一为艺术的。即其《观猎》之“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四句,亦只是“观”,不能将心物融合,故生的色彩表现不浓厚。王维此四句不如王无功“猎马带禽归”一句。若以此论,王维则不是调和,是漠然(没心),纵不然,至少其表现不够——画是自己人格的表现,照相只是技术的表现。 余所谓“物的认识”,是广义的,连心与力皆在内。王摩诘诗中有“物的认识”,但只是世法的物,其诗减去世法的物的认识便没有东西了。东坡《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评王摩诘: 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 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此二语不能骤然便肯,半肯半不肯。“诗中有画”,而其画绝非画可表现,仍是诗而非画;“画中有诗”,而其诗绝非诗可能写,仍是画而非诗。东坡二语,似是似,是则非是。然摩诘诗自有其了不起处,如其: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 (《送邢桂州》) 此是“物的认识”。若无此等功夫,何能写出此等句子。二句似画而绝非画可表现,日、潮能画,其“落”、其“来”如何画?画中诗亦然,仍是画而非诗。王右丞一切“高”的诗,皆做如是观。 普通所谓美多是颜色,是静的美;另一种美是姿态,是动的美。王维诗“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二句是动的美。其“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二句亦不仅是颜色美,而且是姿态美、动的美,曰“落”、曰“来”,岂非动?《左传》用虚字传神,摇曳生姿,而《左传》仍不如《论语》。“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结得住,把得稳。《左传》尚可以摇曳生姿赞之,《论语》则不敢置一辞矣。禅宗“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真净克文禅师语)是摇曳生姿,是气焰万丈,遇佛杀佛,遇祖杀祖,遇罗汉杀罗汉,不但不跟脚后跟,简直从头顶上迈过。气焰万丈,长人志气,而未免有点爆烈、火炽。孔子之“见贤思齐焉”精神,积极与禅宗同,而真平和,只言“齐”,“过之”之义在其中。(不可死于句下,然余此解厌故喜新。) 孔子是有力量的。然“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增广贤文》)——不仅学,一切事皆然,不进则退——日光下没新鲜事,人不能在天地间毁灭一点什么,也不能在天地间创造(增加)一点什么。后来儒家没劲,故不行。陶渊明在儒家是了不起的,实在是儒家精神。后世儒家思想不差,但同样的话总说就没劲了。 王荆公一日问第文定公(张方平)曰:“孔子去世百年,生孟子亚圣,后绝无人,何也?”文定公曰:“岂无人?亦有过孔孟者。”公曰:“谁?”文定曰:“江西马大师[42]、坦然禅师[43]、汾阳无业禅师[44]、雪峰[45]、岩头[46]、丹霞[47]、云门[48]。”荆公闻举意,不甚解,乃问曰:“何谓也?”文定曰:“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归释氏焉。”公欣然叹服。后举似[49]张无尽,无尽抚几叹赏曰:“达人之论也。”(宗杲禅师[50]《宗门武库》) 自佛教入中国后,影响有二:其一,是因果报应之说影响下层社会;同时,今之俗语亦尚有出自佛经者,如“异口同声”出《圆觉经》,“皆大欢喜”见《金刚经》,“五体投地”(《楞严经》)亦然。又其一,是佛家对士大夫阶层之影响。中国庄、列[51]之说主虚无,任自然,其影响是六朝文人之超脱。唐代王、孟、韦、柳所表现的超脱精神,乃六朝而后多数文人精神。(后来文人成为无赖文人者,不是真超脱了。)超脱是游于物外,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若只向“明月”、“松间”、“清泉”、“石上”去找就不对了,“明月”、“清泉”之外,尚有东西。即如“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在王诗中算是“着迹”,然若与老杜比,仍是超脱。王维凡心未退,孟浩然可说是炉火纯青,功夫更深。此功夫不但指写实,乃指实生活而言。如孟浩然之诗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此类句子是王维诗中找不到的,比王维的“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更超脱,真是“不大声以色”。王、孟相比,孟浩然真是超脱,王维有时尚不免着迹。 抚今追昔乃人类最动感慨的,然孟浩然之《与诸子登岘首》抚今追昔,感慨而仍与旁人不同: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孟襄阳布衣终生,虽超脱,而人总是人。他的“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归故园作》),这两句真悲哀。知识要用到实生活上,实际诗便是实生活的反映。知识要与实生活打成一片,如此方是真懂。俗说“百日床前无孝子”,孟氏多病,“故人”之“疏”尚不止于孟氏之病,故人皆贵,谁肯来往?“多病故人疏”五个字,多少感慨,多少悲哀,以孟之超脱而有此句子,亦人情之不免。“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二句,亦悲哀;而前四句“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真自然,如水流花开,流乎其所不得不流,开乎其所不得不开,此真佛教精神加以庄、列思想而成,在六朝以前,如“三百篇”、“十九首”绝不如此。“三百篇”、“十九首”老实、结实,佛教精神与庄、列思想相合是学术上的“结婚”,产生此一种作品。 余希望同学看佛学禅宗书,不是希望同学明心见性,是希望同学取其勇猛精进的精神。细中之细是佛境界,故曰精进;儒为淡薄(如上所举王荆公与张文定公的对话所言),没有勇猛精进,故较禅宗淡薄。 “生的色彩”,要在诗中表现出生的色彩。王、孟、韦、柳四人中,柳有生的色彩,其他三人此种色彩皆缺少。唐诗人中,老杜、商隐皆生活色彩甚浓厚。人的生活写进诗作,如何能使生的色彩浓厚起来?中国六朝以后诗人生的色彩多淡薄,近人写诗只是文辞、技巧、功夫,不能打动人心。在此大时代,写出东西后有生的色彩,方能动人。如何能使生的色彩浓厚?于此老僧[52]不惜以口说之。 欲使生的色彩浓厚:第一,须有“生的享乐”。此非世人所谓享乐,乃施为,乃生的力量的活跃。人做事要有小儿游戏的精神,生命力最活跃,心最专一。第二,须有“生的憎恨”。憎恨是不满,没有一个文学艺术家是满意于眼前的现实的,唯其不满,故有创造;创造乃生于不满,生于理想。憎恨与享乐不是两回事,最能有生的享乐,憎恨也愈大,生的色彩也愈强。有憎就有爱,没有憎的人也没有爱。“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李商隐《北青萝》),不然。今所讲乃爱憎分明,憎得愈强,爱得愈强,爱得有劲,憎也愈深。此外第三,还要有“生的欣赏”。前二种是真实生活中的实行者,仅只此二种未必能成文人、诗人,前二者外更要有生的欣赏,然后能成大诗人。在纸篇[53]外更要有真生活的功夫,然后还要能欣赏。因为太实了,便不能写出,写不出来,不得不从生活中撤出去欣赏。不能钻入不行,能钻入不能撤出也不行。在人生战场上要七进七出。 中国自上古至两汉是生与力的表现,六朝是文采风流。古人写诗是不得已,后人写作是得已而不已,结果不着边际,不着痛痒,吆喝什么不是卖什么的。往好说是司空表圣[54]《诗品》所说“超以象外,得其圜中”,self-center,自我中心。文人是自我中心,然自己须位在中心才成。“得其圜中”是“入”,西洋人只做到此;中国人则更加以“超以象外”。“超以象外”并非拿事不当事做,拿东西不当东西看,而有拿事不当事、拿东西不当东西的神气,并非不注意,而是熟巧之极。胜固欣然,败亦可喜,即“超以象外,得其圜中”,绝非拿事情不当事情。不是不认真,而是自在。西洋人认真而不能得自在,中国真能如此的人亦少。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 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 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 (柳宗元《南涧中题》) 韦、柳此等诗句,“超以象外,得其圜中”,由认真而得自在。韦之“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二句,始写相思,而超相思之外。柳子厚诗写愁苦,而结果所写不但美化了,而且诗化了。(常人写愁苦不着痛痒,写杀头都不疼。)说愁苦是愁苦,而又能美化、诗化。此乃中国诗最高境界,即王渔洋所谓“神韵”。写什么是什么,而又能超之,如此高则高矣,而生的色彩便不浓厚了,力的表现便不充分了,优美则有余,壮美则不足。壮美必有生与力始能表现,如项王之《垓下歌》[55],真壮。欲追求生的色彩、力的表现,必须有“事”,即力,即生。 三 摩诘诗之静穆 王维诗中禅意、佛理甚深,与初唐诸人不同。唐初陈子昂、张九龄、“四杰”[56],尚气,好使气,此气非孟子所谓“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上》),此气乃感情的激动。初唐诸诗人之如此,第一因其身经乱离,心多感慨。第二则朝气,因初唐经南北朝后大一统,是真正太平的,人有朝气(欢喜)、蓬勃之气。故人自隋入唐,经乱离入太平,一方面有感情之冲动,一方面有朝气之蓬勃。但不能以此看王维诗。王维乃诗人、画家,且深于佛理,深于佛理则不许感情之冲动,亦无朝气之蓬勃,其作风者,乃静穆。 王维受禅家影响甚深,自《终南别业》一首可看出: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放翁“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与王维《终南别业》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颇相似,而那十四字真笨。王之二句是调和,随遇而安,自然而然,生活与大自然合而为一。 生——道 人——自然 生即道,人与大自然合而为一。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二十首》其五)亦然,偶然行至“东篱下”,偶然“采菊”,偶然“见南山”,自然而然,无所用心。王维之“行”并非意在“到水穷处”,而“到水穷处”亦非“悲哀”;“坐看”亦非为看“云起”,看到“云起时”,亦非快乐。只是自然而然,人与自然合而为一。 天下值得欢喜的事甚多,而常忽略过去。一弟子闻饭熟而拍掌大笑,师问之,曰:“肚饥得饭吃,故大喜。”师以为得道。晚上一觉好睡亦舒服事,而有谁拍掌大笑?人生常感到愤慨、不满足,于是羡慕、嫉妒,此真如大毒蛇来咬人心。每节《佛经》末后皆有“诸弟子皆大欢喜,信受奉行”等字,真好!“信受奉行”之前必为“皆大欢喜”,欢喜则无“隔”心。有时理智上令人做事,而心中不欢喜,勉强之事不能持久。不必拍掌大笑,只要自己心中觉得受用、舒服即可。令人大笑之事只是刺激,佛不要刺激,甘于平淡而欢喜。慈母爱子相处,不觉欢喜,真是欢喜,然后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多大欢喜,而不是哈哈大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二句亦然。“山重水复”十四字太用力,心中不平和。诗教温柔敦厚,便是教人平和。王此二句或即从陶诗二句来。 宋人诗中有两句似王氏二句,而很少被人注意,即陈简斋《题小室》: 炉烟忽散无踪迹,屋上寒云自黯然。 才说炉烟散尽,即接上“寒云”,意境好,唯“黯然”二字太冷,境象亦稍狭小、枯寂耳。(庄子薪尽火传之意,意似“炉烟接云”。) 王摩诘诗是蕴藉含蓄,什么也没说,可什么都说了。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秋夜独坐》) 二句是静,不是死静,是佛的境界,佛讲“寂灭”而非“断灭”。王维盖深于佛理,“灭”乃“四谛”之一(谛:真理之意)。“断”是止,是死,佛非如此。佛讲寂灭,既非世俗盲动,又非外教断灭,“雨中山果落”二句即然。又孟浩然《与诸子登岘首》: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20个字,道尽人生世界,而读之如不着力,此点亦可说为是寂灭,不是断灭。但王、孟所用酝酿蕴藉功夫,我们不能用了。“长安居,大不易”(张固[57]《幽闲鼓吹》),自古而然,于今为然。这真苦而又有趣,凡不劳而获的皆没趣。现时代不能用蕴藉之功夫而还要用。 此外还须注意,王维其描写多为客观的。陈子昂、张九龄二人之好乃主观之抒写,非客观的描写。(抒写——主观,描写——客观。)此非绝对的,不是说初唐便无客观描写,王维便无主观抒写;唯陈、张之抒写,王之描写较显著耳。 印象是死的,外物须活在心中再写。有的诗人所写景物不曾活于心中。人或说文学是重现(re-appeme[58]),余以为文学当为重生。无论情、物、事皆为re-naissancn,复活,重生。看时是物,写时非物,活于心中。或见物未立即写,可保留心中,写时再重生。故但为客观,虽描写好,而尔为尔,我为我,不相干。人以陶(渊明)、谢(灵运)并称,余对陶不敢置一辞,而谢不见得好,乃客观的描写。若说陶为诗人,则谢为诗匠。王维以山水诗名,多客观的描写,而余不喜欢。如《蓝田山石门精舍》(精舍,学佛处): 安知清流转,偶与前山通。 算是诗,也是二三流诗,不能算高。描写曲折,而诗人的诗心本不是曲折的。 王维、孟浩然、储光羲等写田园,是写实的、客观的。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孟浩然《过故人庄》) 说田园只是田园,场圃只是场圃。陶渊明写“种豆南山”一事,象征整个人生所有的事。 王维是写实的,陶渊明是象征的;王维是狭隘的,陶渊明是普遍的。 王维之《渭川田家》,余最不喜欢: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不喜欢其沾沾自喜。人应能发现自己之短处,在自己内心发现悲哀,才能有力量。世俗所谓欢喜是轻浮,悲哀是实在,佛所谓欢喜是真实。必发现自己之短处,才能有长进、有生活的力量。沾沾自喜者,故步自封。余是入世精神,受近代思想影响,读古人诗希望从其中得一种力量,亲切地感到人生的意义,大谢[59]及王维太飘飘然。山水诗作此必此诗,诗外无诗,无余味。孟浩然“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亦无人生,而余喜欢,即因孟写得深,王浅。 王摩诘有时露才气,如《观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伟大,雄壮。然写此必有此才(才气是天生),否则不能有此句。 王维送别诗《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末二句够味。沈归愚以为乃王劝其友人语,余以为乃其友人语,二者相较,此意为恰。送别诗中《送綦毋校书弃官还江东》[60]亦好,因其亦旁人事。 姚鼐谓王摩诘有“三十二相”(《今体诗钞》)。(佛有三十二相,乃凡心、凡眼所不能看出的。)摩诘不使力,老杜使力;王即使力,出之亦为易;杜即不使力,出之亦艰难。 欲了解唐诗、盛唐诗,当参考王维、老杜二人。几时参出二人异同,则于中国之旧诗懂过半矣。 [book_title]第四讲 太白古体诗散论 一诗人成功与天时、地利、人和有关。老杜生当“天宝之乱”,正足以成其诗;李白豪华,亦其天时、地利、人和。 一个诗人不许承认自己之不为人了解、作品之不为人所欣赏是应当的,这样便可减少伤感牢骚。又须知诗人生活原与常人不同,这样便可增长意气。俗言“有状元徒弟,没状元先生”,佛罗贝尔(Flaubert)与弟子居伊·德·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若二人者师生皆状元。F氏对莫泊桑说:“既做文人便无权利与常人同样生活。”能懂此,虽非心平气和,而伤感牢骚可减少,且意气更增长。 太白是天才。太白天才不为世人所认识——“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杜甫《赠李白》),此非标榜、恭维,真是从心坎中流出。(杜甫赠李白诗甚多而且好。)平凡的社会最足以迫害伟大的天才,如孔子、基督。 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无憾,太白除老杜外,明皇亦其知己。明皇有才,青年时曾平“韦后之乱”,且能诗。如其《经鲁过孔子斋而祭》有云: 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 地犹鄹氏邑,宅即鲁王宫。 叹凤嗟身否,伤麟怨道穷。 今看两楹联,当与梦时同。 “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真寂寞。寂寞是文学、哲学的出发点,必能利用寂寞,其学问始能结实。诗中又云“今看两楹联,当与梦时同”(孔子临殁,梦于两楹之间),亦好。此二句音节、气象好。明皇是天才天子,太白受知于帝,其诗何能不豪华?《离骚》之有如彼作风,亦其天时、地利、人和。楚地天气温和,草木茂盛,故屈原富于幻想。佛在幻想上亦一大诗人,如其《观普贤行经》,此经是叫人信行,非叫人知解。孟子《离娄上》有言:“徒法不足以自行。”学作诗亦是只听讲不成,须信行。只有在印度才能出释迦。云蒸霞蔚方能凤翥鸾翔。印度地方即云蒸霞蔚,释迦思想即凤翥鸾翔。屈原生于云梦泽,行吟,故好。(现在我们不但天时不成,地利就不成。) 太白诗飞扬中有沉着,飞而能镇纸,如《蜀道难》;老杜诗于沉着中能飞扬,如“天地为之久低昂”(《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一 高致 世之论李、杜者每曰太白复古,工部开今:太白之古乃越六朝而上之,虽古实亦新。太白《古风》似古并不古,没什么了不得。才气有余,思想不足。中国诗向来不重思想,故多抒情诗。且吾国人对人生入得甚浅,而思想必基于人生,不论出世、入世,其出发点总是人生。入世者如《论语》,“为学”与“为政”相骈,为己为人,欲改变人生;出世者则若庄、列,亦因见人生痛苦,欲脱离之。孔子不言“道”,而庄子必言“道”。吾国诗人亦未尝不自人生出发,只入得不深,感得不切,说得不明。太白诗思想既不深,感情亦不甚亲切。如其“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春日醉起言志》)一首,即思想不深,情感不切,可为其坏的方面代表。汉、魏诗如古诗十九首、曹氏父子诗,思想虽浅而情感尚切。 太白诗号称有“高致”。王静安[61]说: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人间词话》) 身临其境者难有高致,以其有得失之念在,如弈棋然。太白唯其入人生不深,故有高致。然静安“出乎其外”一语,吾以为又可有二解释:一者,为与此事全不相干,如皮衣拥炉而赏雪,此高不足道;二者,若能著薄衣行雪中而尚能“出乎其外”,方为真正高致。情感虽切而得失之念不盛,故无怨天尤人之语。人要能在困苦中并不摆脱而更能出乎其外,古今诗人仅渊明一人做到。(老杜便为困苦牵扯了。)陶始为“入乎其中”,复能“出乎其外”: 弊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 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 (《饮酒二十首》其十六) 宋梁楷《李白行吟图》 交者,四面受风也。此写穷而不怨尤,寒酸表现为气象态度,怨尤乃心地也。一样写寒苦,陶与孟东野绝不同。孟东野《答友人赠炭》: 驱却坐上千重寒,烧出炉中一片春。 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 “暖得曲身成直身”,亲切而无高致。陶入于其中,故亲切;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太白则全然不入而为摆脱,故虽复古而终不能至古,仅字面上复古而已。其《古风》59首中好的皆为能代表太白自己作风的,而非能合乎汉魏作风的。如其《古风》第一首言: 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 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我志在删述”,“删”指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述”亦指孔子“述而不作”;又曰“绝笔于获麟”,不明其意所在,乃说大话而已。孔子有中心思想,太白无有,凭什么亦“绝笔于获麟”?杜诗: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此亦说大话。但自此亦可看出李、杜二人之不同:李但言文学,杜志在为政。太白的高致是跳出、摆脱,不能入而复出;若能入污泥而不染方为真高尚,太白做不到。 明陈洪绶《屈原像》 太白诗表现高致,有时用幻想。高——幻想;下——人生。而吾国人幻想不高,“下”又不能抓住人生核心。诗人缺乏此种抓住人生核心的态度,勉强说杜工部尚有此精神,他人皆有福能享、有罪不敢受,不能看见整个人生。人生是一,此一亦二,二生于一。欲了解一,须兼容二;摆脱一,则不成二,亦不成一矣。 对人生应深入咀嚼始能深,“高”则须有幻想,中国幻想不发达。常说“花红柳绿”,花,还它个红;柳,还它个绿,是平实,而缺乏幻想。无论何民族,语言中多有Ля[62]之音,而中国没有。Ля音颤动,中国汉语无此音,语音平实。平实如此可爱,亦如此可怜。中国幻想不发达,千古以来仅屈原一人可为代表,连宋玉都不成。汉人简直老实近于愚,何能学《骚》?后之诗人亦做不到,但流连诗酒风花,不高不下何足贵?而此种诗车载斗量。屈子之后,诗人有近似《离骚》而富于幻想者,不得不推太白。 盛唐李白有幻想而与屈原不同,有高致而与渊明不同。屈之幻想本乎自己亲切情感,人谓之爱国诗人;屈之爱国,非只口头提倡,乃真切需要,如饥之于食。此幻想本乎此真切不得已之情感(思想),有根;太白幻想并无根,只有美,唯美。屈原诗无论其如何唯美,仍为人生的艺术;太白则但为唯美,为艺术而艺术,为作诗而作诗。为人生的艺术有根,根在人生。太白有幻想与屈不同,太白有高致与陶不同,故其诗亦不能复古到汉魏。 欲了解太白诗高致,须参其“郑客”一首(即《古风》第三十一): 郑客西入关,行行未能已。 白马华山君,相逢平原里。 璧遗镐池君,明年祖龙死。 秦人相谓曰:吾属可去矣! 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 读书须真正尝味。末四句是高致而跳出人生。 二 诗之叙事 太白有《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 子房未虎啸,破产不为家。 沧海得壮士,椎秦博浪沙。 报韩虽不成,天地皆振动。 潜匿游下邳,岂曰非智勇。 我来圯桥上,怀古钦英风。 唯见碧流水,曾无黄石公。 叹息此人去,萧条徐泗空。 此与前一首“郑客”相近,皆叙事而未能诗化。 吾国叙事诗甚少,不知是否吾国人不喜之或不能之,或中国文字叙事不便?此诸原因盖有连带关系,盖叙事非有弹性不可。如太史公《项羽本纪》,可称立体描写。《廿五史》[63]以文论,太史第一,写人、写事皆生动,一字做多字用。叙事用散文尚易,诗则体太整齐。 唐人诗抒情、写景最高,上可超过汉魏六朝,下可超越宋元明清。唐代虽小诗人,只要是真诗人,皆能写,抒情、写景甚好。《长恨歌》叙事,失败了,废话多,而不能在咽喉上下刀。如写贵妃之死,但曰: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真没劲! 说话为使人懂,且令人生同感。太白《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之“天地皆振动”,读之不令人感动。若老杜之“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字字如生铁铸成,而用字无生字,句法亦然,小学生皆可懂,而意味无穷,似天地真动。李则似无干。李白才高,惜其思想不深。哲人不能无思想,而诗人无思想尚无关,第一须情感真切,太白则情感不真切。老杜不论说什么,都是真能进去,李之“天地皆振动”并未觉天地真动,不过为凑韵而已。必自己真能感动,言之方可动人。写张子房必写其别人说不出来的张子房之精神始可。李白“岂曰非智勇”,若此等句谁不能说? 《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前数句叙事亦失败,不能诗化。即再低一步,叙事须令人明白。而若李之“郑客”一首,叙事真不能令人明白。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孟子·离娄下》) 资,倚靠、倚赖。学诗、学道之方法与态度相近,取之左右、不逢其原,则诸多窒碍,自不能头头是道。 诗可用典,而须能用典入化,不注亦能明白始得。如陈后山之“一身当三千”(《妾薄命》),用白乐天《长恨歌》“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二句,不读白诗则不懂陈诗,用典如此,真不通矣。而太白真有好的地方,如《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 唯见碧流水,曾无黄石公。 此二句,真好,讲不出来。吾人亦可以有此意,而绝写不出这样的诗。太白盖以张子房自居,而无神仙黄石公教授兵法。“唯见碧流水”句在现在,“曾无黄石公”一句则扬到千载之前,大合大开。开合在诗里最重要,诗最忌平铺直叙。(不仅诗,文亦忌平铺直叙。鲁迅先生白话文上下左右、龙跳虎卧、声东击西、指南打北,他人文则如虫之蠕动。叙事文除《史记》外推《水浒传》,他小说叙事亦如虫之蠕动。)再者,曰“碧”、曰“黄”,水固“碧”矣,黄石公何曾“黄”?且根本无黄石公,而太白说出来、写出来便好。若曰“唯有一水在,不见古仙人”,此等诗一日要100首也得,太普通。而太白曰“碧”、曰“流”,便令人如见。 《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之末两句: 叹息此人去,萧条徐泗空。 亦高。意思虽平常,而太白表现得真好。死并不吓人,奈何以死感之?“报韩虽不成,天地皆振动”一句即如此。感人必有过于“死”者。末两句字字有生命、有弹性,比老杜“天地为之久低昂”还飘洒。 三 诗之散文化 太白《远别离》乃仿古乐府《古别离》之作。《远别离》所写乃娥皇、女英: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或云尧幽囚,舜野死。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太白七言古,用古乐府题目,实则徒有其名而无其实。故其诗虽分七古、乐府两种,实则皆七言古风。后之诗人虽亦用长短句写古风,而皆不及太白,即技术不熟。李之长短句长乎其所不得不长,短乎其所不得不短,比七言、五言还难,若可增减则不佳矣;而其转韵,亦行乎所不得不行,止乎所不得不止。 太白诗一念便好,深远。远——无限;深——无底。《远别离》不但事实上为“远别离”,在精神上亦写出“远别离”来。纯文学上描写应如此,但有实用性、无艺术性不成其为文学。一切艺术皆从实用来,如古瓷碗,其美在于其本身,后则加美于其身上,实用性渐少,艺术性渐多。 诗是一种美文,最低要交代清楚。太白此首开端交代得清楚: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 然文学需能使人了解后尚能欣赏之,即在清楚之外更须有美。太白在写事实清楚之外,更以上下左右情景为之陪衬: 海水直下万里深……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雷凭凭兮欲吼怒。 此乃文学上的加重描写。 天地间一切现象没有不美的,唯在人善写与不善写耳。如活虎不可欣赏,而画为画便可欣赏。静安先生分境界为优美、壮美,壮美甚复杂,丑亦在其内。中国人有欣赏石头者,此种兴趣,恐西洋人不了解。(如西洋人剪庭树,不能欣赏大自然。)人谓石之美有“三要”:皱、瘦、透。然合此三点岂非丑、怪?凡人庭院中或书桌上所供之石,必为丑、怪,不丑、不怪,不成其美。诗人根本即“怪”(在世眼上看,不可通)。 太白此诗亦并不太好,将散文情调诗化。“说取行不得底,行取说不得底。”(洞山[64]禅师语)“取”,乃助词,无意义。说不得底,乃最微妙、高妙境界,虽不能说而能行。会心,有得于心。由所见景物生出一个东西,说不得而是有。如父母之爱说不出而行得了。莫泊桑的老师佛罗贝尔曾告诉他说,若想做一文学家就不允许你过和常人一样的生活。 太白之咏娥皇、女英,暗指明皇、贵妃。“马嵬之变”,作成长恨,不得不责明皇国政之付托非人。[65]《远别离》之意在“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二句,凡做领袖者首重知人,然后能得人,能用人。明皇以内政付国忠,军事付安禄山,即不知人。“尧舜当之亦禅禹”句中“之”字,当为下二句代名词,通常用代名词必有前词,此则置前词于后,“尧舜”二字,“尧”为宾,“舜”为主。 “帝子泣兮绿云间”,“绿云”,犹言碧云也。如江淹之“日落碧云合,佳人殊未来”(《休上人怨别》)。又,称女人发亦曰“绿云”,犹言“青丝”,黑也。或以为“绿云”指竹林。 四 诗之美 “诗言志”(《尚书·尧典》)。言志者,表情达意也。详细分起来,“志”与“意”不同;合言之,则“志”与“意”亦可同。诗无无意者,然不可有意用意。宋人诗好用意、重新——新者,前人所未发者也。吾人作诗必求跳出古人范围,然若必认为有意跳出古人范围方为好诗,则用力易“左”。诗以美为先,意乃次要。屈子“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离骚》),意固然有,而说得美。说得美虽无意亦为好诗,如孟浩然“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然有时读一首写悲哀的诗,读后并不令读者悲哀,岂非失败?盖凡有所作,必希望有读者看,真有话要写,写完总愿意人读,且愿意引起人同感,如此才有价值。然如李白之《乌夜啼》,读后并不使人悲哀,岂其技术不高,抑情感不真?此皆非主因,主因乃其写得太美。 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 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 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 诗原为美文,然若字句太美,则往往字句之美遮蔽了内中诗人之志,故古语曰:“美言不信,信言不美。”(《老子》)此话有一部分可靠。然如依此说,则写好诗的有几个是全可信的?一个大诗人说的话并不见得全可靠,只看它好不好而已。如俄国小说家契柯夫(chekhov)[66],旧俄时代以短篇小说著名,人称之为“俄国莫泊桑”,实则契柯夫比莫泊桑还伟大,其所写小说皆是诗,对社会各样人事了解皆非常清楚。莫泊桑则抱了一颗诗心,暴露人世黑暗残酷,令人读了觉得莫泊桑其人亦冷酷。而契柯夫是抱了一颗温柔敦厚的心,虽骂人亦是诗。 有时诗写悲哀,读后忘掉其悲哀,仅欣赏其美。太白《乌夜啼》即如此。首句“黄云城边乌欲栖”所写景物凄凉,而字句间名词、动词真调和;次句“归飞哑哑枝上啼”,如见其飞,如闻其啼。此二句谓为比亦可,谓之兴亦可。“比”者,谓乌尚栖,何人不归?“兴”者,则谓此时闻乌啼而已。“碧纱如烟隔窗语”句真好。诗固然要与理智发生关系,而说好是与幻想发生关系,“碧纱如烟隔窗语”句即由幻想得来。“黄云”、“归飞”、“碧纱”此三句是诗,另“机中”、“停梭”、“独宿”三句乃写实。因欣赏“黄云”等三句之美,遂忘其独宿空房之悲。“泪如雨”何尝不悲?唯令人忘之耳。 诗之美与音节、字句皆有关。诗之色彩要鲜明,音调要响亮。太白《乌夜啼》之“黄云”二字,若易为“暮云”,意思相同而不好,即因不鲜明、不响亮。清赵执信(秋谷)有《声调谱》、《秋谷谈龙录》,指示古风之平仄,比较而归纳之。然此书实不可据。近体诗有平仄,古诗无平仄,而亦有音节之美。如太白“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二句,平平仄仄平仄平,平平平平平上平,非律诗之格律,却有音节之美。格律乃有法之法,追求诗之美乃无法之法。 《金刚经》有言:“说法者无法可说是各说法。”其实所谓诗法便非诗法。太白此二句,就不可讲。 《诗经·王风》有《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 不知其期。 曷至哉? 鸡栖于埘, 日之夕矣, 羊牛下来。 君子于役,如之何不思! 余写旧诗不主分行分段,而此首如此写好。 太白一首《乌夜啼》先不点题,此则开端便言“君子于役”,点出题来,此首如此写好。“曷至哉”三字,味真厚。傍晚时思之最甚,平常日暮则归,故日暮不归则思人之情愈厚。若吾人写必先说“日之夕矣”,再接“曷至哉”,而此诗将“日之夕矣”加于“鸡栖于埘”、“羊牛下来”之间,好。心中但思君子,忽见“鸡栖于埘”,因知“日之夕矣”,再远望见“羊牛下来”。且“羊牛”二字比“牛羊”好,“羊”字在中间音似一起,太提,不好。绝对是“羊牛下来”。或曰:羊行快故在牛前。如此解,便死了。“如之何不思”亦好。比太白之《乌夜啼》“怅然”、“泪如雨”高得多,味厚。 诗中用字,须令人如闻如见。著作者不能使人见,是著作者之责;作者写时能见,而读者不能见,是读者对不起作者。太白《乌夜啼》之“黄云城边”如见,“归飞哑哑”亦如见,亦如闻;《诗》之《君子于役》“羊牛下来”读其音如见形,若曰“牛羊下来”,则读其音如见形,下不来矣。 用古乐府虽古,而古不见得就是好。李太白《乌栖曲》: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 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 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 东方渐高奈乐何。 作短诗应有经济手段。此诗一起“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连以前情事皆包括进来。“银箭金壶”,壶,中国古时计时器,“铜壶滴漏”(西洋古时用沙)。“箭”,浮箭,指时者。“东方渐高奈乐何”句,不通。用古乐府“东方须臾高知之”(《有所思》),古乐府此句亦不好解。诗固不讲逻辑文法,但有时须注意之。“东方渐高”即不如“东方渐白”之合于逻辑文法。 五 豪气与豪华 《将进酒》与《远别离》最可代表太白作风。 太白诗第一有豪气,出于鲍照且驾而上之。但豪气不可靠,颇近于佛家所谓“无明”(即俗所谓“愚”)。一有豪气则易成为感情用事,感情虽非理智,而真正感情亦非豪气。因真正感情是充实的、沉着的,豪气则颇不充实、不沉着,易流于空虚、浮飘。如其: 功名富贵若常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江上吟》) 汉水本向东南流,不向西北流,故功名富贵不能长在。太白此二句,豪气,不实在,唯手腕玩得好而已,乃“花活”,并不好,即成“无明”,且令读者皆闹成“无明”。 “聪明”一词,耳听为聪,目见为明。而吾人普通将智慧亦叫聪明(wise,wisdom),心之感觉锐敏如耳之闻、目之见。然余以为尚有第二种解释,即吾人之聪明许多是从耳闻目见得来。耳闻目见,眼睛比耳朵更重要,而在造型艺术家眼尤重要,音乐家则重在耳。但大音乐家贝多芬(Beethoven)[67](与歌德[Goethe]同时),作《月光交响曲》,晚年耳聋,所作最好的乐曲自己都听不见,谱成后他人演奏,请他坐在台上,他见人鼓掌,始知乐曲成功,可见眼之重要。人若无目比无耳更苦,盲诗人虽可成为诗人,但总是可怜。俗语亦曰“耳闻不如目见”,即耳闻时仍须目见。 《佛经》说“如亲眼见”,佛又说“必须亲见始得”,极重“见”字。佛在千百年前所说“亲见”,必须“亲眼见”佛,如何能“见”?如舜之崇拜尧,卧则见尧于墙,食则见尧于羹。[68]此“见”比对面之见更真实、更切实。想之极,不见之见,是为“真见”,是“心眼之见”,肉眼之见不真切。常言念佛,念佛非口念,须心在佛,念之诚,故见之真。若念之不诚,岂但学道不成,学什么都不成。儒家说“念兹在兹”(《尚书·大禹谟》),何必念故在?不可以“念兹”为因,“在兹”为果,若以为“念”方可“在”则非矣。“念兹在兹”应标点为“念兹,在兹”,念必在兹,不念亦在兹。舜若非念尧之诚,何能见之于墙、羹? 对诗必须心眼见,此“见”即儒家所谓“念”。听谭叫天唱《碰碑》[69],他一唱我们一听即如见塞外风沙,此乃用“心眼”见。读老杜之“急雪舞回风”(《对雪》)亦须见,如真懂此五字,虽夏日读之亦觉见飞雪。酒令中有险语:“八十老翁攀枯枝,井上辘轳卧婴儿,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70]不只是说、读,须见,见老翁攀枯枝、婴儿卧辘轳、盲人瞎马、夜半临池。太白“黄云城边”二句,须真看见,真听见。必须如此,始能了解诗;人生如此,始能抓住人生真谛。懂诗须如此,写诗亦须如此。 学文学者对文学亦应有真切感觉、认识、了解,不可人云亦云。对用字亦应负责任。如谓某人“无恶不作”,其言外意亦可解为某人善亦可为,不如说“无作不恶”,如此则某人绝不能为善矣。“念兹在兹”一语亦如无恶不作,易产生言外意。若余讲则是“无作不恶”,语意更为清楚明白。 诗中有时用譬喻。譬喻乃修辞格之一种,譬喻最富艺术性。(商务出版有《修辞格》一书。)如,歇后语“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若但言“一清二白”,使人知而未见;曰“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则令人如见,说时如令人亲见其清楚。细节描写可使人如见——用心眼见,用诗眼见。 譬喻即为使人如见,加强读者感觉。诗更须如此。如太白《将进酒》首云: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一说即令人如见。诗好用比兴(譬喻),即为得令人如见。“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皆是助人见。 晋左思太冲、宋鲍照明远、唐李白太白,说话皆不思索冲口而出,皆有豪气。有豪气,始能进取。孔子谓:“狂者近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论语·子路》)豪气如烟酒,能刺激人的神经,而不可持久。豪气虽好,诗人之豪气则好大言,其实则成为自欺,故诗人少成就。有豪气能挺身吃苦固然好,凡古圣先贤、哲人、诗人之言,皆谓人为受苦而生。佛说吃苦忍辱,必如此始为伟大之人。而诗人多为不让蚊子踢一脚的,即因其虽有豪气而神经过敏,神经过敏成为歇斯底里(hysteria)。老杜《醉时歌》曰: 但觉高歌有鬼神,安知饿死填沟壑。 此等处老杜比李白老实。太白过于夸大——“千金散去还复来”——人可以有自信而不能有把握。然若“朝如青丝暮成雪”,虽夸大犹可说也,至“会须一饮三百杯”则未免过矣。 太白诗有时不免俚俗。唐代李、杜二人,李有时流于俗,杜有时流于粗(疏)。凡世上事得之易者,便易流于俗(故今世之诗人比俗人还俗)。太白盖顺笔写去,故有时便不免露出破绽。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将进酒》) 皆俗。所谓“俗”,即内容空虚。只要内容不空虚,不管内容是什么都好。如《石头记》,事情平常而写得好,其中有一种味。《水浒》之杀人放火,比《红楼》之吃喝玩乐更不足法,不可为训,而《水浒》有时比《红楼》还好。若《红楼》算能品,则《水浒》可曰神品。《红楼》有时太细,乃有中之有,应有尽有;《水浒》用笔简,乃无中之有,余味不尽。《史》、《汉》之区别亦在此。《汉书》写得兢兢业业,而《史记》不然,《史记》之高处亦在此,看看没有,而其中有。鲁迅先生译厨川白村[71]的《出了象牙之塔》和《苦闷的象征》,谈人生、谈文学,厨川白村乃为人民而艺术的文学家,他也认为内容应有力量方可成好的作品。他批评日本人民族性之弱点甚对,谓美国人虽强盛而文明不高,俗,拜金主义,然而其中有力。美国人有力量将世界全美国化(America,美国;American美国的;to Americanige美国化)。 文学比镜子还高,能显影且能留影。文学是照人生的镜子,而比照相活。文学作品不可浮漂,浮漂即由于空洞。太白诗字面上虽有劲而不可靠,乃夸大,无内在力。《将进酒》结尾四句: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初学者易喜此等句,实乃欺人自欺。原为保持自己尊严,久之乃成自欺,乃自己麻醉自己,追求心安。 太白诗豪华而缺乏应有之朴素。豪华、朴素,二者可以并存而不悖(妨),但朴素之诗又往往易失去诗之美。 六 诗之议论 李白有《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一首,诗之开端: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人读宋诗者多病其议论太多,于苏、辛词亦然,而不知唐人已开此风。太白此诗开端即用议论,较“三百篇”、“十九首”相差已甚大矣。文学中之有议论、用理智,乃后来事。诗之起,原只靠感情、感觉。后人诗词之有议论乃势所必至,理有固然。如老杜之《北征》,前幅写路景,真是诗;中幅写到家,亦尚好;至后幅之写朝政,已为议论。人但知攻击宋人,而不知唐之李、杜已然。曹、陶已较“十九首”有议论,“十九首”亦较《诗》、《骚》有议论。因人是有理智、有思想的,自然不免流露出来。 太白之“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二句好,但似散文。至“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二句则高唱入云。诗中不能避免唱高调,唯须唱得好。渊明亦不免唱高调,如: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 (《饮酒二十首》其二) 调真高,“固穷”实非容易之事。至其《乞食》之“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真可怜。“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二句亦议论,同一意思让后人写必糟,陶是充满、鼓动,有真气、真力,故其表现之作风(精神)不断。而“冥报以相贻”句真可怜,一顿饭何至如此?可见其“固穷”亦唱高调。曹孟德亦唱高调,如其《步出夏门行》: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龟虽寿》)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观沧海》) 皆唱高调,而唱高调须中气足,须唱得好。“说取行不得底,行取说不得底”(洞山禅师语),说容易,做不容易。 别人唱高调乃理智的,至太白则有时理智甚少。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首二句是理智,“长空”二句非理智而是诗,是诗人感觉。夏伏之后忽见秋高气爽之天气,心地特别开朗,一闻雁阵,对此真可以酣高楼矣。“可以”二字用得有劲,“雁”亦美。 太白诗与小谢[72]有渊源,太白此诗内看出佩服小谢。人喜欢什么即易受其影响。李白称小谢为“谢公”,诗云“临风怀谢公”(《秋登宣城谢朓北楼》);又称小谢为“谢将军”,如“空忆谢将军”(《夜泊牛渚怀古》)。小谢集名《宣城集》,其中有句: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 所用之字颇似太白,响。响在一、三、五字,此乃唐法,六朝或已有。律诗尤如此。如老杜“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对雪》),李白“唯见碧流水,曾无黄石公”数句,皆受小谢影响。 李白此《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比《将进酒》好,以其对谢宣城有爱好。 七 秀雅与雄伟 有书论西洋之文学艺术有两种美,一为秀雅(grace),一为雄伟(sublime)。实则所说秀雅即阴柔,所说雄伟即阳刚。前者为女性的,后者为男性的,亦即王静安先生所说优美与壮美。前者纯为美,后者则为力。但人有时于雄伟中亦有秀雅,壮美中亦有优美。直若一味颟顸,绝不能成诗。如老杜的: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春望》) 即在雄伟中有秀雅,壮美中有优美。 今录李白诗两首,可证明秀雅与雄伟这两种美: 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 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 每出深宫里,常随步辇归。 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 (《宫中行乐词八首》其一) 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 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 阵解星芒尽,营空海雾消。 功成画麟阁,独有霍嫖姚。 (《塞下曲六首》其一) 前一首乃太白奉诏而作,写一年少宫女。“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中国字给人一个概念,而且是单纯的,西洋字给人的概念是复杂的,但又是一而非二。如“宫”与building:中国字单纯,故短促;外国字复杂,故悠扬。中国古代为补救此种缺陷,故有叠字,如《诗经》中之“依依”、“霏霏”,此诗中之“小小”、“盈盈”。第三句“山花插宝髻”之“山花”二字真好,是秀雅。而何以说“山花”,不说“宫花”?太富贵不好,太酸也不好,愈是富贵之家名门小姐,愈穿得朴素,愈显得华贵。固然名门贵族受过好的教养的人,也有喜欢红、绿的,红、绿也好,只嫌太浓了。“生金屋”、“在紫微”,而“插山花”,好,只因“山花”多是纤细的,女性之美便在纤细,可见其品行,更显出其高贵、俊雅。“宝髻”则富贵,乃矛盾的调和。“石竹绣罗衣”,何以不绣牡丹?亦取其秀雅纤细。还不说这是唐朝风气,即使宫中绣牡丹,太白也绝不会写“牡丹绣罗衣”。唐人爱牡丹,何以女人不绣牡丹?不绣牡丹而绣石竹,盖由于女人纤细感觉,以为牡丹不免粗俗。此使人联想到老杜之“粉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琴台》),真没办法,笨人便是笨。杨小楼[73]演戏便是秀雅、雄伟兼而有之,老杜不秀,有点像尚和玉[74],翻筋斗简直要转不过身来。凌霄汉[75]写文章说杨小楼,谓“轻”、“盈”二字兼而有之。有人轻而不盈,有人盈而不轻,马连良[76]便是轻而不盈,小楼便是秀雅、雄伟兼而有之,尚和玉唱戏其实翻筋斗也翻过来了,但总觉得慢。老杜便如此。老杜《琴台》二句写卓文君,逝去之女性,用“留”,用“见”,用多么大力气;太白用“插”,用“绣”,便自然。然事有一利便有一弊:太白自然,有时不免油滑;老杜有力,有时失之拙笨。各有长短,短处便由长处来,太白“每出深宫里,常随步辇归”便太滑。“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真美,真好。或曰乃用巫山神女典,余以为不必,盖其歌舞之美只“彩云”可拟比,人间无物可比,而一点其他意义没有,只是美。老杜《得弟消息》,一字一泪,一笔一血,真固然真,美还是太白美。 太白写此诗也没什么深的思想感情,奉诏而作,是用适当字句将其美的感觉表达出来,无思想感情可云,只是美的追求。此即唯美派,只写美的感觉。但美女写成唯美作品尚易,太白《塞下曲六首》亦用唯美写法。还不用说“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数句,且看前所举之《塞下曲六首》其一,在沙场、战场上还写出美的作品,此太白之所以为太白。杜之“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塞下曲六首》其一),怎么那么狠?太白“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多么自然;“弯弓辞汉月”,真美(以弓开如满月之象征);“插羽破天骄”,真自在。“阵解星芒尽,营空海雾消”十字,合起来便是天地清朗。末二句“功成画麟阁,独有霍嫖姚”,没什么(嫖姚:霍去病)。 “宫中”一首可算是完全优美,“塞下”一首雄伟中有秀雅,秀雅中有雄伟,此方为文学中完全境界。 八 “小家子”与“大家子” 作品的机械的格律与作品的生气、内容并不冲突,且可增助诗之生气、内容,亦犹健全的身体与健全的精神。前曾谈及诗之格律,今言其生气、内容。 盛唐崔颢有《黄鹤楼》诗: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早于崔颢的沈佺期有《龙池篇》: 龙池跃龙龙已飞,龙德先天天不违。 池开天汉分黄道,龙向天门入紫微。 邸第楼台多气色,君王凫雁有光辉。 为报寰中百川水,来朝此地莫东归。 金圣叹评《龙池篇》曰: 看他一解四句中,凡下五“龙”字,奇绝矣;此外又下四“天”字,岂不更奇绝耶?后来只说李白《凤凰台》,乃出崔颢《黄鹤楼》,我乌知《黄鹤楼》之不先出此耶?(《选批唐才子诗》) (诗中之“解”犹文中之节、之段,金圣叹说唐诗律诗多分二解[77],人说其腰斩唐诗。)文章有文章美,有文章力。若说文章美,为王道、仁政。你觉得它好,成;不觉得它好,也成。文章力则不然,力乃霸道,我不要好则已,我要叫你喊好,你非喊不可。某老外号“谢一口”,只卖一口,你听了,非喊好不可。诗中续字之法,不仅有文章美,且有文章力。 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金圣叹评曰: 前解:人传此是拟《黄鹤楼》诗,设使果然,便是出手早低一格。盖崔第一句是“去”,第二句是“空”,去如阿佛国,空如妙喜无措也。争先生岂欲避其形迹,乃将“去”、“空”缩入一句。既是两句缩入一句,势必句上别添一闲句,因而起云“凤凰台上凤凰游”,此于诗家赋、比、兴三者,竟属何体哉?……“江自流”,亦只换“云悠悠”一笔也。妙则妙于“吴宫”、“晋代”二句,立地一哭一笑。何谓立地一哭一笑?言我欲寻觅吴宫,乃唯有花草埋径,此岂不被失声一哭?然吾闻伐吴、晋也,因而寻觅晋代,则亦既衣冠成丘,此岂不欲破涕一笑?此二句,只是承上“凤去台空”,极写人世沧桑。然而先生妙眼妙手,于写吴后偏又写晋,此是其胸中实实看破得失成败,是非赞骂,一总只如电拂。我恶乎知甲于兴之必贤于甲子亡,我恶乎知收瓜豆人之必便宜于种瓜豆人哉? 后解:前解写凤凰台,此解写台上人也。(《选批唐才子诗》) 金氏讲“吴宫”、“晋代”两句好,失败的固花草埋径,成功的也衣冠成丘。金氏讲此二句有哲学味。金圣叹真聪明,可惜是传统精神——泄气。外国人打气,中国人泄气。金圣叹是天才,能打破传统精神;然又恨其传统精神太深,恨其不生于现代。金圣叹非能造时势之英雄,而又恨其不能生于现代,成为时势所造之英雄。 据云李白登黄鹤楼欲赋诗,因见崔颢之《黄鹤楼》,遂罢,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辛文房[78]《唐才子传》)此为一点美德。中国人要面子,可是顶不要脸,古人则反之。现代人真不要脸,可是要别人留面子。李白《金陵登凤凰台》诗未必有意学崔,然亦未必不学。金氏所言“人传此是拟《黄鹤楼》诗,设使果然”,金氏“设使”二字,下得好。人不可死心眼儿,掉在地上连滚都不会。 人要以文学安身立命,连精神、性命都拼在上面时,不但心中不可有师之说,且不可有古人,心中不存一个人才成。学时要博学,作时要一脚踢开。若不然,便如金氏所云“出手早低一格”。余叔岩[79]戏好而不成,学老谭[80]学得真好,不够九成九,也够八成五。但如此似老谭则似矣,但没有余叔岩了。老师喜欢学生从师学而不似师,此方为光大师门之人。故创作时心中不可有一人,用功时虽贩夫走卒之言皆有可取,而创作时脑中不可有一人。读书不要受古人欺,不要受先生影响,要自己睁开一双眼睛来,拿出自己的感觉来。看书眼快也好,上去便能抓住;但若慌,抓不住,忽略过去,便多少年也荒过去。一个读书人一点“书气”都没有,不好;念几本书处处显出我读过书来,也讨厌。 崔颢“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李白将“去”、“空”混入一句——“凤去台空江自流”,固经济矣,无奈小气了。不该花的不花,但该花的不可不花。太白此句较之《黄鹤楼》二句,太白是“小家子”,崔颢是“大家子”。且崔颢“昔人已乘黄鹤去”、“黄鹤一去不复返”,“黄鹤”所代表的多了,代表高远……而李白“凤去台空江自流”,试问有何意思? 九 写实与说理 李白《鹦鹉洲》: 李白手迹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 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 烟开兰叶香风起,岸夹桃花锦浪生。 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迁客”,离京城在外者。唐都长安,京城长安,乃名利所在,人喜居于此。此诗七、八句伤感。 金圣叹评曰: 此必又拟“黄鹤”,然“去”字乃直落到第三句,所谓一蟹不如一蟹矣。赖是“芳洲”之七字,忽然大振……只得七个字,一何使人心杳目迷,更不审其起尽也。(《选批唐才子诗》) 李白之“芳洲之树何青青”句,好;金氏之评,亦好。前举李白“凤凰台”诗“三山半落青山外”句亦好,你说没有,又的确是有;说有,又很辽远。 诗中有两件事非小心不可。 第一为写实。 既曰写实,所写必有实在闻见;既写之便当写成,使读者读之如实闻实见,才可算成功。如白乐天,不能算大诗人,而他写《琵琶行》、《霓裳羽衣曲》,真写得好。有此本领才可写实,但写到这地步也还不成。老杜诗有的写得很逼真,但会有什么意思?如“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为农》)(前句当说“小荷浮圆叶”)。老杜之诗有的没讲,他就堆上这些字来,让你自己生成一个感觉。诗原是使人感觉出个东西来。它本身成个东西,而使读者读后又能另生出个东西来。可是读者别长舌苔,长了舌苔尝不出味儿来,作者不负责任。“圆荷浮小叶”,不管它文法,自己成个东西。老杜将“圆荷”、“细麦”的神气写不出来,不行;只能将它写出来自成一东西,但读者另外生不出东西来,还不成。听讲亦然,听后最好将先生所讲忘了,自己另生出一些东西来。故写实不是那些东西,不成;仅是了,也还不成。new-realizm,新写实主义。旧写实主义便是写什么像什么,如都德(Daubet)、佛罗贝尔(Flaubert)[81]、莫泊桑(Maupassant)。诗的写实必是新的写实派。所以只说山青水绿、月白风清不成,必须说了使人听了另生一种东西,而此必从旧写实做起,再转到新写实。 第二是说理。 有人以为文学中不可说理,不然。天下没有没理的东西,天下岂有无理的诗?不过说理真难。平常说理是想征服人,使人理屈词穷。这是最大的错误,因为别人不能心服,最不可使被教者有被征服的心理,故说理绝不可是征服人。以力服人,非心服也;即以理服人,也非心服也。如读《韩非子》,尽管理充足,却不叫人爱。说理不该是征服,该是感化、感动;是说理,而理中要有情。一受感动,有时没理也干,舍命陪君子,交情够。没理有情尚能动人,况情理兼至,必是心悦诚服。 故写实,应是新写实;说理,不可征服,是感动。而李白此诗“鹦鹉来过吴江水”、“鹦鹉西飞陇山去”,算什么?用得上金圣叹评《金陵登凤凰台》诗所说“此于诗家赋、比、兴三者,竟属何体哉”!人有家住太行者,有诗曰:“人见太行悲,我见太行喜。不是喜太行,家在太行里。”而一人家住窟窿山,亦仿之而诗云:“人见窟窿悲,我见窟窿喜。不是喜窟窿,家在窟窿里。”太白“鹦鹉”之拟“黄鹤”,亦如此。金氏以为太白此诗病在“去”字“落到第三句”,还不然,只是因它里面没东西。而“芳洲之树何青青”句,真好;金圣叹之批“只得七个字,一何使人心杳目迷,更不审其起尽也”数句,也真好,对得起太白。“芳洲之树何青青”句,没理而好,是写实,而同时使人心泉活泼泼的,便是好。为什么?这是诗,因为他将人生趣味提出来了,使人读了觉生之可爱,这便是好作品。 不好的作品坏人心术,堕人志气。坏人心术,以意义言;堕人志气,以气象言。文学虽不若道德,而文学之意义极与道德相近。唯文学中谈道德不是教训,是感动。文学应不堕人志气,使人读后非伤感、非愤慨、非激昂,伤感最没用。如《红楼梦》便是坏人心术,最糟是“黛玉葬花”一节,最堕人志气,真酸。几时中国雅人没有黛玉葬花的习气,便有几分希望了。吸鸦片者明知久烧是不好,而不抽不行;诗中伤感便如嗜好中的鸦片,最害人而最不容易去掉。人大概如果不伤感便愤慨了,这也不好,这是“客气”。客气,不是真气。要做事,便当努力做事,愤慨是无用的。有理说理,有力办事,何必愤慨?见花落而哭,于花何补?于人何益?一个文学家不是没感情,而不是伤感,不是愤慨,但这样作品真少。伤感、愤慨、激昂,人一如此,等于自杀;而若不如此,便消极了,也要不得;消极要不得,不消沉可也不要生气。有人说生气是你对你自己的一种惩罚。非伤感、非愤慨、非激昂,要泛出一种力来。“芳洲之树何青青”、“池塘生春草”(谢灵运《登池上楼》),自自然然,一种生意,有力而非勉强。勉强是不能持久的,普遍有力多是勉强,非真力。 好的诗句除平仄谐调外,每字皆有其音色。“芳洲之树何青青”句,是否好在“芳”、“青青”三字?三个阳声字,显得颜色特别鲜明。好的诗句除格律上的平仄及音色外,又有文法上的关系。诗句不能似散文,而大诗人的好句子多是散文句法,古今中外皆然,如“芳洲之树何青青”、“白云千载空悠悠”。普通写人都不太具人味,或近于兽。Man is not his man,我们喜欢的多是此种人。诗,太诗味了便不好,Poem is not poetic。读晚唐诗便有此感,姑不论其意境,至少在文法上已是太诗味了。如义山“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蝉》),好是真好,可是太诗味了。“白云千载空悠悠”、“芳洲之树何青青”,似散文而是诗,是健全的诗。 十 俊逸鲍参军 汉魏五言,曹公、陶公两人了不起。唐人五言虽新鲜而不及汉魏好,盖好坏不在新旧。宋人诗比唐人新鲜,不见得比唐人好。至七言诗则不论古体、近体,唐人皆有独到处,盖汉魏时七言尚未成立,且七言字数自少而多,亦易见佳。 即以太白七言而论,老杜赠之以诗曰: 清新庾开府[82],俊逸鲍参军[83]。 (《春日怀李白》) 太白有英气,超逸绝伦,即“俊逸”。《鲍照集》中七言古甚多,其中有的作风颇似李白,而鲍在前,李在后,故谓太白出自鲍参军。二人若真谓师、弟,则太白可谓“青出于蓝”:其一,字句之运用,鲍不如李之成熟。李正如韩愈所谓“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书》),鲍有时生疏。其二,鲍的内容不如李充实。鲍仅有情感,而仅有一点情感不宜写长篇。 中国诗体最复杂,上至“三百篇”下至词曲,各体有各体长处。如太白七古必是七古,非七言古不可表现,至于鲍照之七言古则似以五言亦可表现。故李虽云出自明远,而实高于明远。在某一点上,后人不及古人;而在某一点上,后人也可超过古人。 [book_title]第五讲 杜甫诗讲论 一个大诗人、文人、思想家,皆是打破从前传统的。当然也继承,但继承后还要一方面打破,才能谈到创作。六朝末年及唐末,个人无特殊作风,只剩传统,没有创作了。老杜在唐诗中是革命的,因他打破了历来酝酿之传统,他表现的不是“韵”,而是“力”。 老杜也曾挣扎、矛盾,而始终没得到调和,始终是一个不安定的灵魂。所以在老杜诗中所表现的挣扎、奋斗精神比陶公还要鲜明,但他的力量比陶并不充实,并不集中。老杜在愁到过不去时开自己的玩笑,在他的长篇古诗中总开自己个玩笑,完事儿一笑了之,无论多么可恨、可悲的事皆然。不过老杜老实,大概是无意。(西洋小说中写一乞儿,临死尚与狗开玩笑。) 常人在暴风雨中要躲,老杜尚然,而曹公则决不如此。渊明有时也避雨,不似曹公艰苦,然也不如杜之幽默。老杜其实并不倔,只是因别人太圆滑了,因此老杜成为非“常”。他感情真、感觉真,他也有他的痛苦,便是说了不能做。从他的诗中常看到他人格的分裂,不像渊明之统一。 纯抒情的诗初读时也许喜欢。如李、杜二人,差不多初读时喜李,待经历渐多则不喜李而喜杜。盖李浮浅,杜纵不伟大也还深厚。伟大不可以强而致,若一个人极力向深厚做,该是可以做到。 中西两大诗人比较,老杜虽不如莎士比亚(Shakespeare)伟大,而其深厚不下于莎氏之伟大。其深厚由“生”而来,“生”即生命、生活,其实二者不可分。无生命何有生活?但无生活又何必要生命?[84]譬之米与饭,无米何来饭?不做饭要米何用? 一 杜甫七绝 老杜诗真是气象万千,不但伟大而且崇高。譬如唱戏,欢喜中有凄凉,凄凉中有安慰,情感复杂,不易表演,杜诗亦不好讲。今且说其七绝。 曾国藩[85]《十八家诗钞》选唐人诗多而好,沈德潜《唐诗别裁》则只重在“韵”,气象较小。老杜诗分量太重,每令人起繁赜之叹。可先读老杜七绝,得一印象,再以此作为读其五、七言古诗之门径。 (一)盆景,(二)园林,(三)山水,三者中,盆景是模仿自然的艺术,不恶劣也不凡俗,可是太小。无论做什么,皆应打倒恶劣同凡俗。常人皆以“雅”打倒,余以为应用“力”打倒。盆景太雅。园林亦为模仿自然之艺术,较盆景大,而究嫌匠气太重。真的山水当然大,而且不但可发现高尚的情趣,且可发现伟大的力量。此情趣与力量是在盆景、园林中找不到的。 老杜诗苍苍茫茫之气,真是大地上的山水。常人读诗皆能看出其伟大的力量,而不能看出其高尚的情趣。 “两个黄鹂鸣翠柳”(《绝句四首》其三)一绝,真是高尚、伟大。(《绝句四首》其三)首两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清洁,由清洁而高尚。 后两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有力,伟大。 前两句无人;后两句有人,虽未明写,而曰窗、曰门,岂非人在其中矣?后两句代表心扉(heart’s door)。在心扉关闭时,不容纳或不发现高尚的情趣、伟大的力量。诗人将心扉打开,可自大自然中得到高尚伟大的情趣与力量。“窗含”、“门泊”,则其心扉开矣。窗虽小,而“含西岭千秋雪”;门虽小,而“泊东吴万里船”。船泊门前,常人看船皆是蠢然无灵性之一物,老杜看船则成一有人性之物,船中人即船主脑,由西蜀到东吴,由东吴到西蜀。“窗含西岭千秋雪”一句是高尚的情趣,“门泊东吴万里船”一句是伟大的力量。后人皆以写实视此诗,实乃象征,且为老杜人格表现。 老杜诗中有力量,而非一时蛮力、横劲(有的蛮横乃其病)。其好诗有力,而非散漫的、盲目的、浪费的,其力皆如河水之拍堤,乃生之力、生之色彩,故谓老杜为一伟大记录者。曰生之“色彩”而不曰形状者,色彩虽是外表,而此外表乃内外交融而透出的,色彩是活色,如花之红、柳之绿,是内在生气、生命力之放射,不是从外面涂上的。且其范围不是盆景、园林,而是大自然的山水。 老杜论诗有《戏为六绝句》: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其二) 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其三) 虽曰“戏为”,亦严肃,所写乃对诗之见解,可看出其创作途径、批评态度。前首“江河”及次首“数公”皆指王、杨、卢、骆。“看翡翠兰苕上”,精致、美丽、干净,而没力量;“掣鲸鱼碧海中”,或不美丽、不精致,而有力量。“玩意儿”是做的,力气是真的,此即可看出老杜生之力、生之色彩。虽或者笨,但不敢笑他,反而佩服。 老杜七绝,选者多选其《江南逢李龟年》一首: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此选者必不懂老杜绝句,沈归愚《唐诗别裁》即然。此首实用滥调写出。写诗若表现得容易、没力气,不是不会,是不干;或因无意中废弛了力量,乃落窠臼。 看老杜诗:第一,须先注意其感觉。如其: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 (《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六) 观“嫩蕊”句,其感觉真纤细,用“商量”二字,真有意思、真细。这在别人的诗里纵然有,亦必落小气,老杜则虽细亦大方:此盖与人格有关。再如其“三绝句”: 楸树馨香倚钓矶,斩新花蕊未应飞。 不如醉里风吹尽,可忍醒时雨打稀。 门外鸬鹚去不来,沙头忽见眼相猜。 自今已后知人意,一日须来一百回。 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人行。 会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迎。 老杜的诗有时没讲儿,他就堆上这些字来让你自己生一个感觉。即如其七律亦然,如《咏怀古迹》第五首: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上句字就不好看,念也不好听,而老杜对得好:“万古云霄一羽毛。”这句没讲儿,而真是好诗。文学上有时能以部分代表全体,一羽毛便代表鸟之全体。老杜只是将此七字一堆,使你自己得一印象,不是让你找讲儿。 看老杜诗:其次,须注意其情绪、感情。自“王杨卢骆”二首可以看出,感觉是敏锐、纤细,情绪是热烈、真诚。 此外另有一点,即金圣叹[86]批《水浒》说鲁智深之“郁勃”——有郁积之势而用力勃发,故虽勃发而有蕴郁之力。别人情绪或热烈、真诚,而不能郁勃。且老杜有理想,此自“两个黄鹏”一绝可看出。 如此了解,始能读杜诗。 杜堇《东山宴饮》副本 老杜七绝避熟就生。历来诗人多避生就熟,若如此作诗,真是一日作100首也得。老杜七绝真是好用险,险中又险,显奇能。老杜七绝之避熟就生,即如韩愈作文所谓“唯陈言之务去”(《樊绍述墓志铭》),而韩之“陈言务去”只限于修辞,至其取材、思想(意象),并无特殊,取材不见得好,思想也不见得高。老杜则不但修辞避熟就生,其取材亦出奇。如其七绝有《觅果栽》: 草堂少花今欲栽,不问绿李与黄梅。 石笋街中却归去,果园坊里为求来。 有《觅松树子栽》: 落落出群非榉柳,青青不朽岂杨梅。 欲存老盖千年意,为觅霜根数寸栽。 有《乞大邑瓷碗》: 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 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 次句“扣如哀玉锦城传”言音脆而长(“哀玉”之“哀”与魏文帝《与吴质书》“哀筝顺耳”之“哀”义同)。别人写此类必雅,而雅得俗;老杜写得不雅,却不俗(或曰俗得雅),粗中有细。 写诗时描写一物,不可自古人作品中求意象、词句,应自己从事物本身求得意象。吾人生于千百年后,吃亏,否则安知写不出来“明月照高楼”(曹子建《七哀》)、“池塘生春草”(谢灵运《登池上楼》)的句子?不过吾人所见意象究与古人不同,则所写的不必与古人同,写的应有自己看法。 别人作品声音是纤细的,而老杜是宏大的。如前所举“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此盖与天性有关。 诗人应有美的幻想,锐敏的感觉。老杜幻想、感觉是壮美的,不是优美的。在温室中开的花叫“唐花”,老杜的诗非花之美,更非唐花之美,而是松柏之美,禁得起霜雪雨露、苦寒炎热。他开醒眼,要写事物之真相,不似义山之偏于梦的朦胧美。但其所写真相绝非机械的、呆板的科学描写。如《乞大邑瓷碗》一首,是平凡的写实,但未失去他自己的理想。义山是day-dreamer,老杜是睁了醒眼去看事物的真相。 老杜有《春水生》二绝: 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 鸬鹚莫漫喜,吾与汝曹俱眼明。 (其一) 一夜水高二尺强,数日不可更禁当。 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旁。 (其二) 好处在新鲜,而一览无余。此在老杜诗中不能算好诗,亦不能算坏诗。老杜此诗是“幼稚”,此亦有好、坏二意。幼稚非绝对不可取,以其新鲜。老杜写此诗盖用儿童的眼光去观察,成人之后则有传统精神,且为环境习惯所支配。幼童则未发展、沾染,故自有其想法、看法。 老杜七绝以“两个黄鹂”一首为最好,以其中有理想,而老杜理想之流露乃无意的、自然的,不是意识到的。此在西洋人则不然,西洋人乃“三W”主义:What(什么)、How(怎样)、Why(为什么)。老杜的诗在理想上有而不以此胜,却以新鲜胜,其好处在气象。老杜的气象是伟大的。如《夔州歌十首》其九: 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参天长。 干戈满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凉。 此与《春水生》二首不同,前二首只是新鲜,此首则气象伟大。开端既提出“武侯”来,是伟大的,则后数句所写必须衬得住。一、二句“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参天长”,写武侯之伟大、武侯祠堂之壮丽,衬得住。三、四句“干戈满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凉”,所写亦衬得住。而老杜写时是不曾意识到的,若吾人如此写则是意识了的。老杜所用词句是能表示出武侯之伟大的,而在他写时,绝非意识到的,而是直觉的,非如此不可。若将首句“不可忘”改为“系人思”,虽意义同或更好,而一点劲儿没有,“不可忘”三字用声音表示伟大。(《江南逢李龟年》一首则坠坑落堑,入窠臼矣。传统规矩乃无形束缚,此不能代表老杜。) 此诗平仄: 多用“三平落脚”(诗中术语,谓七言句末三字皆平声)。又如老杜之: 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三绝句》之一) 平仄不合,第二句乃“三平落脚”。“三平落脚”要落得稳,此在七古中好用。老杜七古叶平韵者,用“三平落脚”句甚多。如《曲江三章五句》之三: 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 故将移往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广, 看射猛虎终残年。 一首七古,用“三平落脚”,沉着有力。老杜作七绝亦用此法。 近代的所谓描写,简直是上账式的,越写得多,越抓不住其意象。描写应用经济手段,在精不在多,须能以一二语抵人千百,只用“中有松柏参天长”七字,便写出整个庙的庄严壮丽。“干戈满地”客自愁,而至武侯词堂,对参天松柏,立其下客愁自破,用“破”字真好。 好诗是复杂的统一,矛盾的调和。好是多方面的,说不完,只是单独的咸、酸,绝不好吃。“干戈满地”、“客愁”而曰“破”,“云日如火”、“炎天”而曰“凉”,即复杂的统一、矛盾的调和。 生在乱世,人是辗转流离,所遇是困苦艰难,所得是烦恼悲哀。人承受之,乃不得已,是必在消灭之,不能消灭则求暂时之脱离。如房着火,火不能消灭,人可以跑出去。对于苦难,若既不欢迎,不能消灭,不能逃脱,又忍受不了,只可忘记。人真是可怜虫,说到忘记必须麻醉。任何一国,抵抗苦难的麻醉力量无超过中国者,中国人所以爱麻醉即为的是忘记。老杜则睁了眼清醒地看苦痛,无消灭之神力,又不愿临阵脱逃,于是只有忍受、担荷。(一)消灭,(二)脱离,(三)忘记,(四)担荷。老杜此诗盖四项都有,消灭、脱离、忘记,同时也担荷了。 老杜之七绝与当时一般人所作不同。人以为他不会作“绝”,错了。老杜与陶公固不能相提并论,但也有共同之点:从修辞上看,二人皆有许多新鲜字句,这是在外表上的革新。此外,关于内容方面,别人不敢写的他们敢写。凡天地间事没有不能写进诗的,就怕你没有胆量,但只有胆量写得鲁莽灭裂也还不行。便如厨师做菜,本领好什么都能做。所以创作不仅要胆大,还要才大。胆大者未必才大,但才大者一定胆大。俗说,艺高人胆大。二三流作家所写都是豆腐、白菜。 老杜绝句《漫兴九首》之四: 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古所谓“村”,即今北平所谓“土”。杜诗便令人有此感。闻一多说:“一个诗人只要肯用心用力去写,现在也许别人不承认为诗,但将来后人一定尊为好诗。所以写得不像诗也不要紧。”老杜在当时就如此。 老杜说“二月已破三月来”,“破”有二解:(一)破坏,(二)完结。此处是第二解。“二月已破”,二月完结之意。而老杜不说“二月已完”、“已尽”、“已过”,而说“二月已破”,“破”字太生,“三月来”,“来”字又太熟。但老杜便如此用。“破”字不是“生”,便是“土”。 “二月已破三月来”,平仄| | | | — | —,别人作近体,岂敢如此用?后两句平仄虽对,但与前两句拗。 余作诗偶用一特殊字句便害怕,以为古人没这样用过。 杜诗“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二句,普通看这太平常了,但我看这太不平常了。现在一般人便是想得太多,所以反而什么都作不出来了。“莫思身外无穷事”是说“人必有所不为”,“且尽生前有限杯”是说“而后可以有为”。 老杜这两句有力。但如太白“会须一饮三百杯”(《将进酒》),便只是直着脖子嚷。 二 杜甫拗律 老杜诗中自言“老去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写的诗以七言为主,于格律反渐细。青年往往不管格律,只凭一腔热血、热情去写,若是天才,则写的诗是多少年纪大的人写不了的。青年勇往直前,老年诗思枯竭,只剩下功夫而韵味少了。老杜入蜀后作拗律甚多,他颠倒平仄,非不懂格律,乃能写而偏不写,其不合平仄正是深于平仄。 律诗中三、四句为一联,五、六句为一联,每联都要对仗。律诗中的平仄有固定格式——此乃“定格”,而拗律是“变格”。如李白“芳洲之树何青青”(《鹦鹉洲》),其平仄为“— — —∣— — —”,即拗律,这种拗律弄不好便成“折腰”。 老杜《白帝城最高楼》: 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 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 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 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 此首在杜诗之拗律中,为最拗之一首。 太白拗律可予人以清楚印象,如“芳洲之树何青青”(《鹦鹉洲》),又如崔颢“白云千载空悠悠”(《黄鹤楼》),亦然。老杜无一句如此。晚唐诗是要表现“美”,老杜诗是要表现“力”。天下之勉强最不持久,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勉强最要不得,其实努力也还是勉强。仁义是好,假仁义是不好,假的不好。勉强何尝不是假?美是好,不美勉强美便不好了。力好,而最好是自然流露,不可勉强。诗最好是健康,不使劲,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诗经·小雅·采薇》),如“芳洲之树何青青”。晚唐病在不美求美,老杜病在无力使力。太白“芳洲之树何青青”一句,“芳洲之树”底下非是“何青青”;而老杜“城尖径仄旌旆愁”一句,“城尖径仄”底下怎么是“旌旆愁”?老杜此首“江清日抱鼋鼍游”句最好,然也不好讲,于字太使力。 老杜《昼梦》: 二月饶睡昏昏然,不独夜短昼分眠。 桃花气暖眼自醉,春渚日落梦相牵。 故乡门巷荆棘底,中原君臣豺虎边。 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 拗律不但与格律有关,与文学精神亦有关。格律与文学精神之表现有关,而实所表现者又绝不同。如“芳洲之树何青青”、“白云千载空悠悠”,每个字除平仄外,又有其音色,“空悠悠”有形无色,“何青青”有形有色。老杜《昼梦》首句“二月饶睡昏昏然”亦为拗律,“昏昏然”三字亦为平、平、平,但却不如“白云千载空悠悠”之形意飞动,又不如“芳洲之树何青青”之颜色鲜明,只是漆黑一团。(“眼自醉”:眼饬。) 才大之人易为拗律。如此则太白之拗律应多于老杜,其实不然。盖太白乃无意之拗,老杜则有意拗矣。李,不知;杜,故犯。李是才情,性之所至,“大爷高兴”;杜是出力,故意为此。 若论有意与无意,古代伤感多为无意。如: 积雪明林表,城中增暮寒。 (祖咏《终南望馀雪》)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孟浩然《宿建德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李商隐《登乐游原》) 此等皆为无意,若除写诗而外,并无他意,谓之“无所谓”。如“积雪明林表”一句是景,下句“城中增暮寒”,是好是坏未言。若前为“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罗隐《雪》),则“城中增暮寒”即坏事矣。此为有意,但诗味不及前者,而“长安”二句,看这“乏”劲儿,似白乐天。 有意时往往不易写成好诗。而诗有意写愁,且将其美化了,便好了,便能忍受了,如“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87]。若写出者使人不能忍受,便是诗味不够。如老杜之“垢腻脚不袜”(《北征》),这样句子真不是诗。不是不能写,是不能这样写。其不成诗还不在于与人不快之感。人吃菜酸甜苦辣都能吃,可是那要是菜才行,要做得是味。诗中并非必须写美,如菜中之臭豆腐也能好吃,可是要味好。诗中也能写丑,但要写的是诗。孟浩然《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明明点出愁来,但经过诗化了,不但能入口,而且特别有味。是凄凉、是冷,但诗味给调和了,能忍受了。“野旷天低树”一句是荒凉,但并不恐怖,经过美化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二句有其悲哀,但也诗化了,读“夕阳”二句,总觉爱美情调胜过悲哀。“野旷”二句,冷落;“夕阳”二句,悲哀;最无意是“积雪明林表,城中增暮寒”。 古代无意之诗多,但如老杜《昼梦》一首则全为有意。前所讲拗律只拗一、二句,无如此首之几乎全不合格律者。(此《昼梦》一首仅“普天无吏横索钱”是律句,两联对句亦合律诗要求。)二、四句末二字“分眠”、“相牵”落平;六、八句末二字“虎边”、“索钱”落仄平,均是有意的;又二、四两句平声太少,居十四分之五,五、六句平声字占十四分之九。崔颢“白云千载空悠悠”、太白“芳洲之树何青青”是偶然,老杜是成心。 老杜《崔氏东山草堂》: 爱汝玉山草堂静,高秋爽气相鲜新。 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更见渔樵人。 盘剥白鸦谷口栗,饭煮青泥坊底芹。 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 此首较前首顺,盖情调不同,写前诗时在抑郁中,不如彼之拗表不出其抑郁。“高秋爽气相鲜新”,虽为人工,不如“芳洲之树何青青”,但已有点意思了。 老杜拗律与崔氏《黄鹤楼》、李白《鹦鹉洲》不同,崔、李他们对仗有时不工,老杜虽平仄拗,但对仗甚工。崔、李是自然而然,老杜是故意。 老杜七言拗律二首: 霜黄碧梧白鹤栖,城上击柝复乌啼。 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 南渡桂水阙舟楫,北归秦川多鼓鼙。 年过半百不称意,明日看云还杖藜。 (《暮归》) 北城击柝复欲罢,东方明星亦不迟。 邻鸡野哭如昨日,物色生态能几时。 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远适无前期。 出门转眄已陈迹,药饵扶吾随所之。 (《晓发公安》) 杜甫晚年为病所苦,又有诗云:“多病所需唯药物,微躯此外复何求?”(《江村》)人往前看总觉得来日方长,而到老年时回头看已是逝者如斯,人愈老此种感觉愈迫切。七言拗律二首即有此种感觉。人要自己要强,天助自助者,否则虽天亦无力,况于他人?从拗律讲,崔颢、太白之拗是“忘”,杜甫是“成心”。不知者不宜罪,罪有可原;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天才差一点的人爱找“辙”,走着省劲。创造力薄弱的人即如此。有天才的人都是富于创造力的人,没有创造力的人是继承传统、习惯(继承别人是传统,自己养成是习惯),没有本领打破传统、习惯,或根本不曾想打破传统、习惯。老杜律诗继承初唐,有固定格律,然而老杜不安于此传统、习惯。一个天才是最富创造力者,天才不可无一,不可有二,最不因循。小孩子好奇,即创造力之一种;而因循是麻醉剂,如鸦片、白面儿、海洛因,把多少有天才的人毒害了。鲁迅先生创造式地说话,很少使人听了爱听,其实是人的毛病太多。鲁迅先生明知道说什么让人爱听,可我偏不爱说,杜甫拗律亦然。如“张弓”(拉紧弓弦开弓),老杜深得“张”字诀,近代作家只有鲁迅先生,现在连“顺”都做不到,何况“张”?连“不会”都没有,何况“会”?说食不饱,须自己吃。杜诗都是百石之弓,千斤之弩,张弓。可惜老杜之拗律以晚年所作为多,杜诗晚年于“诗律细”,但意境并不高,并不深。所以对老杜入蜀后的诗要加以挑拣,多半是坏的多,好的少,即因他只在格律上用力,而未在意境上用力。但如今日所举上述二首拗律,真好,后人只山谷可仿佛一二(山谷学杜,而力量不及,狠劲不够),别人望尘莫及。百石之弓,千斤之弩,没有力便扳不开,不用说发弓射箭了。 老杜七言律诗之结实、谨严,如为杨小楼配戏之钱金福[88],功夫深,如铁铸成,便小楼也有时不及,可惜缺少弹性,去“死”不远矣。创造就怕这个。青年幼稚,没功夫,但有弹性,有长进;老年功夫深,但干枯了,再甚便入死途了。我们要在这二者之间找出一条路来,在青年时能像老年功夫那样成熟,在老年时要像青年那样活泼,此便为矛盾之调和。从诗之“拗”来看,《黄鹤楼》如云烟,太白如水,老杜则如石。如《暮归》第三句“客子入门月皎皎”七字六仄一平,太白“芳洲之树何青青”七字六平一仄,石、水之不同。可供参考。 《暮归》一首,后四句没劲,年老力不及之故。“年过半百不称意”怎样呢?“明日看云还杖藜”,真没劲。《晓发公安》(公安:在湖北)盖出峡后作。“邻鸡”与“野哭”仍“如昨日”,而“物色生态能几时”,真凄凉。“江湖远适无前期”,“无前期”即预先无规定之谓,仍是凄凉。 以下参考宋人苏、黄拗律。 苏轼拗律一首: 我行日夜向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 平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 寿州已见白石塔,短棹未转黄茅冈。 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烟苍茫。 (《出颍口初见淮山,是日至寿州》) 黄庭坚拗律二首: 星宫游空何时落,着地亦化为宝坊。 诗人昼吟山入座,醉客夜愕江憾床。 蜜房各自开户牖,蚁穴或梦封侯王。 不知青云梯几级,更借瘦藤寻上方。 (《落星寺》其一) 岩岩匡俗先生庐,其下宫亭水所都。 北辰九关隔云雨,南极一星在江湖。 相粘蠔山作居室,窍凿混沌无完肤。 万鼓声撞夜涛涌,骊龙莫睡失明珠。 (《落星寺》其二) 杜甫《蜀相》诗意图 近人为诗喜作七言,五言较七言好凑,可不见得好作。作,to write;凑,to make。余学七言律在先,学五言律在后,七言律长进在先,五言律长进在后。 清末宋诗抬头。近人有意为诗者多走此路,盖因宋诗有痕迹可循。唐人诗看起来千变万化,其实简单,只是太自然。至宋人诗则内容繁复,故学宋人诗可用以写吾人各种感情、思想。唐人大气磅礴,如工部“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但学此不能写自己之感情、思想。唐人诗好是好,然与我们不亲切。宋人诗七言律好者多,而五言古、五言律则不行。苏、黄五言亦不成,而其七言纵横开阖,有的虽老杜亦不及,为老杜所未曾写。苏、黄够得上诗人,可是怎么五言诗作得那么糟而不自觉?也许他们觉得五言诗就该如此,此乃大错! 无论如何旧诗这种体裁已是旧的功夫,五言到宋朝便已不行。同是取火,由柴而煤而电气,此即工具之演进。在今日而以旧诗表现吾人思想感情,便如在美国烧玉米秆做饭,总觉不甚合适。诗由四言而五言而七言,其演进自有其不得已;由古文而变为白话,亦然。并不是因为白话比古文易懂,是因为白话表现的思想感情有古文所表达不出来的。今日用旧体裁,已非表现思想感情的利器。四言五言七言,七言离我们最近,所以好作。词比诗好作,曲又比词好作。白话文比古文好学(虽然好学不好学,不是好不好)。 诗原是入乐的,后世诗离音乐而独立,故其音乐性便减少了。词亦然。现代白话诗完全离开了音乐,故少音乐美。胡适之先生对此之议论如何,余于此不说,然虽有人说将旧诗之音乐性除去便是新诗,此实大错。盖一切文学皆须有音乐性、音乐美,何况诗?如何能将诗之音乐性除去?其实不但文学,即语言亦须有音乐性,始能增加语言的力量。音乐家刘天华[89]逝世后,其兄刘半农[90]为之作传,说刘天华并无音乐天才,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音乐家,尤其是在南胡上。即如刘半农先生,实亦无音韵学天才,但在音韵学上,他也有他的发明。我们人在天才上都有缺陷,这要用努力去弥补。对诗只要了解音乐性之美,不懂平仄都没关系。 四声始于齐、梁,沈约[91]所创,沈约为中国文学史承上启下之人物,值得注意。六朝皇帝文采风流,据云:某帝问:“何谓四声?”答曰:“天子圣哲。”[92](平、上、去、入)四声,个人并不是用来限制我们,束缚我们,一个有音乐天才的人作出诗来,自然好听,没有音乐天才的人按平仄作去,也可悦耳。而许多好听的有音乐美的诗并不见得有平仄。如“古诗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馀里,各在天一涯。 ………… 不也是很美吗?和谐。可见平仄格律是助我们完成音乐美的,而诗的音乐美还不尽在平仄。如老杜“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虽拗而美,并不是拗口令;但“城尖径仄旌旆愁”则似拗口令矣,此则不可。拗律中拗得愈甚,对得愈工。虽然如崔颢《黄鹤楼》、李白《鹦鹉洲》之“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也并不对仗,但那是天才,是神来之笔。且唐人律诗前四句往往一气呵成,一、二句不“对”,故三、四句不“对”尚可,但五、六句非“对”不可,如崔颢接下来的“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太白接下来的“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峡桃花锦浪生”,对仗工整。而“空悠悠”、“何青青”,皆“三平落脚”,盖因上句七字及下句前四字连在一起太乱,气太盛,太“散行”,末三字必“三平落脚”,非使其凝练不可。拗律拗得愈甚,对得愈工,尤其在老杜,平仄虽拗,而对句绝不含糊。宋之黄山谷似之。而东坡之“青山久与船低昂”,并不甚好,但有音乐性,美。有人盖谓此乃送行人久立烟水苍茫之中,而出行者虽望而不见也——太绕弯子,弯绕得不小,有什么意思?简直想疯了心。 作诗要写什么是什么,但还要有意义。若费半天劲写出来,而写出来就完了,又有何取?老杜诗有时写得很逼真,但不明是什么意思。如“圆荷浮小叶”(《为农》),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