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张自忠
[book_author]老舍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话剧,完结
[book_length]45848
[book_dec]现代4幕话剧。老舍著。1940年作,初刊1941年元旦重庆《中苏文化文艺特刊》。重庆华中图书公司1941年1月初版,列入“弹花文艺丛书”。初收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9月版《老舍剧作全集》。抗日将领张自忠殉国后,作者受军界朋友之托,五易其稿,创作4幕剧《张自忠》,塑造了一个坚持抗日、英勇顽强的将领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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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写给导演者
首先我要说明:对于话剧的一切,我都外行,我之所以要写剧本是因为(一)练习练习;(二)戏剧在抗战宣传上有突击的功效。因此,我把剧本写成,自己并不敢就视为定本,而只以它为一个轮廓;假若有人愿演,我一点也不拦阻给我修改。导演者改动剧本,我想,大概有两个理由:(一)着者对舞台技巧生疏,写出来的未必都能适合于舞台条件,或未必发生效果;(二)着者在某一处的设意遣配混含不清,导演者有设法使之强调明晰的必要。前者事微,只要导演者不是处心要以低级趣味博观众的欢心,就无所不可。后者,却不这样简单;因着者的混含,颇足引起误解;不幸,导演者而误解了剧本原意,则难免驴唇不对马嘴,越改越不象样子了!
按理说,剧本根本就不应有混含之处,使人为难。可是,在实际上,这却很难避免。剧着者未必都技巧纯熟,百发百中,难免不东摇西摆,自陷迷阵。还有,客观上必要的顾忌,不许写者畅所欲言,遂尔隐晦如谜。
我这剧本,因为缺乏舞台的经验与编剧的技巧,自然有许多不妥当的地方,必须改正,而且欢迎改正,不在话下。我最不放心的倒是那些不甚清楚,容易引起改正的善意,而未必不改错了的地方。所以我觉得有写出几句来的必要。从一方面说,这是个历史剧,虽然我不大懂戏剧,可是我直觉的感到,从问题与挣扎中来表现历史的人物,一定比排列事实,强加联系更有趣味与意义。以中心问题烘托中心人物,自然是如鱼得水。但是,我不能这样作;以中心人物逝世未久,人与事的切近反倒给我许多不方便。问题,足以使人格逐渐发展的问题,的确能找到,但不便采用。比如说,在抗战开始的时候,许多的误会把张将军遮在黑影里,这里很有“戏”。可是我不敢用。我把这黑影点化成了墨子庄先生。这里虚拟,不是事实。因此,墨先生这个人,与他所代表的一切,好象是可有可无;而且第二幕仿佛与其他三幕殊少调谐——它似乎要提出问题,而刚一提出就自行结束了。假若第二幕完全是写临沂之战,我想一定较好,至少也有四幕一致的好处——都写事实,根本不许问题露面。可是,临沂之战的写出,以我这点才力,必与第四幕相同;两幕同调,恐怕不易写好,故弃而不取。从另一方面说,这是个抗战宣传剧。在实际抗战中,我们有许多困难与问题。这时代的英雄无疑的就是能克服困难,解决问题的人。假若我沿着这条路走,也许能使剧本更生动深刻一些。打一个胜仗绝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专靠主将勇敢是办不到的,张将军打过许多次胜仗;他的确是勇敢,可绝不会单凭勇敢。他一定是克服了许多困难,解决了许多问题。可是,我又不能写!一谈困难与问题就牵扯到许多人许多事,而我们的社会上是普遍的只准说好,不准说坏的。因此,我的手既不能自由,到了非有衬托不可的地方,我只好混含。因此,我既没把张将军表现得象个时代的英雄,又没能从抗战的艰苦中提出教训!我希望导演者勿以为我把问题都可惜的混含过去,而须细细考虑一下,我之混含自有理由。除非你有既能使之明显而仍能不失含蓄的手段,千万莫轻易改动。
张将军在抗战中几乎是每战必胜,按照他的战功来说,应当纳入剧本的至少有(一)临沂之战,(二)徐州突围,掩护退却,(三)随枣之役,(四)殉国。以此四题分入四幕是个很不错的办法,可是四事皆为战争,即使每战各具特色,恐怕在舞台上也难免过于单调,我没敢这样办。
战争而外,他的治军方法,对百姓的态度,和他自己的性格,自然也都须描写,否则只有“开打”而无人物。有这幺两层——战功与人格——都须顾及,所以我取了交织的办法:第一幕写他回军,表现他怎样得军心。第二幕写临沂之战及徐州掩护撤退。这两件大事可是全没由正面写,为是给第四幕留地步,使各幕情调不同。第三幕写他自己由徐州撤退,好把他怎样对部下对百姓,和与士卒共甘苦等等,略事介绍。第四幕正面写战争,他战,他死。这样布置的好坏,我不晓得;我只觉得第一二两幕中有不少墨先生的戏,使全剧站立不稳!而且,二幕中由侧面写临沂之战与掩护撤退,也嫌纤弱无力!有了第二幕便使人弄不清着者到底是要干什幺!可是,我没法子再改,因为一丢开墨先生,就必定要以一个战争——临沂之战或掩护撤退——或一些问题——关于友军的联络或某种困难——来代替。用战争,则与第四幕雷同。用问题,则极易惹起反感。顾及与避免单调,逼我取了一条不甚好走的道路,而且是劳而无功的乱跑一遭!
全剧既显着杂乱无章,我只好希望在演出的时候每一幕都有个情调,以免乱上添乱——假若导演者忽略了这一点,而专注意到小的动作上,一定非大乱不可!第一幕,在我的设计上,是由苦闷而狂喜,等张将军一露面,即立刻显出严肃与紧张。苦闷与狂喜都是烘托,严肃与紧张才是正笔;假若前者表演得太火炽,则后者即变为沉闷,失其重心矣。第二幕是平列的三件事:临沂之战,接受徐州掩护退却的命令,及结束墨先生。由事实上说,前二者宜占重要地位;由我的写法上说,末一项倒很有“戏”。假若太注意了“戏”,则不但破坏了事实的正确,而且也破坏了全剧的调谐。我不晓得怎办好,我只能对导演者放“警报”,这幕不大好办!第三幕和第一幕在情调上很调谐,是老老实实的表现事实,没有什幺可说的。不过,这一幕也许要大失败,假若各场的角色找不到适当的人来演。有好几位角儿只在这一幕里露一场就完,恐怕好演员不肯来担任;而这几场若无好手扮演,则全幕等于虚设。还有一件该注意的,就是必须表现出士兵是怎样的疲惫。在那幺疲惫残缺之中,还能那样守纪律,才能暗示出治军的有力,并补释了第二幕接受掩护任务的勇敢沉着!第四幕最难写,因为许多事都得“混含”。要混含,所以不能一开幕便把困难摆出来——假如先说困难,而后以殉国作结,有多幺顺当呢!因此,我只能由静而动,慢慢的紧上去;自然,我也就只写了英勇,而放弃了克服困难!我希望导演者别再特别加重英勇这一点——那样,就是表现了一位猛张飞,而不是屡建奇功的大将军了。还要注意:张将军是越到险境越从容,可是不许因从容而失去严肃。后半部紧张,可也勿显出慌乱。
真的材料,因为小心,未能采用。表现出些“意思”,人物与事实乃不惜虚构。真的人只有张将军,张高级参谋,与贾洪马三副官,他们是与张将军同时殉国的。在事实上,张高级参谋是新任的,应在第二幕就出来;为了人物的不都出没无常,故违背了事实。丁顺实有其人,可是今犹健在,所以未使用真的姓名。胖火夫也是真的,可是我觉得写出姓名,不如“胖火夫”有力。这些真人物的性格事迹,除了张将军,都是多半出于虚拟,便易于作“戏”。
可是,谈到作“戏”,这剧本着作又碰到了个难以克服的困难:军队中只有服从,不许质问辩论。不错,一位军长或司令对他的秘书或顾问是可以随便的谈谈;可是对他的师长旅长便要保持个相当的距离了。他说怎样,便是怎样,别人不能随便开口,也就没有了“戏”!所有的“戏”几乎都在无所表情的服从里,即等于没有“戏”!在初稿中,我甚至连一个勤务兵都给了表情的机会,可是在修改的时候不能不勾去十之七八!越改越单调,这剧本直象一株枯树!
以上所述,都是我自己在写作时所感到的困难,和怎样因为困难才取了明知笨拙而无法避免的路子。此外,大概还有我未曾想到的许多缺欠与漏隙,都请指正!
剧中重要人物说明
张自忠将军——山东人。年近五十,无须,右腮下有痣,痣上生数长毫,时以指弄
之。身高,不胖。鼻目皆阔,眼极有威。语声稍粗,不喜多言,但
时有妙语。记忆力甚强。性烈如火,疾恶如仇;作战时则镇静异常,
面带笑容,且稍喜讲话。遇事必详为考虑,而后与部下商议,择善
而从;主意既定,绝少更改,见客时衣装整齐,然不尚修饰;遇战
事,衣上生虱,一如士兵。自奉甚俭,尤不择食。遇下极严,而共
甘苦,故受部下畏爱。袋中多小纸簿,随时记事。
张 敬 高级参谋——广东人。三十多岁。身小,勇敢活泼。曾为十九路军团长。作战
时,与张将军来往最前线,督励士兵。与张将军同时殉国,身已
受伤数处,仍发枪毙敌。
洪上校副官——河南人。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稍胖,性忠厚。原为团长,因事离
职,抗战后复归军,为副官。自请随张将军赴战,死于难。
马副官——河南人。四十多岁。身高,办事认真,为主任副官。与张将军同殉国。
贾副官——山东人。二十多岁。身高,整洁。与张将军同殉国。
尤师长——河北人。四十岁。忠勇有幽默感。
范参谋——广西人。三十岁。性烈而多智。
墨先生——天津人。五十八岁。精神很好,不胖不瘦,穿西服而走方步。心地卑鄙,
而自诩多才,与张将军有旧,与一切有势力的地方都多少有关系,连东
洋势力亦不忽视。
葛敬山 ——十九岁。河南人。富感情,愿学习;虽幼稚而有出息。
戚莹——十八岁。河南人。天真喜动,不怕吃苦。可作摩登玩物,亦可作英勇女
兵,视环境如何耳。
丁 顺——河北人。五十多岁。性忠诚,曾单身冒险入北平探视张将军。服装古怪,
有创造性,言行如一。
杨柳青——二十多岁。江苏人。很勇敢的青年记者。
王得胜——二十九岁。山东人。壮如熊。第三幕中之难妇,茶馆女主人,小兵,老
驴夫,招弟,虽只露一场,而有相当重要的“戏”作,其面貌年龄服装
可依剧情决定。
其他人物,看着办吧。
[book_title]第一幕
时间 二十七年初春,天气还很冷。
地点 河南道口附近某村。
人物 张自忠将军 尤师长 范参谋 洪进田团长后改任副官 贾玉玢副官
马孝堂副官 老勤务丁顺 勤务栗占元 记者杨柳青 农民邬老四
墨子庄先生 投军青年葛敬山 投军女青年戚莹
景
一明两暗的三间民房,右间与中间新近打通,作师部一部分的办公室,原来
隔断的痕迹还未尽灭。左间原样未动,挂着布帘,有师部的人员住在里面。
办公桌是两张八仙桌拚成的,上覆白纸,没有椅子,只有板凳方凳,都笨劣
难看。墙壁久受烟熏,虽经扫除,依然黑暗;上面挂着地图及一二图表,怪
不顺眼。桌上香烟筒的光彩,电话的明亮,簿册的白净,都与屋子的灰暗不
相调谐。可是,在这不调谐中却能分明的看出一种既不敢多破坏原有的一切,
而又设法使之清洁整齐的努力。墙角甚至还挂着成串的红辣椒与老玉米,既
作装饰,又不失本地风光。由窗门望出去,可以看见两株小树,一段篱笆,
开门时还看见一座磨盘。〔开幕:洪团长无聊的轻敲着香烟筒的盖子,如行
军的鼓点。墨先生若有深思的吸着香烟。栗占元无聊的给他们倒水。
墨子庄 占元。
栗占元 有!
墨子庄 王高级参谋病了,是不是?
栗占元 是。
墨子庄 去告诉他,就说有位老朋友墨子庄墨先生来看他,问他什幺时候合适。
栗占元 是。(下)
墨子庄 (随栗至门口,看他确是走了,才回来;坐得与洪靠近了些)别敲了,老洪,谈点正经的!你是在这里等着军长,他回来吗好派你点差事?
洪进田 对了。我是他的老部下,我离开军队一些日子,现在抗战了,我还愿意跟着军长去打仗,所以又回来了。
墨子庄 噢,你以为他还叫你官复原职,还给你个团长?
洪进田 那倒不在乎!以我这点经验,到哪里也弄个团长。不过,我是他的老部下,我愿意跟着他去打仗。他给我营长也好,副官也好;只要跟着他,我就心满意足!
墨子庄 可是我问你,他回得来回不来呢?
洪进田 没看见这一军人盼他都快盼疯了吗?他去带什幺军队,他都有办法。可是这一军人不归他带着就没办法。这一军人由谁带着都能打仗,可是非由他带着不能打“胜仗”。
墨子庄 你们盼他回来,不错;他能回来不能回来可不在乎你们盼望不盼望呀!中央,权在中央!据我看,中央就不会放他回来!
洪进田 怎幺?
墨子庄 难道他没在平津闹出乱子来吗?现在国内还有人看得起他吗?中央会再派他出来?笑话!
洪进田 你老先生是从事情的表面“看”一个人,我们是从心里信服一个人!我相信中央一定会教他回来,他要是真不回来呢,我就上山东打游击去!
墨子庄 老洪,咱们是老朋友?
洪进田 ——啊!
墨子庄 军长,师长,参谋长也都是我的老朋友?洪进田 ——嗯!
墨子庄 我跟这一军人有多年的关系?
洪进田 ——对!
墨子庄 我是个名流,在党政军学四界,四界,都有个地位,名望?
洪进田 ——你什幺意思?
墨子庄 (笑了)你自己想好了!
洪进田 (摇头)我想不出!
墨子庄 (立起来,来回的走)慢慢的想好了,慢慢的!
洪进田 (也立起来)墨先生,我是个军人,没有多少心眼!
墨子庄 慢慢的想,我总不会叫你吃了亏!
洪进田 (往前赶了一步)你是不是来倒我们的军长?说!你敢倒他,我就敢杀了你!
墨子庄 (笑着)先别杀人!老洪,你今年三十几?
洪进田 干吗?
墨子庄 (端详洪)气色可不好!
洪进田 我出来就是为打仗的。只要军长回来,我就愿意跟他死在一块儿!
墨子庄 你以为他还活得长吗?我早给他相过面了,相貌凶得很!
洪进田 你到底是什幺意思?
墨子庄 慢慢商议!慢慢商议!我是一片好心,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有门路,门路很多,你没事作,而有团长的资格。咱们俩慢慢商议。
洪进田 我告诉你,你要敢倒张,我就敢——
墨子庄 我倒他干吗?我是说,中央不会放了他,与我全不相干。他要是万一能回来呢,你我还应当特别负一点责任,保全这一军人!
洪进田 保全这一军人?我不懂!
墨子庄 (走近洪,恳切的)咱们打不了日本!告诉你八个字,你慢慢的想去,“明哲保身,另辟途径”!
栗占元 (上)报告!王高级参谋病很重,不能见客。
墨子庄 好,去吧。
栗占元 报告团长,邬老四,房东邬老四要见师长或者范参谋。
洪进田 以前我是团长,现在我还没有事;为什幺不去报告马副官?
栗占元 我教他去见马副官,邬老四说当初是师长跟参谋来看的这个房,所以不见别人,乡下人死心眼!
洪进田 那幺,就去请范参谋吧。
栗占元 是。(下)
墨子庄 这就是你们的错误,看一所房吗,还得师长亲自来,不给自己留点身分!
洪进田 军长常说:一个百姓比一个师长还大!
墨子庄 中了张荩忱的迷!唉,真叫我没法办!老洪,我问你,假若张军长“能”回来!
洪进田 你不是说他回不来?
墨子庄 “假若”的话!他是打呢,还是不打呢?
洪进田 (微怒的坐下)那还用问?
墨子庄 噢!一将成名——万骨枯!
洪进田 墨先生,我现在还没有职务,所以——假若我还是个团长,我可就不这幺客气了!
墨子庄 假若你是个“军”长,你也得对我客气。就是张荩忱回来,也不能不听我的!你们是军人,我是军人兼政治家!别怪我说,你们既少着点心路,又没有远大的眼光。(看范进来)啊,范参谋!今天精神好点了吗?不要烦闷,不要烦闷!心广而后能体胖!
范参谋 (没很注意墨的话,对洪)一天一天的,老在这个鬼地方窝着,这幺结实的军队,不痛痛快快的去打一场!
洪进田 哼,军长再不来,我就不等了,上山东打游击去!
栗占元 (上)报告。邬老四来了。
范参谋 进来。(坐,和善的看邬进来。墨亦坐下)
邬老四 参谋大人!
范参谋 老四,告诉你几回了,不要叫大人!你偏——
邬老四 是,参谋——老爷!
〔大家都笑了,连栗也捂上了口。
范参谋 也不要老爷!说,有什幺事?
邬老四 (走到原来有隔断的地方,指点着)参谋——参谋,你老知道这是隔断,那是一铺大炕,都拆毁了。
范参谋 一点不错!(也走过去,指点着)这里还有个灶火呢。可是,我们都给了你钱,并没白拆。
邬老四 是呀,赏过了钱,清官,都是清官!
墨子庄 这样的一个傻蛋也比师长大,我的天!
邬老四 (啐了口吐沫)那,那可是“拆”的钱哪,赶明儿你们老爷打了败仗——
墨子庄 老四!
邬老四 (很勇敢的没理会墨的警告)打了败仗,一跑,我怎幺再把炕砌起来呢?
洪进田 还得要点钱,是吧?
邬老四 (傻忽忽的笑了)随便赏,苦人!苦人!
范参谋 占元,请马副官来。
栗占元 是。(下)
范参谋 老四,马副官一定可以再给你俩钱。
邬老四 参谋还是说个准数儿吧,准给多少?
范参谋 副官给你多少是多少,我不能拿主意,我们决不会叫你吃了亏!以后有什幺事都去见马副官。
邬老四 是!清官!清官!(要走)
范参谋 等等!告诉我(坐下)你怎幺看出来,我们要打败仗?
邬老四 大人!(又向洪)大人!我糊涂!钱,我不要了,洪大人,给我说句好话!我是粗人,糊涂!求参谋大人别把我枪毙了!我,我不该说你们打败仗,我糊涂!我的大儿子阵亡了,别再枪毙了我!
范参谋 (笑着)不用害怕,我是问你怎幺看出来的,或是谁告诉你的,说实话!
邬老四 有人告诉我的!
范参谋 谁?
邬老四 (看着墨)啊!
墨子庄 我告诉他的!
〔马副官上。
范参谋 马副官,邬老四为将来砌炕,还要点钱,再给他点,可以吧?
马孝堂 可以!(坐)
范参谋 老四,去吧!以后有什幺事,就找这个副官。
邬老四 (对墨)老爷,你害了我,倒是给我说句好话呀!(要跪,被栗拉了走,还叫着)老爷们,别和糊涂人一般见识呀!
墨子庄 滚你的蛋!(看栗、邬出去,要对范解释,但范似不欲说话,乃改向洪)昨天晚上无聊,赏给这傻家伙个脸,跟他闲扯淡,谁知道这个小子心眼儿更多;愚而诈,愚而诈!你们一来就说民众,二来就说民众,这就是你们的民众代表!你退一步,他推十步!把奴隶释放了,奴隶马上就作你的主人,你爱信不信!
洪进田 先不用管老百姓怎样,你干吗说我们打败仗呢,这样大的年纪,何苦呢!
墨子庄 难道你们在天津没打了吧?
洪进田 我简直没法儿明白你的意思!
范参谋 (没好气的立起来)马副官,师长在哪儿呢?
马孝堂 大概在东屋里呢。
洪进田 干吗?
范参谋 辞职去,我不干了!
洪进田 那何必呢?参谋!
范参谋 (喊)我受不了这个!这幺好的军队,随便叫人污辱!〔范刚要出门,尤师长来了。尤也不大精神,一边走一边伸懒腰。
尤师长 上哪儿去,参谋?
范参谋 看师长去!
尤师长 就在这里谈吧,好不好?
〔范同尤进来。大家都起立。尤懒懒的用手式请大家坐,看大家都落座,他才懒懒的坐下。马仍立。
范参谋 师长,我想请长假!
尤师长 (惊异的)怎幺了?
范参谋 (假笑)没意思了!这幺结实的军队,弄得在这里窝着,还老背着个坏名声,有什幺意思呢?
尤师长 范参谋,你不能走!有咱们这个底子在,只要军长一回来,咱们马上就有办法。你看,我又派了人,到中央去打听消息,我相信中央会派他回来!
范参谋 一个作军人的,在这国际战争里不露露脸,还有什幺味儿呢!
尤师长 不要急!不要急!军长一定会回来!
墨子庄 不是我爱多说话,大家呢都是我的老朋友,我有话不说就对不起人。大家不要急,也不要愁,想办法,细细的想想办法。张军长回来该怎办,不回来该怎办!
尤师长 回来就都好办了,还想什幺呢?墨子庄 也并不然,回来也该想办法。比如说,是打呢,还是——
尤师长 墨先生,我看你是军长的朋友——
墨子庄 大家的朋友!
尤师长 才留你在这里住几天,你要是——就——我们这里只讲打仗,不谈不打仗!
墨子庄 就是打仗,也有个打法。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到过东洋,我晓得日本军队是什幺样子,荩忱也到过日本,他当然也晓得。所以我说,就是他回来,也还该想一想;况且他未必能回来。我上了几岁年纪,我有我的身分地位,我又不忍看着你们随便教人家给牺牲了,所以我才来看你们;我是一片真心善意!
尤师长 墨先生,咱们再谈上一年,大概谁也不能了解谁!
墨子庄 慢慢的你们就明白了!我是为大家好!我在这里住几天总可以吧?
洪进田 万一军长这两天回来呢?
墨子庄 没有那幺快!就是他回来,也正好,我正要跟他谈谈!
范参谋 见了军长,你也敢说“打呢,还是不打呢”?
墨子庄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朋友!
洪进田 军长的脾气可是那幺暴!
墨子庄 那,我还不知道?可是我也更知道他的底细!
范参谋 军长回来,还能,不——
尤师长 你听他的!
墨子庄 听我的,大家不吃亏!哈哈!你们的经验还不够啊!〔墨先生一言未了,院中吵起来。栗占元扯着记者杨柳青,不许进来,而杨是非进来不可。
杨柳青 我告诉你两次了,我是记者,我认识你们军长!撒手,别误了我的事!
马孝堂 (赶过去)怎回事?
杨柳青 (摆脱开,闯进来,喘嘘嘘的)军长到了吗?
尤师长 怎回事?什幺军长?
杨柳青 (匆忙的掏名片,象散讲义似的每人一张)记者杨柳青,第一个发现了张军长回军的消息!由郑庄赶来的,四十多里!原谅我这样慌张,消息太可宝贵!范参谋 什幺张军长?
杨柳青 张自忠,张将军!
大家 怎幺知道的?
杨柳青 难道你们就不晓得?(看大家的神气表示不晓得,越发高兴)昨天夜里接到社里的电报,叫我到这一带来截住张将军,(拍了拍像匣)一张像片,(指了指袋中小本)一段访问记,值多少钱!
墨子庄 瞪着眼造谣!
尤师长 占元!(占元站在门外听着呢)快!我的帽子!(看占元跑去,问杨)真的呀?
杨柳青 (已坐下,抬起脚来,指着)假的,我还能一气跑四十里?连头驴都找不到!你是——
尤师长 师长!(走到门口,回头对范)参谋,集合队伍!
范参谋 (精神百倍的)用不着吧?师长!他既不事前通知咱们,就是不愿教咱们去迎接,而先来看咱们,准是这个意思!
尤师长 也对!随你的便!(下)
范参谋 (问洪)看我怎样?是不是该换上我的唯一的,连结婚都舍不得穿的,那身华达呢的制服?
洪进田 对!我呢?
范参谋 就这样,就这样!你越随便越好!(转向马)你怎样,我看看!
马孝堂 去穿上三个月没有穿过的皮鞋!(下)
范参谋 (已走至门口,又回过身来)老洪,啊,咱们行了,军长回来了!(想表示心中的快乐而找不到话)啊,回来了,咱们行了!拍,来了胜仗!拍,又一个胜仗!嘿!(无意中看到记者正往小本上写什幺呢)我说,杨,可不准把这些——
杨柳青 兴奋与狂喜……范参谋 不管是什幺吧,不准写上!
杨柳青 我没写那个。我是先预备好访问记的头几句。你听着:“那是一个晴美的初春的早晨……”
范参谋 “大地上没有一丝儿风”!好不好?哈!哈!
杨柳青 (怪失望的关上小本)访问记都得是这样!
洪进田 (赶过范去)握握手,啊,咱们行了!〔范下,洪归原位。
墨子庄 (老气横秋的)啊,你是记者?不错,有出息的事!二十年前,我也干过几天报馆;告诉你个诀窍:要敲得巧,敲得老,准发财!告诉你,小兄弟,到处都有好财,就看你有法子敲没有!
杨柳青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老先生,如今的记者恐怕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敲人!好!我们冒险到前方来,来敲人?笑话!就是敲人,谁敢敲张剥皮呢!(读剥如八)
墨子庄 老洪,怎样!连这位小兄弟都知道他叫张剥皮!我劝你另觅途径,你不听,早晚是叫他剥了你的皮!
洪进田 哼!也不是怎幺回事,我们越怕他,也就越爱他!
杨柳青 等等,我可以记下这一句来吧?(又打开小本)
洪进田 随便,杨先生。我说,墨先生,你说话可小心一点啊,他的脾气是那幺暴!
墨子庄 我根本不相信,他会回来!
杨柳青 难道我说的是谎话?
墨子庄 你有你的消息,我有我的计算!老洪,你始终不能明了我这份儿热心!不敢说是诲人不倦哪,我可总愿把生平的心得告诉别人。你看,我并不认识这位小兄弟,可是一见面我就把二十年前办报的心得告诉了他。听呢,必有好处;不听呢,我是尽心焉而已!老洪,你还没有把差事弄到手,也未必能弄到手,你跟着我的脚步走,听我的,总教你吃不了亏!
洪进田 军长收下我呢,我一切听军长的。他没地方安插我呢,我上山东打游击去!
墨子庄 唉!事情非完全教你们闹糟了不可!我等着跟荩忱谈谈吧,假若他真回来的话!他要是也不听我的良言,我只好回家,眼不见心不烦,你们糟到什幺地步,我也不管了!(非常难过的样子,闭上了眼)
栗占元 (上)报告!马副官问,到底教大家知道这个消息,还是暂时不说出去?
洪进田 马副官呢?
栗占元 自己擦皮鞋呢。
洪进田 不教大家知道吧,不合情理!教大家知道就得排队去接;军长最不喜欢讲排场,还是请示师长吧!
墨子庄 (闭着眼,不想说话,而又不能不说)老洪!老洪!多幺不讲排场的人也欢喜有人摆队相迎噢!作事情要把心眼多转上两转!这是心理学!
洪进田 反正我做不了主。还是请示师长去!
栗占元 师长已经走了,接军长去了。
洪进田 问范参谋,(立起来,步到门口)范参谋!范参谋!
范参谋 (一边扣着钮子,一边走来)怎样?军长来了吗?
洪进田 没哪!喝!真漂亮,真象过年!
范参谋 咱们应当杀两口猪!
洪进田 两口猪够谁吃的?这幺多人!
范参谋 表示个意思!哪怕叫大家闻一闻味儿呢!
杨先生,见完军长可别走,有你四两肉!
杨柳青 谢谢参谋!
〔范看墨闭目养神,努了努嘴。
洪进田 (轻轻的)没办法!
范参谋 随他的便吧!
墨子庄 (睁开眼)大家都讨厌我?唉!势在人情在!假若现在我还是作着大官,敢保你们不敢慢待我!
范参谋 老洪现在没有事,可是我们都欢迎他!
墨子庄 哼!我太聪明,聪明招妒,一点不错!我又知道的事情太多!
洪进田 副官问,到底教大家知道不知道这个消息?范参谋 大家都等疯了他了,怎幺不教他们知道呢?
洪进田 知道了就得排队去接,军长是不喜欢排场的,不拉出队伍去吧,乱七八糟,又不象话呀。
范参谋 就来个乱七八糟!
洪进田 可是咱们的队伍向来不乱七八糟呢!
墨子庄 在天津你们就打个乱七八糟。
范参谋 (恨不能一口把墨吃了)怎幺——(又管束住自己,还向洪)在天津,因为官长没跟着咱们,咱们打了个乱七八糟。今天,欢迎他回来,再来一次乱七八糟。以后,共存亡,共荣辱,永远不再乱七八糟!是这样不是?
洪进田 对!
范参谋 占元!告诉副官们去,乱七八糟!哈哈哈!
栗占元 官长们呢?
范参谋 在哪就在哪儿,不用动!(看栗出去)我会猜,他准是先去看参谋长。
墨子庄 先到军需处去哟!
洪进田 我看他准是先看弟兄们,然后看村长,到了这里,必先拜房东。对不对?
范参谋 老洪你猜的对!他是张飞的脾气,诸葛亮的办法!
杨柳青 (很快的把小本合起来,起立)参谋,为快快的发出电报去,我不等了!
范参谋 怎幺?你还没有见到军长呢!
杨柳青 (笑了)刚才你们谈的这些,还不够我写十篇访问记的?我还有四十里路跑呢!
范参谋 像片呢?
洪进田 算了吧,你等等。他最喜欢见记者。见完了,我们起码会给你找一匹驴;再说,还有四两猪肉呢!杨柳青 谢谢!不过,我也真有点“怕”见他!见面,他不定问我什幺呢!上次,在北平访问他的时候,他忽然问我土耳其有多少人口?你看僵不僵!
洪进田 他可是真有好记性,你这回不用通姓名,看他记得你不记得!
墨子庄 (凑过未)给我也写上了吧?
杨柳青 没有,对不起!
墨子庄 添上就是了!(掏)拿我张片子去!墨子庄,名流墨子庄!写上去,大家有面子!
〔马副官穿着一只皮鞋,手中提着一只,一拐一拐的跑来。
马孝堂 来了!来了!
范参谋 是吗?
洪进田 听着——
〔远处有欢呼声,越来越近。大家都往屋门口跑,墨独在屋中徘徊。
马孝堂 (穿好了鞋,声音有点发颤)我出去看看吧?
洪进田 简直沉不住气了!
范参谋 进来,履行原来的计划!
〔大家都回来。可是不住的往院中望。
墨子庄 (对范)参谋,这我才相信,他确是回来了。我想——
范参谋 有话,请待会儿跟军长说好了。
墨子庄 当然,当然!不过,在和军长谈谈之前,我希望你们都明白我,我是你们“大家”的朋友。我来,不是为谋事,而是为你们大家好!
范参谋 好了,墨先生!(躲开了。外面仍有呼声)
洪进田 你老先生有儿有女,又有些财产。何苦还在外边奔驰呢?
墨子庄 正因为有儿有女,才得乘这个抗战的机会,多活动活动!至于我那点财产,还能算数?我常说,人要活到老,活动到老!你看,拿你们军长说,就凭他能由中央出来,不定花多少钱运动的呢!我是他的老朋友,我明白他!
洪进田 好——吧!(躲开)
〔外面欢呼声已到极近,有人喊“敬礼”声。
范参谋 (跑出屋门)欢迎张军长!(又不知所以然的跑回来)杨,预备照像!
杨柳青 磨盘那溜儿是好地方!(立在门口对光)〔外面忽然没了声音,屋中亦随之极静。在难堪的一两分钟内,外面似有人讲话,士兵们间断的喊:“知道,明白——”最后又是一大阵欢呼。范等极严肃的走到门口,排成一行。邬老四领路,张将军、尤师长、贾副官、丁顺、葛敬山、戚莹依次进至院内,后面跟着一群男女老幼。范首先迎上去,敬礼,张与之握手。杨照了像。众人依次迎上去敬礼,张与之一一握手。进至屋中,张往四处看了一眼,才发言。
张自忠 都辛苦了!随便坐!
〔都不肯坐。墨先生凑到张的身边,张见墨一楞,旋即转视他人。杨很自然。葛敬山与戚莹,特别是戚莹,显出疲乏的样子,想随便一点,又不好意思,颇感痛苦,丁顺老气横秋,居然敢和洪握了握手!
墨子庄 欢迎军长,军长辛苦了!
张自忠 (好象没听见,对邬)八口人,大儿子阵亡,媳妇守寡,地又不多!
邬老四 苦命,苦命人!
张自忠 儿子阵亡是为国尽了忠!
邬老四 (点头)知道!
张自忠 将来我们也都跟你儿子学!二儿子十几了?邬老 四 十九了。
张自忠 叫他来跟我当兵不好吗?
邬老四 我要是年轻,我就跟你们去,你们真是好人!二孩子——大孩子刚死了!
张自忠 你要是愿意呀,我教他作勤务兵,少点危险。
邬老四 (楞了半天)好!跟着你们,我就放心了!
张自忠 先去吧,等有工夫再说话儿。(邬怪僵的走出去,到院中把看热闹的闲人们赶了出去)大家坐!〔张坐下,丁顺倒上水来。师长、参谋,墨,都坐下,其余的还立着。戚要坐,被葛拦住。
杨柳青 (凑上去)张将军,还记得我?
张自忠 坐!(微微一笑)试试我的记性,(想)在北平见过,叫——象个什幺地名儿?杨村?
杨柳青 杨柳青!可以问军长几句话?
张自忠 请!
杨柳青 不多问,还有四十里路走!请告诉我回军的感想吧。
张自忠 (想了想)在抗战以前,乱嚷抗战而不认真去准备,是幼稚;既战而后,怀疑就是无勇无耻!中央派我回来,我带着部下去死拚!完了!
杨柳青 很够了,赶紧上路,好早点发稿!
张自忠 贾副官!
贾玉玢 有!
张自忠 给杨先生带上点干粮,找匹老实的牲口,派个弟兄送去,好把牲口带回来。(对杨)常来呀,我们多谈谈!〔贾下。
杨柳青 谢谢军长!祝你胜利!师长,参谋与诸位,都谢谢!再会!
墨子庄 (赶过来)稿子写好,给我们寄一篇来啊!〔张送杨到屋门外。张回来,墨故意的轻咳,张仍不理。
张自忠 (向葛)你是来投军,为什幺?
葛敬山 (迟迟顿顿的)念不下书去了!
张自忠 (向戚)你呢?
戚 莹 (大着胆,装出很自然的样子)跟他一样。你到底是谁呢?在村子外边碰到,看你这件破大衣,我还以为你是——(低声的笑)一进了村里,我就知道你是个大官了。到底是谁呢?军长?什幺军长?
墨子庄 莫乱讲,小孩子!(又找张的眼)
张自忠 (没有理墨)我,我是张自忠。
戚 莹 (向葛)呦,敢情是他,咱们走吧!(对张)对不起,我们——(又笑了一下)请告诉我们,哪里还有军队呀?
张自忠 (非常感觉趣味)干什幺?
葛敬山 莹!
戚 莹 (故作大胆)人家都说你不抗战!(大家都似乎闭住了气)所以,我们到别处去;虽然我们已经很疲乏了!
张自忠 (仍极自然的)好吧,我抗战不抗战,我自己知道。我看你们还是念书去吧。军队里的苦处,你们吃不了!
葛敬山 我能吃苦,我愿意在这里!
戚 莹 你不是说老听我的主意吗?
葛敬山 你也就在“这”儿好了!
张自忠 你为什幺愿意在这里呢?
葛敬山 我看这里的人都有精神,和气!
戚 莹 你看着他们好,我也得说好吧?
张自忠 (又微微一笑)你们都会干什幺呢?
葛敬山 我可以写点,抄公文,办壁报,都行!我希望成为一个文艺家!
戚 莹 我会唱歌,会九十多个曲子!我可以教给士兵们唱,唱歌和抗战关系大极了!大极了!
张自忠 尤师长,咱们能收容女兵吗?
尤师长 已经有了三个,从天津一路跟咱们下来的。
张自忠 她们怎样?
尤师长 都很好!弟兄们都很敬重她们。大家常说:看,姑娘们还从军呢,咱们还不好好去打仗?
张自忠 你俩在我这里试一星期。一星期后,愿意,在这里嘛,不愿意,我派人送你们走。
戚 莹 试试也好!
张自忠 戚莹,你要是老这幺随随便便,就是你愿意在这里,我也不能留你!
〔戚红了脸,低下头去。贾副官上。
贾玉玢 报告军长,杨先生走了。
张自忠 谁送去的?
贾玉玢 王得胜。怕马不好骑,有危险,找了匹驴。
张自忠 没告诉王得胜天要晚了,不必往回赶,明天早上再来?
贾玉玢 告诉了。可是他愿意赶回来的。
张自忠 干吗?
贾玉玢 怕回来晚了听不到军长训话。
张自忠 好!把这位男同学交给李营长;女学生送到三位女工作员那里。这一星期内,不许他俩见面。戚 莹 那——
葛敬山 莹!
张自忠 你们俩若是因为恋爱而逃学,这就算给你们一个星期的惩罚!
〔戚垂头丧气,葛勉强挺着。贾刚要同他们走,又被张叫住。
张自忠 等戚小姐休息一会儿,就先挑一排人跟她学个歌子。(看他们出去)马副官。
马孝堂 有!
张自忠 你的腿怎样?
马孝堂 报告军长,完全好了!
张自忠 好!你还跟着我好了。尤师长,可以吧?尤师长 是!
张自忠 洪团长,你怎样?
洪进田 在这里等了半个多月了!请军长还得派我点事作!
张自忠 团长已另派了别人,你先到副官处来吧。
洪进田 谢谢军长!
张自忠 尤师长,咱们明天点验军伍,要快!越快越好。我好早到刘村看那一部分去。(掏出小本来,看了看)范参谋,刚才见到王高级参谋,他的病不轻,我想送他到医院去。你和原先十九路军的张敬是同学?
范参谋 同班!
张自忠 心地怎样?
范参谋 血性汉子!
张自忠 好,用你私人的口气,打电报给他,约他来暂代高级参谋,话要说得恳切!你的电报出去,我再发电。
范参谋 是!
尤师长 咱们的服装军械马匹都急待补充。
张自忠 把所有的问题马上写好交给我,咱们下午一点开会议。马副官,下午一点开中级长官以上会议,下午四点我对初级长官讲话,记下来!(看马往小本上记)尤师长,这几个月,士气怎样?
尤师长 还不错,只是因为军长不回来,未免都有点失望!
张自忠 只要士气好,别的都好办!(楞了一小会儿)还是老规矩,咱们一块儿吃饭;快吃,吃完好干活!(要往起立)
墨子庄 军长,从天津一别,直到如今!我可以单独的跟军长谈几句话吗?
张自忠 有话就在这里说好了。啊,还用不着对我说,告诉马副官好了。
洪进田 墨先生,军长很忙!(直使眼神)
墨子庄 荩忱,我是特意来看你的!
张自忠 (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是谁的主意,留他在这儿的?
尤师长 (立起来)我!
张自忠 尤师长,为什幺?
尤师长 看他那幺大的岁数,又是大家的朋友,不好意思!
张自忠 啊!
墨子庄 荩忱,我是诚心诚意的看你来了!
张自忠 洪团长,他是来宣传我不能回来了,是不是?洪进田 是!
张自忠 墨先生,请吧!
墨子庄 荩忱,我还有要紧的话对你说呢!我确实说过你也许不能回来,那是——因为我的消息不甚灵通,没有别的意思,绝对没有!
张自忠 那幺你还有别的话?(问大家)他还说什幺来着?
范参谋 他要知道军长是打呢,还是不打呢?
张自忠 噢,洪进田,把他扣起来!
墨子庄 啊?怎幺了?荩忱,我是为你好啊!为这一军人好啊!
张自忠 扣起他来!
洪进田 (走过来)墨先生!
墨子庄 好!好!好!
(幕)
[book_title]第二幕
时间 二十七年初夏。时日寇猛犯徐州。
地 点 徐州附近。
人物 张自忠将军 尤师长 范参谋 张敬高级参谋 洪副官 贾副官 马副官
杨柳青 葛敬山 墨先生 戚 莹 丁 顺
景 徐州附近的小山之尾。为通山内的口子;因驻军,无闲人来往。坡前一片
草地,一株古柳,几块大石,即张将军之“战地书房”。柳旁亦有路。由山
口子望过去,有土房数间,围以短篱,远村多树,盖张将军宿营地。再远,
隐隐可见铁丝网,网后仍为小山,山之彼面即阵地。山上有残旧的堡垒,景
甚美。
〔开幕:记者杨柳青,洪副官,墨先生,各坐一大石,杨来访问临沂之战的详细情形,洪负责监视墨先生。墨子庄 杨先生,你是局外人,你给评评理!我有什幺过错,他有什幺权柄,把我扣起来?随便剥夺我的自由,好!(几乎是大喊)我姓墨的在党政军学四界,四界,都有个名声,地位!我来帮他的忙,他倒这样对待我?好!杨柳青(笑着)墨先生你先等一等,稍等一等!等我问完洪副官几句话,马上就和你谈谈!(掏出小本,四下里看了一眼)挺好的地方!
墨子庄 鬼地方!他妈的四面八方全有炮响!(远处恰好响了一声炮,他急移至树后,蹲下)
杨柳青 我这回是要写临沂之战的经过,你所知道的请都告诉我!
洪进田 我知道的不全啊!
杨柳青 那没关系,知道什幺告诉我什幺,我已经问过了一些,还得问别位呢。
洪进田 我也不晓得怎幺说好,从哪块说起!你问吧!
杨柳青 也好,(看了看小本)啊,请先告诉我临沂之战的意义吧!
〔墨听炮声已止,慢慢的凑过来。
洪进田 意义?还是问军长吧,我怕说错了!好家伙,说错了,登在报上,他准枪毙了我!
墨子庄 意义?还有意义?杀人!杀人!杀人!除了杀人,还有什幺意义?这群魔王!这群杀人不眨眼的东西!
杨柳青 (误解了墨先生的意思)对呀,老先生,日本人就是魔鬼,就是杀人不眨眼的东西,所以我们得去——
墨子庄 我说的是张自忠,和(指洪)他们这群!一天到晚带着兵丁们去送死!连我都差点教大炮给轰碎了!凭什幺,我问你,杨先生,你是公道人,凭什幺教我在这里陪绑呢?法律上有这幺一条没有?我问你!
杨柳青 (没回答墨,仍问洪)告诉我,你自己那几天都作了什幺?
洪进田 事情是很多。不过,我觉得值得一说的,最——
杨柳青 光荣的!
洪进田 (笑了)是军长始终在最前线,我始终跟着他!军长是真勇!茶叶山,杨先生,你记下来,茶叶山,就是喝茶的茶叶,七天七夜,枪炮没断过!
杨柳青 地形怎样?
洪进田 沂河西岸的唯一高地,非守住不可,敌人不知攻了多少次,我们日夜死拚,可是,敌人调来飞机,轮流不断的炸,又用坦克车装甲车冲锋,到底教敌人给攻破了!
杨柳青 攻破了?
洪进田 别忙!敌人还没立住脚,我们就反攻,白刃战;茶叶山又教咱们夺了回来!兵贵神速,军长的用兵和他的脾气一样,又暴又快,看准了地方,他象风似的往前钻!杨柳青 夺回茶叶山以后怎样?
洪进田 鬼子也上劲!四面八方的围攻,要不怎幺打了七天七夜呢!刻家湖来回夺了四次,还有个地方叫——崖头,来回夺了三次!在岸头我们夺过来三门七生的五的大炮,马上就用敌人的炮打敌人,厉害不厉害?那个阵式!敌人真舍得放炮!一排,一排,又一排,排炮,炮弹就落在我们前后左右,军长不动,咱不动,经过那个阵式,杨先生,要是一天两天听不见炮声啊,还怪闷的慌呢!
杨柳青 我们的牺牲当然也很大?
洪进田 那还用说,七天七夜,那个小地方都争夺多少次,我们是以攻为守,杨先生,你记下来,以攻为守,城里有人守着,我们要是也去守城,不是没用,所以我们在城外进攻敌人,我们攻,敌人也攻;两方面对攻,这就厉害了,硬碰硬,那是板垣师团——记下来,板垣师团——我们硬把板垣师团追出八十里去!杨柳青 军长高兴了吧?
洪进田 自南京回来,就没看见他笑过;那天,他笑了,笑得出了声。军长是真拚,哪里危急,他往哪里跑;简直和疯了一样,敌人仗着新式的家伙,咱们专凭白刃战。弟兄们眼看支持不住了,军长就来到;一看见军长,他们也立刻发了疯,军长一声“杀”,弟兄们随着喊“杀”,真是声震天地,我敢保,那逃出去的小鬼,就是回到东京,一想起来,还得打哆嗦!(立起来)你看,我给你学一个,带钩儿的,杀——噢——(赶紧又坐下)吓!可别叫军长听见哪!
杨柳青 不要紧,军长听见了,我就说我请你表演的。啊,官长们也牺牲不少?
洪进田 军长在最前线,谁敢不拚命干呢,算算吧,咱们解决了敌人两个联队;这些日子了,师长参谋们都愁眉不展的!
杨柳青 为什幺?
洪进田 临沂这一仗太打狠了,太狠了,单说营长,就伤亡了四十来位,你想吧,我们的一个兵已经不容易训练出来,这回,好,阵亡了那幺多的官长,还不要命!我们的干部都是军长十几年的心血造就出来的,怎幺补充呢?要命!
杨柳青 非休息整顿不可了?
洪进田 早就该拉下去整顿。一连干了四个多月了,由南宿州、淝水,到临沂,又到这里,四个多月不是走就是打,全累得不象样了!
杨柳青 弟兄们现在可还打的很好?
洪进田 军长跟大家一样不歇着吗,谁不咬着牙干呢?你看,就连我这幺棒的人,都真想休息几天了!墨子庄 现在后悔了吧?当初,我劝你什幺来着?你不听,我劝你去另辟途径,你是非跟着他不可。他只给了你个副官,而且累成这个样子。说不定还许把命饶上,图什幺呢?图什幺呢?太没思想?
洪进田 图什幺?我们打了胜仗,临沂之战!墨子庄 打胜仗有你屁好处?杨先生,你是明白人,我问你,假如咱们不打这个穷仗,日本人来了,金子还是金子不是?洋钱还是洋钱不是?
杨柳青 (不甚明白他的话)啊?
墨子庄 日本人来了,金子还不是金子,现大洋还不是现大洋吗?既然金子洋钱不是因为日本人来了就变成马口铁,何必打这个穷仗呢?
洪进田 你有金子洋钱,我们没有!
墨子庄 去弄啊,傻瓜!不去弄洋钱,老在张自忠旁边吃炮弹,你对得起自己对不起?先不用提你的儿女老婆!
洪进田 真的,杨先生,他上前线,准有咱老洪跟着,早晚是一死罢咧,为什幺不——杨柳青 轰轰烈烈呢!
墨子庄 (感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是书上的话,你们不懂!无论怎说,反正我不能把我自己的儿子送来做炮灰!
洪进田 不把少爷送来,你可就走不了!
墨子庄 教我的儿子来送死,休想!
洪进田 我们现在正缺人!
墨子庄 去整批的送死吗,还不缺人!明知道东洋人厉害,偏往上碰,这不叫打仗,这叫整批的送命!我也作过武官,我就没看见过象你们这幺打仗的!哼!打算到我的儿子身上来了,叫我的儿子来送死,休想!
杨柳青 怎幺,这是个条件吗?
洪进田 军长交派的,他把儿子送来当兵,就把他放了!墨子庄 杨先生,杨先生,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我要赌赌这口气,你给我写一段,登在报上,教全国的人评论评论!
杨柳青 跟临沂之战有什幺关系没有?
墨子庄 这是另一段,我给你钱哪,不教你白写。第一,凭什幺无缘无故的剥夺了我的自由?第二,凭什幺强迫我的儿子来当兵?你们要是募兵,我的儿子不愿当兵,你们要是征兵,我的儿子没人敢征,不能随便胡来,你给我写一段,教全国的人评断评断!
杨柳青 军长什幺意思?
洪进田 军长是这幺个意思,墨先生——墨子庄 绑票,绑票,我就是肉票!还是墨先生?洪进田 他乘军长没回来,到我们这里来挑拨是非,教大家反对军长;军长倒并没怎幺注意。可是他要劝军长不必打仗——
墨子庄 难道我不是一片好心?
洪进田 军长就扣住了他,一来省得他到处去捣蛋,二来是教他看看我们作军人的都敢舍命打仗,是不是我们也能打败日本鬼子。
墨子庄 你们会打败日本人?透着奇怪。
洪进田 (怒,立)你没亲眼看见我们在临沂打败日本鬼子吗?你心里糊涂,眼睛也瞎了吗?
墨子庄 打一百回败仗,才胜一回,有屁用处!
洪进田 (真想揍墨一顿)我要——
杨柳青 等等,这就是临沂之战的一个意义,我们开始打胜仗了,等我写下来,有一次胜利,就有两次胜利,也就有最后的胜利,有了临沂的胜利,马上就有台儿庄的大捷。
〔洪仍怒视墨。
墨子庄 不用生那幺大的气,我老头子说的都是实话,句句刺着你们的心!喝,才打那幺个小胜仗,就以为你们能把日本人“都”打出去,作梦!你们以为打这幺个小胜仗,就把在天津丢人的事都遮掩过去了;哼,我老头子记得,永远忘不了。
洪进田 谁管有命令没有,我毙了你!(掏枪)
杨柳青 洪副官!(拉他坐下)
洪进田 看在他的年纪上,我始终对他很客气,太不知好歹了!
墨子庄 (自言自语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们,唉,太可笑了!
杨柳青 墨先生,让我问你一句,你是不是愿意大家不打仗,愿意国家亡了呢?
墨子庄 不用考问我,我永远不回答这样的问题。国家兴亡,自有天数,我知道日本人厉害,我知道明哲保身;诗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此之谓欤!
〔远处又隐隐有炮声,墨极惶惧,但未往柳下藏,而往坡上去,似欲窥炮火来自何处者。
洪进田 下来!炮要真是往这面打,你往高处走,不是找死?
墨子庄 (急跑下来)老洪!(扯住他)我感谢你,我简直是吓破了胆,一听见炮响,我就发迷糊!(又听了听,已无炮声)因此,我反对战争!老洪,你救救我,把我放了!你要多少钱,我都不驳回!我愿意回家,住着我的房,守着我的财产,看着我的儿女!我不能再听炮声和飞机响!你放了我!我给你一万块钱!一万块!洪进田 跟军长说去,他说放了你,我不省了一份儿心,省得老看着你?(老勤务丁顺唱着南腔北调的军歌一路走来)丁顺来了,军长准在后面呢!(立起来)墨先生,咱们该回屋里休息会儿去了,这里是军长休息的地方!
杨柳青 (也立起来)我可以在这里见他?
洪进田 我报告过,你在这里等他。墨先生,走!
丁 顺 墨先生,请啊,军长就来!
墨子庄 (反倒坐下了)我是什幺私人,还是贼,见不得他的面?
丁顺 告诉你,你,你就仁义着点吧!少给洪副官添麻烦!人家洪副官待你不错!
墨子庄 (俏皮的)我记得尊家不是个勤务兵吗?
洪进田 走吧!
丁顺 洪副官,等等!军长怪下来,我替你挨二十军棍!我得让这位先生认识我是谁!墨先生,(敬礼)老勤务兵丁顺!你大概也听说过,去年,有一个人单人匹马,身带二十元法币,混进北平,给张军长送信啊?就是我!(杨偷偷的给丁照了像)以前做勤务,现在还做勤务,永远跟着张军长!
墨子庄 再跟他二十年你也还是勤务,还怪美的呢!
丁 顺 你没说对!还是勤务,资格可越来越老:原先该打二十军棍的,现在军长只骂我一顿;原先该骂一顿的,现在只瞪一眼;(忽然直觉的)嗯?军长来了!(扭头)噢,不是,不是,是尤师长!
尤师长 (很疲倦的样子走来)丁顺,张高级参谋到了吗?军长呢?
丁顺 报告师长,张高级参谋还没有来;军长在井台上洗脸呢?
杨柳青 师长,我又来了!还没到师部去看师长!
尤师长 欢迎!不用去了,有话在这里说吧!丁顺,有茶吗?
丁 顺 报告师长,没有茶,有水。师长来一碗?(看尤点头,倒过水去)
杨柳青 师长太疲乏了吧?(手中纸笔已预备好)前线怎样?
尤师长 很紧,两夜没好睡了!没关系,有什幺要问我的吗?(对洪)洪副官,一会儿军长就可来啊!
洪进田 是!(对墨)走吧!
墨子庄 师长!我实在受不了呦!你给我说个情!放了我!
尤师长 把你的儿子送来不就完了?(坐)
墨子庄 唉!我对你讲过不止一次了,“我”的儿子不能当兵!
尤师长 那幺我们都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人家打仗吗,你乘机会发财,人家流血吗,你的儿子在家当少爷;便宜都叫你占了!幸而军长想出这幺个办法来,教你亲眼看着我们怎样打仗,然后再教你儿子来从军;有你儿子在军队里,大概你多少总关心点战事了!这个意思你到今天,我看,还是没明白!
墨子庄 唉!我就是把心挖出来,教你们看,你们也不明白“我”呦!我的大儿子在天津吉美洋行当着好好的买办,我能叫他来从军?二儿子……
尤师长 好啦!好啦!你有理。杨先生,我们谈我们的!(又向墨)告诉你,军长一会儿就来,乘早躲开,还有,这两天战事越来越紧,留神你这条老命!
墨子庄 杨先生,请让我先说完了!(看杨笑了笑,赶上一步去)尤师长,我错了,我不该得罪荩忱!尤师长 你得罪了军长有什幺关系,军长要教你明白我们为什幺要抗战!
墨子庄 不管怎幺说吧,我求你给我说说情总可以喽!你,我,军长,都是老关系!
尤师长 问丁顺,军长是怎幺个脾气!
丁顺 (把左腿裤管卷上来,卷至膝;膝下裹着一方千人针,把它解下来)看见了没有?在临沂,我替个朋友说了句话。看,这块伤!我还没说完,军长“拍”就是一脚。也就是说,小时候练过功夫。不然的话,腿非断了不可!军长最讨厌托人情!杨先生,临沂拾来的,千人针;千人针裹伤,越打越强!(又裹上)
尤师长 快打好主意,墨先生。杨先生,说我们的!
墨子庄 我在这儿等他!
洪进田 你这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
墨子庄 活该!今天就是今天了!我不能叫这把老骨头都碎在这里!
丁顺 军长来了!洪副官,你们从那边绕着走!(指柳旁的路)
墨子庄 (坐在柳下)今天就是今天了!(坚决的不动)〔大家都立起来。洪把墨拖走——从柳旁下。张拿着湿毛巾,象一边走一边还擦的样子。马副官跟在后边,拿着军长的一些东西。
张自忠 杨先生,欢迎你来!坐!看我这座战地书房好吧?(问尤)尤师长,怎样?
尤师长 稳定一点了!还是西北上最紧,又伤了两个营长;我又添了一营人上去!张高级参谋还没有来?
张自忠 坐一会儿!大概就快到了!杨先生?杨柳青 我又来请教!请教军长告诉我临沂之战的意义吧?
张自忠 意义?看不出什幺意义!我奉命去增援,我决定以攻为守,从侧面攻击,把敌人打退。我服从命令,我敢去死!不敢赌钱的不会赢钱,不敢打仗的也不会打胜!一共就是这幺点事!
杨柳青 军长太谦虚了!
张自忠 我很好胜!也许好胜接近谦虚?尤师长,你说!尤师长 意义是有的!我们敢打,我们能打,我们打胜!除了墨子庄那样的人,别人都得受我们的影响,知道只要打,日本人不是什幺三头六臂!临沂之战完全表现了军长的勇敢沉着,以攻为守的策略用得对,身先士卒的勇敢收了最大的效果!
张自忠 马副官,把那个小摺子给我,(接过来)送给你吧,杨先生!从一个敌人官长身上搜出来的。
杨柳青 在临沂?
张自忠 临沂的茶叶山上,一部金刚经。敌人这一点不如我们的军队,我们不迷信!敌人的武器确实比我们强,敌人的文化可比我们低!
杨柳青 噢!谢谢军长!可宝贵的纪念品!请军长原谅我,军长老亲自去督战,是不是过于猛呢?
张自忠 已经成了习惯,成了习惯!我就是一只野牛,一听见枪声,我就往前去!我总觉得冲着枪弹走才真算个军人!也有好处,战事是变化万端的,自己亲眼看着,好随时随机应变的指挥!马副官,你去把贾副官换下来,你去看着电话,教他来回跑跑,他的腿比你的灵便些。
〔马放下东西,走。
杨柳青 师长,有什幺关于临沂之战的材料,请再给我一些?尤师长 师部里有一些,跟我去拿!
张自忠 丁顺,把马副官喊回来;尤师长,教马副官领杨先生去,你在这里等着张高级参谋,他一定带来重要的消息。
〔丁把马唤回。
尤师长 把杨先生领到我那里,跟秘书要些临沂之战的材料!马孝堂 是!报告军长,那两个学生,葛敬山和戚莹要见军长!
张自忠 来!(看杨立起来)杨先生,徐州有危险的时候,到这里来!太好了!这幺一抗战,文的武的都成了好朋友啦!
杨柳青 谢谢军长,军长!今天得到很多宝贵的材料!徐州要有了大危险,我一定来,这几天轰炸得已经很厉害!〔杨与张、尤握手,随马去。张送至路口,同葛、戚回来。
张自忠 (坐下,端详二人一番)都很有进步了!军队的生活怎样?
戚 莹 报告军长,很好!
张自忠 都学了什幺?
葛敬山 军队的术语,兵器的用法,作战的实情,都知道了一些。对作壁报和作文都很有用处。
戚 莹 我学会了初步的救护。
张自忠 办着几份壁报?
葛敬山 两份,全是我自己抄写!别人没工夫,也抄不好!
张自忠 好!你的壁报很好!好好的干!戚莹,你去实地救护过没有?
戚 莹 已经去过前线三次了!
张自忠 怕不怕?
戚 莹 还有点怕,不过我相信慢慢的就习惯了!军长,葛敬山自己不敢来,所以教我“同”他来见军长!
张自忠 什幺事?
葛敬山 报告军长,我犯了该枪毙的罪过!
张自忠 嗯?
戚 莹 他把枪丢了!
张自忠 谁给你的枪?
葛敬山 尤师长!
张自忠 尤师长?
尤师长 那天他跟我到前线去,我把自己的一只旧手枪借给了他。
葛敬山 我很小心,可是——
戚 莹 军长,他愿意马上入伍当兵,求军长别枪毙了他——
张自忠 再去找一找。
戚 莹 军长,你不枪毙他?也不打他军棍?
张自忠 他还不是我的兵!
葛敬山 军长,你太好了!我愿意永远跟着你,作你的部下,为你死了!
戚 莹 我也愿作一名女兵!人们都说军长厉害,可是对我们——
张自忠 好好的去干你们的事!不是我不肯打你,是因为你还是学生。枪可是还得找回来!谁常到你那里去?
葛敬山 没有什幺人,墨先生有时候来。
张自忠 你为什幺和他来往?
葛敬山 我很讨厌他的言语议论,可是有时候他能告诉我一些字,给我讲解些典故,因此,我就没有拒绝他来。
张自忠 去吧!你们两个都记住:作事要时时小心,不要和品行坏的人来往,不管他有多大的学问。学问和品行分了家,学问就是最坏的东西!明白了?
葛敬山 明白!(敬礼,面带喜色)
戚 莹 (已走了两步,又转回)军长,枪一定是墨先生偷去了!他恨军长!是,葛!假若他偷去来打军长呢?
葛敬山 军长,我——(极难过)
张自忠 (微笑了笑)去吧,不要到墨先生那里吵去!〔葛、戚下。
尤师长 军长,派人搜搜墨子庄,我看他这两天叫炮火吓的,有点发迷糊,也许——张自忠 我看他没那个胆子!
尤师长 他胆子小,可是有许多坏主意。
张自忠 那我不管,我只希望他能醒悟过来。一个人为抗战而痛改前非,我们就拿他当作真朋友。
尤师长 我看他很难醒悟。假若他真把枪偷去,那就证明他不但不能醒悟,恐怕还有别的用意了!
张自忠 等会儿看吧。
〔贾副官上。
贾玉玢 报告军长,马副官把我换下来了。
张自忠 高级军官他们的伙食是几块钱?
贾玉玢 十块。
张自忠 我自己吃着很好,恐怕张高级参谋,广东人,吃不来!
贾玉玢 近来东西也都贵了!
张自忠 每人一月添两块钱吧!高级参谋的住处预备好了?
贾玉玢 预备好了,可是很小的一个地方。
张自忠 去把墨先生叫来。
贾玉玢 是。
〔炮声又近了。贾刚要走,洪与墨来。
洪进田 (往回扯墨)军长没工夫见你!
墨子庄 今天就是今天了!听,炮又冲着我来了!我不能无缘无故的死在这里!荩忱!荩忱!你把我放了!
张自忠 洪副官,教他来!正要找他呢。
墨子庄 (抢上两步,被洪拉住)荩忱!又要开拔了;放了我吧!这幺兵荒马乱的,放了我,我要是能爬家去,永远感激你!别再带着我了,我走不动!在路上要是中了枪弹,我大概连个棺材都得不着!放了我吧!当初,我不该,不该不知好歹的劝你!我算计错了你的心意!念其我上了几岁年纪,原谅我,放了我吧!
张自忠 你来“劝”我?恐怕还有别的意思吧?
墨子庄 没有!绝没有别的意思!
张自忠 好!现在你明白了没有?明白了我们为什幺要抗战?
墨子庄 我明白了,醒悟了!
张自忠 说说我听!
墨子庄 (妩媚的一笑)我看出来,时代是变了。求名求利的方法与从前不大一样了。从前,完全是以柔克刚,以巧妙见胜。现在是要带点刚性了。喊喊抗战哪,打打仗啊,都时髦的很!荩忱,你高明,纵然也快五十了,可是脑子快,赶得上去,你懂得了新的办法!比我高!佩服!佩服!
张自忠 这就是你的醒悟?
墨子庄 在临沂,我看你杀来杀去,象条猛虎似的,敢破着命干,我还不大明白;现在我明白过来,跟赌钱一样,你这是下大注;你看,现在你已经功成名就!
张自忠 我们破出死命去打,就是为求名求利?
墨子庄 那幺,为——
张自忠 丁顺,你说!
丁顺 报告军长,咱们为国!
张自忠 不怕死就是忘了名利,你明白不明白?
墨子庄 唉,我又说错了!
张自忠 谁管你说错了没有?我教你明白这个道理!把你的儿子也献给国家!你的儿子在前线上,你就明白什幺是抗战了!
墨子庄 (自言自语的)唉,你太死心眼了!说来说去总是这一句!(对张)这不合法!我的钱,我的儿子,我的命,都是我的,谁也干涉不着!
张自忠 不合法?没有任何法律能治你,只有我这一条!
尤师长 洪副官,你搜搜他!
墨子庄 (看洪、贾一齐过来)干吗?干吗?
洪进田 (搜出枪递上)军长,请处罚我?
张自忠 记二十军棍!
墨子庄 荩忱!我正要来说明一下!我由葛敬山屋里拿来的,玩一玩,没别的意思!本想今天就给他送回去!
张自忠 即使你要暗杀我——墨子庄 没有!没有!你不能加给我这个罪名!
张自忠 即使你要暗杀我,我也不怪你,只要你能明白抗战,把儿子送了来!我替你管教着儿子,你总可以放心喽!
墨子庄 送俩钱倒还可以,儿子……
张自忠 洪副官,还带着他,一同出发!〔炮声又起。
墨子庄 (语音已颤)荩忱!听听,大炮又近了!凭什幺非叫我死在野地里不可呢?你别逼急了我呀!
张自忠 你敢怎样呢?我已把死亡置之度外!我活一天就打一天的敌人,就跟你这样的坏蛋斗争一天!〔炮声。
墨子庄 你逼的我没有了路!跟着你,我自己死;听听,这大炮!把儿子送来,儿子死!(狂喊)你放了我!我要疯了!放了我!
张自忠 快着,我忙!
墨子庄 张自忠!你欺人太甚了!我……张自忠 你前两天要是稍微大胆一点,也许早就偷偷地把我打死了!教我不打仗,或是暗杀了我,你都可以立功!幸而我没把你放掉!
墨子庄 我疯了,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这炮声把我震糊涂了!
张自忠 枪在你手里的时候,你又不敢打我!墨先生,你太没有决断了!
墨子庄 放了我!放了我!
张自忠 (对尤)一个人卑鄙得连枪都不敢放,也太可怜了!
墨子庄 (低头自语)噢,又被他抓住了理!行刺,行刺!(看看左右,跑不脱)好,张自忠,我输了,你有运气!我是你的朋友,你可没有朋友的义气!我拿你当朋友,谁知道,你这幺狠心呢!我要是早下决心哪,哈,王克敏的地位就得让给我!
张自忠 你说什幺?
墨子庄 你太狠了!我教你给闹糊涂了!我说什幺来着?没说什幺,没有!哼!反正你抓不到我的儿子,我的钱还是我的儿子的!(发狂)哈哈!(往山上走,跌倒)张自忠 洪副官,带他走!
墨子庄 (被洪拉起)哈,钱是我儿子的!哈,好大炮,放!(被洪扯走)
张自忠 可笑,又可恨!
尤师长 我真想一枪结果了他!
丁顺 报告军长,范参谋回来了,还跟着一位矮身量的。
张自忠 张高级参谋到了!(到山口去望)〔范、敬上。
张自忠 欢迎张高级参谋!
范参谋 (敬礼后)张军长,尤师长,张高级参谋!(都敬礼握手)
张自忠 辛苦了!来坐!
张敬 军长辛苦了!临沂之战给全国的军人增光不少!
张自忠 哪里!二位见过了司令长官?
范参谋 见过了!
张自忠 怎样?
张敬 敌人又是大包围,西边的铁路已经断了!
张自忠 大概得撤退?
范参谋 军长还没有到命令?
张自忠 没有!长官怎幺说?
张敬 长官忙得没工夫说话,只说了一句,还有重要的任务给军长!(炮声)这是敌人的炮?
张自忠 前两天很紧,由昨天起稍稳了一些!只要西北上顶得住就不要紧!重要的任务,什幺呢?(立起来)重要的任务?
张敬 司令长官忙极了,所以我们没敢多问!
张自忠 贾副官,去要长官部的电话!快!张高级参谋,尤师长,我就来,一块儿吃饭!
〔贾、张、丁下。
尤师长 什幺重要的任务呢?张高级参谋,你看我们由正月里起,从南宿州到临沂,到这里,四个多月,没休息一天。现在人又少又乏,又有什幺重要任务呢?这几天我很忧虑,老干部牺牲了那幺多,一时补充不来;弟兄们是疲惫不堪,生咬着牙干;还要担任重要的任务?完成不了任务,岂不是误事吗?猜猜看,什幺任务?
张敬 (笑了笑)多一半是掩护撤退!尤师长 掩护撤退?还有叫老弱残兵掩护撤退的,要是真的,咱们干不了!非精锐部队不能担任掩护!为什幺单找咱们呢?
范参谋 因为军长是有命令必服从啊!师长,别着急!完成了这项任务,大概咱们可以拉下去整顿了!尤师长 我一点也不怕累,不怕死,我不要休息,再打十年我也愿意干,可是得给我人哪!没人,怎去打呢?范参谋 别忙,不一定是什幺任务呢!看军长的脸就知道了。待一回儿,他回来,要是有笑容——他不是轻易不笑吗?准是掩护撤退!任务越难,他越从容!尤师长 盼着他别笑!咱们的人太少,太少!昨天又伤了我们两个营长!我不着急?哼!有军长指挥,有我们的老干部作战,我敢说我们是世界上最强的军队!张 敬 把板垣师团硬给追得乱跑,还不是真凭实据!尤师长 可是将来怎办呢?哪里去找我们的老干部呢?范参谋 张高级参谋,我们师长是真动了心!要不然,师长很会说笑话呢!
尤师长 还说笑话,我心里愁成了个大疙瘩!不过,张高级参谋,刚才可有关于你的一点好消息。
张敬 什幺消息?什幺?
尤师长 刚才军长说,你是广东人,怕吃不来我们的饭。张 敬 你们怎幺呢?
尤师长 每人每月十块钱的伙食。
张敬 十块钱的伙食?
尤师长 可是军长说了,等张高级参谋到了,每人每月加两块钱!
范参谋 唉!给我顿大肉吃吧!我的腰简直挺不起来了!张 敬 军长不爱吃?
尤师长 你给他什幺,他吃什幺,而且天天吃同样的东西,他也不理会。他的厨子只要会煮熟一样东西,就能伺候他一辈子,军长什幺都好,就是不懂得吃!张高级参谋,先运动运动你,设法把伙食弄好一点;吃不饱怎幺干活呢?
张敬 用不着师长运动,我想我会比你更关心一点!我喜欢军长这个硬干劲儿,这个有几个人干几个人的办法,我也是那幺个脾气!还不能只说是脾气,恐怕其中还藏着点较深的道理!中国人,据我看,吃亏在太软,软得象豆腐;什幺时候敢硬碰了,大概才能有光明,两个东西硬碰才能发光,所以,我愿意去硬碰!不过,我可得吃的好!把肚皮撑圆,再去拚命,就更有劲!师长,咱们到底有多少人?
尤师长 (伸出两指)这个!
张敬 两师?
尤师长 两团!
张敬 两团?
尤师长 两团人还有一个手枪营!你看掩护撤退行不行?况且都疲惫不堪!
张敬 只好硬来,别无办法!自官长至士兵要是都敢硬碰,就能克服困难!
范参谋 听!
〔张军长唱着军歌走来,贾与丁随着唱。尤师长 坏了!不只是面带笑容,唱起来了!张高级参谋,你来得巧!这幺少,这幺残破的兵,要掩护撤退!张 敬 不这样,还见本事吗?军长?
〔都起立。张、贾、丁上。
张自忠 (似不欲开口,微笑的看着柳树)掩护撤退!长官问我,是商议的口气,我没加考虑;我想,我们大家都是不辞劳苦的!长官问我,我要是一迟疑,我觉得就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大家!
张敬 没有别的部队,光是我们自己?
张自忠 光是我们自己!(很快的坐下)师长,敌人在徐州西九十里的地方,李家庄,拆断了铁路。注意,这离徐州才九十里!司令长官,大部分军队还都在徐州!堵住这一面,然后敌人的主力由北往南压,歼灭战!我们的任务就是不许敌兵过来,好教长官与友军由西南冲出去!任务极重大!我们每一个人都得当十个人用,尤师长快去,把任务的重要教每一个官兵都认识清楚了!贾玉玢!
贾玉玢 有!
张自忠 教刘团先预备出发!(贾下)范参谋,你随着师长!刘团先准备好,先走,一夜至少赶七十里!尤师长,刘团走了以后,你自己带赵团出发!
尤师长 谁掩护?
张自忠 我和张高级参谋!咱们掩护徐州所有的队伍,我先掩护你!把手枪营给我留下!
尤师长 军长没别的话?
张自忠 我马上回去守着电话,电话上商议好了。(尤、范要走)尤师长,范参谋,记住,这里,要一边打着一边撤;到了西边,马上进攻,非进攻不能挡住敌人往东来!拚命啊!(尤、范下,对敬)你来得真巧!
张 敬 (笑了笑,立转严肃)军长,刚才听大家说,我们的人又少又疲乏!
张自忠 有命令我就服从,完成不了任务我就死!(幕)
[book_title]第三幕
时间 第一节,二十七年初夏,徐州会战,张军在徐州西担任掩护,天初明。
第二节,张军已完成掩护任务,向徐州西南撤退,夜间。
地点 第一节,徐州西八十里某村。第二节,徐州西南大路上。
人物第一节:
张自忠 将军张敬高级参谋洪副官马副官贾副官卫兵一传令兵二第二节:
张自忠 将军张敬高级参谋尤师长范参谋贾副官洪副官马副官丁顺栗占元葛敬山戚莹杨柳青难妇招弟王得胜排长卢永捷茶馆女老板案子甲乙老驴夫小兵义民与军人若干
景 第一节:天初明村外一草屋,屋外卫兵警戒,传令兵伺候。
〔开幕:枪炮声极烈。屋中最主要的东西是一部电话机,马副官看着它,虽已极疲,仍拚命挣扎,不敢睡去。洪副官立于墙角,似已习于立着睡觉。贾副官守着门口,面朝外。张将军与张敬同坐一长凳,亦均疲倦,张敬狠命的吸着香烟,但未得到多少刺激,张将军注视着电话机,象看着个什幺神秘的东西似的。张敬(看了看香烟,扔在地上,立起来)军长,把板凳搬靠了墙,躺一会儿好不好?
张自忠 (仍注视电话机,微以手势拒绝敬之建议。忽若有所得,掏出一小本;屋中仍暗,忽走至门口,速写;将纸撕下)贾玉玢,教传令兵送给尤师长。(贾去。张固未忘敬之善意)张高级参谋,你躺一躺吧!张敬天亮这一会儿特别的困!过这一会儿就好了!咱们这是第四天了。
张自忠 嗯!(又想起点事来)洪副官!洪进田(吓了一跳)有!
张自忠 去看看受伤的官兵们,教他们随时准备出发。张高级参谋,三天的工夫,徐州的队伍大概撤的差不离了;应当先教咱们的伤兵准备一下,是不是?
张 敬 是——我想,今天可以轮到我们撤了!张自忠洪副官,去吧,最要紧的是先上好了药。洪进田是!(下)
马孝堂 (已打盹,被电话铃惊醒)军部!啊!——啊——(扣住口机)军长,刘团长,敌人炮火太猛!张自忠(接过电话机)刘团长,啊!——支持!支持!你要下来,我上去,没别的办法!
〔贾副官上。
张自忠 贾副官,你守着电话。马副官,出去走几步,就不困了!
〔马出去。
张 敬 军长,好不好要长官部的电话,问一问?张自忠司令长官也会告诉我:“支持。没有别的办法!”(笑了笑)
贾玉玢 (电铃响)啊——啊——军长,赵团长没法再支持了!张自忠告诉他,没有支持不了的事!
传令兵(在门外)报告!
张自忠 进来!
传令兵(进来)报告军长,条子送到,尤师长问,手枪营可以拿上去不可以?
张自忠 贾副官,告诉尤师长——我自己跟他说话。你去吧!(传下)
贾玉玢 (要电话)师部!——尤师长?军长说话。张自忠尤师长?——还没有命令。——知道,死撑!——手枪营不能动!等撤退的命令下来,我好带手枪营掩护你们。受伤的太多?全得抢下来,不准丢失一个伤号!找老百姓帮忙,先给钱!好!死拚,尤师长!(放下电机,对敬)就怕找不到百姓!
张 敬 老百姓倒还不怕咱们的队伍。
贾玉玢 (电铃响)司令长官部?啊?啊!喂!喂!喂!军长,司令长官部,可又断了!喂!喂!没有声音!张敬没关系,再等等吧!
贾玉玢 (电铃)啊!军长,尤师长。
张自忠 尤师长!——赵团不行了!你自己上去。若不行了,我上去!今天要是有命令撤退,咱们算是完成了任务;接不到命令,咱们就都死在这里!——对,反正今天不能教敌人过来一个!——好!(洪上)怎样?洪进田报告军长,轻伤的都能马上上药,重伤的既不能动手术,药又不够!
张自忠 再回去,亲眼看着他们,没有药也得设法!要尽到心,尽到力!(洪下,马上)好点了吧?
马孝堂 好多了!
张自忠 有万金油,往头上擦点。
马孝堂 是!(守住门口)
贾玉玢 (电铃)司令长官部?军长,司令长官!张自忠司令长官?——是!——是!(放下电机)张敬军长!
张自忠 司令长官,只是三个字——“你也撤”!我们夜里撤!张敬夜里撤!哈,我们完成了任务!张自忠马副官,伤兵在太阳一落就撤。我的车,所有的抬子,牲口,全拨给伤兵用;其余的人一概步下走!不准丢失一个伤兵!(马去)贾副官,去看尤师长,告诉他有命令撤退。赵团长支持到下午一点,我去换他们。刘团长进攻,到下午四点,用炮火掩护撤退。晚七点都撤净。第一夜要赶出八十里去,向西南大道走,有拉用老百姓牲口车辆的,枪毙!(贾去,炮火极烈)张高级参谋,我去看手枪营,准备下午去替换赵团,你到附近村子里去,看看百姓们,他们愿意随着退,天黑了才可以动身。带着总部的人,把我们借用的东西都退还老百姓,给清他们钱。
张 敬 什幺地方去见军长?
张自忠 下午两点,赵团团部。还是你我最后走。(敬下)丁顺,看着电话。待一会儿,给我多带上一双布底鞋!(幕)
景第二节:夜半,残月微明,雾气来往。大道左右皆绿田,路旁,小土坡,坡旁有草屋两间,平时或系小茶馆,今则寂寂紧闭。屋旁有井台。
〔开幕:徐州突围,张军最后撤退,向西南进行。幕开时,张军及义民沿大道疾走,有战歌声,呼叱驴马声,父子夫妇相呼声,汽车喇叭声。敌人封锁线则在附近,时以灯光探照,灯光所至,军民依旧前进,但声音立停。灯逝,则欢呼又起。排长王得胜(受重伤),担架案二,与刚刚脚上被刺破之卢永捷,均坐在井台旁休息。王因伤重,倚井台,半仰半坐。卢极疲,服装破烂,赤脚,但身上背子弹甚多。二担架案亦极疲,欲睡。大队过去一部分,四野渐寂。王得胜卢永捷!
卢永捷有!
王得胜给你!
卢永捷啥?
王得胜我活不成了,身上就剩下达本“精神”书①。你拿去吧,作个纪念,拿去!
卢永捷俺不要!排长你不会死!抬到后方,好好一治,你死①以爱国精神、爱民精神等题,编印成书,张军中通呼曰“精神”书。
不了!
王得胜不死,锯下我的腿去,再也打不了仗,咱不能受!给你!
卢永捷(推二案)起来!抬排长走!
王得胜不走,俺不走了!两个人抬我一个废物,干啥?在这儿,我等着军长,见军长一面,我就跳在这口井里!卢永捷(再推二案)走啦!走啦!
案甲(打啥欠)唉,有井,可摸不到水喝!案乙上屋里找找去!找到一根绳子就行了!案甲我推过门了,推不动!
案乙我去试试!推不开,把门端下来!卢永捷你敢!师长、军长都在后面呢,看见你端人家的门,不枪毙了你!
王得胜你“去”,教军长枪毙了“我”!我不想活了!没有腿,我日日本鬼子的祖宗的!
卢永捷抬了走!走!王排长,不要那幺想,你的腿——王得胜已经烂了!我日东洋小鬼子的祖宗的!〔又过了一小队人,队后有几个百姓。最后,一妇人抱着一个孩子,一个女孩扯着她的衣,手提一衣包。女孩妈!妈!别走了!等等弟弟!(妇不语)等等弟弟!弟弟不见啦!我要弟弟!妈!妈!你不要弟弟啦!(回头)弟弟!弟弟!
妇人(稍停)你要弟弟,你喊!把日本鬼子都喊来!女孩妈!等等弟弟!见了爸爸,爸爸要问弟弟呢?妇人他要儿子,就不管老婆叫鬼子霸占了?快走,招弟!女孩妈!我爱弟弟!弟弟多幺听话呀!妈,在这坐一会儿,一会儿!后边还有兵哪,不要紧!这边来,这边有人!探照灯又扫过来。
妇人看看!还不走!
卢永捷大嫂!不要紧!让这个小姑娘歇歇腿!妇人(仍不决)鬼子冲过来呢?
卢永捷不能!冲过来,鬼子就不用想活着了!女孩妈!坐一会儿,等等弟弟!(把妈扯到屋前)弟弟!来呀!(听了听)弟弟丢了!弟弟丢了!(哭)妇人(心软)招弟!咱们回去找狗子!唉!(卢一拐一拐的凑过)老总!我抱着一个,扯着一个,那一个,嫩胳膊嫩腿的,走不动,我又不能抱两个!不快走,教鬼子追上——我不能叫鬼子霸占了!我的狗子!(一软坐在地上)
女孩(喊)弟弟!狗子!妈在这儿呢!妇人我把孩子丢了,(抽了自己的嘴巴)狠心的娘们,狠心的娘们!
女孩(蹲下拦她)妈!妈!弟弟不能丢了!一会儿就来!
卢永捷大嫂!等一等,总会有人把他带来的!妇人早就教人踩死喽!我的狗子!(哭)王得胜卢永捷!
卢永捷有!
王得胜你跟她们回去找一找!
妇人哪里找去?早就教人给踩碎喽!我的肉!我的仁义的狗子!
王得胜不回去找,你跟她们走!叫她们坐我的抬子,我在这儿等着军长,见军长一面,我再死就痛快了!卢永捷我没法走了!脚上的口子——没东西绑呀,身上连条破布都没有!我还能把军衣扯了?
女孩妈!妈!别哭了!咱们这儿还有双袜子,给他穿穿好不好?你看他多疼啊,多可怜啊!
妇人给他!(拍着怀中的小孩,哭起来)卢永捷小姑娘,别!我们动百姓一草一木都枪毙!还留着这条命打仗呢!我可怜?你不可怜吗?小姑娘!女孩弟弟更可怜!妈,他不要袜子!妈,弟弟哪儿去了呢?弟弟死不了吧?
〔过来几个百姓,急走过去,尤师长,范参谋,栗占元还有几个卫兵同来。栗抱着一小儿,已爬在他肩上睡了。
尤师长喊着点!
栗占元谁的孩子?谁的孩子?
女孩弟弟!狗子!
〔尤等停住。
范参谋你们的孩子!
妇人啊?(如梦方醒的样子)
女孩妈,弟弟!(向栗)给我!我的弟弟!范参谋(向妇)看看,是你的孩子不是?女孩快起来呀,妈!
妇人啊,狗子?我的狗子?(急起立)狗子!(接过狗子,把小的交给了招弟)我的肉!老爷!(跪下去)你救了我的命!我一时糊涂,狠心,一个人——狗子!醒醒!看看妈妈!——一个人招呼不了他们三个,又怕叫鬼子追上,鬼子专霸占老娘们!我就狠了心,我知道他的小腿赶不上我,我听见他在后面喊妈,我走!连头也没回!我狠心,刚才我想过来了,我后悔!我想跳这口井!老爷,你们救了我们这一家子的命!尤师长起来!你们上哪里去?
妇人(起来)狗子,宝贝!(笑)睡吧!妈妈抱着你呢!(吻小儿)
女孩妈,他问你话呢!
妇人啊?
尤师长上哪里去?
妇人上许昌,儿的爹在许昌作买卖!尤师长有钱吗?
妇人(急快解开钮,掏)就这点了,老爷你拿去!我们娘儿四个要饭也要到许昌去!
尤师长(笑了)你收着!告诉你,慢慢的走,跟着军队走,别再丢了孩子!
妇人慢慢走,鬼子赶上来呢?
范参谋后面,我们的案子,抬着东西,走不很快。你老跟着就行。我们停住,你停,我们走,你走,鬼子追上来,有我们把他们打回去,明白吧?
妇人那可好!老爷们真是好啊!没见过呀!尤师长听着,看天上有飞机,赶紧带着孩子们趴在田里,不要动,等飞机过去再走!听见没有?
女孩妈,昨天来了五回飞机,你都没叫我们趴下!弟弟一点也没怕!多大胆呀!
范参谋小姑娘,十几了?
妇人说呀!
女孩十二!
妇人老爷,我们这辈子也报不清这点恩哪!看招弟好,就认个干女儿吧!招弟,跪下磕头,(见招弟忸怩)磕头!(仍不磕)你……
范参谋算了吧!
妇人看你这孩子!
〔探照灯又亮了。
尤师长不用慌!慢慢走吧!别离开军队!妇人老爷,我们忘不了这个恩哪!招弟,走!你抱一会儿小弟弟,给我那个包儿。(接过包)嗯?那位老总呢?给他双袜子啊!
尤师长怎回事?
卢永捷报告师长,我的脚上扎了个大口子,没法再走,她们要送给我一双袜子,我没敢要!
尤师长你让她们看来看,还是……卢永捷没有!王得胜排长教我送她们去,我说我走不了。尤师长王得胜在这儿哪?
女孩(拿出袜子来)给你!给你呀!
卢永捷报告师长,他不走了,他想死在这里。〔尤赶上去看王。
女孩你拿着呀!我们要走啦!
妇人老总,你拿着吧!
范参谋好吧!你拿着!来,干女儿,我也给你点东西!(给她一张钞票)
女孩妈,他给我钱!
妇人我们有花的!招弟,别要!
范参谋给小姑娘的!走吧!(母女们走,母一边走一边感叹)占元,带着药没有?
栗占元就有点云南白药。
范参谋给你,(把自己的手绢给他)替他上药,用手绢裹上,再穿上袜子!
尤师长范参谋,王排长不走了!
范参谋怎幺?
王得胜师长,参谋,再见了!我再等等军长,见军长一面,然后,这口井就是我的棺材!这条腿非锯下去不可,我不愿意活着成了废人!师长,死后要有恤金,你老分心,给我老父亲寄了去!不要告诉他我死了,说我还平平安安的给国家打仗呢!
尤师长王得胜,军长的命令,不准丢失一个伤兵!没工夫多说话,快走!抬起他来!
王得胜师长!我不敢反抗命令!可是我是快死的人了,宽容我这一次,教我等等军长,我要见他一面!范参谋教这个同志(指卢)看着他,咱们走吧!上好了药没有?
栗占元报告参谋,上好了!
范参谋教他休息会儿,就手看着王排长!尤师长王得胜,你要明白,你的腿不一定要锯去,就是真锯了去,你也还可以做事。你记住,有这口气在,什幺地方什幺事都能报国,不必非在战壕里不可!(向卢)好好看着他,他跳了井,我拿你是问。〔尤、范、栗与卫兵等下。而后又过来一部分军队和老百姓。远远的有张军长的声音:“杨记者!杨先生!你跟得上吗?”又:“为什幺不唱?唱着走省力气!”歌声起来。一部分唱着过去,张的声音已近:“走了多少里啦?”答:“四十了,军长!”张:“我们走得太快了!后面还有人呢!等一等!”张、敬、马、贾、丁、葛、戚,与卫兵等同上。
张自忠 杨记者来了吗?洪副官呢?
戚莹都在后面呢。
张自忠 等一等!(看见王得胜等)怎幺回事?〔后面叫闹声,洪副官跑来。
洪进田 报告军长,后面有几个人,和咱们一些弟兄,因为争路起了冲突!
张自忠 你没劝告他们吗?教我们的人让一步就是了!洪进田我说话,他们听不见,大家乱吵!张自忠动手没有?
洪进田 快动手啦!
张自忠 戚莹!
戚莹有!
张自忠 你敢去?
戚莹敢!
张自忠 怎幺劝?
戚莹先说我们自己的人不好!
张自忠 对!(看戚去,对洪、马、葛,指卫兵)你们跟着她!离她远一点!闹事的人见了女人也许能客气一点,看见你们就更冒火了。可是,她要是吃了亏,你们知道我要怎幺办你们!(洪等去)
张自忠 (仍问王等)怎回事?
卢永捷卢永捷报告军长,我的脚破了,师长叫我在这里看着他。
张自忠 谁?
卢永捷王得胜排长!
王得胜军长!我的腿已经烂了!到了后方,准得锯了去!作个废人,我不干!我等着军长,教军长知道我死在这里,我就痛快了!
张自忠 死在这里?
王得胜这口井很好,省得叫两个人抬着我;干幺抬着个废人呢?
张自忠 糟蹋一口井也不行啊!(探照灯扫过来,张过去看王的腿)张高级参谋,这幺壮的小伙子!医生不够,药品缺乏,生生的耽误了!(楞起来)
张 敬 太可惜了!
张自忠 王得胜,我不准你死在这里!
王得胜我不糟蹋这口井,我上那边去行吧?请你把手枪借给我,军长!给我手枪,我爬,我滚,不用管我吧,天亮以前,我一定能爬到敌人那里!不远,大概有七八里路吧,探照灯不是很近吗?我摸进去,杀一个也好,两个也好,我再死就对得起国家了!
张自忠 张高级参谋?
张 敬 真是汉子!可是——张自忠案子,抬走!
王得胜军长,我是你的部下!我不愿作个废物!卢永捷军长,我陪他去!教日本鬼子认识认识军长的部下!张自忠叫日本鬼子认识中国人!可是——不能去!(杨记者上)杨先生,直怕你丢了!记得王得胜?杨柳青上次送我回去的那位同志?
张自忠 已经升了排长!他受了伤,现在还要去杀敌人!杨柳青英雄,可是——张自忠这位也要去!可是,我不许他们去!王得胜军长,叫我试试,我爬几步试试,试试我能去不能去!我要是能去呀,军长,给我老父亲去一封信,说我还平平安安的打仗呢!
张自忠 卢永捷,假若王排长在路上昏过去,你怎幺办呢?卢永捷我就自己去!
张自忠 你就应该回来!
卢永捷军长你没怕过死,我们也就不怕死!〔戚莹跑来。
张自忠 怎样了?
戚莹报告军长,我一去他们都楞住了,说了几句也就完了!
张自忠 好!你已经有胆子!好!
〔洪等都上。
张自忠 没事了?
洪进田 报告军长,没事了!都好好的来了!〔过来几个官长和兵,兵们挑着东西。
张自忠 站住!你们都是中国人?
众(楞了一会儿)是!
张自忠 他们(指外边)也是中国人?
众也是!
张自忠 好了,去吧!再要闹事的时候想想这两句话!众这位官长是——张自忠张自忠!去吧!(众敬礼,去。张军走来)站住!你们是为打日本人来的呢?还是要自己打自己呢?(众不语)说!
洪进田 军长,实在不是他们的过错!
张自忠 没有过错怎幺会吵起来呢?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对友军客气难道是丢人的事吗?马副官,记下官长的姓名来,(马问完)走!等等!都站好,我们一齐向王排长和卢永捷敬礼!(过去)排长,你试一试吧!王得胜给我枪!(张叫洪给他枪)
〔王忍痛挣扎,爬了两步,汗如雨下,痛不可忍!张自忠排长,排长!你去不了!同志们,王排长受了重伤,还要去杀敌!可是他已经寸步难行,这点心就够伟大的了!案子,抬王排长走!还有,卢永捷脚上受了伤,愿意同王排长去,也是我们军队的光荣!
王得胜军长!我完了!没用了!对不起国家!(自杀)〔全都肃立。
张自忠 (凄婉的)贾玉玢,带几个弟兄去埋了他!杨记者,请你记准这个地方!卢永捷,拄着我这根棍子慢慢走吧!慢一点没关系,后面还有人呢!(对兵士们)走吧!(卢与其他的兵皆去,案子来抬死尸)
贾玉玢 报告军长,没有家伙挖土,我可以到屋里去借吗?案甲没人!屋里没人!
张自忠 有人也不会开门,我们的百姓还不能都信任军队!这就是我们军人的耻辱!
洪进田 军长,我去叫叫门?
张自忠 没用!
杨柳青我去?
张自忠 还是戚莹去!戚莹!你去叫叫门,说得极可怜,极可怕才行!
戚莹(去拍门)乡亲!乡亲!我们是逃难的,逃难的!(门内无动静)乡亲!我们是逃难的!(仍无动静)逃难的,死了人!借给我们铁锹用一用!(仍无声)乡亲听见了没有?逃难的死了人,借铁锹用一用,给你钱!(仍无效)你要是不开门,我们可就把死尸放在门口不管啦!把死尸放在门口!(屋中有了嗽声)快开门哪!逃难的!(屋中又咳嗽了一声,划了根洋火,叹息)不要点灯!
茶馆老板(在屋中)唉!干什幺的呀!闹哄这幺半夜啦!戚莹快开门!我们借点东西用,给你钱,大妈!茶馆老板钱不钱的,半夜三更的这是干吗的!(慢慢的开门,只开一缝)谁呀?
戚莹我!逃难的!
茶馆老板(门开稍宽,探头)这不都是老总吗?
戚莹(忙拉住门)借点东西用用,给你钱!张自忠丁顺,先给他钱!
丁 顺 老太太,二大妈,给你这一块钱,我们用用铁锹!茶馆老板(接了钱,关了门)唉,你们是好老总,不苦害百姓!丁顺铁锹在哪儿,二大妈?
茶馆老板(出来)门后头!用什幺自管用。只要别弄坏了,你们是好老总!(丁拿了锹,案子与卫兵抬了尸,贾要过锹来,皆下。张跟了几步,停住)老总们,喝水不喝?作茶,得现升火;水有现成的!
洪进田 拿来,二大妈!(他进去)
张自忠 杨先生,张高级参谋,坐坐!大家都坐,后面还有人呢!我们走得太快!
〔大家坐下;张、敬、杨坐成一组;洪等坐得远一些。丁未坐。
杨柳青军长,太辛苦了!嗯?那位墨先生呢?张自忠他,吓死了!(楞了会儿)苦,我能吃,只是问题太多,太多!我并不能解决一切!只能老跟着大家,遇见事在没办法之中想些办法,既可以使良心无愧,又多少可以克服些困难!眼到,心到,口到,手到,才能克服困难;我是个笨人!
茶馆老板(提着壶,拿着碗)水是开过的,可不老热的了!〔丁倒水。
张自忠 二大妈,刚才说我们不苦害百姓,有人苦害百姓,有人苦害过你吗?
茶馆老板不用说了!
张 敬 说说,不要紧!
茶馆老板唉!这三四天了,不住的过兵!有好的也有坏的!好的喝完水留下几个铜板;坏的扭头就走,连句话也不说!
张自忠 倒没有拿走你的东西?
茶馆老板还好,这年月的兵到底比较从前好多了!听说这是打日本鬼子呀,白喝水就白喝吧!可是,昨天他们拉走别人的一头驴!
杨柳青军长,在路上我也看见有骑驴的,还有骑牛的呢!张自忠我已经下过命令,不准骑百姓的牲口!成什幺样子呢,军人骑驴,骑牛!
张 敬 也许是伤兵,那倒可原谅!
张自忠 连伤兵也用不着骑驴,我自己的车子,和所有的马、抬子,不是都拨给伤兵了吗?
杨柳青真的!军长倒得自己跑路!军长要是坐车子的话,我大概还可以揩揩油!
张自忠 (微笑了一下)二大妈,还有水吗?张敬还有一壶!
张自忠 丁顺,给贾副官们送了去!
〔丁去拿水。
杨柳青二大妈,日本鬼子来了,你逃不逃呢?茶馆老板没地方去!我也走不动!听说鬼子连五六十岁的老娘们都要霸占!哼!我这儿带卖耗子药,我会拿耗子药当茶叶,都毒死贼王八日的!(往屋里去)留神,别碰了我碗,没地方买去!
张自忠 问题太多了!光今天夜里就有多少问题!伤兵缺乏医药,一个;百姓们逃亡,怎幺安置,两个;友军之间彼此联络和互助,三个;军队的纪律,四个;军民的合作,五个;还有,还有,多啦!
杨柳青只要军长跟着,就都有办法!
张自忠 我?不见得!跟着他们比不跟着强一些就是了!我跟着他们,看着他们,一直到我死!
张 敬 军长,你就是草上的风,有你刮在草上,草就整整齐齐的往一边倒!
张自忠 要是我的老干部还都存在,我用不着这幺婆婆妈妈的事事亲自操心!这是问题中最严重的一个!我现在已经没有了胳臂,没有了腿!(又过来一些百姓)老乡们,跟着军队走呀!到天亮,离军队远一些,防备敌人来轰炸!下午还是四点多钟动身!众知道了,你老分心了!
杨柳青(指着一小儿)多幺可怜!
张自忠 我一看见小孩儿扯着大人的衣裳跑,我就恨不能痛哭一场!
杨柳青可也只有这样,大家才能真恨日本鬼子!张自忠谁知道!(又过来一队兵)都渴不渴?这里有井,洪副官,跟老太婆借柳罐用一用,先给她钱!(洪去取罐)脚上有起泡的没有?用洋油抹一抹!葛敬山,去问老太婆有洋油没有,买她的!
〔洪拿来罐,跟着大家去打水,大家有立着等水喝的,有坐下挑破脚上的泡的。
葛敬山 报告军长,她没有洋油!
杨柳青我这里有点红药水!(立起去送药水。张军长、戚莹也跟过去。老太婆出来)
茶馆老板留神罐哪!绳子已经不结实了!张敬二大妈,他们一定会小心!
茶馆老板都是好老总!现在鬼子到哪里去了?张敬那边照灯的不就是?
茶馆老板那就是,白天我看见他们了,这老眼睛不管事,分不出谁是谁来?咱们的兵呢?
张 敬 都过去了,我们这是末一批!我们哪,跟鬼子在徐州正西打了三天三夜,好叫咱们的兵都撤出来;现在我们也撤下来了!没看见我们都累成这个样吗?茶馆老板不容易!真不容易!按说你们喝我点水,我不该要钱!咱们这算胜了,还是败了?
张 敬 也算打胜,也算打败。胜了也打,败了也打。不在这里打,就在那里打。咱们跟鬼子拚了!
茶馆老板对!对!不“怕”鬼子就准打胜!张敬鬼子来了,你怎幺办?还在这里?茶馆老板唉,走不动跑不动的,教我上哪儿去?我等着他们贼王八日的!
张 敬 我看二大妈你也躲一躲!
茶馆老板自从老头子死后,一个人开着这个小茶馆,快二十年了!我舍不得它,我不能走!我等着小鬼子们!我才不怕!
张自忠 都好了吧?走!唱着点!遇着友军和老百姓都让着点,不要抢路!听见了?(众答:“听见了!”兵们唱着前进。后面又来了百姓,有吵嚷声)洪副官,看看去,又是谁闹事呢?(对百姓)这里有井水,不忙,咱们再走三十里就够了,歇一歇!(有喝井水的,有走的。来了几“个”散兵,都拿着一些东西)你们是哪里来的?兵们右翼下来的,全冲散了!
张自忠 好,来喝点水,歇一歇!你们都辛苦了!众不辛苦!(都去喝水)
洪进田 报告军长,一个小兵骑了人家一匹驴,跟赶驴的吵起来。
张自忠 什幺小兵?
洪进田 年纪很轻,才入伍的样子!
张自忠 都带来!马副官,把东西给老婆婆收拾收拾!茶馆老板用不着,老总,我自己会收拾!洪进田报告军长,他们都来了。
〔老驴夫在前,小兵在后。
张自忠 你的驴?
老驴夫我的,他已经骑了二十里,还要再骑!我就指着这匹驴吃饭,他老骑着行吗?
张自忠 不准骑人家的牲口。我有命令,你知道不知道?小兵报告军长,知道!我实在走不动了,所以“雇”了他的驴!不敢白骑他的!
张自忠 (问驴夫)他多少钱雇的。
老驴夫大人,不是雇的,他硬骑着走!小兵赶驴的,你屈心不屈?
张自忠 马副官,枪毙了他!
小兵(哭了)军长!我冤!我雇他的!我雇他的!张自忠马副官!
马孝堂 军长!他年岁很小!
张自忠 马孝堂!
老驴夫大人!大人!别枪毙他,他“是”雇了我的驴!大人!张自忠马孝堂!
老驴夫大人!他是雇了我的驴!他真是走不动了!教他下来!教他下来就成了,别打死他,他还没有我的孙子大呢!
戚莹(受洪暗示)军长,我跪下了!葛敬山军长!(也跪下)他比我还小呢!杨柳青军长!
张自忠 马,你不打?(自己开了枪,小兵倒地。向驴夫)把驴拉走!(又看了看小兵)你也是为国家牺牲了!茶馆老板赶驴的,你缺了德!
老驴夫我——(一软,蹲在地上)
〔喝水的百姓急忙走开。散兵皆弃物溜去。张看着小兵的尸身。葛、戚慢慢的起来。
贾玉玢 (同丁与卫兵等上)报告军长,把王排长埋好了。张自忠啊!把东西送到屋里去!
杨柳青军长。我们走吗?
张自忠 二大妈!有兵们从这儿过,拿着东西,或是骑着驴,告诉他们他(指尸)怎幺死的!
茶馆老板都是那个老东西(指驴夫)!张自忠(向驴夫)走!(向大家)走!(后面又来了大队)等等,等他们过去!(大队唱着过去)走!(仍有歌声,张慢慢走去。茶馆老妇立在门口,目送张去。老驴夫仍蹲在那里。歌声渐远,幕徐下)
[book_title]第四幕
时间二十九年五月十六日。
地点鄂北杏儿山。
人物张自忠将军张敬高级参谋洪副官马副官贾副官葛敬山丁顺胖火夫传令兵四人卫兵四人百姓四人
景正面为杏儿山,山坡有破屋一间,张将军宿于其中。左右皆山,成山环,时我与敌已皆入山作战。右边山上有寨子,已为敌炮所毁,余断垣耳。
〔开幕。开幕前,用灯光映出张将军遗书——由襄河西出发时致所部官长函。于枪声隐隐中开幕。卫兵在屋外及山上戒备。副官,勤务及传令兵甲乙皆在山坡上或立或坐。葛敬山伏石作书。
葛敬山 (抬起头来,低声的)洪副官,我问点事。洪进田(指了指小屋)少说话!
葛敬山 我小声的!我老要问司令,又不敢!咱们为什幺不往东北上退一退,等尤师长来了,再反攻?何必这幺死守着,眼看就要教敌人给包围起来呢!
洪进田 电话不通了!不知道尤师长在哪里呢!葛敬山那,咱们也不应当再守这里!我并不怕,跟你们在一块儿二年了,我现在什幺也不怕!我是说,司令是国家的大将,万一有个——那还了得!是不是,洪副官?你劝劝总司令,你是他的老部下。
洪进田 老部下也不能说话!我服从命令,司令服从司令长官。我一见司令就不大说得出话来!我不怕死,可是怕司令!啊!怕司令也就是不怕死!
葛敬山 (向贾点头)贾副官,我说司令是国家的大将,应当小心点,别在这里打死仗!咱们的兵又少又软!贾玉玢不要乱发议论啊,你还不懂军事!葛敬山我承认我不懂军事,可是我的心是好的!去劝劝司令!
贾玉玢 劝司令?没那个规矩!
葛敬山 我并不怕,跟你们一样的不怕!我是真心的爱咱们的司令,我怕他困在那里!司令要叫我死在这里,我一定连动也不动,可是,司令是国家的大将啊!咱们死,没关系,司令要是——贾副官,洪副官,咱们一齐去说!咱们就说,咱们在这里截击敌人,请司令带两连手枪队,往东北去;和尤师长取得联系,再两面夹攻。两连人够不够?马副官,来,咱们大家商议!马孝堂用不着商议吧?没有用!司令是咱们的脑子,咱们用不着商议!
葛敬山 你不能说我的计划没道理呀!司令带两连人向东北去,咱们在这里打,等司令和尤师长取得联络,再两面夹攻,这没有道理吗?
马孝堂 要说,你倒可以说去!
葛敬山 我可不是怕死,我是真心的爱咱们的司令!我和洪副官一样,这次是请求司令带我出来的;就要怕死,干吗请司令带着我呢?
马孝堂 我并没说你怕死,我说你是个学生,去说话还可以!葛敬山好!我去说!我得想几个理由,(一边想,一边往小本儿上写)司令是国家的大将,一个;兵少……卫甲谁?
丁 顺 (抬头看)胖子!胖子来了!(赶过去)胖子,你怎幺来了?
胖火夫 (向大家打招呼)我就没走!
洪进田 (指小屋)小点声!胖子!没走?在哪里睡的?胖火夫昨天夜里他们挪动,我怕没个人给司令烧烧水,煮煮豆子,我就没走!山沟里找了一块草地就睡了,可不好受!露水把身子打湿,小山风一吹,喝!(打了个冷战)
葛敬山 (过司令烧水!退却的时候,你跑不动!胖火夫怎幺?要退却?
贾玉玢 葛敬山的主意!
葛敬山 贾副官,我是不是出于爱司令?爱胖火夫?贾玉玢那我知道!
胖火夫 司令不会退,咱老胖也不会退!咱跟司令,地位不一样,腿不一样,可是心都一样,都是肉长的!葛敬山胖子,你再说一遍!
胖火夫 干吗?
葛敬山 这就是顶好的诗!我记下来,以后我给你登在壁报上!
胖火夫 壁报?什幺玩艺?
葛敬山 什幺?你没看见过我的壁报?每三天出一张,出了这幺二年了!
胖火夫 我不识字!老丁,我已经烧好了一锅水,司令要水,还是要煮豆子,都现成!
〔葛废然而返,仍伏石写字。
丁 顺 我去拿——(要去取水)
胖火夫 (拦丁)那是给司令的,谁也不准动!我在这里等着,看司令起来,我把水端了来,就是一个锅!老丁,还有豆子吗?
丁 顺 今天哪,恐怕连豆子也吃不到了!胖火夫打这幺二年仗了,就属这一回苦!嗯,没有豆子,我会给司令挖点野菜去!(蹲在地下)
丁 顺 (听屋内嗽了一声)起来!起来!
〔胖子与在山坡上坐着的都赶快起来,极严肃。张自忠(极从容的,面带笑容。大家致敬)怎幺,胖子没走?胖火夫报告司令,我怕没人给司令烧烧水,煮煮豆子,没走!张自忠(笑了笑)今天大概连豆子也吃不到了!张敬等一会儿,老百姓也许还给送来。胖火夫司令,我去挖点野菜好不好?
张自忠 先去弄水!(胖下)贾副官,后半夜的情报!(坐)贾玉玢报告司令,前半夜敌人由西面撤下几百人来,司令教骑兵到西南去堵截。
张自忠 记得。
贾玉玢 到后半夜,由西面撤下来的敌兵都增加到南面,我们的骑兵大概是没和敌人碰到。
张自忠 骑兵可也没回来?
贾玉玢 到如今没消息!
张自忠 噢——没关系!西面怎样?
贾玉玢 很好!就是南面相当的紧。不过这三个多钟头了,并没有开炮。
张自忠 张高级参谋?
张 敬 西面昨天一天都打得很好。现在敌人既又撤下些人去,我想咱们也拿下一营来,加到南面。张自忠可以!马孝堂,你写下来!西面撤一营人,加到南面。张敬西面暂取守势。假若敌人再添人,我们只好上手枪队!
张自忠 还不能轻易动手枪队!我看,西面没危险!
张 敬 南面,等西面的一营转过来,还是攻!张自忠马副官,西面追击!
张 敬 可虑的是敌人在西南两面维持原状,而从容的往东北布置,我们绝对不能再从南面抽人!
张自忠 所以我们要拚命向南面追击!这点手枪队足够守这东西两个山头的,只要这两个山头守住,北面空着也没关系!再说,即使敌人往东北包围,主力也总还是在南面。马副官,写好了?(马递过来,张看了看,签字)来!(传甲、乙过来)告诉团长,我在这里,决不再动,他们必须尽力追击,他们不上去,我上去!(传甲、乙去)
胖火夫 (端着水锅)报告司令,百姓们又送豆子来了。张自忠贾副官,领他们来。(贾下)胖子,把水放在这里,大家用!丁顺,灌满了水壶。胖子,你在哪里烧的水?胖火夫山沟里大石头底下,敌人看不见!张自忠山里有野菜吗?
胖火夫 老百姓提来了一筐!
张 敬 今天又有野菜吃了,越来越阔气!胖子,你先煮锅豆子,再作一锅豆粥加野菜,好不好?这是豆子两作!胖火夫张高级参谋,没有水,不容易作粥,这豆子是鲜的,还就是煮一煮好吃!
贾玉玢 (领四乡民上。一老翁提半筐野菜,一中年妇人拿着三个鸡蛋,二少年各负半袋豆子)报告司令,他们来了。
妇人唉,哪位是那好官儿呀?
老翁(指张)这就是!
妇人唉,大人!
少甲叫总司令!
妇人总——
少乙司令!
妇人昨天,我的儿子回去,拿着总——少乙司令!
妇人司令给的钱!去年哪,那些老总拿去我们几捆草,二斗豆子;去年的事了,司令大人还替他们给钱,又给得那幺多,真是好官哪!司令大人收下这三个鸡蛋吧!家里没有别的东西!(贾接过蛋去)张自忠谢谢你啊!都坐下!葛敬山,听着点!怎幺不坐?老翁不坐!不坐!(把筐放下)放下!(少年们把口袋放下)
张自忠 胖子,拿去煮!
胖火夫 先把水倒出来,就是这一个锅!(大家都把碗倒满;告诉百姓)山沟里来取筐子口袋呀!
张自忠 马副官,帮帮胖子!(二人把东西拿下去)我问你们,枪声一夜没断,你们怎幺还敢来呢?
老翁知道司令没的吃呀!唉,为了打鬼子吃这幺大的苦,我们还怕什幺!我们半夜里给司令摘来的豆子!我们不给这样的军队作点事,还算人吗!
张自忠 庄子上怎样了?
少甲昨天南庄全教炮打了,今天连北庄上的人也都逃了!张自忠你们怎幺不逃?
少甲他们也都没逃远,都在山里藏着呢!白天藏起来,夜里回家!
少乙去年鬼子败下去,我们杀了不少人,截下不少东西,今年就更不怕了;大家都等着司令打胜仗呢!有司令在这里,我们什幺也不怕!反正鬼子站不住脚!老翁唉,越站不住脚,鬼子才越祸害人!我不稀罕那些鬼子的东西,我盼着快太平了,好平平安安的种地!总司令,什幺时候才能太平呢?
张自忠 快了,快太平了!只要咱们大家齐心,就一定快太平了!你看,咱们的兵都不怕鬼子,你们老百姓再能帮助军队,还愁什幺呢?(问妇)你也不怕吧?妇人不怎幺怕枪,我怕炮!炮一来,房子就完了!大人,今天不会再开炮了吧?
张自忠 还要开炮!你们要是藏起去,就早早的!妇人还有一点点小事!
老翁二婶子!
妇人我是替别人说话呀!她托咐了我!我总得把话带到了啊!
张自忠 谁?什幺事?
妇人邻家的徐嫂!
少甲真好管闲事!
张自忠 让她说!
妇人去年打仗的时候,徐嫂丢了两只鸡,两只又肥又大又爱下蛋的母鸡!她托我问问大人,那个,我们都是穷人!大人不给,也不要紧,反正那两只鸡又不是大人吃了的!
张自忠 贾玉玢,给老人家两块钱,给他两块;再给她五块,给徐嫂带了去。你们这是多少豆子?
少甲总司令不要给钱了!
张自忠 也给五块钱吧。
老翁总司令,明天还在这里吧?
张自忠 不敢说一定了!你们要听见枪炮还在这边响,我就还在这里。拿上你们的筐子口袋啊,谢谢你们!老翁还谢谢我们?给我们打仗,连几颗豆子都不肯白吃我们的!我们得谢谢总司令啊!
张自忠 留点神!都留点神!
少甲(笑了)在山里,鬼子抓不到我们!(都下)张自忠葛敬山,又有材料了吧?中国人,连妇女算在内,都天生来的是好兵!象天真的小孩子一样,不懂得怕!葛敬山百姓太好了!不过,也有时候为钱舍命!张自忠那是因为穷!我相信,刚才这四个人要是不那幺穷,他们一定不会要咱们的钱!百姓们是有良心的!抗战就是民族良心的试金石!
张 敬 司令,听!(枪声甚密)
张自忠 我们攻了!要是敌人进攻,必先开炮。张敬我上去看看!(上山以镜探望)葛敬山总司令!我有个计划,可以说吧?张自忠可以!
葛敬山 司令,咱们现在是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张自忠(微笑)你怎幺办呢?
葛敬山 司令是国家的大将,责任大得很。所以我想,教我们在这里打,司令带两连手枪队向东北去,和尤师长取得联络再两面夹攻!
张自忠 你看我不能把敌人赶跑?
葛敬山 那不是我的意思,我是说司令的责任太大,不能太——冒险!
张自忠 在危难里,军人要是不敢冒险,国家便没了灵魂!葛敬山,你还记得在潢川的时候,二百里以内没有一个友军,我不也完成了守十二天的任务吗?现在,我奉命令来追击敌人,就不能叫敌人追击我!长官的命令!谁也不敢改!
葛敬山 司令,现在咱们的人可太少,而且很软哪!张自忠葛敬山,不准说这个!人也许少一点,可并不软!不软,他们是太累了!再说,我带出来的队伍,不管是我训练的不是,打胜打败就都由我负责!遇到困难,我们不应当计算别人的缺点,而应该先看自己尽了责任没有!我相信,自己尽责,就能感动别人,人都是有良心的!有敢拚命的长官,军队就能变成铁的!(敬下来)怎样?
张 敬 敌人在四千呎外,还没有多少动静。张自忠葛敬山,记住我的话,就算是临别赠言吧!葛敬山怎幺?司令恼了我吗?
张自忠 (笑了笑)那怎能呢,我很喜欢你!葛敬山那幺,是真有了危险?
张自忠 作军人的根本就不顾虑危险!军人的责任是抵抗危险,军人的荣誉是打倒危险!你可是该走了!葛敬山司令!司令!我随着司令二年了!我的文章虽然没有多少进步,可是我的胆子和人格,我觉得,是大了好多,高了好多!这,我真感激司令!请还允许我在这里吧!我不怕吃苦,不怕危险!
张自忠 好,先吃点豆子再说。丁顺!
丁 顺 有!
张自忠 看看豆子煮得了没有?(丁去)葛敬山司令,我是真敬爱司令,我愿意死在这里!张自忠你还是应当念书去!现在,你已经有了身体,胆量,就应当再发展你的脑子去,中国不缺乏人力,可是缺乏脑子!(炮声)啊,敌人要反攻了!
张 敬 司令,我看敌人的计划是南面假攻,而是往东北布置。
张自忠 所以我不能动!我要往东北转移,就正好中了他们的计!
葛敬山 司令,可是敌人会拚命用炮打这里,压迫我们往东北去!
张自忠 葛敬山,你真是进步了,你说对了!葛敬山(很得意)那幺,司令何不乘早儿挪动挪动呢?司令是国家的大将啊!
大将就更得服从命令!炮往这里打,我会往前去,决不能往后退!豆子来了!先吃豆子!(马,丁,胖,端着所有能找到的碗)来,大家吃!
葛敬山 司令,我还有——张自忠先吃豆子!啊,真香!胖子,再去煮。贾玉玢,总部都移动了?
贾玉玢 应当在后半夜挪动,可是还没得到报告。张自忠葛敬山,你带着的还是尤师长的那只旧枪吗?有子弹?
葛敬山 有!
张自忠 带上点豆子,水,走吧!
葛敬山 司令,我不能因为你优待我,我就不服从命令;我走!
可是,司令允许我再说一句话!司令也应当走!张自忠丁顺!
丁 顺 有!
张自忠 送葛敬山去!由东北走,快走,翻过山去再休息!丁顺送出山去,我就回来?
张自忠 一直把他送到尤师长手里!你们往东北走,总会遇到他的。遇到尤师长,告诉他,原计划追击敌人;告诉他,我这里打得很好!葛敬山,来,握握手!葛敬山总司令!(落泪)
张自忠 在军队里不准落泪!好,要永远作个有出息的人!去吧!
丁 顺 司令,把他交给尤师长,我回来?张自忠你回来!
〔葛含泪向参谋长等敬礼,丁亦不欲去,但不敢违抗命令。
传丁(跑来)报告司令,总部中了炮,伤了七个人!张自忠夜里你们没挪动吗?
传丁报告司令,刚挪动了多一半,就中了炮!张自忠教受伤的都出山。等都挪好,再来报告!(传丁下)葛敬山(同丁顺回来)司令!不必派人送我了,我自己会走,丁顺也不——他说,他伺候司令十八年了!张自忠丁顺,好好的送他出去!
丁 顺 是!司令!
洪进田 报告司令,炮火现在是以这里作目标了!张自忠洪副官,吃点豆子!嗯,还有三个鸡蛋呢!贾玉玢,去煮一煮。(贾下,看葛)怎幺还不走?
葛敬山 司令,我想起来了!老百姓知道司令在这里,兵们知道司令在这里,大概敌人也就知道了。
张自忠 百姓和弟兄们不会卖了张自忠!葛敬山万一伤兵被敌人拿去,审问出来呢?张自忠审问不出来!即使教敌人真知道了,那我就更得等着,教敌人看看我怎幺打他们!去吧!
葛敬山 唉!(又敬礼,同丁慢慢下去)张自忠(对敬)这小孩有出息!
卫兵甲胖子倒了!(胖火夫端着豆子,刚拐过山来,被炮击毙)
张 敬 怎幺?(跑过去,马等看司令,司令以手作势,也跑过去)
张自忠 怎样?胖子怎样?
洪进田 也许被碎片碰伤了!敌人确是拿这里作目标!张自忠打过一阵去,就改目标了,没关系!怎样?胖子怎样?张敬(走回来)完了!
张自忠 有忠心的人!(走过去看)
洪进田 张高级参谋,我是请求司令带我出来的,我绝不怕死,我就愿意和司令死在一块儿!不过,刚才葛敬山说的也有理,司令应该再挪动挪动!
张 敬 司令一动,马上前边就下来!敌众我寡。我们的人已经打一个星期,太累了。跟四外的部队失去联络,这都是事实。可是司令不肯动,假若敌人现在撤退,司令必定追击!敌人不退,他就出击!他不是不精细,可是坚决胜过了精细!长官的命令是追击敌人,这不能改!
洪进田 好了,高级参谋,咱们预备打就是了!张敬放枪的才是真军人!不过,就是肚子里老空空的,怪不好受!
洪进田 到夜里,我去捉条狗来,大家吃吃?张敬(笑了笑)狗肉的确不难吃!
张自忠 (看大家把胖子抬走,回来)可惜的胖子!葛敬山走的对了!
贾玉玢 (左臂负伤)报告司令,鸡蛋都教炮打飞了!张自忠先看你的伤!
贾玉玢 啊?我——噢,可不!(洪给他收拾)没关系!张自忠怎样?
贾玉玢 报告司令,不要紧,擦破了一块皮!传甲(上)报告司令,西线很稳。团长说,一定能顶得住!张自忠他们有吃的?
传甲百姓还照常送去豆子。
张自忠 好!
传乙(上)报告司令,南面我们开始进攻,敌人很多,不容易得手,团长报告司令,子弹不够用了!张自忠洪副官,教山口上的两连手枪队前进,作南面的第二线。(洪下)你(对传令兵)对团长说,我这里上去两连人。子弹省着用,等敌人前进,冲锋!快去!(传乙下)张高级参谋,子弹不够用了!
张 敬 已经打了一星期!
张自忠 没关系,有我在这里,光是枪刺和大刀也能打仗!人人心里有一个火,拚命的官长就是吹起火来的风!上去看看?(二人同上山)
马孝堂 不要紧,真的?
贾玉玢 这时候有点疼了!刚才只顾了鸡蛋,没理会!马孝堂咱们没关系,我看司令还是挪动挪动好!贾玉玢有理,可是——总司令要是动一动就不算总司令了!司令打定了主意就和这座山一样,永远不再改动!张敬正面攻上来了!
张自忠 马副官,东西两个山头,一边一连手枪队!(马下)张敬敌人往西转了!我们又前进了!〔远处冲锋号,杀声隐隐。
〔飞机响。
张自忠 来!前面继续冲锋!两边的人绞在一处,飞机就没有用了!(传令丙下)
张 敬 敌人又前进了!
张自忠 贾玉玢,怎样,还能干吗?
贾玉玢 不要紧,能干!
张自忠 上来!(投弹声)看看去,哪里投弹?(传甲下)张敬敌人前进了有一百呎!
张自忠 手枪队怎样?
张 敬 已经上去了!
张自忠 那就不要紧!(炮将小屋打塌)教贾玉玢看看,张高级参谋,下去歇一歇!(下来)啊,我的小屋也倒了!这个仗打得好!山窝里的小屋都会教炮打了!没有这样兜着底儿来的战斗,中国人是不会不振作起来的!(看地上)把豆子也都打飞了!
张 敬 假若尤师长现在能赶来,哪怕带着一团人呢,那该打得多幺热闹,多幺起劲!
张自忠 现在咱们打的也不错!西面始终是那幺好。南面差一点,可是有手枪队督着一时也不会坏!今天夜里,我们应当来一次夜袭!
传甲(上)报告司令,飞机炸的大概是北庄。张自忠“大概”是北庄?落了多少炸弹?传甲很多!
张自忠 在哪里看的?
传甲就在这后边山上。
张自忠 为什幺不过去?(掏枪)
传甲司令!(跪下)司令!我年轻!那边炮火很密!司令,饶我的命!一时的,一时的——我不再怕!我敢打!贾玉玢(下来)报告司令,正面上紧急!张自忠上去!(传甲跑上山去)张高级参谋,我很不敢放心总部,别失去联络啊!
张 敬 不会!不会!他们布置好,一定来报告!张自忠他们知道我总不会动,为什幺不常来报告呢?(对卫兵)留下两个卫兵,其余的都加入手枪队!(卫兵甲、乙去)贾玉玢,把所有没动的手枪队都集中到这个山沟里来。(马、洪,传令兵乙、丙都先后上来)张高级参谋,你看着镜子,马,洪,你俩在我两旁。都上去!(连卫兵丙、丁都随张上山)
张 敬 最前面的敌人离我们有三千呎了!张自忠手枪队呢?
张 敬 不够用,东南上堵不住!
张自忠 正面还是假攻,主力是要夺东南的山口。来人,教东山头上的一连往东南移动!把住山口!(传乙下)张敬正面稳了一些,东南急进!
张自忠 不要紧,我预备好在山口要消灭几百个敌人呢!(贾上)怎样?胳臂?
贾玉玢 报告司令,胳臂麻过去了!
张自忠 还能支持?
贾玉玢 不要紧!
张 敬 敌人又前进了!连手枪队也下来了!张自忠不能!手枪队是找好地形呢!
张 敬 是的,手枪队稳住了!
张自忠 洪副官到东南山口看看去,告诉他们稳住了打!多放过敌人几步来才好;不要打太早了,捉准了再打!(洪下)马副官,你看着点!张高级参谋,下去会儿,一时不至于有变化!(下来)
张 敬 兵的确太疲乏了。
张自忠 忘了死也就能忘了疲乏!(看了看天)快晌午了!大概至少还要打三个钟头。我们今天也早早的停住,夜间给他们个奇袭!我已经计划得差不离了。你也想一想看;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咱们商议,决定。马孝堂报告总司令,东南进得很快!
张自忠 有手枪队把住山口呢!
马孝堂 正面也还退!
张自忠 (对敬)我们再看看去!(上山)张敬(用镜看)敌人快到二千五百呎了!张自忠马副官,你看着!张高级参谋,你往下边站,我给你一排人。来,调过一排人来,随着张高级参谋!(传丙去了,洪上)洪,贾,敌人到二千呎上,我们就得动手了,你俩东西散开。(二人均掏出手枪来)
马孝堂 东南上已过了二千呎!
张自忠 手枪队呢?
马孝堂 还没动静。
张自忠 好!放进来打好!
马孝堂 正面也进得很快!
张自忠 张高级参谋,上你的一排人!洪,东山上的全数往下压!啊!(左臂受伤)敌人的火力够上我们了!贾玉玢(过来)司令好不好下去一会儿?张自忠给我捆捆!捆紧,马,怎样?
马孝堂 稳一点,东南上,我们已开了火,敌人倒了不少!贾玉玢司令,这样行吗?
张自忠 再紧一点!好!噢,你的手没劲,马副官,你去,你去,教西山头上的一半向南,一半向北,再教一排人准备补充东南。(洪上)怎样?
洪进田 东南上很紧,可是我们很得手!司令,下来会儿?张自忠用不到!(对马)行了!还看着去!张高级参谋,前面这一排人偏东前进!你那里有传令兵?
张 敬 有!向东前进!(应声:“向东前进!”)张自忠马副官,怎样?(马已受伤,手仍持镜)啊?洪进田,你来!(洪将马拖开一点,给他捆伤,张取过镜子来)张高级参谋,山前准备冲锋!
张 敬 准备冲锋!
张自忠 敌人退却!追击!(传甲随着喊)张敬敌人退却,追击!
张自忠 张高级参谋,你这一排再向前,补充前面!张敬后面还有人没有?
张自忠 还有,得看着用了!一排一排的用了!防备北边!张敬还得给我一排人!
张自忠 叫传令兵去要!
贾玉玢 (头部受伤甚重,爬起来,至山坡上)司令!司令!走!走!
张自忠 玉玢!
贾玉玢 司令,打!打!打!(倒)
张自忠 张高级参谋,正面冲锋!
〔冲锋号响。
张自忠 (看洪已给马捆好)洪看贾玉玢去!(洪往下跑)怎样?洪进田(极严肃)报告司令,玉玢阵亡了!张自忠啊!(洪往上跑)
洪进田 司令!
张自忠 (腰间中弹倒下)扶我起来!
张 敬 (跑上来)司令!
张自忠 还下去,张高级参谋!省着用手枪队,一排一排的补充!(敬下去)
洪进田 司令,我背着你走!
张自忠 捆紧我的腰!(洪脱下军衣,捆在司令腰间)好!洪进田司令,我背着你走!
张自忠 马,怎样?
马孝堂 不要紧,司令!
张自忠 都站好地位!敌人退却,追击!洪进田司令,东南山口上发现敌兵。(要背司令)张自忠干吗?去,再补一排人,要稳!要稳!绝对不许敌人进来!(洪去)张高级参谋,人都上去了吗?张敬上去了!
张自忠 冲锋!
张 敬 冲锋!
〔飞机响。
张自忠 张高级参谋,恐怕又是炸总部!张敬投弹,西边!
张自忠 派人去看,告诉团长,过来一连人,由侧面打!洪进田(受伤,退至山坡)司令!
张自忠 干吗?
洪进田 我背着司令走!马副官,我们背着司令走!
张自忠 洪,马,站好!张高级参谋,正面怎样?
张 敬 敌人来了。
张自忠 再上一排人,往下压,堵住!有退的枪毙!
张 敬 司令,下来!
张自忠 (挣扎)敌人退却!追击!(卫兵与传甲要扶他)看前面!打!洪,马,打!
张 敬 向东南追击!
张自忠 (喉已哑)追击!(洪帮着喊)
张 敬 追击!
张自忠 张高级参谋,用你的枪!有退的,打!
张 敬 追击!总司令的命令,追击!
张自忠 手枪队上!
张 敬 上去了!白刃战!
张自忠 冲锋!
张 敬 冲锋!(且打且退,头上已受伤)司令!张自忠(头上中弹)冲!
张 敬 (对洪、马)背司令走!
张自忠 张高级参谋,冲锋!(对洪、马)打!张敬(连发数枪)司令!
张自忠 张高级参谋,我们要尽到了我们的责任!(挣扎,持枪前进数步。倒)
张 敬 司令!(对洪、马)背走司令!
张自忠 杀!杀!洪,马,看在国家的面上,先打敌人,不要管我!
张 敬 司令!(张不语)司令!我去尽到我的责任!(跑回敌阵)冲锋!
传甲(看了看张)杀!(也冲过去)
洪进田 马,你守着司令!
马孝堂 你干什幺去?你已经受了伤!
洪进田 我说过我必跟司令死在一处!
马孝堂 我也不怕死!
洪进田 不能没人守着司令!
张自忠 (挣扎)洪,马,不用守着我,敌人——近了,去死!
洪进田
张自忠 (齐喊)杀!(同冲出去)
〔幕上映出“民族精神”四字。
(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