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巧团圆 [book_author]李渔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戏曲,传奇,完结 [book_length]57408 [book_dec]一名《梦中楼》。戏曲。清李渔撰。三十三出。渔有《笠翁传奇十种》已著录。此乃十种之一,约于康熙七年(1668)成书。故事与作者所著小说《十二楼》中《生我楼》相同。写锦衣卫千户尹厚之子幼年被拐卖与汉阳布商姚家为子,名姚继。布商死,姚继孤身处世,常梦见自己出生地一小楼及床后幼时一玩具箱。梦中又得某老人告知,其祖传玉尺,与婚姻有关。其邻居姚器汝原在四川做官,因李自成起兵天下动乱而辞官隐居,改名曹玉宇。有女长成,欲招姚继为婿。姚继与曹女互以玉尺和诗帕定情。郧阳人尹小楼早年丢失幼儿,年老时欲寻一真心愿做继子的人,即插标“卖身为父”,被姚继买回,当作父亲供养。尹妻及曹女被李自成部下掳去,装于布囊中发卖,皆被姚继买回。尹小楼夫妻相逢,姚继与曹女结婚,一同至尹家。姚继见尹氏所居即自己梦中小楼,玩具箱亦在,始知尹小楼夫妻原是亲生父母。曹玉宁被朝廷起用,督师经过此地,与女儿女婿相见并同尹氏认了亲家。剧中写人情至性较亲切。 [book_img]Z_20241.jpg [book_title]序 笠翁之著述愈出而愈奇,笠翁之心思愈变而愈巧。读至《巧团圆》一剧,而事之奇观止矣,文章之巧亦观止矣!笔笔性灵,言言精髓。吐人不能吐之句,用人不敢用之字;摹人欲摹而摹不出之情,绘人争绘而绘不工之态。然此非自笠翁始也。古来文章不贵因而贵创,自“六经”以至《南华》、《离骚》、《盲传》、《腐史.,无不由创而传,从前无是格也。若仅依样沿袭,陈陈相因,作者乏呕心雕肾之功,读者亦无惊目动魄之趣,覆瓿之外,乌所用之?今日诗文之病,坐是也。故生面忽开,即院本俳词,尽堪脍炙;臼窠再见,即高文典册,亦属唾余。知此,而后可读古人之书矣;知此,而后可读笠翁之传奇矣。 然世尽有好为新奇,无奈牛鬼蛇神,幻而不根;凿空羽化,妄而鲜实。自为捧心之妍,而徒令观者掩鼻。非不务创,以其有创之心,无创之具也。笠翁则诚有其具矣!锦心烂焉,绣口灿焉,生花之笔又复滋而蔓焉。不必陈言之务去,而鲜葩竞发,秀萼怒生,一切朽箨残苞,望而却走。是天固纵之使创,彼腐般迂倕,乌得而绳墨之? 是剧于伦常日用之间,忽现变化离奇之相。无后者鬻身为父,失慈者购妪作母,凿空至此,可谓牛鬼蛇神之至矣!及至看到收场,悉是至性使然,人情必有,初非奇幻,特饮食日用之波澜耳。 至观其结想摛词,段段出人意表,又语语仍在人意中。陈者出之而新,腐者经之而艳;平者遇之而险,板者触之而活。不独此也,事之真者能变之使伪,伪者又能反而使之即真;情之信者能耸之使疑,疑者又能使之帖然而归于信。神乎,神乎!文章三昧,遂至此乎!由烂漫以造恬雅,自炉锤而臻浑化,上搴元人之旗,下夺临川之席。吾不意天壤间,竟有此等异人著此等异书供人快读。今而后,吾不敢复以烟火文人目笠翁矣! 康熙戊申之上巳日,樗道人书于瑁湖僧舍 [book_title]第一出 词源 〔西江月〕 浪播传奇八种,赚来一派虚名。闲时自阅自批评,愧杀无盐对镜。 既辱知音谬赏,敢因丑尽藏形。再为悦己效娉婷,似觉后来差胜。 〔凤凰台上忆吹箫〕 (末上) 姚子无亲,兴嗟风木,梦中时现层楼。遇邻居窈窕,许订鸳俦。硬买途人作父,强认母、似没来由。谁料取,因痴得福,旧美兼收。 凝眸,寻家问室,见梦中楼阁,诧是魂游。验诸般信物,件件相投。亲父子依然完聚,旧翁婿好事重修。争荣嗣,又兼报捷,三贵临头。 恤老妇的偏得娇妻,姚克承善能致福。 防失节的果得全贞,曹小姐才堪免辱。 避乱兵的反失爱女,姚东山智也实愚。 求假嗣的却遇真几,尹小楼断而忽续。 [book_title]第二出 梦讯 (场上预设床帐) 〖意难忘〗(生儒服上)饱杀侏儒。叹饥时曼倩,望米如珠。长贫知有意,天欲尽其肤。除故我,换新吾,才许建雄图。看士人,改躯换貌,尽赖诗书。 〔鹧鸪天〕 自幼亡亲苦备尝,时人尽道产空桑。不阶尺土成家易,止靠孤身办事忙。 虚枕席,待糟糠,也如命狠碍高堂。梁鸿偃蹇虽如此,岂遂无妻老孟光。 小生姚继字克承,楚之汉阳人也。幼失二亲,长无一恃,孑孑孤行于世上,亭亭独立于人前。引南户之风,招北窗之月,慰我穷愁;凿东邻之壁,借西舍之书,供吾夜读。也曾遍讲朱陈之好,急图秦晋之欢,怎奈那些择婿之家,不问腹笥之盈虚,止询家私之厚薄。即使射穿屏雀,也是徒然,撞碎彩球,终非燕尔。这虽系当今的世态忒杀炎凉,也还是小生的婚姻合该迟暮,且自由他便了。只有一事恨不过,普天下的人,谁家不事父母,那个没有爷娘?独是小生不然,自幼丧了二亲,记不起当时的面貌,且莫说活爹、活妈没得叫唤,就要画幅纸上的真容,时常拜他几拜,也不能摹仿。 (叹介)人皆有兄弟我独无,古人尚且致恨,何况生身之父母乎?仔细想来,好不伤感人也! 〖醉扶归〗悔当年活不把亲描塑,恨如今死不得见规模。似这等声容笑貌总成虚,我待学丁兰刻木将谁据?空教人梦魂如絮绕空庐,欲图报本无寻处。 我时常思想要在梦中会一会,好记了面貌,到醒来图画真容。怎奈夜夜睡去,再不能勾相逢,只梦见一座小楼,里面铺下床帐,又有一个小小枕头,却像是我睡过的一样。夜夜做梦都是如此。以后睡梦之中,不上这座小楼就罢,若还再走上去,定要讨个下落,且看是谁家住宅?那个主人?到后来作何应验? 〖前腔〗梦中定有人相遇,问他征验待何如?谁家庭院恁萧疏,决不是空中楼阁全无主。仔细想来,毕竟是我前生的因果。既道是仙人夙昔好楼居,为甚的轻轻谪向人间住? 此时夜色将阑,正好到梦中楼上去走一走。只是一件,恐怕有心要做梦,那梦倒未必肯来。不要管他,只把方才的说话牢记在心,不梦就罢,万一做梦就讨个下落便了。正是梦啼梦笑无非梦,真富真荣未必真。 (放下帐幕,睡介) (内放定更炮,发擂一通,随打更介) (生起,作梦魂上)柳媚花明止笔耕,倏然随步出柴荆。脚跟颇与轻车似,偏向从前熟路行。前面一座小楼,是我熟游之地,不知不觉又来到这边,不免再去登眺一番,有何不可。 (上楼介) 〖皂罗袍〗仍是刘郎前度,怪种桃道士,踪影全无。落花流水指迷途,并没个刘安鸡犬司门户。既无人饮,为甚有名浆在壶?既无人爇,却又有清香在炉!一定是山中采药归来暮。 ——这房子里面虽则无人,还喜得有邻有舍。那壁厢坐着一位老者,待我问他。 (向内介)那位老人家请了!小生不知进退,敢借问一声,这座小楼是谁家的住宅?为甚么不关不锁,终日空在这边? (内)你这小孩子又来作怪了,自己生身的所在,竟不知道,反来问我。 (生惊介)我生身的所在,另有一处,何尝在这里。老人家不要取笑,请对我直讲。 (内)谁与你取笑?若还不信,那床帐后面现有一箱,里面所藏之物,都是你做孩子的时节,终日戏耍的东西,取出来看就是了。 (生)既然如此,待我取将出来。 (取出箱介)果然有一箱,喜得不曾封锁。待我取出物件,细细看来。 〖前腔〗放出眼光如炬,验其中真假,好辨盈虚。(取出泥人、土马、棒槌、锣鼓、刀枪、旗帜等物,细看、惊介)呀!果然是我幼年时节戏耍的东西,件件都还认得。(作敲锣、打鼓、舞刀枪、弄旗帜,弄毕大笑介)既然重进老莱居,何妨再演斑斓具。这是孩提真乐,不比荣华是虚;儿童竹马,胜似王侯命车。一生知识便多愁虑。 且住,记得我爹爹是个布客,常以贩标为生。临终的时节,把一根玉尺交与我道,万一你读书不成,还做本行生意。这等看来,那一根玉尺是我传家之宝,为甚么倒不在里面? (内)那是后来得的,并非爷娘所赐,你记错了。只是一件,玉尺虽不是爹娘所赐,却关系你的婚姻,也不可拿来丢弃,牢记此言。我如今再不讲了。 (生)还有要紧说话,不曾问得。我的爹娘在那里? (连问,内不应介)呀!果然不说了。方才这个哑谜,叫我如何猜得着?且把箱内物件,依旧藏好,省得说我狼藉家私。 (收取各物入箱介) 〖醉翻袍〗 〖醉扶归〗取时似见娘和父,收时依旧叹身孤。把这只箱子,依旧放在原处,待我生出儿子的时节,又好取出物件来与他玩耍。(仍置床后介)莫道我家空四壁器全无,这传家旧物依然富。看了这一会,不觉精神倦了,现有床帐在此,何不睡他一觉。(揭起帐幕,睡介) 〖皂罗袍〗这床头糕屑,还是我儿时旧铺;枕边乳迹,还是我娘行血酥。嗅来酸鼻翻成醋。 (内又发擂一通,作鸡鸣介)(生醒介)呀!原来又是一梦!我未曾睡觉的时节,原要打点问个来曲,不想睡到梦中,果然得了下落,只是末后几句全然不解。他说玉尺非爷娘所赐,乃是后来得的。我只有这位爹娘,怎么说个不是?难道授我玉尺的人,不是生身父母? 〖前腔〗梦中喜得迷成悟,醒来又怪事模糊。哺身止得这慈乌,如何更有先天母?若说是螟蛉蜾蠃,将荣续枯,怎没个传言鹦鹉,离亲间疏?使我终身不解瞒人故。 他又道,玉尺一根,虽不是爷娘所赐,却关系我的婚姻。我这东邻有一女子,貌颇倾城,他屡屡顾盼小生,只是瓜李之嫌,不可不避。且自由他,我且把玉尺收好,看到后来有何应验。 〖尾声〗如今且拨开云雾,少不得大梦醒来小梦也苏,试看后呓前言合也无? 亲在高堂不解思,思亲偏在既亡时。 纵教滴尽凄惶泪,终是人间忤逆儿。 [book_title]第三出 议赘 〖临江仙〗(小生便服上)愁见铜驼荆棘里,挂冠早已林栖。家居犹恐祸来随。江湖频遁迹,鸥鸟共相依。 市城戎马地,决策早居乡。 妻子无多口,琴书只一囊。 桃花秦国远,流水武陵香。 去去休留滞,回头是战场。 老夫姚器汝,号东山,蜀川人也。两榜科名,一朝事业,官已臻乎八座,位亦近于三台。因见时事日非,朝纲尽乱,主威不测,谤口易腾,所以请告回家,已经数载。近日又为闯逆揭竿,贼氛四起,每破一座城池,遇见缙绅仕宦,不是拿去做伪官,就是捉来比重饷。老夫做了二十年仕宦,万一遇见贼徒,岂能幸免?所以背乡离井,寄迹他方。如今来在汉口地方,扮做个悬壶的医士,卖药糊口;又怕人看出行径来,改了一个极俗的姓名,唤做曹玉宇。亡儿夭折,继嗣无人,至亲家眷只有夫人、女儿两口。连这女儿也不是亲生,乃同年至戚之女,年已及笄,尚未许嫁,欲待招赘一人,就立为嗣子。且待夫人出来,与他商议则个。 〖前腔〗(小旦上)无女无儿孤到底,止凭似爱追随。(旦上)天涯何处觅深闺?金莲无定迹,到处印香泥。 (见介)老相公,我和你飘零异国,身旁没有亲人,止得这个养女。当初指望儿子长大,配成一对夫妻,不想儿子夭亡,这句说话讲不起了。如今年已长成,还不曾替他议婚,万一闯贼杀来,叫他跟着谁人逃走?难道我老夫妻两口,自己照管不来,还带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去招灾惹祸不成? 〖玉山供〗 〖玉抱肚〗兵兴时世,养娇娃必生祸危。便是任襁褓也虑他年,何况现妖娆不愁今日? 〖五供养〗慌忙匹配,休得在累中生累。(合)说起家门事,顿攒眉,何时才把担来推。 ——且莫说他的姻事,就是我们两口的终身,也全无着落。当初儿子未亡,不想立嗣,如今靠着何人?还不想急急回家,立个螟蛉之子。 (小生)夫人,你的说话句句是金石之言,老夫岂不知道?其所以迟疑未决者,只为要把两桩事情合成一件,所以慎而又慎,不敢轻易出口。你且听我道来… 〖前腔〗佳儿佳婿,异称呼同为至戚。既已把媳为儿姑传慈范,还待将翁作父婿舞斑衣。连珠合璧,苦没个兼人才器。(合前) (小旦)我知道了。你说这个女孩子,原在可儿可媳之间,要招个男子在身旁,就接我们的宗祀么? (小生)便是这等说。 (小旦对旦介)我儿,你的意思何如? (旦)久蒙恩养,不啻亲生,正要常依膝下。 〖玉抱肚〗人生何罪,做女孩儿把爹娘活离。谁料我命高强不遭亲遣,赋桃夭赦却于归。(合)问闺人何处得便宜?都只为少弟无兄福始齐。 (小旦)若还如此,这段婚姻就草草不得了。我们仕宦人家,女婿还可以将就,儿子却将就不得。你做过三品高官,论理该有恩荫,万一大乱之后,忽然平静起来,回到家中,就是他去补官授职了。乱离之世,如何选得出这个人来? 〖前腔〗干戈成队,富豪家纷纷尽移。俏儿郎也类娇娃,避强徒不使人窥。(合前) (小生)夫人休得痴想,“太平”二字是不能再见的了。只要寻个少年老成之人,做了避乱的帮手,到那贼寇近身的时节,可以见景生情,逃得性命出去,救得家小回来,就是个佳儿佳婿了。我眼睛里面,已相中一个,听我道来: 〖前腔〗虽非宗裔,姓相同何难附依;况伊行少室无家,赘将来恰好同栖。(合前) (小旦)端的是谁,你且讲来我听。 (小生)他的房舍与我的寓所,只隔得一层篱笆。你去想来便了。 (小旦)莫非是姚小官么?果然好个孩子。只是一件,有人在背后谈论他,说不是姚家的真种,三四岁的时节,去几两银子买下来的。若果然如此,只怕有些不便。 (小生)自古道,芝草无根,醴水无源。只要孩子肯学好,那些闲话听他怎的。 (旦背介)奴家也曾见过,是好一副面庞。 〖前腔〗闻言私喜,他俊庞儿曾经略窥。说风流却似端庄,尽多情只嫌瓜李。(合前) (小生)说便这等说,也还要留心试他。这等世界,倒不喜他会读书,只要老成练达,做得事来就可以相许。我明日见他,自有话说。 〖尾声〗世间好事无妨殢。(小旦)可称儿才堪称婿。(旦背介)只怕他二美兼来尚有奇。 眼底良缘自不差,赤绳何必系天涯, 朱陈二姓无多远,撤去藩篱即一家。 [book_title]第四出 试艰 〖剑器令〗(生上)心事太狐疑,手咄咄频书梦呓。这玉尺既非亲赐,教人什袭何为? 小生自得梦讯以来,心事愈加烦闷。好几日不看书了,不免展开一卷,吟诵片时。 〖山坡羊〗我意儿中撇不下的愁绪,好像这卷儿中析不出的疑义。我欲待不思亲权删抹了孝思,怎奈这《蓼莪》篇欲废则是难轻废。看书不能解闷,不若拈个题目做文字,把心儿用在上面去,或者可以忘忧。(向瓶内拈题,展看介)“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叹介)又合着我第二桩心事了。既然拈着他,只得要做。(写介)这是个心事题,造端自有幾。天人凑洎不怕文心殢,管教他一字悬金不可移。文字完了。可惜遇着乱世,我这求名的念头不十分急切,若在太平之世,把这等文字去求取功名,我姚克承何愁不富,何愁不贵?堪悲,抱长才忍冻饥;难期,际风云夺锦归! 〖剑器令〗(小生上)立后事轻微,也待把诸艰历试。欲待要觇他动静,不妨私启柴扉。 (进介) (生惊起介)呀,曹老伯过来了,有失趋迎,得罪,得罪! (小生)姚小官,你终日静坐,不见出门,在家做些甚么? (生)不是读书,就是作文,此外并无一事。 (小生)好没正经,这等乱离之世,身家性命也难保,还去读甚么书?作甚么文?你也迂阔极了。 〖山坡羊〗试看这乱纷更不终日的朝制,闹哗喳似筑舍的群议,插高标卖得去的山河,系长绳锁不住的虚神器。还想着登月梯,向嫦娥索桂枝。只怕从空掉下头颅碎,埋怨文章把命催。我劝你思维,这诗书及早灰;毛锥,付东流莫再挥! (生)照老伯这等讲来,当今的天下是不能平静的了? (小生摇头介)万万不能。 (生)既然如此,读书何用?只是一件,我们做秀才的人,除了读书没有别样事做,却怎么好? (小生)当此之时,只有三等人好做:第一等是术士,第二等是匠工,第三等是商贾。 (生)怎见得这三等人好做? (小生)处此乱世,遇了贼兵,保得性命就勾了,一应田产家私都不能携带。别样人没了家私,就保得性命也要饿死;那术士、匠工,把技艺当了家私,藏在腹中,随处可以觅食,所以算做上中二等。为商作贾的人,平日做惯贸易,走过江湖,把山川形势、人情土俗,都看在眼里,知道某处可以避兵,某路可以逃难,到那危急之际,就好挈带妻子前行,若留得几两本钱,还可以营生度活。这虽是最下一等,却人人可做,又不失体面。我且问你,你曾学得些术数技艺么? (生)老伯听启: 〖皂角儿〗念鲰生,心高欲飞,岂屑守,雕虫微技?便遭逢时乖数奇,也难变节自同奴隶。若论我的能事呵,止会把笔屠龙,文搏虎,赋凌云,词倒峡,保得过盛世无饥。要我去提浆卖水,筮草占龟,倒不如,甘贫守饿,做个乱世夷齐! (小生)照你讲来,那术士匠工是不屑去做的了? (生)自然不屑。据小侄看来,老伯所说的下等,倒是小侄的上着,只可惜没有本钱,说不起为商作贾的话。 (小生)只怕有了本钱,你也未必会做。 (生)拚得吃些辛苦,有甚么做不来?不瞒老伯讲,先君在日原以贩布为生,惯走松江一路,还有许多账目放在各庄,不曾收起,都有票约可凭。若借得几两盘缠,去走一次回来,定不落空,只可惜没有这个债主。 (小生背介)我正要试他,不如就从这桩事起。 (转介)盘费不难,出在老夫身上。我还有几两本钱,烦你顺带前去,捎些布匹回来。若还不负所托,将来还有所商。你听我道: 〖前腔〗做生涯,休图利肥,不过要炼风霜,好承劳悴。涉江湖非因探奇,只为着觅桃源好将秦避。此去呵!度崇山,经邃谷,访迂途,寻僻境,到处低徊。图将家徙,兼把邻携。却不道,藏身有伴,可免凄其。 (生)若得如此,感恩不尽。明日就送券约过来。 (小生)那倒不消。只是早早回家,不使老夫盼望,就是盛情了。 (生)自然早回,不劳分付。 夜夜灾星照石渠,劝君虑劫早焚书。 秦坑掘就三千丈,遍向人中觅蠹鱼。 [book_title]第五出 争继 〖满庭芳〗(外便服上)天道无知,如聋似瞽,善人后嗣全无。鸷同枭鸟,偏自拥多雏。(老旦上)索性无儿何碍,最伤情是活把人屠。悲恸处有声无泪,肠眼尽皆枯。 (外)老夫姓尹名厚,别号小楼,湖广郧阳人也。祖上以防边靖难之功,世授锦衣卫千户,老夫袭职多年,告假还乡,又经数载。我家屡世单传,传到老夫也止生一子,不想于十五年前,随了一队孩童上山去玩耍,及至晚上回来,别人的儿子都在,单少我家这条命根。彼时正有虎灾,寻觅多时,不见踪影,定是落于虎口无疑了。所以至今无后,竟把世职空悬。有许多亲戚朋友劝我立嗣,我只是不依,且到后来再作区处。 (老旦)闻得有几个亲朋,不由你我情愿,都要携酒备席,把儿子送上门来劝你承继,你还是收他不收他? (外)一概不收! (老旦)为甚么不收? (外)你听我道: 〖啄木鹂〗 〖啄木儿〗宗祧事,决不换酒一壶,香饵虽甜终似蛊。(老旦)你不肯立后的意思,还是为着甚么?(外)为儿曹尽带痴顽,虑他年不堪绳武。你道他勉强要来承继,果然是一片好心么?不过要得我的家产,袭我的官职罢了!几曾见慈乌肯反他人哺,不过是孔方无后兄成父! 〖黄莺儿〗叫他莫轻图,我未逢佳胤,甘作守财奴。 (老旦)这等,你的意思待怎么样? (外)我想立后承先,不是一桩小事,全要付得其人;况且平空白地把万金家产付他,又赔上一个恩荫,岂是轻易出手的?必须拣个有才有干,承受得起的人,又要在平日间试他,先有些情意到我,然后许他承继,这样的嗣子,后来才不忤逆。夫人,你道我讲得是么? (老旦)是便极是。还有一种世情,你不曾虑到,如今世上的人呵! 〖前腔〗虚情好,实意无,只怕洗眼看人翻类瞽。你要在平日间试他,不知你便有心,他也未必无意。知道你我无儿,必想一人继立,故意把虚情哄你,也未见得。你心缜密好用安排,却不道命生成枉费机谟。无儿既已安天数,承欢逆志焉能顾?倒不如善将雏,施恩博义,把鸷鸟变慈乌。 (外)夫人也虑得是。我想近处之人,那个不知道我家的事,要试真情也试他不出,除非丢了故乡,到别处去交接,才试得出这个人来。我不久就要远行,夫人在家可耐心等候。 〖缕缕金〗(末扮老子,丑扮幼童,生扮家僮,携酒盒上)携樽酒,过亲庐,好把儿相赠,效勤劬。接得他家嗣,便高门户,这家财不怕不归吾。从今不穿布,从今不穿布。 (进介) (老旦避下) (外)呀,表姊丈来了。许久不见,为甚么携着酒盒,又带了外甥过来? (末)此来不为别事,只因老舅没有公郎,应该是外甥承继,故此选了吉日,把小儿送上门来,做你现现成成的儿子,你不可不受。 (外)承宗立嗣,非同小可,岂有不曾说明,就要承继之理?且再商量。 〖前腔〗(净扮老子,副净扮幼童,小生扮家僮,携酒盒上)除家累,逐顽雏,送到邻家去,作儿呼。坐享荣和贵,不愁亲父,到他年不享这欢娱。从今不开铺,从今不开铺。 (进介) (外)呀,这是邻家的伊大哥。为甚么也携了酒盒,也带着令郎过来? (净)此来不为别事,只因老长兄没有公郎,应该是小儿承继。故此携了酒盒,把小儿送上门来,做你嫡嫡亲亲的儿子,你不可不受! (末)得!老伊,你好生没理,外甥继舅,乃是事理之常,你是何人,也想要来承继?方才说应该是你,这“应该”两个字,你且讲来我听。 (净)同宗立嗣,古之常理。我与他是同宗,所以说“应该”二字。 (末)又来奇了,你姓伊,他姓尹,怎么叫做同宗? (净)尹字比伊字,只少得一个立人。如今把我家的人,移到他家去,他就可以姓伊,我就可以姓尹了。怎么不是同姓。 (末)好胡说。 〖锦衣香〗我笑你学问疏,机谋富,巧支吾,难回护。不分贵贱高低,妄思绵祚。只怕乌纱飞不上头颅,止堪服役,卖作佣奴。(净)老丈不要太毒。我闻得你这姐夫郎舅,也不十分嫡亲,不过是表而已矣!表兄也是表,表子也是表,若说表姐丈的儿子定该立嗣,连表子生下的娃娃,也该来承继了。笑伊行不恕,怪人亲自合求疏,这叫做贪极能生妒。若不是如狼似虎,怎做的人中渴兽,女中饥妇! (末怒介)好放肆的狗才!叫管家儿子过来,一齐动手,打死这个老贼! (净)你有儿子,我也有儿子,你有管家,我也有管家,一个对一个,料想不输与你。 (末、净各揪须,丑、副净各揪发,生,小生各挥拳打介) (外劝开介)二位快不要如此。小弟这一份家私,自有个应得之人走来承受,不是争夺得去的。且听我道: 〖浆水令〗好争殴颇妨嘉誉,气膀胱易坏尊躯。些儿家产不堪予,怎值得龙争虎斗,触翻天柱!(末对丑介)孩儿过来,拜见你的继父。(净)我儿过去,叩见你的亲爷。(外)尊拜也不敢领,尊呼也不敢当。若还要拜,我只得避进去了。(丑、副净各拜介)(外急转身避进,拜完复出介)忙收礼,急改呼,生平无子难称父。(末)取酒过来,待我奉敬一杯。(净)取菜过来,求你略用几箸。(外)都不敢领。为无子,为无子久持斋素;求忏悔,求忏悔早禁屠沽。 (末、净)既然如此,我们只得告别了。 (外)宁可改日奉请,如今也不便相留。 (末)且穿粗布暂遮风,紬运如今尚未通。(带生、丑下) (净)依旧回家开铺面,命低莫想做封翁。(带副净、小生下) (外叹介)看了这番举动,我那出门求子的事,一发缓不得了。明日就打点登程,且到途中再商议寻人之法便了。 〖尾声〗求儿切莫求纨袴,食膏粱念妻忘父;倒不如忍冻挨饥,才知道恩育的苦! [book_title]第六出 书帕 〖一江风〗(旦上)说来羞,处子年方幼,忽把春心逗。甚来由,托匾香腮,蹙短蛾眉,不住把啼痕溜。无端自惹愁,无端自惹愁,谁来伴我忧,恨不与人同瘦! 奴家幼失父母,寄养于姚氏之门,蒙他爱若亲生,又许我赘夫承继,这是极遂心的事了。怎奈爹爹过于详慎,定要把艰难困苦之事,试过几桩,才与他完姻缔好。此时贼氛四起,刻刻有丧乱之忧,既得其人,就该速许,为甚么还要迟疑观望?闻得昨日给了资本,着他往松江贸易,许亲的话并不提起。我想如此乱世,凡有闺女的人家,个个都想赘婿,有他这种才貌,那一处不得良缘?万一在途路之间,被人要截了去,我再想这等一位才郎,就万万不能勾了。得失所关,叫我如何放心得下??这几日寝食欠安,害的人好不苦也! 〖前腔〗我这病根由,不自他人授,反是爷娘诱。硬拖留,赠与愁烦,断送芳龄,不使人儿寿。我把痴肠婉转搜,痴肠婉转搜,无缘订好逑,都只为妆不贯庞儿厚。 这头亲事,若不是爹娘说起,我做女孩儿的擅动春心,与男子订约,就是个不端之妇了。若不是因处乱世,自虑失身,就有父母之言,不待父母之命,私自与男人订约,也是个不端之妇,将来定要贻笑于人了。我与姚生的婚姻,既出父母之口,又处离乱之世,若还父母不决断,自己又不决断,就叫做见义不为,岂不误了终身之事?我不如会他一面,许下婚姻,然后待他出去,方才稳妥。只是一件,月下星前之约,无异于桑间濮上之行,毕竟不是好事,还要仔细斟酌一番。 〖前腔〗去还留,妇德期无咎,莫使弓鞋溜。虽则是异情偷,露出疑踪,惹起繁言,一样的名儿臭。我想夜间会他,到底不妥,明人不作暗事,竟在青天白日之下,何等不好!只是一件,做男子的未同而言,尚觉可耻;何况妇人,又何况是个闺女?不如借笔墨传情,写几句话儿示意于他便了。须防见面羞,须防见面羞,把毫端置彩球。是便是了,还怕有个藏不惯的罗衫袖。 爹爹是个谨密之人,他的心事,一句不可轻露,只说我自许婚姻,他不忍负我,自然急急回来;到第二次相逢,就说得衷肠话了。笔砚在此,待我取一幅绫帕出来。(取介)我见书本之上,男女传情,个个都用诗句,竟成一个恶套,甚为可鄙。我如今要脱去窠臼,只把《诗经》第一篇写上几句,借文王与后妃,做一对冰人月老,何等不妙!(写介) 〖前腔〗把嫩毫抽,远倩风人口,代把衷肠漏。(停笔介)呀,为甚的恁淹留,写罢关雎,题到河洲,倏忽地停纤手。我道为甚么写不下去,原来被“窈窕”二字碍住了手。《诗经》第一篇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窈窕”二字,乃是风人的口气,岂有做妇人家的自夸窈窕之理?也罢,待我把上下几个字眼,略调一调,赞妇人的话头,倒移在男子身上,何等不妙!他的面容,原与妇人一样,竟写做“窈窕君子,淑女好逑”,他见了自然欢喜。(又写介)把经文僭笔钩,经文僭笔钩,移鸾作凤头。这颠倒处说不的个无心谬! 帕已写完,待我藏在袖中,遇见他的时节,掷在篱边,且看他怎生回答? 常笑闺人不解诗,强题红叶寄情思; 多情若共多才遇,不羡聪明但笑痴。 [book_title]第七出 闯氛 (末扮贼头上) 小将名为一只虎,丈八长矛三尺斧。 杀人最喜杀肥人,好剥宽皮蒙大鼓。 自家非别,闯王部下一个头目,唤做一只虎的便是。王爷升殿,须索伺候。 (外扮贼头上) 小将名为独行狼,扰尽中原孰敢当? 杀人最喜杀秀士,好充鲜味呷酸汤。 自家非别,闯王部下一个头目,唤做独行狼的是也。王爷升殿,须索伺候。 (丑扮贼头上) 小将名为蝎子块,赤手冲锋不持械。 杀人最喜杀妇人,下段腌来充淡菜。 自家非别,闯王部下一个头目,唤做蝎子块的是也。王爷升殿,须索伺候。 (副净扮贼头上) 小将名为过天星,独自屠城不带兵。 杀人最喜杀美女,好从刀下听娇声。 自家非别,闯王部下一个头目,唤做过天星的是也。王爷升殿,须索伺候。 (各相见、拱手介) (内吹打、放炮,呐喊,开门介) 〖杏花天〗(净扮闯王,瞎一目,众仪从引上)揭竿一啸中原震,脱鹑衣黄袍上身。可见从来历数全无准,闯得着称为至尊。 谈笑挥戈霸业成,自言吾合继朱明; 虽然未正官家号,久噪中原帝子名。 孤家李自成是也。竖计纵横,起家啸聚。假好施之名而行劫掠,富所从来;借不杀之令以售凶残,威由渐著。只因孤家不读兵书,好为野战,攻城掠地,只以冲突为先,所以四海闻名,齐上尊号,背后呼为闯贼,当面唤作闯王。凡是投兵效用之人,闻闯即来,非闯即去。孤家未即蛟龙之位,且随牛马之呼,只要闯得天下到手,就拿这个字眼做了国号,也未尝不可。今日分兵遣将,经略中原,不免升殿号令一番,然后起兵前去。(坐殿介) (众打躬参谒介) (净)众将官齐集东廊听点。 (众)嗄! (净执笔点名介)统领陆师,经略山东、山西等处,权将军一只虎。 (末)有。(过堂介) (净)统领陆师,经略河南、陕西等处,权将军独行狼。 (外)有。(过堂介) (净)统领水陆二师,经略南京、浙江等处,权将军蝎子块。 (丑)有。(过堂介) (净)统领水陆二师,经略湖广、江西等处,权将军过天星。 (副净)有。(过堂介) (净)众将官分立两旁,听孤家申明号令。 (众分立介) 〖北粉蝶儿〗(净)法重休挠,须记的法重休挠,恃军威把乾纲速倒,稍失错千里分毫。恃着咱,黑腾腾杀气儿,把乾坤笼罩。一任那险城池铁裹铜包,经不的咱忽剌剌一声飞炮! ——一只虎过来,差你经略山东、山西二处。那青齐负山面海,晋赵表里山河,都有重兵防守,你有何力量,攻取得来?说与孤家听者。 (末)千岁听启: 〖南泣颜回〗何用费焦劳,不是兵微饷少。看蜂屯蚁聚,人人虑闲忧饱;更喜的是贪财慕色,破坚城似渴马奔池沼。俺这猛王师不惯行仁,单靠个杀字儿奉行天讨。 (净)好,正合着孤家的意思。与你十万精兵,沿途去搜刮粮饷。(取令箭付介) ——独行狼过来,差你经略河南、陕西二处。那中州负嵩绕洛,西秦有百二山河,也都是重兵防守。你有何力量攻取得来?说与孤家听者。 (外)千岁听启: 〖前腔换头〗心高,恨不把全任上肩挑,何况弹丸轻小。只靴尖一踢,把华嵩变做池沼。那城池到手,却便似遇生葱大蒜和盆捣。把威名播向人间,他决不恋身家自涂肝脑。 (净)好,也合着孤家的意思。与你十万精兵,沿途去搜刮粮饷。(取令箭付介) ——蝎子块过来,差你经略南京、浙江二处。这一京一省,乃是中原财赋之地,我要力攻,他也决要死守。你有何计何能,可以一鼓而下? (丑)千岁听启: 〖普天乐〗富民多,坚城少,重资繁,开门早。这是行兵诀,行兵诀不爽分毫。怕甚么腐陈仓糗积山高,看长驱直捣,呼声沸似潮。尽南方金帛,不勾肩挑! (净)一发讲的好,足见胸中的韬略。与你二十万雄兵,沿途去搜刮粮饷。(取令箭付介) ——过天星过来,差你经略湖广、江西二省,这都是中原形胜之地,恐怕黔、蜀二处的援兵顺流而下,与我兵相抗起来,胜败未可知也。你有何必胜之策,保得无虞? (副净)千岁听启: 〖前腔〗少声援,心偏小,靠邻封,城难保。这也是行兵诀,行兵诀不爽分毫。怕甚么猛舟师万橹齐摇,等援兵来到,头枯额已焦。尽昆冈玉石,不勾焚烧。 (净)一发讲得妙,足见平日的智谋。与你二十万雄兵,沿途去搜刮粮饷。(取令箭付介) (众)请问千岁爷:还有北京、闽广、云贵等处,为甚么不见发兵? (净)云贵、闽广,远在天末,如今还不暇去取,待中原既得之后,料他不战自降。只有北京是根本之地,却要我御驾亲征,且待粮饷充足,进取也未迟。我且问你,行兵之道,当以何事为先? (众)古语道得好,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措饷是第一着。 (净)说的不差。只是措饷之法多端,你们未必尽晓,待孤家历数一遍。 (众)正要求千岁指教。 (净)第一是严搜库藏,第二是洗刮民财,第三是酷比缙绅,第四是多掠妇女。这四桩事情,都是生财的大道,你们须要紧记在心。 (众)请问千岁:那严搜库藏,遍掠民财,是臣等做惯的事,不说自明。只有酷比缙绅,多掠妇女,这两句话还不甚解,再求明示一番。 (净)缙绅做过美官,家家都有积蓄,处此乱世,定有法子收藏,决不放在家中,被人搜取,不是严刑拷打,如何逼得出来?妇女各有亲人,掳在军中,不怕不来取赎。等到一两月之后,没人来取,就将他变卖,也是一宗军饷。故此都叫做生财之道。 (众)千岁极讲得是,谨遵圣谕而行。 (净)军令既已申明,就此起兵前去。 (众呐喊,同行介) 〖北石榴花〗俺这里一声鼍鼓万灵号,少不的斧钺倩人膏,只争些远近和迟早。有无穷饿鸟,没数饥獒,眼睁睁盼不的王师到。做一个饱斋僧把血肉齐抛。这也是千年一度的遭逢,好抵多少汤网泽鸿毛。 〖扑灯蛾犯〗俺待要杀忠臣,把烈血染征袍;煞强似臭猩猩,恶气将身绕。俺待要剖丹心,饰剑充珠宝,胜玉石全无灵窍。俺待挖几副美人睛高悬华盖,似秋波,不住把人瞧。俺待取一个帝王头常充饮器,还比那不多时的青衣行酒更逍遥! 〖南尾〗笑官兵,无宿饱,噪庚癸怨声如豹!盼不的俺大队临城还将神暗祷。 [book_title]第八出 默订 (生上)焚书有令莫横经,且避江湖作客星。今夜月明聊自饯,阳关一曲唱还听。 小生自蒙高邻仗义,不受券约,假以多金,眼见得治生有赖,行囊早已办就,只在明日起行。是便是了,我乃无家无室之人,作客与在家总是一样。论起理来,今日出门,只该欢欢喜喜,没有一毫牵挂才是;怎么这心窝里面,还有些不伶不俐,却像有些甚么物件丢不下一般?待我在这茅舍之旁,竹篱之下,一面闲走,一面思索,看是为些甚么来?(且行且唱介) 〖懒画眉〗自叉双手问心期,何事临行苦皱眉?呀!怎么来到竹篱之下,忽然停住脚跟走不开去,却是为何?数茎残竹一圈篱,这家私有限何难弃,为甚的欲去还留把足羁? 哦,是了,这篱笆西首,就是曹小姐的卧房。他时常隔着篱笆,将一双娇娇滴滴的眼儿觑我,所以走到这边,就觉得依依难舍。原来我不忍离家,就为着这桩心事。你看卧房门启,想是曹小姐听见声音,知道小生在此,又出来探望了。我且闪在一边,看他出来做些甚么? 〖前腔〗(旦上)轻将莲步背亲移,毕竟与那正大光明举动违。又并无谁个进柴扉,我这心慌似有人来至!缩住金莲不敢西。 (生)你看他遮遮掩掩,欲进不进,分明要待我呼唤,方才近身。嗳!我若要招揽他来,有甚难处,只为他父亲是个好人,又有恩义到我,我若调戏他令爱,就是个负心汉了。我且不言不语,听其自然。 (旦)立了半晌,不见他则声,可见是个志诚君子,愈加令人起敬。我如今说不得了,把帕儿掷在篱边,竟进卧房,且看他作何举动?(掷帕介)须知今日投桃志,稍异当年掷果心。(急下) (生)呀!丢下一件东西,竟自去了。那件东西,分明是赠与我的,却又掷在篱笆东首。哦,想是心慌手软,丢不过来。且待我拨开篱缝,拾将过来,看是甚么物件?(作拨篱、取帕看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君子,淑女好逑。”呀!分明是许我婚姻的意思! (叹介)小姐,小姐!你既有这段好心,叫我如何走得开去? 〖太师引〗怪得我心似痴,身如系,足趑趄难将步移;又谁知有个情疙瘩预将心结,欲篱笆暗把身围。我这相思病呵!未曾识破先害起,怎受得他手口亲提。难违你,任从指挥;便要我,抛生就死也相随! (又看帕并念前诗介)好个聪明女子!他不好自称“窈窕”,竟移在我身上来。我也要写几句答他,只是没有罗帕汗巾,教我写在何处?(想介)有了,那根玉尺,也是妇人家用得着的,就把诗句写在上面。有理,有理! (转身取玉尺介)他用毛诗赠我,我也用毛诗答他;他会颠倒字眼,我也会变换文法。待我写来! (写完,念介)“投我以琼瑶,报之以木桃。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待我依旧拨开篱缝,塞将过去,把身子闪在一旁,且看他拾到手时,说些甚么? (作拨篱丢尺介)欲知情意长多少,留待他年取次量。(虚下) 〖前腔〗(旦上)偷觑伊,把门潜启,为藏羞头儿故垂。呀!怎么不见了他?莫不是辞好合预将身躲,带羞惭不使人窥。他既不在,待我散行几步,诉诉闷怀,有何不可!无人由我长叹息,愁日后命薄无依。真堪耻,无因自媒;都只为,遭逢乱世预防危。 ——人便不在,却有一件东西掷在篱边,一定是他回赠之物了。待我拾将起来。 (取尺介)原来是根玉尺。有字在上,试念一番。 (念前诗介)回得好,回得好!“琼瑶”二字不便自称,也移在奴家身上。真可谓机锋对合,旗鼓相当。这“永以为好”四个字,分明是订就婚约,终始不渝的了。我掷诗与他,并无邪念,不过为此。如今既得回音,何须久立,只索进去便了。姚郎,姚郎!我不须玉尺量情意,则这地久天长在永字中!(径下) (生)好一位小姐!不但聪明,又且端淑。他方才所说的话,都被我听来了:掷诗与我,并无邪念,不过要订婚姻。连这要订婚姻的念头,也无别想:不过是为遭逢乱世,恐怕失身。这样女子岂非才德兼全,心容并美!我方才不出来见他,一来要自保声名;二来也是爱人以德。我两个的姻缘既然订就,只索早去早回,央人说合,与他完成好事便了。我们二人呵, 〖针线箱〗订腹心曲全瓜李,遭坎坷终敦节义。不似那恶姻缘到处成欢会,轻合自然轻背!是便是了,我病中加病从今起,究竟前番是破题。从今始,只怕梦中楼,又添上一座笆篱! 一对才人竞笔锋,毛诗剪碎又能缝; 木桃变作琼瑶色,窈窕翻为君子容。 [book_title]第九出 悬标 〖海棠春〗(外上)辛苦为求儿一个,拚自把铁鞋穿破。人在阿谁边,甚日来亲我? 老夫为求养子,离别故乡,走了两三个省城,经了几十座州县,再遇不着个中意的。如今来到松江,下了饭店,连夜思想,除非生个巧法出来,使那没爷没娘的人都来见我,方好在其中选择,用个甚么法子才妙? 〖一封书〗萦心似掷梭,把老眉尖开复锁。枯肠尽着挪,再不见个计星儿在腹内过。终不然是老去陈平无一策,反不若乳臭曹瞒谲智多。探心窝,待如何,日后无儿却怎么? 有了,有了!我想三十六行生意,都要出个招牌,使各处知道,方才有人去寻他。我如今要招嗣子,也与做买卖一般,为甚么不使人知道?只是一件,若说我要买他,那些穷人家的子弟要得银子,那个不想卖身?一来买不得许多,二来辨不出那个孝顺,那个忤逆?我如今要倒转来做,反叫他出银子,买我去做继父。且看有人买没人买?若还时运凑巧,遇得着这个奇人,他肯出几两本钱,买我回去供膳,就断然孝顺,断不忤逆可知了。妙计,妙计!待我写招牌。 (磨墨写介) 〖莺皂袍〗 〖黄莺儿〗忙将砚石磨,这墨星儿要费得多,招牌字样才能大。一任你千人笑呵,万人怒诃,只要一人见谅就便宜我。写完了,待我挂将起来,自己念他一遍。(挂毕,念介)“年老无儿,出卖与人作父,只取身价十两,愿者即日成交。”(笑介)好个时兴招牌,并不曾有人写过。 〖皂罗袍〗从来仅见,奇文不多;作书传后,千年不磨。顾不的一声石响天惊破。 待我选个立券交易的日子,方才出门去挂。嗳,招牌,招牌!我养老送终的大事,就靠在你身上了,须要帮衬些儿! 先将私语嘱招牌,好去街头市老骸; 若道无人收骏骨,当年死马倩谁埋? [book_title]第十出 解纷 〖紫苏丸〗(生上)儒流贬节为商贾,际时艰且安奇数。只可怜宜戴凤冠头,屈他梦作商人妇。 小生为遵长者之命,暂抛书卷,觅利江湖。且喜来到松江,把先世所遗的账目俱已陆续收完;又买了许多布匹,不日就要回家。只是一件,起初来到这边,一心要做生意,把观风问俗、阅历人情的事,都且放过一边。如今正事已完,也该出去闲走一走。待我锁了门户,先往街坊去走一回来。(行介) 〖九回肠〗 〖三学士〗俺不是慕贤名观风问俗,爱悲歌访筑寻屠。要向这童谣市语占天数,好做个致偏安的江左夷吾。太平千日犹难待,纵有中山酒莫沽,愁难诉。 〖三学士〗愧杀我中流击楫输前古,贩回家都是些长柄葫芦。楚囚欲泣无人对,及至相逢泪欲枯。 〖急三枪〗邦无道,休言仕,急归去。做个南容辈,保妻孥! (暂下) 〖前腔〗(外用长黄负招牌上)走长街十人诧五,觅贤郎海底寻珠。沧桑不变终难遇,都道是这生涯绝类杨朱。只思为我图安逸,那得个墨子充儿代御车。真烦絮,便千年不遇交钱主,也是我命孤单合葬沟渠。枯骸不乞旁人殓,何用千贤笑一愚。依然向,人稠处,把招牌挂;不怕在官街上,把人驱! (竖招牌介)远远望见两个后生飞赶前来,想是要买我做爷的了,不免坐端正了,好等他来拜见。(席地坐介) 〖不是路〗(副净、丑扮二少年,急上)放脚奔趋,要看新闻实也虚。方才闻得人说,有个作怪的老儿,背着招牌,要卖与人家做老子。不信有这等奇事,特地赶上前来,要验个虚实。那席地坐的想必就是,且先去看看招牌。(近前看介)呀!果然有这等奇事!惊还怖,莫不是现身穷鬼卖骷颅。(副净用扇打外头介)得,你这老头儿就是卖身的么?(外)就是卖身的。(丑)要多少身价呢?(外)只要十两。(副净)看你这样年纪,已是死了半截,只剩半截的人了,为甚么还要这些银子?既然如此,你会上山砍柴么?(外)不会。(丑)你会下水拿鱼么?(外)也不会。(副净)你会烧锅煮饭、舂米磨面么?(外)一发不会。(丑)既然如此,那人出十两银子买你回去做甚么?(外)做爷。(副净、丑)怎么,买你做爷?(外)招牌上写明白了,你们不识字么?(副净、丑)字是识得的,只为要问个明白,好去引人来买你。代相图,这十金不怕无人付,现有个觅鬼的钟馗出价沽。(外)不要取笑,若果有售主,就烦二位去引来,做得成交,老夫自然分付小儿,叫他重谢。(众大笑介)老实对你讲罢,那售主不是别的,只因孤老院中,少个叫化头目,要买你去顶补。又为乌龟行里,缺个乐户头儿,要聘你去当官。这两个机会,你都不要错过。忙趋赴,你身旁即是黄泉路,休嗟迟暮,休嗟迟暮! (外)你这两个孩子,好生不识高低。我年纪大你三四倍,也是一位尊长,怎么就把粗言恶语唐突起来?若不看你年小分上,竟该一顿肥打。 (副净)你这老不死的贼精,我不打你也勾了,你反要打起人来。不要管他,动脚的动脚,动手的动手,打死这个老贼。 (各用拳打脚踢,外喊介)地方恶少打死人,街坊邻里,快来救护! 〖前腔〗(生上)何处惊呼?道是善类遭凶毙在途。呀,原来几个后生,攒殴一个老者。快去劝来。(劝开介)请问二位,他是老年之人,凡事该让他些,为何轻易动手?(副净)是人让得,独有这个贼精让不得。兄长立开,待我们打个尽兴。(生)请问二位,你两下相争,为件甚么事起?求尊故,若还欠债是我代偿逋。(丑)不说还好,若说起原故来,只怕兄长也要动气,不但不劝,还要帮着我们打哩!(副净)请看这个招牌就知道了。他明明取笑后生,要人唤他做老子,故此动了公愤。兄长也是后生,难道看了不动气?(生看毕、惊介)呀,原来是卖身图,若不是道高众父堪称父,他怎敢弱视非雏强唤雏!(对众介)我劝你回尊怒,达尊面上难容唾,请收残污,请收残污。 (丑)照你讲来,他合该取笑我们,我们合该让他的了? (生)自然。莫说别样,单讲他没有儿子,就是个鳏寡孤独之人了。这四等人,朝廷尚且要怜悯,何况是我辈。 (副净)既然如此,你何不兑出十两银子,买他回去做爷? (生)你看他一貌堂堂,后来不是没结果的,我就买他回去,也不是甚么奇事。二位兄长,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如今各请回家,待我问他的来历。 (副净)有这等没志气的人。也罢,由他卑贱无堪畏,且让我做有志堂堂两后生。(各摇摆下) (生背介)且住,我姚克承自幼丧亲,常恨没有爹娘奉事,要学丁兰刻木,又记不起当时的面容;如今遇着个卖身为父的人,也是一桩凑巧的事。何不将机就计,买他带了回家,借他的身子,权当我爹娘一幅真容,朝夕捧茶献水,尽我一点孝心,焉知我爹娘的魂魄,不附着他的身躯前来受享?有理,有理。待我探探口气,若还是个好人,就同他交易便了。 (转身、揖介)长者在上,后辈见礼了。 (外忙起回礼介)呀,多蒙解劝,该是老夫拜谢,怎么倒反赐起揖来? (生)请问长者,卖身之意却是为何? (外)请坐了听讲。 (外上坐,生旁坐介) 〖二犯孝顺歌〗(外)亡儿夭,后嗣无,空肠忍饥难自糊。(生)这等讲来,是没有亲人的了。既没有亲人,这身价十两是谁人得去?(外)就是老夫自得。不瞒兄讲,老夫是吃惯嘴头的,每日除茶饭之外,还要吃些野食。难道一进了门,就好问儿子要长要短?也待吃上一两个月,情意洽浃起来,才好问他取讨。故此要这十两银子,放在身边使费。这十两资财,不勾我半载闲啜哺。且酸甜几月,莫使肠枯。(生)他未曾做爷,先是这等体谅,可见将来爱子之心,是无所不至的了。(转介)既然如此,可要写张身契么?(外指招牌介)这就是卖身文券。若还遇了售主,竟交付与他为证便了。有这硬纸牌作券符,煞强似软文凭易生蠹。 (生起,收招牌,藏袖内介) (外)呀,这是我的本钱,怎么拿来收了,难道不许我卖身么? (生)果然不许。你从今以后就是我的父亲,不许再寻售主了。 (外)难道你,你,你要买我不成? (生)我要买你。 (外)还是当真,还是当耍? (生)儿子买父亲,岂有当耍之理。 〖前腔〗从今后,子不孤,爹爹老年并不独声。你莫说螟蛉,我也竟作亲生父。当两家骨肉,死后重苏。这不是萍水踪,遇在途;分明是另怀胎,又疼了一番肚。 (外)既然如此,就兑银子出来。 (生)这街坊上面,不是做交易的所在,须是请到酒肆之中,一面交财,一面尽礼,才成一个家数。就请同行。 善人无嗣易商量,何用天公作主张。 伯道丁兰相遇处,两家积恨一时忘。 [book_title]第十一出 买父 (副净、丑,带净上) 出钱买父司家产,这样新闻天下罕。 世事如今尽改常,如何不教流贼反。 我们在街坊上面,遇着那个作怪的老儿,啕了一场怄气;又遇着个作怪的后生,苦苦劝解,不曾打得燥脾,甚是没兴。不免同到酒肆里面,吃上几壶,消遣消遣。来此已是,酒保那里? (内)后面楼上请坐,待我热酒送来。(众作登楼介) (副净)好一座酒楼!你看进来吃酒的人络绎不绝,好闹热的生意哩。 (丑)呀,那作怪的老儿,与作怪的后生,也一同进来了。难道那宗交易,竟做就了不成? (副净)我们占住楼上,他二人进来,毕竟在楼下饮酒,听他说些甚么?若做不成就罢,万一做成了,待我生个法子,戏弄他一场。 (丑)怎么戏弄他? (副净)把我们的衣服与小厮穿了,妆做个财主后生,只说也要买他做爷,情愿增价。若还买得到手,我们竟说他拐骗家人,送到官司,把他活活敲死。何等痛快! (丑)有理,有理!快到后面去,替他妆扮起来。惯从是处寻非,兼向静中生闹;弄得人不笑不啼,才算是当今恶少。 (同下) 〖燕归梁〗(外上)少运艰难老运通,身已卖不愁穷。(生上)如今才见白云踪,虽入望尚愁风。 闻得楼上有人,就在下面请坐便了。叫店小二,快取酒肴过来。 (内应介) (外上、坐介) (生取出银包,送外介)禀上爹爹:这荷包里面共有十六两银子,除身价之外,还有六两羡余。 (外)我只取十两,要这羡余何用? (生)从今以后总是一家,分甚么尔我。况且为父的人,就是一家之主,银钱出入,都该是为父的执掌,所以就烦爹爹代收。 (外)也说得是。(收银介) (净飘巾、艳服上)东君不屑做人儿,分付家僮代弄痴。认得虚名无实事,只愁娘要害相思。这位老伯伯,就是挂了招牌,要卖与人家做老子的么? (外)正是。你问我做甚么? (净)我是没爷的人,备得有身价在此,请收下了,待你令郎好拜。(送银介) (外)我的买主有了,就是这位后生。只得一个身子,如何做得两家的爷?快快转去。(掷还介) (净)他是多少身价? (外)十两。 (净)这等,我情愿加倍,再奉十两何如? 〖月上海棠〗休虑穷,增钱买下个生人种。怕他年阿弟,不加倍酬兄?(外)你就加十倍,我也不要,只是情愿跟他。(净对生介)这等,请问老兄,你有令堂没有?(生)没有。(净对外介)他是没娘的,我是有娘的。不敢相欺,我家母亲生得十分标致,有人还过五十两聘礼,我还不肯嫁他哩!料伊行鳏处多年,决不使床间留缝。(外)我不希罕那样老妇。(净对生介)这等,请问老兄,你有令正没有?(生)没有。(净对外介)我家有媳妇,他家没有媳妇。不敢相欺,我家的媳妇不但有,而且贤;不但贤,而且美哩!非胡哄,他有态多姿,善媚公公。 (外怒介)好胡说,还不快走! (净)你果然不肯卖?既然如此,我也只得去了。归家说与娘行道,这段相思害不成。(下) (生)做孩儿的正要与爹爹见礼,不想被他闯来,缠了这一会。如今快请端坐,容孩儿拜见。(拜介) 〖啄木儿〗徐申爱,先尽恭,百拜尊前神气竦。(末持酒上,生拜送介)愧蔬筵不足承欢,望严尊恕在途中。少不得归家另把莱雏弄,鸡豚断及存时奉,再不到那木欠安宁始怪风。 ——坐了半日,还不曾动问爹爹原籍何处?高姓尊名? (外背介)我的姓名、居址,若还直讲出来,就要被他知道,那种真情实意,如何试得出来?不如假捏一个姓名,再把邻州外县随口说个地方,朦胧答应。且待试出真情之后,再与他直讲未迟。 (转介)我姓伊,号小楼,在湖广省城居住。你既问过我,我如今也要问你了。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生)孩儿姓姚名继,乃湖广汉阳府汉口镇人。 (外)这等讲来,虽不同府共县,却都是湖广人。桑梓乔梓,下面相同,只换得上面一个字。 〖前腔〗居虽隔,桑梓同,不似那枳橘相悬成异种。比容颜小半相殊,辨声音大概相同。怪的我飘零不作他乡梦,却原来枯骸仍向家边送,先保个狐首他年得正终! (生)孩儿与爹爹既为父子,岂有父子二人,各为一姓之理?求把尊姓赐与孩儿,再求改个名字,以便称呼。 (外背介)我方才说的都是假话,岂有自己捏造姓名,又替他捏造之理? (转介)若还我出身价买你,就该姓我之姓;如今你是买主,岂可不从主便?你既姓姚,我便改姓就你,以后唤做姚小楼便是。 (生)这等,谨依父命了。 〖三段子〗认爷作翁,姓和名翻教曲从;继儿送终,姓和名不教落空。弄璋不忍反随璋弄,这般慈爱谁能共?未进家门,便叨殊宠。 (外)酒吃多了,收拾回去罢。 (生)店主人那里?快来会钞。 (末上)往日惯招和事客,今朝创遇买爷人。 (外付银包与生,生不受介)银包付与爹爹,就是爹爹做主了。从今以后,孩儿只管趁钱,爹爹只管使用,连账也不消记得,任凭挥霍便了。 (外叹介)好个孝顺孩儿,不枉我卖身一次。(解包付银介) (末下) 〖归朝欢〗(合)今朝的,今朝的,爷儿运通,巧相遇结成恩宠。交谈处,交谈处,言言自衷,没些儿摩揣气如真似哄。怪不的声容未接心先动,沿途鹊语随人哄,却原来夙世佳儿会乃翁! (同下) (副净、丑仍带净上)只道贪夫爱欲深,谁知全不爱兼金。锦鳞不上金钩钓,枉费渔翁一片心。——我们恨这老贼不过,生出妙法来处他,谁想竟不上钩。如今他既归家,我们也要回宅去了。 (丑)方才这样的事,也忒煞奇得没理。前日听见人说,有个男人生孩子,又有个妇人长胡须。如今又遇这桩事,种种新闻,都是不祥之兆,明朝的天下,决失无疑了!我们快快去投闯王,帮他一齐造反,不可失了机会! (副净)说得有理,回去罢。 莫怪人心诧异,只因世局缤纷。 儿子既可买父,臣子合当卖君。 [book_title]第十二出 掠妪 〖水底鱼儿〗(丑扮贼将,引众上)奉令严搜,抄家若篦头。休言肥虱,一虮也不教留。 我乃闯将过天星标下,一个小小头目是也。本将奉闯王之命,经略湖广江西二省。如今自己的大队暂住在仙桃镇养马,差我们标下之人,遍往各府州县抄掠民财,兼掳缙绅妇女。今早来到郧阳地方,且喜城门大开,并无人守,不免挨家搜缉一番。 (众)禀老爷:这一所门面高大,定是个乡宦人家。 (丑)一齐进去。(进介) (丑)厅上并无人影。叫众军校,进里面去搜来。 (众下,绑老旦上)禀老爷:男子都不见了,止剩得这个妇人。 (丑)你是何等人家?丈夫在那里?儿子在那里?金银财宝藏在何处?从直招来。 (老旦)将爷听启: 〖锁南枝〗儿夫去,天际头,孩儿在九泉空泪流。一家星散剩孤身,并没甚家私厚。这是真实情,非诳口。望恩官,赐怜宥。 (丑)这都是假话。你不受刑罚,那里肯招?叫左右,快取脑箍上起来! (众上脑箍,老旦叫喊介)情愿招,情愿招! (丑)这等,权且放了。 (众放介) (丑)丈夫姓甚名谁?做甚么官职? (老旦)丈夫叫做尹小楼,做过锦衣卫千户,一向闲住在家。只因老年无子,要得个孝顺孩儿立嗣,这近处没有,到远方寻讨去了。 (丑)这等,金银宝贝都藏在那里? (老旦)都埋在地窖里面,听凭取来就是了。 (丑)叫左右,快去掘起来。那小楼上面只怕还有东西,也要上去走一走。 (众应下) (老旦)一应家私都凭将爷取去,只求把小妇人留下,等丈夫回来见得一面,也是将爷的天恩。 (丑)只怕也难领教。 〖前腔〗这来生福,不惯修,休将好言商去留。(老旦)小妇人年纪老了,拿去中甚么用?(丑)却不道牛溲马渤也当存,用得着便充勾漏。权且带在军中,等你丈夫回家,他自然赶来取赎。权别家,回日有;只是赎身钱,要加厚。 (众取金帛上)禀老爷:金银财宝都掘出来了。那小楼上面只有一只板箱,里面盛的都是小孩子戏耍的物件,要他没用,所以不取下来。 (丑)罢了。把这老妇人带去,不可放他。 (众应介) 闯王旨意莫教忘,措饷全凭掳艳妆。 老妇有时收得着,赎金还可倍娇娘。 [book_title]第十三出 防辱 〖夜行船〗(旦上)大难将临人不至,筹密计织断心丝。控诉徒劳,商量何益,料父母难将身替。 奴家自与姚郎订约之后,耐着心儿死守,指望他早去早回,毕了婚姻之事,就使遇着大难,也有个同休共戚之人。谁想自他去后,闯贼的乱信一日凶似一日,闻得近处的防兵,都望风瓦解,任他屠掠居民,眼见得奴家的身子,断送在旦夕之间了。我想妇人遇难,除一死之外并无他想。若还死在太平之世,虽然无益于生前,尚可留名于后世。如今死在乱离之中,莫说官府不能表扬,父母无从声说,就是自己心上的人,他也不知下落。或者倒把死节之人,认作偷生之辈,也末见得。我如今要想个法子出来,就被贼兵掳去,也还不至辱身,保得一日的名节,且看一日的机缘;或者做了乐昌公主,破镜有重圆之日,也未可知。如今没人在此,待我仔细想来。 〖桂枝香〗寻思良计,曲全名义。要从蝇蚋丛中,保出无瑕贞壁。奇苞异蕊,奇苞异蕊,岂同凡卉!易开难闭,任风吹不至!当荣候,那怕你催花击断槌! 有了,我常见爹爹制药,到了巴豆一味,就不敢亲自动手,定要央人代制。只因巴豆的性子极狠极烈,莫说吃下肚去要泻死人,只要皮肤粘着了,也就登时臃肿起来,令人吓死;却又易肿易消,不伤性命。我不免多取几粒,藏在身边,待贼兵将到之时,就把它涂在脸上,变做个臃肿妇人,使他见了害怕,自然不敢近身。且保全几日,再做道理。那玉尺一根,是姚郎回赠之物,也要带在身边,万一保全不得,就把他殉身而死,也不枉赠我一场。 (向内取出二物介)嗳!巴豆,巴豆!你如今算不得药料,竟是姚小姐的护身符了。 〖前腔〗掩藏娇媚,莫将淫诲。与其窃药成仙,争似漆身为厉。(内鸣金、擂鼓、呐喊介)(小生、小旦急上)我儿不好了!贼兵已到城下,立刻就要近身。我和你死别生离,只在这一会了。怎么处,怎么处?(各哭介)(旦)爹爹、母亲各请自便,孩儿不怕,自有方法对他。(小生)岂有此理!速速改换衣装,大家一齐逃难去。(急下)(旦)爹妈去了,待我妆扮起来。(作巴豆涂面介)把铅脂尽洗,铅脂尽洗,立将形蜕,变成魑魅!遇颠危,难使登徒见,何妨宋玉窥! 涂抹已完,待我妆做病躯,睡在床上等他便了。 休言无术可全贞,心到坚时计自生。 举国尽成鸠拙妇,也应突出女陈平。 [book_title]第十四出 言归 〖西地锦〗(外上)天道忽然聪察,代人产个娃娃。相逢定是从空下,不然怎恁贤达! 老夫走遍天涯,为寻佳嗣。还只说人便相求,天公未必肯与。谁想遇着姚继儿子,一见就似亲生。自从进他寓所来,朝夕承欢,无求不与。别人家亲生儿子,那有这等孝顺。我欲待再过几时,才与他说明就里,怎奈乱信纷纷,一日紧似一日,惟恐老妻在家忧虑,不得不想还乡。他今朝出门打听去了,且看乱信何如,再作道理。 〖前腔〗(生上)忽地教人愁杀,无家偏会思家。贼兵料想非菩萨,岂能放过娇娃? (见介) (外)我儿你回来了。吾乡的乱信是真是假?快些说来! (生)爹爹听启: 〖红衲袄〗我只见绕街坊,乱信哗,都说是火咸阳,无片瓦。当日个群雄有力还争霸,到如今四海无人竟与了贼作家。(外)难道湖广一省,就没些官兵抵敌他?(生)一任你楚兵多工战挞,当不的唱歌人会打发。敢则是遇敌先逃,还把器甲相资也,想图个后来人夸仗侠! (外)既然如此,我和你就该急急回家,保全庐墓,还住在这边怎的? (生)孩儿正要如此。方才走去看船,要想连人连货,一齐装载回家。怎奈人多船少,不肯载货,只许装人,却怎么处? (外)我儿,这样乱世,那些布匹带他怎的?不如寄在歇家,到太平之后,再来搬运罢了。 (生)爹爹说那里话,孩儿这些布匹,一半是先世所遗的账目,一半是家中借来的本钱。若还空手回去,莫说遇了债主没得还他;就是我父子二人,也要养活,难道孩儿熬饿,也叫爹爹熬饿不成? (外叹介)我儿,你为甚的这般孝顺?叫你爹爹听到此处,不觉泪下起来。(哭介) 〖前腔〗漫道是两前生共一家,知道你旧胎胞在那搭?便道是前生父子呵,你浑身既换新毛发,为甚的一心还念着旧根芽?哭的我泪空濛,眼欲花;幸的我耳虽聋,睛未瞎。认出个似嫡非亲的孝子贤郎也,料我这下场头定不差! 我儿,爹爹有一片真情,从不曾对你说破,只因要试你情意何如,故此一概隐瞒,终日所说的都是些假话。你如今真情实意,都被我试出来了,此时不讲,更待何时?你爹爹不是个穷人,现有万金家产,又有个世袭金吾的官职。只因年老无儿,要立个有情有义的后代,所以假装圈套,出来卖身,不想奇缘凑合,果然遇着了你。如今长话莫讲,短话莫说,快快收拾行李跟我回去,这几十筒布匹就丢下不取,也只算得毡上之毫,那里在我心上? (生惊介)呀,原来如此。亏得孩儿出于无心,若还有意,竟是个希图富贵,不顾屈身的人了! 〖前腔〗为无亲苦认爷,并不是强低头学骗马;又谁料无心合着求财卦,却便似有意分开花木瓜。虽则是太岁头撞不差,也亏那送滕王的风善刮!倘若是命合孤穷,便凑着奇缘也,只算得塞翁儿折臂騧! (外)你的功名富贵都在我身上,是不消说得的了。还有一件要紧事,一到家中,就替你做,再迟不去了。 (生)甚么要紧事? (外)你偌大年纪,还不曾娶有妻室,这桩事岂不要紧? (生)不瞒爹爹说:孩儿家中原有一头亲事,是个十六岁的女子,亲口许下的,只不曾下聘。此番跟爹爹回去,少不得经由汉口,带便做成了,也是一桩好事。 (外)既然如此,我还藏得几两盘缠,勾你使用。就一面行聘一面迎娶回家便了。 〖前腔〗我向无儿不顾家,你既承祧当虑寡。向平多累愁婚嫁,争似我伯道添丁把喜事夸。看了这媳和儿一对花,恨不在老公婆头上插!更是那骤得佳音的喜更难持也,只虑个病婆婆要活喜杀! ——快些收拾行李,就是明日起身。 父子相逢不说真,非关薄待似途人; 只因别有奇肝膈,不是人间旧五伦。 [book_title]第十五出 全节 〖霜天晓角〗(副净引众上)摧枯拉朽,不放惊鸿走。欲待稍延民寿,其如刀痒难留。 俺过天星奉了闯王钧令,扫荡江湖二省。且喜三军未至,官吏先逃,处处留下完城,待我前来洗掠。目下暂解征鞍,驻扎仙桃镇养马。已曾拨有数队雄兵,分掠各府州县。将近去了一月,为甚么还不见转来? (丑持令箭上)小小一面旗,发出不空回。美女盈船载,金珠论辇推。(进见介)小将是分掠郧阳的,得彩回营,缴问令箭。 (副净)得过多少金银,几千人口?报数上来。 (丑)金银珠宝等项,开在册籍之中,报不得许多。缙绅八十名口,妇女一百二十名口,另有花名册籍,总计起来,共抄过一千份人家。 (副净)太不中用,去了一个月,只抄得一千份人家。明日奏过闯王,只好升你做个千夫长。 (末持令箭上)小小一支箭,发出如雷电。陵谷转沧桑,世界须臾变。(进见介)小将是分掠汉阳的,得彩回营,缴回令箭。 (副净)得过多少金银,几千人口?报数上来。 (末)金银珠宝、衣服绸缎等项,不计其数。共有三十号大船,缙绅二百八十名口,妇女三百九十名口。开有花名册籍,总计起来,共抄过九千九百九十九份人家。 (副净喜介)好,这才中用。你再抄一份人家,完了足数,明日奏过闯王,就封你做万户侯了。 (末)多谢老爷。 (副净)两处的缙绅都监在一处,待刑具做完之后,依期带比。今日先叫妇女过堂,待我亲自挑选,选几个中看的留用。 (末应毕、唤介) (老旦、贴旦、净、丑齐上) (过堂,随过随下) (副净)许多妇女没有一个中看的。可恨,可恨! 〖驻云飞〗国色难求,乍看妖娆终觉丑。不得金莲瘦,硬把弓鞋皱。嗏!满面是忧愁,涕泗交流。只怕你选近身来,未必难将就,节妇谁人做到头? (末)方才那些妇女,都是郧阳掳来的,原不见好。还有汉阳一府的不曾过堂,或者有几名看得。 (副净)快引进来。 (末唤介) (老旦、贴旦、净、丑,复上过堂,随过随下) (副净)也不见好。 (末)还有个病妇在外,规模态度生得极好,只是面上浮肿,身子有病,要人搀扶了才走得进来。 (副净)随意唤个妇人,搀他进来便了。 (末分付介) (丑扶旦上,见介)将爷在上,病妇叩头。 (副净)既然有病,不消见礼,立在旁边,待我老爷细看。(看介)果然有些意思。 〖前腔〗体态风流,一见令人不自由。只恨多僝僽,不是容颜陋,嗏!何必恁娇羞。终不然满面浮云,两颊浓霞,衬不的庞儿厚?毕竟还低见面头。 〖小桃红〗(旦)玉容变作水晶球,越显得腰肢瘦也,露出轻盈,更惹闲愁。惊吓得泪难收!(副净)快叫医生用药,替他消去了肿,我不日就要成亲。(旦)休思俺肿儿消,晕儿收,眼儿清眉儿秀也,俺则怕病痊时,病痊时也命儿休! (副净)走近身来,待我细看一看。 (旦背介)我若不去,他反要见疑;若还走近身去,他定要捏手捏脚起来,却怎么处? (想介)我有道理,巴豆还有在身边,他若伸手过来,就带便擦他一下,当面见个分晓。 (转身近副净介) (副净)身子便生得妖娆,不知肌肤可细腻?待我摸摸手儿。(伸手入旦袖内介) (旦)将爷看仔细,奴家这个恶病,是要过人的。 (副净笑介)好一双嫩手,捏得一捏,就使人动兴起来。 〖下山虎〗爱纤纤玉手,腻滑如油,捏着将人溜。你看香喷喷的手汗儿,还有在我巴掌里面,待我吃些下去,先薰一薰肚肠。(用舌舔掌介)(旦)手汗奴家还有,将爷若爱,再奉少许何如?(副净)这等多谢。(伸手向旦)(旦用掌擦介)(副净复舔介)妙妙妙!洗肠润喉,胜饮千杯,蔗浆琼酒。还有余香在手,不免抹在脸上。(抹介)仙掌擎来不易收,敢教剩味走。你看这玉肌香满面流,腹内珍珠滚,却便似走盘不休。却不道内外齐将美味收。 ——肚里有些作怪起来。你们且候着,待我进去登一登东,就出来发放你。(急下) (旦背喜介)着手了,你从今以后还敢近身么? 〖罗帐里坐〗异方偶试,奇功立收。一任你能攻善战,命悬吾手。早些儿松放我,还把生偷;莫待我在上流散毒饮貔貅,断贼种使人间没有! (副净作肿面上)粪多只怪毛坑小,肚瘪反嫌裤带长。不知为甚么缘故,忽然痢疾起来?肚里疼个不住,下面泻个不了。快唤医生进来,一面替我止泻,一面替他消肿。 (众)呀,为甚么缘故,老爷脸上也肿将起来? (副净自摸面,复看手介)呀,连手都肿了。他方才说,这病要过人,难道就是过来的不成? (作揉肚乱喊介)不好,不好,疼死我了!还要登东,快走,快走!(急下) (末)那妇人过来,老爷的病,当真是你过他的么? 〖江头送别〗(旦)曾言过,乖邪气,遇人即投。他不相信,要相偎,果然消受。如今才悔奸淫谬,大家请看前筹。 (副净作狼狈难行状上)力大能擒虎,威多善制龙。未经三次泻,变作一衰翁。罢罢罢!我与这妇人无缘,快快领他开去,或是招人取赎,或是拿来变卖,再不可引他见我。我肚里疼痛不过,又要登东去了。美女无缘不易亲,且留残命戴红巾。休教他日开麟阁,遍画功臣少一人。(众随下) 〖尾声〗(旦)笑谈自把身名救,女子何曾拙似鸠?恨不做个献策的男儿与国报仇。 [book_title]第十六出 途分 (内数人齐作呼风声,呼毕,齐赞“好顺风”介) 〖胜如花〗(外、生同上,各一句轮唱)乘风去,疾似飞,满目愁山怨水。赛啼猿万姓悲歌,傲霜林千家血泪!(生)好一派凄凉境界也。(外)漫道受不惯凄凉滋味,只怕这凄凉还是承题破题,到家乡知是生离死离?(合)父子相依,且丢开萦系,图片刻凶中祥瑞,到临时再虑艰危。 (外)我父子二人离了松江,已经半月,且喜日日张帆,朝朝挂席,眼见得家乡不远了。我儿,你家在汉口,少不得上去探望一番;况且又要下聘联姻,不是一日两日做得就的。我有老妻在家,生死存亡尚且不保,那有工夫同你上岸,只得要分作两处。你往汉口定亲,我先回去料理家事,等你到来,一同完聚便了。 (生)原该如此。只是乱离之世,爹爹一人行走,叫孩儿放心不下,如之奈何? (外)我是走惯江湖的,不消你记挂。只要早早回来,免使我终朝盼望,就是你的孝心了。 〖前腔〗儿今去,及早归,我一度奔波为你。叹归家空口夸张,问所说孩儿那里?(生)爹爹放心,孩儿不久即至。只要拜上母亲,叫他保重身躯,好待我回来奉事。酬未了前生恩义,顾不得儿痴媳痴,也要勉承欢使父怡母怡。(合前) (内高声赞介)好顺风,好顺风!不多一会,竟到汉口了。 (外、生各惊介)呀,到汉口了。为甚么不早说一声。叫驾掌快些落篷,有人要上岸。 (内)这样好顺风,怎么舍得耽搁了,不消去罢。 (外怒介)有天大的事情,要上岸去做,怎么讲个“不”字起来!你若不肯落篷,我就自己动手了。 (净、丑扮船家上)既然如此,快快收拾行李,船一到岸,就要上去的。 (落篷介) (外)我儿,快些收拾。有黄金百两,与你去下聘,另有一包散碎银子,是途间做使费的,都收拾好了! (净、丑)船到岸了,快些上去。 (内众齐催上岸介) (外)众位老客,不要乱催。我父子二人还有几句家常话儿不曾说了。你们吵将起来,叫我如何讲得出? (内)放你的狗屁!这等乱离世界,那个不想回家,有闲工夫等你?叫驾掌,推他上岸,好急急的开船。 (净丢行李,丑推生上岸介) (生背行李上肩,望外哭介)爹爹,孩儿去了,你好生保重。 (外亦哭介)我儿你去罢!自家爱惜身子,早些回来。 (生回顾掩泪下,净、丑拽篷介)风越大了,大家呷酒去。(同下) (外)我只说行到汉口,还有一会工夫,有许多说话不曾讲得。如今慌慌张张推他上去,万一有要紧话忘了,却怎么处?待我把心上的事情,从头再想一遍。 〖泣颜回〗家事不轻微,尽堪养子供妻。这一句是讲过的了。(屈一指介)家门荣显,传来尚有余贵。这一句也是讲过的了。(屈一指介)荆妻现在,望归人、定把门儿倚。这一句也是讲过的了。(又屈一指介)姓和名久著人间,尹小楼是人皆识。 呀,不好了!这是第一句话,反不曾讲得,却怎么了?叫驾掌,快些落篷,依旧放船回去。 (内)怎么,二三十位客人同雇的船,为你一个放了转去?这老儿好不通道理。 (外)不要胡讲。一定要转去的。 (内数人齐嚷介)大江里行船,就是太平世界,也不肯打回头,何况乱世。你这老头儿,敢是丧心病狂了! (外)你们都不情愿,待我自己落篷。(作卷臂、落篷介) (净、丑、小生扮众客,齐上扯住外手、骂介)老狗才,好不达时务。众人雇下的船,让你一个做主! (外)怎么同是客伙,为甚么骂将起来? (净、丑)你若再敢放肆,不止于骂,还要打哩! (外)不打不是人,拚我这老性命结识你。(撞头介) (净、丑欲打,小生劝住介)二位请自回舱,待我问他的缘故。 (净、丑下) (小生)他们后生家性子不好,你是老成人,不该与他一般见识。请问方才上去的是你何人?有甚么紧急事情,忽然要想转去? (外)老丈请坐,待我细细讲来。 〖前腔换头〗须知,这情事甚稀奇,说起令人惊异。他是我前生骨肉,闻来尚透心脾。联为父子,比亲生、更觉多情义。他为求亲暂且分开,我忘衷言不禁狂悔! (小生)哦,原来如此。这等,忘了一句甚么话,就这等着忙? (外)不要说起,我以前留心试他,说的都是假话,连我姓名、籍贯都是捏造出来的。方才急急忙忙赶他上岸,竟不曾说得真姓真名,与实在的住处,叫他到那里去寻访?(捶胸、顿足恨介) (小生)原来是这个缘故。 〖催拍〗乱离间事多不期,急忙中偏多忘遗。这也是从来旧规,从来旧规,当局亲看,自觉新奇;我辈旁观,没甚忧疑。宽心坐不必攒眉,缘法在,自相依。 (外)求老丈发点慈心,去到众人面前,替小弟说个方便,把船放下去,寻着小犬,说一句话就来。 (小生)这是万万不能的了。我替你想个主意,请问令郎是识字的么? (外)他是考得起的秀才,如何不识字? (小生)既然如此,就不难了。 〖前腔〗他负长才不忧数奇,要寻亲何辞百罹。况有先幾,况有先幾,指引迷途,不仗人力;一纸蝇头,便使来归。忙归去把姓氏标题,遍贴向,路东西。 (外)也讲得是。待我到家之后,把姓名住处,多写几十张,往一切冲繁路口粘贴起来。或者他看见字迹,寻来相会,也不可知。承教了。 〖一撮棹〗才相合,又早怨分离。(小生)本无患,人自讨忧疑。(外)关痛痒,刻刻虑差池。(小生)知命在,事事讨便宜。(合)国破今如许,且莫忧家计;只怕金瓯坏,无事不跷蹊。 不是舟行疾,焉知旅况闲? 一场争闹毕,又度万重山。 [book_title]第十七出 剖私 〖胡捣练〗(老旦上)家何在,命孤存,牵愁止有一亲人。当日苦忧身后事,如今翻喜没儿孙。 老身尹夫人是也。被贼子掳在营中,已经数日了。他只道亲人决来取赎,还有一注肥财,那里知道局面不同,徒劳痴想。我丈夫远出在外,家中并无至亲,有谁人赶来取赎?可怜我这副骸骨,不知葬在那个犬腹之中?要寻个同难之人,大家说说苦楚,怎奈侣伴虽多,同心却少。那些没志气的妇人,初掳进营,也曾哭过几次,一到三日之后,满耳俱是笑声。要寻个攒眉叹气之人,十中也不得一二.止有一个少年女子,面带病容,终朝啼哭。我听得心酸,要走去劝解劝解。又闻得人说,他身上有桩怪疾,常要过人。不但男子不敢沾身,连同伴的妇人见他走来,也个个避了开去。想我有偌大年纪,也死得着了,还怕些甚么?不免寻将过去,与他说说衷情。 (行介)转弯抹角,来此便是。 (内作哭声介) (老旦)那位娘子,不要啼哭,请走出来,大家说说心事何如? 〖前腔〗(旦上)愁作面,泪为巾,看看假疾变成真。宁使形骸都毙了,莫教断却未归魂! ——呀,原来是一位老婆婆。为甚的不自保重,肯来看我这病人? (老旦)见你哭得伤心,特地过来劝解。 (旦)嗳,老婆婆,别样的愁烦,你老人家该去劝解;如今处此地位,凡是做妇人的,只该来伴哭才是,那有劝解之理? (老旦)也讲得是。 〖金络索〗(旦)妇仪没半分,闺范都亡尽。止留着一线残躯,要硬把颓纲振!危哉此际身。似遭蚊,不怕娘行不露筋。灾多勾了前生孽,劫尽堪为后世因。天难信,从来节妇似忠臣;尽捐躯,几个为神?刚讨得个心无疢! (老旦)请问娘子,青春多少?可有尊堂?曾嫁过丈夫了么? (旦)年方十六,尚未字人。自幼背了父母,寄养于至戚之家,现作螟蛉之女。 (老旦)这等讲来,还是一位小姐。你既失父母,又不曾配有良人,似这等终日悲伤,还是为着那一个? (旦)为着继父、继母。 (老旦)若单想这两位,哭便该哭,未必哭得这等伤心!只怕还有亲似他的,也未见得。 〖前腔〗你啼腮少断痕,病靥多重晕。便是儿哭亲娘,也哭不恁多时分。这爷娘况不亲,他有甚奇恩,能使螟蛉不顾身?浑如杞妇崩城泣,仿佛西施恋越颦!好对我舒烦闷,一般同是难中人;别家乡,各具愁根,料不动讥弹衅! ——你毕竟想着何人,为着何事?对我道来。 (旦)老婆婆听启: 〖前腔〗悲啼实有因,欲说难张吻;意待遮瞒,当不的面颊先承认。我先期虑此身,怕蒙尘,曾把灵犀付一人。(老旦)既然如此,可曾有些勾当么?(旦)生平耻作襄王梦,一向愁离倩女魂,全无分。(老旦)既不曾有枕席之欢,也就是看得见的情意了。为甚么废寝忘餐,哭得恁般悲恸?(旦)一言早已定人伦。既无乾,谁待为坤?倒不如早陷塌安奇运。 (老旦)好!一句话儿就定下夫妻之分,至今生死不移、这才算得个烈性女子。可敬可敬! (旦)请问老婆婆高龄多少?尊夫、令郎都在何处?为甚么不来赎你? (老旦)嗳!不消问起也罢! 〖前腔〗区区一病身,万苦皆尝尽。因失亡儿,未老皤双鬓。儿夫喜尚存,惜离分,偏向临危隔楚云。到如今呵,凶遭丧乱的营中妇,还是他笑说平安的梦里人。无音讯,今生不望再相亲。盼得个拾枯骸,死后同坟,也消一半生离恨。 如今暂且分别,明日再来看你。只是一件,闻得你这个尊恙,常要过人,却怎么处? (旦)不瞒老婆婆说,奴家这个贱恙,是妆造出来的,无非要保全名节。若有男子近身,不得不显些手段;遇着同辈的妇人,岂有贻害之理!老婆婆不消虑得,你时常过来走走。 (老旦)原来如此,只消这件事,就把你才能节操,都看出来了。好个女中丈夫,愈加可敬! (旦)一语倾心志便投,始知同戚胜同休。 (老旦)从今有泪不轻洒,忍到邻家结伴流。 [book_title]第十八出 变饷 〖水底鱼儿〗(末上)掳尽娇娃,何曾放一家?发来变饷,还怪不多拿。 〖前腔〗(丑上)掳尽娇娃,人人不中夸。发来变饷,又说貌如花。 (末)咱们两个,都是过天星标下的官头。前日奉差出去,掳了无数女子回来,都交与将主。只说这场公事完了,谁想又出下难题目来,把这些妇人依旧发与咱们,叫变卖出来充饷。如今有人赎的,都赎回去了;剩下些没人赎的,只得开个人行起来,好招揽四方的买主。兄弟,我同你商量。这些妇人还是怎么一个卖法? (丑)我有两个计较,说来随你拣选。一个计较是论个数数了卖,一个计较是论斤数秤了卖。你道还是那一说好? 〖四边静〗两般尽是生财法,凭君细详察。若虑不公平,牵精把肥搭;一双并发,不容特拔。任你货儿多,十分管销八。 (末)两个计较都好,只是还费商量。若单论个数,便宜了标致的,吃亏了丑陋的;若单论斤数,又便宜了瘦小的,吃亏了肥大的。都欠公道,不如把两个法子掺合拢来,又论个数,又论斤数,你说妙不妙? (丑)这话我不懂,还要说明白些。 (末)我的意思,要把这些妇人,不论老少美恶,都用布袋盛了,就像腌鱼腊肉一般,每一个妇人装成一袋,只论轻重,不论好歹,随那来人自取。取着好的,是他有造化;取着不好的,是他没便宜。省得拣精拣肥,把好的都买了去,剩下那些一下脚货来,那里去出脱?这是从古以来,第一桩公平交易,你说好不好? 〖前腔〗从来少此经营法,无私有平价。三尺不相欺,何妨眼儿瞎。招牌莫挂,草标慢插;只要露风声,有货不愁发。 (丑)妙妙妙!既然如此,就要定起价来,多少一斤?等人好来交易。 (末)一钱一斤太少,一两一斤太多,定个中平价儿,竟是五钱一斤便了。 (丑)只好是这等。还有一说,我们杀惯了人,远近都害怕,那个敢来寻死?况且身边带了银子,又怕我们抢夺,一发不肯来了。须是禀过将主,求他发下告示来,暂行一月的王道,不许杀人抢掳,传出这个名声去,方才有人肯来。 (末)说得有理。今晚去请告示,明日就开人行。 〖前腔〗(合)权时破例行王法,阎罗变菩萨。一月不开刀,阴功忒洪大。天心善察,怎生报答;不止做人皇,上帝要愁杀! 绕阶传语阿娇知,布袋装人事不奇; 只当又从胎里过,托生仍做女孩儿。 [book_title]第十九出 惊燹 〖香柳娘〗(生背包裹上)望家乡胆寒,望家乡胆寒,必遭兵患,如何楼阁成虚幻?小生走上岸来,只见途路之间绝无人影。及至抬头一看,连房舍屋宇都没有一间。这等看来,是遭兵火无疑了。且寻到自己的住处,去仔细看来。到家门细看,到家门细看!(惊介)呀!那看旧柴关,止见新煤炭。(顿足,悲伤介)房舍如此,我那曹家小姐就不问可知了!顿教人泪潸,顿教人泪潸,滴向怀间,总成惊汗! 我想曹家小姐又不知被贼兵掳去呢,又不知他临难自经?又不知是贼兵未到之先,移家避难去了?我如今来到这边,决要立定身子,访了一个下落,然后起身才是。怎奈无家无室,进退茫然;莫道没有家室,就要寻个饭铺栖身也没有;莫说没有饭铺,就要寻个相熟的人家,寄寄行李也没有。远远望见有个乞丐之人,沿途叫化来了,不知是本处人外路人?若还是本处人,也好问个消息。 〖前腔〗(末扮乞儿,叫化上)任啼饥叫寒,任啼饥叫寒,无人怜患,终不然家家似我无餐饭!(近生,跪介)过路的老爷,求你救苦救难,舍我一文活命钱儿。念喉咙叫干,念喉咙叫干,切莫怨囊悭,急把残生豢。(生细看,背介)这个老儿我有些认得他。(转介)你莫非就是我的紧邻张伯伯么?(末抬头,看生,急起介)呸,原来就是姚小官!嗳,姚小官,你亏得出门去做客,若还在家,也与老夫一样了。羡伊家太安,羡伊家太安,地覆天翻,值不得你留睛一盼。 (生)张伯伯,我未曾出门之先,你还有二三千金家事,怎么一乱之后,就是这等起来? (末)房屋烧毁了,家财掠尽了,儿子杀了,妻子、媳妇被掳了,止逃得一身出来,连锅灶都没有,若不讨碗饭吃,终不然饿死不成! 〖琐窗寒〗乱来不怕有铜山,转富为穷瞬息间。(生)这些感慨话头且慢些讲,有一件要紧事动问。我隔壁住的曹老伯,如今那里去了?他夫人小姐,还保得平安无事么?(末)你对着覆巢儿,问他卵信平安;不听那凄风树杪,代伊长叹!(生)据你这等说,有些不妥了,还是被掳,还是死难?快求说来。(末)儿被掳父娘离散。(生惊介)呀,毕竟被掳了!(泪介)(末)曹家小姐被掳,与你何干,竟替他流起泪来。无干,怎把泪珠弹,其中似有波澜! (生)不瞒老伯说,他与小侄订过婚姻之约,虽不曾过门,也与妻子一样,叫我怎不悲伤?既然如此,可知道他的踪迹,如今去在那里? 〖前腔〗不禁情泪向人弹,这的是眼不藏私代首奸。料难瞒,又何须苦苦遮拦。云踪电迹,可容追赶?望伊行指迷登岸!若得他生还,我报德有何难,不教重诉饥寒。 (末)他的父亲倒有人在途中遇见,说往别处逃难去了。这位小姐,只晓得他被掳,却不知踪迹所在。昨日有人传说,贼兵住在仙桃镇,开了个极大的人行,把各处掳到的妇人,都在他那边发卖。曹家小姐,或者同在里面也不可知。你若十分爱他,就拚命去走一次;若还可有可无,就劝你把稳些,另娶一房也好。我说了这一会,肚中一发饥了,有钱相送几文,待我去买饭吃。 (生)故人相遇,又在难中,岂有几文相送之理。 (取银付介)纹银一两,暂且收用,改日相见,还要奉酬。我别过老伯,竟往仙桃镇寻人去了。 (末)沧桑不必论年华,才遇干戈事便差。 (生)试看眼前求乞辈,昨年还是素封家。 [book_title]第二十出 追踪 (净上)乱世人人说挂冠,谁知果有一人拚?乌纱却是多情物,偏向人头熟处钻。——自家非别,乃姚东山老爷的管家便是。俺老爷为因世乱,致仕还乡;又见兵戈扰攘,恐怕住在家中,还有不测之祸,竟同夫人、小姐云游四方,做一队江湖散人去了。谁想这顶纱帽,是件作怪的东西,你要寻他,他偏不许相见;你要避他,他偏不肯甘休。如今朝廷下了特旨,起做兵部侍郎,着他督师剿贼。旨意下了许久,闻得赍敕官儿带着许多人马前来,要催他去剿贼。如今一家男妇全无踪影,止剩得区区一个。万一寻他不见,竟着落在区区身上要起人来,怎么了得?事已如此,愁不得许多。且等人马到来,再做计较。 〖番卜算〗(末冠带,捧诏,引众上)丹诏自天来,为劝东山驾。苍山涂炭实堪怜,莫说清高话。 ——已到姚侍郎门首,为甚么不见出来接诏?大家一齐进去。 (进介)旨意到了,快传本官出来,好读圣谕。 (净)本官不在家,没人接诏,求列位带回京去,交还了皇帝老儿罢! (末)好胡说。避在那里?快去请来。 (净)东南西北,不知他在那一边;两京十三省,不知他在那一边,叫我怎么样寻求?列位传个方法,还是贴几张招子的是,还是烧一道符去的是? (末)这汉子不知王法,满口胡谈。叫左右,拿下去锁了,交与地方官,说他违拗圣旨,不肯寻人,先问一个斩罪。 (净慌跪介)小的不敢违旨,情愿寻人。 (末)这等,人在那里? (净)前日有人看见,说他在湖广汉阳府汉口地方,扮做个医生卖药。若要寻他,须是到那里去。 (末)既然如此,叫地方官儿先上一疏,暂且回复圣上。我们同去寻他便了。 (净)这个法子极好。既然如此,就是小的领路。 (同行介) 〖滴溜神仗〗(合)忙寻去,忙寻去,休得要胡喳乱喳。朝廷上,朝廷上,急的个没方没法。贼兵实难禁架。要他出马,不图赢杀,只要输一阵也堪夸,输一阵也堪夸! (齐下) [book_title]第二十一出 闻诏 (小生背包裹,小旦持雨伞,同上) 欲图宁静反投喧,大难临身孰可援? 往日尽遭文字哄,人间那得有桃源。 ——下官遁迹江湖,止因避乱,谁想他乡的祸患,倒反速似家中。自从在汉口遇了贼兵,一家失散,亏得我夫妻两口,拚死不离,至今还在一处。只可恨女儿执性,不肯随人逃走,此时去向难知,存亡未卜,这也是命运使然,只得由他罢了。夫人,我和你逃难而来,不问东西南北,有路便走。如今到了平静地方,也该定个主意,还是往那一处去好? (小旦)投生不如奔熟,舍了家乡不走,还要往那里去? (小生)就依你。叫船家,撑一只小船过来。 (丑摇船上) 乱来只有船户好,避难生涯偏不少。 家私尽在后艄头,不用肩挑随着跑。 ——请问相公、娘子,要雇船往那里去? (小生)回四川去。 (丑)四川有许多旱路,我船舱底下没有车盘,那里送得到? (小生)送到水尽的去处,另换车马前行。 (丑)这等,请上船来。 (小生、小旦上船) (丑作开船介,下) (小生)嗳,夫人,你看江山如故,城郭尽非,风景萧然,好生动人凭吊也! (小旦)便是这等说。 〖北醉花阴〗(小生)瞬息风光变今古,妒江山尚仍故武。虽不是昭明象,太平图,也还留得些假菁葱眉眼如初,不似那废城隍全失了真面目! 〖南画眉序〗(小旦)庐舍任荒芜,此际唯求尚安堵。怕归来双燕,旧垒全无。蚀梁栋蛀变为人,葬书史人难效蠹。盼得个旧时针线箱儿在,强如拾翠拈珠。 〖北喜迁莺〗(小生)当日有雄图,要把扶得起的朝廷尽力扶。拗不过无穷斤斧,遍将国本伤锄,呜呼!怎不枯!到如今把神器摧残委在途,任贼奴,空拳拾取,不费青蚨。 〖南画眉序〗(小旦)国运有时苏,当不得喜乱的人心结成蛊。望均贫扒富,立转荣枯。又谁知搒富室固少完人,剖穷汉也不饶空肚。便宜止落凶残手,只愁也作人奴。 〖北出队子〗(小生)诚哉天数,避逃亡远遁江湖。又谁知脚跟有债不容逋,近舍家乡奔远途。兀的不是子母相生把十当五? (同小旦暂下) 〖南滴溜子〗(末同净,引众上)出师的,出师的,限期渐迫;寻人的,寻人的,尚睁空目。只愁逃荣生辱,反将戡乱戈,诛贼斧,移去治逋臣,自贻痛楚! (净指介)那小船上坐的,好似我家老爷。叫驾掌,把船摇拢去,待我看来。 (净)呀,夫人也在里面,一发不消说了。 (高叫介)老爷、夫人,快过船来,好接圣旨! (小生更衣,急上跪介) (末)圣旨下,跪听宣读。诏曰:朕闻物不厌新,人唯求旧;欲奏治平之绩,须求练达之臣。自闯逆揭竿以来,屠我生灵,墟我城郭。天厌人怒,法所必歼。乃朕屡费宸衷,迭加天讨,铙凯之音不至,烽燧之警频来。是皆臣谋不臧,以致妖氛愈炽。维尔旧兵部臣姚器汝,魁奇有略,慎重多谋,向怀去国之思,因抱忧时之愤。兹加汝兵部侍郎,尽驱楚蜀之兵,力剿中原之贼。捷音一至,显秩频加,勿负特恩,当膺厚赏。钦哉!谢恩。 (小生)万岁,万岁,万万岁! (末)贼势披猖,钦限已迫,求老先生早早出师。下官奉差已久,不得再停,要进京复命去了。(别小生先下) (众见介) (小生)分付官役人等,俱在别船伺候。只留院子随身听候使唤。 (众应下)叫院子,快请夫人过船。 (净请介) (小旦上)恭喜相公,荣膺特典,建功有望!那些贼子罪恶滔天,连我们也受尽涂毒,正在这边切齿,恨不得杀尽了他。方才这个旨意来得恰好。 (小生)嗳!夫人,你只知欢喜,那识忧愁?闯贼若容易剿,那庙堂之上,有多少争功喜事之人,不来寻着我了。 〖北刮地风〗这分明是赌墅间觑着满盘成败局,要倩个烂柯人代把棋输;又分明是饮场中觑见下鸩将人毒,情愿做个执壶人,贬作庸奴!俺和你明受夸,暗被诬,拨不开这似晴霞的一天阴雾!从今后呵!才知道隐三湘泛五湖,这仙缘没福难图! 〖南滴滴金〗(小旦)虽则是中原已失秦家鹿,我看这嗜杀的重瞳也不善逐。倒不如认做虎奔嵎,暂屈冯家妇,救亡秦兼毙楚。休忧历数,既亡人也可将魂续。只要你有药回生,却不道命在葫芦! 〖北四门子〗(小生)俺正待矢澄清击楫把中流渡,当不的咽呜呜的众波臣阻壮图;俺欲待矢捐躯奋力向沙场赴,当不的闹嚷嚷的众三军把庚癸呼!似这般天与人,交困吾,终不然,叫俺这奉差人,委节逋?端则要勉沉舟,强破釜,竭愚忠敢辞碎骨! (小旦)此去若得成功,莫说分茅锡土,拜相封侯,只把女孩儿取得转来,大家图个完聚,也就是一桩好事了。 〖南鲍老催〗他在时觉疏,才离膝下恩便笃。我黄昏告天朝念佛,不图甚田产玉,蚌生珠,膺奇福;只求还我闺中物,回家重把香汤浴。便是受点污也难言辱。 (小生)女孩儿既陷贼营,料想不能复见。只是姚家那个孩子十分长进,我甚是爱他。他幸往松江,不曾遇乱,我们如今东离西散,叫他没处追寻,不知还遇得着否? 〖北水仙子〗他不是害贪嗔,逐利徒,害贪嗔,逐利徒,为甚的强教人,无端离故土?悔悔悔悔,不曾,赘孤鸾,配寡凤,早遂良图;致致致,致如今成间阻。倘倘倘,倘若是凑成双,不使身孤;怎怎怎,怎见的,不似俺老夫妻,患难得相扶!这这这,这的是隔层皮,到底殊甘苦。说说说,说不的,关痛痒,没亲疏! (净)已到水陆交界之处了。众将官请问老爷:还是由水还是登陆? (小生)水路迂回,不如旱路直捷。看轿马过来。 (净应毕,分付介) (众齐上,摆道行介) 〖南双声子〗(合)军行促,军行促,看马到功成速。民休哭,民休哭,看一战封疆复。贼涂毒,贼涂毒,真惨酷,真惨酷,获当今逆闯,万人齐戮! 〖北尾〗漫道是国破家亡难说武,百败后始建雄图!但愿做个弱得杀的刘兵,扫尽了强得杀的楚! [book_title]第二十二出 诧老 〖字字双〗(末、丑带二卒齐上)(末)求财新设卖人行,(丑)兴旺。(末)先驱中下赴街坊,(丑)留上。(末)包藏白发赚儿郎,(丑)愁丧。(末)只愁袋里放毫光,(丑)雪亮。 (末)我们立定主意,做下法子,把布袋盛了妇人,从公发卖,这是极有良心的事了。只是一件,古语道的好,若要稳做,先脱滞货。我们营中的妇人好货最少,滞货极多,须要把老的、丑的,预先脱去,留下少年标致的,到后来发卖,就不怕没有售主了。选定今日开市,我的滞货都来了。你的宝货在那里? (丑)即刻就到。叫左右,先把布袋收拾起来,等货一到,就装进去。 (众)知道! 〖前腔〗(净扮胖妇,小旦扮瘦妇,副净扮驼背、跷脚妇,同老旦上)(老旦)年过花甲卖街坊,孽障。(小旦)病躯谁把债来偿,赔葬。(净)身肥袋窄恐难装,须绑。(副净)背驼脚短易收藏,横放。 (丑)货来齐了。叫左右,快装起来。 (众放四人入袋,各收口打结介) 〖前腔〗(外、小生同上)携金齐赴买人场,心痒。全凭瞎撞得娇娘,难强。如今天道异寻常,贵莽。但看卖主事何王,姓闯。 (见介) (末)你们两个是买妇人的么? (外、小生)正是。 (丑)这等,各人看起货来,随你要大就大,要小就小,要轻就轻,要重就重。 (小生)既装在布袋里面,轻重大小一时也看不出,竟是随手指定一个罢了。 (指净介)这一袋是我的。 (外指小旦介)这一袋是我的。 (丑)叫人来,快些替他上秤。 (众挂净上秤,秤毕,高声报数介)一百六十斤。 (小生吐舌介)怎么这等重? (末打算盘介)每斤五钱,共该价银八十两。 (众挂小旦上秤、称介)四十五斤。 (外惊介)怎么这等轻? (末打算盘介)每斤五钱,共该价银二十二两五钱。 (丑)快拿银子来兑。 (小生付银,丑兑介)只得七十五两,还少十斤的价钱。 (小生)只带得这些,求将爷让了罢。 (丑)我们的生意是公道不过的,多一钱也不要,少一钱也不与,快些添上来。 (小生)其实没有带得。 (丑)这等不难,到发货的时节,自有区处。 (外付银,末兑介) (末)你错称了,这是二十三两五钱。除正数之外,净多一两。还是退出银子,还是要我添货? (外背介)他说添货,一定是添个小妇人了。有这等便宜的事?(转介)不愿退银子,只求添货。 (末)这等极好。既然交过价钱,这两宗货都是你们的了。各人自家动手,解开来看。 (小生解袋,见净惊介)呀,有这等一个肥胖妇人,吓死我也! (净大声分付介)你既然买了我,我就是家主婆了。快叫七八个人来抬我回去,少了一个,要你自己帮抬的。 〖大迓鼓〗人夫,在那厢,若还不勾,快做商量。我这尊躯不比寻常胖,压死男儿命不偿;好验身材,回家造床。 (小生领净欲下,丑拉住介)账还不曾找清,就要领回去? (取刀,向净身上割介) (小生)呀,这是怎么说? (丑)多了十斤肉,你没银子,我为甚么不割下来? (小生慌介)我出来就是,不要动手。(取银付丑,领净下) (外解袋,见小旦惊介)呀,是一个黄瘦妇人,悔杀我也! (小旦作病极,低声分付介)我是个痨病妇人,既卖与你,就是你的干系了。方才闭了半日,话也讲不出来,快取人参汤接气,不然立刻就要死了。 〖前腔〗残生,不久亡,暂延时刻,也感伊行。今宵若得相亲傍,真个是一夜恩情百夜长;只恐难延,求续命汤。 (外)方才将爷说过,多的银子找出货来。如今要领回去了,求找清了罢。 (末)说得有理,待我取出货来。(下,取小小人头付外,外惊介)呀,这是个人头,要他何用。 (末)小孩子的首级,又嫩又甜,极好下酒。刚刚二斤重,找清你一两价钱,快收了去。(外丢人头,领小旦下) 〖字字双〗(小生另换巾服,同生上)携金办眼觑娇娘,奢望。到门知把袋儿装,难相。要思空手转还乡,不放。强人来拽臭皮囊,魂丧。 (生)兄先进去,我随后就来。 (小生先进,生背介)小生为着曹小姐,不避凶险,赶来赎他。谁想走到这边,才知道贼子卖人另有巧法,都用布袋盛了,不许来人拣选。我要空手转去,怎奈贼官贴了告示,凡有不买空回者,即以打听虚实论。如今没奈何,只得走来撞个造化,或者夙缘未断,恰好买着了他,也未见得。(进介) (末)方才做下例子了,先称货,后兑价钱。你们各人指定一个,好秤斤两。 (小生指副净,生指老旦介) (众秤副净介)齐头八十斤。 (末算介)该价四十两,快拿银子来兑。 (小生付银,末兑收介) (众称老旦介)也是齐头八十斤。 (末)照方才的数目,快取出来。 (生付银,丑兑收介)各人收了货去。 (小生解袋介) (副净出袋,满场走笑介)列位将爷,你们都说我背驼脚跷,没人来买。谁想脱了这注银子,我还得了个标致后生。可见背不是驼,脚不是跷,都是我的福相。我嫡嫡亲亲的官人在那里?快拿肩胛过来,背了你的夫人回去。 〖大迓鼓〗我金莲,有短长,不分日夜,总要肩当。预愁两足难安放,时将腿面靠胸膛。这是生就的朝天,不消力扛。 (硬扯小生背下) (生解袋,见老旦,惊背介)呀,竟是个白头老妇。这怎么了? (老旦)这位官人,你不要嫌我,我年纪虽老,却是好人家出来的。你买我回去,自然有人来取赎,这几两银子,决不落空的。 〖前腔〗我年高,力自强,颇能炊爨,甘食糟糠。暂求出价收来养,不愁本利没人偿。我结草衔环,终身不忘。 (副净)做定的交易,莫说这些年纪,就一百二十岁也不愁不要。你求他怎的?叫那后生过来,快领回去,不然我们就要动手了。(拔刀欲砍介) (生)列位不要多心,我是惯收老货的;不是不要,要想个法子安顿他。你们慌些甚么?(领老旦下) (末)人卖完了,大家回去罢。 改变彝伦换纪纲,旧妻个个配新郎。 怎能遍掳人间妇,重与男儿配一场。 [book_title]第二十三出 伤离 〖挂真儿〗(外上)觅得孩儿闷稍可,回来后骇失家婆。命合孤穷,将鳏换独,不若安其故我。 老夫别了孩儿,星夜赶回故里,指望与老妻相见,说起外面的事,大家欢喜一场。不想走到家中,止剩几间破屋,不但老妻不见,连家人、小子都不知那里去了。细问邻人,才知道贼兵过此,大掠一番,连这六旬老妇也被他锁带去了。如今叫我孑然一身,靠着谁人过活?还喜得未去之先,我见时势不好,把一切金珠财帛,分做十窖埋藏。昨日回来查验,只去得一两窖。目下儿子到家,还不曾失去他的财主,只是老妻去在贼营,不知生死若何,想来好不惨也! 〖七贤过关〗我眉凋不耐攒,肠腐难经割。短发离根,无病也常愁脱。怎当的狂风怒波,掀翻爱河。便是青春少年,少年也愁难过!怎教我逼近黄泉,能把身儿躲?嗳!贼子,贼子,你具一副禽兽心肠,见了少艾女子,自然放他不过;我家这个老妇,也是与死为邻的人了,你掳在营中,有何用处?叹容颜枯槁,两鬓久婆娑,罗刹为邻不见过,把常忧变作飞来祸,倒做了项羽垂涎的汉太婆。此时此际,知他怎么?我欲待将魂觅,当不的梦境也常愁入网罗! 这话且暂时丢开,又要想到孩儿身上去了。那一日舟中分别,是我自己头脑冬烘,不曾讲得实活,贻害不小。我到家之后,虽然写了招词,叫人往各处粘贴,只愁他把假话当了真言,心上并无疑惑,纵有一万张招子,不得他抬头一看,也是枉然! 〖前腔〗言来口似谑,想到心如锉。现有个舌在喉间,并不是遭人割。为甚的繁言絮婆,虚情造吪?倒把实话隐瞒,隐瞒贻成祸!到如今舌在天涯,吐不出花千朵。怪金人作祟,缄口反生波。这不是人老神昏错事多,都只为无缘对面终相左,使尽聪明奈数何。此时此际,知他怎么?我欲待将魂语,怕的是梦里传言更有讹。 乱世谁人免丧离,白头犹自失荆妻。 孤鸿莫向秋风泣,此是何年想并栖? [book_title]第二十四出 认母 〖夜行船〗(生上)为购红颜来白发,安时命不敢嗟呀。借彼枯容,消吾妄念,只当遇尊菩萨。 我姚克承去买妇人,原是为寻曹小姐,莫说买着高年丑妇,心上不喜,就遇着个绝代佳人,只要不是曹小姐,也不得我开怀畅意。谁想揭开袋口,白发如银,竟是个六旬老妇。若使他人处此,不知怎生怨恨,带至寓中,非打即骂,要把仇恨贼兵的怨气,都在他身上发泄出来了。小生却不如此,贼子骗人,与他无涉。前日在途中遇着老汉,没人强我,尚且买他回来作父;何况是天人交逼,引我上场的。我如今安心落意,视为固然,并没有丝毫怨恨。只是一件,既不便作妻子,又不忍作奴婢,这途路之中,怎生叫唤?须要筹度一番。 〖尾犯序〗心口自详察。人数之中,何目堪加?欲待要认姐呼姨,又碍着嫌疑孤寡。且把他的性情伎俩数说一番,看他做得甚么事来?然后相体裁衣,把个地位安顿他便了。稽查,他不会拈针刺绣,他不会抛梭织锦;他只会,司柴管米,刚合着个老妇善当家。 是便是了。我前日买个老汉作父,也算是一场义举,怜孤恤寡,总是一片心肠。为甚么做了一件,又丢了一件?况且我们这两男一女,都是无告的穷民。索性把鳏寡孤独之人合来聚做一处,以补天地之缺陷,何等不好!况且我此番回去,正没有礼物送父亲,何不就将这个老妇,做件人事送他,充做一房老妾,也未尝不可。虽有母亲在堂,料他是高年之人,无醋可吃,再添几个也不妨。妙极,妙极!竟认他做母亲便了。 〖前腔换头〗他何曾想抱这琵琶,为得人怜,忽将身嫁。此去高堂,看三头银发,光华。非是我收迷攘失,非是我寻张就李,都只为,油瓶少盖,合着并无差! 他虽是个老妇,那种怕羞的念头,却与少年人一样。配与爹爹的话,我且不要提起,只请他出来,认做母亲便了。老人家那里? 〖前腔〗(老旦上)身安浑似家,但听呼声,便不争差。小官人,你叫我出来有何使唤?(生)你是老年之人,我后生家怎么好使唤你。(老旦惊背介)呀,这等讲来,分明是用我不着,要退转去的意思了。察语详声,顿教人惊讶!(转介)小官人,你千万不要多虑。非夸,我纵不便携衾荐枕,虽不惯铺床叠被,也尽可,司炊主爨,决不是空把碗儿拿。 (生)不是这等讲。我见你年纪大我几倍,生也生得出来,就像母子一般,那有使唤之理。今日请你出来,不为别事,我自幼丧母,身边没有亲人,要把你认做母亲,你情愿不情愿? (老旦合掌介)阿弥陀佛!莫说当真,就听见这句话儿也要折死。 〖前腔〗明知闲笑耍,怎当我八字低微,难受矜夸;休得将假字赢来,反受无穷真罚!评察,你不是怜孤恤寡,也不是扶危拯难;分明要,送归泉府,故把玉口代金瓜。 (生)我是一片真情,并非假话,你不必多疑。我从今日起,就用“妈妈”二字唤你了。妈妈请上,待孩儿拜见。 (老旦)怎么承受得起,快不要拜。 (生拜,老旦强扶不住介) 〖梁州赚〗(生)母性贤达善将雏,尽堪为大。念孩儿呵,貌虽愚傻,心同赤子无机诈。娘休讶,从此后免提旧家。这是天怜念周全孤寡,只要藤抱熟瓞可成瓜!怕甚么卵认生鸡难哺鸭! (老旦背介)不料天地之间,竟有这般积德的男子。只是一件,他既如此待我,我却怎生报他?(想介)且住,贼营里面现放着一位佳人,为甚么不叫他买来,成了一对夫妇?(转介)请问小官人,曾娶过娘子了么? (生)并不曾娶。 (老旦)既然如此,你身边的盘费还够买一位佳人否? (生)盘费还有几两。只是贼营里面,那有甚么佳人? (老旦)这等,包你一位,不但姿容绝艳,还有异常的节操,绝世的才能,你即刻就去买来;若迟到明日,就不能勾了。 〖鲍老催〗别无报答,些儿不腆求笑纳,天教节义成结发。男多貌,女有才,均豪侠,合来一对真菩萨!把双龛并做交欢榻,好待我齐换水同烧蜡。 (生)贼营里面,何处用着才能,怎生守得节操?求母亲细说一遍。若果然可取,孩儿就去买来。(老旦)说起话长,做来事短,你快去下手。若待说完情节,这桩好事就做不成了! (生)就要去买,那边女子甚多,知道在那一只布袋里?万一买错了,岂不枉费心机。 (老旦)有个方法教你。他袖子里面,有尺把长的一件东西,紧带随身,一刻也不肯放下。你只在外面摸他,若还袖子里面有一件东西碍手,就一定是他无疑了。 (生惊背介)这话讲来,竟有三分相似,我就不得不去了。 〖前腔〗不遑细察,奇缘凑合难当耍,教人怎不驰意马。倾囊屑,敛金星,聚银鲊。家私尽向肩头挂,如飞送上天平架,再不勾将身押。 ——这等孩儿就去。 〖尾声〗这回学得寻人法,有手当眼不愁瞎。(老旦)只怕你意乱心慌手眼花。 [book_title]第二十五出 争购 (末上)宝货已经粜尽,袋中止剩一枚。 (丑上)但愿扫仓脱去,不留一撮人灰。老伙计,我同你的生意竟做着了。两处总算起来,共有七八百妇人,不上三五日脱得精光。如今止剩下一袋,怕他今日不完! (末)正是。远远望见许多人来,毕竟都是买货的了。没人打发他,却怎么好? 〖缕缕金〗(副净上)匆匆去,买娇娃。闻道从今后,告消乏。一切堪憎货,预先打发。后来的毕竟貌如花,买回当菩萨,买回当菩萨。 〖前腔〗(净上)匆匆去,买娇娃。闻道从今后,断生涯。一切无能货,预先打发。后来的手艺定堪夸,买回做鞋袜,买回做鞋袜。 〖前腔〗(生上)匆匆去,买娇娃。闻道从今后,绝根芽。一切为娘货,预先打发。后来的毕竟是浑家,买回伴阿妈,买回伴阿妈。 (末)你们都是买货的么? (众)正是。 (丑)人多货少,不勾打发,叫我怎么处? (众)只得三个人,有甚么难打发。 (末指袋介)你看,只得一个妇人了,难道砍做三段不成? (副净)既然如此,该是我买。也不消秤得,竟估做八十斤,该价四十两。请兑银子。(付介) (净)三个人立在一处,怎见得该是你买? (副净)不论买何物件,都要论个先来后到。我先进门,自然该是我买。 (净)他估八十斤,我再加十斤,该价四十五两。请兑银子。(付介) (副净)既然如此,我也加上五两。(付介) (生背介)他们既然争买,我也坐视不得了,但不知是与不是?待我摸过了,才定主意。(细摸一会,惊背介)呀,是了!起先说有三分相似,如今竟有五六分了。迟误不得,快些下手。(转介)这一宗货,是我要买的。他们估下九十斤,我再加十斤,该价五十两。请兑银子。(付介) (末)三注银子摆在面前,叫我收那一注好? (副净)收我的是。 (净)收我的是。 (生)收我的是。 (三人争闹介) 〖扑灯蛾〗(副净)他后来虽恃强,我先来有成法。莫说买人做妻房,就是贩菜撺蔬也要论个先后也,不道是先来后发。银短少情愿增加,犯威严甘心领骂。这袋中人,定求卖与做浑家。 〖前腔〗(净)后来也莫争,先来也休诧。折中算将来,合是区区承受也,这是公平妙法。银短少情愿增加,犯威严甘心领打。这袋中人,定求赐与做浑家。 〖前腔〗(生)后来是积薪,先来似堆塔。不曾见高头,放着善争能竞也,束薪片瓦。银短少情愿增加,犯威严甘心领杀。这袋中人,定求舍与做浑家。 (丑)你们两个的话,都说得勉强,毕竟尽先的是。(对副净介)那一包银子是你的?快些兑明白了,好领妇人回去。 (副净)这一宗是,请兑起来。(对净、生介)何如?毕竟让我先来的。(指袋介)你看,这一位佳人,是区区的房下了。(摇摆介) (生慌背介)难道自己心上的人,被别个领了回去?罢!拚了性命结识他。(转介)这个妇人宁可大家不买。若还与了一个,宁可撞死,要这性命何用?(撞头介) (丑)你不要撒赖。老实对你讲,我们好几日不杀人,正在这边手痒,若还发起性来,只怕这个把头儿,经不得甚么大砍。 〖福马郎〗休道区区真戒杀,为图生利行正法。如今人七八,旧性发,依旧要把刀拿。只恨你头小不如瓜,断来只当切生茄。 (拔刀欲砍,生延颈受介) (末)看他不出,倒是一个汉子。兄弟,你且放手,待我想个计较出来。(想介)有了,你们不消争夺。我有个至公无私的法子,还你们都不相亏。 (众)甚么法子? (末)装人的车口是麻布做的,外面看不见里面,那里面的妇人,却是看见外面的。你们三个立在一处,叫那妇人自选,他愿跟那一个,就是那一个兑银子。 (众)妙妙妙!这个处法果然至公无私。 〖前腔〗(末)任女从人无强拉,这才算做行王法。省得私这搭,偏那搭,都怪我少详察。从来贼智最堪夸,暗中摸索并无差。 ——你们都立过一边,那袋里的妇人,听我分付! (旦)有。 (末)这三个男子里面,任你拣选一个。也是你天生的造化,若不是人多货少,怎能勾遂意从心。 (旦高叫介)呀,我要右边那一个。 (生大喜,背介)谢天谢地!起先说有五六分,如今看起来,竟有七八分了。只是一件,我若在众人面前解松袋口,万一众人看见,又要争夺起来,怎么了得?不如雇上几名脚夫,连袋连人抬将回去便了。(转介)既蒙将爷做美,如今是在下的人了。妇人不便行走,求拨几个兵丁抬他;送到寓处,另把酒资相谢。未知尊意若何? (末)就是这等,唤两个牢子过来,抬了这妇人送到他寓处去。 (外、小生)知道了。(抬旦下) (生背介)快走,快走!双手扒开人世路,一身跳出贼家门。(急下) (末)如今妇人抬去了,你们两个也没得争,我们二位也没得卖了。大家请回罢。 (末)从来脚货最难脱, (丑)谁料今番偏惹夺。 (副净)只为头醋二醋不曾酸, (净)个个要求三醋呷。 [book_title]第二十六出 得妻 〖齐天乐〗(老旦上)不图祸里生奇福,万事不期而足。才得佳儿,又思贤媳,得陇何曾望蜀。只为天人互逼,使报德公心,变作私图。望眼将穿,如何人杳信音疏? 老身衰年遇祸,只说有死无生,谁想遇着个积德之人,买我回来。不但不加凌贱,还把我认做娘亲。这岂不是从古及今,第一件奇事!我只因要图报答,撺掇他又往贼营去买那位小姐。不知买得来买不来??且到门前去等候。 〖破阵子〗(外、小生抬旦,随生上)(生)性急踏穿芒履,心慌怪杀长途。(外、小生)离却争场宜慢走,何事踉跄气欲无,多因是旧夫。 (老旦)呀,果然买来了。可喜,可喜! (生作忙急状介)二位请放下,每人一两银子去买酒吃,有劳了。 (外、小生)多谢。(同下) (生)好了,好了!抬到寓处,再不怕赶来争夺了。待我解松袋口,放他出来,且看是不是?(慌忙解结,作解不开介)呀,为甚么打个死结,叫人再解不开。我如今没奈何,且隔着布袋,问他一声便了。袋里的小娘子,你可,是曹小姐么? (旦)奴家就是。你也就是姚官人么? (生大喜介)小生就是。好了,好了!如今二十分把稳,再没甚疑心了。待我放心落意,解开这个结来。(一解即开介)呀,越性急他越不开,如今性子稍缓,他倒不解自松了。 (旦出袋,与生抱哭介) 〖哭相思〗当日真情才半吐,思再见,倾肝腑。不自料,遭凶罹天数,今得见,心越苦! (生)小姐,你为何有此病容,莫非是陷在贼营,愁闷出来的么? (旦)这病症与人不同,少停和你细讲。(见老旦惊介)呀,老婆婆,你为何也在这里? (老旦)我比你先来两日,恰好在一份人家,真是前生的缘法。只是一件,你与他初次相逢,为甚么就抱头而哭? (旦)他就是我心许之人,我前日对你讲过,难道忘了不成? (老旦)就是他么?这等说起来,我倒在无意之中,做出一件有心之事。 〖忒忒令〗只为他错投胎把娘来叫呼,致令我莽报德借伊来偿补。原只道屈你改节,代人酬恩负。又谁料赶贞夫,赎贤妻,逼成了,香馥馥的芳名流万古! (旦)这等讲来,你和他萍水相逢,竟结成母子之份了。既然如此,他的母亲就是我的婆婆,岂有媳妇进门,不拜婆婆之理!快请上坐,容媳妇拜见。 (生)若非母亲指点,我和你怎得相逢?大家一同拜谢。 (老旦)这等讲来,我从今以后,只得僭称婆婆,唤你们做孩儿、媳妇了。孩儿、媳妇,免劳见礼罢! (生、旦拜介) (生)才依膝下作家豚,便受如天罔极恩。 (旦)偏是螟蛉叨庇早,一呼儿媳便成婚。 (生)娘子,婆婆说你在贼营之中,露出无限才能,显出许多节操。我因急急赶来赎你,不及请道其详。如今细说一番,待小生洗耳听者。 〖沉醉东风〗(旦)我待要表才能说来似诬,夸节操近于藏污。亏得有个证人姑,代伊监妇,他笑谈间胜奴悲诉。柔肠虑枯,把朱颜变乌,才保得今日,相逢是故吾。 (生)小生不待此时,才见娘子的才能节操,只消掷帕订婚一事,就知道是个有才有守之人,忽略身名的,断不如此。 〖园林好〗你露才华把良缘预图,显节操是私情不顾;倘若是含葩先吐,今日相见呵,也辨不出谁故我孰今吾?谁故我孰今吾! (旦)奴家除订婚之外,不及其他。一来为守闺人常范,不肯轻易荐身;那第二个念头,也就是为着今日。 〖江儿水〗借帕输情款,留身作券符。兵兴夙夜防多露,贞淫岂可安天数?心神刻刻司门户,若不把锁钥从前交付,到如今贼退言防,谁信封疆如故? (生)令尊、令堂今在何处?可知道些下落么? (旦)乱中相失,自身难保,岂能讯及高堂?全然不知下落。 (生)小生倒略知道些。前日会着个乡亲,说他往别处逃难去了;昨日又闻得人说,有个督师剿贼的侍郎,相貌与他一样。我却不信,他是一介平民,又且卖药糊口,怎生到得这般地位? (旦)这等讲来,一定是了。他并非平民,亦非医士,是个逃名隐姓的大老,为因世乱,遁迹江湖。奴家也不是他亲生,乃同年至戚之女,自幼丧亲,是他抚养大的。他既然复职为官,我和你不患无家,亦且终身有靠了。 (生)原来如此。怪道他器宇不凡,自然是个大老。 〖五供养〗虽则是同流合污,矫矫神情,自异凡夫。鸡群虽隐鹤,凤德岂同乌?我再与他相见,就是翁婿称呼了。只怕他起了高官,未必肯认个白衣女婿。怕相逢气沮,先自失东床家数;况是无媒合,他不认也非疏,怕做了丽娘佳婿瑞莲夫! (旦)你不消忧虑,若还再见,不但是翁婿相逢,竟是父子相会了。便奴家遇见他,也要把女儿改做媳妇;他的家业,就是我和你的家业了。还怕甚么? 〖玉交枝〗翁还兼父,两重亲犹然虑疏。只消愁贵兼忧富,餍膏粱怕没个双口重肚?山查葛根须早储,莫待伤脾中酒无寻处!这相逢欢娱倍初,这相逢欢娱倍初! (生)你这些话,我一字不懂。为甚么把翁婿变为父子,母女改为姑媳?这两条伦理,岂是混乱得的? (旦)家父年老无子,要得个承继之人,见郎君器宇不凡,原要立为后嗣;奴家本非亲养,原在可儿可媳之间,所以这种念头萌了一向。只因世乱纷纷,料想不能免祸,须是受过风霜的人,才可以同得患难。故此贷出资本,劝你往松江贸易,就是为此,何曾图甚么利息来? (生)原来有这种美意。只是一件,我已拜过一人为父,许他奉养终身。这等破格之事,只可偶行,岂容再试。那立为后嗣的话,断断讲不起了。 〖川拨棹〗难绳武,一家门无二祖,要承祧何不当初,要承祧何不当初!失机缘难教再图。 (老旦)你们说到这番情节,又触起我一段愁烦。老身在家的时节,也苦于衰年无后,要寻个有恩有义之人立为嗣子,再不能勾,所以叫丈夫出去寻讨。谁想儿子不曾觅得,倒把妻儿送与贼兵。想将起来,可不令人悔死。(泪介) (生)如今有了孩儿,总是一样,不须抱怨得了。今晚安宿一夜,明早就要下船,急急赶去见父亲,再迟不得了。 (旦)还有一事要紧,我爹爹既受督师之命,少不得来在近边,待我写下家报一封,央人送去,使他知道下落,好来寻访。 (生)也说得是。 〖余文〗(合)三人各把衷肠吐,无一个不愁孤独,正好把四样穷民绘作图。 [book_title]第二十七出 闻耗 〖步蟾宫〗(小生带净上)金瓯再奠知难说,无一处不忧残缺。竭愚忠把完处暂留些,过后终忧成屑! 下官逃难回家,不想又在中途拜命,虽然时事难为,也只得勉强效力。是便是了,行兵是桩险事,自己无可奈何,没有把夫人带在身旁,也叫他担惊受怕之理。欲待寻个地方安插定了,然后前行。怎奈他是孤身一人,并无伴侣,所以踌躇未决。叫院子,请夫人出来商议。(净下) 〖前腔〗(小旦上)只身有影无人蹑,怕回顾增人凄切。旧时鞋联着他凤头靴,还虑把提跟磨灭。 (小旦)相公,唤我出来,有何话说? (小生)不为别事。 〖白练序〗只为着妖氛难灭,祸福存亡总未决。这些时虽与你同眠,梦魂儿欠十分宁贴。又不是联裩,共着靴,为甚的有命同抛不放着些?纵使我头颅裂,也有收骨殖,叫魂的妻妾! (小旦)想要丢下了我,自己前去出征么? (小生)便是这等说。 〖前腔〗(小旦)君心欲放者,止虑着同死共绝。若到那时节呵,便尸联污泥中,胜如同穴。亲人,在那些?若教我独自偷生去别唤爷,声先噎!倒不如死向黄泉,做个没头妻妾。 (净持书上)世事已同流水去,佳音不道自天来。禀老爷:外面有人送家报,说是小姐央来的。 (小生惊介)小姐在那里?忽然有书来,这岂不是喜从天降!(看书喜介)呀,不但女儿有家报,连姚小官也有好音。是他从贼营里面,把女儿赎将出来。如今现做夫妻,合着我们的初念,岂不更加可喜了! (小旦)怎么有这等奇事?(看书大喜介) 〖捣白练〗(小生)闷肠宽,愁担歇,两完全没些欠缺。喜天心乖巧,帝心聪慧,不似人心迂拙。 〖前腔〗(小旦)意悬悬,愁切切,见佳音唇儿笑裂。胜熊罴重梦,胞孕重怀,肚皮重凸。 (小生)是便是了。我要立姚生为嗣,是女儿知道的。家信上的称呼,就该写不孝男某人才是,怎么还写着“愚婿”二字?不通、不通!可恶,可恶! 〖前腔〗话分明,词扭捏,恁称呼把人嫚亵。怎明知乔梓,故抛根本,别生枝节! (小旦)女婿比儿子也相去不远,为甚么原故定要争他这个虚名? 〖前腔〗父子联,朱陈结,分虽殊恩情少别。恁强疑轻慢,自称疏远,故分寒热。 (小生)岂有此理。他也姓姚,我也姓姚,若做翁婿相呼,岂有同姓为婚之理?这是大义所关,岂同儿戏。叫院子过来,家信收下,只把“愚婿”二字刻去还他,说这个称呼甚是不便,以后切记要改。回书不消写得,说我不久行师,定从楚省经过,带便会他便了。 (净)理会得。 〖尾声〗(小生)毕竟顽儿情性劣,怕开弱口唤人爹。(小旦)亏得有个唤母的人儿替他将罪折。 [book_title]第二十八出 途穷 〖雁鱼锦〗 〖雁过声〗(生上)乱后寻亲脚步忙,悔临行未讯门何向?致身临户阈犹观望。怪爹行欠商量,盼孩儿为甚不遣使迎将?我不是生成的谢与王,做儿童走惯这乌衣巷,叫子提着父名,向他人讯访。我姚克承为寻继父星夜赶到省城,把买来的母亲与赎到的妻子,都且留在船上,自己一个先来寻着了家,然后差人迎接。只是一件:前日在舟中分别,被人催促得紧,不曾问得一声他住在那条胡同?或是那一条街上?如今没头没脑,叫我往何处寻他?(想介)且住,他是勋臣之后,又且做过京官,提起姓名,那个不晓!俗语道得好,路在口边,一问就知道了,有何难处。 〖二犯渔家灯〗休忙,缓步行将,莫被这乡邻看出乔模样。辜负了爹行谬奖,道是收来子毕竟孤寒相。(向左边问介)老长兄,借问一声,贵处有个锦衣卫伊老爷家住在那里?(内)这边没有,到别处去问。(生向右边问介)(内照前答介)(生)好奇怪!做乡宦的人家,个个都该知道,为甚么总回没有?自寻杳然如目盲,问人不言如秘藏,终不然撇亲自返家乡。倒是我自己差了,从来做乡宦的姓名,只有大户人家与斯文朋友知道。我方才问的都是些编户小民,他晓得些甚么?不免立上一会,等个有体面的人来,问他便了。顾不的双足痒权时站立街坊,凝眸将人较短长。(扮一少年,飘巾、艳服走过,即下)(生)这一个是不解事惯卖富的轻狂辈。(扮一腐儒,高冠、盛服走过,即下)(生)这一个是略晓事怕说话的迂腐腔。那边走来的是个斯文朋友,待我问他。(末巾服,带丑,持卷上)受尽灯窗苦,单图姓字香。忙来交试卷,准备进科场。(生扯住介)借问老长兄,贵地有个世袭乡绅,叫做伊小楼,住在那一条街,那一条巷?求指教一番,待小弟好寻了去。 〖三犯渔家灯〗何方,乞示端详,省的我没头少绪遍把朱门撞。(末)敝处的乡绅都是小弟知道的,并没有这个人,想是老兄记错了?(生)一毫也不差。他世袭锦衣卫千户,近来闲住在家,年过六旬,尚无子嗣。小弟同他当面订过约,在这边相会的。他是我结义爹行,耳提面命;我字字镂衷,怎敢遗忘!(末)一发奇了!敝乡并无世职,何况锦衣;不但没有此官,亦且并无此姓,或者老兄被人骗了。不消问得,竟请回家。小弟有事,不得奉陪了。(欲下)(生拉住不放介)甚么事,这等要紧?再求讲个明白。(末)今岁乃乡试之年,不多几日,就是头场了。我急急赶去交卷,好进科场,那有工夫讲话。(生)哦!原来科场近了。这等请问,兄的科举还是正考取的,还是遗才大收取的?(末)今岁因遭丧乱,宗师不及遍考。一应残破地方,但有诸生愿进科场者,不须考试,竟自报名纳卷。小弟恐怕去迟了,万一不收起来,怎么了得!如今急急要去,快些放手。(拂袖,带丑径下)(生)嗳!我姚克承也是个青年秀士,只因改业为商,竟把功名置之度外。若不是他说起,那里知道遇着科场。儒冠怅惘,睹人升擢,自还忧降。我若寻着父亲,也走去纳一个试卷,只怕今科的解元,轮不着读书举子,倒要用着个做买卖的,也未见得。嫦娥不喜书呆样,要觅个惯走江湖的识趣郎。这话且不必提起,我专为寻父而来,如今寻不着父亲,叫我这一家三口如何着落? 〖喜渔灯〗当初喜父从天降,到今日追寻不见,多应是复返天上。叹惊魂不宁,我待要忙回寓中寻老堂,只怕一般也蹈虚无障;更思想那姻缘牵强,又教我虑着妻房。似这等白云皓雪无停相,怎教那彩凤青鸾不渺茫! 〖锦缠道犯〗没情况,兴匆匆来投父娘,指望醉倒二亲旁。又谁想热醍醐,变做一服清凉。闷杀人斑衣袖长,屈杀我弄雏心痒。别物好收藏,这白头人事无归着,枉教我把嫡母慈亲唤一场! ——既寻不见,叫我也无可奈何,只得要转去了。嗳! 不如意事常八九,好物从来都善走。 因甚将亲比白云?白云易散亲难守。 [book_title]第二十九出 叠骇 〖一剪梅〗(老旦上)自愧劬劳半点无,枉受娘呼,错受婆呼。(旦上)网罗初脱命重苏。喜得贤夫,又得贤姑。 (老旦)媳妇,你官人上岸去了,少不得寻到家中,就遣车马来迎接。我是老年之人,不消妆饰,你却与我不同,也该换换衣妆,象个新人的样子,好上去拜见公婆。 (旦)媳妇的新人做过好几日了,倒可以不消打扮。婆婆你的好事方新,佳期就在顷刻,我劝你及早梳妆,省得花花轿子到来,一时收拾不迭。 (老旦惊介)呀,这话从那里说起? 〖二郎神〗(旦)劝你施膏沐,对菱花,把尊躯妆束。羡白发簪花偏炫目,不似那乌云掩罩,致令钗钿模糊。漫道是眉缺须将浓黛补,只当远山边又添些远雾。胜当初,画眉人,徒增依样葫芦。 (老旦)你这些说话,太讲得稀奇。我是个垂死之人,况有亲夫现在,怎么说到好事上去?可不令人羞死! (旦)老实对你讲罢,他未曾买你的时节,预先寻下一位公公;后来奇缘凑合,又遇着你。分明是天生一对,地产一双,岂有不配成夫妇之理?今日一进家门,就要完成好事,顾不得你有亲夫没亲夫,这位老新人是一定要做的了! (老旦变色介)说也不该。我是名门之女,又曾受过封诰;就是少年失偶,也要守节。何况偌大年纪,又且良人现在,还肯涂头画面去嫁起人来?你夫妻两口说到此处,把从前一片好心都变成歹意了。 〖前腔换头〗糊涂,狂言恶话,将人戏侮。只许你美貌佳人留气骨,终不然我容衰貌褪,性中廉耻也干枯?他要着莱子斑斓娱阿父,要我抱琵琶从旁代舞!犯何辜?活教人,无端背却亲夫! (生上)只道寻亲乐事赊,谁知归去竟无家。刘安拔宅升天去,不许儿孙复认爷。(见介)母亲,孩儿回来了。 (老旦背立,不应,生背介)呀,我寻不着父亲,他如何知道?就是这等不快起来,想是有人来说过了。不要管他,我且造句谎言,权哄一哄,待他欢喜一会,再作道理。 (转介)母亲,我的老父寻着了,即刻差人来接你。叫我致意母亲,略等一等,不要心焦。 (老旦怒介)谁要他致意,好没来头! (生)呀,亲还不曾做,就把降丈夫的性子,先使出来,好怕人也! 〖集贤宾〗河东狮子声便粗,也到亲后方疏,不曾见个未到门庭先耀武。哦!是了,他知道有正夫人在家,要预先争个大小的意思。你待要霸中原先定雄图,又谁知全无寸土。问争的那家门户?我若还说出呵,愁气阻,把争愤变成悲楚! (对旦介)娘子,我那些说话,你对婆婆讲过了么? (旦)就为讲了那些话,他忽然发起性来,说自已是名门之女,又且受过封诰,岂有改节重婚之理?正在这边使性,你又来说公公致意,分明是火上添油,叫他如何不气? (生)我只道甚么变故,原来为此。这等,母亲不须着恼,如今合着尊意,并无可配之人;莫说不肯嫁,就要嫁也不能勾了。 (旦)又是什么原故? 〖前腔〗(生)沿街问来唇欲枯,奈音信全无!(旦)想是因地方多事,搬到别处去了。(生)便使移家成间阻,终不然姓和名也随着人逋。(旦)连姓名也问不出,一发奇了。这等,他祖上有何功勋,自己袭何官职,可有与他相类的么?(生)并没个勋庸世族,向何处讯他宗祖?如今长话短话都不必提,只说我们来到这边,既无归着,如今却怎么了?无住所音数,归去又无乡土! (旦)不妨。我爹爹现在督师,前日央人送信去了。他见过家书,自然差官迎接。我和你跟随着他,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怕他怎的? (生喜介)也说得是。 (末上)代人远送家音,不见一毫美意;发来两字回音,革出一名愚婿。这只小船是汉口姚相公的么? (生)正是。呀!送家信的转来了,快请上船讲话。 (末上船介) (旦)何如?那位督师的老爷是我父亲么? (末)也是也不是! (生)他见了家信喜不喜? (末)也喜也不喜! (旦)这等,有回书没有回书? (末)也有也没有! (生、旦各惊介)呀!这话来得跷蹊,甚么原故,明白讲来。 (末)若说不是父亲,就不该收女儿的家信;若说是父亲,又不该不认女儿的丈夫,这叫做也是也不是。若说他不喜,见我走到的时节,不该兴匆匆来讨家书;若说他喜,打发我回头的时节,又不该说上许多歹话,这叫做也喜也不喜。若说没有回书,其实又有两个字;若说有回书,又不是他的亲笔,倒是你的原来头,这叫做也有也没有。回书在此,请看!(付小纸一条) (生、旦看毕,大惊介)呀,有这等奇事!竟把“愚婿”二字复了回来。这等,在你面前还说些甚么歹话? (末)他差管家出来回复说:这个称呼甚是不便,以后切记要改。我又问,可差人去迎接?他道,没人迎接。老爷不久行师,定从楚省经过,带便会一会罢了。 (生、旦各呆介)你可曾细问管家,道他看书的时节,还再讲些甚么? (末)别话不讲,只讲得八个字。 (生、旦)那八个字? (末)道是不通,不通!可恶,可恶!话说完了。你们各请三思,待我去罢。(作上岸介)有话必须说,休将舌故箝。半言无改造,一字不增添。(下) (生)毕竟是我料事不差,他起了高官,如何肯认白衣女婿。娘子,你前日的说话,极讲得兴头;如今他的家私现在,请去替他承管。 〖前腔〗人情冷暖今异初,叹亲者成疏。娘子,这等看来,我和你的夫妻做不稳了。他既把口头称谓吐,少不的硬收回昔日娇雏。这生离痛苦,比寻不着更加凄楚!说甚么流贼毒,剿贼的比他还毒! (旦)他纵有歹意,将奈我何?郎君不必多心,或者他另有别念,也未可知。待我再写家报,留在省城,一来问他的情由,二来说我去向。且到见面的时节,我自有道理。 〖前腔〗求亲不得翻被疏,料非别荣枯。(背介)爹爹的意思,我猜着他几分,只是不好说出。万一前言不应后语,他又要讥诮奴家,是受两场没趣了。现在陈言劳颂读,怎经得重惹咿唔。权做个当言不吐,且暗把陈仓偷渡。一任他将怨府,恩到自然欢舞。 (生)如今肯收留的,又寻不着;寻得着的,又不肯收留。处这乱离世界,盘费没有分文,叫我来又来不得,去又去不得,这怎么了? (老旦)你们不必惊慌,我另有一处,还你们都有着落。 (生)那一处,就请讲来。 (老旦)我丈夫姓尹,也是个世袭乡绅,住在郧阳府内。家私虽不甚富,也还略有几千金,何不一同寻了去。他也无儿无女,巴不得要个承继之人,现现成成的儿子、媳妇,怕他不肯收留么? (生)若有这一着,我就放心了。只是一件,我乃有父之人,不便再为嗣子。讲过在先,省得后来招怪。 (老旦)且到家中再处。 〖琥珀猫儿坠〗天教完节,失去老狂徒。现有寻妻落拓夫,如何不送寡还孤?欢呼,母带儿来,加利偿逋! (生)既然如此,就叫原船送了去。只是一件,目下遇着科场,我见举子纷纷,大家都赶乡试。我往常原要求名,只为遇着这位好丈人,把一片火热的心肠,被他说得冰冷。如今受过这场势利,又把冰冷的心肠,被他激得火热了。何不暂停几日,待我进过三场,丢几篇文字在里面,然后起身,何等不好! (旦、老旦)正该如此。 〖前腔〗(生)多情阿丈,留意别亲疏。别号名为既济炉,包寒包热省工夫。夸吾,赖有荆妻,尚不嫌苏! 〖尾声〗明朝且把科场赴,谩道乱世功名有若无。免得数十日的炎凉也还算个小丈夫。 [book_title]第三十出 拉引 (净跷脚,行上)真孽障,真孽障,寻人不见挨官棒。要从壁上贴招词,又怕“姑爷”二字难安放。我姚掌家为何道此几句?只因前日在途路之间,有人来递家报,说是姑爷与小姐央他来的。老爷差我回他说,行兵过省,带便相会。如今来到省城,叫我去请。谁想到处抓寻,并无踪迹。累我责了二十板,又限三日之内定要请到,不然还要处死。你说这桩难事,叫我如何布摆?棒创疼不过,且待我唱只小曲儿,散散闷了再处。 〖挂枝儿〗是谁人,置下了,这无情的官杖?害的人,好屁眼破碎郎当。想着我,少年时解裤带,把人魂先荡;一般儿熬痛楚,偏是那,直棍子易承当。好教我想后思前也,忘不了那疼时的痒。 (末持书上)家书送复送,回音稀更稀。只愁烦渎处,惹起丈人威。门上有人么?我是姚相公与你家小姐差来的,有第二封家报在此,烦你送进去。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