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中国戏曲概论 [book_author]吴梅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曲论,完结 [book_length]47523 [book_dec]近代吴梅著。三卷。卷上凡“金元总论”、“诸杂院本”、“诸宫调”、“元人杂剧”、“元人散曲”五节,卷中凡“明总论”、“明人杂剧”、“明人传奇”、“明人散曲”四节,卷下凡“清总论”、“清人杂剧”、“清人传奇”、“清人散曲”四节。各卷先总论金元、明、清三时期戏曲源流、正变、盛衰,再就各家各派风格特征、创作成就及其具体作品作出评述。作者与王国维是近世戏曲研究的双璧,一般认为王国维在历史考证方面,开戏曲史研究之先路,但在戏曲本身的研究上,还当推作者独步。本书虽篇幅不大,但言简意赅,语要不烦,论及作家作品甚多,为早期戏曲史名著。有王文儒序。民国十五年(1926)大东书局初版,1983年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的《吴梅戏曲论文集》中,亦收入此书全文。 [book_img]Z_19775.jpg [book_title]卷上 一 金元总论 乐府亡而词兴,词亡而曲作,大率假仙佛、里巷、任侠及男女之词,以舒其磊落不平之气。宋人大曲,为内廷赓歌扬拜之言,不足见民风之变。虽《武林旧事》所记官本杂剧段数,多市井琐屑,非尽庙堂雅奏;然其辞尽亡,无从校理。今所存者,仅乐府致语,散见诸家文集而已。苏轼、王珪诸作,敷扬华藻,岂可征民情风俗哉!自杂剧有十二科,而作者称心发言,不复有冠带之拘束。论隐逸则岩栖谷汲,俨然巢许之风。言神仙则霞佩云裾,如骖鸾鹤之驾。其他万事万物,一一可上氍毹。余尝谓天下文字,惟曲最真,以无利禄之见,存于胸臆也。今日流传古剧,其最古者出于金元之间,而其结构,合唐之参军、代面,宋之官剧、大曲而成,故金源一代始有剧词可征。第参军、代面,以言语、动作为主。官剧、大曲,虽兼歌舞,而全体亦复简略。若合诸曲以成全书,备纪一人之始末,则诸宫调词,实为元明以来杂剧传奇之鼻祖。且金代院本,今皆不存,独诸宫调词,犹存规范。未始非词家之幸也。余今论次,首从金代云。 二 诸杂院本 两宋戏剧,均谓之杂剧,至金而有院本之名。院本者,《太和正音谱》云:“行院之本也。”初不知行院为何语,后读元刊《张千替杀妻》剧云:“你是良人良人宅眷,不是小末小末行院。”则行院者,大抵金元人谓倡伎所居,其所演唱之本,即谓之院本云尔。(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六章)余按陶九成《辍耕录》云:“金有杂剧、院本、诸宫调,院本杂剧,其实一也。国朝院本杂剧,始厘而二之。”又按《太和正音谱》:“倡夫词不入群贤乐府。”则静庵此说,足破数百年之疑。今就《辍耕录》所载,则皆为金人所作,其中名目诡谲,未必尽出文人,而九成概称曰院本,所谓院本杂剧其实一也。更就子目分析之,曰和曲院本者十有四种,其所著曲名,皆大曲、法曲,则和曲殆大曲、法曲之总名也。曰上皇院本者十有四种,中如《金明池》、《万岁山》、《错入内》、《断上皇》等,皆明示徽宗时事,则上皇者谓徽宗也。曰题目院本者二十种,按题目即唐以来合生之别名。(高承《事物纪原》卷九,引《唐书·武平一传》:“平一上书,比来妖伎胡人于御座之前,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质,咏歌舞踏,名曰合生。始自王公,稍及闾巷。”即合生之原起于唐中宗时也。今人亦谓之唱题目。)曰霸王院本者六种,疑演项羽之事。曰诸杂大小院本者一百八十有九。曰院幺者二十有一种。曰诸杂院爨者一百有七种。陶氏云:“院本又谓之五花爨弄。”则爨亦院本之异名也。曰冲撞引首者一百有十种。曰拴搐艳段者九十有二种。案《梦粱录》云:“杂剧先做寻常熟事一段,名曰艳段,次做正杂剧。”则引首与艳段,疑各相类。艳段,《辍耕录》又谓之焰段,曰:“焰段亦院本之意,但差简耳。取其如火焰,易明而易灭也。”曰打略拴搐者八十有八种。曰诸杂砌者三十种。案《芦浦笔记》谓“街市戏谑,有打砌打调之类”,疑杂砌亦滑稽戏之流。然其目则颇多故事,则又似与打砌无涉。今列其目如下。 (一)和曲院本 《月明法曲》、《郓王法曲》、《烧香法曲》、《送香法曲》、《上坟伊州》、《浇花新水》、《熙州骆驼》、《列良瀛府》、《病郑逍遥乐》、《四皓逍遥乐》、《四酸逍遥乐》、《贺贴万年欢》、《廪降黄龙》、《列女降黄龙》。 (二)上皇院本 《壶堂春》、《太湖石》、《金明池》、《恋鳌山》、《六变妆》、《万岁山》、《打草阵》、《赏花灯》、《错入内》、《问相思》、《探花街》、《断上皇》、《打球会》、《春从天上来》。 (三)题目院本 《柳絮风》、《红索冷》、《墙外道》、《共粉泪》、《杨柳枝》、《蔡消闲》、《方偷眼》、《呆太守》、《画堂前》、《梦周公》、《梅花底》、《三笑图》、《窄布衫》、《呆秀才》、《隔年期》、《贺方回》、《王安石》、《断三行》、《竞寻芳》、《双打梨花院》。 (四)霸王院本 《悲怨霸王》、《范增霸王》、《草马霸王》、《散楚霸王》、《三官霸王》、《补塑霸王》。 (五)诸杂大小院本 《乔托孤》、《旦判孤》、《计算孤》、《双判孤》、《百戏孤》、《哨孤》、《烧枣孤》、《孝经孤》、《菜园孤》、《货郎孤》、《合房酸》、《麻皮酸》、《花酒酸》、《狗皮酸》、《还魂酸》、《别离酸》、《三缠酸》、《谒食酸》、《三揲酸》、《哭贫酸》、《插拨酸》、《酸孤旦》、《毛诗旦》、《老孤遣旦》、《缠三旦》、《禾哨旦》、《哮卖旦》、《贫富旦》、《书柜儿》、《纸栏儿》、《蔡奴儿》、《剁毛儿》、《喜牌儿》、《卦册儿》、《绣箧儿》、《粥碗儿》、《似娘儿》、《卦铺儿》、《师婆儿》、《教学儿》、《鸡鸭儿》、《黄丸儿》、《棱角儿》、《田牛儿》、《小丸儿》、《丑奴儿》、《病襄王》、《马明王》、《闹学堂》、《闹浴堂》、《宽布衫》、《泥布衫》、《赶汤瓶》、《纸汤瓶》、《闹旗亭》、《芙蓉亭》、《坏食店》、《闹酒店》、《坏粥店》、《庄周梦》、《花酒梦》、《蝴蝶梦》、《三出舍》、《三入舍》、《瑶池会》、《八仙会》、《蟠桃会》、《洗儿会》、《藏阄会》、《打五脏》、《兰昌宫》、《广寒宫》、《闹结亲》、《倦成亲》、《强风情》、《大论情》、《三园子》、《红娘子》、《太平还乡》、《衣锦还乡》、《四论艺》、《殿前四艺》、《竞敲门》、《都子撞门》、《呆大郎》、《四酸擂》、《问前程》、《十样锦》、《长庆馆》、《癞将军》、《两相同》、《竞花枝》、《五变妆》、《白牡丹》、《洪福无疆》、《赤壁鏖兵》、《穷相思》、《金坛谒宿》、《调双渐》、《官吏不和》、《闹巡铺》、《判不由己》、《大勘力》、《同官不睦》、《闹平康》、《赶门不上》、《卖花容》、《同官贺授》、《无鬼论》、《四酸讳偌》、《闹阑》、《双药盘街》、《闹文林》、《四国来朝》、《双捉婿》、《酒色财气》、《医作媒》、《风流药院》、《监法童》、《渔樵问话》、《斗鹌鹑》、《杜甫游春》、《鸳鸯简》、《四酸提候》、《满朝欢》、《月夜闻筝》、《鼓角将》、《闹芙蓉城》、《双斗医》、《张生煮海》、《赊馒头》、《文房四宝》、《谢神天》、《陈桥兵变》、《双揭榜》、《蒙哑质库》、《双福神》、《院公狗儿》、《告和来》、《佛印烧猪》、《酸卖徕》、《琴剑书箱》、《花前饮》、《五鬼听琴》、《白云庵》、《迓鼓二郎》、《坏道场》、《独脚五郎》、《卖花声》、《进奉伊州》、《错上坟》、《医五方》、《打五铺》、《拷梅香》、《四道姑》、《隔帘听》、《硬行蔡》、《义养娘》、《师姨》、《论秋蝉》、《刘盼盼》、《墙头马》、《刺董卓》、《锯周村》、《四拍板》、《大论谈》、《牵龙舟》、《击梧桐》、《渰蓝桥》、《入桃园》、《双防送》、《海棠春》、《香药车》、《四方和》、《九头顶》、《闹元宵》、《赶村禾》、《眼药孤》、《两同心》、《更漏子》、《阴阳孤》、《提头巾》、《三索债》、《防送哨》、《偌卖旦》、《是耶酸》、《怕水酸》、《回回梨花院》、《晋宣成道记》。 (六)院幺 《海棠轩》、《海棠园》、《海棠怨》、《海棠院》、《鲁李王》、《庆七夕》、《再相逢》、《风流婿》、《王子端卷帘记》、《紫云迷四季》、《张与孟梦杨妃》、《女状元春桃记》、《粉墙梨花院》、《妮女梨花院》、《庞方温道德经》、《大江东注》、《吴彦举》、《不抽关》、《不掀帘》、《红梨院》、《玎珰天赐暗姻缘》。 (七)诸杂院爨 《闹夹棒六幺》、《闹夹棒法曲》、《望瀛法曲》、《分拐法曲》、《送宣道人欢》、《逍遥乐打马铺》、《撦采延寿乐》、《讳老长寿仙》、《夜半乐打明皇》、《欢呼万里》、《山水日月》、《集贤宾打三教》、《打白雪歌》、《地水火风》、《夜深深三磕胞》、《佳景堪游》、《琴棋书画》、《喜迁莺剁草鞋》、《太公家教》、《十五郎》、《滕王阁闹八妆》、《春夏秋冬》、《风花雪月》、《上小楼衮头子》、《喷水胡僧》、《汀注论语》、《恨秋风鬼点偌》、《诗书礼乐》、《论语谒食》、《下角瓶大医淡》、《再游恩地》、《累受恩深》、《送羹汤放火子》、《擂鼓孝经》、《香茶酒果》、《船子和尚四不犯》、《徐演黄河》、《单兜望梅花》、《皇都好景》、《四偌大提猴》、《双声叠韵》、《上皇四轴画》、《三偌一卜》、《调猿挂铺》、《倬刀馒头》、《河转迓鼓》、《背箱伊州》、《酒楼伊州》、《蓑衣百家诗》、《埋头百家诗》、《偷酒牡丹香》、《雪诗打樊哙》、《抹面长寿仙》、《四偌贾诨》、《四偌祈雨》、《松竹龟鹤》、《王母祝寿》、《四偌抹紫粉》、《四偌劈马桩》、《截红闹浴堂》、《和燕归梁》、《苏武和番》、《羹汤六幺》、《河阳舅舅》、《偌请都子》、《双女赖饭》、《一贯质库儿》、《私媒质库儿》、《清朝无事》、《丰稔太平》、《一人有庆》、《四海民和》、《金皇圣德》、《皇家万岁》、《背鼓千字文》、《变龙千字文》、《摔盒千字文》、《错打千字文》、《木驴千字文》、《埋头千字文》、《讲来年好》、《讲圣州序》、《讲乐章序》、《讲道德经》、《神农大说药》、《食店提猴》、《人参脑子爨》、《断朱温爨》、《变二郎爨》、《讲百果爨》、《讲百花爨》、《讲蒙求爨》、《讲百禽爨》、《讲心字爨》、《变柳七爨》、《三跳涧爨》、《打王枢密爨》、《水酒梅花爨》、《调猿香字爨》、《三分食爨》、《煎布衫爨》、《赖布衫爨》、《双揲纸爨》、《谒金门爨》、《跳布袋爨》、《文房四宝爨》、《开山五花爨》。 (八)冲撞引首 《打三十》、《打谢乐》、《打八哥》、《错打了》、《错取儿》、《说狄青》、《憨郭郎》、《枝头巾》、《小闹掴》、《鹦哥猫儿》、《大阳唐》、《小阳唐》、《歇贴韵》、《三般尿》、《大惊睡》、《小惊睡》、《大分界》、《小分界》、《双雁儿》、《唐韵六贴》、《我来也》、《情知本分》、《乔捉蛇》、《铛锅釜灶》、《代元保》、《母子御头》、《觜苗儿》、《山梨柿子》、《打淡的》、《一日一个》、《村城诗》、《胡椒虽小》、《蔡伯喈》、《遮截架解》、《窄砖儿》、《三打步》、《穿百倬》、《盘榛子》、《四鱼名》、《四坐山》、《提头带》、《天下乐》、《四怕水》、《四门儿》、《说古人》、《山麻秸》、《乔道场》、《黄风荡荡》、《贪狼观》、《通一母》、《串梆子》、《拖下来》、《哑伴哥》、《刘千刘义》、《欢会旗》、《生死鼓》、《捣练子》、《三群头》、《酒糟儿》、《净瓶儿》、《卖官衣》、《苗青根白》、《调笑令》、《斗鼓笛》、《柳青娘》、《调刘衮》、《请车儿》、《身边有艺》、《论句儿》、《霸王草》、《难古典》、《左必来》、《香供养》、《合五百》、《奶奶喷》、《一借一与》、《已己巳》、《舞秦始皇》、《学像生》、《支道馒头》、《打调劫》、《驴城自守》、《呆木大》、《定魂刀》、《说罚钱》、《年纪大小》、《打扇》、《盘蛇》、《相眼》、《告假》、《捉记》、《照淡》、《蒙哑》、《投河》、《略通》、《调贼》、《多笔》、《佥押》、《扯状》、《罗打》、《记水》、《求楞》、《烧奏》、《转花枝》、《计头儿》、《长娇怜》、《歇后语》、《芦子语》、《回且语》、《大支散》。 (九)拴搐艳段 《襄阳会》、《驴轴不了》、《鞭敲金镫》、《门帘儿》、《天长地久》、《衙府则例》、《金含楞》、《天下太平》、《归塞北》、《春夏秋冬》、《斗百草》、《叫子盖头》、《大刘备》、《石榴花诗》、《哑汉书》、《说古捧》、《唱拄杖》、《日月山河》、《胡饼大》、《觜揾地》、《屋里藏》、《骂吕布》、《张天觉》、《打论语》、《十果顽》、《十般乞》、《还故里》、《刘金带》、《四草虫》、《四厨子》、《四妃艳》、《望长安》、《长安住》、《骂江南》、《风花雪月》、《错寄书》、《睡起教柱》、《打婆束》、《三文两扑》、《大对景》、《小护乡》、《少年游》、《打青提》、《千字文》、《酒家诗》、《三拖旦》、《睡马杓》、《四生厉》、《乔唱诨》、《桃李子》、《麦屯儿》、《大菜园》、《乔打圣》、《杏汤来》、《谢天地》、《十只脚》、《请生打纳》、《建成》、《缚食》、《球捧艳》、《破巢艳》、《开封艳》、《鞍子艳》、《打虎艳》、《四王艳》、《蝗虫艳》、《撅子艳》、《七捉艳》、《修行艳》、《般调艳》、《枣儿艳》、《蛮子艳》、《快乐艳》、《慈乌艳》、《眼里乔》、《访戴》、《众半》、《陈蔡》、《范蠡》、《扯休书》、《鞭寨》、《杴朳扫竹》、《感吾智》、《诸宫调》、《金铃》、《雕出板来》、《套靴》、《舌智》、《俯饮》、《钗发多》、《襄阳府》、《仙哥儿》。 (十)打略拴搐 分目类列如下 (1)星象名 缺 (2)果子名 缺 (3)草 名 缺 (4)军器名 缺 (5)神道名 缺 (6)灯火名 缺 (7)衣裳名 缺 (8)铁器名 缺 (9)书集名 缺 (10)节令名 缺 (11)齑菜名 缺 (12)县道名 缺 (13)州府名 缺 (14)相扑名 缺 (15)法器名 缺 (16)门 名 缺 (17)草 名 缺(与前三项重复,疑衍文) (18)军 名 缺 (19)鱼 名 缺 (20)菩萨名 缺(以上二十种有目无曲,原书列入曲名中,误。今分排之) (21)赌扑名 《照天红》、《琴家弄》。 (22)著棋名 《衮骰子》、《闷葫芦》、《握龟》。 (23)乐人名 缺(以上二种,在赌扑名内,实亦子目,非曲也。因分排之) (24)官职名 《说驾顽》、《敲待制》、《上官赴任》、《押剌花赤》。 (25)飞禽名 《青》、《老鸦》、《厮料》、《鹰鹞雕鹘》。 (26)花 名 《石竹子》、《调狗》、《散水》。 (27)吃食名 《厨难偌》、《藦茹菜》。 (28)佛 名 《成佛板》、《爷娘佛》。 (29)难字儿 《盘驴》、《害字》、《刘三》、《一板子》。 (30)酒下拴 《数酒》、《三元四子》。 (31)唱尾声 《孟姜女》、《遮盖了》、《诗头曲尾》、《虎皮袍》。 (32)猜 谜 《杜大伯》、《大黄》。 (33)和尚家门 《秃丑生》、《窗下僧》、《坐化》、《唐三藏》。 (34)先生家门 《入口鬼》、《则要胡孙》、《大烧饼》、《清闲真道本》。 (35)秀才家门 《大口赋》、《六十八头》、《拂袖便去》、《绍运图》、《十二月》、《胡说话》、《风魔赋》、《疗丁赋》、《牵著骆驼》、《看马胡孙》。 (36)列良家门 《说卦彖》、《由命赋》、《混星图》、《柳簸箕》、《二十八宿》、《春从天上来》。 (37)禾下家门 《万民快乐》、《咬的响》、《莫延》、《九斗一石》、《共牛》。 (38)大夫家门 《三十六风》、《伤寒》、《合死汉》、《马屁勃》、《安排锹镢》、《三百六十骨节》、《便痈赋》。 (39)卒子家门 《针儿线》、《甲仗库》、《军闹》、《阵败》。 (40)良头家门 《方头赋》、《水龙吟》。 (41)邦老家门 《脚言脚语》、《则是便是贼》。 (42)都子家门 《后人收》、《桃李子》、《上一上》。 (43)孤下家门 《朕闻上古》、《刁包待制》、《绢儿来》。 (44)司吏家门 《罢笔赋》、《是故榜》。 (45)(仵作)行家门 《一遍生活》。 (46)撅俫家门 《受胎成气》。 (十一)诸杂砌 《模石江》、《梅妃》、《浴佛》、《三教》、《姜武》、《救驾》、《赵娥娥》、《石妇吟》、《变猫》、《水母》、《玉环》、《走鹦哥》、《上料》、《瞎脚》、《易基》、《武则天》、《告子》、《拔蛇》、《鹿皮》、《新太公》、《黄巢》、《恰来》、《蛇师》、《没字碑》、《卧草》、《衲袄》、《封涉》、《锯周村》、《史弘肇》、《悬头梁上》。 上杂剧院本,共六百九十种,诸宫调词不在内。虽拴搐艳段中,有诸宫调目,然是院本之名,非诸宫调词体也。又打略拴搐内,共列四十九目,九成原书,颇有淆乱。如星象等名二十门,误列剧名内。著棋名、乐人名二目,列入赌扑名内。今已一一厘正。细按此目,虽诙奇万状,而其中分配,亦有端倪。如诸杂大小院本内,以孤名者十,孤为装官者(见《太和正音谱》)。以酸名者十一,金元间以秀才为细酸,又谓措大(见《少室山房笔丛》)。以旦名者七,旦为装女者,元曲中有《切脍旦》、《货郎旦》,即本此格,凡此皆以角色名者也。又以爨名者二十一,盖出宋官本杂剧。《武林旧事》所载杂剧,以爨标目者颇多,金剧即依此例。宋徽宗见爨国人来朝衣服诡异,令优人效之,此爨之原起也。又有说唱杂戏,混入其内,如《讲来年好》、《讲圣州序》、《讲道德经》等是也。至剧中事实,虽已久佚,而元剧中时有祖述之者,如《蔡消闲》一本,元李文蔚有《蔡萧闲醉写石州慢》,当从此出。案金蔡相松年,号萧闲老人,奉使高丽还,作此词赠伎(《明秀集》残本,未载此作,见杨朝英《阳春白雪》卷首),则是剧与戴善夫之《陶学士风光好》剧相类矣。又《芙蓉亭》一本,元王实甫有《韩彩云丝竹芙蓉亭》,当从此出,今略存古本《西厢》校注中。又《蝴蝶梦》一本,元关汉卿有《包待制三勘蝴蝶梦》。《兰昌宫》一本,元庾天锡有《薛昭误入兰昌宫》。《十样锦》一本,元无名氏有《十样锦诸葛论功》。《杜甫游春》一本,元范康有《曲江池杜甫游春》。《鸳鸯简》一本,元白朴有《鸳鸯简墙头马上》。《月夜闻筝》一本,元郑光祖亦有此剧。《张生煮海》一本,元尚仲贤、李好古亦有此剧。《刘盼盼》一本,元关汉卿有《刘盼盼闹衡州》。《渰蓝桥》一本,元李直夫有《水渰蓝桥》。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凡此皆足考古今剧情之沿革也。若夫此等剧曲,概定为金人所作者,亦有数证。目中有《金皇圣德》一本,明为金人所作,一也。目中故事,关涉开封者颇多,开封为宋之东都,金之南都,《上皇院本》且勿论,他如郓王、蔡奴,汴京之人也;金明池、陈桥,汴京之地也。敷衍故事,必在事过未久之日,而又为当时人民所共知共见者,方足鼓动人心,故决为金人所作,二也。中如〔水龙吟〕、〔双声叠韵〕等牌,仅见董词,不见元曲,足证此等剧曲,在元曲之先,三也。第此等剧曲,今皆不传,无研究之法,今可见者,止诸宫调词,董解元《西厢》是也。 三 诸宫调 诸宫调者,小说之支流,而被之以乐曲者也。《碧鸡漫志》、《梦粱录》、《东京梦华录》皆载泽州孔三传,始作诸宫调古传,则其来已久矣。董词据《正音谱》,以为创作北曲,胡元瑞、焦理堂、施研北均有考订,讫不知为何体,实则诸宫调词而已。本书卷一〔太平赚〕词云:“俺平生情性好疏狂,疏狂的情性难拘束。一回家想么,诗魔多。爱选多情曲,比前贤乐府不中听,在诸宫调里却着数。”此开卷自叙作词缘起,而自云在诸宫调,其证一也。元凌云翰《柘枝轩词》,有〔定风波〕词,赋《崔莺莺传》云:“翻残金旧日诸宫调本,才入时人听。”则金人所赋《西厢》词,自为诸宫调,其证二也。此书体例,求之古曲,无一相似,独元王伯成《天宝遗事》,见于《雍熙乐府》、《九宫大成谱》所选者,大致相同。而元钟嗣成《录鬼簿》,于王伯成条下,注云:“有《天宝遗事》诸宫调行于世。”王词既为诸宫调,则董词之为诸宫调,更无疑义,其证三也。其所以名诸宫调者,则由宋人所用大曲转踏,不过用一牌回环作之,其在同一宫调中甚明,惟此编每宫调中多或十余曲,少或一二曲,即易他宫调,合若干宫调以咏一事,故谓之诸宫调。今列数词于下。 〔黄钟出队子〕最苦是离别,彼此心头难弃舍。莺莺哭得似痴呆,脸上啼痕多是血,有千种恩情何处说。夫人道天晚教郎疾去,怎奈红娘心似铁,把莺莺扶上七香车。君瑞攀鞍空自,道得个冤家宁耐些。 〔尾〕马儿登程,坐车儿归舍。马儿往西行,坐车儿往东拽。两口儿一步儿离得远如一步也。 〔仙吕点绛唇缠令〕美满生离,据鞍兀兀离肠痛。旧欢新宠,变作高唐梦。回首孤城,依约青山拥。西风送,戍楼寒重,初品梅花弄。 〔瑞莲儿〕衰草凄凄一径通,丹枫索索满林红。平生踪迹无定着,如断蓬。听塞鸿,哑哑的飞过暮云重。 〔风吹荷叶〕忆得枕鸳衾凤,今宵管半壁儿没用,触目凄凉千万种。见滴流流的红叶,淅零零的微雨,飒剌剌的西风。 〔尾〕驴鞭半袅吟肩双耸,休问离愁轻重,向个马儿上驮也驮不动。 〔仙吕赏花时〕落日平林噪晚鸦,风袖翩翩催瘦马,一径入天涯。荒凉古岸,衰草带霜滑,瞥见个孤林端入画。篱落萧疏带浅沙,一个老大伯捕鱼虾,横桥流水,茅舍映荻花。 〔尾〕驼腰的柳树上有鱼槎,一竿风旆茅檐上挂。淡烟潇洒横锁着两三家。 以上八曲,已易三宫调,全书体例皆如是,故名诸宫调也。施国祁《礼耕堂丛说》云:“此本为海阳黄嘉惠刻,定为《董西厢》,分上下二卷,无出名关目,行间全载宫调、引子、尾声,率填乐府方言,不采类书故实,曲多白少,不注工尺,是流传读本,与院伎刘丽华口授者不同。”余谓此书体格,固属诸宫调,实为北曲之开山。元词中所用词牌,如〔仙吕点绛唇〕、〔越调斗鹌鹑〕、〔正宫端正好〕,与此书全合,故《太和正音谱》谓解元始作北曲,亦非不经之论也。又诸宫调套数至短,最多不过七八曲,元剧套数,有多至十七八支者,顾每支止用一叠,如〔点绛唇〕、〔斗鹌鹑〕、〔端正好〕等,仅用上叠,而后叠换头不用,故诸宫调虽短,词牌则全,元剧虽长,而每牌止有其半,此又可见金元间词体之变矣。又董词中各调,较元曲略多。元词诸牌,董词中多有之,董词各牌,如〔倬倬戚〕、〔墙头花〕、〔渠神令〕、〔咍咍令〕等,皆元人所不用。清代《九宫大成谱》,始采录入谱,然板式腔格,率多可疑,是北曲之不能完备,不在明嘉隆昆腔盛行以后,反在元人继述之不周,乃至解元各谱,无形消灭,迨康乾时欲掇拾坠绪,已难免杜撰之讥焉。凌廷堪作《燕乐考原》,先列董词,次及元曲,可云特识,惟不知元曲即出于董词,强分疆界,不可谓非贤者之过。至《正音谱》、《辍耕录》各宫曲数,仅就北剧厘订之,尤不知董词为何物矣。至张、崔之事,谱入弦管,实不始于解元,宋赵令畤已有〔商调蝶恋花〕十章,取《会真记》逐段分配,略具搬演形式,但不如解元之作,自布局势,别造伟词也。(案解元名号,今无可考,《辍耕录》谓金章宗时人,《西河词话》谓解元为金章宗学士,《正音谱》谓其仕元,初制北曲,皆未深考,不足为据。余谓解元之称,为金元人通称,凡读书应举者,皆以此呼之。如《鬼董》五卷末,有泰定丙寅临安钱孚跋云:“关解元之所传”,是汉卿亦称解元也。又王实甫《西厢》第一折云:“风魔了张解元”,是君瑞亦称解元也。此等称谓至多,如公子称衙内,夫人称院君,和尚称洁郎,盗贼称帮老,概为一时方言,不必狃于旧习,以乡举首列者为解元也。) 四 元人杂剧 戏曲至元代,可为最盛时期。据《正音谱》卷首所录杂剧,共五百六十六本,钟嗣成《录鬼簿》所载,共四百五十八本,洋洋乎一代巨观也。第今人所见者,如臧晋叔《元曲选》百种外,日本西京大学《覆刊杂剧三十种》内,有十七种,为臧选本所未及,而臧选本中,亦有六种为明初人作(《儿女团圆》、《金安寿》、《城南柳》、《误入桃源》、《对玉梳》、《萧淑兰》),去之合百十有一种。再加《西厢》五剧,罗贯中《风云会》,费唐臣《赤壁赋》,杨梓《豫让吞炭》,实得一百十有九种,吾人研究元曲尽此矣。或已佚各种,他日得复行于世者,要亦不多耳。今将仅存各种,列目如下。 元人杂剧,就可见者列目如下。 关汉卿十三本:《西蜀梦》、《拜月亭》、《谢天香》、《金线池》、《望江亭》、《救风尘》、《单刀会》、《玉镜台》、《诈妮子》、《蝴蝶梦》、《窦娥冤》、《鲁斋郎》、《续西厢》。 高文秀三本:《双献功》、《谇范叔》、《遇上皇》。 郑廷玉五本:《楚昭王》、《后庭花》、《忍字记》、《看钱奴》、《崔府君》。 白朴二本:《梧桐雨》、《墙头马上》。 马致远六本:《青衫泪》、《岳阳楼》、《陈抟高卧》、《汉宫秋》、《荐福碑》、《任风子》。 李文蔚一本:《燕青博鱼》。 李直夫一本:《虎头牌》。 吴昌龄二本:《风花雪月》、《东坡梦》。 王实甫二本:《西厢记》(四本)、《丽春堂》。 武汉臣三本:《老生儿》、《玉壶春》、《生金阁》。 王仲文一本:《救孝子》。 李寿卿二本:《伍员吹箫》、《月明和尚》。 尚仲贤四本:《柳毅传书》、《三夺槊》、《气英布》、《尉迟恭》。 石君宝三本:《秋胡戏妻》、《曲江池》、《紫云庭》。 杨显之二本:《临江驿》、《酷寒亭》。 纪君祥一本:《赵氏孤儿》。 戴善甫一本:《风光好》。 李好古一本:《张生煮海》。 张国宾三本:《汗衫记》、《薛仁贵》、《罗李郎》。 石子章一本:《竹坞听琴》。 孟汉卿一本:《魔合罗》。 李行道一本:《灰阑记》。 王伯成一本:《贬夜郎》。 孙仲章一本:《勘头巾》。 康进之一本:《李逵负荆》。 岳伯川一本:《铁拐李》。 狄君厚一本:《介子推》。 孔文卿一本:《东窗事犯》。 张寿卿一本:《红梨花》。 马致远、李时中、花李郎、红字李二合作一本:《黄粱梦》。 宫天挺一本:《范张鸡黍》。 郑光祖四本:《梅香》、《周公摄政》、《王粲登楼》、《倩女离魂》。 金仁杰一本:《萧何追韩信》。 范康一本:《竹叶舟》。 曾瑞一本:《留鞋记》。 乔梦符三本:《玉箫女》、《扬州梦》、《金钱记》。 秦简夫二本:《东堂老》、《赵礼让肥》。 萧德祥一本:《杀狗劝夫》。 朱凯一本:《昊天塔》。 王晔一本:《桃花女》。 杨梓二本:《霍光鬼谏》、《豫让吞炭》。 李致远一本:《还牢末》。 杨景贤一本:《刘行首》。 罗贯中一本:《风云会》。 费唐臣一本:《赤壁赋》。 无名氏二十七本:《七里滩》、《博望烧屯》、《替杀妻》、《小张屠》、《陈州粜米》、《鸳鸯被》、《风魔蒯通》、《争报恩》、《来生债》、《朱砂担》、《合同文字》、《冻苏秦》、《小尉迟》、《神奴儿》、《谢金吾》、《马陵道》、《渔樵记》、《举案齐眉》、《梧桐叶》、《隔江斗智》、《盆儿鬼》、《百花亭》、《连环计》、《抱妆盒》、《货郎旦》、《碧桃花》、《冯玉兰》。 杂剧体格,与诸官调异。诸宫调不分出目,此则通例四折,虽纪君祥之《赵氏孤儿》统计五折,张时起之《赛花月秋千记》统计六折,顾不多见也。诸宫调不分角目,总以一人弹唱,与后世评话略同,此则分末、旦、外、丑等诸目,而以末、旦为主,元人所谓旦、末双全是也。诸宫调无动作状态,此则分为三类:纪动作者曰科,纪言语者曰白,纪歌唱者曰曲,是合歌舞言动而一之也,是剧曲之进境也。至论文字,则止有本色一家,无所谓词藻缤纷纂组缜密也。王实甫作《西厢》,以研炼浓丽为能,此是词中异军,非曲家出色当行之作。观其《丽春堂》剧〔满庭芳〕云:“这都是托赖着大人虎势,赢的他急难措手,打的他马不停蹄。”又云:“则你那赤瓦不剌强嘴,犹自说兵机。”〔耍孩儿〕云:“这泼徒怎敢将人戏,你托赖着谁人气力?睁开你那驴眼可便觑着阿谁,我便歹杀者波,是将相的苗裔。”(节录原曲)可云绝无文气,而气焰自不可及。即如《西厢》,亦不尽作绮语,如〔四边静〕云:“怕我是赔钱货,两当一便成合。凭着他举将除贼,消得个家缘过活。费了甚么,古那便结丝萝。休波,省人情的奶奶忒虑过,恐怕张罗。”〔满庭芳〕云:“你休要呆里撒奸。您待恩情美满,教我骨肉摧残。他手掿着檀棍摩娑看,麄麻线怎过针关。直待教我拄着拐帮闲钻懒,缝合唇送暖偷寒。待去呵,消息儿踏着犯。待不去,教甜话儿热趱。教我左右作人难。”(据古本,与通行金批本异)诸曲文字,亦非雅人吐属,顾亦令黠可喜。王元美以〔挂金索〕一支为佳,殊非公允。(词云:“裙染榴花,睡损胭脂皱。钮结丁香,掩过芙蓉扣。线脱珍珠,泪湿香罗袖。杨柳眉颦,人比黄花瘦。”)仍不脱七子高华之习,是故知元人以本色见长,方可追论流别也。当时擅此技者,以大都、东平及浙中最盛,其散处各行省者,又皆浮沉下僚不得志之士。(见李中麓《小山小令序》)而江西嘌唱,尤能变易故常,别创南北合套之格。繁声一启,词法大备,此其大较也。今更备论之。大抵元剧之盛,首推大都,自实甫继解元之后,创为研炼艳冶之词,而关汉卿以雄肆易其赤帜,所作《救风尘》、《玉镜台》、《谢天香》诸剧(见《元曲选》),类皆雄奇排奡,无搔头弄姿之态。东篱则以清俊开宗,《汉宫孤雁》,臧晋叔以为元剧之冠,论其风格,卓尔大家,自是三家鼎盛,矜式群英。后起如王仲文、杨显之,并称瑜亮,《救孝子》、《临江驿》、《酷寒亭》,(见《元曲选》)足使已斋俯首,实甫服膺。石子章《竹坞听琴》,颇得东篱神髓,而幽艳过之。真定一隅,作者至富,《天籁》一集,质有其文,《秋雨梧桐》,实驾碧云黄花之上,盖亲炙遗山謦咳,斯咳唾不同流俗也。文蔚《博鱼》(李文蔚作曲十二种,为《张子房圯桥进履》、《汉武帝死哭李夫人》、《谢安东山高卧》、《蔡萧闲醉写石州慢》、《谢玄破苻坚》、《卢亭亭担水浇花旦》、《金水题红怨》、《秋夜芭蕉雨》、《燕青射雁》、《同乐院燕青博鱼》、《风月推车旦》、《濯锦江鱼雁传情》等名。今《燕青博鱼》见《元曲选》,余皆不传),摹绘市井,声色俱肖,尤非寻常词人所及。尚仲贤《柳毅》、《英布》二剧,状难状之境,亦非《蜃中楼》可比拟(尚仲贤作曲十种,为《陶渊明归去来辞》、《海神庙王魁负桂英》、《凤凰坡越娘背灯》、《洞庭湖柳毅传书》、《张生煮海》——非李好古本,《崔护谒浆》、《没兴花前秉烛旦》、《武成庙诸葛论功》、《尉迟恭三夺槊》、《汉高祖濯足气英布》等名。今《柳毅传书》、《三夺槊》、《气英布》三种,见《元曲选》,余不传)。戴善甫《风光好》(善甫作曲五种,为《陶秀实醉写风光好》、《柳耆卿诗称玩江楼》、《关大王三捉红衣怪》、《伯俞泣杖》、《诸宫调风月紫云亭》等名。今仅存《风光好》),俊语翩翩,不亚实甫也。东平高氏,力追汉卿,毕生绝艺,雕绘梁山(高文秀,东平府学生,作曲三十四种,为《黑旋风斗鸡会》、《黑旋风诗酒丽春园》、《黑旋风穷风月》、《黑旋风大闹牡丹园》、《黑旋风乔教学》、《黑旋风敷衍刘耍和》、《黑旋风双献功》、《老郎君养子不及父》、《病樊哙打吕胥》、《黑旋风借尸还魂》、《刘先主襄阳会》、《禹王庙霸王举鼎》、《穷秀才双弃瓢》、《忠义士班超投笔》、《烟月门神诉冤》、《五凤楼潘安掷果》、《须贾大夫谇范叔》、《好酒赵元遇上皇》、《周瑜谒鲁肃》、《木叉行者锁水母》、《伍子胥弃子走樊城》、《豹子尚书谎秀才》、《豹子秀才不当差》、《豹子令史干请俸》、《太液池儿女并头莲》、《风月害夫人》、《相府门廉颇负荆》、《郑元和风雪打瓦罐》、《御史台赵尧辞金》、《醉秀才戒酒论杜康》、《志公和尚问哑禅》、《宣帝问张敞画眉》、《双献头武松大报仇》、《保成公竟赴渑池会》等名。今仅存《双献功》、《谇范叔》、《遇上皇》三种,余皆不传),享年不永,悼惜尤深,锲而不舍,并辔王关矣。时起擅名,在《昭君出塞》一剧(张时起字才英,东平府学生,居长芦,作曲四种,为《霸王垓下别虞姬》、《昭君出塞》、《赛花月秋千记》、《沉香太子劈华山》等名,今皆不传),其《垓下别姬》即为明人《千金》之本,其词散佚,无可评骘,丹邱谓其“雁阵惊寒”,意者植基不厚欤。此外如顾仲清之《纪信》、《伏剑》(仲清作曲二种,为《荥阳城火烧纪信》、《陵母伏剑》等名,今不传),张寿卿之《诗酒红梨》(见《元曲选》),风格翩翩,皆东平之秀也。大名宫天挺(天挺字大用,大名开州人,历学官,除钓台书院山长,为权豪所中,卒于常州。作曲六种,为《严子陵钓鱼台》、《会稽山越王尝胆》、《死生交范张鸡黍》、《济饥民汲黯开仓》、《宋仁宗御览托公书》、《宋上皇御赏凤凰楼》等名。今仅存《范张鸡黍》,见《元曲选》),襄陵郑光祖(光祖字德辉,平阳襄陵人,以儒补杭州路吏。作曲十九种,为《李太白醉写秦楼月》、《丑齐后无盐破连环》、《陈后主玉树后庭花》、《放太甲伊尹扶汤》、《三落水鬼泛采莲船》、《秦赵高指鹿为马》、《梅香翰林风月》、《崔怀宝月夜闻筝》、《醉思乡王粲登楼》、《周公辅成王摄政》、《王太后摔印哭孺子》、《迷青琐倩女离魂》、《虎牢关三战吕布》、《齐景公哭晏婴》、《谢阿蛮梨园乐府》、《周亚夫细柳营》、《紫云娘》、《哭孙子》、《钟离春智勇定齐》等名。今仅存《梅香》、《王粲登楼》、《倩女离魂》三种,余不传),名播省台,声振闺闼,或以豪迈相高,或以俳谐玩世,要皆不越三家范围焉。至江州沈和,作《潇湘八景》、《欢喜冤家》,以南北词合腔,极为工巧(和字和甫,杭州人,后徙江州。作曲六种,为《祈甘雨货郎朱蛇记》、《徐驸马乐昌分镜记》、《郑玉娥燕山逢故人》、《闹法场郭兴阿阳》、《潇湘八景》、《欢喜冤家》等名,今皆不传)。参军代面,蛮子关卿,开后代传奇之先,结金元剧曲之局,可谓不随风气,自辟蹊径者矣。浙中词学,夙称彬彬,一时名家,指不胜数。金志甫《西湖梦》(金仁杰字志甫,杭州人,授建康崇宁务官。作曲七种,为《蔡琰还朝》、《秦太师东窗事犯》——非孔文卿作、《周公旦抱子设朝》、《萧何月夜追韩信》、《长孙皇后鼎镬谏》、《玉津园智斩韩太师》、《苏东坡夜宴西湖梦》等名。今皆不传)。范子安《竹叶舟》(范康字子安,杭人。作曲二种,为《陈季卿悟道竹叶舟》、《曲江池杜甫游春》等名。今仅存《竹叶舟》)。陈存甫《锦堂风月》(陈以仁字存甫,作曲二种、为《十八骑误入长安》、《锦堂风月》等名。今不传),皆脍炙人口也。而鲍天祐《史鱼尸谏》,流播诸路,腾誉宫廷,尤极文人之荣遇(天祐字吉甫,杭人,昆山州吏。作曲七种,为《王妙妙死哭秦少游》、《史鱼尸谏卫灵公》、《忠义士班超投笔》、《贪财汉为富不仁》、《摘星楼比干剖腹》、《英雄士杨震辞金》、《汉丞相宋弘不谐》等名。而《史鱼尸谏》,尤盛传于世,周定王《元宫词》云:“尸谏灵公演传奇,一朝传到九重知。奉宣赍与中书省,诸路都教唱此词。”其盛可思也。今皆不传)。王日华《桃花女》、《卧龙冈》、《双买花》,亦怪谲可诵(日华三种惟《桃花女》尚存,见《元曲选》)。人文蔚起,他方莫逮焉。流寓中,如乔梦符(乔吉字梦符,太原人,号笙鹤翁,又号惺惺道人,居杭州太乙宫前。作曲十一种,为《怨风月娇云认玉钗》、《杜牧之诗酒扬州梦》、《玉箫女两世姻缘》、《死生交托妻寄子》、《马光祖勘风情》、《荆公遣妾》、《唐明皇御断金钱记》、《节妇牌》、《贤孝妇》、《九龙庙》、《燕乐毅黄金台》等名。今惟《扬州梦》、《金钱记》、《两世姻缘》,见《元曲选》。余不传)。曾瑞卿(曾瑞字瑞卿,大兴人,寓杭州。有《才子佳人误元宵》一剧,颇负盛名,见《元曲选》,又名《留鞋记》)等,又皆一时彦士,雍容坛坫,啸傲湖山,极裙屐之胜概矣。尝谓元人剧词,约分三类:憙豪放者学关卿,工锻炼者宗实甫,尚轻俊者号东篱。一代才彦,绝少达官,斯更足见人民之崇尚,迥非台阁文章以颂扬藻绘者可比也。因疏论如此。至其剧词,世皆见之,故不赘云。 五 元人散曲 元人散曲,作者至多,其词清新俊逸,与唐诗宋词可以鼎足。其有别集可考者,略纪如下。 张养浩:《云庄乐府》。曾瑞:《诗酒余音》。吴中立:《本道斋乐府小稿》。吴弘道:《金缕新声》。钱霖:《醉边余兴》。顾德润:《九山乐府》。朱凯:《升平乐府》。周月湖:《月湖今乐府》。沈子厚:《沈氏今乐府》。张可久:《北曲联乐府》、《吴盐》、《苏堤渔唱》、《小山小令》。乔吉:《惺惺道人乐府》、《梦符小令》、《文湖州集词》。汪元亨:《小隐余音》、《云林清赏》。耶律铸:《双溪醉隐乐府》。郑杓次:《夹漈余声乐府》。冯华:《乐府》。沈禧:《竹窗乐府》。 至元人所编散曲总集,远不如明人之多,第就闻见所及,亦略记之。 《南北宫词》、《中州元气》、《仙音妙选》、《曲海》、《百一选曲》、《乐府群珠》、《乐府群玉》、《自然集》、杨朝英《太平乐府》、《阳春白雪》。 元人乐府,盛称关、马、郑、白,其次为酸、甜乐府,而乔梦符、张小山、杨西庵辈,亦戛戛独造,洵文学界之奇观也。关、郑二家,以剧曲著,不以散曲名,兹不论。马致远小令,以〔天净沙〕为最,词云:“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明人辄喜摹此词,而终无佳者,于此见元人力厚。其套曲以《秋思》为最,词云:“〔夜行船〕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昨日春来,今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乔木查〕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庆宣和〕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魏也,晋也。〔落梅风〕天教富,莫太奢,无多时好天良夜。看钱奴硬将心似铁,空辜负锦堂风月。〔风入松〕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晓来清镜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莫笑鸠巢计拙,葫芦提一任装呆。〔拨不断〕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竹篱茅舍。〔离亭宴带歇指煞〕蛩吟罢一枕才宁贴,鸡鸣后万事无休歇,争名利何年是彻?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穰穰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属付俺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天净沙〕小令纯是天籁,仿佛唐人绝句;《秋思》一套,则直似长歌矣。且通篇无重韵,尤较作诗为难。周德清评为元词之冠,洵定论也。白有《天籁集》,诗词皆佳,末附《摭遗》一卷,皆北词。首录〔恼杀人〕一套,盖赋双渐、苏小卿事,元人常有之,第白作拙朴,雅近董词,与东篱异矣。词云:“〔恼杀人〕又是红轮西堕,残霞万顷银波。江上晚景寒烟,雾蒙蒙,雨细细,阻隔离人萧索。〔幺篇〕宋玉悲秋愁闷,江淹梦笔寂寞。人间岂无成与破,想别离情绪,世界里只有俺一个。〔伊州遍〕为忆小卿,牵肠割肚,凄惶悄然无底末。受尽平生苦,天涯海角,身心无个归着。恨冯魁趋恩夺爱,狗行狼心,全然不怕天折挫。到如今划地吃耽阁,禁不过,更那堪晚来,暮云深锁。〔幺篇〕故人杳杳,长江风送,胡笳呖呖声韵聒。一轮浩月朗,几处鸣榔,时复唱和渔歌。转无那,沙汀蓼岸,渔灯相照如梭。古渡停画舸,无语泪珠堕。呼仆隶,指拨水手,在意扶舵。〔尾〕兰舟定把芦花过,橹声省可里高声和。恐惊散宿鸳鸯,两分飞也似我。”此等词决非明人所能办。至《酸甜乐府》,乃贯酸斋与徐甜斋作也。酸斋畏吾人,为阿里海涯之孙,父名贯只哥,遂以贯为氏,自名小云石海涯。甜斋名佚,扬州人。二家并以乐府著名,故有“酸甜乐府”之号。时阿里西瑛新筑别业,名懒云窝,亦善曲词,尝作〔殿前欢〕云:“懒云窝,醒时诗酒醉时歌。瑶琴不理抛书卧,无梦南柯。得清闲尽快活,日月似撺梭过,富贵比花开落。青春去也,不乐如何?”酸斋和之云:“懒云窝,阳台谁与送姮娥,蟾光一任来穿破,遁迹由他。蔽一天星斗多,分半榻蒲团坐,尽万里鹏程挫。向烟霞啸傲,任世事蹉跎。”又云:“懒云窝,云窝客至欲如何?懒云窝里和云卧,打会磨陀,想人生待怎么?贵比我争些大,富比我争些个。呵呵笑我,我笑呵呵。”又云:“懒云窝,懒云窝里客来多。客来时伴我闲些个,酒灶茶锅,且停杯听我歌。醒时节披衣坐,醉后也和衣卧,兴来时玉箫绿绮,问甚么天籁云和。”颇超妙可诵。甜斋词亦佳,如〔折桂令〕咏玉莲云:“荆山一片玲珑,分付冯夷,捧出波中。白羽香寒,琼衣露重,粉面冰融。知造化私加密宠,为风流洗尽娇红。月对芙蓉,人在帘栊。太华朝云,太液秋风。”又《题情》云:“平生不解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正镂心刻骨之作,直开玉茗、粲花一派矣。又有〔水仙子〕二首,一咏《佳人钉鞋》,一咏《红指甲》,亦佳。《钉鞋》云:“金莲脱瓣载云轻,红叶香浮带雨行。渍春泥印在苍台径,三寸中数点星。玉玲珑环珮交鸣,溅越女红裙湿,沁湘妃罗袜冷,点寒波小小蜻蜓。”《红指甲》云:“落花飞上笋芽尖,宫叶犹将冰箸粘,抵牙关越显得樱唇艳。怕阳春不卷帘,捧菱花红印妆奁。雪藕丝霞十缕,镂枣斑血半点,掐刘郎春在纤纤。”语语俊,字字艳,直可压倒群英矣。乔梦符(字里见前)博学多能,以乐府称重于时,尝云:“作乐府亦有法,曰凤头、猪肚、豹尾,六字是也。大概起要美丽,中要浩荡,终要响亮。尤贵在首尾贯串,意思清新。能若是始可言乐府矣。”尝记其咏竹衫词:“〔红绣鞋〕并刀翦龙须为寸,玉丝穿龟背成文,襟袖清凉不染尘。汗香晴带雨,肩瘦冷搜云,是玲珑剔透人。”又咏香茶词:“〔卖花声〕细研片脑梅花粉,新剥珍珠豆蔻仁,依方修合凤团春。醉魂清爽,舌尖香嫩,这孩儿那些风韵。”又〔天净沙〕云:“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诸作秀丽,无愧大家。若张可久则用全力于散曲,生平未作一剧,不屑戾家生活也。所作小令至多,美不胜录,录〔一半儿〕数首,藉见一斑云。《秋日宫词》云:“花边娇月静妆楼,叶底沧波冷翠沟,池上好风闲御舟。可怜秋,一半儿芙蓉一半儿柳。”又云:“数层秋树隔雕檐,万朵晴云拥玉蟾,几缕夜香穿绣帘。等潜潜,一半儿开门一半儿掩。”又酬耿子春海棠词云:“海棠香雨污吟袍,薜荔空墙闲酒瓢。杨柳晓风凉野桥。放诗豪,一半儿行书一半儿草。”又云:“梅枝横翠暮寒生,花淡纱窗残月明,人倚画楼羌笛声。恼诗情,一半儿清香一半儿影。”小山词佳处,约可见矣。杨西庵名果,词无专集,散见《阳春白雪》及各家选本者甚富。今录《春情》一套,词云:“〔赏花时〕花点苍苔绣不匀,莺唤杨枝语未真,帘外絮纷纷。日长人困,风暖兽烟喷。〔幺篇〕一自檀郎共锦茵,再不会暗掷金钱卜远人。香脸笑生春。旧时衣褃,宽放出二三分。〔赚煞〕调养就旧精神,妆点出娇风韵,将息好护春纤一双玉笋。拂绰了香冷妆奁宝镜尘,舒展开系东风两叶眉颦。晓妆新高绾起乌云,再不管暖日珠帘鹊噪频。从今后鸦鸣不嗔,灯花休问,一任他子规声啼破海棠魂。”此套语语柔媚,可与《两世姻缘》、《萧淑兰》等剧媲美。他作亦相称。元人套数,见诸总集者,不下数百家,取其著者论之而已。 [book_title]卷中 一 明总论 一代之文,每与一代之乐相表里,其制度虽定于瞽宗,而风尚实成于社会。天然之文,反胜于乐官之造作。故尼山正乐,雅颂始得所,而国风则不烦厘定。即后世飨祀符瑞歌功颂德之作,亦每视为官样文章,不如闾巷琐碎,儿女尔汝之争相传述。由斯以例列代乐府之真际,于周代则属风骚,于汉则属古诗,于晋唐则属房中、竹枝、子夜、边调等,于两宋则属诗余,于金元则属杂剧。其作者每多不知谁何之人,而流传特甚:若其摹赓扬而仿咸英者,徒为一时粉饰,供儒生之考订而已。盖与社会之风尚性情绝不相入,不合于天然之乐,即不能为乐府之代表也。有明承金元之余波,而寻常文字,尤易触忌讳,故有心之士,寓志于曲。则诚《琵琶》,曾见赏于太祖,亦足为风气之先导。虽南北异宜,时有凿枘,而久则同化,遂能以欧、晏、秦、柳之俊雅,与关、马、乔、郑之雄奇相调剂,扩而充之,乃成一代特殊之乐章,即为一代特殊之文学。当时作者虽多,以实甫、则诚二家为宗,而制腔尚留本色,不尽藻饰词华,立意能关身世,不独铺张故实,以较北部之音,似有积薪之势焉。大抵开国之初,半沿元季余习,其后南剧日盛,家伶点拍,踵事增华,作家辈出,一洗古鲁兀剌之风,于是海内向风遂得与古法部相骖靳,此一时也。澉川杨康惠公梓在元时,得贯云石之传,尝作《豫让》、《霍光》、《尉迟敬德》诸剧(见前),流传宇内,与中原弦索抗行。而长子国材,复与鲜于去矜交游,以乐府世其家,总得南声之秘奥,别创新声,号为海盐调,西江两京间翕然和之,此一时也。嘉隆间,太仓魏良辅,昆山梁辰鱼,以善讴名天下。良辅探讨声韵,坐卧一小楼者几二十年,考订《琵琶》板式,造水磨调,辰鱼作《浣纱记》付之,流丽稳协,远出弋阳、海盐旧调之上,历世三百,莫不俯首倾耳,奉为雅乐,此犹宋代嘌唱家,就旧声而加以泛艳者也,此又一时也。若夫论列词品,派别至繁,粗就管窥,述之于后。 二 明人杂剧 明人杂剧至多,苦无详备总目,今就近世可得见者录之,得若干种,列下。 宁献王今皆失传。 周宪王二十五本:《天香圃》、《十美人》、《兰红叶》、《义勇辞金》、《小桃红》、《乔断鬼》、《豹子和尚》、《庆朔堂》、《桃源景》、《复落娼》、《仙官庆会》、《得驺虞》、《仗义疏财》、《半夜朝元》、《辰勾月》、《悟真如》、《牡丹仙》、《踏雪寻梅》、《曲江池》、《继母大贤》、《团圆梦》、《香囊怨》、《常椿寿》、《献赋题桥》、《苦海回头》。 王子一一本:《误入桃源》。 谷子敬一本:《城南柳》。 贾仲名三本:《金童玉女》、《对玉梳》、《萧淑兰》。 杨文奎一本:《儿女团圆》。 王九思二本:《沽酒游春》、《中山狼》。 康海一本:《中山狼》。 徐渭五本:《渔阳弄》、《翠乡梦》、《雌木兰》、《女状元》、《歌代啸》。 梁辰鱼一本:《红线女》。 汪道昆四本:《远山戏》、《高唐梦》、《洛水悲》、《五湖游》。 冯惟敏二本:《不伏老》、《僧尼共犯》。 陈与郊三本:《昭君出塞》、《文姬入塞》、《义犬记》。 梅鼎祚一本:《昆仑奴》。 王衡二本:《郁轮袍》、《真傀儡》。 许潮八本:《武陵春》、《兰亭会》、《写风情》、《午日吟》、《南楼月》、《赤壁游》、《龙山宴》、《同甲会》。 叶宪祖九本:《北邙说法》、《团花凤》、《易水寒》、《夭桃纨扇》、《碧莲绣符》、《丹桂钿盒》、《素梅玉蟾》、《使酒骂座》、《寒衣记》。 沈自征三本:《鞭歌伎》、《簪花髻》、《霸亭秋》。 凌初成一本:《虬髯翁》。 徐元晖二本:《有情痴》、《脱囊颖》。 汪廷讷一本:《广陵月》。 孟称舜二本:《桃花人面》、《死里逃生》。 卓人月一本:《花舫缘》。 王应遴一本:《逍遥游》。 陈汝元一本:《红莲债》。 祁元儒一本:《错转轮》。 车任远一本:《蕉鹿梦》。 徐复祚一本:《一文钱》。 徐士俊二本:《络水丝》、《春波影》。 王淡翁一本:《樱桃园》。 来集之三本:《碧纱》、《红纱》、《挑灯剧》。 王夫之一本:《龙舟会》。 叶小纨一本:《鸳鸯梦》。 僧湛然二本:《曲江春》、《鱼儿佛》。 蘅芜室一本:《再生缘》。 竹痴居士一本:《齐东绝倒》。 吴中情奴一本:《相思谱》。 共九十六种,皆今世所可见者,若余所未知,而世有藏弆者,当亦不少,闻见有限,不敢增饰也。明人杂剧,与元剧相异处,颇有数端。元剧多四折,明则不拘,如徐渭《四声猿》,沈自晋《秋风三叠》,则每种一折者。王衡《郁轮袍》,孟称舜《桃花人面》,多至七折、五折者,是折数不定也。元剧多一人独唱,明则不守此例,如《花舫缘》第三折是旦唱,《春波影》第二折杨夫人唱,第四折老尼唱,是唱角亦不定也。元剧多用北词,明人尽多南曲,如汪道昆《高唐梦》,来集之《挑灯剧》皆是,是南北词亦可通用也。至就文字论,大抵元词以拙朴胜,明则研丽矣。元剧排场至劣,明则有次第矣。然而苍莽雄宕之气,则明人远不及元,此亦文学上自然之趋向也。今略述之。 周宪王诸剧,余得见者有二十五本,已见前目。而二十五本中,尤以《献赋题桥》暨《烟花梦》为佳。《献赋题桥》中,如首折〔煞尾〕云:“莫不是月神乖,又不是花妖圣,元来是此处湘妃显灵,怎生得宋玉多才作赋成?静巉巉,悄悄冥冥,支楞楞,风轧窗櫺。他那里卧看牵牛织女星,一会儿步香阶暗行,一会儿凭危栏独听。只落个曲终江上数峰青。”第二折〔梁州〕云:“到今日可意种新婚燕尔,一回价上心来往事成空。穷则穷落一觉团圆梦,我和你知心可腹,百纵千容,声声相应,步步相从,赤紧地与才郎两意相浓。想天仙三事相同:恰便似行云雨阳台,梦神女和谐,赠玉杵蓝桥驿娇娥眷宠,泛桃花天台山仙子相逢。想俺心中意中,当日个未曾相许情先动,到如今遂于飞效鸾凤,抵多少翠袖殷勤捧玉钟,到今日百事从容。”此二词松秀绝伦,不让《梅香》矣。余佳处尽多,不赘。 明初十六家者,王子一、刘东生、王文昌、谷子敬、蓝楚芳、陈克明、李唐宾、穆仲义、汤舜民、贾仲名、杨景言、苏复之、杨彦华、杨文奎、夏均政、唐以初也。其中有撰述可称者,王子一有《误入桃源》、《海棠风》、《楚阳台》、《莺燕蜂蝶》四种,刘东生有《娇红记》、《世间配偶》二种,谷子敬有《城南柳》、《枕中记》、《闹阴司》三种,汤舜民有《娇红记》、《风月瑞仙亭》二种,杨景言有《风月海棠亭》、《生死夫妻》二种,苏复之有《金印记》一种(入传奇部),贾仲名有《金童玉女》、《对玉梳》、《萧淑兰》、《升仙梦》四种,杨文奎有《翠红乡》、《王魁不负心》、《封骘遇上元》、《玉盒记》四种,他人仅见散曲而已。此二十三种中,惟《误入桃源》、《城南柳》、《金童玉女》、《对玉梳》、《萧淑兰》、《翠红乡》六种,见《元曲选》,《金印记》一本,有明人传刻本,余则亡佚矣。 王九思《沽酒游春》、《中山狼》二剧,名溢四海。《中山狼》仅一折,远逊康德涵,《杜甫游春》,则力诋李西涯。王元美谓声价不在汉卿、东篱之下,固为溢美,实则词尚蕴蓄,非肆意诋,亦有足多者。 康对山《中山狼》一剧,为李献吉而发。牧斋《列朝诗集》云:“正德初,逆瑾恨李献吉代韩尚书草疏,系诏狱,必欲杀之。献吉狱急,出片纸曰:‘对山救我。’秦人皆言瑾恨不能致德涵,德涵往,献吉可生也。德涵曰:‘吾何惜一官,不救李死?’乃往谒瑾。瑾大喜,盛称德涵真状元,为关中增光。德涵曰:‘海何足言,今关中自有三才,古今稀少。’瑾惊问曰:‘何也?’德涵曰:‘老先生之功业,张尚书之政事,李郎中之文章。’瑾曰:‘李郎中非李梦阳耶?应杀无赦。’德涵曰:‘应则应矣,杀之关中少一才矣。’欢饮而罢。明日瑾奏上赦李。瑾遂欲超拜吏部侍郎,德涵力辞之,乃寝。……瑾败,坐落职为民。”此剧盖为李发也,东郭先生自谓也,狼谓献吉也。其词独摅淡宕,一洗绮靡,如〔混江龙〕云:“堪笑他谋王图霸,那些个飘零四海便为家。万言书随身衣食,三寸舌本分生涯。谁弱谁强排蚁阵,争甜争苦闹蜂衙。但逢着称孤道寡,尽教他弄鬼抟沙。那里肯同群鸟兽,说甚么吾岂瓠瓜。有几个东的就,西的凑,千欢万喜。有几个朝的奔,暮的走,短叹长呀。命穷时,镇日价河头卖水。运来时,一朝的锦上添花。您便是守寒酸枉饿杀断简走枯鱼,俺只待向西风恰消受长途敲瘦马。些儿撑达,恁地波查。”〔新水令〕云:“看半林黄叶暮云低,碧澄澄小桥流水,柴门无犬吠,古树有乌啼。茅舍疏篱,这是个上八洞闲天地。”〔得胜令〕云:“光灿灿匕首雪花吹,软哈哈力怯手难提。俺笑他今日里真狼狈,悔从前怎噬脐。须知,跳不出丈人行牢笼计。还疑,也是俺先生的命运低。”〔沽美酒〕云:“休道是这贪狼反面皮,俺只怕尽世里把心亏。少甚么短箭难防暗里随,把恩情翻成仇敌,只落得自伤悲。”〔太平令〕云:“怪不得那私恩小惠,却教人便唱叫扬疾。若没有天公算计,险些儿被幺魔得意。俺只索含悲忍气,从今后见机,莫痴。哎呀,把这负心的中山狼做个旁州例。”诸首皆戛戛独造,余甚称之。 徐文长《四声猿》中《女状元》剧,独以南词作剧,破杂剧定格,自是以后,南剧孳乳矣。其词初出,汤临川目为词坛飞将,同时词家,史叔考槃,王伯良骥德辈,莫不俯首。今读之,犹自光芒万丈,顾与临川之研丽工巧不同,宜其并擅千古也。王定柱云:“青藤佐胡梅林幕,平巨寇徐海,功由海妾翠翘。海平,翠翘失志死。又青藤以私愤,嗾梅林戮某寺僧,后颇为厉。又青藤继室张,美而才,以狂疾手杀之。既寤痛悔,为作《罗鞋四钩词》。故《红莲》忏僧冤也,《木兰》吊翠翘也,《女状元》悼张也,《狂鼓史》为自己写生耳。”余谓文人作词,不过直抒胸臆,未必影射谁某,琐琐附会,殊无谓也。文长词精警豪迈,如词中之稼轩、龙洲。如《狂鼓史》〔寄生草〕云:“仗威风只自假,进官爵不由他。一个女孩儿竟坐中宫驾,骑中郎直做了王侯霸。铜雀台直把那云烟架,僭车骑直按到朝廷胯。在当时险夺了玉皇尊,到如今还使得阎罗怕。”《翠乡梦》〔折桂令〕云:“这一个光葫芦按倒红妆,似两扇木木栊,一付磨磨浆。少不得磨来浆往,自然的栊紧糠忙,可不挣断了猿缰,保不定龙降。火烧的倩金刚加大担芒硝,水忏的请饿鬼来监着厨房。”《雌木兰》〔混江龙〕云:“军书十卷,书书卷卷把俺爷来填。他年华已老,衰病多缠。想当初搭箭追雕飞白羽,今日呵扶藜看雁数青天。呼鸡喂狗,守堡看田。调鹰手软,打兔腰拳。提携咱姊妹,梳掠咱丫环。见对镜添妆开口笑,听提刀厮杀把眉攒。长嗟叹,道两口儿北邙近也,女孩儿东坦萧然。”又〔尾声〕云:“我做女儿则十七岁,做男儿倒十二年。经过了万千瞧,那一个解雌雄辨,方信道辨雌雄的不靠眼。”此数首皆不拾人牙慧,临川所谓此牛有万夫之禀是也。(《女状元》〔北江儿水〕四支,《翠乡梦》〔收江南〕一支,亦佳,限于篇幅,不赘。) 梁伯龙以南词负盛名,北剧亦擅胜场。《红线》一剧,宾白科段,纯为南态,所异者止用北词耳。盖白语用骈俪,实不宜于北词。《西厢·酬韵》折白文“料得春宵”云云,系用解元旧语,弹词固应尔,不可借实甫文过也。惟曲文才华藻艳,亦一时之选,如〔油葫芦〕云:“万里潼关一夜呼,走的来君王没处宿。唬得那杨家姐姐两眉蹙,古佛堂西畔坟前土。马嵬驿南下川中路,方才想匡君的张九龄,误国的李林甫。雨铃空响人何处?只落得渺渺独愁余。”〔天下乐〕云:“想四海分崩白骨枯,萧疏短剑孤。拟何年尽将贼子诛?笑荆轲西入秦,羡专诸东入吴。那时节方显得女娘行的心性卤。”此二首英英露爽,颇合女侠身份。 沈君庸《秋风三叠》,篇幅充畅,明剧中最为上乘。君庸为词隐先生之侄,狂游边徼,意欲有所建树,卒偃蹇以终,牢骚幽怨,悉发诸词。余最爱《杜默哭庙》一折,较西堂《钧天乐》胜矣。中有〔六幺序〕一支,以项羽战绩,比拟文章,极诡谲可喜。词云:“破题儿是巨鹿初交,大股是彭城一着。不惑宋义之邪说,真叫做真写心苗,不寄篱巢。看他破王离时,墨落烟飘,声震云霄,心折目摇,魄吓魂消,那众诸侯一个个躬身请教。七十余战,未尝败北,一篇篇夺锦标。日不移影,连斩汉将数十,不弱如倚马挥毫,横槊推敲,涂抹尽千古英豪。那区区樊哙,何足道哉!一个透关节莽樊哙来巡绰,吓得他屁滚烟逃。甫能够主了纵横约,大古里军称儒将,笔重文豪。”此等词后生读之,可悟作文之法。 来集之《秃碧纱》剧,以《饭后钟》为佳。《挑灯》剧则取小青“冷雨幽窗”之句,为之敷衍,较《风流院》胜。中有〔商调十二红〕,颇韵。 叶小纨《鸳鸯梦》,寄情棣萼,词亦楚楚。惟笔力略孱弱,一望而知女子翰墨,第颇工雅。上论列者取其最著者,不欲详也。 以上杂剧。 三 明人传奇 明人传奇,多不胜纪,余箧中所有,不下二百余种。诸家目录,互有详略,分择要录入,俾学者可得观览焉。 高明一本:《琵琶》。 施惠一本:《幽闺》。 宁献王一本:《荆钗》。 徐一本:《杀狗》。 邵弘治一本:《香囊》。 苏复之一本:《金印》。 王济一本:《连环》。 姚茂良一本:《精忠》。 沈采一本:《千金》。 王世贞一本:《鸣凤》。 梁辰鱼一本:《浣纱》。 郑若庸一本:《玉玦》。 薛近兖一本:《绣襦》。 沈璟一本:《义侠》。(璟作传奇至多,大半亡佚,故录其一。凡余书所录者,皆近日坊间所有也) 汤显祖四本:《紫钗》、《还魂》、《南柯》、《邯郸》。 梅鼎祚一本:《玉合》。 陆采三本:《明珠》、《怀香》、《南西厢》。 李日华一本:《南西厢》。 周朝俊一本:《红梅》。 张凤翼二本:《红拂》、《灌园》。 汪廷讷一本:《狮吼》。 冯梦龙二本:《双雄》、《万事足》。 沈鲸一本:《双珠》。 孙仁孺二本:《东郭》、《醉乡》。 徐复祚一本:《红梨》。 高濂一本:《玉簪》。 阮大铖四本:《双金榜》、《牟尼合》、《燕子笺》、《春灯谜》。 吴炳五本:《疗妒羹》、《西园》、《画中人》、《绿牡丹》、《情邮》。 共四十三种,传奇中佳者尽此矣。郁蓝生所品,种数虽富,颇杂下驷。就其自序观之,窃比于诗中钟,画中谢赫,书中庾肩吾。顾其持论,雅多可议焉。若夫作家流别,约分四端。自《琵琶》、《拜月》出,而作者多憙拙素。自《香囊》、《连环》出,而作者乃尚词藻。自玉茗“四梦”以北词之法作南词,而偭越规矩者多。自词隐诸传,以俚俗之语求合律,而打油钉铰者众。于是矫拙素之弊者用骈语,革辞采之繁者尚本色。正玉茗之律,而复工于琢词者,吴石渠、孟子塞是也。守吴江之法,而复出以都雅者,王伯良、范香令是也。夫词曲之道,俨同乐府,而雕缋物情,模拟人理,极宇宙之变态,为文章之奇观,本不以俚鄙为讳也。《香囊》以文人藻采为之,遂滥觞而有文字家一体。及《玉合》、《玉玦》诸作,益工修词,本质几掩。抑知曲以模写人事为尚,所贵委曲宛转,以代说词,一涉藻绘,即蔽本来,而积习未忘,不胜其靡,此体亦不能偏废矣。今复备论之。《琵琶》尚矣。《荆》、《刘》、《拜》、《杀》,固世所谓四大传奇也。而《白兔》、《杀狗》,俚鄙腐俗,读者至不能终卷。虽此事所尚,不在词华,而庸俗才弱,终不可以古拙二字文过也。正统间,邱文庄以大老名儒,惬志乐律,所作《五伦全备》、《投笔》、《举鼎》、《香囊》等记,虽迂叟之谰言,实盛世之鼓吹。惟青衿城阙,既放佚于少年,而白纻管弦,欲弥缝于晚岁。(文庄曾作《钟情丽集》,记少年事,晚岁悔之,因作《五伦》)伯玉寡过,殊苦未能矣。邵氏《香囊》,雨舟《连环》工于涂泽,非作者之极则也,而好之者珍若璠玙,转相摹效。郑若庸之《玉玦》,梅鼎祚之《玉合》,喜以骈语入科介,伯龙《浣纱》,天池《明珠》,至通本皆作俪语,斯又变之极者矣。(伯龙《江东白苎》内,有补陆天池《明珠》一折,所有白文亦全用骈句)《琵琶》、《拜月》,古今咸推圣手也。则诚以本色长,而未尝不工藻饰(记中《赏荷》、《赏秋》,亦多绮语,不尚白描,惟末后八折,为朱教谕所补,词不称矣)。君美以质朴著誉,而间亦伤于庸俗(君美此记为后人羼杂,殊失旧观。《拜月》一折,亦全袭汉卿原文,故魏良辅不为点板)。是以学则诚易失之腐,学君美易失之粗。寿陵学步,腾笑万夫。而献王《荆钗》,且直摩则诚之垒,出词鄙俗,亦十倍于永嘉。继之者涅川《双珠》,弇州《鸣凤》,叔回《八义》,道行《青衫》,(均见《六十种曲》)肤浅庸劣,皆学则诚之失也。《幽闺》嗣法,作家不多。槎仙《蕉帕》,夷玉《红梅》,俊词翩翩,雅负出蓝之誉矣。吴江诸传,独知守法(沈璟字宁庵,吴江人,作曲十七种,仅存《义侠》一种),《红蕖》一记,足继高、施。其余诸作,颇伤拙直,虽持法至严,而措词殊凡下。临川天才,不甘羁靮,异葩耀采,争巧天孙。而诘屈聱牙,歌者咋舌(汤显祖字义仍,临川人,作曲五种)。吴江尝云:“宁协律而词不工,读之不成句,讴之始协,是为中之之巧。”曾为临川改易《还魂》字句,托吕玉绳以致临川。临川不怿,复书玉绳曰:“彼乌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世所谓临川近狂,吴江近狷,自是定论。惟宁庵定法,可以力学求之,若士修词,不可勉强,企及大匠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此之谓也。于是为两家之调人者,如吴石渠之《粲花五种》(吴炳字石渠,宜兴人,作曲五种,已见前目),孟称舜之《娇红》、《节义》(孟字子若,会稽人,有《娇红记》、《桃花人面》剧),此以临川之笔,协吴江之律也。自词隐作谱,海内承风,衣钵相传,不失矩度者,如吕勤之《烟鬟阁》十种(吕天成字勤之,会稽人,自号郁蓝生。著有《神女》、《金合》、《戒珠》、《神镜》、《三星》、《双栖》、《双阁》、《四相》、《四元》、《二淫》、《神剑》,十一种,皆不传),卜大荒之《乞麾》、《冬青》(卜世臣,字大荒,秀水人),王伯良之《男后》、《题红》(王骥德字伯良,会稽人,有《曲律》四卷,及《男王后》剧,《题红记》传奇),范文若之《鸳鸯》、《花梦》(文若字香令,号荀鸭,自称吴侬,松江人。有《花筵赚》、《鸳鸯棒》、《倩画姻》、《勘皮靴》、《梦花酣》、《花眉旦》、《雌雄旦》、《金明池》、《欢喜冤家》九种),皆承词隐之法。而大荒《冬青》,终帙不用上去叠字,勤之《神剑》、《二淫》等记,并转折科介,亦效吴江,其境益苦矣,此又以宁庵之律,学若士之词也。他若冯犹龙之《双雄》、《万事》(犹龙字子犹,吴县人。尝取旧曲删改,成《墨憨斋十四种》。又作《双雄记》、《万事足》二种),史叔考之《梦磊》、《合纱》(叔考名槃,会稽人。有《双丸》、《双梅》、《挛瓯》、《梦磊》、《合纱》等十种),徐复祚之《红梨》、《宵光》(复祚字阳初,常熟人。有《一文钱》、《红梨记》、《宵光剑》、《梧桐雨》四种),沈孚中之《绾春》、《息宰》(沈嵊字孚中,钱塘人。有《绾春园》、《息宰河》二种),协律修辞,并臻美善,而词藻艳发,更推孚中,斯又非前人所及矣。有明曲家,作者至多,而条别家数,实不出吴江、临川、昆山三家。惟昆山一席,不尚文字。伯龙好游,家居绝少,吴中绝技,仅在歌伶,斯由太仓传宗(太仓魏良辅,曾订《曲律》,歌者皆宗之,吴江徐大椿,为再传弟子),故工艺独冠一世。中秋虎阜,斗韵流芬(吴中歌者,每逢中秋,必至虎阜献伎。见张宗子《陶庵梦忆》,沈宠绥《度曲须知》),沿至清初,此风未泯,亦足见一时之好尚,不独关于吴下掌故也。今就流传最著者,述之如下: 《琵琶》:中郎入赘牛府事,王凤洲极力申辩,固属无谓,惟所引《说郛》中唐人小说,最为可据。谓牛相国僧孺之子繁,与同郡蔡生,邂逅文字交,寻同举进士,才蔡生,欲以女弟适之,蔡已有妻赵矣,力辞不得。后牛氏与赵处,能卑顺自将,蔡仕至节度副使。记中情节本此。此书与《西厢》齐名,而世多好《西厢》者,凡词章性质,多崇美而略善,孝弟之言,固不敌儿女喁喁之动人。实甫词藻,组织欧、柳,五光十色,炫人心目。则诚出以拙朴,自不免相形见绌,独明太祖比诸布帛菽粟,可云巨眼。盖欢娱难好,愁苦易工之说,不可例诸传奇,故《五伦》、《投笔》,人皆目为笨伯。而红雪楼节义事实,必藻饰后出之,洵得机宜矣。 《幽闺》:本关汉卿《拜月亭》而作。记中《拜月》一折,全袭原文,故为全书最胜处,余则颇多支离丛脞。余尝谓《拜月》多僻调,令人无从订板。魏良辅仅定《琵琶》板式,不及《幽闺》,于是作谱者咸宗《琵琶》,而《拜月》诸牌,如〔恤刑儿〕、〔醉娘儿〕、〔五样锦〕等腔格板式,各无一定矣。又如《旅昏》、《请医》诸出,科白鄙俚,闻之喷饭,而嗜痂者反以为美,于是剧场恶诨,日多一日,此嘉隆间梅禹金、梁少白辈作剧,所以用骈句入科白,亟革此陋习也。明人盛称《结盟》、《驿会》两折,亦未见佳。《结盟》折惟〔雁儿落〕一支差胜,顾亦袭元邓玉宾小令。《驿会》〔销金帐〕六支,情文亦生动,顾汤若士《紫钗》中,《女侠轻财》折,即依据此曲,持较优劣,若判霄壤,不止出蓝而已也。 《荆钗》:此记曲本不佳,惟以藩邸之尊,而能洞明音吕,故一时传唱,遍于旗亭,实则明曲中,尚属中下乘也。梅溪受诬,与中郎同,而为梅溪辩白者,亦不乏人。有谓梅溪为御史,弹劾丞相史浩,史门客因作此记。玉莲乃梅溪女,孙汝权为梅溪同榜进士,史客故谬其说耳。(见《瓯江逸志》)夫宋时安得有传奇?此言殊不足信。又有谓玉莲实钱氏,本倡家女,初王与之狎,钱心已许嫁,后王状元及第归,不复顾钱,钱愤投江死。(见《剧说》)又有谓孙汝权乃宋朝名进士,有文集行世,玉莲则王十朋女也。十朋劾史浩八罪,乃汝权嗾之,理宗虽不听,而史氏子姓,怨两人刺骨,遂作《荆钗记》,以玉莲为十朋妻,而汝权有夺配之事,其实不根之论也。(见《听雨笔记》)又有谓钱玉莲宋名伎,从孙汝权。某寺殿成,梁上题信士孙汝权,同妻钱玉莲,喜舍。(见《南窗闲笔》)此亦以玉莲为伎,而前则失爱投江,后则委身施布,盖见缘传奇附会之耳,亦无足辨。明人以丹邱为柯敬仲,不知为宁献王道号,一切风影之谈,皆因是起也。《赴试》、《闺念》、《忆母》诸折,全摹则诚旧套,而出词平实,远逊《琵琶》,不独结构间多可议焉。 《香囊》:此记谱张九成、九思兄弟事。九成兄弟,同榜进士,以母老,同请终养。而九成对策时,适触秦桧之忌,遂矫旨参岳武穆军,九思归里养亲。武穆转战胜利,论功升转,九成授兵部侍郎。又奉使往五国城省视二帝,十年不归。所谓香囊者,盖九成母手制,临行佩带者也。参赞岳军,遗失战地,残军拾得,归报故乡,于是老母生妻,皆谓九成死矣。又值迁都临安,纷纷移徙,张氏姑妇,乃至散失,重历十载,始得完聚。此其大略也。记中颇袭《琵琶》、《拜月》格调,如《辞昏》、《驿会》诸折,皆胎脱二书。《艺苑卮言》云:“《香囊》雅而不动人。”余谓此记词藻,未见工丽,惟白文时有俪语,已开《浣纱》、《玉合》之先矣。 《金印》:此记苏秦事,自十上不遇,至佩六国相印止,通本皆依据《战国策》。惟云秦之兄素奸恶,屡谗秦于父母,此则由“嫂不为炊”一语而附会之也。剧中文字古朴,确为明初人手笔。复之字里,竟无可考,亦一憾事。又支时、机微、苏模等韵,皆混合不分,是承东嘉之弊,明曲颇多,不能专责复之也。《往魏》折〔武陵花〕二曲,为记中最胜处,《种玉》之《往边》、《长生殿》之《闻铃》,概从此出,以此相较,则大辂椎轮,气韵较厚矣。 《浣纱》:此记吴越兴废事,以少伯、夷光为主人。鸱夷一事,本属传疑,今书谓二人先订婚约,后因国难,以聘妻为女戎,功成仍偕遁,殊觉可笑。《静志居诗话》云:“伯龙雅擅词曲,所撰《江东白苎》,妙绝时人。时邑人魏良辅,能喉啭音声,始改弋阳、海盐为昆腔,伯龙填《浣纱记》付之。王元美诗:‘吴阊白面冶游儿,争唱梁郎雪艳词’是也。同时又有陆九畴、郑思笠、包郎郎、戴梅川辈,更唱迭和,清词艳曲,流播人间,今已百年。传奇家曲别本,弋阳子弟,可以改调歌之,惟《浣纱》不能,故是词家老手。”据此则当时推崇之者,几风靡天下。今按其词,韵律时有错误,如第一折〔玉抱肚〕云:“感卿赠我一缣丝,欲报惭无明月珠。”以支虞同协,第七折〔出队子〕云:“八九寸弯弯两道眉,尽道轻盈,略嫌胖些。”以齐征与车斜同协,皆误之甚者也。至《打围》折,〔南普天乐〕、〔北朝天子〕为伯龙创格,而〔朝天子〕每支换韵,此又不合法者。惟曲白研炼雅洁,无《杀狗》、《白兔》恶习,在明曲中,除“四梦”外,此种亦在佳构之列矣。 《还魂》:此记肯綮在生死之际。《惊梦》、《寻梦》、《诊祟》、《写真》、《悼殇》五折,由生而之死。《魂游》、《幽媾》、《欢挠》、《冥誓》、《回生》五折,自死而之生。其中搜抉灵根,掀翻情窟,为从来填词家屐齿所未及,遂能雄踞词坛,历劫不磨也。是记初出,度曲家多棘棘不上口,因有为之删改者。吴江沈宁庵璟首为笔削,属山阴吕玉绳,转致临川,临川不怿,作小诗一首,有“纵饶割就时人景,却愧王维旧雪图”之句(沈本易名《合梦记》)。其后有硕园删定本(刊入《六十种曲》),有臧晋叔删改本,有墨憨斋改订本(易名《风流梦》)。皆临川殁后行世,虽律度谐和,而文则远逊矣。又有谓临川此剧,为王氏昙阳子,此说不然。朱竹坨云:“义仍填词,妙绝一时,语虽崭新,源亦出于关、马、郑、白。其《牡丹亭》曲本,尤真挚动人。人或劝之讲学,答曰:‘诸公所讲者性,仆所言者情也。’世或传刺昙阳子而作,然太仓相君,实先令家乐演之。且曰:‘吾老年人,近颇为此曲惆怅。’假令人言可信,相君虽盛德有容,必不反演之于家也。”(《静志居诗话》)是则讥刺昙阳之说,不攻自息矣。而蒋心馀作《临川梦》,其《集梦》折中〔懒画眉〕曲云:“毕竟是桃李春风旧门墙,怎好把帷薄私情向笔下扬,他生平罪孽这词章。”未免轻议古人,余甚无取焉。惟记中舛律处颇多,往往标名某曲,而实非此曲之句读者。清初钮少雅,有《格正还魂》二卷,取此记逐句勘核《九宫》,其有不合,改作集曲,使通本皆被管弦,而原文仍不易一字,可谓曲学之健将,不独临川之功臣也。冰丝馆校刊此记,厘正曲牌,校对正衬,未尝不惨淡经营,以较少雅,实有天渊之别。《纳书楹》订定歌谱,自诩知音,亦以少雅作为蓝本,有识者自能辨之耳。临川此剧,大得闺闼赏音,小青“冷雨幽窗”一诗,最传人口,至有谱诸声歌,赓续此记者,如《疗妒羹》、《春波影》、《挑灯剧》等。而娄江俞氏,酷嗜此词,断肠而死,藏园复作曲传之,媲美杜女。他如杭州女子之溺死(见西堂《艮斋杂说》),伶人商小玲之歌死(见里堂《剧说》),此皆口孽流传,足为盛名之累。独吴山三妇,合评此词,名教无伤,风雅斯在,抉发幽蕴,动合禅机,尤非寻常文人所能及矣。 《紫钗》:此记原名《紫箫》。相传临川欲作酒、色、财、气四剧,《紫箫》色也,暗刺时相,词未成而讹言四起,然实未成书,因将草稿刊布,明无所与于时,事遂得解。此书即将《紫箫》原稿改易,临川官南都时所作,通本据唐人《霍小玉传》,而词藻精警,远出《香囊》、《玉玦》之上,“四梦”中以此为最艳矣。余尝谓工词者,或不能本色,工白描者,或不能作艳词,惟此记秾丽处实合玉溪诗、梦窗词为一手,疏隽处又似贯酸斋、乔梦符诸公。或云刻画太露,要非知言。盖小玉事非赵五娘、钱玉莲可比,若如《琵琶》、《荆钗》作法,亦有何风趣?惟曲中舛律处颇多,缘临川当时,尚无南北词谱,所据以填词者,仅《太和正音谱》、《雍熙乐府》、《词林摘艳》诸书而已,不得以后人之律,轻议前人之词也。且自乾隆间叶谱出世后,《紫钗》已盛行一时,其不合谱处,改作集曲者至多,其声别有幽逸爽朗处,非寻常洞箫玉笛可比。然则谓此记不合律者,亦皮相之论耳。试读臧晋叔删改本,律则合矣,其词何如? 《邯郸》:临川传奇,颇伤冗杂,惟此记与《南柯》皆本唐人小说为之,直捷了当,无一泛语。增一折不得,删一折不得,非张凤翼、梅禹金辈所及也。记中备述人世险诈之情,是明季宦途习气,足以考万历年间仕宦况味,勿粗鲁读过。盖临川受陈眉公媒孽下第,因作此泄愤,且藉此唤醒江陵耳。 《南柯》:此记畅演玄风,为临川度世之作,亦为见道之言。其自序云:“世人妄以眷属富贵影象,执为我想,不知虚空中一大穴也。倏来而去,有何家之可到哉。”是其勘破世幻,方得有此妙谛。“四梦”中惟此最为高贵,盖临川有慨于不及情之人,而借至微至细之蚁,为一切有情物说法。又有慨于溺情之人,而托喻乎沉醉落魄之淳于生,以寄其感喟。淳于未醒,无情而之有情也,淳于既醒,有情而之无情也,此临川填词之旨也。临川诸作,《还魂》最传人口,顾事由臆造,遣词命意,皆可自由。其余三梦,皆依唐小说为本,其中层累曲折,不能以意为之,翦裁点缀,煞费苦心。《紫钗》之梦怨,离合悲欢,尚属传奇本色。《邯郸》之梦逸,而科名封拜,本与儿女团相附属,亦易逞曲子师长技。独《南柯》之梦,则梦入于幻,从蝼蚁社会杀青,虽同一儿女悲欢,官途升降,而必言之有物,语不离宗,庶与寻常科诨有间。使钝根人为之,虽用尽心力,终不能得一字。而临川乃因难见巧,处处不离蝼蚁着想,奇情壮采,反欲突出三梦之上,天才洵不可及也。 “四梦”总论:明之中叶,士大夫好谈性理,而多矫饰,科第利禄之见,深入骨髓。若士一切鄙弃,故假曼传诙谐,东坡笑骂,为色庄中热者,下一针砭。其言曰:“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又曰:“人间何处说相思,我辈钟情似此。”盖惟有至情,可以超生死忘物我而永无消灭,否则形骸且虚,何论勋业,仙佛皆妄,况在富贵。世人持买椟之见者,徒赏其节目之奇,词藻之丽,固非知音,而鼠目寸光者,至诃为绮语,诅以泥犁,尤为可笑。夫寻常传奇,必尊生角,若《还魂》柳生,则秋风一棍,黑夜发邱,而俨然状头也。《邯郸》卢生,则奁具夤缘,邀功纵敌,而俨然功臣也。至十郎慕势负心,襟裾牛马,废弁贪酒纵欲,匹偶虫蚁,一何深恶痛绝之至此乎?故就表面言之,则“四梦”中主人,为杜女也,霍郡主也,卢生也,淳于棼也。即在深知文义者言之,亦不过曰《还魂》鬼也,《紫钗》侠也,《邯郸》仙也,《南柯》佛也。殊不知临川之意,以判官、黄衫客、吕翁、契玄为主人。所谓鬼、侠、仙、佛,是曲中之主,非作者意中之主。盖前四人为场中之傀儡,后四人则提掇线索者也。前四人为梦中之人,后四人为梦外之人也。既以鬼、侠、仙、佛为曲意,则主观之主人,即属于判官等,而杜女、霍郡主辈,仅为客观之主人而已。玉茗天才,所以超出寻常传奇家者,即在此处。 《红梅》:此记久佚无存,余偶得诸破肆中,海内恐不多矣。记中情节,颇极生动,略述如下:钱唐裴禹,寓昭庆寺读书,社友郭子谨、李子春,邀湖上看花。过断桥,适贾似道拥伎坐画船至。伎有李慧娘者,见裴年少,私云:“美哉少年。”贾怒其属意于裴也,归即手刃之。时总兵卢夫人崔氏,孀居湖上,一女曰昭容,颇具才貌,婢朝霞亦聪慧。春梅盛放,登楼闲眺,裴偶过墙外,见红梅可爱,因攀花仆地,婢以告女,女即以梅赠之,并述卢氏家世甚详。会似道诇知女美,欲谋为妾,卢母欲拒之,而苦无良策。裴适至,见卢母献策云:“贾氏人至,可绐云女已适人,吾即权充若婿。平章虽贵,不能强夺民妇也。”母用其计,贾亦无奈。继侦知为裴生计,假以礼聘裴,授餐适馆,极言钦慕,而阴使人告卢氏,谓裴感平章知遇,已赘府中,以绝卢女之望。卢知其伪,即避地至扬州,依姨母曹氏居,及贾使人强娶卢女,女已行矣。时裴居平章第后园,园即慧娘妆楼,时现形,与裴同处者几半年。贾以卢女远遁,迁怒于裴,急欲杀之,慧私告裴,裴即宵遁。既出府,往访郭谨,谨怂恿应试,场事甫毕,遇扬州卢氏使,云女将字曹姨子矣。裴往扬州,则曹姨子讦告江都县,谓裴夺其妻。时知县为李子春,即裴之旧识,知曹氏子诳告,因潜送卢氏母女回杭,为裴执柯。是时似道已贬死漳州,裴亦擢探花第矣。通本情节如此。余按元人稗史,有《绿衣人传》,与记中李慧娘事绝类。大抵此记事实,皆本《绿衣传》也。万历间,袁弘道有删改本,清乾隆三十五年有重刻本,余皆未见。意乾隆本为伊龄阿设局扬州,修改词曲时所刊也。《杀妾》折〔绣带儿〕曲,按格少二句,与《玉簪》之“难提起”、《紫钗》之“金杯小”同犯一病。盖明人以〔绣带儿〕为〔素带儿〕,沿《南西厢·酬韵》折之讹也。此记传唱绝少,五十年前,有《鬼辨》、《算命》等折,偶现歌场,余生也晚,已不及见。近时戏中,有《红梅阁》一种,即隐括此记,今人知者鲜矣。 《东郭》:此记总四十四出,以《孟子》全部演之,为歌场特开生面。题白云楼主人编本,峨眉子评点,盖皆孙仁孺别号也。仁孺字里无考,亦一缺事。出目皆取《孟子》语,其意不出“富贵利达”一句,盖骂世事也。卷首有齐人本传,即引《孟子》原文。其赞语为仁孺自作,词云:“齐人何始,未稽厥父。善处尔室,二美在户。出必餍饱,入每歌舞。问厥与者,云是贤主。室人疑之,未见显甫。循彼行迹,东郊之坞。乞而顾他,餍足何补。羞语尔娣,泪淫如雨。诅詈未毕,厥来我竖。未知尔,骄疾罔愈。君子念之,我目屡睹。朝有姬妪,士或商贾。蒙其二女,式喜无怒。一或见焉,有如尔祖。”文颇隽永,妙在不作滑稽语。书刊于崇祯三年庚午,是仁孺为光熹间人。其时茄花委鬼,义子奄儿,簪绂厚结貂珰,衣冠等于妾妇,士大夫几不知廉耻为何物,宜其嬉笑怒骂,一吐胸中之抑郁也。此记以齐人与陈仲子对照,齐人之无耻,仲子之廉洁,各臻绝顶,而一则贵达,一则穷饿,正足见世风之变。此等词曲,若当场奏演,恐竹石俱碎矣。 《红梨》:此记谱赵伯畴、谢素秋事,颇为奇艳,明曲中上乘之作也。阳初常熟人,所作有《宵光剑》、《梧桐雨》、《一文钱》诸剧,或改易元词,或自出机局,盛为歌场生色。而《红梨》尤为平生杰作。中记南渡遗事,及汴京残破情形,大有故国沧桑之感。传奇诸作,大抵言一家离合之情,独此记家国兴衰,备陈始末,洵为词家异军。记中《错认》、《路叙》、《托寄》诸折,凄迷哀感,虽《狡童》、《禾黍》之歌,亦无以过此。而叶怀庭止取《诉衷》一折,且云:“《红梨》才弱,一二曲后,未免有捉衿露肘之态。”此言亦觉太过。《诉衷》折固佳,必谓他折皆捉衿露肘,殊失轻率。且其时尚无曲谱,而《亭会》、《三错》、《咏梨》数折,皆用犯调,稳惬美听,又非深于音律者不能,虽通本用《琵琶》格式至多,不免蹈袭,顾亦无妨也。 《石巢四种》:圆海诸作,自以《燕子笺》最为曲折,《牟尼合》最为藻丽。自叶怀庭讥其尖刻,世遂屏不与作者之林,实则圆海固深得玉茗之神也。四种中,《双金榜》古艳,《牟尼合》秾艳,《燕子笺》新艳,《春灯谜》为悔过之书。所谓十错认亦圆海平旦清明时为此由衷之言也。自来大奸慝必有文才。严介溪之诗,阮圆海之曲,不以人废言,可谓三百年一作手矣。 《粲花五种》:粲花者,吴石渠别墅也。石渠宜兴人,贞毓相国族叔。永历时,官至大学士。武冈陷,为孔有德所执,不食死。虽立朝无物望,要不失为殉节也。王船山仕永历朝,与五虎交好,所著《永历实录》痛诋贞毓,并石渠死节亦矫诬之,谓强餐牛肉下痢死。明人党同伐异之风,贤如船山,且不能免,故略辨于此。(乾隆时石渠赐谥忠节)石渠少时,填词与阮圆海齐名,而人品则薰莸矣。所著五种,虽《疗妒羹》最负盛名,而文心之细,独让《情邮》。《画中人》以唐小说《真真》为蓝本,今俗剧《斗牛宫》即从此演出,其词追仿《还魂》,太觉形似。《绿牡丹》则科诨至佳,《西园记》则排场近熟,终不如《情邮》之工密也。(《绿牡丹》为乌程温氏作,几兴大狱,详见《复社纪事》及《冬青馆集》。)其自序云:“莫险于海而海可航,则海可邮也。莫峻于山而山可梯,则山可邮也。”又云:“色以目邮,声以耳邮,臭以鼻邮,言以口邮,足以走邮,人身皆邮也。而无一不本于情,有情则伊人万里,可凭梦寐以符招。往哲千秋,亦借诗书而檄致。”是粉碎虚空,方有此慧解云。阳羡万红友树为石渠之甥,其词学即得诸舅氏,所作《拥双艳》三种,世称奇构,实皆石渠之余绪耳。 四 明人散曲 明人散曲,作者至多,其有别集可考者,汇志如下。顾见闻有限,读者恕其疏拙也。 周宪王:《诚斋乐府》。李祯:《侨庵小令》。王九思:《碧山乐府》、《续乐府》、《南曲次韵》。康海:《沜东乐府》。杨循吉:《南峰乐府》。杨慎:《陶情乐府》。王磐:《西楼乐府》。李开先:《一笑散》。冯惟敏:《海浮山堂词稿》。常伦:《楼居乐府》。王骥德:《方诸馆乐府》。俞琬纶:《自娱集》。陈鸣野:《息柯余韵》。陈铎:《秋碧轩稿》。王澹翁:《欸乃编》。沈璟:《词隐新词》、《曲海青冰》。沈仕:《唾窗绒》。史槃:《齿雪余香》。金銮:《萧爽斋乐府》。汪廷讷:《环翠堂乐府》。刘效祖:《词脔》。梁辰鱼:《江东白苎》。张伯起:《敲月轩词稿》。龙子犹:《宛转歌》。朱应辰:《淮海新声》。施绍莘:《花影集》、《杨夫人辞》。无名氏:《清江渔谱》。无名氏:《义山乐府》。无名氏:《清溪乐府》。 明曲总集,可考者如下。 宁献王:《北雅》。臧晋叔:《元曲选百种》。毛晋:《六十种曲》(以上二种,实是杂剧传奇,因前文无可附入,列此)。无名氏:《中和乐章》。郭春岩:《雍熙乐府》。无名氏:《盛世新声》。张禄:《词林摘艳》。陈所闻:《北宫词纪》、《南宫词纪》。张楚叔:《吴骚合编》。张栩:《彩笔情词》。汪廷讷:《四词宗合刻》。顾曲散人:《太霞新奏》。方悟:《青楼韵语广集》。沈璟:《南词韵选》。无名氏:《遴奇振雅》。无名氏:《歌林拾翠》。孟称舜:《酹江集》。无名氏:《吴歈萃雅》。无名氏:《情籁》。无名氏:《南北词广韵选》。无名氏:《明朝乐章》。许宇:《词林逸响》。 明人散曲,既如是之富,而其间享盛名传丽制者,当以康海、王九思、陈铎、冯惟敏、梁辰鱼、施绍莘为最著。今摘录若干首,以见一斑。康对山《秋兴》〔滚绣球〕云:“铲畦塍作沼渠,架桑麻盖隐居,乐陶陶做一个傲羲皇人物,任天公加减乘除。兴来呵旋去沽,睡浓呵谁敢呼!世间情饱谙心目,苦依依,落魄随俗。只为双栖被底难伸脚,七里滩头只钓鱼,撇下了王廪天厨。”又《归田述喜》〔油葫芦〕云:“丝盖酕醄入醉乡,端的是天赐将。华堂开宴列红妆,新醅饮尽奚童酿,新词撰就花奴唱。与知音三两人,对云山四五觞。逍遥散诞情舒放,抵多少法酒大官羊。”王渼陂《归兴》〔新水令〕云:“忆秋风迁客走天涯,喜归来碧山亭下。水田十数亩,茅屋两三家。暮雨朝霞,妆点出辋川画。”又〔驻马听〕云:“暗想东华,五夜清霜寒控马。寻思别驾,一天残月晓排衙。路危常与虎狼狎,命乖却被儿童骂。到今日谁管咱,葫芦提一任闲顽耍。”又〔沉醉东风〕云:“露赤脚山巅水涯,科白头柳堰桃峡。折角巾,狂生袜,得清闲不说荣华。提起封侯几万家,把一个薄福的先生笑杀。”陈大声《秦淮渔隐》〔梁州〕云:“结交些鱼虾伴侣,搭识上鸥鹭亲邻,忘机怕与儿曹混。六朝往事,千古英魂,陈宫禾黍,梁殿荆榛。虚飘飘天地闲人,乐淘淘江汉逸民。鸣榔近白鹭洲笑采青苹,推篷向朱雀桥闲看晚云。湾船在乌衣巷独步斜曛,满身,香熏,萧然爽透荷风润。旋折来柳条嫩,穿得鲜鲜出网鳞,归去黄昏。”冯海浮《访沈青门乞画》〔水仙子〕云:“青门地接凤凰楼,绿水波萦鹦鹉洲,朱英香泛麒麟囿。写生绡纪胜游。一行书铁画银钩,一联诗郊寒岛瘦,一度曲评花判柳,一腔春蕴藉风流。”梁伯龙《咏帘栊》〔白练序〕云:“风流,倚醉眸,湘裙故留。牵情处,分明送几声莺喉。绸缪,院宇幽,伴落日阴阴燕子愁。徘徊久,风惊翠竹,故人相候。”此数支皆清丽整炼,与元人手笔不同。而要以施绍莘为一代之殿,其《赋月》一套尤佳,选录数支,可见子野之工矣。〔梧桐树〕云:“松间渐渐明,柳外微微影,探出花梢,忽与东楼近。低低与几平,淡淡分窗进。云去云来,磨洗千年镜。照秋千院落人初静。”又〔东瓯令〕云:“山烟醒,柳烟晴,放出妲娥羞涩影。装成人世风流境,摇几树西厢杏。浩然风露夜冥冥,细语没人闻。”古今赋月之作,如此笨做,从来未有,而用笔轻倩,洵明人中独步。 [book_title]卷下 一 清总论 清人戏曲,逊于明代,推原其故,约有数端。开国之初,沿明季余习,雅尚词章,其时人士,皆用力于诗文,而曲非所习,一也。乾嘉以还,经术昌明,名物训诂,研钻深造,曲家末艺,等诸自郐,一也。又自康雍后,家伶日少,台阁巨公,不意声乐,歌场奏艺,仅习旧词,间及新著,辄谢不敏,文人操翰,宁复为此?一也。又光宣之季,黄冈俗讴,风靡天下,内廷法曲,弃若土苴,民间声歌,亦尚乱弹,上下成风,如饮狂药,才士按词,几成绝响,风会所趋,安论正始?此又其一也。故论逊清戏曲,当以宣宗为断。咸丰初元,雅郑杂矣。光宣之际,则巴人下里,和者千人,益无与于文学之事矣。今自开国以迄道光,总述词家,亦可屈指焉。大抵顺康之间,以骏公、西堂、又陵、红友为能,而最著者厥惟笠翁。翁所撰述,虽涉俳谐,而排场生动,实为一朝之冠。继之者独有云亭、昉思而已。南洪北孔,名震一时,而律以词范,则稗畦能集大成,非东塘所及也。迨乾嘉间则笠湖、心馀、惺斋、蜗寄、恒岩耳。道咸间则韵珊、立人、蓬海耳。同光间则南湖、午阁,已不足入作家之列矣。一代人文,远逊前明,抑又何也?虽然词家之盛,固不如前代,而协律订谱,实远出朱明之上。且剧场旧格,亦有更易进善者,此则不可没也。明代传奇,率以四十出为度,少者亦三十出,拖沓泛滥,颇多疵病,即玉茗《还魂》,且多可议,又事实离奇,至山穷水尽处,辄假神仙鬼怪,以为生旦团圆之地。清人则取裁说部,不事臆造,详略繁简,动合机宜,长剧无冗费之辞,短剧乏局促之弊。又如《拈花笑》、《浮西施》等,以一折尽一事,俾便观场,不生厌倦。杨笠湖之《吟风阁》,荆石山民之《红楼梦》,分演固佳,合唱亦善,此较明人为优者一也。明人作词,实无佳谱,《太和正音》正衬未明,宁庵《南谱》,搜集未遍。清则《南词定律》出,板式可遵矣,庄邸《大成谱》出,订谱亦有依据矣。合东南之隽才,备庙堂之雅乐,于是幽险逼仄,夷为康庄,此较明人为优者一也。曲韵之作,始于挺斋,《中原》一书,所分阴阳,仅及平韵,上去二声,未遑分配,操觚选声,辄多龃龉。清则履清《辑要》,已及去声,周氏《中州》,又分两上,凡宫商高下之宜,有随调选字之妙,染翰填辞,无劳调舌,此较明人为优者一也。论律之书,明代仅有王、魏,魏则注重度声,王则粗陈条例,其言虽工,未能备也。清则西河《乐录》,已启山林,东塾《通考》,详述本末,凌氏之《燕乐考原》,戴氏之《长庚律话》,凡所论撰,皆足名家,不仅笠翁《偶寄》,可示法程,里堂《剧说》,足资多识也,此较明代为优者又一也。况乎记载目录,如黄文旸《曲海》,无名氏《汇考》,已轶《录鬼》、《曲品》之前。订定歌谱,如叶怀庭之《纳书楹》,冯云章之《吟香堂》,又驾临川、吴江而上。总核名实,可迈前贤,惟作者无多,未免见绌,才难之叹,岂独词林,此又尚论者所宜平恕也。因复汇次群书,述之如次。 二 清人杂剧 清人杂剧,就可见者,列目如下: 徐石麒四本:《拈花笑》、《浮西施》、《大转轮》、《买花钱》。 吴伟业二本:《临春阁》、《通天台》。 袁于令一本:《双莺传》。 尤侗五本:《读离骚》、《吊琵琶》、《桃花源》、《黑白卫》、《清平调》。 宋琬一本:《祭皋陶》。 嵇永仁一本:《续离骚》。 孔尚任一本:《大忽雷》。 蒋士铨七本:《四弦秋》、《一片石》、《第二碑》、《康衢乐》、《长生箓》、《升平瑞》、《忉利天》。 桂馥《后四声猿》四本:《放杨枝》、《投溷中》、《谒府帅》、《题园壁》。 舒位《瓶笙馆修箫谱》四本:《卓女当垆》、《樊姬拥髻》、《酉阳修月》、《博望访星》。 唐英《古柏堂》十本:《三元报》、《芦花絮》、《梅龙镇》、《面缸笑》、《虞兮梦》、《英雄报》、《女弹词》、《长生殿补》、《十字坡》、《佣中人》。 徐爔《写心杂剧》十八本:《游湖》、《述梦》、《醒镜》、《游梅遇仙》、《痴祝》、《虱谈》、《青楼济困》、《哭弟》、《湖山小隐》、《酬魂》、《祭牙》、《月夜谈禅》、《问卜》、《悼花》、《原情》、《寿言》、《覆墓》、《入山》。 周文泉《补天石》八本:《宴金台》、《定中原》、《河梁归》、《琵琶语》、《纫兰佩》、《碎金牌》、《沈如鼓》、《波弋香》。 杨潮观《吟风阁》三十二本:《新丰店》、《大江西》、《替龙行雨》、《黄石婆》、《快活山》、《钱神庙》、《晋阳城》、《邯郸郡》、《贺兰山》、《朱衣神》、《夜香台》、《矫诏发仓》、《鲁连台》、《荷花荡》、《二郎神》、《笏谏》、《配瞽》、《露筋》、《挂剑》、《却金》、《下江南》、《蓝关》、《荀灌娘》、《葬金钗》、《偷桃》、《换扇》、《西塞山》、《忙牙姑》、《凝碧池》、《大葱岭》、《罢宴》、《翠微亭》。 陈栋三本:《苎萝梦》、《紫姑神》、《维扬梦》。 黄燮清二本:《鸳鸯镜》、《凌波影》。 杨恩寿三本:《桃花源》、《姽婳封》、《桂枝香》。 梁廷柟四本:《圆香梦》、《断缘梦》、《江梅梦》、《昙花梦》。 徐鄂一本:《白头新》。 荆石山民《红楼梦》十六本:《归省》、《葬花》、《警曲》、《拟题》、《听秋》、《剑会》、《联句》、《痴诔》、《颦诞》、《寄情》、《走魔》、《禅订》、《焚稿》、《冥升》、《诉愁》、《觉梦》。 蘅芷庄人《春水轩杂剧》九本:《讯翎》、《题肆》、《琴别》、《画隐》、《碎胡琴》、《安市》、《看真》、《游山》、《寿甫》。 瞿园杂剧十本:《仙人感》、《藤花秋梦》、《孽海花》、《暗藏莺》、《卖詹郎》、《东家颦》、《钧天乐》、《一线天》、《望夫石》、《三割股》。 共一百四十六种,清人所作,虽不尽此,第佳者殆少遗珠矣。中如《写心剧》、《后四声猿》、《吟风阁》等,大率以一折赋一事,故分作若干本。即《红楼梦散套》,虽总赋荣国府事,然每折自为段落,不相联属,与传奇体制不同,因入杂剧。至各种佳处,亦复略述焉。 徐石麒四本,以《买花钱》为最。取俞国宝风入松事为本,复取杨驸马粉儿为辅,其事颇艳。至以粉儿归国宝,虽不合事实,而风趣更胜。〔解三酲〕四曲,字字馨逸,非明季人所及也。《拈花笑》摹妻妾妒状,秽亵可笑,《绿野仙踪》曾采录之,今人知者鲜矣。《大转轮》以刘项事翻案,自云以《两汉书》翻成《三国志》,亦荒唐可乐。独《浮西施》一折,尽辟一舸五湖之谬,以夷光沉之于湖,虽煮鹤焚琴,太煞风景,顾亦有所本。墨子云:“西施之沉也,其美也。”是亦非又陵之创说矣。 梅村《临春阁》谱冼夫人勤王事,大为张孔吐冤,盖为秦良玉发也。第四折收尾云:“俺二十年岭外都知统,依旧把儿子征袍手自缝。毕竟是妇人家难决雌雄,则愿决雌雄的放出个男儿勇。”此又为左宁南讽也。《通天台》之沈初明,即骏公自况,至调笑汉武帝,殊令黠可喜。首折〔煞尾〕云:“则想那山绕故宫寒,潮向空城打,杜鹃血拣南枝直下。偏是俺立尽西风搔白发,只落得哭向天涯,伤心地付与啼鸦。谁向江头问荻花?眼呵,盼不到石头车驾。泪呵,洒不上修陵松槚。只是年年秋月听悲笳。”其词幽怨慷慨,纯为故国之思,较之“我本淮南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句,尤为凄惋。 曲至西堂,又别具一变相。其运笔之奥而劲也,使事之典而巧也,下语之艳媚而油油动人也,置之案头,竟可作一部异书读。如《读离骚》之结局,以宋玉招魂,《吊琵琶》之结局,以文姬上冢,此等结构,已超轶前人矣。至其曲词,正如珊珊仙骨。《读离骚》中警句云:“便百千年难打破闷乾坤,只两三行怎吊得尽愁天下。”又云:“一篙争弄两头船,双鞭难走连环马。”又云:“似这般朝也在,暮也在,佳人难再,又何妨梦儿中住千秋万载。”《吊琵琶》警句云:“刚弹了离鸾离鸾小引,忽变做求凰求凰新本。喜结并头缘,好脱孤眠运,则你楚襄王先试一峰云。”又云:“可笑你围白登急死萧曹,走狼居吓坏嫖姚,只学得魏绛和戎嫁楚腰,亏杀你诗篇应诏,贺君王枕席平辽。”又云:“渡河而死公无吊,女子卿受不得冰天雪窖。这魂魄呵,一灵儿随着汉天子伴黄昏。这骸骨呵,半堆儿交付番可汗埋青草。”又云:“猛回头汉宫何处也?断烟中故国天涯。”又云:“步虚声天风吹下,只指尖儿不会拨琵琶。”其他《黑白卫》之高浑,《桃花源》之旷逸,直为一朝之弁冕云。(西堂曲世多有之,故不多列。) 嵇永仁,字留山,又号抱犊山农。居范忠贞幕,耿精忠之乱,同及于难。困囹圄时,楮墨不给,乃烧薪为炭,写著作四壁皆满。其《续离骚》剧,即狱中作也。中有“杜默哭庙”,尤为悲壮,较沈自徵作,亦难轩轾。如〔沉醉东风〕云:“学诗书头烘脑烘,学剑术心慵意慵。避会稽藏了锐气,练子弟熟了操纵。那怕赤帝枭雄,趁着那辇跸东巡想截龙,小可的扰不碎秦王一统。”〔得胜令〕云:“似这般本色大英雄,煞强如谩骂假牢笼,宁可将三分业轻抛送,怎学那一杯羹造孽种。破百二秦封,秉烈炬咸阳恸,噪金鼓关中,吓得众诸侯拜下风。”〔七弟兄〕云:“酒席上杀风算甚么勇,猛放一线走蛟龙,教千秋豪杰知轻重。割鸿沟无恙汉家翁,庆团吕雉谐鸳梦。”此数支皆雄恣可喜。 蒋心馀《四弦秋》剧,为旧曲《青衫记》鄙俚不文,遂填此作。凡所征引,皆出正史,并参以乐天年谱,故出顾道行作万倍。其中《送客》一出,为全剧最胜处,〔折桂令〕尤佳,词云:“住平康十字南街。下马陵边,贴翠门开。十三龄五色衣裁。试舞宜春,掌上飞来。第一所烟花锦寨,第一面风月牙牌。飐鸦鬟紫燕横钗,蹴罗裙金缕兜鞋。这朵云不借风行,这枝花不倩人栽。”极生动妍冶,余最喜诵之。《一片石》、《第二碑》中土地夫妇,最为绝倒,曲家每不善科诨,惟此得之。至《长生箓》等四剧,皆迎鸾应制之作,可勿论也。 舒铁云《瓶笙馆修箫谱》,以《当垆》为艳冶。余最爱《拥髻》一折,论断史事,极有见地。如〔桂枝香〕云:“远条仙馆,迤逦着含风别殿。那里是弄风弦沩汭同心,倒变做羞月貌尹邢避面。”又云:“放一雉开场龙战,留双燕收场鱼贯。恨无边,早只见殿上黄貂出,楼中赤凤眠。”颇为工巧。《访星》折〔玉交枝〕云:“趁着天风颠播,看枯木在长流倒拖。有天无地人一个,早二十八宿胸罗。”又〔三月海棠〕云:“为治河,看宣房瓠子连年破,要崇根至本,永镇烟波,难妥,文武盈廷无一可。饥来吃饭闲来卧,因此勤宵旰,作诗歌,客星一个应该我。”此二曲别有风趣,与铁云诗不同。 杨笠湖以名进士宦蜀,就文君妆楼故址,筑吟风阁,更作散套以庆落成,而《却金》折则思祖德,《送风》折则自为写照也。是书共三十二折,每折一事,而副末开场,又袭用传奇旧式,是为笠湖独创,但甚合搬演家意也。此曲警策语颇多,如《钱神庙》之豪迈,《快活山》之恬退,《黄石婆》、《西塞山》之别出机杼,皆非寻常传奇所及。而最著者,惟《罢宴》一折,记寇莱公寿,思亲罢贺事,其词足以劝孝。如〔满庭芳〕云:“想当初辛勤教养,他挑灯伴读,落叶寒窗,那有余辉东壁分光亮。单仗着十指缝裳,继膏油叫你读书朗朗,拈针线见他珠泪双双。真凄怆,到如今,怎金莲银炬,照不见你憔悴老萱堂。”〔朝天子〕云:“抚孤儿暗伤,代先人义方,为延师尽把钗梳当。只要你成名不负十年窗,倚定门闾望。怎知他独自支当,背地糟糠。要你男儿志四方,又怕你在那厢,我在这厢,眼巴巴到你学成一举登金榜。”此二支描写慈母情形,动人终天之恨,此阮文达所以罢酒也。 陈栋,字浦云,会稽人。屡试不第,游幕汴中。其稿名《北泾草堂集》,诗词皆有可观,而曲尤骚雅绝伦。清代北曲,西堂后要推昉思,昉思后便是浦云,虽藏园且不及也。余诣力北词,垂二十年,读浦云作,方知关、王、宫、乔遗法,未坠于地,阴阳务头,动合自然,布局联套,繁简得宜,隽雅清峭,触如志,全书具在,吾非阿好也。《苎萝梦》,记王轩梦遇西施事。以轩为吴王后身,生前尚有一月姻缘未尽,因示梦补欢,其事亦新。四折皆旦唱,语语本色,其艳在骨。第一折〔鹊踏枝〕云:“值甚么小婵娟,丧黄泉,再不该污玉儿曾侍东昏,抱琵琶肯过邻船。多谢你母乌喙把蕙兰轻剪,倒作成了女三闾忠节双全。”〔六幺序〕云:“翻花色那千样,费春工只一年,簇新的改换从前。就是绿近阑干,红上秋千,也须要做意儿周旋。满庭除滚的春光遍,道不得这颜色好出天然。料天公肯与行方便,几时价暖风丽日,微雨疏烟。”〔柳叶儿〕云:“旧家乡桃花人面,老君王布袜青毡,打云头一霎都相见。堪消遣,好留连,这几日真有些不羡神仙。”第二折〔上京马〕云:“原来是擘花房巧构的小姑苏,艳影香尘乍有无,多谢他颠倒化工将恨补。只怕这一星星羽化凌虚,还不比兔丝葵麦,憔悴返玄都。”又〔醋葫芦〕第四支云:“则见他拂青霄气似虹,步苍苔形似虎,依然是江东伯主旧规模,怎眼乜斜盼不上捧心憔悴女。想我这容颜凋残非故,便不是转胞胎,也难认这幅换稿美人图。”皆精心结撰,直入元人之室。《紫姑神》、《维扬梦》亦佳,限于篇幅,不赘。 黄韵珊《鸳鸯镜》,余最爱其〔金络索〕数支,其第二支云:“情无半点真,情有千般恨,怨女痴儿,拉扯无安顿。蚕丝理愈棼,没来因,越是聪明越是昏。那壁厢梨花泣尽阑前粉,这壁厢蝴蝶飞来梦里裙。堪嗟悯,怜才慕色太纷纷。活牵连一种痴人,死缠绵一种痴魂,参不透风流阵。”可为情场棒喝。《凌波影》空灵缥缈,较《洛水悲》为佳。 《坦园三剧》,以《桂枝香》为胜,但在词场品第,仅足为藏园之臣仆耳。 梁廷柟“小四梦”,曲律多误。曼殊剧略优,排场太冷。 徐午阁《白头新》,科诨不恶,首折引子〔绛都春〕云:“春明梦后,剩十斛缁尘,归逐东流。叶落庭空,满阶凉月添僝僽。鹤氃兀自把梅花守,盼不到南枝春透。”此数语甚佳。其他《合昏》之〔风云会〕、〔四朝元〕亦可读。余则平平,然较《梨花雪》,却无时文气矣。 荆石山民黄兆魁《红楼梦散套》,脍炙人口,远胜仲、陈两家。世赏其《葬花》,余独爱其《警曲》〔金盏儿〕二支,可云压卷。首支云:“猛听得风送清讴,是梨香演习歌喉。一声声绿怨红愁,一句句柳眷花羞。教我九曲回肠转,蹙损了双眉岫。姹紫嫣红尽日留,怎不怨着他锦屏人看贱得韶光透?想伊家也为着好春僝僽。黄土朱颜,一霎谁长久?岂独我三月厌厌,三月厌厌,度这奈何时候。”次支云:“那里是催短拍低按梁州,也不是唱前溪轻荡扁舟。一心儿凤恋凰求,一弄儿软款绸缪。这的是有个人知重,着意把微词逗。真个芳年水样流,怎怪得他惜花人,掌上儿奇擎彀,想从来如此的钟情原有。今古如花一例,一例的伤心否,把我体软哈哈,体软哈哈,坐倒这苔钱如绣。”似此丰神,直与玉茗抗行矣。 《春水轩》九种,以《陈伯玉碎琴》为痛快,较孔东塘《大忽雷》更觉紧凑。《琴别》折亦较心馀《冬青树》胜。 上所论列,独缺闺秀作,第作者殊不多。除吴苹香《饮酒读骚图》、《古香十种》外,亦寥寥矣。 三 清人传奇 清人传奇,取余所见者列下。 内廷编辑本四本:《劝善金科》、《昇平宝筏》、《鼎峙春秋》、《忠义璇图》。 慎郡王岳端一本:《扬州梦》。 袁晋一本:《西楼记》。 吴伟业一本:《秣陵春》。 范文若一本:《花筵赚》。 马佶人一本:《荷花荡》。 李玉五本:《一捧雪》、《人兽关》、《占花魁》、《永团圆》、《眉山秀》。 朱素臣一本:《秦楼月》。 尤侗一本:《钧天乐》。 嵇永仁二本:《扬州梦》、《双报应》。 李渔十五本:《奈何天》、《比目鱼》、《蜃中楼》、《怜香伴》、《风筝误》、《慎鸾交》、《凤求凰》、《巧团圆》、《玉搔头》、《意中缘》、《偷甲》、《四元》、《双锤》、《鱼篮》、《万全》。 张大复一本:《快活三》。 陈二白一本:《称人心》。 查慎行一本:《阴阳判》。 周穉廉三本:《双忠庙》、《珊瑚玦》、《元宝媒》。 孔尚任二本:《桃花扇》、《小忽雷》。 洪昇一本:《长生殿》。 万树三本:《风流棒》、《空青石》、《念八翻》。 唐英三本:《转天心》、《巧换缘》、《梁上眼》。 张坚四本:《梦中缘》、《梅花簪》、《怀沙记》、《玉狮坠》。 夏纶六本:《无瑕璧》、《杏花村》、《瑞筠图》、《广寒梯》、《南阳乐》、《花萼吟》。 王墅一本:《拜针楼》。 蒋士铨六本:《雪中人》、《香祖楼》、《临川梦》、《桂林霜》、《冬青树》、《空谷香》。 仲云涧一本:《红楼梦》。 陈钟麟一本:《红楼梦》。 金椒一本:《旗亭记》。 董榕一本:《芝龛记》。 张九钺一本:《六如亭》。 沈起凤四本:《文星榜》、《报恩缘》、《才人福》、《伏虎韬》。 陈烺十本:《仙缘记》、《海虬记》、《蜀锦袍》、《燕子楼》、《梅喜缘》、《同亭宴》、《回流记》、《海雪吟》、《负薪记》、《错因缘》。 李文瀚四本:《紫荆花》、《胭脂舄》、《凤飞楼》、《银汉槎》。 黄燮清六本:《茂陵弦》、《帝女花》、《脊令原》、《桃溪雪》、《居官鉴》、《玉台秋》。 张云骧一本:《芙蓉碣》。 杨恩寿三本:《麻滩驿》、《理灵坡》、《再来人》。 王筠一本:《全福记》。 释智达一本:《归元镜》。 上传奇计百种,清人佳构,固尽于此,即次等及劣者,亦见一斑,如陈烺、李文瀚、张云骧诸本是也。大抵清代曲家,以梅村、展成为巨擘,而红友山农,承石渠之传,以新颖之思,状物情之变,论其优劣,远胜笠翁。盖笠翁诸作,布局虽工,措词殊拙,仅足供优孟之衣冠,不足入词坛之月旦。即就曲律言,红友尤兢兢慎守也。曲阜孔尚任、钱塘洪昇,先后以传奇进御,世称南洪北孔是也。顾《桃花扇》、《长生殿》二书,仅论文字,似孔胜于洪,不知排场布置、宫调分配,昉思远驾东塘之上。(《桃花扇》耐唱之曲,实不多见,即《访翠》、《寄扇》、《题画》三折,世皆目为佳曲,而《访翠》仅〔锦缠道〕一支可听,《寄扇》则全袭《狐思》,《题画》则全袭《写真》,通本无新声,此其短也。《长生殿》则集古今耐唱耐做之曲于一传中,不独生旦诸曲,出出可听,即净丑过脉各小曲,亦丝丝入扣,恰如分际。《舞盘》折〔八仙会蓬海〕一套,《重圆》折〔羽衣第二叠〕一支,皆自集新腔,不默守《九宫》旧格。而《侦报》之〔夜行船〕,《弹词》之〔货郎儿〕,《觅魂》之〔混江龙〕,试问云亭有此魄力否?)余尝谓《桃花扇》,有佳词而无佳调,深惜云亭不谙度声,二百年来词场不祧者,独有稗畦而已。二家既出,于是词人各以征实为尚,不复为凿空之谈。所谓陋巷言,人人青紫,闲闺寄怨,字字桑濮者,此风几乎革尽,曲家中兴,断推洪、孔焉。他若马佶人(有《梅花楼》、《荷花荡》、《十锦塘》三种)、刘晋充(有《罗衫合》、《天马媒》、《小桃源》三种)、薛既扬(有《书生愿》、《醉月缘》、《战荆轲》、《芦中人》四种)、叶稚斐(有《琥珀匙》、《女开科》、《开口笑》、《铁冠图》四种)、朱良卿(有《乾坤啸》、《艳云亭》、《渔家乐》等三十种)、邱屿雪(有《虎囊弹》、《党人碑》、《蜀鹃啼》等九种)之徒,虽一时传唱,遍于旗亭,而律以文辞,正如面墙而立。独李玄玉《一》、《人》、《永》、《占》(《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直可追步奉常。且《眉山秀》剧(《眉山秀》谱苏小妹事,而以长沙义伎辅之,词旨超妙),雅丽工炼,尤非明季诸子可及,与朱素臣苼庵诸作,可称瑜亮(苼庵诸作,以《秦楼月》、《翡翠园》为佳)。西堂《钧天乐》,痛发古今不平,《地巡》一折,自来传奇家无此魄力,洵足为词苑之飞将也。乾嘉以还,铅山蒋士铨、钱塘夏纶,皆称词宗,而惺斋头巾气重,不及藏园。《临川梦》、《桂林霜》允推杰作,一传为黄韵珊,尚不失矩度。再传为杨恩寿,已昧厥源流。宣城李文瀚、阳湖陈烺等诸自郐,更无讥焉。金氏《旗亭》、董氏《芝龛》,一拾安史之昔尘,一志边徼之逸史,骎骎入南声之室,惜董作略觉冗杂耳。陈厚甫《红楼梦》,曲律乖方,未能搬演,益信荆石山民之雅矣。同光之际,作者几绝,惟《梨花雪》、《芙蓉碣》二记,略传人口,顾皆拾藏园之余唾,且耳不闻吴讴,又何从是正其句律乎?因取最著者,论次如(左)〔下〕。 内廷七种:内廷供奉曲七种,大半出华亭张文敏之手。乾隆初,纯庙以海内昇平,命文敏制诸院本进呈,以备乐部演习。凡各节令皆奏演。其时典故,如“屈子竞渡”、“子安题阁”诸事,无不谱入,谓之《月令承应》。其于内廷诸庆事,奏演祥征瑞应者,谓之《法宫雅奏》。其于万寿令节前后,奏演群仙神道添寿锡禧,以及黄童白叟含哺鼓腹者,谓之《九九大庆》。又演目莲尊者救母事,析为十本,谓之《劝善金科》,于岁暮奏之,以其鬼魅杂出,以代古人傩祓之意。演唐玄奘西域取经事,谓之《昇平宝筏》,于上元前后日奏之。其曲文皆文敏亲制,词藻奇丽,引用内典经卷,大为超妙。其后又命庄恪亲王谱蜀汉三国典故,谓之《鼎峙春秋》。又谱宋政和间梁山诸盗,及宋金交兵,徽、钦北狩诸事,谓之《忠义璇图》。其词皆出日下游客之手,惟能敷衍成章,又钞袭元明《水浒》、《义侠》、《西川图》诸院本,不及文敏多矣。 《西楼》:袁箨庵《西楼记》,颇负盛名,歌场盛传其词,然魄力薄弱,殊不足法。惟《侠试》北词,尚能稳健,而收尾不俊,已如强弩之末,盖才不丰也。即世传〔楚江情〕一曲,亦钞袭周宪王旧词(见《诚斋乐府》),箨庵不过改易一二语而已,而能倾动一时,殊出意外。 《秣陵春》:此记谱徐适、黄展娘事,又名《双影记》。以玉杯、古镜、法帖作媒介,而寄慨于沧海之际,虽摹写艳情,颇类玉茗,而整齐紧凑,可与《钧天乐》相颉颃。余最爱《赋玉杯》之〔宜春令〕,《咏法帖》之〔三学士〕,此等文字,曲家从来所未有,非胸有书卷,不能作也。〔宜春令〕云:“司徒卣,尚父彝,拜恩回朱衣捧持。到如今锦茵雕几,一朝零落瓶罍耻。何如带赵玉今完,瓯无缺紫窑同碎。晴窗斗茗持杯,旧朝遗惠。”〔三学士〕云:“秘阁牙签今已矣,过江十纸差池。想不到城南杜姥凄凉第,倒藏着江上曹娥绝妙碑。只是留香帖付阿谁?”其意致新颖,实则沉痛。又〔泣颜回〕云:“藓壁画南朝,泪尽湘川遗庙。江山余恨,长空黯淡芳草。莺花似旧,识兴亡断碣先臣表。过夷门梁孝台空,入西洛陆机年少。”又末折〔集贤宾〕云:“走来到寺门前记得起初敕造,只见赭黄罗帕御床高。这壁厢摆列着官员舆造,那壁厢布设些法鼓钟铙。半空中一片祥云,簇拥着香烟缥缈。如今呵,新朝改换了旧朝,把御牌额尽除年号。只落得江声围古寺,塔影挂寒潮。”沉郁感叹,不啻庾信之《哀江南》也。 《钧天乐》:尤西堂《钧天乐记》,世谓影射叶小鸾(见汪允庄诗)。记中魏母登场,即云先夫魏叶,盖指其姓也。寒簧登场〔点绛唇引子〕云:“午梦惊回”,盖指其堂也。而《叹榜》、《嫁殇》、《悼亡》诸折,尤觉显然。所传杨墨卿,即指西堂总角交汤传楹也。其词戛戛生新,不袭明人牙慧,而牢落不偶之态,时见于楮墨之外。《送穷》、《哭庙》,几令人搔首问天。余最爱《哭庙》折,〔四门子〕词云:“你入秦关烧破咸阳道,救邯郸受六国朝。彭城鏖战兵非弱,谁料得走乌江没下稍。楚军尽逃,汉军又挑,悔不向鸿门把玉玦了。骓兮正骁,虞兮尚娇,怎重见江东父老。”他如《歌哭》折〔金络索〕云:“我哭天公,颠倒儿曹做哑聋。黄衣不告相如梦,白眼谁怜阮客穷。真蒙懂,区区科目困英雄。一任你小技雕虫,大笔雕龙,空和泪铭文冢。”又《嫁殇》折〔懒画眉〕云:“为甚的恹恹鬼病困婵娟?半卷湘帘袅药烟?可怜他空房小胆怯春眠。你看流莺如梦东风懒,一枕春愁似小年。”又《蓉城》折〔二郎神〕云:“年韶稚,护春娇小窗深闭,画卷诗笺怜薄慧。心香自袅,讳愁无奈双眉。看飞絮帘栊芳草醉,咒金铃花花衔泪。锁空闺,镇无聊孤宵梦影低回。”皆卓绝时流者也。 《眉山秀》:玄玉所作有三十三种,《一》、《人》、《永》、《占》(说见前)最著盛名,而《眉山秀》尤出各种之上。长沙义伎事,见洪容斋《夷坚志》,玄玉本此,又以苏小妹、秦少游事,为一书之主。《赚娟》折殊堪发噱。义伎本无名字,此作文娟,当是玄玉臆造。又少游客死藤州,未及还朝,此作小妹假托少游,南游时再赚文娟,及少游返长沙,娟复拒绝,迎往京邸,以东坡一言而解,虽足见贞操,而于本事欠合,不如依原书殉节逆旅之为愈矣。记中《婚试》一折,《纳书楹》录之,词颇精警。 《扬州梦》:留山《扬州梦》,以绿叶成阴事为主,又以紫云为副,而往来怂合者,杜秋娘也,与陈浦云《维扬梦》略同。《水嬉》一折,极为热闹。传奇家作曲,每易犯枯寂之弊,此作不然,故佳。《双报应》则粗率矣。 《笠翁十五种曲》:翁作取便梨园,本非案头清供,后人就文字上寻瘢索垢,虽亦言之有理,而翁心不服也。科白之清脆,排场之变幻,人情世态,摹写无遗,此则翁独有千古耳。十五种中,自以《风筝误》为最,《玉搔头》次之,《慎鸾交》翁虽自负,未免伤俗。他如《四元》、《偷甲》、《双锤》、《万全》诸本,更无论矣。 《桃花扇》:东塘此作,阅十余年之久,自是精心结撰。其中虽科诨亦有所本。观其自述本末,及历记考据各条,语语可作信史。自有传奇以来,能细按年月确考时地者,实自东塘为始,传奇之尊,遂得与诗文同其声价矣。通体布局,无懈可击。至《修真》、《入道》诸折,又破除生旦团圆之成例,而以中元建醮收科,排场复不冷落,此等设想,更为周匝,故论《桃花扇》之品格,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所惜者,通本乏耐唱之曲,除《访翠》、《眠香》、《寄扇》、《题画》外,恐亦寥寥不足动听矣。马、阮诸曲,固不必细腻,而生旦则不能草草也。《眠香》、《却奁》诸折,世皆目为妙词,而细唱曲不过一二支,亦太简矣。东塘凡例中,自言曲取简单,多不逾七八曲,弗使伶人删薙,其意虽是,而文章却不能畅适,此则东塘所未料也。云亭尚有《小忽雷》一种,谱唐人梁生本事,皆顾天石为之填词,文字平庸,可读者止一二套耳,而自负不浅。又为云亭作《南桃花扇》,使生旦团圆,以悦观场者之目,更属无谓。 《长生殿》:此记始名《沉香亭》,盖感李白之遇而作,因实以开天时事。继以排场近熟,遂去李白入李泌,辅肃宗中兴,更名《舞霓裳》。又念情之所钟,帝王罕有,马嵬之变,势非得已,而唐人有玉妃归蓬莱仙院,明皇游月宫之说,因合用之,更名《长生殿》。盖历十余年,三易稿而始成,宜其独有千秋也。曲成赵秋谷为之制谱,吴舒凫为之论文,徐灵胎为之订律,尽善尽美,传奇家可谓集大成者矣。初登梨园,尚未盛行,后以国忌装演,得罪多人,于是进入内廷,作法部之雅奏,而一时流转四方,无处不演此记焉。叶怀庭云:“此记上本杂采开天旧事,每多佳构。下半多出稗畦自运,遂难出色。”实则下卷托神仙以便绾合,略觉幻诞而已。至其文字之工,可云到底不懈。余服其北词诸折,几合关、马、郑、白为一手,限于篇幅,不能采录。他如《闹高唐》、《孝节坊》、《天涯泪》、《四婵娟》等,更无从搜罗矣。 《惺斋六种曲》:惺斋作曲,皆意主惩劝。尝举忠孝节义事,各撰一种。其《无瑕璧》言君臣,教忠也。其《杏花村》言父子,教孝也。其《瑞筠图》言夫妇,教节也。其《广寒梯》言师友,教义也。其《花萼吟》言兄弟,教弟也。事切情真,可歌可泣,妇人孺子,尤可劝厉,洵有功世道之文,惜头巾气太重耳。惟《南阳乐》谱武侯事,颇为痛快,如第三折诛司马师,第四折武侯命灯倍明,第八折病体全愈,第九折将星灿烂,十五折子午谷进兵,偏获奇胜,十六折杀司马昭、擒司马懿,十七折曹丕就擒并杀华歆,十八折掘曹操疑冢,二十二折诛黄皓,二十五折陆逊自裁,孙权投降,孙夫人归国,三十折功成身退,三十二折北地受禅,皆大快人心之举。屠门大嚼,聊且称意,固不必论事之有无也。 《藏园九种曲》:心馀诸作,皆述江右事,独《桂林霜》不然,而文字亦胜。九种中《四弦秋》等已入杂剧,不论。传奇中以《香祖楼》、《空谷香》、《临川梦》为胜,《雪中人》、《桂林霜》次之,《冬青树》最下,叙述南宋事多,又无线索也。《空谷香》、《香祖楼》二种,梦兰、若兰同一淑女也,孙虎、李蚓同一继父也,吴公子、扈将军同一樊笼也,红丝、高驾同一介绍也,成君美、裴畹同一故人也,姚、李两小妇同一短命也,王、曾两大妇同一贤媛也。各为小传,尚且难免雷同,作者偏从同处见异,梦兰启口便烈,若兰启口便恨,孙虎之愚,李蚓之狡,吴公子之戆,扈将军之侠,红丝之忠,高驾之智,王夫人则以贤御下,曾夫人因爱生怜,此外如成、裴诸君,各有性情,各分口吻,无他,由于审题真措辞确也。至《临川梦》则凭空结撰,灵机往来,以若士一生事实,现诸氍毹,已是奇特,且又以“四梦”中人一一登场,与若士相周旋,更为绝倒。记中《隐奸》一折,相传讽刺袁简斋,亦令黠可喜。盖若士一生,不迩权贵,递为执政所抑,一生潦倒,里居二十年,白首事亲,哀毁而卒,固为忠孝完人。而心馀自通籍后,亦不乐仕进,正与临川同,作此曲亦有深意也。其自题诗云:“腐儒谈理俗难医,下士言情格苦卑。苟合皆无持正想,流连争赏诲淫词。人间世布珊瑚网,造化儿牵傀儡丝。脱屣荣枯生死外,老夫叉手看多时。”可知其填词之旨矣。 《芝龛》:恒岩此记,以秦良玉、沈云英二女帅为经,以明季事涉闺阁暨军旅者为纬,穿插野史,颇费经营。惟分为六十出,每出正文外,旁及数事,甚至十余事者,隶引太繁,止可于宾白中带叙,篇幅过长,正义反略,喧宾夺主,眉目不清,此其所短也。论者谓轶《桃花扇》而上,非深知《芝龛》者。又记中每曲点板,但往往有板法与句法不合者,如上四下三句法,而点以上三下四板式,不知当日奏演时何若也(此病最坏,实则填词时未明句读)。第五十七出中有悼南都渔歌三首,酣畅淋漓,记中仅见。〔满江红〕词云:“如此江山,又见了永嘉南渡。可念取衣冠原庙,龙蟠虎踞。白水除新啼泪少,青山似洛豪华故。视眈眈定策入纶扉,奇功据。燕子叫,春灯觑。瑶池宴,迷楼住。看畴咨献纳,者般机务。蟒玉江干杨柳态,貂蝉河榭芙蓉步。召南薰歌舞奏中兴,风流足。”又云:“芳乐莺声,已忘却杜鹃啼血。淆混着孤鸿群雀,淮扬旌节。半壁山川防御缓,六朝金粉征求切。问无愁天子为何愁,梨园缺。挺击变,妖书揭。红丸反,移宫掣。又重钩党祸,仍依珰辙。玉合王孙耽玉笛,金貂宦孽操金玦。听秦淮遗韵似天津,鸣。”又云:“尘涴西风,昏惨惨台城秋柳。竞填补伏波前欠,明珠论斗。监纪中书随地是,职方都督盈街走。拥貂冠鱼袋出私门,多于狗。练湖佃,洋船搂。芦洲课,爪仪。更分文筋两,旗亭税酒。磺使又差肥豕腹,宫娃再选惊螓首。唱江风鼓棹说兴衰,渔婆口。” 《六如亭》:此记叙次,悉本正史,及东坡年谱,无颠倒附会之处。观空于佛,结穴于仙,使放逐之臣,离魂之女,仗金刚忍辱波罗蜜,同解脱于梦幻泡影电露,而证无上菩提,洵卫道之奇文,参禅之妙曲也。记中《伤歌》一折,乃坡公挈朝云,在海外嘉祐寺松风亭觞咏,命唱自制送春词。至“枝上柳绵吹又少”句,呜咽不成声。公叹曰:“吾正悲秋,而汝又伤春矣!”折中用〔二郎神集贤宾〕,最合缠绵之意,虽本稗畦《密誓》,然亦沉郁有致。记中以此折,及温都监女一节事,最胜。 沈氏四种:渔四种,以《才人福》为最,《伏虎韬》次之,《报恩缘》、《文星榜》又次之。此曲颇不易见,各家曲话,皆未著录,事迹之奇,排场之巧,洵推杰作。《才人福》以张幼于为主,以希哲、伯虎为配。吴人好谈六如,此曲若登场,可以笑倒万夫矣。记中有诗翁、诗伯、诗祖宗三诗,极嬉笑怒骂之致,为全书最生动处。又希哲舆夫联元,与厨娘之女有染,《淫诨》一折,语语是轿夫口吻,且无十分淫亵语,所以为佳。《伏虎韬》则本《子不语》中“医妒”一事为之,布局绝奇。惟四种说白,皆作吴谚,则大江以上,皆不能通,此所以流传不广欤? 《倚晴楼六种》:韵珊诸作,《帝女花》、《桃溪雪》为佳,《茂陵弦》次之,《居官鉴》最下,此正天下之公论也。《帝女花》二十折,赋长平公主事,通体悉据梅村挽诗,而文字哀感顽艳,几欲夺过心馀,虽叙述清代殊恩,而言外自见故国之感。惟《佛贬》、《散花》两折,全拾藏园唾余,于是陈烺、徐鄂辈,无不效之,遂成剧场恶套矣。《桃溪雪》记吴绛雪事。绛雪善书画,通音律,尤工于诗,永康人,归诸生徐明英,未几而寡。康熙十三年,耿精忠叛于闽,其伪总兵徐尚朝等,寇陷浙东,及攻取金华,过永康,艳绛雪名,欲致之。永康故无城可守,众虑蹂躏,邑父老与其夫族谋,以绛雪纾难。绛雪夷然就道,至三十里坑,以渴饮绐贼,即坠崖死。通本事迹如是。其词精警浓丽,意在表扬节烈。盖自藏园标下笔关风化之旨,而作者皆矜慎属稿,无青衿挑达之事,此是清代曲家之长处。韵珊于《收骨》、《吊烈》诸折,刻意摹神,洵为有功世道之作。惟净丑角目,止有《绅哄》一折,似嫌冷淡,此盖文人作词,偏重生旦,不知净丑衬托愈险,则词境益奇。余尝谓乾隆以上有戏有曲,嘉道之际,有曲无戏,咸同以后实无戏无曲矣。此中消息,可与韵珊诸作味之也。他作从略。 坦园三种:蓬海三记,余最喜《再来人》,摹写老儒状态,殊可酸鼻。《麻滩》、《理灵》,不脱藏园窠臼。 《全福》:长安女士王筠撰,词颇不俗。有朱珪序,略谓:女士先成《繁华梦》,阅之觉全剧过冷,搬演未宜。越年乃有《全福记》,则春光融融矣。此记事实,未脱窠臼,惟曲白尚工整耳。 《归元镜》:演莲池大师事,文颇工雅,结构与《昙花》同。 以上传奇。 四 清人散曲 清人散曲,传者寥寥,其有专集者,不过数家,列下。 归元恭:《万古愁》。朱彝尊:《叶儿乐府》。尤侗:《百末词余》。厉鹗:《北乐府小令》。许宝善:《自怡轩乐府》。吴锡麒:《南北曲》。赵对澂:《小罗浮馆杂曲》。谢元淮:《养默山房散套》。凌霄:《振檀集》。赵庆熺:《香消酒醒曲》。蒋士铨:《南北曲》。吴藻:《南北曲》。 至曲选总集,可云绝少,兹录四种,此外恐已无多矣。 叶堂:《纳书楹曲谱》四集。钱思霈:《缀白裘》十集。菰芦钓叟:《醉怡情》。武林曲痴:《怡春锦》六集。 上散曲别集十二种,总集四种。而总集中《纳书楹》为曲谱,《缀白裘》、《醉怡情》为戏曲,《怡春锦》止第六集为散曲,求如前明《雍熙乐府》、《词林摘艳》诸书,竟无有也,此亦见清人不重曲词矣。即此十二家言之,亦不过余事及此,非颛门之盛业。元恭《恒轩集》,以古文雄,不以《万古愁》著也。惟其词瑰瓌恣肆,于古之圣贤君相,无不诋诃,而独流涕于桑海之际。此曲之传在意境,不在文章也。沈绎堂云:章皇帝尝见此曲,大加称赏,命乐工每膳,歌以侑食,此亦一奇事也。今盛传于世,不复摘录(今人有以此曲为熊开元作者,余不之信)。竹垞《叶儿乐府》,仅有小令,无套曲,而词多俊语,如〔折桂令〕四支,〔朝天子〕《送分虎南归》,〔一半儿〕《咏名胜十二首》,殊隽。西堂《百末词余》即附词后,《秋闺》〔醉扶归〕套最胜。樊榭亦止工小令,不及大套。吴穀人《南北曲》在集后有二卷。《钱唐观潮》之〔好事近〕、《盂兰会》之〔混江龙〕、《喜洪稚存自塞外归》〔新水令〕诸套,颇见本领。许穆堂《自怡轩》曲,亦多佳构,《题邵西樵酿花小圃》、《陶然亭眺望》、《题张忆娘柳如是像》、《赠萧兰生》诸套,圆美可诵,盖深于词律,故语无拗涩也。(许有《自怡轩词谱》极佳。)赵对澂杂曲,佳者不多。《养默山房散曲》,仅存三套,无可评骘。独赵秋舲刻意学施子野,故词境亦相类,《有感对月》二套,尤为脍炙人口。而余所爱者〔二郎神〕《题谢文节琴》,气息高雅,无滑易之病。至月下老人祠中签诀,各以〔黄莺儿〕写之,亦属仅见。其词轻圆流利,俨然《花影集》也。蒋士铨曲,附见集末,中有《题迦陵填词图》北套,可与洪昉思南词并传,为集中最胜处。苹香诸作,意境雅近秋舲,与所作《饮酒读骚》剧,更觉清俊,盖散曲文情闲适,《读骚图》未免牢愁故也。一代名手,不过数家,清曲衰息,固天下之公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