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宋诗选注
[book_author]钱锺书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诗集,注释,完结
[book_length]161710
[book_dec]钱锺书著。此书初版收录宋代81位诗人的295首作品。书前有序,全面评价了宋诗的得失,说明了选诗的标准,即“六不选”原则:押韵的文件不选,学问的展览和典故成语的把戏也不选,大模大样地仿照前人的假古董不选,把前人的词意改头换面而绝无增进的旧货充新也不选,有佳句而全篇太不匀称的不选,当时传诵而现在看不出好处的也不选。该原则体现了他对宋诗的独特审美眼光。每位诗人前有小传,介绍诗人的生平、著述,评价其作品,并论及宋诗的变化和流派。80篇诗人短论,仿佛一部宋诗小史。注释更是旁征博引,有翔实的考证,也有对前人讹误的订正。全书突破了传统选本着重词语、名物、典实的训诂笺注方法,加强了对宋诗语言、句式、修辞、意象、境界、风格的分析,沿波讨源,触类旁通,是注释和鉴赏、评判的结合。是书版本多,发行量极大,被认为是“宋诗最有价值的注本,宋诗的一种权威性的参考文献”(王水照、内山精也《关于〈宋诗选注〉的对话》)。此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初版,1963年重印,由81家减为80家,删去左纬一家,诗删去13首。此后多次重版、重印,书前总序、诗人小传及注释均曾反复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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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
一
关于宋代诗歌的主要变化和流派,所选各个诗人的简评里讲了一些;关于诗歌反映的历史情况,在所选作品的注释里也讲了一些。这里不再重复,只补充几点。
宋朝收拾了残唐五代那种乱糟糟的割据局面,能够维持比较长时期的统一和稳定,所以元代有汉唐宋为“后三代”的说法 [1] 。不过,宋的国势远没有汉唐的强大,我们只要看陆游的一个诗题:《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 [2] 。宋太祖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会把南唐吞并,而也只能在他那张卧榻上做陆游的这场仲夏夜梦。到了南宋,那张卧榻更从八尺方床收缩而为行军帆布床 [3] 。此外,又宽又滥的科举制度开放了做官的门路,既繁且复的行政机构增添了做官的名额,宋代的官僚阶级就比汉唐的来得庞大,所谓“州县之地不广于前而……官五倍于旧” [4] ;北宋的“冗官冗费”已经“不可纪极” [5] 。宋初有人在诗里感慨说,年成随你多么丰收,大多数人还不免穷饿:“春秋生成一百倍,天下三分二分贫!” [6] 最高增加到一百倍的收成只是幻想,而至少增加了五倍的冗官倒是事实,人民负担的重和痛苦的深也可想而知,例如所选的唐庚《讯囚》诗就老实不客气的说大官小吏都是盗窃人民“膏血”的贼。国内统治阶级和人民群众的矛盾因国际的矛盾而抵触得愈加厉害;宋人跟辽人和金人打仗老是输的,打仗要军费,打败仗要赔款买和,朝廷只有从人民身上去榨取这些开销,例如所选的王安石《河北民》诗就透露这一点,而李觏的《感事》和《村行》两首诗更说得明白:“太平无武备,一动未能安……役频农力耗,赋重女工寒……”,“产业家家坏,诛求岁岁新,平时不为备,执事彼何人……” [7] 北宋中叶以后,内忧外患、水深火热的情况愈来愈甚,也反映在诗人的作品里。诗人就像古希腊悲剧里的合唱队,尤其像那种参加动作的合唱队,随着搬演的情节的发展,歌唱他们的感想,直到那场戏剧惨痛的闭幕、南宋亡国,唱出他们最后的长歌当哭:“世事庄周蝴蝶梦,春愁臣甫杜鹃诗!” [8]
作品在作者所处的历史环境里产生,在他生活的现实里生根立脚,但是它反映这些情况和表示这个背景的方式可以有各色各样。单就下面选的作品而论,也可以看见几种不同的方式。
下面选了梅尧臣的《田家语》和《汝坟贫女》,注释引了司马光的《论义勇六劄子》来印证诗里所写当时抽点弓箭手的惨状。这是一种反映方式的例子。我们可以参考许多历史资料来证明这一类诗歌的真实性,不过那些记载尽管跟这种诗歌在内容上相符,到底只是文件,不是文学,只是诗歌的局部说明,不能作为诗歌的唯一衡量。也许史料里把一件事情叙述得比较详细,但是诗歌里经过一番提炼和剪裁,就把它表现得更集中、更具体、更鲜明,产生了又强烈又深永的效果。反过来说,要是诗歌缺乏这种艺术特性,只是枯燥粗糙的平铺直叙,那么,虽然它在内容上有史实的根据,或者竟可以补历史记录的缺漏,它也只是押韵的文件,例如下面王禹偁《对雪》的注释里所引的李复《兵馈行》。因此,“诗史”的看法是个一偏之见。诗是有血有肉的活东西,史诚然是它的骨干,然而假如单凭内容是否在史书上信而有征这一点来判断诗歌的价值,那就仿佛要从爱克司光透视里来鉴定图画家和雕刻家所选择的人体美了。
下面选了范成大的《州桥》,注释引了范成大自己的以及楼钥和韩元吉的记载来说明诗里写的事情在当时并没有发生而且也许不会发生。这是另一种反映方式的例子,使我们愈加明白文学创作的真实不等于历史考订的事实,因此不能机械地把考据来测验文学作品的真实,恰像不能天真地靠文学作品来供给历史的事实。历史考据只扣住表面的迹象,这正是它的克己的美德,要不然它就丧失了谨严,算不得考据,或者变成不安本分、遇事生风的考据,所谓穿凿附会;而文学创作可以深挖事物的隐藏的本质,曲传人物的未吐露的心理,否则它就没有尽它的艺术的责任,抛弃了它的创造的职权。考订只断定已然,而艺术可以想象当然和测度所以然。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妨说诗歌、小说、戏剧比史书来得高明 [9] 。南宋的爱国志士最担心的是:若不赶早恢复失地,沦陷的人民就要跟金人习而相安,忘掉了祖国 [10] 。不过,对祖国的忆念是留在情感和灵魂里的,不比记生字、记数目、记事实等等偏于理智的记忆。后面的一种是死记忆,好比在石头上雕的字,随你凿得多么深,年代久了,总要模糊销灭;前面的一种是活记忆,好比在树上刻的字,那棵树愈长愈大,它身上的字迹也就愈长愈牢。从韩元吉的记载里,看得出北方虽然失陷了近五十年,那里的人民还是怀念祖国 [11] 。范成大的诗就是加强的表白了他们这种久而不变、隐而未申的爱国心,来激发家里人的爱国行动,所以那样真挚感人。
下面选了萧立之的《送人之常德》,注释引了方回的逸诗作为参照,说明宋末元初有些人的心理是:要是不能抵抗蒙古人的侵略,就希望找个桃花源去隐居,免得受异族的统治。这是又一种反映方式的例子。一首咏怀古迹的诗虽然跟直接感慨时事的诗两样,但是诗里的思想感情还会印上了作者身世的标记,恰像一首咏物诗也可以诗中有人,因而帮助读者知人论世。譬如汪藻有一首《桃源行》,里面说:“那知平地有青云,只属寻常避世人……何事区区汉天子,种桃辛苦求长年!” [12] 这首诗是在“教主道君皇帝”宋徽宗崇道教求神仙的时候作的 [13] ,寄托在桃花源上的讽喻就跟萧立之诗里寄托在桃花源上的哀怨不同。宋代有一首海外奇谈之类的长诗、邹浩的《悼陈生》 [14] ,诗很笨拙,但是叙述的可以说是宋版的桃花源 [15] 。有个宁波人陈生,搭海船上南通泰县一带,给暴风吹到蓬莱峰,看见山里修仙的“处士”,是唐末避乱来的,和“中原”不通消息:“‘于今天子果谁氏?’语罢默默如盲聋”;这位陈生住了一程子,又想应举做官——“书生名利浃肌骨,尘念日久生心胸”——因此那个处士用缩地法送他回去,谁知道“还家妻子久黄壤,单形只影反匆匆”,陈生就变成疯子。邹浩从他的朋友章潜那里听到这桩奇闻,觉得秦始皇汉武帝求仙而不能遇仙,陈生遇仙而不求仙:“求不求兮两莫遂,我虽忘情亦欷歔;仲尼之门非所议,率然作诗记其事。”邹浩作这首诗的时候,宋徽宗还没有即位,假如他听到这个新桃花源的故事,又恰碰上皇帝崇道求仙、排斥释教,以他那样一个援佛入儒的道学先生,感触准会不同,也许借题发挥,不仅说“非所议”了。邹浩死在靖康之变以前,设想他多活几年,尝到了国破家亡的苦痛,又听得这个新桃花源的故事,以他那样一个气骨颇硬的人,感触准会不同,也许他的“欷歔”就要亲切一点了。只要看陆游,他处在南宋的偏安局面里,耳闻眼见许多人甘心臣事敌国或者攀附权奸,就自然而然把桃花源和气节拍合起来 [16] ,何况连残山剩水那种托足之地都遭剥夺的萧立之呢?
宋代的五七言诗虽然真实反映了历史和社会,却没有全部反映出来。有许多情况宋诗里没有描叙,而由宋代其他文体来传真留影。譬如后世哄传的宋江“聚义”那件事,当时的五七言诗里都没有“采著”,而只是通俗小说的题材,像保留在《宣和遗事》前集里那几节,所谓“见于街谈巷语” [17] 。这些诗人十之八九从大大小小的官僚地主家庭出身,经过科举保举,进身为大大小小的官僚地主。在民族矛盾问题上,他们可以有爱国的立场;在阶级矛盾问题上,他们可以反对苛政,怜悯穷民,希望改善他们的生活。不过,假如人民受不了统治者的榨逼,真刀真枪的对抗起来,文人学士们又觉得大势不好,忙站在朝廷和官府一面。后世的士大夫在咏梁山泊事件的诗里会说官也不好,民也不好,各打五十板 [18] ;北宋士大夫亲身感到阶级利益受了威胁,连这一点点“公道话”似乎都不肯讲。直到南宋灭亡,遗老像龚开痛恨“乱臣贼子”的“祸流四海”,才想起宋江这种“盗贼之圣”来,仿佛为后世李贽等对《忠义水浒传》的看法开了先路。在北宋诗里出现的梁山泊只是宋江“替天行道”以前的梁山泊,是个风光明秀的地区 [19] ,不像在元明以来的诗里是“好汉”们一度风云聚会的地盘 [20] 。
宋诗还有个缺陷,爱讲道理,发议论;道理往往粗浅,议论往往陈旧,也煞费笔墨去发挥申说。这种风气,韩愈、白居易以来的唐诗里已有,宋代“理学”或“道学”的兴盛使它普遍流播。元初刘壎为曾巩的诗辩护,曾说:“宋人诗体多尚赋而比兴寡,先生之诗亦然。故惟当以赋体观之,即无憾矣” [21] 。毛泽东同志《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以近代文艺理论的术语,明确地作了判断:“又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宋人多数不懂诗是要用形象思维的,一反唐人规律,所以味同嚼蜡。”同时,宋代五七言诗讲“性理”或“道学”的多得惹厌,而写爱情的少得可怜。宋人在恋爱生活里的悲欢离合不反映在他们的诗里,而常常出现在他们的词里。如范仲淹的诗里一字不涉及儿女私情,而他的《御街行》词就有“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这样悱恻缠绵的情调,措词婉约,胜过李清照《一剪梅》词“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据唐宋两代的诗词看来,也许可以说,爱情,尤其是在封建礼教眼开眼闭的监视之下那种公然走私的爱情,从古体诗里差不多全部撤退到近体诗里,又从近体诗里大部分迁移到词里。除掉陆游的几首,宋代数目不多的爱情诗都淡薄、笨拙、套板。像朱淑真《断肠诗集》里的作品,实在浮浅得很,只是鱼玄机的风调,又添了些寒窘和迂腐;刘克庄称赞李壁的《悼亡》诗“不可以复加矣!” [22] 可是也不得不承认诗里最深挚的两句跟元稹的诗“暗合” [23] 。以艳体诗闻名的司马槱,若根据他流传下来的两首诗而论 [24] ,学李商隐而缺乏笔力,仿佛是害了贫血病和软骨病的“西昆体”。有人想把词里常见的情事也在诗里具体的描摹,不过往往不是陈旧,像李元膺的《十忆诗》 [25] ,就是肤廓,像晁冲之《都下追感往昔因成二首》 [26] ,都还比不上韩偓《香奁集》里的东西。
二
南宋时,金国的作者就嫌宋诗“衰于前古……遂鄙薄而不道”,连他们里面都有人觉得“不已甚乎!” [27] 从此以后,宋诗也颇尝过世态炎凉或者市价涨落的滋味。在明代,苏平认为宋人的近体诗只有一首可取,而那一首还有毛病 [28] ,李攀龙甚至在一部从商周直到本朝诗歌的选本里,把明诗直接唐诗,宋诗半个字也插不进 [29] 。在晚清,“同光体”提倡宋诗,尤其推尊江西派,宋代诗人就此身价十倍,黄庭坚的诗集卖过十两银子一部的辣价钱 [30] 。这些旧事不必多提,不过它们包含一个教训,使我们明白:批评该有分寸,不要失掉了适当的比例感。假如宋诗不好,就不用选它,但是选了宋诗并不等于有义务或者权利来把它说成顶好、顶顶好、无双第一,模仿旧社会里商店登广告的方法,害得文学批评里数得清的几个赞美字眼儿加班兼职、力竭声嘶的赶任务。整个说来,宋诗的成就在元诗、明诗之上,也超过了清诗。我们可以夸奖这个成就,但是无须夸张、夸大它。
据说古希腊的亚历山大大帝在东宫的时候,每听到他父王在外国打胜仗的消息,就要发愁,生怕全世界都给他老子征服了,自己这样一位英雄将来没有用武之地。紧跟著伟大的诗歌创作时代而起来的诗人准有类似的感想。当然,诗歌的世界是无边无际的,不过,前人占领的疆域愈广,继承者要开拓版图,就得配备更大的人力物力,出征得愈加辽远,否则他至多是个守成之主,不能算光大前业之君。所以,前代诗歌的造诣不但是传给后人的产业,而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向后人挑衅,挑他们来比赛,试试他们能不能后来居上、打破记录,或者异曲同工、别开生面。假如后人没出息,接受不了这种挑衅,那末这笔遗产很容易贻祸子孙,养成了贪吃懒做的膏粱纨袴。有唐诗作榜样是宋人的大幸,也是宋人的大不幸。看了这个好榜样,宋代诗人就学了乖,会在技巧和语言方面精益求精;同时,有了这个好榜样,他们也偷起懒来,放纵了摹仿和依赖的惰性。瞧不起宋诗的明人说它学唐诗而不像唐诗 [31] ,这句话并不错,只是他们不懂这一点不像之处恰恰就是宋诗的创造性和价值所在。明人学唐诗是学得来维肖而不维妙,像唐诗而又不是唐诗,缺乏个性,没有新意,因此博得“瞎盛唐诗”、“赝古”、“优孟衣冠”等等绰号 [32] 。宋人能够把唐人修筑的道路延长了,疏凿的河流加深了,可是不曾冒险开荒,没有去发现新天地。用宋代文学批评的术语来说,凭藉了唐诗,宋代作者在诗歌的“小结裹”方面有了很多发明和成功的尝试,譬如某一个意思写得比唐人透彻,某一个字眼或句法从唐人那里来而比他们工稳,然而在“大判断”或者艺术的整个方向上没有什么特著的转变,风格和意境虽不寄生在杜甫、韩愈、白居易或贾岛、姚合等人的身上,总多多少少落在他们的势力圈里 [33] 。这一点从下面的评述和注释里就看得出来。鄙薄宋诗的明代作者对这点推陈出新都皱眉摇头,恰像做算学,他们不但不许另排公式,而且对前人除不尽的数目,也不肯在小数点后多除几位。我们不妨借三个人的话来表明这种差别。“反古曰复,不滞曰变。若惟复不变,则陷于相似之格,其状如驽骥同厩,非造父不能辨……复忌太过……变若造微,不忌太过……若乏天机,强效复古,反令思扰神沮”——这是唐人的话 [34] ,认为“通变”比“复古”来得重要而且比较稳当。“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这是宋人的话 [35] ,已经让古人作了主去,然而还努力要“合”中求“异”。“规矩者方圆之自也,即欲舍之,乌乎舍?……乃其为之也,鲜不中方圆也;何也?有必同者也”;“曹、刘、阮、陆、李、杜能用之而不能异,能异之而不能不同”——这是鄙薄宋诗的明人的话 [36] ,只知道拘守成规,跟古人相“同”,而不注重立“异”标新了。
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早指出:“人民生活中本来存在着文学艺术原料的矿藏,这是自然形态的东西,是粗糙的东西,但也是最生动、最丰富、最基本的东西;在这点上说,它们使一切文学艺术相形见绌,它们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这是唯一的源泉,因为只能有这样的源泉,此外不能有第二个源泉。……实际上,过去的文艺作品不是源而是流,是古人和外国人根据他们彼时彼地所得到的人民生活中的文学艺术原料创造出来的东西。我们必须继承一切优秀的文学艺术遗产,批判地吸收其中一切有益的东西,作为我们从此时此地的人民生活中的文学艺术原料创造作品时候的借鉴。有这个借鉴和没有这个借鉴是不同的,这里有文野之分,粗细之分,高低之分,快慢之分。……但是继承和借鉴决不可以变成替代自己的创造,这是决不能替代的。” [37] 宋诗就可以证实这一节所讲的颠扑不破的真理,表示出诗歌创作里把“流”错认为“源”的危险。这个危险倾向在宋以前早有迹象,但是在宋诗里才大规模的发展,具备了明确的理论,变为普遍的空气压力,以至于罩盖着后来的元、明、清诗。我们只要看六朝锺嵘的批评:“殆同书抄” [38] ,看唐代皎然的要求:“虽欲经史,而离书生” [39] ,看清代袁枚的嘲笑:“天涯有客太 痴,误把抄书当作诗” [40] ,就明白宋诗里那种习气有多么古老的来头和多么久长的后裔。
从下面的评述和注释里也看得出,把末流当作本源的风气仿佛是宋代诗人里的流行性感冒。嫌孟浩然“无材料”的苏轼有这种倾向,把“古人好对偶用尽”的陆游更有这种倾向;不但西昆体害这个毛病,江西派也害这个毛病,而且反对江西派的“四灵”竟传染着同样的毛病。他们给这种习气的定义是:“资书以为诗” [41] ,后人直率的解释是:“除却书本子,则更无诗” [42] 。宋代诗人的现实感虽然没有完全沉没在文字海里,但是有时也已经像李逵假洑水,探头探脑的挣扎。
从古人各种著作里收集自己诗歌的材料和词句,从古人的诗里孳生出自己的诗来,把书架子和书箱砌成了一座象牙之塔,偶而向人生现实居高临远的凭栏眺望一番。内容就愈来愈贫薄,形式也愈变愈严密。偏重形式的古典主义发达到极端,可以使作者丧失了对具体事物的感受性,对外界视而不见,恰像玻璃缸里的金鱼,生活在一种透明的隔离状态里。据说在文艺复兴时代,那些人文主义作家沉浸在古典文学里,一味讲究风格和词藻,虽然接触到事物,心目间并没有事物的印象,只浮动着古罗马大诗人的好词佳句 [43] 。我们古代的批评家也指出相同的现象:“人于顺逆境遇所动情思,皆是诗材;子美之诗多得于此。人不能然,失却好诗;及至作诗,了无意思,惟学古人句样而已。” [44] 这是讲明代的“七子”,宋诗的病情还远不至于那么沉重,不过它的病象已经显明。譬如南宋有个师法陶潜的陈渊 [45] ,他在旅行诗里就说:“渊明已黄壤,诗语馀奇趣;我行田野间,举目辄相遇。谁云古人远?正是无来去!” [46] 陶潜当然是位大诗人,但是假如陈渊觉得一眼望出去都是六七百年前陶潜所歌咏的情景,那未必证明陶潜的意境包罗得很广阔,而也许只表示自己的心眼给陶潜限制得很偏狭。这种对文艺作品的敏感只造成了对现实事物的盲点,同时也会变为对文艺作品的幻觉,因为它一方面目不转睛,只注视著陶潜,在陶潜诗境以外的东西都领略不到,而另一方面可以白昼见鬼,影响附会,在陶潜的诗里看出陶潜本人梦想不到的东西。这在文艺鉴赏里并不是稀罕的症候。
再举一首写景的宋代小诗为例。沈约说古人写景的“茂制”“并直举胸情,非傍诗史”,锺嵘也说古人写景的“胜句”“多非补假,皆由直寻”,我们且看那首诗是否这样。四川有个诗人叫史尧弼,《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赞他“天姿踔绝”,有同乡前辈苏轼的“遗风”;他作过一首《湖上》七绝:“浪汹涛翻忽渺漫,须臾风定见平宽;此间有句无人得,赤手长蛇试捕看。” [47] 这首诗颇有气魄,第三第四两句表示他要写旁人未写的景象,意思很好,用的比喻尤其新奇,使人联想起“捕捉形象的猎人”那个有名的称号 [48] 。可是,仔细一研究,我们就发现史尧弼只是说得好听。他说自己赤手空拳,其实两只手都拿着向古人借来的武器,那条长蛇也是古人弄熟的、养家的一条烂草绳也似的爬虫。苏轼《郭熙〈秋山平远〉》第一首说过:“此间有句无人识,送与襄阳孟浩然” [49] ;孙樵《与王霖秀才书》形容卢仝、韩愈等的风格也说过:“读之如赤手捕长蛇,不施控骑生马,急不得暇,莫不捉搦。” [50] 再研究下去,我们又发现原来孙樵也是顺手向韩愈和柳宗元借的本钱;韩愈《送无本师归范阳》不是说过“蛟龙弄角牙,造次欲手揽”么 [51] ?柳宗元《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不是也说过“索而读之,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得暇”么 [52] ?换句话说,孙樵和史尧弼都在那里旧货翻新,把巧妙的裁改拆补来代替艰苦的创造,都没有向“自然形态的东西”里去发掘原料。
早在南宋末年,严羽对本朝的诗歌已经作了公允的结论:“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 [53] ;因此他说:“最忌骨董,最忌衬贴。” [54] 明人对宋诗的批评也逃不出这几句话,例如:“宋人之诗尤愚之所未解。……宋人多好以诗议论,夫以诗议论,即奚不为文而为诗哉?……宋人又好用故实组织成诗……用故实组织成诗,即奚不为文而为诗哉?” [55] 严羽看见了病征,却没有诊出病源,所以不知道从根本上去医治,不去多喝点“唯一的源泉”,而只换汤不换药的“推源汉魏以来而绝然谓当以盛唐为法” [56] 。换句话说,他依然把流当作源,他并未改变模仿和依傍的态度,只是模仿了另一个榜样,依傍了另一家门户。宋诗被人弃置勿道的时候,他这条路线不但没有长满了蔓草荒榛,却变成一条交通忙碌的马路。明代“复古”派不读唐以后书,反对宋诗,就都不知不觉的走上了他的道路;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们也都不知不觉的应用了他们所鄙弃的宋人的方法,而且应用得比宋人呆板。西昆体是把李商隐“挦扯”得“衣服败敝”的 [57] ,江西派是讲“拆东补西裳作带”的 [58] ;明代有个笑话说,有人看见李梦阳的一首律诗,忽然“攒眉不乐”,旁人问他是何道理,他回答说:“你看老杜却被献吉辈 剥殆尽!” [59] “挦扯”、“拆补”、“ 剥”不是一件事儿么?又有人挖苦明代的“复古”派说:“欲作李、何、王、李门下厮养,但买得《韵府群玉》、《诗学大成》、《万姓统宗》、《广舆记》四书置案头,遇题查凑。” [60] 这不是“资书以为诗”是什么?只是依赖的书数目又少、品质又庸俗罢了!宋诗是遭到排斥了,可是宋诗的习气依然存在,只变了个表现方式,仿佛鼻涕化而为痰,总之感冒并没有好。清代的“浙派”诗“无一字一句不自读书创获” [61] 或者“同光体”诗把“学人诗人之诗二而一之” [62] ,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们自己明说承袭了宋诗的传统;可是痛骂宋诗的朱彝尊在作品里一样的“贪多”炫博,丝毫没有学宋诗的嫌疑的吴伟业在师法白居易的歌行里也一样的獭祭典故,这些不也是旁证么?
韩愈虽然说“惟陈言之务去”,又说“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 [63] ,但是他也说自己“窥陈编以盗窃” [64] ;皎然虽然说“偷语最为钝贼”,“无处逃刑”,“偷意”也“情不可原”,但是他也说“偷势才巧意精”,“从其漏网” [65] 。在宋代诗人里,偷窃变成师徒公开传授的专门科学。王若虚说黄庭坚所讲“点铁成金”、“脱胎换骨”等方法“特剽窃之黠者耳” [66] ;冯班也说这是“宋人谬说,只是向古人集中作贼耳” [67] 。反对宋诗的明代诗人看来同样的手脚不干不净:“徒手入市而欲百物为我有,不得不出于窃,瞎盛唐之谓也。” [68] 文艺复兴时代的理论家也明目张胆的劝诗人向古典作品里去盗窃:“仔细的偷呀!”“青天白日之下做贼呀!”“抢了古人的东西来大家分赃呀!”还说:“我把东西偷到手,洋洋得意,一点不害羞。” [69] 撇下了“唯一的源泉”把“继承和借鉴”去“替代自己的创造”,就非弄到这样收场不可。偏重形式的古典主义有个流弊:把诗人变得像个写学位论文的未来硕士博士,“抄书当作诗”,要自己的作品能够收列在图书馆的书里,就得先把图书馆的书安放在自己的作品里。偏重形式的古典主义有个流弊:把诗人变成领有营业执照的盗贼,不管是巧取还是豪夺,是江洋大盗还是偷鸡贼,是西昆体那样认准了一家去打劫还是像江西派那样挨门排户大大小小人家都去光顾。这可以说是宋诗——不妨还添上宋词——给我们的大教训,也可以说是整个旧诗词的演变里包含的大教训。
三
上面的话也说明了我们去取的标准。押韵的文件不选,学问的展览和典故成语的把戏也不选。大模大样的仿照前人的假古董不选,把前人的词意改头换面而绝无增进的旧货充新也不选;前者号称“优孟衣冠”,一望而知,后者容易蒙混,其实只是另一意义的“优孟衣冠”,所谓:“如梨园演剧,装抹日异,细看多是旧人。” [70] 有佳句而全篇太不匀称的不选,这真是割爱;当时传诵而现在看不出好处的也不选,这类作品就仿佛走了电的电池,读者的心灵电线也似的跟它们接触,却不能使它们发出旧日的光焰来。我们也没有为了表示自己做过一点发掘工夫,硬把僻冷的东西选进去,把文学古董混在古典文学里。假如僻冷的东西已经僵冷,一丝儿活气也不透,那末顶好让它安安静静的长眠永息。一来因为文学研究者事实上只会应用人工呼吸法,并没有还魂续命丹;二来因为文学研究者似乎不必去制造木乃伊,费心用力的把许多作家维持在“死且不朽”的状态里。
我们在选择的过程里,有时心肠软了,有时眼睛花了,以致违背这些标准,一定犯了或缺或滥的错误。尤其对于大作家,我们准有不够公道的地方。在一切诗选里,老是小家占便宜,那些总共不过保存了几首的小家更占尽了便宜,因为他们只有这点点好东西,可以一股脑儿陈列在橱窗里,读者看了会无限神往,不知道他们的样品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大作家就不然了。在一部总集性质的选本里,我们希望对大诗人能够选到“尝一滴水知大海味”的程度,只担心选择不当,弄得仿佛要求读者从一块砖上看出万里长城的形势!
《全唐诗》虽然有错误和缺漏 [71] ,不失为一代诗歌的总汇,给选唐诗者以极大的便利。选宋诗的人就没有这个便利,得去尽量翻看宋诗的总集、别集以至于类书、笔记、方志等等。而且宋人别集里的情形比唐人别集里的来得混乱,张冠李戴、挂此漏彼的事几乎是家常便饭,下面接触到若干例子,随时指出。不妨在这里从大作家的诗集里举一个例。李壁《王荆文公诗笺注》卷四十一有一首《竹里》绝句:“竹里编茅倚石根,竹茎疏处见前村;闲眠尽日无人到,自有春风为扫门”。李壁在注解里引了贺铸《题定林寺》诗:“破冰泉脉漱篱根,坏衲犹疑挂树猿;蜡屐旧痕寻不见,东风先为我开门”,还说王安石“见之大称赏”,因此贺铸“知名”,《竹里》这首诗“颇亦似之”。评点这部注本的刘辰翁和补正这部注本的姚范、沈钦韩等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知道李壁上了人家的当 [72] 。这首《竹里》不是王安石所作,是僧显忠的诗,经王安石写在墙上的 [73] ;其次,贺铸作《定林寺》诗的时候,王安石已死,贺铸也早在三年前哀悼过他了 [74] 。王安石的诗集是有好些人在上面花过工夫的,还不免这样,其它就可以推想。清代那位细心而短命的学者劳格曾经把少数宋人别集刊误补遗 [75] ,尽管他偏重在散文方面,也总是为这桩艰辛密致的校订工作很审慎的开了个头,现在只要有人去接他的手。
有两部比较流行的书似乎这里非讲一下不可:吴之振等的《宋诗钞》和厉鹗等的《宋诗纪事》。这两部书规模很大,用处也不小,只是我们用它们的时候,心里得作几分保留。王安石的《唐百家诗选》据说是吃了钞手偷懒的亏,他“择善者签帖其上,令吏钞之;吏厌书字多,辄移荆公所取长诗签,置所不取小诗上,荆公性忽略,不复更视” [76] ;钱谦益的《列朝诗集》据说是吃了钞手太卖力气的亏,是向人家借了书来选的,因为这些不是自己的书,他“不着笔,又不用签帖其上,但以指甲掐其欲选者,令小胥钞,胥于掐痕侵他幅,亦并钞,牧翁不复省视。” [77] 在《宋诗钞》的誊写过程里是否发生这类事情,我们不知道,不过我们注意到一点:对于卷帙繁多的别集,它一般都从前面的部分钞得多,从后面的部分钞得很草率,例如只钞了刘克庄《后村居士诗集》卷一至卷十六里的作品,卷十七至卷四十八里一字未钞。老去才退诚然是文学史上的普通现象,最初是作者出名全靠作品的力量,到后来往往是作品有名全亏作者的招牌;但是《宋诗钞》在《凡例》里就声明“宽以存之”,对一个人的早期作品也收得很滥,所以那种前详后略的钞选不会包含什么批判。其次,它的许多“小序”也引人误会,例如开卷第一篇把王禹偁说得仿佛他不是在西昆体流行以前早已成家的;在钞选的诗里还偶然制造了混淆,例如把张耒《柯山集》卷十《有感》第三首钞在苏舜钦名下,题目改为《田家词》。管庭芬的《〈宋诗钞〉补》直接从有些别集里采取了作品,但是时常暗暗把《宋诗纪事》和曹庭栋《宋百家诗存》来凑数,例如《〈南阳集〉补钞》出于《宋诗纪事》卷十七,《〈玉楮集〉钞》完全根据《宋百家诗存》卷十二。至于《宋诗纪事》呢,不用说是部渊博伟大的著作。有些书籍它没有采用到,有些书籍它采用得没有彻底,有些书籍它说采用了而其实只是不可靠的转引,这许多都不必说。有两点是该讲的:第一,开错了书名,例如卷四十七把称引尤袤诗句的《诚斋诗话》误作《后村诗话》,害得《常州先哲遗书》里的《〈梁溪集〉补遗》以讹传讹;第二,删改原诗,例如卷七和卷三十三分别从《宋文鉴》里引了孙仅《勘书》诗和潘大临《春日书怀》诗,但是我们寻出《宋文鉴》卷二十二和卷二十三里这两首诗来一对,发见《宋诗纪事》所载各各短了两联。陆心源的《〈宋诗纪事〉补遗》是部错误百出的书,把唐代王绩(改名王阗)和张碧的诗补在卷四十三和卷八十八里,把金国麻革的诗补在卷三十九里,卷二王嗣宗《思归》就是《宋诗纪事》卷二的王嗣宗《题关右寺壁》,卷三十一张袁臣的诗就是《宋诗纪事》卷四十六张表臣的诗,卷五十六危正的诗就是《宋诗纪事》卷五十六危稹的诗,诸如此类大约都属于作者自夸的补漏百馀家里面的 [78] 。虽然这样,它毕竟也供给些难得的材料。在一篇古代诗人的事迹考里,有位大批评家说自己读了许多无用之书,倒也干了一件有用之事,值得人家感谢,因为他读过了这些东西就免得别人再费力去读 [79] 。我们未必可以轻心大意,完全信任吴之振、厉鹗等人的正确和周密,一概不再去看他们看过的书。不过,没有他们的著作,我们的研究就要困难得多。不说别的,他们至少开出了一张宋代诗人的详细名单,指示了无数探讨的线索,这就省掉我们不少心力,值得我们深深感谢。
我也愉快地向几位师友致谢。假如没有郑振铎同志的指示,我不会担任这样一项工作;假如没有何其芳同志、余冠英同志的提示和王伯祥同志的审订,我在作品的选择和注释里还要多些错误;假如没有北京大学图书馆和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图书资料室诸位同志的不厌麻烦的帮助,我在书籍的参考里就会更加疏漏。希望他们接受我的言轻意重的感谢。
1957年6月
* * *
[1] 郝经《陵川文集》卷十《温公画象》,赵汸《东山先生存稿》卷一《观舆图有感》第五首自注。
[2] 《剑南诗稿》卷十二。
[3] 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炎兴下帙》卷五十四载吴伸《万言书》里还引了宋太祖那句话来劝宋高宗不要“止如东晋之南据”。
[4] 宋祁《景文集》卷二十六《上三冗三费疏》。
[5] 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二十五“宋冗官冗费”条。
[6] 张咏《乖崖先生文集》卷二《悯农》。
[7] 《李直讲先生文集》卷三十六。
[8] 马廷鸾《碧梧玩芳集》卷二十四《题黎芳洲诗集》引了这两句,还说:“所谓长歌之哀非耶?”
[9] 参看亚理斯多德《诗学》第一千四百五十一(乙)、一千四百六十(乙)。《左传》宣公二年记载 麑自杀以前的独白,古来好些读者都觉得离奇难以相信,至少嫌作史的人交代得不清楚,因为既然是独白,“又谁闻而谁述之耶?”(李元度《天岳山房文钞》卷一《 麑论》)。但是对于《长恨歌》故事里“夜半无人私语”那桩情节,似乎还没有人死心眼地问“又谁闻而谁述之耶?”或者杀风景地指斥“临邛道士”编造谎话。
[10] 例如《三朝北盟会编·炎兴下帙》卷六十八载杨造《乞罢和议疏》讲到沦陷的人民,就说:“窃恐岁月之久,人心懈怠。”
[11] 参看辛启泰辑《稼轩集钞存》卷一《乾道乙酉进美芹十论》里《观衅》第三。
[12] 《〈浮溪集〉拾遗》卷三。
[13] 黄震《黄氏日抄》卷六十六。
[14] 《道乡集》卷二。
[15] 这桩奇闻当时颇为流传,例如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三就有详细的叙述,还说:“又闻舒信道尝记之甚详,求其本不获。”南宋初康与之《昨梦录》记杨可试兄弟被老人引入“西京山中大穴”,内有“大聚落”,可供隐居,也正是桃花源的变相。
[16] 《剑南诗稿》卷二十三《书陶靖节桃源诗后》:“寄奴谈笑取秦燕,愚智皆知晋鼎迁;独为桃源人作传,固应不仕义熙年!”
[17] 周密《癸辛杂识》续集卷上载龚开《宋江三十六赞》。
[18] 魏禧《魏叔子诗集》卷一《读〈水浒〉》第二首:“君不择臣,相不下士,士不求友,乃在于此!”
[19] 例如宋庠《元宪集》卷十《坐旧州亭上作,亭下是梁山泊,水数百里》:“长天野浪相依碧,落日残云共作红;鱼缶回环千艇合,巷蒲明灭百帆通”;韩琦《安阳集》卷五《过梁山泊》,苏辙《栾城集》卷六《梁山泊》,又《梁山泊见荷花忆吴兴》第五首:“菰蒲出没风波际,雁鸭飞鸣雾雨中;应为高人爱吴越,故于齐鲁作南风。”
[20] 例如《元诗选》三集庚陆友《杞菊轩稿·题宋江三十六人画赞》,刘基《诚意伯文集》卷十七《分赃台》(参看李贽《焚书》卷五《李涉〈赠盗〉》条),朱彝尊《明诗综》卷五胡翰《夜过梁山泊》,王士禛《古夫于亭杂录》卷五载丘海石《过梁山泊》。
[21] 《隐居通议》卷七。
[22] 《后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五。
[23] 《后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四。
[24] 陈起《〈前贤小集〉拾遗》卷五《闺怨》。
[25] 见《墨庄漫录》卷五。
[26] 《具茨先生诗集》卷十三。
[27] 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四十。王若虚是师法白居易的,所以他说宋诗“亦有以自立,不必尽居其后”,算得一句平心之论,正像瞿佑《归田诗话》卷上论“举世宗唐恐未公”或者叶燮《己畦文集》卷八《黄叶村庄诗序》和《原诗》卷一论“因时善变”或者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四引申都穆《南濠诗话》那几节一样,因为那些人也都是不学宋诗的。
[28] 叶盛《水东日记》卷十记苏平语;那首诗是王珪的《恭和御制上元观灯》,见《华阳集》卷四。
[29] 《古今诗删》卷二十二以李建勋和灵一结束,卷二十三以刘基开始;参看屠隆《鸿苞集》卷十七:“宋诗河汉,不入品裁”,又陈子龙《陈忠裕全集》卷二十五《皇明诗选序》说宋诗跟明诗等不是“同类”而是“异物”。就因为讨厌何、李、王、李等前后“七子”的“复古”,明代中叶以后的作者又把宋诗抬出来,例如“公安派”捧得宋诗超过盛唐诗,捧得苏轼高出杜甫——参看袁宏道《瓶花斋集》卷九《答陶石篑》、陶望龄《歇庵集》卷十五《与袁六休书》之二;又谭元春《东坡诗选》载袁宏道跋、卷一《真兴寺阁》、《石苍舒醉墨堂》、卷五《赠眼医王彦若》附袁宏道评语。黄宗羲《明文授读》卷三十六所载叶向高《王亦泉诗序》、卷三十七所载何乔远《郑道圭诗序》、《吴可观诗草序》和曾异撰《徐叔亨山居次韵诗序》也全是有激于“七子”的“复古”而表扬宋诗的,同时使我们看出了清初黄宗羲、吕留良、吴之振、陈 等人提倡宋诗的渊源,有趣的是,许多宋人诗句靠明代通俗作品而推广,只是当时的读者未必知道是宋诗。举三个显著的例:《荷花荡》第三折里玉帝说的“淡月疏星绕建章,仙风吹下御炉香;侍臣鹄立通明殿,一朵红云捧玉皇”是苏轼《上元侍饮楼上呈同列》第三首,见《苏文忠公诗集》卷三十六;《鹦鹉洲》第三折里女巫说的“暖日薰杨柳,浓春醉海棠;放慵真有味,应俗苦相妨”是陈与义《放慵》前半四句,见《简斋诗集》卷十;《金瓶梅》第八十回的“正是‘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是黄庭坚《王厚颂》第二首后半两句,见《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五。参看宣统二年《小说时报》第六期《息楼谈馀》记载赣州“清音班”唱本里所用黄庭坚的各联诗句。
[30] 施山《薑露庵杂记》卷六。
[31] 例如何景明《何氏集》卷二十六《读〈精华录〉》:“山谷诗自宋以来论者皆谓似杜子美,固余所未喻也。”
[32] 参看于慎行《穀城山馆文集》卷十一《冯宗伯诗序》:“如画师写照……无一不似……了无生意……似之而失其真矣!”又《朱光禄集序》:“大者摹拟篇章,小者剽剥字句……形腴神索。”这是曾受“七子”影响的一位过来人的话。
[33] 这两个术语见方回《瀛奎律髓》卷十姚合《咏春》批语,参看卷十五陈子昂《晚次乐乡县》批语。
[34] 皎然《诗式》卷五“复古通变体”条。
[35] 姜夔《白石道人诗集》自序之二。
[36] 李梦阳《空同子集》卷六十二《驳何氏论文书》、《再与何氏书》;参看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二十六记顾璘驳李梦阳称杜甫诗如“至圆不能加规,至方不能加矩”。
[37] 《毛泽东选集》第三卷第882页(人民出版社版)。
[38] 《诗品》卷中。
[39] 《诗式》卷一“诗有四离”条。
[40] 《小仓山房诗集》卷二十七《仿元遗山〈论诗〉》第三十八首,所嘲笑的“无己氏”据说就指翁方纲。这首诗应该对照第五首称赞查慎行的诗:“他山书史腹便便,每到吟诗尽弃捐”;参看《随园诗话》卷一论咏古咏物诗:“必将此题之书籍无所不搜,及其成仍不用一典。”
[41] 刘克庄《后村大全集》卷九十六《韩隐君诗序》,是用韩愈《登封县尉卢殷墓志》里的话。韩愈那句话在宋代非常传诵,例如强幼安《唐子西文录》里“凡作诗平居须收拾诗材以备用”条,文珦《潜山集》卷三《哭李雪林》、卷五《周草窗吟稿号〈蜡屐〉为赋古诗》等。
[42] 王夫之《船山遗书》卷六十四《夕堂永日绪论》内编评苏轼黄庭坚。
[43] 德·桑克谛斯(F.De Sanctis)《意大利文学史》(Storia della Letteratura Italiana)一九六二年版第一册第342页。
[44] 吴乔《围炉诗话》卷一。
[45] 《默堂先生文集》卷四《小轩闲题》第二首:“渊明吾之师”,卷五《次韵令德答天启》:“我师陶靖节”。
[46] 《默堂先生文集》卷五《越州道中杂诗》第八首。
[47] 《莲峰集》卷二。
[48] 《小红萝菔须》作者勒那(Jules Renard)在《博物小志》(Histoires Naturelles)里自称的话,见贝尔诺亚(F.Bernouard)版本第三页。
[49] 《苏文忠公诗集》卷二十九。
[50] 《孙樵集》卷二。
[51] 《昌黎先生集》卷五。
[52] 《唐柳先生集》卷二十一。
[53] 《沧浪诗话·诗辨》节。
[54] 《沧浪诗话·诗法》节。
[55] 屠隆《由拳集》卷二十三《文论》。
[56] 《沧浪诗话·诗辨》节。
[57] 刘攽《中山诗话》。
[58] 任渊《后山诗注》卷三《次韵〈西湖徙鱼〉》。
[59] 李延昰《南吴旧话录》卷十八记谈田语;献吉就是李梦阳的表字。
[60] 《船山遗书》卷六十四《夕堂永日绪论》内编。参看李良年《秋锦山房集》卷二十二《题周栎园诗后》又《宋诗啜醨集》潘问奇自序论明七子。
[61] 吴骞《拜经楼诗话》卷四载汪师韩《跋厉樊榭诗》,那是《上湖分类文编》和《补钞》里没有收的。
[62] 陈衍《近代诗钞》第一册评祁寯藻。
[63] 《昌黎先生集》卷十六《答李翊书》、卷三十四《南阳樊绍述墓志铭》;参看李汉《昌黎先生集序》和李翱《李文公集》卷六《答朱载言书》,都反对“剽掠潜窃”,主张“陈言务去”。
[64] 《昌黎先生集》卷十二《进学解》;参看李冶《〈敬斋古今黈〉补遗》卷一赞韩愈、柳宗元、欧阳修都是本领高妙的大盗。
[65] 《诗式》卷一“三不同语意势”条。
[66] 《滹南遗老集》卷四十。
[67] 《钝吟杂录》卷四。
[68] 《围炉诗话》卷六。参看焦竑《澹园集》卷十二《答友人论文》:“夫古以为贼,今以为程。”
[69] 唯达(Marco Girolamo Vida)(1480—1566)《诗学》(De Arte Poetica)卷三,据匹特(Christopher Pitt)英译本,见恰末士(A.Chalmers)辑《英国诗人总汇》(English Poets)第十九册第647页。这是十六、十七世纪流传极广的理论,马利诺(G.B.Marino)指示作诗三法:翻译、模仿和盗窃——费莱罗(G.G.Ferrero)编《马利诺及其同派诗人选集》(Marino ei Marinisti)第26至30页。后世的古典主义作家也保持类似的看法,例如蒲伯(Alexander Pope)的《与渥而许(W.Walsh)书》——休朋(G.Sherburn)辑《蒲伯书信集》(Correspondence)第一册第19至20页,法郎士(Anatole France)的《为抄袭辩护》(Apologie Pour le Plagiat)——《文学生活》(La Vie littéraire)第四册第158至160页。
[70] 隆观易《宁灵销食录》卷四评陆游诗;这句话对陆游太苛刻,但是指出了旧诗词里那种现象。
[71] 也许可以举两个跟宋人著作有关的例:《太平广记》卷四百九十五“哥舒翰”条引《乾 子》,又钱易《南部新书》卷庚所载《北斗七星高》那首绝句跟洪迈《唐人万首绝句》五言卷二十所载《西鄙哥舒歌》有一半完全不同,《全唐诗》只收了洪迈搜采的那一首;程俱《北山小集》卷九《九日写怀》明明只借用了高适一句,《锦绣万花谷》前集卷四“重阳”门引了半首也注出是程俱的作品,《后村千家诗》卷四错把它当高适的诗,自明以来直到《全唐诗》沿袭了这个错误。
[72] 李壁的话完全出于《王直方诗话》;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七引有王直方的那一节。
[73] 见《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七、又何溪汶《竹庄诗话》卷二十一引《洪驹父诗话》,《锦绣万花谷》前集卷二十五“隐逸”门。王安石只把这个意思写入《渔家傲》词里:“茅屋数间窗窈窕,尘不到,时时自有春风扫”(《临川文集》卷三十七)。附带可以提起,《全唐诗》把《竹里》误收入李涉的诗里。
[74] 《庆湖遗老集》卷六《寓泊金陵寻王荆公陈迹》(自注:“戊辰三月赋”):“可须樽酒平生约,长望西州泪满巾”;《〈庆湖遗老集〉拾遗·重游钟山定林寺》(自注:“辛未正月金陵赋”)。
[75] 《读书杂识》卷十二。
[76] 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九,参看周 《清波杂志》卷八。
[77] 阎若璩《潜邱劄记》卷四上。在书本上掐指甲痕,以为这样可以有痕无迹,看来是明代流行的习惯,刘若愚《酌中志》卷十三就讲起过。
[78] 《仪顾堂题跋》卷十三《〈宋诗纪事〉跋》。
[79] 莱辛(Lessing)《索福克勒斯》(Sophokles),见彼得森(J. Petersen)与欧尔斯好森(W. V. Olshausen)合编《莱辛集》第十三册第396页,参看泼朗脱尔(Carl Prantl)的经典著作《逻辑学史》(Geschichte der Logik)第四册序文第三页。
[book_title]文前辅文
重印附记:
乘这次重印的机会,我作了几处文字上的小修改,增订了一些注解。
1978年4月
第六次重印附记:
1985年重印后,我又有些增改,主要在注释里。这书又将重印,而纸版损旧,得全部重排,出版社容许我有机会,把修订各处都收入书里,我很欣幸。在两次的重印过程里,弥松颐同志给我以细致的帮助,特此志谢。
1988年1月
第七次重印附记:
第六次重印后,承戴鸿森同志精密地校订印刷错误和补正注解。为排版方便起见,我把增订的注解作为书末补页;本书港台版的序文也附录于后,足以解释当时编选的经过。这次重印又费弥松颐同志大力,再此致谢。
最近,我蒙日本国内山精野先生和韩国李鸿镇教授寄赠本书的日语、韩语译本,惊喜之馀,又深感惭憾。诗歌的译文往往导引我们对原作增进理解和发现问题。我于日、韩两语寡昧无知,不能利用两位的精心迻译来修改一些注释,是件恨事。
1992年4月
[book_title]宋诗选注 一
柳开
柳开(946—999)字仲涂,自号东郊野夫、补亡先生,大名人,有《河东集》。他提倡韩愈和柳宗元的散文,把自己名字也弄得有点像文艺运动的口号:“肩愈”、“绍先” [1] 。在这一方面,他是王禹偁、欧阳修等的先导 [2] 。《河东集》里只保存了三首诗,也都学韩愈的风格,偏偏遗漏了他的名作,就是下面的一首。
* * *
[1] 《河东集》卷二《东郊野夫传》、卷五《答梁拾遗改名书》。
补注:《河东集》卷十四《宋故柳先生墓志铭》载所作与侄瀛七律中四句:“出众文章惟子厚(宗元),不群书札独公权。本朝事去同灰烬,圣代吾思绍祖先。”语意更爽利;柳开在古文和书法两方都想“绍”继“祖先”遗风,“绍先”兼包二者。“绍元”和“肩愈”虽是凑手的搭配,但只限于古文,而且也触犯祖先名讳了。
[2] 参看洪迈《容斋续笔》卷九。
塞上 [1]
鸣骹 [2] 直上一 [3] 千尺,天静无风声更干 [4] ;碧眼胡儿三百骑,尽提金勒 [5] 向云看。
* * *
[1] 见江少虞《皇朝类苑》卷三十五引《倦游杂录》。当时这首诗很传诵,还有人把诗意画成图画,据杨慎《升庵外集》卷七十八“蕃马胡儿”条,在明代“犹有此图稿本”。
[2] 原作“鹘”,《诗话总龟》前集卷四“称赏”门引《倦游录》作“ ”,卷十“雅什”门引《诗史》作“ ”,即“骹”,通作“嚆”,嚆矢就是响箭。
[3] 《诗史》作“几”。袁枚《随园诗话》卷十一摘录宋人笔记里的好绝句,不记姓名题目,第十五篇就是这首诗,“一”作“三”。
[4] 《随园诗话》作“风紧秋高雪正干”,大约是袁枚的改笔。
[5] “勒”是有嚼口的马络头;那一队胡人听见半天里一声响箭,都拉紧缰绳,把坐骑勒住。三四两句的句调可参看唐人李益(一作严维)《从军北征》:“碛里征人三百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郑文宝
郑文宝(952—1012)字仲贤,宁化人。他很多才多艺,对军事也颇为熟练,“好谈方略”。宋代收集他作品最多的人说他有文集二十卷 [1] ,但是现在已经失传,只在宋人编选或著作的总集、笔记、诗话,例如《皇朝文鉴》、《麈史》、《温公诗话》等等书里还保存了若干篇诗文以及零星诗句。根据司马光和欧阳修对他的称赏,想见他是宋初一位负有盛名的诗人,风格轻盈柔软,还承袭残唐五代的传统。
* * *
[1] 文莹《续湘山野录》;《宋史》卷二百七十七的记载就是根据那一节。
柳枝词 [1]
亭亭画舸系春 [2] 潭,直到 [3] 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 [4] 。
* * *
[1] 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四、后集卷三十五、何溪汶《竹庄诗话》(根据方回《桐江集》卷七,应当改作何汶《竹庄备全诗话》)卷十七、祝穆《事文类聚》别集卷二十五等;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六十七《书沧海遗珠后》引作:“临分只待酒初酣,画舸亭亭系碧潭,不管波涛与风雨”云云。也有人说是孙冕或张耒所作,不是郑文宝的手笔。题目是从《竹庄诗话》来的,“系”字的意思里就包涵着杨柳;古代有折柳赠别的风俗,所以刘禹锡《柳枝词》说:“长安陌上无穷树,只有垂杨绾别离。”诗里所说的那条油漆得花花绿绿的船,正拴在河边杨柳树上。
[2] 一作“寒”。
[3] 一作“只向”。
[4] 这首诗很像唐朝韦庄的《古离别》:“晴烟漠漠柳毵毵,不那离情酒半酣。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是江南。”但是第三第四句那种写法,比韦庄的后半首新鲜深细得多了,后来许多作家都仿效它。周邦彦甚至把这首诗整篇改写为《尉迟杯》词:“无情画舸、都不管、烟波隔前浦,等行人醉拥重衾,载得离恨归去。”(《清真词》卷下)石孝友《玉楼春》词把船变为马:“春愁离恨重于山,不信马儿驼得动。”(《全宋词》卷一百八十)王实甫《西厢记》里把船变成车,第四本第一折:“试着那司天台打算半年愁,端的是太平车儿约有十馀载。”第三折:“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陆娟《送人还新安》又把愁和恨变成“春色”:“万点落花舟一叶,载将春色到江南。”(钱谦益《列朝诗集传》闰四,陈田《明诗纪事》乙签卷十三作吴镇诗)
王禹偁
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巨野人,有《小畜集》。北宋初年的诗歌大多是轻佻浮华,缺乏人民性,王禹偁极力要挽回这种风气。他提倡杜甫和白居易的诗,在北宋三位师法白居易的名诗人里——其他两人是苏轼和张耒——他是最早的,也是受影响最深的。他对杜甫的评论也很值得注意。以前推崇杜甫的人都说他能够“集大成”,综合了过去作家的各种长处,例如元稹《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说:“小大之有所总萃”,“尽得古今之体势” [1] ;王禹偁注重杜甫“推陈出新”这一点,在《日长简仲咸》那首诗里,用了在当时算得很创辟的语言来歌颂杜甫开辟了诗的领域:“子美集开诗世界” [2] 。
* * *
[1] 《元氏长庆集》卷五十六。
[2] 《小畜集》卷九。
对雪
帝乡 [1] 岁云暮,衡门 [2] 昼长闭。五日免常参 [3] ,三馆 [4] 无公事。读书夜卧迟,多成日高睡。睡起毛骨寒,窗牖琼花坠。披衣出户看,飘飘满天地。岂敢患贫居,聊将贺丰岁。月俸虽无馀,晨炊且相继。薪刍未缺供,酒肴亦能备。数杯奉亲老,一酌均兄弟。妻子不饥寒,相聚歌时瑞 [5] 。因思河朔民,输挽供边鄙 [6] :车重数十斛,路遥数百里,羸蹄冻不行,死辙冰难曳,夜来何处宿,阒寂荒陂里。又思边塞兵,荷戈御胡骑:城上卓旌旗,楼中望烽燧,弓劲添气力,甲寒侵骨髓,今日何处行,牢落穷沙际。自念亦何人,偷安得如是!深为苍生蠹,仍尸谏官位 [7] 。謇谔 [8] 无一言,岂得为直士?褒贬无一词,岂得为良史?不耕一亩田,不持一只矢;多惭富人 [9] 术,且乏安边议。空作对雪吟,勤勤谢知己 [10] 。
* * *
[1] 指北宋京都汴梁。
[2] “横木为门”;引申为简陋的住宅。
[3] 皇帝每五天坐一次朝,臣子上朝拜见,这是汉代传下来的规矩。“免常参”就是豁免他五天一上朝的照例礼节。
[4] 指昭文、国史、集贤三馆。此诗约作于宋太宗赵光义端拱一年(公元988年),那时候王禹偁的官职是“右拾遗直史馆”。“右拾遗”是“谏官”,有批评和劝告皇帝的责任,所以这首诗后面说:“仍尸谏官位”;“直史馆”是“史官”,应该把皇帝的言行和国家的事故作真实的、毫无掩饰的记载,所以这首诗后面说:“岂得为良史?”
[5] 古人称冬雪为“瑞雪”。
[6] “河朔”就是黄河以北。那时候宋跟契丹(自公元1066年起又改称辽)正打仗,王禹偁也向宋太宗献了《御戎十策》。北宋时抽民丁运输军粮的情况,李复《兵馈行》写得最详细,可以参看:“人负五斗兼蓑笠,米供两兵更自食;高卑日概给二升,六斗才可供十日。……运粮恐惧乏军兴,再符差点催馈军。比户追索丁口绝,县官不敢言无人;尽将妇妻作男子,数少更及羸老身。”(《潏水集》卷十一)
[7] 有了“谏官”的职位而不尽“谏官”的责任。
[8] 不留情面的直说。
[9] 等于“富民”,富国裕民的意思。
[10] 等于“谢知己(之)勤勤”——对不住好朋友们热忱的期望。王禹偁虽然这样批评自己,但据当时各种记载和他自己的作品看来,他是个有胆量说话的人。
寒食 [1]
今年寒食在商山 [2] ,山里风光亦可怜 [3] :稚子就花拈蛱蝶,人家依树系秋千;郊原晓绿初经雨,巷陌春阴乍禁烟。副使官闲莫惆怅,酒钱犹有撰碑钱 [4] 。
* * *
[1] 清明前二日。古代风俗,这几天不举火,只吃冷东西,就是这首诗第六句所谓“禁烟”。
[2] 陕西商县。淳化二年(公元991年),王禹偁得罪了宋太宗,被贬为商州团练副使,从此就常有忆恋首都汴梁的诗。这一首大约是淳化三年的作品;“今年寒食在商山”透露出他去年的寒食节还是在汴梁过的。自唐至宋,寒食清明是游玩宴会的好日子,宋代思想家邵雍的《春游》诗第一句就说“人间佳节唯寒食”(《伊川击壤集》卷二)。北宋时汴梁在这几天的热闹情景,我们只要看柳永《乐章集》里咏清明的两首《木兰花慢》词和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七的记载,就可以想象;中国艺术史上场面最巨大的一幅人物画、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画里有到一千六百四十三个人和二百零八头动物(据斋藤谦《拙堂文话》卷八所引统计)——正是描写北宋汴梁的这种盛况。王禹偁诗里写“今年”在商州度寒食节的清静,意思说往年在汴梁不是这样的。
[3] 可爱,不是可鄙。(汪师韩《诗学纂闻》“可怜有二义”条)王禹偁有首诗,《小畜集》里没有收,是把唐人的旧诗改头换面,写他贬官在外的心情:“忆昔西都看牡丹,稍无颜色便心阑;而今寂寞山城里,鼓子花开亦喜欢。”(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一)“亦可怜”就是“亦喜欢”。
[4] 替人家作了碑记、墓志铭等文章的稿费,当时所谓“润笔”。
村行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1]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何事吟馀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 * *
[1] 按逻辑说来,“反”包含先有“正”,否定命题总预先假设着肯定命题。王夫之《思问录·内篇》所谓:“言‘无’者,激于言‘有’而破除之也。”诗人常常运用这个道理。山峰本来是不能语而“无语”的,王禹偁说它们“无语”,或如龚自珍《己亥杂诗》说“送我摇鞭竟东去,此山不语看中原”,并不违反事实;但是同时也仿佛表示它们原先能语、有语、欲语而此刻忽然“无语”。这样,“数峰无语”、“此山不语”才不是一句不消说得的废话。(参看司空图《诗品》:“落花无言”,或徐夤《再幸华清赋》:“落花流水无言而但送年”,都是采用李白《溧阳濑水贞孝女碑铭》:“春风三十,花落无言。”)改用正面的说法,例如“数峰毕静”,就减削了意味,除非那种正面字眼强烈暗示山峰也有生命或心灵,像李商隐《楚宫》:“暮雨自归山悄悄。”有人说,秦观《满庭芳》词:“凭阑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比不上张升《离亭燕》词:“怅望倚层楼,寒日无言西下”(《历代词人考略》卷八),也许正是这个缘故。
寇准
寇准(961—1023)字平仲,下邽人,有《寇忠愍公诗集》。同时人范雍为他的诗集作序,说他“平昔酷爱王右丞韦苏州诗”;他的名作《春日登楼怀归》里传诵的“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也只是把韦应物《滁州西涧》的“野渡无人舟自横”一句扩大为一联。他的七言绝诗比较不依傍前人,最有韵味。
书河上亭壁 [1]
岸阔樯稀波渺茫,独凭危槛思何长。萧萧远树疏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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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共有四首,分咏四季景物,这一首写的是秋景。
夏日
离心杳杳思迟迟,深院无人柳自垂。日暮长廊闻燕语,轻寒微雨麦秋 [1] 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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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初夏,正是麦熟的时候;秋天,是谷物收成的季节,因此古人引申称初夏为“麦秋”。
林逋
林逋(967—1028)字君复,钱塘人,有《林和靖先生诗集》。那时候有一群山林诗人,有的出家做和尚——例如所谓“九僧”,有的隐居做处士——例如林逋、魏野、曹汝弼等。他们的风格多少相像,都流露出晚唐诗人贾岛、姚合的影响。林逋算得这里面突出的作者,用一种细碎小巧的笔法来写清苦而又幽静的隐居生涯。他住在西湖的孤山,歌咏西湖风景的诗很多,也是他比较好的作品。
孤山寺端上人 [1] 房写望
底处 [2] 凭阑思眇然?孤山塔后阁西偏。阴沉画轴林间寺,零落棋枰葑上田 [3] ;秋景有时飞独鸟,夕阳无事起寒烟 [4] 。迟留更爱吾庐近,只待重来看雪天。
* * *
[1] 和尚的尊称。
[2] 何处。
[3] 葑就是菰米的根,“葑上田”又称“架田”——把木框子浮在水面,架子上安着葑泥,“动辄数十丈,厚亦数尺……如木筏然,可撑以往来”(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七引《蔡宽夫诗话》)。范成大《晚春田园杂兴》第七首的“小舟撑取葑田归”(《石湖诗集》卷二十七),可以帮助我们了解第四句的景象。这一联写暮色昏黄的时候,阴森森的树林里隐约有几所寺院,黯淡得像一幅退了颜色的画,而一块块架田又像棋盘上割了来的方格子,零星在水面飘荡。从林逋这首诗以后,这两个比喻——尤其是后面一个——就常在诗里出现。滕岑《游西湖》:“何人为展古画幅,尘暗缣绡浓淡间”(《永乐大典》卷二千二百六十四“湖”字部引),程孟阳《闻等慈师在拂水有寄》:“古寺正如昏壁画”(《松圆浪淘集》卷十五),黄庭坚《题安福李令朝华亭》:“田似围棋据一枰”,又《次韵知命入青原山口》:“稻田棋局方”,文同《闲居院上方晚景》:“秋田沟垅如棋局”(《丹渊集》卷八),金君卿《同陈郎中游南塘》:“千顷芋畦楸罫局”(《金氏文集》卷上),杨万里《晚望》:“天置楸枰作稻畦”(《诚斋集》卷十二),杨慎《出郊》:“平田如棋局”(《升庵全集》卷三十三)等等。其实韩愈《和刘使君三堂二十一咏》里的《稻畦》诗早说:“罫布畦堪数”,可是句子不醒豁,所以这个比喻也就没有引起林逋以前诗人的注意。
[4] 意思说寒烟之外什么都没有。
晏殊
晏殊(991—1055)字同叔,临川人。他的门生说:“晏相国,今世之工为诗者也。末年见编集者乃过万篇,唐人以来所未有” [1] 。假如这句话没有夸张,那末晏殊作品之多,超过“六十年间万首诗”的陆游 [2] 。这一万多篇诗,跟五代时王仁裕《西江集》的万馀首诗一样 [3] ,散失没有流传。到清初才有人搜辑《元献遗文》一卷,后来又有人作《补编》和《增辑》,当然还可以添补些,可是总寥寥无几。
据说他爱读韦应物诗,赞它“全没些儿脂腻气” [4] 。但是从他现存的作品看来,他主要还是受了李商隐的影响 [5] 。也许因为他反对“脂腻”,所以他跟当时师法李商隐的西昆体作者以及宋庠、宋祁、胡宿等人不同,比较活泼轻快,不像他们那样浓得化不开,窒塞闷气。他也有时把古典成语割裂简省得牵强不通,例如《赋得秋雨》的“楚梦先知薤叶凉”把楚怀王梦见巫山神女那件事缩成“楚梦”两个字,比李商隐《圣女祠》的“肠回楚国梦”更加生硬,不过还不至于像胡宿把老子讲过“如登春台”那件事缩成“老台” [6] 。这种修词是唐人类书《初学记》滋长的习气 [7] ,而更是摹仿李商隐的流弊 [8] 。文艺里的摹仿总把所摹仿的作家的短处缺点也学来,就像传说里的那个女人裁裤子:她把旧裤子拿来做榜样,看见旧裤子扯破了一块,忙也照式照样在新裤子上剪个窟窿 [9] 。
* * *
[1] 宋祁《笔记》卷上。
[2] 见《剑南诗稿》卷四十九《小饮梅花下作》。
[3] 《旧五代史》卷一百二十八、《新五代史》卷五十七、曾慥《类说》卷二十六载《后史补》。
[4] 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五。
[5] 参看方回《瀛奎律髓》卷十、卷十七。
[6] 参看卢文弨《龙城札记》卷二指摘胡宿诗里的这类词句。
[7] 参看李济翁《资暇集》卷上批评《初学记》把魏武帝曹操做过“乌鹊南飞”一句诗那件事缩成“魏鹊”。
[8] 例如李商隐《喜雪》的“曹衣”、《自桂林奉使江陵途中感怀》的“楚醪”等。
[9] 《韩非子》第三十二《外储说左》上。
无题 [1]
油壁香车 [2] 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 [3]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瑟禁烟 [4] 中。鱼书 [5] 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6] 。
* * *
[1] 一作《寓意》。
[2] 油漆涂饰的车子。
[3] “峡”指巫峡,自从宋玉《高唐赋》以后,在古代诗文里变成情人欢聚的代替词。这句说情人分散,不知下落。
[4] 见前王禹偁《寒食》注〔1〕。
[5] 信札。古诗《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诗词里常把“鲤鱼”作为书信的代替词。
[6] 晏殊有首《鹊踏枝》词也说:“欲寄彩鸾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梅尧臣
梅尧臣(1002—1060)字圣俞,宣城人,有《宛陵先生集》。王禹偁没有发生多少作用;西昆体起来了,愈加脱离现实,注重形式,讲究华丽的词藻。梅尧臣反对这种意义空洞语言晦涩的诗体,主张“平淡” [1] ,在当时有极高的声望,起极大的影响。他对人民疾苦体会很深,用的字句也颇朴素,看来古诗从韩愈、孟郊、还有卢仝那里学了些手法,五言律诗受了王维、孟浩然的启发。不过他“平”得常常没有劲,“淡”得往往没有味。他要矫正华而不实、大而无当的习气,就每每一本正经的用些笨重干燥不很像诗的词句来写琐碎丑恶不大入诗的事物,例如聚餐后害霍乱、上茅房看见粪蛆、喝了茶肚子里打咕噜之类 [2] 。可以说是从坑里跳出来,不小心又恰恰掉在井里去了。再举一个例。自从《诗经·邶风》里《终风》的“愿言则嚏”,打嚏喷也算是入诗的事物了,尤其因为郑玄在笺注里采取了民间的传说,把这个冷热不调的生理反应说成离别相思的心理感应 [3] 。诗人也有写自己打嚏喷因而说人家在想念的 [4] ,也有写自己不打嚏喷因而怨人家不想念的 [5] 。梅尧臣在诗里就写自己出外思家,希望他那位少年美貌的夫人在闺中因此大打嚏喷:“我今斋寝泰坛外,侘傺愿嚏朱颜妻。” [6] 这也许是有意要避免沈约《六忆诗》里“笑时应无比,嗔时更可怜”那类套语,但是“朱颜”和“嚏”这两个形像配合一起,无意中变为滑稽,冲散了抒情诗的气味;“愿言则嚏”这个传说在元曲里成为插科打诨的材料 [7] ,有它的道理。这类不自觉的滑稽正是梅尧臣改革诗体所付的一部分代价。
* * *
[1] 《宛陵先生集》卷二十八《和晏相公》、卷四十六《读邵不疑诗卷》、卷六十《林和靖先生诗集序》。
[2] 《宛陵先生集》卷二十三《四月二十八日记与王正仲及舍弟饮》、卷三十《扪虱得蚤》、卷三十六《八月九日晨兴如厕有鸦啄蛆》、卷五十六《次韵和永叔〈尝茶〉》等等,参看贺裳《载酒园诗话》卷一“咏物”条又卷五。
[3] 参看洪迈《容斋随笔》卷四。
[4] 例如苏轼《元日过丹阳》:“白发苍颜谁肯记,晓来频嚏为何人?”又黄庭坚《薛乐道自南阳来入都留宿会饮》:“举觞遥酌我,发嚏知见颂。”
[5] 例如辛弃疾《〈稼轩词〉补遗》里《谒金门·和陈提干》:“因甚无个‘阿鹊’地,没工夫说里。”
[6] 《宛陵先生集》卷十三《愿嚏》。参看萧东夫《齐天乐》:“甚怕见灯昏,梦游间阻,怨煞娇痴,绿窗还嚏否?”(《草堂诗馀》卷中)《牡丹亭》第二十六出《玩真》柳梦梅所谓“叫得你喷嚏像天花唾”,正是这个意思。
[7] 例如杨文奎《儿女团圆》第二折“王兽医上,打 科”;《李逵负荆》第三折、《看钱奴》第三折、《货郎旦》第四折等都有这个打诨。
田家
南山尝种豆,碎荚落风雨 [1] ;空收一束萁 [2] ,无物充煎釜 [3] 。
* * *
[1] 豆荚给风吹雨打得都零落了。
[2] 豆茎。
[3] 这首诗借用两个古人的名句:汉代杨恽《报孙会宗书》的“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和三国时曹植《七步诗》的“萁向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杨恽是讽刺朝廷混乱,曹植是比喻兄弟残杀,梅尧臣把他们的话合在一起来写农民的贫困,仿佛移花接木似的,产生了一个新的形象。意思说:农民虽然还有豆萁可烧,却没有豆子可煮,锅里空空的,连“煮豆燃萁”都不可能了。
陶者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1] 。
* * *
[1] 这是写劳动人民辛苦产生的果实,全给剥削者掠夺去享受。汉代刘安《淮南子》卷十七《说林训》里有几句类似谚语的话讲到这种不合理的现象,也提及梅尧臣诗里所说的烧瓦工人:“屠者藿羹,车者步行,陶人用缺盆,匠人处狭庐——为者不得用,用者不肯为。”可是这几句只是轻描淡写,没有把“为者”和“用者”双方苦乐不均的情形对照起来,不像后来唐代一句谚语那样衬托得鲜明:“赤脚人趁兔,著靴人吃肉。”(慧明《五灯会元》卷十一延沼语录,《全唐诗》第十二函第八册“语”类。)唐诗里像孟郊《织妇词》的“如何织纨素,自著蓝缕衣!”郑谷《偶书》的“不会苍苍主何事,忍饥多是力耕人!”于 《辛苦行》的“垅上扶犁儿,手种腹长饥;窗下掷梭女,手织身无衣;”和杜荀鹤《蚕妇》的“年年道我蚕辛苦,底事浑身著苎麻?”也都表示对这种现象的愤慨。梅尧臣这首诗用唐代那句谚语的对照方法,不加论断,简辣深刻;同时人张俞的《蚕妇》:“昨日到城郭,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非是养蚕人。”(吕祖谦《皇朝文鉴》卷二十六)虽然落在孟郊、杜荀鹤等的范围里,也可以参看。罗隐《蜂》:“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正是同样的用意而采取了比喻的写法。
田家语
庚辰诏书:凡民三丁籍一,立校与长,号“弓箭手”,用备不虞 [1] 。主司欲以多媚上,急责郡吏;郡吏畏,不敢辨,遂以属县令。互搜民口,虽老幼不得免。上下愁怨,天雨淫淫 [2] ,岂助圣上抚育之意耶?因录田家之言,次为文,以俟采诗者云 [3] 。
谁道田家乐?春税秋未足!里胥扣我门,日夕苦煎促。盛夏流潦多,白水高于屋。水既害我菽,蝗又食我粟。前月诏书来,生齿复板录 [4] ;三丁籍一壮,恶使操弓 [5] 。州符 [6] 今又严,老吏持鞭朴;搜索稚与艾,唯存跛无目 [7] 。田闾敢怨嗟 [8] ,父子各悲哭。南亩焉可事?买箭卖牛犊 [9] 。愁气变久雨,铛缶空无粥。盲跛不能耕,死亡在迟速 [10] 。我闻诚所渐,徒尔叨君禄;却咏《归去来》,刈薪向深谷 [11] 。
* * *
[1] “庚辰”是宋仁宗赵祯康定元年,那年西夏出兵攻宋。宋代兵制,正规军队之外,还有“乡兵”或称“弓箭手”、或称“弩手”、或称“枪手”等等;就当地人口每户二丁三丁抽一,四丁五丁抽二,六丁七丁抽三,八丁以上抽四,“团结训练,以为防守”(《宋史》卷一百九十)。“籍”是把名字登记在兵士“花名册”上。
[2] 中国古代流行“天人感应”那种说法,以为人事处置不当,就会引起天灾;诗里“愁气变久雨”也是这个意思。
[3] 相传周代有“行人”这种官,负责搜集民间的诗歌,好让“天子”知道些人民的舆论和生活。白居易《新乐府》第五十首说:“采诗官,采诗听歌导人言;言者无罪闻者诫,下流上通上下泰。周灭秦兴至隋氏,十代采诗官不置。”宋代的学者甚至认为“采诗官不置”是秦亡的原因。(郑樵《夹漈遗稿》卷二《论秦因诗废而亡》)宋代当然也没有设立“采诗官”,梅尧臣的意思不过说希望他这首诗能够使下情上达。“次”是“编排”。
[4] “生齿”就是人口;“板”通“版”,就是登记。
[5] “恶”就是“凶狠”;“ ”音“独”,又音“蜀”,弓的套子。
[6] “符”指命令或公文。“州”指那时候所谓“府”,就是序里的“郡”。
[7] 老的小的都抽去了,只留下些瘸子和瞎子。
[8] “敢”等于“不敢”或“何敢”。在汉代作品里往往“如”等于“不如”,“敢”等于“不敢”(顾炎武《日知录》卷三十二“语急”条);宋人常模仿这种语法,所以南宋的任渊、刘辰翁等人在注或评王安石、陈师道等诗集时,把“堪”解释为“不堪”,“得知”解释为“不得知”。
[9] 这是反用汉代龚遂教百姓“卖剑买牛,卖刀买犊”的故事。
[10] 早晚就要死。
[11] 据跟这首诗同时作的《汝坟贫女》来推测,这时候梅尧臣做河南襄城县令,所以说“叨君禄”;“却咏《归去来》”借用陶潜《归去来词》。
汝坟 [1] 贫女
时再点弓手,老幼俱集。大雨甚寒,道死者百馀人;自壤河至昆阳老牛陂,僵尸相继。
汝坟贫家女,行哭音凄怆。自言有老父,孤独无丁壮。郡吏来何暴,县官不敢抗。督遣勿稽留,龙钟去携杖。勤勤嘱四邻,幸愿相依傍 [2] 。适闻闾里归,问讯疑犹强 [3] 。果然寒雨中,僵死壤河上。弱质无以托,横尸无以葬;生女不如男,虽存何所当!拊膺呼苍天,生死将奈向 [4] ?
* * *
[1] 河南汝河河边。“汝坟”原是《诗经》的《国风·周南》里一首诗题;那首诗是妇女的口气,说道:“鲂鱼 尾,王室如毁;虽则如毁,父母孔迩。”梅尧臣这首诗也记载妇女的哀怨,进一层说私家也“毁”了,连父亲都磨折死了,自己没依没靠的了。
[2] 这一句是女孩子嘱托街坊的话。老头子逼得没路走,只好拄着拐棍去充乡兵,邻居也有人一同抽点去的,女孩子就恳求他们照顾她爸爸。
[3] 以为他还能勉强支持,便去打听消息。
[4] 活下去呢?还是一死完事呢?“奈”就是“何”。梅尧臣同时人的记载可以跟这两首诗印证的,是司马光的《论义勇六劄子》。(《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三十一至卷三十二)《第一劄子》说:“康定庆历之际,赵元昊叛乱……国家乏少正兵,遂籍陕西之民,三丁之内选一丁以为乡弓手……闾里之间,惶扰愁怨……骨肉流离,田园荡尽”;《第五劄子》说抽去当弓箭手的人,脸上或手上都刺了字,还得缴纳军粮,“是一家而给二家之事”。
鲁山 [1] 山行
适与野情惬 [2] ,千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
* * *
[1] 一名露山,在河南鲁山县东北。
[2] 恰恰配合我爱好天然风物的脾气。
东溪 [1]
行到东溪看水时,坐临孤屿发船迟。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短短蒲茸齐似翦,平平沙石净于筛。情虽不厌住不得,薄暮归来车马疲。
* * *
[1] 一名宛溪,在梅尧臣故乡宣城。
考试毕登铨楼 [1]
春云浓淡日微光,双阙重门耸建章 [2] 。不上楼来知 [3] 几日,满城无算 [4] 柳梢黄。
* * *
[1] 这首是《宛陵先生集》里遗漏的诗,误收入“四库全书馆”辑本刘攽《彭城集》卷十八,现在根据北宋晁说之《晁氏客语》和南宋无名氏《爱日斋丛钞》卷三订正。梅尧臣是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春天进士考试的“小试官”(欧阳修《归田录》卷二);《宛陵先生集》所收这时期的诗里有《上元从主人登尚书省东楼》一首,大约就指这里所谓“铨楼”,“铨”是考选的意思。
[2] 借用汉武帝的宫名来指当时汴梁的宫殿。
[3] 一作“今”。
[4] 一作“多少”。
苏舜钦
苏舜钦(1008—1048)字子美,开封人,有《苏学士文集》。他跟梅尧臣齐名,创作的目标也大致相同。他的观察力虽没有梅尧臣那样细密,情感比较激昂,语言比较畅达,只是修词上也常犯粗糙生硬的毛病。陆游诗的一个主题——愤慨国势削弱、异族侵凌而愿意“破敌立功”那种英雄抱负——在宋诗里恐怕最早见于苏舜钦的作品,这是值得提起的一点,虽然这里没有选他那些诗。
城南感怀呈永叔 [1]
春阳泛野动,春阴与天低;远林气蔼蔼,长道风依依。览物虽暂适,感怀翻然移。所见既可骇,所闻良可悲。去年水后旱,田亩不及犁。冬温晚得雪,宿麦生者稀。前去 [2] 固无望,即日已苦饥。老稚满田野,斲掘寻凫茈 [3] 。此物近亦尽,卷耳 [4] 共所资:昔云能驱风 [5] ,充腹理不疑;今乃有毒厉,肠胃生疮痍。十有七八死,当路横其尸;犬彘咋其骨,乌鸢啄其皮。胡为残良民,令此鸟兽肥?天岂意如此?泱荡莫可知 [6] !高位厌粱肉,坐论搀云霓 [7] ;岂无富人术,使之长熙熙?我今饥伶俜,悯此复自思:自济既不暇,将复奈尔为!愁愤徒满胸,嵘 不能齐 [8] 。
* * *
[1] 欧阳修字永叔。
[2] 将来或前途。
[3] 荸荠。“茈”原作“芘”,疑是误字。
[4] 一种菊科植物,嫩叶可以吃。《诗经》的《国风·周南》里就有一首讲起采卷耳的诗。
[5] 头眩或四肢麻木。
[6] 等于说“莫测高深”。“泱”原作“决”,疑是误字。
[7] “厌”通“餍”,“搀”就是“刺”。那些大官吃饱了好饭,安坐着发些不切实际的空谈、钻到九霄云外去的高论。白居易《秦中吟》里《江南旱》一首只写那些“大夫”“将军”之类“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没写到这种饱食终日、清谈误国的现象。
[8] 心里的愁愤不平,仿佛高山峻岭。“ ”通“峵”。隋僧真观《愁赋》:“譬山岳之穹窿,类沧溟之滉瀁”(《全隋文》卷三十四),把山和水来比愁;后世咏愁思的常把水来比忧愁的绵延深阔,山的比喻较少,苏舜钦这两句可以跟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的“忧端齐终南, 洞不可掇”参看。
夏意
别院深深夏席清,石榴开遍透帘明。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淮中晚泊犊头
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
初晴游沧浪亭 [1]
夜雨连明春水生,娇云浓暖弄微晴。帘虚日薄花竹静,时有乳鸠相对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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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苏舜钦因事革职为民,住在苏州,造了这个亭子。
暑中闲咏
嘉果浮沉酒半醺,床头书册乱纷纷。北轩凉吹开疏竹,卧看青天行白云。
欧阳修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自号醉翁,又号六一居士,庐陵人,有《文忠集》。他是当时公认的文坛领袖,有宋以来第一个在散文、诗、词各方面都成就卓著的作家。梅尧臣和苏舜钦对他起了启蒙的作用,可是他对语言的把握,对字句和音节的感性,都在他们之上。他深受李白和韩愈的影响,要想一方面保存唐人定下来的形式,一方面使这些形式具有弹性,可以比较的畅所欲言而不致于削足适履似的牺牲了内容,希望诗歌不丧失整齐的体裁而能接近散文那样的流动萧洒的风格。在“以文为诗”这一点上,他为王安石、苏轼等人奠了基础,同时也替道学家像邵雍、徐积之流开了个端;这些道学家常要用诗体来讲哲学、史学以至天文、水利,更觉得内容受了诗律的限制,就进一步的散文化,写出来的不是摆脱了形式整齐的束缚的诗歌,而是还未摆脱押韵的牵累的散文,例如徐积那首近两千字的《大河》诗 [1] 。
南宋有个裴及卿,为欧阳修的诗歌作了注解 [2] ,似乎当时就没有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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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徐节孝先生文集》卷一。
[2] 魏了翁《鹤山大全集》卷五十四《裴梦得注欧阳公诗集序》。
晚泊岳阳
卧闻岳阳城里钟,系舟岳阳城下树。正见空江明月来,云水苍茫失江路。夜深江月弄清辉,水上人歌月下归;一阕声长听不尽,轻舟短楫去如飞。
戏答元珍 [1]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2]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3] 。曾是洛阳花下客 [4] ,野芳虽晚不须嗟 [5] 。
* * *
[1] 一作《花时久雨之什》。这是欧阳修被贬为湖北峡州夷陵县令时候的诗;丁宝臣字元珍,正做峡州判官。欧阳修很得意这首诗;他还有几首极自负的作品,这里都没有选,洪亮吉《北江诗话》卷二很中肯地说:“欧公善诗而不善评诗……自诩《庐山高》,在公集中,亦属中下。”(参看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三十六《跋〈庐山高〉》、卷一百四十七《艺苑卮言》卷四,姚范《援鹑堂笔记》卷四十)
[2] 参看欧阳修《居士集》卷三十九《夷陵县至喜堂记》:“风俗朴野……有橘柚茶笋四时之味……江山美秀。”
[3] 一作“鸟声渐变知芳节,人意无聊感物华”。
[4] 欧阳修做过洛阳留守推官。北宋时洛阳的花园最盛,“洛阳花福”列在当时所谓“天下九福”里(陶穀《清异录》卷一,参看太平老人《袖中锦》里“天下第一”、“古所不及”、“四妖”三条);所以邵雍《春游》诗说:“天下名园重洛阳。”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有一篇《洛阳名园记》也叙述北宋时洛阳的十九个花园。洛阳的牡丹尤其著名,欧阳修就写过《洛阳牡丹记》和《洛阳牡丹图》诗。
[5] 参看王禹偁《寒食》注〔3〕。
啼鸟 [1]
穷山候至阳气生,百物如与时节争。官居荒凉草树密,撩乱红 [2] 紫开繁英。花深叶暗耀朝日,日 [3] 暖众鸟皆嘤鸣。鸟言我岂解尔意,绵蛮但爱声可听:南窗睡多春正美,百舌未晓催天明;黄鹂颜色已可爱,舌端哑咤如娇婴 [4] ;竹林静啼 [5] 青竹笋 [6] ,深处不见惟闻声;陂田绕郭白水满,戴胜谷谷催春耕;谁谓鸣鸠拙无用,雄雌各自知阴晴 [7] :雨声萧萧泥滑滑,草深苔绿无人行;独有花上提葫芦,劝我沽酒花前倾。其馀百种各嘲 ,异乡殊俗难知名。我遭谗口身落此 [8] ,每闻巧舌宜可憎。春到山城苦寂寞,把盏常恨无娉婷。花开鸟语辄自醉,醉与花鸟为交 [9] 朋。花能嫣然顾我笑,鸟劝我饮非无情。身闲酒美惜光景,惟恐鸟散花飘零。可笑灵均楚泽畔,离骚憔悴愁独醒 [10] 。
* * *
[1] 这首是在滁州做的。
[2] “撩乱红”一作“乱红殷”。
[3] “日”一作“一”。
[4] 苏舜钦《苏学士文集》卷八《雨中闻莺》诗也说:“娇 人家小女儿,半啼半语隔花枝。”
[5] “静啼”一作“啼尽”。
[6] “青竹笋”以及下面的“戴胜”、“泥滑滑”、“提葫芦”都是鸟名。
[7] 鸠不会营巢,一名“拙鸟”;古代谚语说:“天欲雨,鸠逐妇;天既雨,鸠呼妇。”
[8] 《居士集》目录以此诗编在庆历六年。庆历五年欧阳修因甥女张氏暧昧之事,被人诬告,他出知滁州。“谗口”就指捕风捉影攻击他的政敌。
[9] “交”一作“友”。
[10] “灵均”就是屈原。《楚词·渔父》篇里说:“屈原既放……行吟泽畔……颜色憔悴……曰:‘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被放。’”欧阳修借用这句比喻,作为喝酒的藉口而寄托自己的牢骚。
春日西湖寄谢法曹歌 [1]
西湖春色归,春水绿于染。群芳烂不收,东风落如糁。西湖者,许昌胜地也。 参军春思乱如云,白发题诗愁送春;谢君有“多情未老已白发,野思到春如乱云”之句。 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万里思春尚有情,忽逢春至客心惊;雪消门外千山绿,花发江边二月晴。少年把酒逢春色,今日逢春头已白。异乡物态与人殊,惟有东风旧相识。
* * *
[1] 谢伯初字景山,那时候做河南许州法曹。据欧阳修《诗话》,这也是在夷陵时的诗:谢伯初寄诗安慰他的贬官,因此有这首回答。欧阳修在宋仁宗景祐四年(公元1037年)三月到许州去续娶,这首诗是二月里做的,所以开首写的西湖春色都是设想或传闻之词。
别滁 [1]
花光浓烂柳轻明,酌酒花前送我行。我亦且 [2] 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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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欧阳修离开滁州太守任的诗。
[2] 一作“秪”。
[3] 黄庭坚《夜发分宁寄杜涧叟》:“我自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正从这首诗来。欧阳修这两句可以说是唐人张谓《送卢举使河源》里“长路关山何日尽,满堂丝管为君愁”;武元衡《酬裴起居》:“况是池塘风雨夜,不堪弦管尽离声”;白居易《及第后归觐》:“轩车动行色,丝管举离声”等等的翻案。
奉使道中作 [1]
客梦方在家,角声已催晓;匆匆行人起,共怨角声早。马蹄终日践冰霜,未到思回空断肠。少贪梦里还家乐,早起前山 [2] 路正长。
* * *
[1] 至和二年(公元1055年)冬天,宋仁宗派欧阳修到契丹国去贺新君登位。
[2] “前山”一作“山前”。
[book_title]宋诗选注 二
柳永
柳永(生年死年不详)原名三变,字耆卿,崇安人。他是词的大作家,只留下来两三首诗,散在宋人笔记和地方志书里。相传他是个风流浪子,罗烨《醉翁谈录》丙集卷二的《花衢实录》、《清平山堂话本》里的《玩江楼记》、关汉卿的《谢天香》等都以他为题材。他在词集《乐章集》里常常歌咏当时寻欢行乐的豪华盛况,因此宋人有句话,说宋仁宗在位四十二年的太平景象,全写在柳永的词里 [1] 。但是这里选的一首诗就表示《乐章集》并不能概括柳永的全貌,也够使我们对他的性格和对宋仁宗的太平盛世都另眼相看了。柳永这一首跟王冕的《伤亭户》 [2] 可以算宋元两代里写盐民生活最痛切的两首诗;以前唐代柳宗元的名作《晋问》里也有描写盐池的一段,刻划得很精致,可是只笼统说“未为民利” [3] ,没有把盐民的痛苦具体写出来。
* * *
[1] 祝穆《方舆胜览》卷十一。
[2] 《竹斋诗集》卷一。
[3] 《唐柳先生文集》卷十五。
煮海歌 [1]
煮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煮就汝输征 [2] 。年年春夏潮盈浦 [3] ,潮退刮泥成岛屿;风干日曝盐味加 [4] ,始灌潮波塯 [5] 成卤。卤浓盐淡未得间 [6] ,采樵深入无穷山;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出去夕阳还。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自从潴卤至飞霜 [7] ,无非假贷充糇粮;秤入官中充微值,一缗往往十缗偿 [8] 。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 [9] 。煮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贫 [10] !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甲兵净洗征输辍,君有馀财罢盐铁 [11] 。太平相业尔惟盐,化作夏商周时节 [12] 。
* * *
[1] 这首诗见于元代冯福京等人编的《昌国州图志》卷六,昌国就是现在的浙江省定海县,柳永做过那里晓峰盐场的监督官。
[2] “牢盆”就是熬盐的器具,“输征”就是纳税。熬盐的地方叫“亭场”,那里的居民叫“亭户”或“灶户”,每户有“盐丁”;熬成的盐得向官方缴纳,折合充赋税。(《宋史》卷一百八十一)
[3] 秋季八月开始熬盐。(《昌国州图志》卷五)
[4] 经过风吹日晒,味道渐渐咸起来了。
[5] “塯”通“溜”,流动貌。
[6] 卤很混浊,味道不够咸,没有恰到好处。
[7] “潴”是积水,“飞霜”是形容盐的白色。六朝时张融描写煮海成盐,有这样的句子:“漉沙构白,熬波出素;积雪中春,飞霜暑路。”(《南齐书》卷四十一)柳永借用他的成语。
[8] “偿”给那些“假贷充糇粮”的债主。
[9] 面黄肌瘦。
[10] “母子”是比喻政府和人民的关系。
[11] 废除盐税和铁税;宋代有盐铁使这种专职。
[12] 中国古代记载像《书经》的《说命》、《吕氏春秋》的《本味篇》都把治国比于烹饪,宰相就等于调味的作料。柳永叙述人民熬盐纳税的痛苦,就联想起《说命》里“若作和羹,尔惟盐梅”那两句话来,希望做宰相的能起作用,恢复所谓“三代之治”。
李觏
李觏(1009—1059)字泰伯,南城人,有《李直讲先生文集》。他是位思想家,对传统的儒家理论,颇有非议;例如他认为“利”是可以而且应当讲求的 [1] ,差不多继续王充《论衡》的“刺孟”,而且开辟了颜元、李塨等对宋儒的批评。他的诗受了些韩愈、皮日休、陆龟蒙等的影响,意思和词句往往都很奇特,跟王令的诗算得宋代在语言上最创辟的两家。可惜集里通体完善的诗篇不多,例如有一首《哀老妇》,前面二十句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寡妇,迫于赋税差役,只好跟儿孙分别,重新嫁人,但是后面三十句发了许多感慨,说要“孝治”,该响应皇帝表扬“节妇”的号召。前面讲的是杜甫《石壕吏》、《垂老别》所没写到的惨况,而后面讲的也许在北宋就是迂执之论,因为以前和当时对再醮或改嫁的一般意见虽然有如白居易的《妇人苦》所说:“及至生死际,何曾苦乐均?妇人一丧夫,终身守孤孑”,却还不像后来的舆论那样苛刻。李觏说皇帝表扬“节妇”,可是事实上北宋皇帝也准许再醮,而且就像李觏所师法的韩愈就有个“从二夫”的女儿,李觏同时人范仲淹的母亲和媳妇、王安石的媳妇等也都是“从二夫”而不隐讳的 [2] 。
* * *
[1] 《李直讲先生文集》卷十《富国策》第一、卷二十九《原文》。
[2] 参看俞正燮《癸巳类稿》卷十三《节妇说》,王应奎《柳南续笔》卷四,周寿昌《思益堂日札》卷二,叶廷琯《吹网录》卷三《赵用圹志书女再嫁》,平步青《樵隐昔寱》卷十四《书魏叔子〈杨母徐孺人墓表〉后》等;又毛奇龄《西河合集》书牍卷七《答福建林西仲问韩昌黎一女两婿书》的“妄文妄解”。
获稻
朝阳过山来,下田犹露湿。饷妇念儿啼,逢人不敢立 [1] 。青黄先后收,断折伛偻拾。鸟鼠满官仓,于今又租入 [2] 。
* * *
[1] 要赶回家去照管孩子,路上不敢跟人搭话。这一点细密的观察在旁人这类诗里还没见过。
[2] 又是一批租米送入官仓里去喂鸟鼠。仓库收藏得不严,米谷给麻雀和老鼠吃了,官家还向人民算账;后唐明宗有个法令,人民每缴一石米得外加二升“雀鼠耗”(曾慥《类说》卷二十六载《五代史补》),到后周太祖时,酷吏王章把二升添成二斗,名为“省耗”。(《新五代史》卷三十)
乡思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1] !
* * *
[1] 意思说:故乡为碧山所阻隔,而碧山又为暮云所遮掩,一重又一重的障碍,天涯地角要算远了,可是还望得见,还比家来得近。同时人石延年《高楼》诗:“水尽天不尽,人在天尽头”(刘克庄《后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七引);范仲淹《苏幕遮》词:“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欧阳修《踏莎行》词:“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千秋岁·春恨》:“夜长春梦短,人远天涯近”;词意相类。诗歌里有两种写法:一、天涯虽远,而想望中的人物更远,就像这些例句;二、想望中的人物虽近,却比天涯还远,例如吴融《浙东筵上》:“坐来虽近远于天”或王实甫《西厢记》第二本第一折《混江龙》:“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苦雨初霁
积阴为患恐沉绵,革 [1] 去方惊造化权。天放旧光还日月,地将浓秀与山川。泥途渐少车声活,林薄初干果味全 [2] 。寄语残云好知足,莫依河汉更油然。
* * *
[1] 革除、改革。参看韦骧《韦先生集》卷五《和伯英初霁》:“阴霖革累旬。”
[2] “薄”是积草,“全”大约是保全的意思。李觏用字喜欢标新立异,像这首诗里的“革”字、“活”字、“全”字,还有一首《雨中作》里的“凝云列山鞘,冷气攒衣刀……花淫得罪殒,莺辩知时逃”等句都是例证。
陶弼
陶弼(1015—1078)字商翁,祁阳人,有《邕州小集》。他是位熟悉军事的诗人,作品已经十之八九散失。现存的诗里最长的一首《兵器》批评当时将领的昏庸,跟异族打了败仗,就怨武器不行:“朝廷急郡县,郡县急官吏;官吏无他术,下责蚩蚩辈。耕牛拔筋角,飞鸟秃翎翅;簳截会稽空,铁烹堇山碎。供亿稍后期,鞭朴异他罪。……是知用兵术,在人不在器;愿求谋略长,勿倚干戈锐。”这首诗颇为宋代所重视 [1] ,可以表现他的思想。从其它的诗以及宋人笔记、诗话里引的断句看来,他擅长写悲壮的情绪,阔大的景象。
* * *
[1] 吕祖谦选入《皇朝文鉴》卷十七。
碧湘门
城中烟树绿波漫,几万楼台树影间。天阔鸟行 [1] 疑没草,地卑江势欲沉山 [2] 。
* * *
[1] “行”音“杭”,指行列说。
[2] 陶弼《公安县》诗也说:“远水欲沉城”,那首诗见方回《瀛奎律髓》卷四,《邕州小集》漏收。
文同
文同(1018—1079)字与可,自号笑笑居士,梓潼人,有《丹渊集》。他跟苏轼是表亲,又是好朋友,所以批评家常把他作为苏轼的附庸。其实他比苏轼大十八岁,中进士就早八年,诗歌也还是苏舜钦、梅尧臣时期那种朴质而带生硬的风格,没有王安石、苏轼以后讲究词藻和铺排典故的习气。他有一首《问景逊借梅圣俞诗卷》诗,可以看出他的趋向:“我方嗜此学,常恨失所趋;愿子少假之,使之识夷途。” [1]
文同是位大画家,他在诗里描摹天然风景,常跟绘画联结起来,为中国的写景文学添了一种手法。泛泛的说风景像图画,例如:“峰次青松,岩悬 石,于中历落有翠柏生焉,丹青绮分,望若图绣矣” [2] ,这是很早就有的。具体的把当前风物比拟为某种画法或某某大画家的名作,例如:“律以皴法,类黄鹤山樵” [3] ,或者:“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宫僧寮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似宋人赵千里的一幅《瑶池图》” [4] ,这可以说从文同正式起头。例如他的《晚雪湖上寄景孺》:“独坐水轩人不到,满林如挂《暝禽图》”;《长举》:“峰峦李成似,涧谷范宽能”;《长举驿楼》:“君如要识营邱画,请看东头第五重。” [5] 在他以前,像韩偓的《山驿》:“垒石小松张水部,暗山寒雨李将军”,还有林逋的《乘公桥作》:“忆得江南曾看着,巨然名画在屏风” [6] ,不过偶然一见;在他以后,这就成为中国写景诗文里的惯技,西洋要到十八世纪才有类似的例子。文同这种手法,跟当时画家向杜甫、王维等人的诗句里去找绘画题材和布局的试探 [7] ,都表示诗和画这两门艺术在北宋前期更密切的结合起来了。
* * *
[1] 《丹渊集》卷十八。
[2] 《水经注》卷四《清水》。
[3] 林纾《畏庐续稿·登太山记》。
[4] 刘鹗《老残游记》第七章。
[5] 《丹渊集》卷十六、卷十七。
[6] 《林和靖先生诗集》卷三。
[7] 詹景凤《〈画苑〉补益》卷一载郭熙《林泉高致·画意》节;当然晚唐的画家已偶有这种试探,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五就记段赞善把郑谷、李益的诗意“图写之”。
早晴至报恩山寺
山石巉巉磴道微,拂松穿竹露沾衣。烟开远水双鸥落,日照高林一雉飞。大麦未收治圃晚,小蚕犹卧斫桑稀。暮烟已合牛羊下,信马林间步月归。
织妇怨
掷梭两手倦,踏茧双足趼 [1] 。三日不住织,一疋才可剪。织处畏风日,剪时谨刀尺。皆言边幅好,自爱经纬密 [2] 。昨朝持入库,何事监官怒?大字雕印文,浓和油墨污 [3] 。父母抱归舍,抛向中门下;相看各无语,泪迸 [4] 若倾泻。质钱解衣服,买丝添上轴 [5] ;不敢辄下机,连宵停火烛 [6] 。当须了租赋,岂暇恤襦袴?前知 [7] 寒切骨,甘心肩骭露。里胥踞门限,叫骂嗔纳晚。安得织妇心,变作监官眼 [8] !
* * *
[1] “趼”音“茧”,脚底生的硬皮。
[2] 大家都说这匹绢的门面很宽,自己觉得这匹绢的身骨也很结实。
[3] 据其他宋人的诗里,印在绢上的“大字”是个“退”字。郭祥正《青山集》卷十六《墨染丝》说:“缲丝自喜如霜白,输入官家吏嫌黑;手持‘退’印竞传呼,倏见长条染深墨。”方岳《秋崖小稿》卷二十六《山庄书事》也说:“截绢入官输,官怨边幅窄;抛掷下堂阶,‘退’字印文赤。”
[4] “迸”原作“并”,据《皇朝文鉴》卷十三改。
[5] 把买来的丝放在织机上面,重新去织。
[6] 不灭火烛。“停”有相反两意:一、停止或灭绝,例如“七昼七夜,无得停火”(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一《跛奚移文》);二、停留或保持,例如“兰膏停室,不思衔烛之龙”(陆机《演连珠》),“逍遥待晓分……明月不应停”(《乐府诗集》卷四十六《读曲歌》之八十六),“停灯于 ,先焰非后焰而明者不能见”(刘昼《刘子》第五十三《惜时》)。这里“停”字是第二意,参看朱庆馀《近试上张籍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
[7] 早知道或明知道。
[8] 比了唐人聂夷中《伤田家》里的名句:“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这两句似乎更为简洁沉痛。白居易在《新乐府》的《缭绫》一首里,只慨叹人民“手疼”织成的绫罗给奢淫的皇帝拿去糟蹋浪费,他不知道绫罗在入官进贡以前,已经替劳动者带来了文同这首诗所写的痛苦。
晚至村家
高原硗确石径微,篱巷明灭馀残晖。旧裾飘风采桑去,白袷卷水秧稻归。深葭 [1] 绕涧牛散卧,积麦满场鸡乱飞。前溪后谷暝烟起,稚子各出关柴扉。
* * *
[1] 芦苇。
新晴山月
高松漏疏月,落影如画地。徘徊爱其下,及久不能寐。怯风池荷卷,病雨 [1] 山果坠。谁伴余苦吟?满林啼络纬 [2] 。
* * *
[1] 荷叶怕风吹,果子遭雨害。
[2] 草虫,一名“络丝娘”。
曾巩
曾巩(1019—1083)字子固,南丰人,有《元丰类稿》。他以散文著名,列在“唐宋八家”里。他的学生秦观不客气地认为他不会作诗 [1] ,他的另一位学生陈师道不加可否地转述一般人的话,说他不会作诗 [2] 。从此一场笔墨官司直打到清朝,看来判他胜诉的批评家居多数 [3] 。就“八家”而论,他的诗远比苏洵、苏辙父子的诗好,七言绝句更有王安石的风致。
* * *
[1] 《津逮秘书》本《东坡题跋》卷三《记少游论诗文》;据秦观《淮海集》卷一《曾子固哀词》、卷二《次韵邢敦夫〈秋怀〉》第三首,他曾经从曾巩学做文章。
[2] 《后山先生集》卷二十三《诗话》,参看惠洪《冷斋夜话》卷九“渊材迂阔好怪”条。
[3] 孙觌《鸿庆居士集》卷十二《与曾端伯书》,刘克庄《后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五,方回《瀛奎律髓》卷十六,刘壎《隐居通议》卷七,杨慎《升庵外集》卷七十八,贺裳《载酒园诗话》卷五,王士禛《池北偶谈》卷十四,何焯《义门读书记·元丰类稿》卷一,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四,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姚莹《后湘诗集》卷九《论诗绝句》,杨希闵《乡诗摭谭》卷三。
西楼
海浪如云去却回,北风吹起数声雷。朱楼四面钩疏箔 [1] ,卧看千山急雨来。
* * *
[1] 把帘子挂起。
城南 [1]
雨过横塘水满堤,乱山高下路东西。一番桃李花开尽,惟有青青草色齐。
* * *
[1] 这一首也误收入元好问《遗山诗集》卷十四,题作《春日寓兴》。
王安石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临川人,有《临川文集》。他在政治上的新措施引起同时和后世许多人的敌视,但是这些人也不能不推重他在文学上的造就,尤其是他的诗,例如先后注释他诗集的两个人就是很不赞成他的人 [1] 。他比欧阳修渊博,更讲究修词的技巧,因此尽管他自己的作品大部分内容充实,把锋芒犀利的语言时常斩截干脆得不留馀地、没有回味的表达了新颖的意思,而后来宋诗的形式主义却也是他培养了根芽。他的诗往往是搬弄词汇和典故的游戏、测验学问的考题;借典故来讲当前的情事,把不经见而有出处的或者看来新鲜而其实古旧的词藻来代替常用的语言。典故词藻的来头愈大,例如出于《六经》、《四史》,或者出处愈僻,例如来自佛典、道书,就愈见工夫。有时他还用些通俗的话作为点缀,恰像大观园里要来一个泥墙土井、有“田舍家风”的稻香村,例如最早把“锦上添花”这个“俚语”用进去的一首诗可能是他的《即事》 [2] 。
把古典成语铺张排比虽然不是中国旧诗先天不足而带来的胎里病,但是从它的历史看来,可以说是它后天失调而经常发作的老毛病。六朝时,萧子显在《南齐书》卷五十二《文学传论》里已经不很满意诗歌“缉事比类……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锺嵘在《诗品》里更反对“补假”“经史”“故实”,换句话说,反对把当时骈文里“事对”、“事类”的方法应用到诗歌里去 [3] ;唐代的韩愈无意中为这种作诗方法立下了一个简明的公式:“无书不读,然止用以资为诗” [4] 。也许古代诗人不得不用这种方法,把记诵的丰富来补救和掩饰诗情诗意的贫乏,或者把浓厚的“书卷气”作为应付政治和社会势力的烟幕。第一,从六朝到清代这个长时期里,诗歌愈来愈变成社交的必需品,贺喜吊丧,迎来送往,都用得着,所谓“牵率应酬”。应酬的对象非常多;作者的品质愈低,他应酬的范围愈广,该有点真情实话可说的题目都是他把五七言来写“八股”、讲些客套虚文的机会。他可以从朝上的皇帝一直应酬到家里的妻子——试看一部分《赠内》、《悼亡》的诗;从同时人一直应酬到古人——试看许多《怀古》、《吊古》的诗;从旁人一直应酬到自己——试看不少《生日感怀》、《自题小像》的诗;从人一直应酬到物——例如中秋玩月、重阳赏菊、登泰山、游西湖之类都是《儒林外史》里赵雪斋所谓“不可无诗”的。就是一位大诗人也未必有那许多真实的情感和新鲜的思想来满足“应制”、“应教”、“应酬”、“应景”的需要,于是不得不像《文心雕龙·情采》篇所谓“为文而造情”,甚至以“文”代“情”,偷懒取巧,罗列些古典成语来敷衍搪塞。为皇帝做诗少不得找出周文王、汉武帝的轶事,为菊花做诗免不了扯进陶潜、司空图的名句。第二,在旧社会里,政治的压迫和礼教的束缚剥夺了诗人把某些思想和情感坦白抒写的自由。譬如他对国事朝局的愤慨、在恋爱生活里的感受,常常得指桑骂槐或者移花接木,绕了个弯,借古典来传述;明明是时事,偏说“咏史”,明明是新愁,偏说“古意”,甚至还利用“香草美人”的传统,借“古意”的形式来起“咏史”的作用,更害得读者猜测个不休。当然,碰到紧急关头,这种烟幕未必有多少用处。统治者要兴文字狱的时候,总会根据无火不会冒烟的常识,向诗人追究到底,例如在“乌台诗案”里,法官逼得苏轼把“引证经传”的字句交代出来。除掉这两个社会原因,还有艺术上的原因;诗人要使语言有色泽、增添深度、富于暗示力,好去引得读者对诗的内容作更多的寻味,就用些古典成语,仿佛屋子里安放些曲屏小几,陈设些古玩书画。不过,对一切点缀品的爱好都很容易弄到反客为主,好好一个家陈列得像古董铺子兼寄售商店,好好一首诗变成“垛叠死人”或“牵绊死尸” [5] 。
北宋初的西昆体就是主要靠“挦扯”——锺嵘所谓“补假”——来写诗的。然而从北宋诗歌的整个发展看来,西昆体不过像一薄层、一小圈的油花,浮在水面上,没有在水里渗入得透,溶解得匀;它只有极局限、极短促的影响,立刻给大家瞧不起 [6] ,并且它“挦扯”的古典成语的范围跟它歌咏的事物的范围同样的狭小。王安石的诗无论在声誉上、在内容上、或在词句的来源上都比西昆体广大得多。痛骂他祸国殃民的人都得承认他“博闻”、“博极群书” [7] ;他在辩论的时候,也破口骂人:“君辈坐不读书耳!” [8] 又说自己:“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 [9] 。所以他写到各种事物,只要他想“以故事记实事” [10] ——萧子显所谓“借古语申今情”,他都办得到。他还有他的理论,所谓“用事”不是“编事”,“须自出己意,借事以相发明” [11] ;这也许正是唐代皎然所说“用事不直” [12] ,的确就是后来杨万里所称赞黄庭坚的“妙法”,“备用古人语而不用其意” [13] 。后面选的《书湖阴先生壁》里把两个人事上的古典成语来描写青山绿水的姿态,可以作为“借事发明”的例证。这种把古典来“挪用”,比了那种捧住了类书 [14] ,说到山水就一味搬弄山水的古典,诚然是心眼儿活得多,手段高明得多,可是总不免把借债来代替生产。结果是跟读者捉迷藏,也替笺注家拉买卖。流传下来的、宋代就有注本的宋人诗集从王安石集数起,并非偶然。李壁的《王荆文公诗笺注》不够精确,也没有辨别误收的作品,清代沈钦韩的《补注》并未充分纠正这些缺点。
* * *
[1] 参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八论李壁注王安石诗“致讥”“寓贬”;沈钦韩《王荆公文集注》卷一《上五事劄子》注、《诗集补注》卷二《君难托》、《何处难忘酒》、卷四《和郭功甫》、《偶书》、《韩忠献挽词》、《故相吴正宪公挽词》等注。
[2] 李壁《王荆文公诗笺注》卷三十四。
[3] 参看刘勰《文心雕龙》第三十五篇、第三十八篇。
[4] 《昌黎先生集》卷二十五《登封县尉卢殷墓志》;“资”字值得注意,跟杜甫《奉赠韦左丞丈》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涵义大不相同。
[5] 曾慥《类说》卷五十六载《古今诗话》,江少虞《皇朝类苑》卷三十九。
[6] 例如文彦博《文潞公文集》从卷四起就渐渐摆脱西昆的影响。甚至《西昆酬唱集》里的作者也未必维持西昆体的风格,例如张咏《乖崖先生文集》里的诗都很粗率,而《西昆酬唱集》卷上有他的《馆中新蝉》。
[7] 例如杨时《龟山先生集》卷十七《答吴国华书》,晁说之《嵩山文集》卷十三《儒言》等。
[8] 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二十。
[9] 《临川集》卷七十三《答曾子固书》。
[10]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五引《西清诗话》论王安石。
[11] 《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五引《蔡宽夫诗话》记王安石语,亦见李壁《王荆文公诗笺注》卷四十一《窥园》诗注。
[12] 《诗式》卷一“诗有四深”条。
[13] 《诚斋集》卷一百十四《诗话》。
[14] 参看司马光《续诗话》记西昆体作家刘筠论《初学记》语:“非止‘初学’,可为‘终身记’。”
河北民
河北民,生近二边长苦辛 [1] 。家家养子学耕织,输与官家事夷狄 [2] 。今年大旱千里赤,州县仍催给河役 [3] 。老小相依来就南,南人丰年自无食 [4] 。悲愁天地白日昏,路旁过者无颜色。汝生不及贞观中,斗粟数钱无兵戎 [5] !
* * *
[1] “二边”指辽和西夏。
[2] 当然宋对辽每年要“纳”银绢,对西夏也每年要“赐”银绮绢茶,可是这里的“事”字恐怕不是“以大事小”而是“有事于”——防御——的意思。
[3] 尽管荒年没饭吃,还得去赶做河工。
[4] 虽然是丰年,也一样没有饭吃。参看同时像曾巩《元丰类稿》卷一《胡使》:“南粟鳞鳞多送北,北兵林林长备胡……还来里闾索穷下,斗食尺衣皆北输。”
[5] 唐太宗李世民在贞观十五年八月里说他有“二喜”:第一是连年丰收,“长安斗米值三四钱”;第二是:“北虏久服,边鄙无事”。王安石对贞观和开元时代非常向往,例如这首诗以及《叹息行》、《寓言》第五首、《开元行》等。可是熙宁元年宋神宗赵顼第一次召他“越次入对”,问他说:“唐太宗何如?”他回答得很干脆:“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为哉!”王夫之《宋论》卷六说他“入对”的话是“大言”唬人,这些诗也许可以证实那个论断。
即事
径暖草如积,山晴花更繁。纵横一川水,高下数家村。静憩鸡鸣午,荒寻犬吠昏。归来向人说,疑是武陵源 [1] 。
* * *
[1] 就是陶潜《桃花源记》所写的世外乐土。
葛溪驿 [1]
缺月昏昏漏未央 [2] ,一灯明灭照秋床。病身最觉风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坐感岁时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凉。鸣蝉更乱行人耳,正抱疏桐叶半黄。
* * *
[1] 葛溪在江西弋阳,驿是公家设立的夫马站和过客招待所。
[2] 等于说夜正长;“漏”是古代的计时器。
示长安君 [1]
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 [2] 。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
* * *
[1] 王安石的大妹妹,名文淑,工部侍郎张奎的妻子,封长安县君。
[2] 这大约是宋仁宗嘉祐五年(公元1060年)王安石出使辽临行所作。
初夏即事
石梁茅屋有弯碕 [1] ,流水溅溅度两陂。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
* * *
[1] 王安石还有一首《弯碕》诗说:“残暑安所逃,弯碕北窗北。”“弯碕”见晋人左思《吴都赋》,《文选》卷五李善注说是“昭明宫东门”的名称,李周翰注说是“险峻”的意思,这里似乎都不切合。《广韵》卷一的《五支》和《八微》两部说“碕”是“曲岸”或“石桥”,想来此处以“曲岸”为近,因为诗里已经明说那地方有“石梁”;“弯”是形容堤岸的曲折,王安石不过借用左思的字面。《吴都赋》还有一句“碕岸为之不枯”,李周翰注说“碕”是“长岸”;郭璞《江赋》里说起“碕岭”和“悬碕”,《文选》卷十二李善注分别引许慎《淮南子注》和《埤苍》说“碕”是“长边”、“曲岸头”;宋代袁易《念奴娇》词也说:“浅水弯碕,疏篱门径,淡抹墙腰月。”(《全宋词》卷二百七十七)都可以参证。
悟真院
野水从横漱屋除,午窗残梦鸟相呼。春风日日吹香草,山北山南路欲无。
书湖阴先生 [1] 壁
茆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2] 。
* * *
[1] 杨德逢的外号;他是王安石在金陵的邻居。
[2] 这两句是王安石的修词技巧的有名例子。“护田”和“排闼”都从《汉书》里来,所谓“史对史”,“汉人语对汉人语”(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曾季貍《艇斋诗话》);整个句法从五代时沈彬的诗里来(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所谓“脱胎换骨”。可是不知道这些字眼和句法的“来历”,并不妨碍我们了解这两句的意义和欣赏描写的生动;我们只认为“护田”“排闼”是两个比喻,并不觉得是古典。所以这是个比较健康的“用事”的例子,读者不必依赖笺注的外来援助,也能领会,符合中国古代修词学对于“用事”最高的要求:“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颜氏家训》第九篇《文章》记邢劭评沈约语)
泊船瓜洲 [1]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 [2] ,明月何时照我还。
* * *
[1] 在长江北岸,跟镇江——“京口”——相对。这是王安石想念金陵的诗,钟山是他在金陵的住处。
[2] 这句也是王安石讲究修词的有名例子。据说他在草稿上改了十几次,才选定这个“绿”字;最初是“到”字,改为“过”字,又改为“入”字,又改为“满”字等等(洪迈《容斋续笔》卷八)。王安石《送和甫寄女子》诗里又说:“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如送汝过江时”,也许是得意话再说一遍。但是“绿”字这种用法在唐诗中早见而亦屡见:丘为《题农父庐舍》:“东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李白《侍从宜春苑赋柳色听新莺百啭歌》:“东风已绿瀛洲草”;常建《闲斋卧雨行药至山馆稍次湖亭》:“行药至石壁,东风变萌芽。主人山门绿,小隐湖中花”。于是发生了一连串的问题:王安石的反复修改是忘记了唐人的诗句而白费心力呢?还是明知道这些诗句而有心立异呢?他的选定“绿”字是跟唐人暗合呢?是最后想起了唐人诗句而欣然沿用呢?还是自觉不能出奇制胜,终于向唐人认输呢?
江上
江北秋阴一半开,晓云含雨却低回。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
夜直 [1]
金炉香烬漏声残,翦翦轻风阵阵寒。春色恼人眠不得 [2] ,月移花影上栏干。
* * *
[1] “直”通“值”,就是值班;那时候的制度,翰林学士每夜轮流一人值班住宿在学士院里。(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三)
[2] 这一句出于罗隐的《春日叶秀才曲江》诗:“春色恼人遮不得。”
郑獬
郑獬(1022—1072)字毅夫,湖北安陆人,有《郧溪集》。他做官以直率著名,敢替人民叫苦,从下面选的诗里就看得出来。诗虽然受了些韩愈的影响,而风格爽辣明白,不做作,不妆饰。集里有几首堆砌雕琢的七律,都是同时人王珪的诗,所谓镶金嵌玉的“至宝丹”体,“四库全书馆”误收进去,不能算在他账上的。其中最词藻富丽的一首《寄程公辟》在王珪、郑獬、王安石和秦观的诗集里都出现 [1] ,大约是中国诗史上分身最多的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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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华阳集》卷三,《郧溪集》卷二十七,《王荆文公诗笺注》卷三十七,《淮海后集》卷上。
采凫茨 [1]
朝携一筐出,暮携一筐归。十指欲流血,且急眼 [2] 前饥。官仓岂无粟?粒粒藏珠玑。一粒不出仓,仓中群鼠肥 [3] 。
* * *
[1] 见前苏舜钦《城南感怀呈永叔》注〔3〕。
[2] 原作“昨”,据《皇朝文鉴》卷十七改正。
[3] 唐人曹邺有一首有名的《官仓鼠》诗:“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
道旁稚子
稚儿怕寒床下啼,两骭赤立仍苦饥。天之生汝岂为累,使汝不如凫鹜肥 [1] ?官家桑柘连四海,岂无寸缕为汝衣?羡尔百鸟有毛羽,冰雪满山犹解飞!
* * *
[1] 原作“肌”,疑是误字。
滞客
五月不雨至六月,河流一尺青泥浑。舟人击鼓 [1] 挽舟去,牛头刺地 [2] 挽不行。我舟系岸已七日,疑与绿树同生根。忽惊黑云涌西北,风号万窍秋涛奔;截断雨脚不到地,半夜霹雳空杀人 [3] !须臾云破见星斗,老农叹息如衔冤。高田已槁下田瘐,我为滞客何足言!
* * *
[1] 六朝诗里就讲起开船打鼓的风俗,例如阴铿《江津送刘光禄不及》:“鼓声随听绝。”唐宋时还保存这个习惯,参看杜甫《十二月一日》:“打鼓发船何郡郎”,李郢《画鼓》:“两杖一挥行缆解”。
[2] 用牛拉纤;这是写牛把劲使尽的样子。古代常以牲口挽舟,参看李白《丁督护歌》:“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汪元量《湖州歌》第六十一首:“官河宛转无风力,马曳驴拖鼓子船”;元人宋本作《驴牵船赋》,马臻《舟次杨村》:“蹇驴无力牵船缆,行到杨村日已昏。”
[3] 只听雷声,没见雨点,都给风吹散了。“雨”刻本作“两”,疑是误字。
春尽
春尽行人未到家,春风应怪在天涯。夜来过岭忽闻雨,今日满溪俱是花。前树未回疑路断,后山才转便云遮。野 [1] 间绝少尘埃污,惟有清泉漾白沙。
* * *
[1] 原作“夜”,疑是误字。
刘攽
刘攽(1022—1088)字贡父,新喻人,有《彭城集》。他跟他哥哥刘敞都是博学者,也许在史学考古方面算得北宋最精博的人,但他们的诗歌里都不甚炫弄学问。刘敞的诗有点呆板,刘攽比他好,风格上是欧阳修的同调。
江南田家
种田江南岸,六月才树秧。借问一何晏,再为霖雨伤。官家不爱农,农贫弥自忙。尽力泥水间,肤甲皆痏疮。未知秋成期,尚 [1] 足输太仓。不如逐商贾,游闲事车航;朝廷虽多贤,正许赀为郎 [2] 。
* * *
[1] “尚”等于“倘”,也许的意思。
[2] 封建时代名义上重农轻商,但是实际上往往对商人不是轻贱而是企羡,觉得他们获利多,生活自由,不像农民的身子生根在耕种的土地上,动也动不得。这种情形汉代政论家晁错早就指出来:“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农夫之苦,有仟佰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汉书》卷二十四上《食货志》上)古诗里就有“贾客乐”或“估客乐”这样一个主题,唐代诗人像元稹、刘禹锡、张籍等都作了这个题目的诗(都收入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八),白居易也作了《盐商妇》,张籍还有《野老歌》;他们的意思全逃不出晁错这几句话。刘攽这首诗结尾两句讲商人捐官,比他们进了一层。他们只说:“求利莫求名,求名有所避”或“高赀比封君,奇货通幸卿”,刘攽轻轻巧巧的指出“名”会跟着“利”来,商人不但结交官僚,而且可以老实不客气的变成官僚。“以赀为郎”是借用汉代的说法(见《史记》卷一百二《张释之冯唐列传》、卷一百十七《司马相如列传》),因为汉代就有这种现象:一方面“市井之子孙不得仕宦为吏”,而另一方面“吏道益杂,不选而多贾人”(《史记》卷三十《平准书》)。
补注:戴鸿森同志指出,此句虽用“汉代的说法”,却切合宋时政制;《宋史》卷一百五十八《选举志》四:“绍兴初,尝以兵革,经用不足,有司请募民入赀补官,帝难之。参知政事张守曰:‘祖宗时,授以斋郎,今之将仕郎是也。’”
城南行
八月江湖秋水高,大堤夜坼声嘈嘈。前村农家失几户,近郭扁舟屯百艘。蛟龙蜿蜒水禽白,渡头老翁须雇直 [1] 。城南百姓多为鱼,买鱼欲烹辄凄恻。
* * *
[1] 意思说水涨以前,摆渡不要出钱的。
雨后池上
一雨池塘水面平,淡磨明镜照檐楹。东风忽起垂杨舞,更作荷心万点声 [1] 。
* * *
[1] 指雨后树上的水点给风吹落在池里荷叶上。
新晴 [1]
青苔满地初晴后,绿树无人昼梦馀。惟有南风旧相识,偷开门户又翻书 [2] 。
* * *
[1] 这首诗见《彭城集》卷十八,也见《四库全书馆》辑本刘敞《公是集》卷二十八,题目是《绝句》:根据刘克庄《后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四又祝穆《事文类聚》后集卷二十一,是刘攽的作品。
补注:“惟有南风旧相识,偷开门户又翻书。”戴鸿森同志指出,《宋诗纪事》卷十六“偷”字作“径”,和“旧相识”呼应的当,“偷”字相形,不免矫揉做作。
[2] 可以跟唐人薛能(一作曹邺)《老圃堂》的“昨日春风欺不在,就床吹落读残书”比较。“南风旧相识”大约来自李白《春思》的“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刘攽在另一首诗里,用类似的笔法写风:“杖藤为笔沙为纸,闲立庭前试草书。无奈春风犹掣肘,等闲撩乱入衣裾。”(《致斋太常寺以杖画地成》第二首)
王令
王令(1232—1059)字逢原,江都人,有《广陵先生文集》。他受韩愈、孟郊、卢仝的影响很深,词句跟李觏的一样创辟,而口气愈加雄壮,仿佛能够昂头天外,把地球当皮球踢著似的,大约是宋代里气概最阔大的诗人了。运用语言不免粗暴,而且词句尽管奇特,意思却往往在那时候都要认为陈腐,这是他的毛病。
饿者行
雨雪不止泥路迂,马倒伏地人下扶。居者不出行者止 [1] ,午市不合人空衢。道中独行乃谁子?饿者负席缘门呼。高门食饮岂无弃,愿从犬马求其馀。耳闻门开身就拜,拜伏不起呵群奴 [2] 。喉干无声哭无泪,引杖去此他何如。路旁少年 [3] 无所语,归视纸上还长吁。
* * *
[1] “止”一作“返”。
[2] 等于“群奴呵”。
[3] 王令自己。
暑旱苦热
清风无力屠得热 [1] ,落日着翅飞上山 [2] 。人固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 [3] !
* * *
[1] “屠”字用得很别致;《广陵先生文集》卷十《暑中懒出》诗又说:“已嫌风少难平暑”。
[2] 意思说太阳不肯落。
[3] 昆仑山和蓬莱山当然都是清凉世界,可是自恨不能救天下人民脱离火坑,也就不愿意一个儿独去避暑了。《广陵先生文集》卷十《暑热思风》诗说:“坐将赤热忧天下,安得清风借我曹!”这种要把整个世界“提”在手里的雄阔的心胸和口吻,王令诗里常有,例如卷二《偶闻有感》:“长星作彗倘可假,出手为扫中原清”;卷七《西园月夜》:“我有抑郁气,从来未经吐;欲作大叹吁向天,穿天作孔恐天怒。”和他同时的韩琦《安阳集》卷一《苦热》诗也说:“尝闻昆阆间,别有神仙宇……吾欲飞而往,于义不独处。安得世上人,同日生毛羽!”意思差不多,而气魄就远不及了。
渰渰 [1]
渰渰轻云弄落晖,坏檐巢满燕来归。小园桃李东风后,却看杨花自在飞。
* * *
[1] 音“掩”,云起貌。
[book_title]宋诗选注 三
吕南公
吕南公(生年死年不详)字次儒,南城人,有《灌园集》。是曾巩的朋友,极推重韩愈。跟他同乡李觏都是科举不得意的,诗的风格也有点相近。
老樵
何山老翁鬓垂雪,担负樵苏清晓发。城门在望来路长,樵重身羸如疲鳖。皮枯亦复汗淋沥 [1] ,步强 [2] 遥闻气呜咽。同行壮俊常后追,体倦心烦未容歇。街东少年殊傲岸,和袖高扉 [3] 厉声唤。低眉索价退听言,移刻才蒙酬与半。纳樵收值不敢缓,病妇倚门待朝爨 [4] 。
* * *
[1] 枯皮也榨得汗出。
[2] 勉强赶路。
[3] 两手笼在袖子里,在大门口一站。
[4] 音“窜”,烧饭;意思说等米下锅。“街东少年”和老樵家里的“病妇”两人各站在门口等他来,是个刺眼的对照。
勿愿寿
勿愿寿,寿不利贫只利富。君不见:生平龌龊南邻翁,绮纨合杂歌鼓雄,子孙奢华百事便,死后祭葬如王公;西家老人晓稼穑,白发空多短衣食,儿孱妻病盆甑干,静卧藜床冷无席 [1] 。
* * *
[1] 从“龌龊”两字看来,这首诗也是“贾客乐”的用意,而从《西游记》第四十四回所谓不是“长寿”而是“长受罪”这个新角度去写。
晁端友
晁端友(生年死年不详)字君成,巨野人。他的遗集共收了三百六十首诗,现在已经散失了。苏轼和黄庭坚都很称赞他 [1] ,下面一首是宋代传诵的。
* * *
[1] 《东坡集》卷二十四《晁君成诗集引》,《东坡续集》卷五《与晁君成简》,《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三《晁君成墓志铭》。
宿济州西门外旅馆 [1]
寒林残日欲栖乌,壁里青灯乍有无 [2] 。小雨愔愔人假 [3] 寐,卧听疲 [4] 马啮残刍。
* * *
[1] 见吕祖谦《皇朝文鉴》卷二十八。济州就是巨野。
[2] 忽明忽灭。
[3] 晁端友的外孙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引了这首诗,“假”字作“不”。
[4] 《石林诗话》卷上,“疲”字作“羸”。
苏轼
苏轼(1037—1101)字子瞻,自号东坡居士,眉山人,有《东坡集》、《后集》、《续集》。他一向被推为宋代最伟大的文人,在散文、诗、词各方面都有极高的成就。他批评吴道子的画,曾经说过:“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1] 。从分散在他著作里的诗文评看来,这两句话也许可以现成的应用在他自己身上,概括他在诗歌里的理论和实践。后面一句说“豪放”要耐人寻味,并非发酒疯似的胡闹乱嚷 [2] 。前面一句算得“豪放”的定义,用苏轼所能了解的话来说,就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用近代术语来说,就是:自由是以规律性的认识为基础,在艺术规律的容许之下,创造力有充分的自由活动 [3] 。这正是苏轼所一再声明的,作文该像“行云流水”或“泉源涌地”那样的自在活泼,可是同时候很谨严的“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 [4] 。李白以后,古代大约没有人赶得上苏轼这种“豪放”。
他在风格上的大特色是比喻的丰富、新鲜和贴切,而且在他的诗里还看得到宋代讲究散文的人所谓“博喻” [5] 或者西洋人所称道的沙士比亚式的比喻 [6] ,一连串把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这种描写和衬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旧小说里讲的“车轮战法”,连一接二的搞得那件事物应接不暇,本相毕现,降伏在诗人的笔下。在中国散文家里,苏轼所喜欢的庄周和韩愈就都用这个手法;例如庄周的《天运》篇连用“刍狗已陈”、“舟行陆、车行水”、“猿狙衣服”、“桔槔”、“柤梨橘柚”、“丑人学西施”六个比喻来说明不合时宜这一点,韩愈的《送石处士序》连用“河决下流”、“驷马驾轻车就熟路”、“烛照”、“数计”、“龟卜”五个比喻来表示议论和识见的明快这一点。在中国诗歌里,《诗经》每每有这种写法,像《国风》的《柏舟》连用镜、石、席三个形象来跟心情参照,《小雅》的《斯干》连说“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来形容建筑物线条的整齐挺耸。唐代算韩愈的诗里这类比喻最多,例如《送无本师》先有“蛟龙弄角牙”等八句四个比喻来讲诗胆的泼辣,又有“蜂蝉碎锦缬”等四句四个比喻来讲诗才的秀拔,或像《岣嵝山》里“科斗拳身薤倒披”等两句四个比喻来讲字体的奇怪。但是我们试看苏轼的《百步洪》第一首里写水波冲泻的一段:“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四句里七种形象,错综利落,衬得《诗经》和韩愈的例子都呆板滞钝了。其他像《石鼓歌》里用六种形象来讲“时得一二遗八九”,《读孟郊诗》第一首里用四种形象来讲“佳处时一遭”,都是例证。词里像贺铸《青玉案》的有名结句把“烟草”、“风絮”、“黄梅雨”三者来比“闲愁”,就是“博喻”的佳例,最突出的是嫁名谢逸的《花心动·闺情》用“风里杨花”等九物来比好事不成(《全宋词》652页)。上古理论家早已著重诗歌语言的形象化,很注意比喻 [7] ;在这一点上,苏轼充分满足了他们的要求。
苏轼的主要毛病是在诗里铺排古典成语,所以批评家嫌他“用事博”、“见学矣然似绝无才”、“事障”、“如积薪”、“窒、积、芜”、“獭祭” [8] ,而袒护他的人就赞他对“故实小说”和“街谈巷语”,都能够“入手便用,似神仙点瓦砾为黄金” [9] 。他批评过孟浩然的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 [10] ,这句话恰恰透露出他自己的偏向和弱点。同时,这种批评,正像李清照对秦观的词的批评:“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 [11] ,都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在那种创作风气里古典成语的比重。
不用说,笺注家纷纷给这种诗吸引。在北宋早有赵次公等五家注的苏诗,南宋到清又陆续添了十多家的注本,王文诰的夸大噜 而绝少新见的《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在清代中叶做了些总结工作;其他像沈钦韩的《苏诗查注补正》和张道的《苏亭诗话》卷五都算得规模比较大的增补。最可惜的是陆游没有肯替苏轼的诗集作注 [12] ,这跟杜甫和李白的“樽酒细论文”没有记录一样 [13] ,是文学史上的大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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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六十《书吴道子画后》。
[2] 《津逮秘书》本《东坡题跋》卷三《评杜默诗》。
[3] 恩格斯《反杜林论》第十一章,歌德《我们贡献些什么》第十九章(纪念版《歌德全集》第九册第235页);参看孟德斯鸠《法意》第十一卷第三章(七星丛书版《孟德斯鸠全集》第二册第395页),黑智尔《哲学系统》第一部第二分第158节又《美学讲义》第三部第三分第二章(纪念版《黑智尔全集》第八册第348至349页又第十四册第182页)。
[4] 《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四十六《答谢民师书》、卷五十七《文说》。
[5] 陈骙《文则》卷上丙的第六种“取喻之法”,举《书经》和《荀子》的例句。
[6] 例如沙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第五十二首。
[7] 《礼记》第十八《学记》:“不学博依,不能安诗”——郑玄注:“‘博依’,广譬喻也”;参看亚理斯多德《诗学》第一千四百五十九甲说“比喻是天才的标识”。
[8] 方回《桐江集》卷五《刘元晖诗评》,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四十七《艺苑卮言》,胡应麟《诗薮》内编古体中、近体上,谭元春《谭友夏合集》卷八《东坡诗选序》,王夫之《船山遗书》卷六十四《夕堂永日绪论》内编;“见学矣然似绝无才”就是颜之推《颜氏家训》第九篇《文章》所谓“事繁而才损”。
[9] 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上。
[10] 陈师道《后山先生文集》卷二十三《诗话》;参看施闰章《愚山别集》卷一的反驳,说苏轼诗里“堆垛”的材料太多。
[11] 《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引。
[12] 《渭南文集》卷十五《施司谏注东坡诗序》。
[13] 参看洪迈《容斋随笔》卷十五。
和子由渑池怀旧 [1]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2]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3]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往岁马死于二陵,骑驴至渑池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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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子由是苏轼的兄弟苏辙。
[2] “雪泥鸿爪”是苏轼的有名譬喻之一,在宋代就有人称道(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七、蔡正孙《诗林广记》后集卷三引《陵阳室中语》),后来变为成语。
[3] 苏辙《栾城集》卷一《怀渑池》诗有个自注:“昔与子瞻应举,过宿县中寺舍,题其老僧奉闲之壁”。从前和尚死后,人家把他遗体烧化,造个小塔来埋葬他的骨灰。苏辙每每学他哥哥的诗(甚至哥哥用错的故典,兄弟会照错),例如《栾城集》卷三《秀州僧本莹净照堂》的“故山别后成新岁,归梦春来绕旧房”,就是模仿苏轼这一联。
[4] 二陵是河南崤山,在渑池西。
六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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