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怜香伴 [book_author]李渔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戏曲,传奇,完结 [book_length]62176 [book_dec]又名《美人香》。传奇。清李渔(1611—1679?)撰。二卷,三十六出。渔有《笠翁传奇十种》已著录。此乃十种之一。约于清初成书。写嘉禾书生石坚过继给舅氏为子，改名范石，居扬州，娶妻崔笺云。山阴孝廉曹有容赴试，携其女语花同行，途中语花在尼庵遇崔笺云，以《美人香》为题吟诗唱和，结下情谊，相约来世为夫妻，继而笺云谓“来生不如今生”，就劝语花同嫁范石，语花应允。有劣生周公梦通过作弊与行贿中了举人，欲娶语花，向曹有容多方挑唆，有容遂报告有司将范石除名。不久曹有容登第，被授为翰林，而语花思念笺云成病。有容欲招考能作诗女子慰藉语花。笺云得知，伪装作未婚女子应试，被曹收为义女，得见语花。范石回嘉禾用原名石坚赴试及第，有容托媒并报经朝廷旨许，以笺云、语花并嫁石坚，至此始知石坚即范石且笺云原即其妻。剧以美人香为因缘，故取为《怜香伴》。 [book_img]Z_20309.jpg [book_title]序 蛾眉不肯让人，天下男子且尽效颦，乃欲使巾帼中承乏缁衣缟带之风，非特两贤不相厄，甚至相见辄相悦，相思不相舍，卒至相下以相从，此非情之所必无，而我笠翁文中之所仅有乎？ 笠翁才大数奇，所如寡遇。以相应求、相汲引而寓言闺阁，此亦礼失求野之意，感慨系之矣。 嗟乎！自龙蛇惧深，鸧鹒效寡，尹夫人之待邢，桓南郡之待李，几为名姝韵事。不知桓南郡之我见犹怜，其怜之甚，正妒之甚也；尹夫人之自痛不如，其痛之深，亦妒之深也。即赵家姐妹双飞紫宫，且以宠时之比肩，遂忘微时之拥背。歌罢凤来，詈如鼠啮，然则同气分形，且不乐婕妤之体自香矣。况陌路相逢，以美人而怜美人之香，谁则觏之？虽然，当场者莫竟作亡是公看也。 笠翁携家避地，穷途欲哭，余勉主馆粲，因得从伯通庑下，窃窥伯鸾，见其妻妾和谐，皆幸得御夫子，虽长贫贱，无怨。不作《白头吟》，另具红拂眼，是两贤不但相怜，而直相与怜李郎者也。嗟乎！天下之解怜李郎者，可多得乎哉！ 勾吴社弟虞巍玄洲氏题 [book_title]第一出 破题 〔汉宫春〕 才女笺云。闻语花香气，诗种情根。愿缔来生夫妇，弄假成真。约为侧室，倩媒言、阿父生嗔。遇岁考，嘱开行劣，范生褫却衣巾。 二女相思莫解，更两家迁播，音耗无闻。泣附公车北访，势隔难亲。为遴闺秀，讳前名、赚入朱门。遇帘试，新收桃李，双双依旧联姻。 结鸳盟的趣大娘乔妆夫婿。 嫁雌郎的痴小姐甘抱衾裯。 落圈套的呆阿丈冤家空做。 得便宜的莽儿郎美色全收。 [book_title]第二出 婚始 〖南吕引子·恋芳春〗（生带末上）小像花传，高怀云拟，穷愁不上双眉。一切风尘轩冕，世路荣华，捉鼻只忧难避。痴性儿，只艳慕温柔滋味。非容易，为朵琼花，搜穷世上芳菲。 [鹧鸪天] 挥麈焚香抚不弦，翛然风度藐神仙。潘车盈果愁生谤，江管初花虑太鲜。 儒里侠，酒中禅，风流成癖可能痊？年来拟作张京兆，渐渐眉峰近笔尖。 小生石坚，字介夫，原籍嘉禾人也。只因母家范姓，世居维扬，舅氏无子，小生以亲甥入继，故此改姓从范，以石为名，表字还仍旧贯。腹可笥称，才难斗计。偶歌白雪，争传绝调无双；屡试青钱，不列诸生第二。先人官拜郡牧，嗣父位列铨曹。虽余两地空囊，尚勾一身挥霍。不幸嗣父弃世，婚媾未谐，访择多年，鲜逢佳丽。目下才聘得崔别驾之女，小字笺云。扬州的女色甲于天下，闻得他的姿貌又甲于扬州，才华又与姿貌相称。亏他表兄张仲友，与小生垂髫至契，多方作合，缔就良姻。且喜六礼已纳，择吉过门，催妆诗已去了。叫家僮，今日张相公要送亲上门，准备酒筵伺候。 （末）准备了。 〖仙吕过曲·八声甘州〗（生）华筵早备，怕新妆迟缓，把短句频催。银河清浅，问乌鹊填桥成未？（内鼓吹介）（末）远远听见鼓乐之声，想是轿子来也。（生）遥闻好音神欲飞，未嗅温香意早迷。（末）请相公更衣等候。（生更衣介）更衣，愧衫青难配裳霓。 （旦艳妆乘舆，小生儒巾、员领，丑扮丫鬟，杂扮掌礼，众鼓吹、纱灯引上） 〖前腔〗（合）翩翩之子归，正桃夭节候，红满隋堤。妆奁儒雅，牙签锦轴相随。（到门介）朱门悬彩佳气辉，宝炬笼纱紫晕迷。双奇，看郎才女貌相宜。 （照常行礼毕，旦、丑先下） （生）小弟得遂良缘，皆由鼎力，理应拜谢才是。 （小生）天作之合，小弟何功？本该拜贺，诚恐反劳，只行常礼罢。 （同揖介） （生）看酒来。 （送坐介） 〖解酲歌〗 〖解三酲〗（小生)郁葱葱满门佳气，喜孜孜两座丰仪，看他卺卮未饮心先醉。（生）老舅宽饮几杯。（小生）酒多了。（生）须畅饮，莫辞推。（小生）吉日良辰，不可耽搁。候送老姊丈进房，就要告别了。（生背介）虽则是欢娱夜短更难闰，却不道客主情长酒慢催。（小生起介），掌灯送进洞房。（众掌灯、鼓乐行介） 〖排歌〗（合）花阴转，竹影移，惜春频问夜何其。灯前导，酒后随，洞房重饮合欢杯。 （同下） （净衣巾上）红鸾不肯照空房，三八年来尚棍光。夹被指头空奋发，醋他年少做新郎。——小子周公梦是也。今日范介夫新婚，不免闯去吃他的喜酒。 （生送小生上） （小生）姊丈留步，小弟告别了。 （净）且慢些，有个打喜的来了。 （生、小生见介） （生）既然周兄赐顾，屈老舅再陪一陪。看酒来。 （坐介） 〖前腔〗（净）范兄，你聘名门一丝未备，娶娇娃百两相随。闻得新人又好，妆奁又厚，真得意也。（生含笑介）（净）你看他无言痴笑浑如醉。范兄，你身虽在此陪客，心却去在洞房。神与貌，隔重帏。张兄，如今也好送进洞房，借新人看一看，把新郎将就打几拳，应应故事了好回去。（生）小弟方才送房过了。打喜虽是旧例，小弟说个分上，免了罢。（净）这怎么免得？我这拚捶娇客的毛拳痒，办看新人的色眼饥。 （小生）休伤雅，善谑兮，劝君且覆手中杯。（生）周兄，你的新婚日，也不迟，少不得投桃报李不相亏。 （小生起介）我们回去罢。 〖尾声〗（合）漏频催，人俱醉，东来明月又沉西。（小生）周兄，我和你休做不知趣的人儿把他好梦迟。 （生送出拱手，急下） （净笑介）你看他头也不回，飞跑进去了。新婚的这等性急，教我这未娶的何以为情？ 今宵鳏客兴难降，好把秦楼带月撞。 （小生）方便缘何称第一，风流得此便成双。 [book_title]第三出 僦居 〖双调引子·金珑璁〗（外巾服、苍髯，末扮家僮随上）公车频换轸，碌碌京尘。疑鬓雪，冻儒巾。半途丢未肯，安排老翮抟云。拚岁月，傲乾坤。 琴书碌碌为谁忙？未得青云早得霜。 莫笑英雄髀肉老，据鞍犹似少年场。 学生曹有容，字个臣，山阴人也。弱冠便登科，晚年犹下第。只因仕重资格，不肯俯就功名。虽然落过了九次孙山，不曾挫得我一分锐气。只是荆妻早逝，后嗣杳然。虽生得半个孩儿，到称得五经博士。乳名阿玉，小字语花，信口成诗，过目成诵。 （叹介）只因他伶俐太过，多费我几许防闲。如今年逾二七，未议朱陈。明岁又是会场，只得应期北上。家无至亲可托，止有妻舅杨雨公，见任山东观察。且喜山东是进京便道，我今将女儿带在身旁，送入妻舅署中，才可往京赴试。今日舟中无事，不免唤他出来，训诲一番。叫家僮：一面催船家趱路，一面后舱请小姐到来。 （末分付请介） 〖海棠春〗（小旦淡妆，贴旦扮丫鬟随上）舟居不似深闺闷，水近处、琴书添润。（贴旦）愁去片帆轻，心定浮家稳。 （见介） （外）孩儿，你终日吟诗作赋，手不停挥，虽不是内家本等，但你性之所好，我也不好阻当。只是妇人家的才情切忌卖弄，但凡做诗，只好自遣，不可示人。就是稿纸也要谨密收藏，不可只字落人之手，以滋话柄。我如今送你到舅舅宦邸暂居，虽是嫡亲瓜葛，也比家内不同，须要十分谨饬。 〖正宫过曲·刷子序〗名山自存。把奚囊紧括，休露诗痕。残稿收藏，不嫌吝惜如珍。堪焚。女子无才为德，名与字忌出闺门。一任你织回文巧擅苏娘，终不似安机杼本分天孙。 （小旦）孩儿受教了。 〖雁过声换头〗趋庭，得闻雅训，遵依罢、还书在绅。妇安鸠拙终无损，又何须笔如簧，舌如埙，学黄莺佞巧娱人。（背介）我私心还自忖：怕遇着多才女伴联闺韵，那时节有技难藏郢氏斤！ （外）来到甚么地方了？ （末）到扬州了。 （外）若不提起扬州，几乎忘了一件事。我有个年兄汪仲襄，在江都作教，前日有书约我一同进京。如今试期尚早，不如在此暂寓几日，等他同行。叫家僮分付泊了船，你上岸寻一个寓所来回话。 （末应下） （外）我儿，你看商贾凑集，车马纷纭，好一个马头去处。 〖倾杯序换头〗通津。水陆冲，江海滨，南国无双郡。俗尚繁华，绮丽成风；节驻皇华，冠盖如云。看深秋景色，隋堤霜早，柳已全髡。笑纷纷、画船箫鼓尚游春。 （末上）且喜居停近，毋劳跋涉艰。相公，这岸上就是一个尼庵，十分幽雅。已与尼僧说进，可以借居。 （外）这等，收拾上岸。 （老旦上）一盏琉璃一串珠，琅玕声里夜团蒲。闲愁久共乌云削，牧象看狮老佛奴。——贫尼雨花庵庵主静观是也。闻得有位小姐到庵借寓，须索相迎。 （外、小旦上岸介）欲向黉宫寻地主，先来梵宇作居停。 （老旦迎进，见介） （外）宝庵花竹成林，栏杆曲折，不似梵宫结构，竟象人家的书舍一般。 （老旦）原是范乡宦的别业，施舍为庵的。这左廊一带，就是他嗣子范介夫的书房。 （小旦）果然好一座潇洒禅居。 〖玉芙蓉〗花从梵座薰，草向蒲团衬。又何劳挥麈，清净无尘。爹爹孩儿名为语花，这庵又名为“雨花”，也觉诧异。瞿昙已自留心印，莫道前生不有因。堪思省，悟空虚本性。想多应拈花忽现女儿身。 （外背介）左边既有人读书，右边如何住得内眷？ 〖小桃红〗蓦忽地心思忖，悔落了尘嚣境。既然宋玉居相近，剪刀牙尺声难隐。倘若是一枝露出墙头杏，可不道惹起情氛。 ——我儿，此间繁杂，不可久停。 （小旦）爹爹，总则住不多时，将就些罢了。 〖朱奴儿〗结庐的虽居人境，索居的何用离群。别有深山在闭门，门外事一任纷纭。况原是浮萍寄身；既来此、权安顿。 （外）今晚权宿一宵，我明日拜了汪年伯再作道理。 〖尾声〗（外）栉霜沐露多劳顿，喜借得一帆风顺。（小旦）谁料我不出闺门的倒做了异国身！ （小旦）知在蘧庐莫认真，鹪鹩随处可栖身。 （外）一千里外无知己，廿四桥头有主人。 [book_title]第四出 斋访 〖南吕引子·步蟾宫〗（副净冠带，丑随上）官星老大难痴等，预支得乌纱一顶。傲偏斋犹笑两明经，比我青毡更冷。 下官江都教谕汪仲襄是也。登科偏早，发甲偏迟；暂就广文，仍图进取。同年九十七人，中的中了，选的选了，呜呼的呜呼了，刚刚留得我与曹个臣一双做种。明年又是会场，中不中，这遭结果。只是我们老孝廉会试，项下披了件雪蓑衣，背上加了个肉包裹，一路同行同寓，被这些新中的恶少批点不过。我如今立誓不与后辈同行。前日有书去约曹年兄一齐北上，怎的还不见到来？ （外带末上）杖履特来寻旧友，琴书兼为卜居停。 （末）门上有人么？同年曹相公来拜。 （丑传介） （副净迎进，见介）自前科京邸一别，又是三年，老年兄愈加矍铄了。 〖太师围醉〗 〖太师引〗（外）竹粗安，只是由风静。叶萧萧经霜木零。（副净）老孝廉坐在家里，只怕也冷淡不过。（外）虽则是梅花冷淡，也甘守松柏寒盟。（副净）可曾续娶年嫂，生年侄了么？ 〖醉太平〗（外）伶仃，芝兰玉树两无凭，依旧是庭阶凄冷。（副净）姬妾是扬州土产，小弟替年兄觅个尊宠何如？（外）一任那红鸾近，丝萝有情。怎奈我这枯株无力引娇藤。 ——老年兄比前觉得略清癯了些。 〖前腔〗（副净）鹤难肥，缘多病，剔秋风时时堕翎。（外）还该仗药饵补助才是。（副净）只不过盘供苜蓿，那里讨芪术参苓？（外）诸位年侄想都是克振家声的了？（副净）无能，门题凡鸟坠家声，说甚么凤毛堪庆。小弟儿女债多，这科若再不中，只得就职了。正好趁，桑榆晚境，倦飞穷鸟急投林。 （外）老年兄几时北上？ （副净）小弟有几两薄俸，只因图些微利，都放在秀才头上，要待冬季廪银出来，方才扣除得清，老年兄屈等一等。 （外）小弟只因家无至戚，将小女带在身旁，如今寓在尼庵，甚是不便，须要另寻一个寓处，才好相等同行。 〖三学士〗父女天涯悲断梗，鹪枝仗赖搜寻。虽然身是蘧庐客，也要门无剥琢声。老年翁，劝你行装须速整，我携家客，难久停。 （副净）敝庠有个训导升任去了，衙署空在这边，年兄就移来作寓。 〖前腔〗剩有衙斋还喜近，何须另觅居停。休言淡薄难留客，明日开荤便祭丁。“薪水”二字，小弟虽不能兼任，也要勉承一件。薪桂米珠难许赠，茶汤料，应管承。 （外）这等，小弟就移过来。 （副净）老年兄若来，小弟还有一事相烦，前日举过大会，考了秀才，连日有些俗冗，卷子不曾看得，借重年兄的法眼何如？ （外）这个当得效劳。 束发交情老不忘，相逢况复在他乡。 隙驹偏怪年来驶，共诧霜毛几许长。 [book_title]第五出 神引 〖北仙吕·点绛唇〗 （生扮释迦佛，坐金莲台、五色云车，外扮文殊，骑狮，末扮普贤，骑象，同上）（生唱，众合） 些子豪光，似电痕一放，弥天壤。法力难量，还有发不尽的光明藏。 （生）咫尺西方不是天，众生何事却沉渊？ （外）扶人空引慈悲手， （末）若个能来宝筏边？ （生）则俺释迦牟尼是也。 （外）则俺文殊是也。 （末）则俺普贤是也。 （外）自从范宰官在日，将别墅改作祇园，费了百宝千金，装成俺等法相。且喜一尘不染，万籁无哗，是好一座清静道场也呵！ 〖混江龙〗（生）幽斋深蔽，棕榈庭院薜萝墙。这本是东山棋墅，却改做西竺檀场。也亏他割舍生前成善果，煞强如悭留死后变沧桑。见了些吴宫寂寞，楚苑荒凉。怎似那黄金布满祇园上，高题着给孤姓字，千载流芳！ （末）俺想范宰官立品端方，存心仁厚，出则施惠苍生，处则加恩九族。那样一个善信宰官，为甚么使他无后？真个是天道无知。 〖油葫芦〗（生）恁怨着伯道无儿天道枉，尚存些，人我相，怎知那穹窿别有至公堂。范宰官虽然无后，他的嗣子范石克绍书香，将来前程远大，功业难量，这难道不是为善之报么？（末）世尊说的是。天道至公，不分人我。只要承绍箕裘，分甚么亲生、抚养？就如俺佛家衣钵得传，便是血脉不断了。世尊说的是。（生）唐尧夏禹无偏向，传贤传子皆一样。若定要经过皮囊，才算儿郎，少甚么丹朱不肖桐宫放，怕没甚封赠到爷娘！ （小旦带贴旦上）萍踪偶寄梵王边，莫道无缘却有缘。好把幽情乘便祷，莫教俗侣误芳年。留春，我们昨日进庵，不曾拜佛。今日斋戒沐浴过了，和你到佛堂上烧香去来。 （行到介） （贴旦）小姐你看，好三尊庄严佛像。 （旦拈香拜介）三宝在上，弟子曹语花稽首皈依，焚香祝颂，一保亡过慈亲早升仙界，二保在堂严父联步青云，三保……（顾贴旦住口介） （贴旦）小姐，为何祷告不曾完，忽然住了口，莫非有甚么隐情，怕留春听见么？待我走开去，让你祷告何如？ （外内作厉声介）留春，佛堂上有人来往，快同小姐回来。 （贴旦应介） （小旦）回去罢。来因瞻法相，去为避游人。（同下） （外）好个端庄女子，比这扬州浇靡气习，大不相同！ 〖天下乐〗（生）试看他意思幽闲体态庄，衣也么裳，都是些雅淡妆，似将醇俗傲维扬。发一点志诚心，礼梵宫；剖一段秘密情，祷象王。偏是那一句说不出的衷情劳慧想！ （外）方才那女子欲说不说的私情，俺知道了。不过是顾影自怜，惟恐失身非偶，要嫁个才貌兼全的丈夫，不枉为人一世的意思。 （末）这也是妇人家本愿，俺们须索护佑他。 〖那叱令〗（生）看他这雅妆淡妆，怎配着村狂市狂？这锦肠绣肠，怎嫁着酒囊饭囊？他要俺这慈航宝航，度与他刘郎阮郎。俺则怕恶姻缘，定在前；莽朱陈，难再讲。可不枉折了你一瓣清香！据俺慧眼看来，这女子与本处崔笺云，同该做范宰官嗣子的眷属。如今崔氏已成佳偶，此女尚少良缘，目下寓在庵中。今日崔氏烧香到此，不可使他当面错过，须要生出一段机缘，结成他的伉俪才好。 〖鹊踏枝〗一个是怕生人的腼腆儿行，一个是懒抬头的庄重新娘。怕的是流水无情，不恋花香。要成就那占风流的多情张敞，须得个缩眉峰的有术长房。 （末）道犹未了，氤氲使者又早来也。 （小生扮氤氲使，持羽扇上）手引红丝暗里牵，消人死恨缔生缘。婚姻不是神仙力，才子佳人怨杀天。 （见介） （生）使者到此，莫非为崔、曹二女作合么？ （小生）然也。 （生）可见神佛原有同心。只是今日崔氏初来，曹女将去，伯劳飞燕，顷刻西东，使者怎生介绍他？ （小生）曹女身上有一种异香，待崔氏来时，小神将扇一挥，使他闻香感召，一见相怜，种就以后的机缘便了。 〖寄生草〗（生）恁道是知己原无妒，怜才别有肠，管教他芝兰一嗅奇缘酿，阳春一和文心畅，醇醪一饮痴魂荡。这的是辟情疆撤尽旧藩篱，破天荒别把姻缘创！ （小生）二女虽有夙缘，只是他命犯枭星，相遇之后，还要受些折磨，方才得成范生的伉俪。 （生）只要他好事能成，便受些迍邅也无碍。 〖幺篇〗但保红鸾喜，难回白虎殃。便是俺佛家也受魔高障，你仙家也避千年创，威灵难把天心抗。但愿他参商牛女一朝逢，抵多少五更风雨西施葬！ （外、末）这等，待他来时，大家合助便了。 （共起，行介） 〖赚煞〗（生唱，众合）云影动幡幢，风力行狮象，御金台振动的莲花瓣响。休道俺泥塑身躯多倔强，须知道运神机来往无方；休道俺眉眼空张，低而不昂，须知道奋高拳惯击当头棒！众生呵，恁若要测俺灵光，穷咱法像，试将那恒河沙仔细去畅筹量！ [book_title]第六出 香咏 （老旦上）扫径开轩拂坐床，为传闺客到禅房。欲辞世上缠绵苦，翻惹山中应接忙。贫尼静观是也。前日寓下那位曹小姐，与贫尼相得甚欢。不知为着甚么，又要搬到学里去。今日范介夫的新人满月，闻得要来烧香，我且扫径相候。 〖双调引子·新水令〗（旦带丑上）画眉喜得风流婿，感慈云、把人私庇，稽首来瞻礼。（丑）相随去，保他年也遂我心意。 （内鸣钟鼓，旦拈香拜介） 〖浣溪沙〗之子桃夭得所归，春风已不负芳菲。青帝愿留长作主，莫教飞！（丑拜介）桃李纷纷都嫁尽，问天何独老香梅？可惜几回私结子，葬苔莓。 （旦、老旦见介） （老旦）大娘，范相公那样才华，又配了大娘这样姿貌，真是天生的佳偶了。 （旦）惭愧。 （小旦、贴旦暗上偷觑） （小生暗立背后扇介） （小旦）留春，你看好一个俏丽人儿。 〖南吕过曲·懒画眉〗推窗试把艳妆窥，毕竟扬州花擅奇，教人怎不妒蛾眉。天风何处吹将至，佛殿闲游人姓崔？ （旦嗅介）借问师父，你这庵里为何有美人香？ （老旦）怎见得？ （旦）方才一阵风来，分明是兰麝氤氲之气，空门那得有此。 〖前腔〗风从花里过来奇，何事香中带麝脐？（丑指介）大娘，原来有人在窗子里张。（旦）那碧纱櫺里有人窥，分明是个乌云髻，莫不是陈女初来尚未尼？ （小旦、贴旦避下，小生随下） （老旦）那是浙江曹小姐，暂寓庵中，少刻就要移去了。 （旦）这等，何不请来一见？ （老旦请介） （小旦带贴旦上）自惭妆草率，难见客娉婷。 （老旦）小姐，这是檀越范相公的娘子。 （旦见介）云驾枉停，未曾专谒。 （小旦）鱼轩骤至，有失远迎。 （旦）请问小姐仙乡、贵字？ 〖香罗带〗鹪鹩有故栖，是曹娥旧基，语花僭名羞自提。（旦）老夫人在堂么？（小旦）念茕茕久矣失瞻依也，自小将严父，当慈帏。（旦）青春几许了？（小旦）盈盈十五今渐齐。（旦）可曾受聘高门了么？（小旦）甫离襁褓尚愁痴也，初束的云髫难着笄。 ——愿闻大娘贵字芳名，尊堂在否？ 〖前腔〗（旦）笺云姓是崔，椿株已颓，北堂萱草犹自萋。（小旦）看大娘这样新妆，想是结褵未久。（旦）愧摽梅未赋早于归也，阿母初相撇，叹无依，逢人羞整钗与笄。（小旦）大娘这等佳人，所配毕竟是才子了。（旦）自惭嫫姆遇偏奇也，嫁得个儿郎倒不甚痴。 （背介）你看他不假乔妆，自然妩媚，真是绝代佳人。莫说男子，我妇人家见了也动起好色的心来。 （末上）轿子到了，请小姐起身。 （旦）才得识荆，怎便分手，还屈再谈一谈。 （老旦对旦介）贫尼久慕大娘的诗才，今日幸会，可好面教一篇？ （旦）索处无聊，偶借笔墨消遣，那里教做能诗。 （老旦）休得过谦，定要请教。 （旦）把甚么为题？ （老旦）方才大娘嗅着美人香，就把美人香为题罢了。 （旦）这等，小姐先赋。 （小旦）奴家并不识字，那解吟诗。 （旦）这等，师父先请。 （老旦）贫尼少时也学拈毫，自摩顶以来，十年不作绮语了。 （旦）这等，奴家献丑，小姐、师父不要见嘲。 （写完，老旦读介）溯温疑自焙衣笼，似冷还疑水殿风。一缕近从何许发？绦环宽处带围中。——妙才，妙才！ （小旦接诗看介） 〖学士解醒〗 〖三学士〗对客挥毫不构思，自矜倚马男儿。（老旦）小姐，你既不识字，为何看诗不忍释手？（贴旦）我家小姐虽不会做诗，字还略识几个。（小旦）细玩大娘的佳作，清新秀逸，当与《清平调》并传，可称女中太白了。（旦）承小姐过誉。（老旦）这等看起来，小姐不但识字，竟是知诗的了。（贴旦）我家小姐诗也略做几首，但恐不佳。（小旦）大娘的诗只形容得别人，不曾写照得自己。据奴家看来，美人脂粉香，还不如大娘翰墨香为贵。你嗅来自己香难觉，喷入他人鼻始知。（老旦）他既不肯自己写照，小姐就该替他写照了。 〖解三酲〗（小旦）我只怕腕中有鬼诗难好，笔上无花意不随。才难敌，真个是曲高寡和，我贵知稀。 （旦）小姐不但知诗，乃深于诗者。小巫贻笑大巫，岂不愧死！如今一定要请教了。 （小旦）不要听这丫头，奴家委实不会。 （老旦磨墨，旦将笔强塞小旦手内介） （小旦）这怎么处？只得勉强涂鸦了。 （写完，旦读介）粉麝脂兰未足猜，芬芳都让谢家才。隔帘误作梅花嗅，那识香从咏雪来。——妙绝！妙绝！参军俊逸，开府清新，小姐兼之矣。 〖前腔〗良贾深藏不露奇，乔妆却似贫儿。那知石崇步障开成锦，把我王恺珊瑚碎作泥。似小姐这等诗，真有雪胎梅骨，冷韵幽香。暗中但觉香浮动，认处难分影是非。真佳会，谩道是伊能怜我，我更怜伊。 （末）老相公等久了，快请小姐上轿。 （小旦怒介）只管在此聒噪。 （老旦）两位的佳篇，待贫尼誊在一纸，留为胜迹。（录完介） 〖节节高〗（老旦）才夸鲁卫齐，没昂低。你两人若并词坛辔，机锋对，部伍齐，韬钤备。先声已夺男儿气，从来娘子军偏利。（末催介）（合）只愁无计可留春，声声杜宇催归急。 （旦）师父录的诗稿，借奴家带回去抄了，明日送来。 （老旦付介） （旦执小旦手介）小姐，奴家才思虽短，眼力颇高。不但近来闺秀的诗看不中意，就是翻阅这些男子的社刻，也与性不相宜。今耳清音，适符所好，怎能勾常陪砚席，共订诗缘？ 〖前腔〗（旦、小旦合）谁称可意儿，叹知稀！今朝棋手才逢对。怎能勾生同地，嫁并归，吟联席。韦弦缟纻交相惠，将身醉杀醇醪味。（合前） （旦）此别可能再会否？ （小旦）不久要随家父上公车，虽在贵地还有几日耽搁，只是家父拘束甚严，恐不能再图良晤矣。 （各掩泪介） 〖大胜乐〗苍天不闰佳期，叹无情，日已西。知音忽下琴边泪，恨隔远，怪逢迟。识荆又怅分离疾，剑合延津未可期。叹世上知音有几？从此后碎琴不鼓，把笔砚焚弃！ （老旦）你两位既然这等绸缪，就该生个计策，再会一面就是了，何须作楚囚相对。 （旦、小旦）请问师父，计将安出？ （老旦）十月初一，本庵修斋礼忏，小姐只说附了斋分，荐度令先堂，令尊料不见阻。那时节你两人相约同来，再谈衷曲，有何不可？ （旦、小旦喜介）师父慈悲不小。这等，今日暂别了。 〖前腔〗既然订就佳期，割绸缪，且暂离。全凭你菩心缩就相思地，救苦难，舍慈悲。倘若是主司未尽怜才意，又何妨重给诗笺再命题。愁只愁良缘不继，预想着将来泣别，也似今日！ （小旦、贴旦、末先下，贴旦复上）小姐致意范大娘，初一日早来，不可失信。 （旦）自然。 （贴旦下，旦同丑下，丑复上）老师父，大娘说恐怕曹相公不放小姐来，千万在你身上。 （老旦）知道了。 （丑下，老旦笑介）他两个只因针芥相投，便如胶漆不解，可见世上不但色能迷人，才也能迷人。我当初发狠断了诗缘，也只怕生这些挂碍，今日又经一番棒喝了。 〖余文〗才丝色缕同牵系，从今连偈也休题，亏你这一对观音棒老尼。 [book_title]第七出 闺和 〖画堂春〗（生上）金风到处冷飕飕，洞房偏喜春留。去春此日正悲秋，独倚书楼。欲托云中青鸟，传言天上仙俦：温柔乡里近封侯，不羡瀛洲。 小生自从娶了笺云小姐，并头联句，交颈论文，虽是夫妻，却同社友。风流之愿已饱，陇蜀之望不奢。就是功名也听其有无，年寿也任其修短，一切置之度外。他今日清早到庵里去烧香，如今薄暮还不见回来，好生寂寞不过。 〖仙吕过曲·醉扶归〗莫不是为麒麟絮絮将神祷？莫不是诈鸳鸯故故把人熬？莫不是玉人何处教吹箫？莫不是嫦娥应悔偷灵药？莫不是鹿车怪我不同镳？因此上香车不肯归来早。 ——我且隐几打睡片时则个。（睡介） （旦带丑上）琴遇知音喜复嗟，才终一曲便天涯。高山不解留钟子，流水空能咽伯牙。奴家今日雨花庵这番唱和，真是词场韵事，香阁奇缘。本待说与范郎知道，与他共赏清音，但我既约他庵中再会，范郎知道，未免要随去偷觑。倘露出轻狂举止，他父亲知道，可不断了以后机缘。我如今只将诗与他看，不说小姐名姓，等他暗中赏鉴一番，且待我见了回来，才与他说明就里。花图耐久须防蝶，蜜待甜来始德蜂。（进介） （丑）呀，相公睡在这里。 （旦）他睡得正浓，不可惊醒他诗梦。 〖前腔〗休使他碧沉沉梦断池边草，怕有风，替他把窗儿掩上，须防那冷飕飕风碎鹿边蕉。可怜他硬帮帮书枕把头抛，只有些瘦棱棱花影将身靠。我且趁他睡时，将诗放在桌上。试问你笔花可似语花娇？我且把笺云当作巫云绕。 （生醒介） （旦）相公，想是等得心烦了？ （生）不要说起。 〖皂罗袍〗撇得我独坐闲房凄悄，向阳台觅汝，才得相遭。（见诗介）呀，我倦时不记枕诗瓢，为甚的醒来兀自余残稿？（看诗沉吟介）好古怪，这字又不象做诗人写的，诗又不象写字人做的。（旦）怎见得？（生）诗多仙意，风姿欲飘；字多禅意，风姿尽销。为甚的氤氲有气浮蹄表？ ——娘子，这诗从何处来的？ （旦）奴家不知道甚么诗？（取看介）原来是《美人香》。这是我一向夹在书里的，是谁人遗在桌上？ （生）何人所作？ （旦）是别处闺秀的诗，被人抄写流传，偶为奴家所得。 〖前腔〗这是双秀闺中新稿，为书邮争递，偶杂吟瓢。（生）可晓得他姓字么？（旦）作者姓名不传，但知此诗因曹美人而赋。色丝少女为题曹，无名有字闻多貌。相公，你看这两人的诗，还是那一个的好？（生）前作轻清，后篇俊逸，当并驱词坛，难分优劣。（旦）便道是皇英姊妹，珠胎锦胞；机云兄弟，潘江陆潮。白眉毕竟夸谁效？ ——假如试官见了这两卷文字，毕竟要定个元魁，难道都取第一不成？ （生）若要定元魁，须把他两个唤来，分坐两旁，待我出题面试，方才定得高下。如今只好出个团圞榜。 （旦）这等，你且依韵和两首来。 （生笑介）不曾考举子，倒先考试官。也罢，就做。 （把笔沉吟介）待我心上悬想那个美人，把鼻子向空中嗅他的香气，做来的诗才肖神。（嗅介） （旦看笑介） 〖前腔〗（生）嗅取奇香缥缈，似篆烟一缕，袅入霜毫。呸！怎么舍了现在美人，去嗅那空中美人？只把娘子身上一闻，不要说两首，十首也有了。好山对面不相邀，空青何处寻诗料？（向旦身上嗅介）这是口脂香，这是乌云香，这是玉笋香，这是金莲香。脂香甜净，云香秀韶；笋香尖嫩，莲香瘦娇。 ——还有一种香要借闻。方才那诗上说，“绦环宽处带围中”，毕竟求松一松衣带，这香才得出来。（生做欲解带介） （旦）诗又不做，只管在此歪缠。（推开介） （生）你这娇嗔一撒我诗成了。 （写完，旦读介） 芬芳原不藉薰笼，百合能教拜下风。莫怪怜香人醉杀，温柔乡在万花中。 纷纷凡蝶莫相猜，别是花中解语才。荀令若陪三日坐，香投遮莫有情来。 ——诗便和得好，只是末后两句欠老成。 〖前腔〗比白雪阳春更好，但风流太过，也费推敲。若教荀令伴妖娆，只愁韩寿施奸狡。（生）做诗取笑，娘子怎么吃起醋来！娘子，我和你商议，诗既和了，怎么寄得与那美人看一看？也不负我一番拈髭之苦。（旦）寄去到也容易，只怕他见了呵，嗔翻娇脸，裂为纸条；忙投秦火，灾贻雪涛。把你一天痴兴如风扫！ （旦）闺阁谈诗夜已央，爱郎情谑故嗔郎。 （生）近花不觉花芬馥，题破方知有异香。 [book_title]第八出 贿荐 （副净上）一般世事两般情，农喜天阴客喜晴。同是三年逢岁考，学官偏喜秀才惊。——下官汪仲襄，正要进京会试，不想宗师岁考牌到。我想教官望岁，与农夫望岁一般，怎肯丢了这看得见的好稻，去耕那未必熟的荒田！且等收了新生的束修，连夜赶去未迟。如今下马期促，不免教书办、门子分付一番。书办、门子那里？ （末、丑上）学里堂官长吃素，两斋合买三斤腐。书房终日冷清清，门子堪称众父父。书办、门子俟候。 （副净）自我老爷到任以来，这些秀才大半不来相见。如今学院按临，谅他没有奇门遁法，你们去逐个唤来见我。 〖双调过曲·玉胞肚〗沿街相等，见生员一拖便行。算束修加利三年，送贽仪极少三星。还有一件，那拜帖上切不可教他写字，只要个空头拜帖莫书名，好待我汇卖街坊也值数分。 （丑、末）禀问老爷：优行、劣行，可曾定下那几个？ （副净）优行比劣行不同，开了优行的，就考了六等，也还复得前程，富家子弟，自来夤缘；那劣行只有一个也罢了。我闻得有个周公梦，酗酒呼卢，宿娼包讼，件件都备。况我到任至今不来一见，就把他开去罢了。 （末、丑）老爷只晓得开优行的旧规，还不知开劣行的新窍。须把那富家子弟，逐个敲磨过去，先要开这几个；待他修削了，又要开那几个。老爷会试的盘费，就出在这里面了。 （副净大笑介）你们倒是两个理财裕国的忠臣，就依卿所奏。 〖前腔〗嘉谟堪听，拜昌言、名书御屏。全靠你这积书房狡猾如油，老门官乖巧成精。三年只望得一次，你们须要协力扶持，我老爷有个大富，你们也有个小富。家随国富不亏卿，万取千焉有旧程。（同下） （净上）书生原是秀才名，十个经书九个生。一纸考文才到学，满城都是子曰声。我周公梦自从纳了这个秀才，亏我那孝顺的父母相继呜呼，申了两次丁艰的文书，躲了两番磨人的岁考。终日眠花醉柳，喝六呼幺，何等快乐。如今遇着个作孽的宗师，忽然要来岁考。想我老周科还科得，岁却岁不得。本待要寻条门路，保全三等，怎奈宗师利害，不许投书。如今没奈何，只得把四书白文略理一理。（摊书看介）一行才勉强，双眼已矇眬。只恐周公梦，又要梦周公。 〖月上海棠〗目强睁，一行未了心先困。（睡介，忽惊醒介）猛思量考事，魂梦都惊。罢！拚写下：谨具生员，做一个奉申微敬。料没个刀加颈，为甚的觳觫如牛，向书本求命。 （末、丑上）秀才不考不怕，银子不吓不来。 （进见介）周相公，原来在此抱佛脚。 （净）不相瞒，有些圈外注不熟，要理一理。 （末、丑）我们有句话要报知，相公不要着恼，这次的劣行借重相公了。 （净慌介）这怎么了得！文书申了不曾？ （末、丑）印停当了，只等学院下马亲投。 （净）这等还不妨，拚几两银子去修补，求学师改填别个，这倒不在话下。你们可晓得宗师有甚么线索么？ （末、丑）相公还是要补增补廪？ （净）谁做那迂阔的事，不过要打个平安醮。 （末、丑）这等，何须线索，只消求我们老爷开做优行，任他考了四五六，也还超得幺二三。 （净）妙，妙，妙！转祸为祥，回天妙计。 〖前腔〗蒙作成，蓝衫牢固头巾硬。是回天奇术，救苦真经。倘时来文理粗通，还要望巍然高等。真堪庆，这番劫数能逃，又有三载豪兴。 （背介）我周公梦的秀才，是棵摇钱树，只求树不倒，不怕没钱摇。（转介）既然如此，老师三十两，你们三两，小包封了，就同你去。 （末、丑）有钱无术也空忧，亏我从旁借箸筹。 （净）悟后方知灯是火，计高能转劣为优。 [book_title]第九出 毡集 〖黄钟引子·西地锦〗（小生上）作赋喜逢青眼，小试叨列前班。军中只为无韩范，偏裨偶尔登坛。 小生张三益，字仲友，锐志科名，埋头举业。与范介夫同列县庠，十次遇考，九次是他领批。小生虽不出第二三，却再不能僭他第一。前日汪学师大会诸生，介夫因新婚不与，小生因而取首。虽然不是正考，也喜遇文字知音。不免携酒一壶，去与他叙叙师生阔谊，有何不可。论文须载酒，问字岂徒然！（下） 〖前腔〗（副净上）冷杀青毡微宦，课士聊遣余闲。俭逢客至愁何限，遮莫要破前悭。 下官自从选了这个穷教官，坐了这条冷板凳，终日熬姜呷醋，尚不能勾问舍求田，那里再经得进口添人，分我盘中苜蓿；支宾待客，拔我毡上毫毛。自从曹年兄搬进学来，虽然做了西家邻舍，不曾做得东道主人。前日与几个斋夫商议，他开一个买办账来，动不动肉就要一斤，鸡就要一只，鱼就要一尾。似这等撒漫起来，我这几两俸银，经得几遭请客？且挨几日，等那开优劣的肥钱到了，然后破悭未迟。前日大会诸生，央曹年兄阅卷，取了张仲友领批，想他今日必来谢考。分付烹茶俟候。 （杂挑酒盒，随小生上）先生酒食应该馔，夫子文章可得闻。 （杂）三月不曾知肉味，漫劳阳货馈蒸豚。——门上有梆在此，待我敲一下。（敲介） （副净）门子去忙考事，本官自听梆声。原来是张斋长。（见介） （小生）拙艺荒疏，猥蒙玄赏。 （副净）妙义渊深，自惭蠡测。张兄莫非游山转来么，为何有攒盒随行？ （小生）门生见老师鳣堂多暇，因敢载酒问奇。 （副净）多情了。（背介）我正要请曹年兄，拚不得破这一桩大钞，今日何不请来同享？但说是他携来的，就当不得我接风的筵席。我有道理。（转介）既承盛意，我两人对饮也觉冷静，有个敝年兄曹个臣寓在西斋，可好招来陪话？ （小生）既是贵同年，请也请不至。 （副净）只有一件，他是个极狷介的人，无故不肯吃人一杯水。若说是兄的盛筵，他决不来，就来也不终席而去。如今只说是学生做主人，他就不能规避了。叫家僮，西斋请曹相公过来。 〖传言玉女前〗（外上）署冷囊艰，何事咄嗟能办？ （见介） （副净）这就是前日压卷的张兄，与年兄有文字之契，特地请来奉陪。张兄，学生因料理考事，没有余闲，前日会课文字是敝年兄代阅的。 （小生）这等，是小试的房师了。 （净、末、丑同上）细丝元宝大半锭，优行生员第一名。 （末、丑）周相公，你且立一立，待我们先去说妥了，然后请你相见。 （进，向副净附耳私语，副净大喜介）快请进来，快请进来！ （净进见介）原来张兄在此。此位老先是谁？ （小生）老师的同年曹个臣先生。 （外）此兄尊姓？ （小生）敝友周公梦。 （同坐介） （外）张兄，小弟昨观妙牍，气到神全，不久就要脱颖高飞了。 〖过曲·啄木儿〗（小生）材樗栎，质钝顽，朽木难雕深自赧。不思量爨底来邕，又谁知鲁外逢般！灰边忽起知音叹，道旁偶辱工师盼，只恐怕根尾枯焦中用难。 （副净）这位周兄，不但才高，且优于素行。 （外）德行比文章更难。此时有颜闵的操修，后日才有伊吕的事业。 （净）不敢！ 〖前腔〗惭伊吕，愧闵颜，草莽微臣忠莫殚。（外）前日会课里边，怎的不曾见有佳作？（净）那日是先君的忌辰，忽起终天之恨，往荒陇庐墓，故此不曾与考。念平时极喜行文，遇忌辰偶尔丁艰。（外）会考文字，过期还补得的。（净）次日要补，偶因家兄抱恙，剪须和药，不曾做得。第三日要补，有个朋友暴病而死，捐资助葬，又不曾做得。及至第四日已出案了。连因琐事相牵绊，文章误却惟空叹。（外微笑介）这等，周兄五伦已尽其四了。（净）不敢，那一伦呵，只因未有妻纲思尽难。 （外）老年兄，今日酒筵太费，不似广文先生的气味了。 （副净失色介）这，这，这是小弟亲备的。 〖三段子〗（外）你官清俸单，这钱财得来甚难。我和你形忘迹删，这虚文何须太繁！（副净）虽然是一餐鸡黍家常饭，几盘苜蓿寒酸馔，也须念主妇亲调，东君自办。 （外）告辞了。 （众起介） （外背对小生介） 〖归朝欢〗张兄，不才的，不才的，今朝识韩，庆相逢还嫌太晚。（小生）老先生，晚生的，晚生的，幸瞻斗山，怎能勾常亲道范？（副净背对净介）周兄，我一封便向宗师荐。（净）老师，你两般俱看家兄面。（合）分别知音两处弹。 （外）对酒论文不觉酡， （副净）借花献佛省钱多。 （小生）文章偶尔先多士， （净）德行巍然冠四科。 [book_title]第十出 盟谑 〖越调引子·霜天晓角〗（老旦上）《楞严》辍讲，法忏钟初响。曾约双车再枉，安排香积茶汤。 ——今日十月初一，本庵起建道场，与施主追荐亡灵。徒弟们，预先闹起坛来，待我接了范大娘、曹小姐就来开忏。 （内应，闹坛介） 〖南宫过曲·一江风〗（旦带丑上）望斋场，幡影龙蛇飏，梵呗声嘹亮。（丑）大娘，你便来了，只怕曹小姐未必能勾脱身。（旦）愿空王，保佑他赚出闺阁，早赴诗坛上。我因风忆暗香，因风忆暗香，依稀在那厢，为甚的尾家生不先在桥边望？ （老旦见介） 〖前腔〗（小旦带贴旦上）赴斋场，不为禳灾障，岂是酬恩养？赚高堂，为续诗缘，枉自把神人诳。（贴旦）小姐，你便这等来得早，那范大娘新婚燕尔，此时还未曾起床。（小旦）你道他携云梦未央，携云梦未央，金莲懒下床；我料她厌欢娱等不得东方亮！ （相见各喜介） （老旦）大娘、小姐，宽坐细谈，贫尼去拜忏，稍刻有暇，自来奉陪。 （旦、小旦）师父请便。 （老旦下） （旦）小姐，前日奴家回去，把诗与范郎看，他依韵也和两首。 （递诗，小旦看介）风流潇洒，不愧才人。（付还介）大娘，我和你偶尔班荆，遂成莫逆。奴家愿与大娘结为姊妹，不知可肯俯从？ （旦）奴家正有此意。只是我们结盟，要与寻常结盟的不同，寻常结盟只结得今生，我们要把来世都结在里面。 （小旦）这等，今生为异姓姐妹，来世为同胞姊妹何如？ （旦）不好，难道我两个世世都做女子不成？ （小旦）这等，今生为姊妹，来世为兄弟何如？ （旦）也不好。人家兄弟不和气的多，就是极和气的兄弟，不如不和气的夫妻亲热。我和你来生做了夫妻罢！ （小旦笑介） 〖金络索〗 〖金梧桐〗（旦）弟兄姊妹行，虽是同胞养，一样天伦，情不关痛痒。君臣隔陛堂。 〖东瓯令〗便爷娘，不似夫妻合肚肠，欢同枕簟心才畅。 〖针线箱〗生不分离死也双。 〖解三酲〗言非妄， 〖懒画眉〗不见英台山伯旧同窗？ 〖寄生子〗便来生不效鸾凰，做一对蝴蝶飞飏，也消却今生账。 （小旦背介）我想神前发誓，不是当耍的。兄弟姐妹还好许得，夫妻怎么许得？ 〖前腔〗神前非戏场，心口闲评量：那见有未赋形骸，先把朱陈讲？也罢，来生不知那个是男，那个是女？或者我做了丈夫，他做了妻子也不可知。这雌雄尚迷茫，莫愁凰，未必他是良鸿我孟光。就是他做了男子，只要象今生这等才貌，我便做他妻子也情愿。但愿他来生不改风流样，我便失却便宜也不妨。（转介）大娘，我和你真豪放，你看那龛中弥勒笑人狂。奴家只愁一件。（旦）那一件？（小旦）怕只怕一缕情肠，提起难忘，把隔世相思酿！ （旦）花铃，点起香烛来，待我们结拜。 （丑）自古道，装龙像龙，装虎像虎。你两个既要做夫妻，就该做夫妻打扮了拜才是。 （旦、小旦）怎么样打扮？ （丑）那左边就是相公的书房，里面衣巾都有，拿来把一个穿了，先做夫妻拜了堂；等菩萨看见，做个证据，后世才悔不得亲。 （旦笑介）这个丫头虽是取笑，倒也有理。就依你去取来。 （贴旦）这等，还少个掌礼的。 （丑）这一发不难，我家父祖几代做宾相，我自小学得烂熟。那书房里头巾、员领现现成成，拿来穿起就是。 （取到介） （贴旦）我家小姐做新郎。 （丑）我家大娘做新郎。 （争诨介） （丑）也罢，衣巾穿了试一试，相称的就做新郎。 （小旦穿介） （丑）方巾齐眉，衣服扫地。不称不称。 （旦穿介） （丑）你看方巾不宽不窄，衣服不短不长，这才厮象。请拜。 （丑戴儒巾掌礼，贴旦扶小旦同拜介） （老旦上，撞见大笑，惊避下。旦、小旦拜完，各笑介） 〖三换头〗（旦）相看抵掌，这段姻缘奇创。似假生真旦，簇新演戏场。小姐，我痴长一岁，原该是我做丈夫。叨长该做郎。这其间休怪我，不合将风流占强。我虽不是真男子，但这等打扮起来，又看了你这娇滴滴的脸儿，不觉轻狂起来。爱杀人儿也，寸心空自痒。不但我轻狂，小姐你的春心，也觉得微动了。好一似红杏墙头，一点春情难自防。 （小旦背介）你看他这等装扮起来，分明是车上的潘安，墙边的宋玉，世上那有这等标致男子？我若嫁得这样一个丈夫，就死也甘心。 〖前腔〗装来阿敞，竟是画眉人样。便潘安卫玠，也输他倩妆。（转介）大娘你不但年长该做郎，这其间也让伊，过来人的风流老腔。笑杀人儿也，风流徒自谎。这的是梦里阳台，赢得虚名陪楚王。 ——我想天下事件件都儿戏得，只有个夫妻儿戏不得。烈女不更二夫，我今日既与你拜了堂，若后来再与别人拜堂，虽于大节无伤，形迹上却去不得了。况我们交情至此，怎生拆得开？须要生一个计策，长久相依才好。 （旦应介）有倒有个计策，只是说不出口。 （小旦）相知到此，还有甚么芥蒂？ （旦）就说了，你也未必肯依。 （小旦）自古道，士为知己死。死尚死得，还有甚么依不得？ （旦）我如今嫁了范郎，你若肯也嫁范郎，我和你只分姊妹，不分大小，终朝唱和，半步不离，比夫妻更觉稠密。不知尊意若何？ 〖东瓯令〗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也是夫妻样。你若肯依从，莫说不敢做小，就让你做大，我也情愿。自甘推位让贤良，谁道不专房？ （小旦背介）说便是这等说，也要踌躇。 〖前腔〗休造次，再商量，欲嫁刘郎得阮郎。我看范郎的才，与我两人也堪鼎足，但不知容貌若何？料他当初择配，也决不草草。（叹介）老天！我曹语花遇了知己，此身也不敢自爱了。（转介）大娘，料你相看不比衾裯样，我知己心能亮。两星但愿不参商，便小有何妨！ （旦）小姐就允了，令尊也决不肯。 （小旦）若说做偏，家父自然不肯；只说大娘情愿做小，要娶奴家作正。且待进了范门，奴家自当退居侧室。 （旦）这等，我两人在佛前盟下誓来。 （小旦）三宝在上：曹语花与崔笺云声气相投，愿以身归范氏。如背此盟，难过二八。 （旦）曹语花果嫁范郎，崔笺云若以侧室相看，难过二九。 〖刘泼帽〗（合）神灵赫赫应难诳，负心的自有奇殃。但愿从今世世都相傍，轮流作凤凰，颠倒偕鸳帐。 （内）请大娘、小姐禅堂上拈香。 （小旦）葛樛相结愿为邻，桐叶分封戏作真。 （旦）破格怜才输我辈，从来奇妒属男人。 （丑、贴旦吊场） （丑）他两个既做夫妻，我和你也打不得干铺。趁这付行头在此，不如也拜了罢。 （贴旦）既要拜，新郎是我做。 （丑）自古道巧妻常伴拙夫眠。你生得好，我生得丑，好的该做妻子，丑的该做丈夫。 （贴旦）也罢！养儿须带三分丑，标致从来最吃亏。 （拜介） 〖前腔〗风流也学风流样，解裩衣两阵梅香。缘何没寸梅花棒？丫叉光打光，揉得梅窝痒。 （搂下） [book_title]第十一出 请封 〖北粉蝶儿〗（净扮琉球王，引众上）海灏天寥，占据了海灏天寥，莽乾坤别开声号。蓬壶近咫尺员峤。护彤云，披瑞霭，旭轮扶照。驾南溟落漈星桥，尽容咱一声长啸！ 建帜洋洋大海东，天都一屿傍蛟宫。不知中国谁为主？浪静波恬少飓风。 ——孤家琉球国王尚巴志是也。地居海表，壤接扶桑。世擅雄风，家修战具。隋兵劫俺不服，元使招俺不降。真是海外至尊，人间少敌。俺这琉球，向年原分三国，始祖察度，世居中山。孤家登极以来，国势昌隆，部落蕃盛，已将山南山北并入版图。虽非一统车书，也免三分割裂。目今物阜民安，时和景丽，不免同了国相、国尉，到彭湖岛上眺望一番。叫把都们，宣国相、国尉到来。 （众传介） （末扮番相，丑扮番尉上） （末）国比中原国，人同邃古人。 （丑）春秋多乱贼，夷狄有君臣。 （末）自家琉球国相是也。 （丑）自家琉球国尉是也。 （见介）大王召俺二臣，有何使令？ （净）孤家欲往彭湖岛上巡视一番，特唤二卿一同登眺。 （末、丑）臣当陪驾。 （众行介） 〖南中吕·泣颜回〗花影妒猩袍，耐可芳天春晓。东风香腻，关关舌弄娇鸟。莎堤软润，锦彭湖，好比蓬莱岛。翠巍巍岭可扪天，浩茫茫海不飞涛。 （登高望介） （末、丑）大王，你看海色浩茫，群岛有如螺髻。登高一望，俺国中真好山川也！ 〖北石榴花〗（净）一点点春螺隐现耍春潮，这的是驾海问神鳌。可喜的水平如掌，练展鲛绡，云拖旭彩，半束山腰。俺只怕莽生生，俺只怕莽生生，笑声儿惊动了龙虬窖。密密层层，渚宫回抱。碧沉沉的古沧洲，碧沉沉的古沧洲，不许红尘到，只凭俺立马揖风涛。 （扮龙出舞介） （末）那壁厢神龙出现，敢是朝拜大王也。 〖南泣颜回〗神物现波涛，直恁张牙擎爪。随人来往，浑如有意驯扰。金鳞闪烁，映衮衣，五色增光耀。这的是你沛皇仁格鸟孚鱼，震天威伏虎降蛟！ （丑）那海当中一阵如云似雾的，敢是蜃气上蒸也？ （内放烟作蜃气介） 〖北扑灯蛾犯〗（净）气腾腾如云鬟海遭，黑漫漫似雾弥天罩，明晃晃须臾散成彩，郁葱葱随风吹到。（内扮人、马、男、妇，各持宝玩上，一现即下）（丑）海市现形，奇怪奇怪，真好看也。（净）锦重重楼台倒影，密层层市馆傍虹桥。乱纷纷人行马走，花簇簇，丹青搦管不能描。 （丑）自从我国兼并南北以来，风恬浪静，海不扬波。今又蜃气呈祥，神龙献瑞，这都是大王有道，神鬼效灵。臣闻西有中原，是个繁华世界，何不带领人马，驾着海航，前去卤掠一番，也见大王威行万里。 〖南上小楼犯〗趁着俺气昂昂人马骄，泼生生渡海涛。尽咱们掠了金钱，掳了丝缣，夺了妖娆。方显得勇冠华夷，威行近远的中山年少。望君王虎符一道！ （净）兴兵卤掠，恐非仁主所为。（对末介）国相作何筹议？ （末）臣占星望气，知中国有圣主当阳，只可投诚，岂宜犯顺？ （净）投诚之说云何？ （末）日本诸邻，皆秉中华正朔，奉内国冠裳。我今并吞南北，四邻有窥伺之心。以臣愚见，不如遣一介之使，纳款中朝，请天使赍诏来封。邻国闻之，不但不敢加兵，还要推为盟长。 （丑）咱们不去侵伐，也自便宜了他，如何反去请封，却不道长他人志气？ （末）识时务者呼为俊杰，大王图之。 （净）国相之言近是。 〖北叠字儿犯〗凛凛天朝封号，处处邻封拜表。更有那煌煌的金缕冠，离离的龙衮袍，楚楚风标，助的君王俏。白森森蓝田系腰，整齐齐珠履临朝，紫盖飘飘，六宫人添些欢笑。早已把四邻夷，烽火暗中销。 ——既要请封，谁人可以入使？ （丑）若要领兵厮杀，臣当前驱；若做这等丧气的事，臣不去，臣不去！ （末）大王有命，微臣不敢惮劳。 （净）既然如此，即便修下表章，备些贡礼，择日起程。 〖南尾〗（合）拜华封，归命早，请一幅锦云封诰。会须把上国莺花看遍了。 [book_title]第十二出 狂喜 〖商调引子·风马儿〗（生，旦上）（生）天霁风和日影凉，看三径菊齐芳。（旦）似如今开遍才堪赏。白衣送酒，只当闰重阳。 〖长相思〗（生）见芳丛，傲芳丛，我有人儿一朵琼。仙姿未许同。（旦）说花容，愧花容，别有人儿好似侬。红鸾命喜重。 ——相公，如今虽是十月初旬，这菊花比重阳开得更盛。人生虽不可虚度春光，更不可浪辜秋色，万卉开到菊花，一岁芳菲尽矣！奴家备有斗酒双螯，同相公玩赏。花铃，看酒来。 （丑送酒介） 〖过曲·二郎神〗（生）冬初况，最难逢是天清气爽。喜不吝黄金花尽放，含情瘦倚，竹边篱上幽香。似处士山中神气盎，霜欺后依然无恙。恋秋光，全仗伊、收成一岁芬芳。 〖前腔换头〗（旦）天光，收风禁雨，将花护养。我暂借霜枝聊自诳，虽然冬令，心还认做秋阳。（劝酒介）相公，我劝你左手持螯右举觞，把尘虑尽皆涤荡。换新妆，白衣人、翻做彩袖飘扬。 （生）娘子，前日那两首美人香的诗，越想越有意味。不想妇人家偏有这等才思，若与娘子生在一处，朝夕联吟，合刻一部社稿，也是韵事。 （旦）那两个佳人，奴家也曾会过，不但高才，兼有绝色。一个的容貌还与奴家差不多，那一个真是西子复生，太真再世。奴家见了他，不觉珠玉在前，令人形秽。 （生）难道还标致似娘子？我决不信。 〖集贤宾〗你扬人抑己低复昂，这都是谦光。邢尹何曾霄共壤？都只为竞风流只恐人强。因此上心神惚恍，幻出这倾城模样。你休自枉，料没个人居伊上。 （旦）相公，譬如那两个女子都不曾嫁人，你设身处地，还是娶那一个？ （生）娘子，我和你才貌相当，情同鱼水，小生终身誓不二色，为何出此不祥之语？ （旦）闲中取笑，这也不妨。 （生）这等，待小生商量回话。（沉吟介）娶了这一个，丢不下那一个；娶了那一个，丢不下这一个。没奈何，只得二美兼收罢了。 （旦）既然两个都娶，就要分个大小，还是那一个做大？ （生又沉吟介）把这一个做大，屈了那一个；把那一个做大，屈了这一个。没奈何，只得姊妹相称罢了。 （旦）毕竟那个是姊，那个是妹？ （生）这个一定序齿了。 （旦）这等，你还识窍。我教他两个当真嫁你何如？ （生）娘子又来取笑了。 （旦）我老实对你说，那前面一首就是奴家做的。 （生）我也疑是娘子的口气，只是笔迹不同。那后面的呢？ （旦）那后面的人儿呵， 〖前腔〗是扁舟西子离故乡，为经过维扬，侨住雨花将旧访。我未相逢先嗅奇香，把前诗偶唱，引出那新篇奇宕。交叹赏，说不尽相知情况。 （生惊介）这等，他父亲姓甚么，是那里人，往那里去？娘子请道其详。 （旦）他父亲曹个臣，是浙江孝廉，如今往京会试。 （生）这等，你和他做诗相得，后来怎么样了？请终其说。 （旦）我和他知音相遇，不忍分离，约定十月朔，同到庵中再会。及至第二次相逢，比前更觉亲热，就在佛前结为姊妹。 （生喜介）这等，是小生的阿姨了。 （旦）他说虽为姊妹，终要分离，教奴家想个长久之计。奴家对他取笑道，只除非你也嫁到范家来，才能勾天长地久，不想他就当真许了。 （生）我家又无兄弟子侄，教他嫁与那一个？ （旦）就嫁与你。 （生大惊介）怎么？就，就，就嫁与我？嫁与我做甚么？ （旦）做小。 （生笑介）呸！哄我。正正经经听了半日，只说当真，原来又是取笑。 〖黄莺儿〗这文字太荒唐，做将来，梦一场，多应是谜还疑谎。他父亲是个孝廉，将来的富贵不可限量，怎肯把个千金小姐，与穷秀才做小？那见乔家二妆，肯做裴家六郎？说来舌本愁先强。人不可不知足，似娘子这等才貌，当今也是数一数二的了，小生再没有得陇望蜀的念头。就是真的，小生也不愿。不思量，一之已甚，谁望又成双。 （旦）奴家也说世无此理。他道士为知己死，死尚死得，何事做不得？ 〖前腔〗他自愿嫁王昌，俺和他姊妹行，后来一任居吾上。（生）也罢，就当他肯了，他父亲也决不肯。那有这个大胆的媒人，敢去说亲？（旦）奴家也和他商量过了，若说做偏，他父亲自然不肯；只说奴家情愿做小，要娶他做大，待进了门，他自然让我。只说道：婕妤德凉，梅妃谢芳，无能愿把中宫让。（生）就依你这等说了，他父亲若再不肯呢？（旦）他在佛前发誓，若父亲坚执不从，自愿继之以死。誓冰霜，爹行不允，之死效共姜。 （生背介）这等看起来，事有几分真的了。难道我范介夫这等痴人，竟有这等痴福？只是一件，妇人家心性无常，如今虽说同甘共苦，久后毕竟要吃醋拈酸。这墙脚须要砌得牢固，我如今只是坚执不从，待他强而后可，后来才没有翻覆。 （转介）娘子，这桩生意莫总成。俗语说得好，若要家不和，娶个小老婆。你如今只晓得同声共气的快乐，不曾想到分房独宿的凄凉。万一娶进门来，热肠翻为冷面，知己变做冤家。寻常的姬妾，容不得还好遣嫁，他是个小姐，遣又遣不得，可不坑了他一生？ 〖猫儿坠〗医书翻尽，疗妒少奇方。娘子你，醋味生来尚未尝，一尝滋味便思量。非悔，你如今愿割鸿沟，怕做了乌江刘项。 （旦）只要你心放平了，有甚么醋吃得？ （生）娘子说无近忧，小生偏有远虑。若苦苦要我做，须是写一张不吃醋的包批与我。 （旦背介）你看他心上贪之不足，口里却之有余，且待我吓他一吓。 （转介）相公断然不做？ （生）断然不做。 （旦）相公既然执意，奴家不好再强，待奴家写书去回绝了他，叫他及早另嫁高门，不可误了青春年少。花铃，取笔砚过来。 （生慌介）娘子，且再商量。 （旦）没有甚么商量。 （丑取到，旦写介） （生扯住介）那小姐既有这片好意，怎生辜负得他！待小生求人去说亲就是。 〖前腔〗（旦）轻将神器，掷与莽儿郎。还要逼写山河券一张，不由人性子不颠狂。休怅，你虽是王莽虚谦，我当做延陵真让！ （生）娘子，我和你商量，还是央那一个做媒？ （旦）闻得他父亲前日替汪学官阅卷，取我家张表兄第一，就央张表兄去说亲便了。 （生）这等，明日就去拜恳。 〖尾声〗（合）明朝好把朱陈讲，但愿他德音早降，办一炷喷鼻的奇香答上苍！ [book_title]第十三出 谄笑 （贴旦上）佳人忆佳人，才子怀才子。虽无枕簟情，也解相思死。——好笑我家小姐，自从那日在雨花庵与范大娘结盟回来，茶不思饭不想，睡似醒醒似睡。夫妻虽是假的，相思病倒害真了。今日十月十五，我不免劝他到楼上看看县官行香，消遣消遣则个。推窗放愁去，扫径待媒来。（下） （净上）秀才不结官，黄齑分外酸。莫道头难入，弥坚也要钻。——我周公梦做个风流挥霍的秀才，全靠结识官府，这些呼卢之费，缠头之资，都出在纱帽头上。争奈新来的中尊是个青年进士，妆乔作势，不肯亲近斯文；虽然投了几次帖，不曾留得一杯茶。我如今求汪学师开我做礼生，且先借明伦堂做个进身之阶，不怕寅宾馆不是我安身之处。今日是行香日期，不免在此伺候。 （副净冠带上）圆领红如苏木，纱帽色似沉香。若不陪官谒圣，成年叠在空箱。 （净见介）少刻中尊面前，求老师鼎荐一二句。 （副净）自然说项。 〖中吕引子·行香子〗（各役鼓吹引末上）书本初离，民社攸归。试牛刀，邑苦冲疲。繁华余习，犹袭亡隋。叹政难平，风难转，俗难移。 （净赞礼，末谒圣介） （副净、末相见介） （净作足恭介） （末）为何礼生只得一位？ （副净）不瞒堂翁说，这边秀才平时不肯读书，目下岁考牌到，个个都去抱佛脚了。只有这个敝门生是不怕考的，故此还来伺候。 （末微笑介） 〖过曲·驻云飞〗那见有待聘蛾眉，直到临时办嫁衣。纵把铅华遮，也欠天然美。学生不日就要季考，考在前列的，当捐俸助灯火之费。嗏！季考莫愁急，止忧无备。倘若是才行兼优，磊落遭时弃，俺自当适馆传餐改敝缁。 （对副净介）如今会场近了，老先生几时荣上公车？ （副净）不要说起，小弟毡寒署冷，薪水不支，这长途资斧，毫无措办，故此不得起身。 〖前腔〗志饱囊饥，心上遥天足不梯。司马霜裘敝，季子貂裘碎。还要仗老堂翁扶持一扶持。嗏！河润莫教迟，枯鱼待水。倘若是雨露微沾，得赴风云会，那时节烧尾难忘此日雷。 （末）有便事寻一桩来领教。 （净）老父师莅任不曾一月，德化遍于四郊，外面颂声载道，都说是召父再生，杜母转世。 〖前腔〗甘雨相随，才见儿童竹马骑。蝗已邻封避，犬不花村吠。门生做了几首德政颂，要刻了榜贴通衢，还要约些朋友、百姓，往各上台保举老父师的清廉美政。嗏！万口不胜碑，略书其最。遍叩高阍，手执公呈递，乞把吴公第一题。 （末）学生初到地方，吏术多疏，民情未谙，有何异政可举？这到不劳。告别了。 （末）簿书偷得片时闲，偶坐青毡似入山。 （副净）冷宦热官相别去，依然冰炭不相关。 （净吊场，打恭送介） （小旦、贴旦立高处看介） （贴旦）小姐，你看好一个会打恭的秀才。 （净抬头惊看介） （旦）留春，楼下有人，下去罢。（同下） （净）奇哉，奇哉！分明是月窟嫦娥，瑶池仙子。若不是他俏语相闻，我几乎低头错过。 〖前腔〗一见魂飞，偷把嫦娥仰面窥。入耳芳声媚，喷鼻脂香腻。我若不穿衣巾，他那知我是个秀才？况且与县官打恭，何等荣耀！嗏！纱帽作良媒，衣冠佳婿。我闻得人说，曹个臣有个女儿，未曾许人。我正要去求亲，但不知他容貌若何，那里知道是个绝代佳人。分明是铜雀春深，锁着乔公女，你不嫁周郎嫁阿谁？ ——只是央那一个做媒？ （沉吟介）有了，张仲友是他取的案首，他讲万无不妥，即刻就去相央。佳人难再得，好事不宜迟。（下） [book_title]第十四出 倩媒 〖中吕过曲·缕缕金〗[（小生上）]居别墅，避繁嚣。方才沽酒至，读《离骚》。疑义无人析，又思同调。（内作犬吠介）犬儿迎吠过林皋，多应有客到，多应有客到。 ——小生张仲友，因避城市烦嚣，独坐隋堤别墅。方才闻得隔帘犬吠，不知有谁到来？ 〖前腔〗（生上）书生命，忒煞高。鱼儿才到口，那熊掌又相遭。尝尽风流味，只愁太饱。花星苦逼不相饶，催来见月老，催来见月老。 （见介） （小生）老姊丈满面笑容，何事这等得意？ （生）小弟有一桩好事相烦，等不得寒暄，就要说了。 （内又作犬吠介） 〖前腔〗（净急上）有缘法，遇妖娆。风流痴兴发，一天高。忙把儒巾褪，蓝衫换了。皂靴不脱便飞跑，赶来见月老，赶来见月老。 （见介）原来范兄先在此。 （小生）老姊丈方才说有甚么好事，小弟愿闻。 （生）说来却是半本新戏，那后半本要老舅续完。 （净）这等快请说来。小弟虽做不得生、旦，也还做得个净、丑相帮。 〖驻马听〗（生）说起堪嘲，有个佳人父姓曹。他新离故国，欲往他乡，暂住轻桡。与房下呵，在雨花不意巧相遭，阳春交和怜同调。生死难抛，缔奇盟欲共天同老。 （净背介）这话说来有些合掌。 （小生）莫非是曹个臣先生的令爱么？ （生）然也。 （净背介）好了，又多一个媒人了。 （生）他初到的时节，在雨花庵暂居，房下去拜佛，忽然闻得一阵香气，问静观道，你这空门中为何有美人香？静观道，有个曹小姐在此。请出来相会，他两人一见如故。有个多事的静观，就把美人香为题，要他两个做诗。 （小生）题目到新。舍表妹还能对客挥毫，那小姐未必能即席成咏。 （生）也难说。令妹遇了他，虽不是小巫见大巫，却也是强兵遇劲敌。（出诗介）前面令妹的，中间小姐的，后面是小弟和的。请看。 （小生看诗介）真是不相上下。原来曹先生令爱有这等妙才。 （净看诗，点头、喝彩介）一团的道理。 （小生）想是因做诗相契，就结盟了。 （生）还未哩！才做得诗完，就要移寓。他两个才喜同心，便悲分手，不觉泪下起来。又亏个慈悲的静观，替他们想一个计策，约定十月朝到庵中再会。初次相见还是文质彬彬，第二次就做出许多顽皮的事来。 （净）怎么样顽皮？ （生）就要结盟。 （净）结盟是正经事。 （生）他们结盟，不象我们结盟。我们只结得今生，他们就要结来世；我们只做兄弟，他们就要做夫妻。 （净）就要做夫妻也吃得来世了。（生）那里等得来世！把小弟书房门开了，取出衣巾，房下做了新郎，小姐做了新人。又有个助顽皮的小婢，替他喝班赞礼，两个竟拜起堂来！ （小生、净大笑介）这就真正顽皮了。 〖前腔〗（小生）谑浪成涛，说起教人逸兴飘。是女中优孟，海外齐谐，雪里芭蕉。（净）范兄，他两个虽然一样骋风骚，便宜毕竟输尊嫂。还亏那小姐不曾许人，若许了人，丈夫知道也要吃些干醋。虽然是思出无聊，也只当拂花笺打下风流稿。 ——范兄，你的戏完了么？ （生）还未哩。 （净）这等，快些说完，小弟也要上台了。 （生）他们起初还是弄假，后来竟要成真。小姐对房下道，烈女不嫁二夫，我今日既与你拜了堂，后来怎好再与别人合卺？房下对他取笑道，你不如也嫁了我的丈夫，我和你名为大小，实为姊妹；名为姊妹，实为夫妻，何如？不想他竟当做真话，欣然许了。 （净惊介）怎么？竟许了！ （小生）这是女儿家取笑的话。家姊丈原说做戏，我和你只当看戏，怎么就认起真来？ （净笑介）也有理。 （生）老舅， 〖前腔〗你休猜做戏语牛刀，文到奇来半类嘲。房下也说他是戏语，作不得准。他就在佛前盟下誓来，倒催房下央人去说亲。他那里如鱼俟水，似马需鞍，待鹊填桥。他又虑道，若说做小，父亲决不肯，须分付那做媒的，积薪只说后来高，汰沙莫羡前头好；且赚他樛葛成交，那时节小星退舍居参昴。 （净背介）这等说起来，我的事险了。且看他央那个做媒？ （生）令妹荐举，说老舅与曹先生有文字之好，小弟特来奉央。 （净）这等，张兄义不容辞了。 〖前腔〗（小生）举荐空劳，逆水船头怎下篙？这亲事与平常亲事判然不同，教我怎么样说起？破题怎做，成局新翻，旧卷难抄。（生）你照方才的话说去，他自然许的。（小生）温郎虽设巧笼牢，只怕刘家不入虚圈套。（生）这都是令妹做的事，与小弟无干。老舅若不肯应承，你自去回复令妹。小弟告别了。（小生）小弟辞是辞不得，只是他万一不允，不要说小弟不善做媒。（生）这等，耳听好音了。（小生）好事难包，便来迟也莫怪青鸾杳。 （小生）媒翁学做口难开，理出寻常虑见猜。 （生）我本无心求好事，谁知好事逼人来。 （净吊场）怎么？我今日一天高兴来央老张做媒，谁想劈面撞着这劫贼，他两个至亲好友，难道肯辞了他，到替我做不成？我今日不说破的好，只是怎么气得他过？（想介）有了，我明日绝早去拜曹个臣，把几句先入之言打动他，他自然不许。我然后央汪学师作伐，自然一说便成。好计，好计！ 〖前腔〗老范呵，我笑你忒煞心高，好一似梦里曹瞒想二乔。只恐怕红鸾不利，白虎相冲，赤壁空烧。管教你风流变做一团糟，相思害得无分晓。那时节你看我漫橹轻摇，东风一阵收功早！ 周郎妙计高天下，得了夫人不折兵。 [book_title]第十五出 逢怒 〖双调引子·谒金门〗（外带末上）儿女债，随处把人牵碍。何事行来千里外，带将愁一块。 我曹个臣侨寓维扬，等汪年兄一同北上。谁想他为考事耽搁，一时不得起身。我只因将女儿带在身旁，半步也走动不得，终日闷坐荒斋，好难消遣。昨日张仲友送有几篇窗稿在此，不免替他批阅一番。（看介）好文字，好文字！佳句只愁圈不尽，奇文常恨得来迟。（圈点介） 〖胡捣练〗（净带杂上）怀短刺，到荒斋，苏张利舌巧安排。欲霸强秦先破楚，敢教祸福一齐胎。 （末传介） （外接见介） （净）连日穷忙，拜迟勿罪。 （外）未曾拜谒，反辱先施。 （净）老先生案上看的甚么书，这等圈得利害？ （外）张仲友的近作。 （净）老先生毕竟是法眼，他的文字果然有几句圈得。 （外）此兄学富才高，不久就要高发了。 〖过曲·锁南枝〗（净）诚多学，信有才，论文章冠军原自该。若论他的文字，久矣该中了，只是心术上略差些，恐怕还要迟几科。阴骘偶相乖，朱衣把头待。（外）原来有才无行。这等，他所行的事，可好略举一二么？（净）朋友过，该隐埋；正人前，敢遮盖？ 他送来的文字既是近作，晚生也只说他近作罢。他有个朋友叫范介夫，在雨花读书。前日有个小姐去进香，偶然吟诗一首，范介夫隔帘听见，次韵挑逗琴心。那小姐也未必为他所挑，他自己赖风月，说有心到他，去和张仲友商量，要做没天理的事。张仲友若是个正人，就该把药言规谏他才是，怎么反助纣为虐起来？ （外）怎么样助他？ （净）他欣然以月老自任，要去说亲，假说娶来作正，其实要骗他做小。老先生，你说即此一事，可是要上进的人做的？ （外惊介）那小姐姓甚么？ （净）他只卖弄这个情节，不肯道其姓名。 （外）那诗可记得么？ （净）每首只记得两句。那小姐的是“隔帘误作梅花嗅，那识香从咏雪来”。范介夫的是“荀令若陪三日坐，香投遮莫有情来”。 （外默诵介）原来是这个匪人，兄若不说，小弟几乎被他文字所误。 （净）长者有问，不敢不答。相见之时，不可说晚生谈他过失。告别了。（起介）有意却如无意，片言可当千言。 （杂随下） （外）事若关心，言便入耳。方才的话大有可疑，难道我女儿在庵中，做甚么勾当出来不成？（沉吟介）我想烧香女子往来不绝，难道只我有个女儿？不必多虑。只是亏我当初识窍，倘若久寓庵中，与那禽兽为邻，有甚好处？我且替他把文字批完，再作道理。（看介）好古怪！同是一篇文字，那前半幅字字该圈，后半幅要句点得的也没有。 〖前腔〗前骐骥，后驽骀，这妍媸截然真可猜。是了，起初是我胸中无物，据理直批，故此文章好处易见。如今只因毁誉，夺了是非，不觉西施变为嫫姆了。君子不以人废言，还该照公道加些圈点才是。我欲点手慵抬，加圈笔多碍。我想周生的言语也难尽信，焉知不出于妒心仇口？他那里张谗口，报眦睚；俺这里听宫人，说眉黛。 〖胡捣练〗（小生吉服，丑持红帖上）承苦托，奉危差，教我如何撮合这山来？纵使骊龙昏睡眼，盗珠险着也愁呆。 （末传介） （外看帖介）怎么忽然用红帖拜我？其中必有缘故。（见介）张兄，今日穿吉衣用红帖，莫非有甚喜事么？ （小生）晚生今日特来…… （外）忝在相知，有话就该直说，为何这等嗫嚅？ （小生）晚生特来与令千金作伐。 （外惊介）原来为此。是那一家？ （小生）容启： 〖锁南枝〗仲淹后，世棘槐，介夫敝乡称异才。（外背介）就是方才所说的人了。（转介）多少年庚了呢？（小生）孝绪冠方才，姿容卫家玠。（外）既是世家宦族，为何弱冠才议婚？（小生）娶是娶过一房了，只因惭鸠拙，少内才；因此上缺中帷，把贤待。 （外变色介）学生虽然不才，也曾叨过乡荐，难道肯叫女儿赋小星不成？ （小生）怎敢说“小星”二字？他前边娶的就是舍表妹。如今舍表妹自愿做小，要求令爱主持家政。 （外）岂有此理！无故废正妻为妾，范兄既于德行有亏；忍使令表妹居偏，张兄也于良心有碍。这等看起来，二兄的品地相去不远了。 （小生）其中有个缘故。 （外）甚么缘故？ （小生）令爱…… （外慌介）小女怎么样？ （小生）令爱与舍表妹曾在雨花相值，两人因赋诗相契，先订金石之盟，后有朱陈之议，故此晚生才敢斗胆。 （外大怒，起介）胡说！分明串通奸计，要赚良家子女为妾。只好去骗别个，竟来欺起我来！ 〖前腔〗你言词妄，语意乖，存心不臧空有才！哦，你欺负我是个老举人，没有出息了么？我年力纵然衰，志还比伊大。（小生）晚生怎么敢！（外）我说你会做几句文字，把些礼貌待你，你就这等放肆起来，以后不许相见！（小生）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何须这等暴戾！（外）唗！小畜生快走！你是衣冠兽，非我侪。叫家僮，与我赶狂徒，出门外！ （末）张相公请回。 （小生）我自然去，难道赖在你这里不成？（出介） （末打丑，赶出介） （小生）怎么，常言道一家有女百家求。说不说由得我，听不听由得你，为何这等装威，这等作势？ （丑）不要说相公，连小人也气不过。如今立在他门外，也该回骂一场了回去。 （小生）仔细想来，原是我不是。若与他争论起来，旁人都说我没理，忍些郁气回去罢。媒人自古原难做，况做从来难做媒。 （丑随下） （外）这等看起来，周生的言语一字也不差，我家这个丫头果然不肖了。不免叫留春出来拷问他。（欲叫又止介）凡事要三思，我今日不问就罢，一问就要穷究到底。客边比家内不同，汪年兄衙内听见，以虚为实，有何体面？我想初次在庵中，我不曾离他半步，后来虽去一次，随轿就回。细味那诗中“隔帘”、“遮莫”的字眼，就有其心也未曾有其事。我且只当不知，及早离这地方便了。只是范介夫这个畜生，怎么气得他过？ （想介）有了，如今学院岁考，不免教汪年兄将他开做“行劣”，黜了他的前程，消我这场隐恨，有何不可。 蛟龙失水遭嫚，蜂虿略施小患。 虽非君子所为，不失丈夫气岸。 [book_title]第十六出 鞅望 〖双调过曲·山坡羊〗（旦上）梦沉沉夜来无兆，鹊纷纷朝来慵噪；耳侧侧不闻捷音，目悬悬盼不得旌旗到。奴家昨日央张表兄往曹家作伐，至今未得回音。今早教范郎去问他消息，连他也不见回来。好生放心不下，我且到阶下闲行几步。散寂寥，徘徊把信邀，纵苔痕湿处不惜凌波绕。那见有个人影儿来？只有些竹影花魂将人诳报。难浇，这芳心一寸焦；难招，这佳音半里遥！ 〖前腔〗（生上）热烘烘不停足的奔跳，冷清清不转来的音耗，絮叨叨不燥松的阿翁，恹答答不体谅的痴媒老。（见介）（旦）相公回来了，亲事何如？为何去了这半日？（生）令表兄去说亲，还不曾转来。小生偶从卖卜先生门首过，占了一个卦，故此来迟。（旦）卦上吉凶何如？（生）婚媾好，是屯中第二爻；虽然有个阴人扰，还亏得红丝系足牢。推敲，这阴人何处遭？休焦，这佳音定不遥。 〖不是路〗（小生急上）孽障相遭，平白教人去惹气淘。（旦喜介）表兄转来了。（小生拱手介）承中表，这番举荐忒多劳。（旦）老冰人，亲事何如？（小生闷坐不应介）（生）这月老回来有些醉意，亲事毕竟成了。（小生）漫唠叨，气得我冰人遍体如冰冷，空教我月老沿江把月捞！（生、旦）成与不成也要说，为何这等刁赖人？（小生）你休心躁，若还要把佳音报，只怕你一天兴扫，一天兴扫！ ——事不成也罢了，累我淘这一场大气。 （生、旦惊介）淘甚么气？ （小生）若还细说，连你两个也要气死，只好言其大概。不知道他甚么缘故，就如预先知道的一般，我才说起“令爱”二字，他就变起色来；我才说“范介夫”三字，他就放下脸来；再说舍妹情愿做小，要求令爱作正的话，他就手舞足蹈起来，说我两人串通，骗他女儿做小。起先还是坐谈，后来两人对立；起先还是隐讽，后来竟遭面叱；起先还是汉高祖骂儒，后来竟做秦始皇逐客。你说气得过气不过？ （旦闷坐介） （生背介）难道这等一桩好事，竟做了画饼不成？还要求娘子别生一计才是。我有道理，请将不如激将，且待我激他一激，或者激些主意出来，也不可知。 （转介）娘子，我原说这桩事是做不来的，你十拿九稳，定要央人去做！如今做得好媒，说得好亲，美人的香气不曾闻见一毫，这媒人的臭气倒受了一肚了。 〖皂角儿〗一任你裙钗见超，不出我男儿心料。到如今东方日高，笑你这南柯该觉。再休想和新诗，联旧好；做夫妻，称姊妹，白首相交。（指小生介）你把姻缘簿缴，（指旦介）你把相思账销，（自指介）我从今，守瓶缄口，免被人嘲。 （小生）我仔细想来，或者是那小姐自悔失言，对他父亲讲了，怕人去缠他，故此串通做这个局面，也不可知。不然，我还不曾走到，他为何先装起那个模样来等我？ 〖前腔〗虽则是剪桐圭闲嬉浪嘲，也该做遂唐封认真元老。又不曾触鸱夷先兴怒涛，岂不是赖荆州假装圈套？空教我，曳长裾，投短刺；致卑词，施曲礼，费尽谦劳。（指旦介）这是你椒房的赠诰，（指生介）这是你明师的训教，（自指介）也亏我，孛星临命，恰好相遭！ 〖前腔〗（旦）拂初心难禁郁陶，背前言怎辞讥诮？稳思量天长地遥，不信道分疏缘少！这等说起来，难道就罢了不成？（生）不怕你不罢！（旦）终不然裂山盟，翻海誓；折鸳俦，分凤侣，真个开交。他父亲虽然执拗，料小姐决不背盟。只除非我和他都死了就罢；若不死，终久会做一处。（指小生介）媒翁莫恼，（指生介）新郎莫焦，我和他，两弦俱在，终续鸾胶！ （小生）我也气这老贼不过。你若弄他女儿来做小，也与我消这口气。只怕你没有这等手段。 （生）方才那卦上也说：先凶后吉。且看你做法何如？ （旦）待奴家写书，央静观寄去，别图良策便了。 〖尾声〗（小生）只怕你刻舟求剑成功少。（生）这海底明珠看你捞。（旦）少不得剑合珠还有一朝！ [book_title]第十七出 遄发 （丑扮船家上）十个船家九不孤，满船儿女叫呱呱。梢婆不放梢公懒，骚出人间百子图。——自家进京的长路船头便是。昨日有位曹相公，雇我的船进京会试，顺带家眷往山东。远远望见轿子来了，不免打扶手伺候。 （外带末，小旦带贴旦同上） 〖夜行船〗（外）又载新愁过别院，虽半子也费三迁。（小旦）骤雨飞花，狂风舞絮，无计可回天变。 （上船介） 〖浪淘沙〗（外）来路一千遥，三换兰桡，长安此去正迢迢。渐觉腰缠轻似昔，鹤背萧萧。（小旦背介）杨柳遍隋郊，谁赠离条？暗中泪泻广陵涛。身去心留桥廿四，不为吹箫。 （丑）禀相公：开船罢。 （外）且慢些，等学里汪爷来一会。 〖孝顺歌〗（副净上）曾相约，镳共联，祖生为何先着鞭？（末传介）（小旦、贴旦避下）（副净上船，见介）老年兄原许同行，为何遄发？（外）考事方兴，老年兄行期难。小弟在妻舅任所，还有几日羁留，先到山东拱候。（副净）这也使得。小弟今日一来奉送，二来与年侄女作伐，还喜得不曾开船。不但祖张骞，兼来介刘阮，相逢有缘。（外）行色匆匆，岂是议婚的时节！（副净）只求千金一诺，改日再订婚期。（外）请问是谁？（副净）就是敝门生周公梦。（外）此兄谈吐之间，倒象个诚实君子，但不知他文艺若何？（副净）文理也是极通的。他德比颜渊，才同子建。你两个玉洁冰清，料应彼此相怜！ （外）小弟止生一女，不肯招布衣门婿。此兄若果有抱负，待他登科后赐教何如？ （副净）遵命了。 （外）目下文宗按临，定有一番黜陟，贵庠的优劣可曾定下了么？ （副净）优行就是周公梦，劣行还不曾有人。 （外）这等，小弟到替年兄访得一个了。 〖前腔〗回琴外，点瑟边，曾闻鼓声攻不贤。（副净）叫甚么名字？（外）表字叫范介夫。（副净）此人一向不来相见，小弟也有些怪他，只是不曾查得他的恶款，把甚么事迹开他好？（外）只消“娼酗酒，出入衙门”八个字，就勾他了。美刺不多言，春秋有成宪，是非凛然。年兄若不信，只问周公梦就是了。你试把犀燃，幽明自见。摈斥鲸鲵，肃清堂上三鳣。 （副净）年兄所闻，自然不差，何须再访，竟将他开去便了。就此告别。踉跄送客出郊西，空唱阳关酒不携。 （外）中道离群休叹息，前途终见雁行齐。 （副净下） （小旦、贴旦上） （外）如今开船。 （丑应开船，老旦内高叫上）曹相公，船且慢开，有人来奉送。 〖前腔〗忙呼住，挂帆船，飞身赶来将信传。快通报：雨花庵尼僧送小姐。（末传介）（外厉声介）回他不劳。（末回介）（老旦慌介）范大娘有书寄与小姐，他父亲不容相见，怎么好？（小旦望老旦作愁容介）你看，小姐在窗里愁眉叹气，有话难传，好不苦也。青雀锁婵娟，纱櫺隔娇面，咨嗟枉然。他手语称冤，眉痕积怨。教我这无术昆仑，相看只解相怜。 ——待我把书露些封与他看，他或者教人来接去也不可知。（做露书、招手介） （小旦对外介）爹爹，孩儿在庵中难为静观殷勤款待，请他上船待孩儿面谢一谢。 （外不应介） （贴旦对老旦介）请师父上来。 （老旦上船，外怒介）贱丫头好打！我不曾分付，谁许你乱传？叫家僮，回他上去，不许进舱。 （末、丑推老旦上岸介） （老旦）小姐，小姐，你既深入侯门难见面，莫怪我猛登彼岸不回头。（径下） （丑）呸！出门遇僧尼，百事不相宜。回他不肯去，直把我推得汗淋漓。 （外）“翰林”二字的彩头好！快开船。 （丑开船下） （外）我儿，世间最无益的是这些尼姑，切不可与他亲近。 〖前腔〗闺门蠹，自古传，三姑六婆尼最先。就是极正气的，少不得开口就是募化。他说法吐金莲，谈经坠花霰，无非募缘。若是那不正气的，到人家走动，其祸还不可胜言。他向明镜台前，手捏着牟尼一串，树借菩提，引来刺近墙边。 ——我往后舱歇息。留春，好生伏事小姐，做些女工，不可推窗闲玩。正是莫把闲愁催老鬓，且将倦体付高眠。（先下） （小旦顿足哭介） 〖五供养犯〗弥天积怨，怙恃深恩，变做仇冤。虽则是逆来当顺受，也教人难免目睊睊。恨煞这纱窗一扇，硬隔着鲁连书箭。从此天南北，谁与寄愁笺？堆积啼痕，泪珠成串！ 〖前腔〗（贴旦）劝娘行自遣，事已无成，徒费忧煎。休将真性命，断送假姻缘。苍天不管，人世上这些悲怨。空把衷肠沥，诉与阿谁边？可惜将半幅鲛绡，染成斑茜。 〖江儿水〗（小旦）纤缕从前曳，情丝往后牵。怎能勾仙舟忽碍蓬莱浅，前途忽报迷烽燹，石尤一阵吹将转？遂却从前私愿。寄语天边：此际愁肠一片！ 〖前腔〗（贴旦）小姐，你休作无聊想，徒伤有尽年。纵教舟碍蓬莱浅，纵教前路迷烽燹，纵教风力从伊便，怎奈爹行不愿！咫尺天边，依旧愁肠一片。 ——天色晚了，小姐请去睡罢。 〖尾声〗（小旦）行来渐渐和他远，平分得相思一半。（贴旦）我且叠起这忘忧高枕劝伊眠。 [book_title]第十八出 惊飓 〖南吕引子·临江仙〗（小生冠带，引众上）鸡肋微官邻幻蜃，愈教心悟浮云。乡音迢递不相闻。亲朋劳梦寐，骨肉费咨询。 下官登莱观察使杨雨公是也。发迹浙中，分符海表，操北门之锁钥，固中国之藩篱。且喜海晏河清，人民乐业，正是文官卧理之时。下官有个姊丈曹个臣，是至亲好友。前日有书来说，要送甥女到此，然后往京赴试。此时会场已近，想在朝暮间到也。 （外、小旦带末、贴旦上） 〖黄钟过曲·出队子〗（外）年华催鬓，名利关头苦问津。风霜海角倍加辛，骨肉天涯别是亲。暂息驰驱，投止望门。 （末）门上快通报老爷，至亲曹相公送小姐到此。 （众禀介） （小生）开中门迎接。 （外、小旦进介） （末先下） （小生）久隔芝颜，时劳梦想。 （外）遥聆美政，大慰私心。 （小旦见介） （小生）几年不见，甥女一发长成了。只是为何面带愁容，想是路上劳碌了么？进去与舅母相会罢。 （小旦、贴旦下） （小生）分付安排酒席，与姑爷洗尘。 （众应介） （杂上）报老爷：海里有一只洋船泊岸，说是琉球国来请封的。如今在那边被马，就要来拜老爷。 （小生）既是番使，礼该优待。叫左右，再备一桌酒伺候。 （众应介） （末引众上） 〖前腔〗石尤偏迅，南北东西路不分，望洋何处问迷津？姑卸云帆泊此滨。怀刺来投，守吏莫嗔。 （众传介） （外暂下，小生、末见介） （小生）仙槎骤至，有失远迎。 （末）浪抵化疆，不胜悚栗。 （小生）请问老先生航海而来，有何尊干？ （末）敝国僻在海隅，久疏贡献。今闻圣帝当阳，敝国主差卑使前来，敬请天朝封册，以备藩篱。 （小生）贵国与八闽相近，为何不在彼处泊舟？ （末）不要说起，原要到海澄起岸，不想来至中途，飓风大作，几乎覆舟。急浪之中，收帆不住，所以随风飘至贵境。 （小生）这等，受了惊恐了，下官敬备卮酒，为老先生压惊。有个舍亲初到，请来奉陪何如？ （末）怎敢当此盛意！ （小生）分付请曹相公出来。 （众请介） （外上，与末相见，小生送席介） 〖降黄龙〗（末）地主殷勤，才识荆州，便劳北海开樽。肴陈海错，酒进金浆，味杂山珍。逡巡，冠裳济楚，自愧毛衣堪哂。（合）破拘牵，华夷一体，谁主谁宾？ 〖前腔〗（外、小生合）辛勤，犯蜃骑鲸，跋涉间关，远来投顺。风神有意，特挽仙舟，与人相近。欢欣，从此后金兰愈广，海外良朋投分。（合前） （小生）航海惊风也是险事。仙舟无恙，真是天相吉人。 （外）那海中波涛澎湃之状，可好略谈一谈？ 〖黄龙衮〗（末）只见那阴云夹雾屯，阴云夹雾屯！涛响如雷震。把我一叶扁舟，颠越无头奔。险些儿葬身鱼腹，骨成齑粉。因此上随浊浪，信狂风，投名郡。 （外）原来海外风涛，这等利害！ 〖前腔〗望洋已断魂，望洋已断魂，况遇中流困。一任你航海乘风，不似梯山稳。听了这话，把我的破浪乘风，雄心稍顿。方信道达人长避险，戒临危，知安命。 （末）告辞了。 〖尾声〗（合）洗红尘，惊霜鬓。（外）听说风涛觉黯神。（小生）须知道宦海风波还欠稳。 乘槎有客自天来，脱剑同倾酒一杯。 故国遐方无远近，萍踪共泊海东涯。 [book_title]第十九出 冤褫 〖南吕引子·生查子〗（副净冠带上）优劣一齐申，满纸皆奇货。切莫笑穷官，富客终输我。 下官汪仲襄，昨日学院下马，优劣文册俱已亲投。今日带领生员听候发落，来此已是。还不曾开门，且在左廊伺候。 〖前腔〗（生衣巾上）扃户不提防，何处飞来祸？毁至自求全，实与名相左。 我范介夫在学中做秀才，就如在闺中做处子，兢兢业业，砥砺廉隅。不知汪学官听了那个的谗言，竟将我申为“行劣”。不但前程所系，兼为名节攸关。我今写下呈词，前来告辨。宗师还不曾开门，且在右廊伺候。 〖普贤歌〗（净衣巾上）摇摇摆摆笑呵呵，优行生员路上过。读书做甚么，宗师奈我何？铁打的头巾跌不破。 （见介）范兄为何有些不豫之色？ （生）不要说起，人有不虞之誉，我有求全之毁。汪学师不知何故，竟将小弟申了“行劣”。 （净）这等，作何料理？ （生）只得往宗师台下告辨。 （净）呈词借小弟看看。（看介） （副净望介）那边与周公梦说话的是范介夫。我申了他行劣，他为何手拿状子，难道要告我不成？不免叫周公梦问他。（向净招手介） （净对生介）呈词绝妙，又不伤触师长，又辨明了自己心迹，宗师见了一定昭雪的。暂别了。 （背介）怎么？他方才说“人有不虞之誉，我有求全之毁”。那“不虞之誉”，分明是笑我的优行了。当面骂人，这等可恶，不免唆他一场是非。（见副净介） （副净）范介夫手里拿的是甚么？ （净）告老师的状子。 （副净）告我何事？ （净）告老师贿赂公行，是非倒置以优为劣，以劣为优。后面开了吓诈秀才的款单，件件都有赃据。 （副净慌介）这怎么处？ （净）门生替老师筹画，只有先发制人之策。 （副净）怎么样制他？ （净）待门生去与他讲话，老师撞来骂他几句。他若应口，就说他凌辱师长，喊禀宗师；他拿出状词来，就是抵制，决不准了。 （副净）凌辱师长，也要个见证。 （净）门生效劳。 （副净）这等绝妙。 （净见生作气介）了不得，了不得！小弟替兄走去暴白几句，他说小弟也是恶党。自古道兔死狐悲。教小弟怎么气得过？ （生）这个老杀才。 （副净闯见介）唗！师长是你骂的么？ （生）请问我那一件事叫做“行劣”？ （副净）你宿娼酗酒，出入衙门。 （生）宿那一个娼？酗那一个的酒？出入那一个衙门？件件还我证据来。 〖大迓鼓〗（副净）儿曹莫浪诃，一任你舌如利剑，口似悬河；只怕师生名分终输我，儒巾纱帽也差多。我便奉屈些须，你将奈何？ 〖前腔〗（生）我笑你空将鬓发皤，是非倒置，月旦差讹。把宪规当作生涯做，捉生替死报阎罗。你这鬼判贪赃，我也真没奈何？ （副净）骂得好！（欲打介） （净劝介）老师，只可动口，不可动手。 （副净喊介）生员打教官！ （内）外面甚么人喧嚷？巡捕官带了。 （丑冠带上）不论髯参军，不论短主簿，遇着上司来，不怕你不巡捕。甚么人喧嚷？ （副净）生员打教官。 （生）教官打生员。 （丑）不论儒与官，拿住总难宽。上司要发落，与我没相干。（带住介） 〖步蟾宫〗（末冠带，引众上）豸冠铁面威名播，秉学政皇恩深荷。看扬州文藻近如何，笔上琼花几朵？ ——叫巡捕官，把喧嚷的人犯带进来。 （丑带见介） （末）你们甚么人，在本院门前喧嚷？ （副净）教官是江都县学教谕。这个秀才叫做范石，平日宿娼酗酒，出入衙门。教官将他申在老大人台下，他怀恨教官，方才在门外相值，不分师长，开口就骂，挥拳就打，故此惊了风宪。 〖扑灯蛾〗他平生恶贯多，桑梓劣声播，罄竹莫能书。怪我不学阳城党薛也，彰他罪过。全不念庾公学射尹公，他追来把孺子偏师破。他道我便做逢蒙杀羿待如何？ （末）那秀才从直讲来！ （生）生员平日恪守学规，毫无过犯，只因家贫不能尽礼，他就把生员开做行劣。方才相遇，他故意寻生员的是非，反说生员凌辱师长。 〖前腔〗他有心兴怒波，我无端罹奇祸。薄言往愬间，触彼一朝私忿也，身遭顿挫。他戈人反说受人戈，这场冤屈非小可，与他所开优劣也不差多。 （末）那些教官有甚么公道，有钱的便是优，无钱的便是劣，本院那里将他作准？只问你为甚么在本院门前厮嚷？ （生）他打生员。 （末）可有见证么？ （生）有周生员作证。 （末）叫进来。 （丑叫净见介） （末）方才是教官打生员么？ （净）人心天理，教官并不曾打生员。 （末）这等，是生员打教官么？ （净）也不曾打，只骂几句是真的。 〖前腔〗但闻遭詈呵，不见受摧挫。（末）你须要公道讲。（净）咫尺觐霜威，敢把虚词欺诳也，替朋友遂过？（末）骂他甚么？（净）他道老而不死鬓空皤，庸儒污我明师座，只好去充当鬼判侍阎罗。 （生慌介）怎么忽然左袒起来？ （末）你自己的干证，说你犯上是真，还有甚么讲？你在本院门前尚且如此，平素的劣行可知了。 （生）这都是一面情词，生员有下情，求老大人宪览。 （递状介） （末掷下介） 〖前腔〗你诚哉恶贯多，方信劣声播。在我这骢马绣衣边，尚肆无端枭獍也，把娄师面唾，那寻常暴戾更如何？饶伊夏楚快把青衿脱，休将荆棘列菁莪。 ——左右，剥去衣巾，赶将出去。 （众剥衣巾，赶出介） （末）散衙琴鹤静，退食吏胥闲。（众随下） 〖尾声〗（副净）从今可认得乌纱大？（净）你莫怪公言我也是没奈何。（生）哎！我方信人心险似波。 [book_title]第二十出 议迁 〖南吕引子·挂真儿〗（老旦上）一点婆心空自捧，惭愧也、跋涉无功。湃浪惊鱼，飓风阻雁，来把原缄缴送。 贫尼替范大娘寄书，书投不进，反讨一场没趣，只得把原书送还。迤逦行来，此间已是。 〖前腔〗（旦上）一寸眉尖双恨拥，失意事、定不单逢。转祸为祥，回嗔作喜，专听檐禽两弄。 （见介）师父来了。 （老旦）贫尼方才遇见范相公，气冲冲往那里去？ （旦）汪学官将他申了“行劣”，往学院去递辨呈。 （老旦）原来如此。 （旦）请问师父，曹小姐可有回书？ （老旦）不要说起，曹小姐往山东去了。 （旦惊介）怎么？？去了！这等，师父就该赶上才是。 （老旦）贫尼慌忙赶上，怎奈他父亲教人百般拦阻，不容相见。 〖过曲·胜如花〗我忙飞锡，蹑去踪，只说阳关祖送。费尽俺菩萨低眉，怎当他金刚面孔，更难当那虎狼阍从。我隔人天纱櫺一重，他诉衷肠愁眉两峰，缄口啼红，把西施心捧。引得我婆心也痛。眼睁睁消息难通，眼睁睁消息难通！ ——大娘的原书送还。（出书介） （旦哭介） 〖前腔〗你传来信，忒煞凶，我还说将人吓恐。若果然一霎分飞，眼见得两家断送，止不住泪涛汹涌，这不是免浮沉的原书一封，分明是摄生魂的灵符一通。纵使乘风，挂轻帆去猛，少不得一灵追送。待黄泉我命先终，待黄泉我命先终！ 〖不是路〗（生科头，急上）归去匆匆，忍耻包羞怒气冲。我范介夫这般行径，怎生回去见妻孥？愁讥讽，比那季子还家更不同。（行到，闷坐介）（旦惊介）呀，你衣巾那里去了？？怪来踪，为甚的科头来坐长松下，莫不是道遇龙山落帽风？（生）真惶恐，你下机相问我羞偏重。祸遭奇横，祸遭奇横！ ——我走到学院门前，正遇着汪教官那个老贼，他做定圈套，喊禀宗师，道我凌辱师长。宗师不分皂白，将我革了衣巾。 （旦）怎么有这等事？叫花铃，快取巾来。 （丑取巾，旦代着介） 〖前腔〗（小生急上）排难匆匆，披发缨冠为友朋。怎奈无门控，空余怒发把冠冲。（见介）老姊丈有屈了。（旦）问吾兄：为甚的闭门早不关休戚，到如今袖手徐来唁祸戎？（小生）我在家闻得此信，慌忙的约些朋友赶来保结，不想已经革逐了。（生）有周公梦替他做内应，就有外援也不济事。（小生）岂有此理！明日少不得要去公举，倘若宗师不听，小弟也愿缴还衣巾，以彰公道。非虚哄，灾危若不欣相共，要这至交何用，至交何用！ （生）多承高谊。好马不吃回头草，就复了衣巾，也洗不得这场羞辱，小弟别取功名罢了。但不知曹小姐回音若何？ （旦扯老旦背介） 〖中吕·泣颜回〗师父，你欲说也从容，休教他添却愁悰。他方做失翎翠鸟，再难做失侣惊鸿！（生）看他们相看唧哝，想多应又是前番梦。料从来祸不单行，总只为数值奇穷。 ——看这光景，一定是不谐了。不须隐讳，从直讲来。 （老旦）不瞒相公，小姐已往山东去了。 （旦掩泪介） （生叹介）可惜一个绝世佳人，小生没福承受。罢了，娘子不须悲切，我和你从此收心，不得再生痴想。 〖前腔〗飘蓬，切莫怨东风。奇花难并蒂，究竟成空；只存一朵，休教再损娇红。（旦）这芳菲一丛，任教他移向天边种。倘若是连理根生，只恐怕两地难荣。 （小生）老姊丈，你可晓得汪教官申你的原故么？ （生）小弟那里知道。 （小生）我起初也不知，方才细问斋夫，方知就里。原来是曹个臣教他申的。 〖前腔〗曹翁，为女故兴戎。他挂帆西去，贻祸江东。龙钟的学究，只说他廉访从公。（生）曹个臣为说亲怪我，也还有些来历；那周公梦与我何仇，这等倒戈相向？（小生）你还不知，汪学官之祸起于曹个臣，曹个臣之祸起于周公梦。（生）怎么起于他？（小生）他央汪教官作伐，要求曹女为妻。闻得我要去说亲，先到他家去造言生谤。我去的时节，恰好落在他的圈套之中。他身居暗中，把线提傀儡当场弄。俺和你离合悲欢，都在他机彀牢笼。 （旦）他央汪教官作伐，曹家许他不曾？ （小生）虽不曾慨允，也不曾峻绝。待他中了，便许联姻。 （生）这等，是我的真对头了，我誓不与此贼俱生。 （老旦）此辈损人利己，坏了良心，不须相公处他，佛天自有报应。 〖前腔〗从容，作孽自招凶。他虽居暗室，神目重瞳。但将冷眼，看他螃蟹纵横。谅小姐决不嫁他，他也决不会中。料他劳而少功，且由他自做周公梦。丈人行眼便昏花，主司的头不冬烘。 （生）今日受了这场大辱，有何面目见人？我原籍嘉兴，本姓石氏，不如返舍归宗，立志功名，改换头角，然后来报仇雪耻便了。 〖正宫·催拍〗失东隅虽然数穷，得桑榆终须运通。激起英雄，激起英雄，破釜焚舟，转败成功。试看他年，烈烈轰轰！（合）把往事暂付东风，恩和怨定相逢。 〖前腔〗（小生）我看你履嵚崎全无闷衷，遇颠危翻多壮容。毕竟成功，毕竟成功，投笔封侯，定远雄风。矢志题桥，司马高踪。（合前） 〖前腔〗（旦）打穷碑雷声息轰，送滕王风帆自通。若得身荣，若得身荣，好事从前，未必成空。似玉人儿，还在书中。（合前） 〖前腔〗（老旦）白莲池曾经卧龙，翠杨枝还堪系骢。此别匆匆，此别匆匆，他日重来，驷马难容。四壁佳篇，早着纱笼。（合前） （生）明早启行，不及奉别了。 〖一撮棹〗挥手去，切莫怨途穷。（小生）英雄泪，不洒别离中。（老旦）檀越去，寂寞梵王宫。（旦）终有日，重整旧家风。（合）今日权分手，明朝再相送。阳关外，回首各西东。 （小生）错节盘根是异材，（生）移向别处倚云栽。 （老旦）古今多少真梁栋，（旦）尽受霜欺雪压来。 [book_title]第二十一出 缄愁 〖南吕引子·步蟾宫〗（外冠带，引众上）公车十上今方售，信大器、晚成非谬。胯边人今已上瀛洲，轻薄少年知否？ 下官曹个臣，来京会试，忝中高魁。只因圣恩破格，选馆俱用宿儒，不拘年貌，故此下官幸入词林。我想去岁在扬州，那些轻狂小子，欺我老头巾不能发达，要骗我女儿做偏房，岂料我曹个臣还有这个日子！已曾差官往山东迎接女儿上任，怎么还不见到来？ （丑冠带上）逢驿催前站，回京缴信牌。禀老爷：小姐到了。 〖一枝花〗（小旦病容、乘车，贴旦、末随上）舟车迎木偶，骡马驮生柩。全无生气也，怎生久？（贴旦）病入膏肓，静养犹难救；茶汤不进口，枵腹空肠，怎经得碌碌风尘驰骤！ （旦扶出介） （外见惊介）呀，我儿，为何病得这等狼狈？可不惊杀人也。（泪介）你把得病的原由说来我听着。 〖过曲·红衲袄〗（小旦）虽则是感严亲，问病由；念孩儿口如喑，难自剖。（外）是几时起的？（小旦）这膏肓虽入在三春后，那痞块先成在十月头。（外）还是风寒上来的，还是饮食上来的？（小旦）非关那户迎风，冒冷飕；休猜做口伤身，成疾疚。（外）莫不是为邪气所侵么？（小旦）便做道是月魅花妖暗蚀精神也，为甚的不现奇形眩两眸？ （外）这等，你且把病症说来，待我好延医调治。 〖前腔〗（小旦）又不为患河鱼，腹病愁，又不是喘吴牛，声苦嗽。（外）可发寒热么？（小旦）又不曾炎蒸思饮三冬溜，又不曾寒栗思披五月裘。（外）可想其么饮食么？（小旦）一任你把奇鲭，合五侯；怎奈我嗅微腥，肠并呕。（外）这等说起来，又不犯险证，为何这等瘦了？（小旦）多应是命带颜殇罗刹相催也，因此上把香肌暗里偷！ （外见末介）你是杨舅爷的管家，送小姐来的么？ （末）正是。 （外）有劳你了。 （末）小人不久回绍兴。请问老爷可有家书寄去？ （外）家中并无亲人，没有家书寄得。（对小旦介）我儿，你好生将息，我差人请太医院看你。（叹介）五穷才得离韩宅，二竖旋来困杜家。（下） （小旦哭介）爹爹，亏你是个读书人，中了进士，入了翰林，一些动静也不谙。都是你害了我的性命，还问我这病从那里来？ 〖绣太平〗 〖绣带儿〗都是你生罗刹亲持锁杻，无端把我来勾。到如今做哑装聋，还问我枉死的缘由。到是奴家差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怎生仇怨着他。 〖醉太平〗非仇，生身父母漫相尤，只合叫一声生受。自古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如今受命而死，只当交还原主。这皮囊虽臭，还喜得未启原封，送还依旧。 （贴旦）小姐，从来害相思的也多，偏是你这一种相思害得奇特。“相思”二字，原从“风流”二字上生来的，若为个男子害相思，叫做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又不曾见个男子的面。那范大娘是个女人，他有的，你也有；你没有的，他也没有。风不风，流不流，还是图他那一件，把这条性命送了？看来都是前生的冤业。 〖宜春乐〗 〖宜春令〗（小旦）你道是冤无主，债没头，这相思浑同赘瘤。呆丫头，你只晓得“相思”二字的来由，却不晓得“情欲”二字的分辨。从肝膈上起见的叫做情，从袵席上起见的叫做欲。若定为袵席私情才害相思，就害死了也只叫做个欲鬼，叫不得个情痴。从来只有杜丽娘才说得个“情”字。你不见杜家情窦，何曾见个人儿柳？我死了，范大娘知道，少不得要学柳梦梅的故事。痴丽娘未必还魂，女梦梅必来寻柩！我死，他也决不独生。我与他，原是结的来生夫妇，巴不得早些过了今生。 〖大胜乐〗相从不久，今生良愿，来世相酬！ （贴旦）杜丽娘虽不曾见男子，还做了个风流梦。小姐，你连梦也不曾做一个，甚么来由？ （小旦）你若说起梦来，我比杜丽娘还觉受用。自从别他之后，那一夜不梦见他？戴了方巾，穿了长领衣服，就象那日拜堂的光景。 〖太师引〗俺和他梦中游，常携手，俏儒冠何曾去头！似夫妻一般恩爱，比男儿更觉风流。丽娘好梦难得又，争似我夜夜绸缪！不要说夜间做梦，就是日里，恍恍惚惚，常见他立在我跟前。我这衣前后，神留影留，不待梦魂中，才得聚首！ （贴旦）小姐，杨舅爷的管家，方才说要回绍兴，少不得从扬州经过，你何不写书一封，央他寄去。 （小旦）说得有理。取笔砚过来。 （取到，写介） 〖东瓯令〗把花笺拂，彩毫抽，一字书成几泪流。情长楮短多遗漏，肠易沥，心难呕。相逢多半在荒丘，认取粉骷髅！ （叹介）书便写了，但不知可等得回书转来？ 〖刘泼帽〗（对贴旦介）倘若是回书来在我归冥后，你与我当纸钱烧向坟头。须知我夜台望信还翘首，休教人盼尽归期，枉自把宾鸿咒！ （付书介） 〖尾声〗教他把云笺交付纤纤手，早取回音慰病眸，切莫做那有意浮沉的水上邮！ [book_title]第二十二出 书空 （丑扮尼姑上）庵主云游去不归，无拘无束小沙弥。柴门静夜无关锁，留与山僧带月推。——自家雨花庵静观的徒弟便是。师父去朝南海，留我看家。今日天气晴明，怕有人来随喜。我虽然懒得念经，也要假敲几下木鱼钟磬，掩掩施主的耳目则个。（敲法器介） （末上）京师来路三千里，带便捎书一两封。休言顺路无耽搁，也费停桡住楫工。在下是杨管家，替曹小姐寄书与范大娘，他教我先到雨花庵央静观领去。来此已是，不免径入。 （进介）静观师父在家么？ （丑）家师朝普陀去了。客官何来？ （末）小子从京师来的。翰林院曹老爷的小姐有书一封，寄与甚么范大娘。我不认得他家，可好央小师父送去？ （丑）虽是小庵的檀越，只是他夫妇两口，去年就搬到别处去了。 〖商调过曲·黄莺儿〗范蠡已扁舟，载西施，汗漫游，旧时门巷空虚久。（末）可留人看家么？（丑）鸡儿不留，犬儿不留，止留燕子把华堂守。（末）这等，将书留在宝庵，待令师回来，替我央人寄去何如？（丑）使得。（末付书介）（丑）我把书收，急寻便羽，寄去敢迟留！ （末背介）凡事要三思，不可卤莽。前日小姐再三分付，说要交付亲手，讨了回书转去。我如今不但不曾见范大娘，连静观也不曾会面，怎好轻付与他？里面不知说的何事，万一传讹，曹老爷的官箴，曹小姐的闺范，两有干系。 〖前腔〗谨慎莫招尤，这私书，怎浪投，须防误落他人手。（对丑介）前日小姐叮咛，要交付亲手，万一传讹，反招埋怨。不如把原书带回罢。（丑）这也但凭。（付还介）（末）从前细筹，不如且收，吞回鱼腹还依旧。哎！小姐眼巴巴等我回书转去，那里知道这等不凑巧。怕添愁，空教他盈盈秋水，望断病中眸！ ——小子告别了。 寄梅劳驿使，不见陇头人。 何事江南北，参差两地春。 [book_title]第二十三出 随车 〖仙吕引子·鹊桥仙〗（旦带丑上）三秋一日，寸肠千里，又早槐黄节气。待仙郎平步上云梯，好问嫦娥消息。 奴家与曹小姐别后，来到嘉兴。石郎下帷三载，目不窥园，今岁乃科举之牢，改名石坚，入场去了。我想他有那样奇才，不怕不中。只是奴家与曹小姐这段姻缘，不知可能勾结果？奴家思念着他，还有个会温存的石郎在面前消遣；他思念着奴家，只有个厉言厉色的严父加他的闷肠，又没个识痒识疼的慈母医他的心病。天那，不知可能勾捱得到如今也呵！ 〖过曲·桂枝香〗柔枝嫩蕊，难经憔悴。只有些雪压霜凌，并没个风和日霁。我愁肠万缕，愁肠万缕！只怕琉璃偏脆，珊瑚易碎。小姐，你若是有差池，也须早倩乌鸦报，待我黄泉好去随！ （杂扮报人，敲锣急上）报报报！石相公高中浙江乡试第一名。 （旦）不要报差了？ （杂）不差，纸条在此，请看！ （旦看介）是真的了。花铃，先取花红送他，改日再来领赏。 （杂谢介）已报无双客，还过第二家。（下） （旦）谢天谢地，石郎，你今日中了呵， 〖前腔〗一来与自家雪耻，二来与妾身争气，三来曹小姐闻知方信道鼎足真堪，便做他东床无愧。怎不教人鹊喜，教人鹊喜！这花烛定重辉，我和他命薄缘俱浅，全仗你文高福也齐。 〖鹊桥仙〗（生儒巾、员领、簪花、披红，众鼓吹、旗彩引上）巨鳌背上，广寒宫里，小试看花得意。嫦娥亲手付高枝，可似那人风味！ （见介） （旦）恭喜相公，秋闱首捷，春榜先声，裙布荆钗，忽然生色。 （生）多亏娘子才德兼长，内外并理，小生专心举业，才得成名。 （杂扮卖报人，叫上）卖《南京乡试题名录》。（连叫介） （生）叫家僮，买一张进来，且看扬州中了那几个？ （末买，送生看介）恭喜娘子，令表兄张仲友中了。 （旦喜介）有才的毕竟都中。 （生又看，惊介）怎么，那一窍不通的周公梦，他怎么也会中？这一定是弄手脚来的了。 （旦）他当初央汪教官作伐，曹公曾许他中后联姻。他既中了，毕竟要去说亲。小姐虽然不肯变节，万一曹公许了他，怎么处？ （生）这也教我没奈何。 （旦）奴家倒有个愚计在此。 （生）有甚么妙计？ （旦）闻得曹公中了甲榜，入了词林，小姐一定随任在京中。如今相公去会试，奴家要随相公进京，通个消息与小姐，一来破周公梦的诡计，二来图自己的机缘。相公心下何如？ 〖大迓鼓〗相随赴帝畿，寻沟问路，把红叶重题。（生）当初只因娘子没正经，惹出那场大祸，革去了我的衣巾。如今才挣得一件青袍上身，又不要去招灾惹祸。（旦）当初是孩儿家见识，轻举妄动，鼓了风波。我如今老成练达，计出万全，不是从前卤莽了。我老成不作轻佻计，管将今是赎前非。自有机缘，不须皱眉。 （生）论起理来，不该做这等迂阔的事。只是周公梦那个狗才，当初为鬼为蜮，弄得我家破人离。我的亲事不成也罢了，难道公然让他做去不成？也罢，就依了娘子，同到京中。我的亲事断不想了，只是不可使他得志。 〖前腔〗你把弓鞋裹铁皮，便津梁未惯，也莫辞疲。我和他相持鹬蚌情难已，宁可使渔翁得却这便宜。便束行装，休教怠迟。 （生）同上云轺谒帝畿，要从死路觅生机。 （旦）谁知死蟹还能动，岂料雌鸡也解飞。 [book_title]第二十四出 拷婢 〖中吕引子·菊花新〗（外带末上）中郎有女貌羞花，伯道无儿只靠他。病里度年华，何日遂向平婚嫁？ 下官曹个臣，只因女儿患病，医祷不灵。前日太医院来诊脉，说他是七情所感。我想他这病根，毕竟是从雨花庵来的。我当初在客边，不曾审问个明白。今日退朝无事，不免把留春拷问一番。叫院子，唤留春出来。 （末唤介） （贴旦上）才送茶汤归绣阁，又承呼唤到华堂。老爷有何分付？ （外）小姐这两日病体何如？ （贴旦）愈加沉重。 （外）他这病根从何处来的？ （贴旦）留春又不是个太医，怎么知道他那经受病？ （外）唗！贱丫头，都是你勾引成病，还在我跟前花言巧语。好好将雨花庵的事情从实招来。院子取家法伺候。 （贴旦跪介）老爷不须发怒，留春招来就是。 〖南吕过曲·琐窗寒〗雨花庵踪迹无他，不过琴逢女伯牙。小姐在庵里的时节，有个范大娘来进香，他在佛堂上吟诗一首，小姐听见技痒起来，和他一首。把诗篇唱和，彼此交夸。他两个志同道合，就在佛前结为姐妹。盟坚金石，难休难罢。不想老爷将小姐带来，莫说不能勾面别，就是那书也不曾寄得一封。硬分开双龙一匣，这便是病芽。形骸土木枉咨嗟，真魂却在天涯。 （外）你说的话虽不是指鹿为马，却定是以羊易牛，做诗是真，他与范秀才唱和，你怎么说到女人身上去？ （贴旦）屈天屈地，何曾见个男子的面？莫说小姐不曾见范秀才，就是留春也不知面长面短。 （外）岂有此理。难道为个女人，就想成这等大病，他爱范家女子那一件？ （贴旦）爱他的诗才。 （外）再呢？ （贴旦）再没有甚么。 （外笑介）世上有这等呆妮子！ 〖前腔〗笑从前针砭空加，奇癖原来为嗜痂。我只说他想着甚么，若要做诗的女伴，这京师不要说一个，一百个也有。这校书女史，遍满京华。看一呼自集，歌风奏雅。只怕他入山阴应酬不暇！（贴旦）有便有，只怕不像范大娘那样高才。（外）这大方去处，胡乱走出来的，也还强他几倍。大家，岂同井底那鸣蛙！你去对小姐说，教他把词坛战鼓先挝。 ——叫院子，到外面传谕，说老爷要收几个女门生和小姐结社，但是能诗的女子，三日后都来听考，考中的自然优待。 （末）理会得。 〖尾声〗（外）华堂早把珠帘挂，办净几明窗幽雅。看！有几个玉笋门生隔绛纱？ [book_title]第二十五出 闻试 〖南吕过曲·香柳娘〗（生上）羡神州帝京，羡神州帝京，果然佳丽，三都壮盛从来记。小生同娘子来到京中，投了寓所，访问小姐动静，闻得尚未曾出嫁，事有可为。只是侯门似海，书信难通。娘子教我到他门首打听，看有甚么人来往，好央他传消递息。此间已是，且喜得门上无人，不免在廊下暂立一立。借廊边暂栖，借廊边暂栖。他又没人在此，我为何这等战战兢兢？他不怒自然威，我无人也心悸。（叹介）这大门外尚且如此，那小姐的卧房，不知隔了几十重门槛，谁人敢走进去？况重重绣帏，况重重绣帏，便是那燕子能飞，不过到画堂而已。 这壁上有告示，待我看来。（看介）翰林院示：一应三姑六婆，不许擅入宅门。如违，送有司衙门重究不贷。呀，世间除了三姑六婆，还有甚么人传得消息？这等看起来没指望了。 〖前腔〗禁三姑六婆，禁三姑六婆，九门都闭，青鸾有信凭谁寄？不如回去，立在这里何干？（欲行又止介）猛回头要归，猛回头要归！束手莫能为，此心尚难毙。远远望见有人出来了。但不知是外面走动的人，还是门上巡逻的人？我心上又喜又怕。这来人是谁，这来人是谁？预把头低，息声吞气。 （末上）热宦门非罗雀比，谁延鹤颈把琴窥？甚么人在此窥探？ （生）我是会试的举人，借这廊下等一个朋友。 （末）翰林院的门首，岂是你等人的所在？ （生）再等一刻就去了。 （末）这门上冷冷清清，那些长班都那里去了？ （净、丑上）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老长家出来何干？ （末）老爷要收女门生，教你们传谕：凡是女子能诗的，三日后都来听考。 （生惊听介） （净、丑）为何忽起这个念头？ （末）只因小姐在扬州和一个女子做诗相得，如今离了他思念成病，故有此举。 （净）原来如此，我们分路去传谕。忙将贵人意，传与内家知。 （净、丑、末同下） （生惊喜介）怎么？这等说起来，小姐为我娘子想成病了。他要收女门生，是个绝大的机会，快回去和娘子商量。 〖前腔〗这新闻忒奇，这新闻忒奇！不无关系。不枉我低头耐性遭呵叱。来此已是寓所，娘子快来。（旦上）探侦人已归，探侦人已归，看他两颊笑容堆，多应有机会。（生）把佳音报知，把佳音报知。尚费踌躇，且休欢喜。 那小姐为你害了相思，十分沉重。 〖前腔〗为思伊念伊，为思伊念伊，竟成危疾，卢医难下相思剂。（旦）我料他不能无恙。既然病危，就该说出真情才是。（生）他把真情诉知，把真情诉知。（旦）他父亲怎么样？（生）诗病仗诗医，因开女科第。（旦惊介）怎么，难道要考女人不成？（生）也差不多。（旦喜介）我且问你，你还是眼见的，耳闻的？（生）亲眼见他家人在外面传谕，把招贤榜携，把招贤榜携。 （旦）几时考？ （生）若问场期，不过三日。 （旦）这等是天赐奇缘了。 （生）娘子莫欢喜，普天下的女子都去考得，只有你去不得。 （旦）我怎么去不得？ （生）你是他的仇人，他怎么肯中你。 〖前腔〗你缘何尚迷，你缘何尚迷，把前情忘记。有几个祁奚肯把仇家举？他不中你也罢了，只怕还要株连着我。他如今不知我改名换姓，你若去考，他查出脚色来，当初可以嘱托教官开我“行劣”，如今也可以嘱托试官不中我了。怕奸施棘围，怕奸施棘围！头不点朱衣，把刘蕡卷抛弃。（旦）你不要管我，我自有妙计，决不累你就是。（生）听娘行指挥，听娘行指挥。且看你妙算神机，出人头地。 （旦）我若中了，不说是你的妻子，只说父母双亡，一身无靠，他毕竟收我为养女。那时节我和小姐做定圈套，从里面打出，何怕亲事不成？ （生）这计太险。 〖前腔〗说将来可危，说将来可危，教人惊悸。隋珠弹雀非长计。你说不曾嫁人，认他为父。万一他的女儿不肯嫁我，反要把你嫁起别人来，怎么了得？莽生涯忒奇，莽生涯忒奇！本大利轻微，休担这干系。（旦）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我立志不从，他也强不得我。（生）这种道理愚夫也知道。贵良人不痴，贵良人不痴，只说道为甚么将个结发夫妻，将来儿戏？ （旦）我和你也要想个万全之策。若说是你的浑家，固然不可；若竟说没有夫家，也难止他的妄念。我如今只说父母在日，曾受过石家之聘，后来两家迁播，音信不通。埋伏一句，以为下文张本。 （生）说将甚么为聘？ （旦）叫花铃，取我的金钗、玉蟾过来。 （丑取介） （旦）这金钗奴家带了，说是你家聘物；这玉蟾你收了，说是我家回聘之物。后来以此为据便了。 〖双调·浆水令〗（旦）黄金钏收为聘仪，白玉蟾认为答礼，从今鸾凤暂分飞。（生）娘子去了，小生怎么寂寞得过？（旦）先有隆冬，后有盛暑。如今虽然冷静，明日我和他一齐嫁来，还怕热闹不过。眼前寂寞，日后欢娱。相公你须努力，莫委靡，我和你分头各自图争气。男和女，男和女，两元及第；妻和妾，妻和妾，双案齐眉！ （生）娘子你去了，几时转来？ 〖余文〗（旦）我锦旋之日难轻拟，直待好事成方才回辔。便区区金榜上题名我也誓不归！ [book_title]第二十六出 女校 （外便服，末、老旦随上）白玉堂中绛帐开，尽移九棘护三槐。公门别作收春计，伫看秾桃艳李来。——下官只因女儿绻怀诗侣，病入膏肓，只得用以酒解酲之法，选些闺秀，与他订社论文，破除郁结。已曾差人传谕，今日正是考期。院子、梅香，听我分付，这女举子不便面试，委你两个监场。院子远立瞭高，防他倩代传递；梅香近身巡视，防他怀夹私抄。各要小心，不可怠玩。 （末、老旦）理会得。 （外）我在后衙静坐，待来齐了，禀我封门出题。法向肃时消弊窦，题从难处别真才。（下） 〖双调过曲·普贤歌〗（净上）京师第一女书生，字大如桃识几升。平仄欠分明，吟诗信口成，情郎遇着题来赠。 〖前腔〗（小丑上）读书女士没科名，郁得文章异样疼。腹内怪膨脝，浑如闭月经，今朝一泻莫教剩。 （见介）姐姐莫非也往曹府听考么？ （净）然也。 （小丑）这等，是老年兄了，同行。 （净）后面又有两位来了。 〖海棠春〗（丑随旦上）文章自古能医病，管立使沉疴起枕。陈檄愈头风，孟句差颠症。 〖前腔〗（小旦道妆上）纷纷桃李都收尽，方以外尚余仙杏。贮我药笼中，引尔清凉境。 （同进介） （老旦）我禀出题，你禀封门。（下） （末禀封门介） （老旦持盒上） （净、小丑）题目还不曾出，供给先来了。 （净开介）呸！原来是几个纸团子。 （老旦）这是诗题，各拈一个。 （各拈，展看介） （旦）奴家是《班姬续史》。 （小旦）贫道是《红线掌笺》。 （净）在下是《凤儿题红》。 （小丑）区区是《苏娘织锦》。 （老旦）拈了题目，各人静坐构思，不得交颈接耳。 （各坐介） 〖正宫过曲·玉芙蓉〗（旦）班家有隽英，汉代多奇政。羡一朝盛史、兄妹相成。我想班姬以一女子，夺太史公著作之权，真是千载奇遇。虽然是他平日稽古之力，也还由汉天子破格之仁。若使班姬生在今时，谁许他恁般得志？倘若是有才不遇怜才圣，不过向绣阁香奁著小名。真侥幸，妒红颜有命，等闲间、与丘明迁固并芳声！ 〖前腔〗（小旦）将军不善文，幕府将谁聘？笑翩翩书记、儿女偏能。我想薛嵩与田承嗣为邻，承嗣素有吞并潞州之志，若不是红线替他消弭边衅，岂能长有潞州乎？他封疆不许强邻并，只亏个笔扫千军女隽英。红线原是女仙，偶向人间游戏，及至功成之后，白日飞升。方信神仙一事，不是妄诞。真堪敬，敬功成脱颖。看当年、樽前一笑已飞升。 （净）“凤儿题红”，就是御沟流叶的故事。若不是我平日喜看戏文，今日就要被他考倒。他出这等风致题目，一定是个老风骚，做首肉麻的诗应付他。 〖前腔〗诗题一叶轻，缘已三生订。悟从来才女、都会挑情。凤儿只因题了红叶，被人拾着，后来成了夫妻。他若不卖弄才情，不过老死宫中，那得见个男子的面？可见婚姻不必皆前定，也要钻穴逾墙巧作成。他题得一张红叶，就遇了一个男子。早知红叶这等会做牵头，便多题几张也好。嫌孤另，既良媒可倩。问当年、多题几叶有谁争？ （小丑）“苏娘织锦”，毕竟是苏秦的妻子在家织绢，见丈夫来不下机的故事了，难道还有第二个苏娘不成？ 〖前腔〗苏娘纺织勤，只为家悬磬。见夫来不下、机杼难停。是便是了，但这个“锦”字，也要用些事实衬贴衬贴才好，不然他要笑我腹内空虚。（想介）有了，不消别处去寻，只在本事上发挥就是。那衣锦还乡的“锦”字，用在里面何等切题！儿夫莫怪心肠硬，要待你昼锦归来衣此行。（笑介）这等巧思，谁人想得到？断然第一无疑了。谁能并，定巍然特等。岂区区、闺中三友敢相衡？ （老旦收卷下） （小丑、净）列位的诗，可都得意？ （旦、小旦）风檐寸晷之下，那有好句？不过塞白而已。二位佳作何如？ （净）小妹的诗虽不好，“机”到还来得溜。 （小丑）小妹的诗也平常，只落得个题无剩义。 （小旦背对旦介）他两个这等夸张，不知怎么样的文理，且待我试他一试。（转介）他在里面阅卷，我们闲不过，大家联句何如？ （净、小丑）没有诗题。 （旦）就将今日四个题目联作一首，只要贯串就是。 （净、小丑）这等，请起韵。 （旦吟介）才拈班管校残编， （小旦）又接飞书唤草笺。 （净）纸尽拾些红叶凑， （小丑）织成一匹做衣穿。 （小旦）请问第三句怎么解？ （净）你们一个要校书，一个要草笺，那有这许多纸写？只得拾些红叶凑凑。 （旦）这也罢了。第四句怎么接得下？ （小丑）你们都不曾读古。上古之世，不曾制衣服，都将木叶为衣，故此把拾来的红叶，织成一匹做衣穿。 （旦、小旦笑介）真是匪夷所思。 （老旦持卷上）《班姬续史》是那一位的？ （旦）奴家的。 （老旦念介）兄未成书妹踵将，千年文字数班香。女中何代无良史？才格惟闻破汉皇。——此诗才识俱高，风格又别，是左芬、道韫之流。取第一。——《红线掌笺》是那一位的？ （小旦）贫道的。 （老旦念介）羽仙游戏入军中，书记翩翩代女工。欲使强邻弭噬虎，不辞小技擅雕虫。——此诗风神翩逸，颇类鱼玄机，取第二。——《凤儿题红》是那个的？ （净）在下。 （老旦念介）一叶题诗嫁一郎，一郎出去守空房。早知红叶能如此，一日题他十二张。——老爷说：这是苏州山歌的声口，不入雅音，不取。 （净）孔子删诗，不去郑卫，便取卷风流些的也好。 （老旦对小丑介）《苏娘织锦》一定是你的了。 （小丑）不是我，谁人做得出？ （老旦念介）六国夫人不下机，做来生活世间稀。闲时织待忙时用，夫婿还乡制锦衣。——老爷说：诗倒有些作意，只是题目认差了。这是窦滔之妻苏蕙娘织锦回文的故事，怎么做到苏秦家里去？题旨错了，纵有好诗也不中。 （小丑）近科做差题目，中了的尽多，只要文字好，何须这等死煞。 （老旦）中式的请坐，老爷出来相会，领进去见小姐。不中的请回。 （净、小丑）刘蕡已落孙山外，此辈登科也汗颜。（下） （外上） 〖破阵子前〗不负选奇搜胜，彀中已入双英。 （见介） （外背介）怎么有个女冠在里面？我曾有三姑六婆之禁，不好作法自弛。叫院子封十两书仪伺候。 （对小旦介）本待留与小女结伴，因在方外，不敢相羁。书仪十两，权为润笔之资，改日再当领教。 （小旦谢介）霞帔不入霓裳伴，归去山中卧白云。（下） （外）请问小娘子仙乡、贵字，尊堂在否？ 〖雁来红〗 〖雁过沙〗（旦）椿萱久替零，家山梦里青，笺云小字崔为姓。（外）曾字人了么？（旦）镜台虽受温家聘，鱼杳雁沉虚旧盟。（外）既无父母，又未曾出嫁，飘零异国，何以为情？ 〖红娘子〗（旦）虽不幸，身如浪萍，也甘守红颜命。 〖商调·簇御林〗（外）你原来是无家客，影伴形，说将来，情可矜。我怜才岂肯唯天听？老夫止生得一个小女，闺中无伴，小娘子若不见弃，就留在敝衙，与小女结为姊妹何如？（旦）若得如此，实为万幸。这等，容奴家拜在膝下。（拜介）（外）喜玉树芝兰并，好看承，一般爱惜，谁敢说螟蛉？ 〖尾声〗（旦）我求师得父真天幸，你真个是文章司命。（外指内介）还有个骨肉斯文在帘内等。 （外）常怪时流不重贤，怜才只向口头怜。 （旦）解推立使孤寒起，方信人司造化权。 [book_title]第二十七出 惊遇 〖南吕引子·薄幸〗（小旦病容，贴旦扶上）迹滞人寰，名登鬼簿。似异乡穷国，束装归旅。未偿余债，把身羁住。（贴旦）休凄楚，看顷刻知音相遇，叙衷曲，自宽愁绪。 〖浪淘沙〗（小旦）神体不相亲，窀穸为邻，清晨白昼总黄昏。梦里不知身尚在，乞取男身。（贴旦）卢扁往来频，徒费辛勤，但能医国不医人。伫看芝兰新入室，香返离魂。 小姐，方才院子讲，老爷考中了一个女门生，要领进来和小姐清谈散闷。 〖过曲·罗江怨〗（小旦）我恹恹已待殂，慵挥晋塵。今生不与人作徒，满怀幽结向谁舒也？俺待向寂寞泉台，等个来生侣。（贴旦）小姐何不将外面考题，也做一首？（小旦）吟诗债已逋，吟诗债已逋，没福和那阳春曲。 〖一剪梅〗（外上）为选骊黄得牝驹，门下非虚，膝下非虚。（丑随旦上）愿闻《诗》、《礼》借庭趋，《礼》为《婚仪》，《诗》为《关雎》。 （外）我儿，爹爹取了个得意门生，他已拜我为父，你和他是姊妹了。留春，扶小姐下来相见。 （相见，小旦惊介） （背对贴旦介）留春，你看他俨然是范大娘的模样。 （贴旦）不但他像范大娘，连那丫鬟也像花铃的嘴脸。 〖双调·园林好〗（旦）小姐，念奴家风尘贱躯，何缘向齐门滥竽。今日初见呵，便荷你垂青凝觑，况久后更何如，况久后更何如？ （小旦背喜介）不但面貌相同，连声音也无异，一定是他无疑了。我且把几句好话答他，待爹爹去了，问他就是。（向旦作笑容介） 〖嘉庆子〗姐姐，我和你逼真一见浑似故，不是那套语初交旧不如。我从今呵，愿把腹心相许。何手足敢相殊，何骨肉敢相逾？ （外大笑介）神医，神医！妙药，妙药！我儿到京三载，不曾有个笑容。今日见了他，不但破涕为欢，连气色都转了。爹爹的药方何如？（又笑介）留春，好生服事两位小姐。从今学得医儿法，传与人间父母知。（笑下） （小旦）你可是范家姐姐？ （旦）正是。 〖哭相思〗（旦、小旦）向只道相逢泉路，何幸得重欢晤？ （小旦）姐姐，你从那里飞来？姐夫今在何处？你为何重作女儿打扮？ 〖尹令〗问伊突来何处？问伊良人何许？问伊不笄何故？好教我疑从喜生，莫不是流落天边旅雁孤？ 〖品令〗（旦）娘行放心，并没甚非虞。良人得隽，偕奴上公车。（小旦喜介）原来姐夫中了，可喜可贺！（旦）当初只因说亲一事，触犯尊翁，临行嘱托教官，将范郎申了行劣，革去前程。我两口儿只得移归故里，复姓归宗，范郎侥幸中了解元。我如今若说出原情呵，愁伊阿父，触起从前怒。前车非远，一覆岂堪重覆！因此上卸却云翘，重把儿时小髻梳。 （小旦）你原来如此多情，不负我病得这般沉顿。 〖豆叶黄〗“情痴”两字，毕竟输我辈裙裾。笑世上薄幸男儿，笑世上薄幸男儿，半路把红颜丢负。不枉了闺中豪杰，女中丈夫。远隔着万水千山，远隔着万水千山，跋涉前来，还趁我残生未殂。 〖玉交枝〗（旦）都是我将伊耽误，俏身躯全不似初。骤然一见教人怖，喜如今渐觉神苏。（小旦）奴家别后苦情，一言难尽。（旦）你这容颜已写成闺怨图，不须更把衷肠诉。幸相逢把愁眉共舒，幸相逢把愁眉共舒。 （小旦）姐姐，你来便来了，将来怎么样结果？ 〖江儿水〗巧计愁成拙，欢声虑变吁。探珠项下愁龙寤，盗铃耳畔难声护，救人井底将身误。欢处也须回顾，终不然姊妹团圆，拆散夫妻两处。 （旦）且待石郎会试出来，再作道理。我和你苦了三年，今日相逢，且寻乐事，不得又起愁肠。 〖川拨棹〗休长虑，得相逢，且暂娱。水到处自会成渠，水到处自会成渠。料苍天不终困予，把从前愁尽驱，自今朝乐有余。 〖尾文〗（小旦）我神清气爽浑如故，竟不识病归何处？（旦）我和你共枕同衾此夜初。 （携手下） [book_title]第二十八出 帘阻 〖中吕过曲·剔银灯〗（净儒巾、员领，带小丑上）笑区区生来命好，不读书居然中了。安排头带乌纱帽，先娶妻后更娶小。买良田，把花园起造。骋尽豪华兴，都在这遭。 不须刺股更悬梁，别有求名觅利方。 转劣为优人莫测，偷天换日鬼难防。 割来卷面无痕迹，费去钱财有限量。 我替别人当举子，别人替我做文章。 不是我老周惯做亏心事，只为富贵催人日夜忙。 ——我周公梦自从买了一名科举，走去观场，也是我命该发达，撞着一个科场老吏，写了个欠票与他，他在场中把别人绝好文字割来，凑在我的卷面上。谁料三分人工，七分天意，挂出榜来，果然中了。随往各衙门说些分上，赚些银子，还了前账，白白落得这个举人。你说便宜不便宜？虽然如此，会试不比乡场，须要另做一番手脚。割卷不可再试，传递难乎其人。我如今用个怀挟的法子，抄了几百篇拟题文字，又录了一卷二三场。任他出去出来，不过是这几个题目，料想没有五书六经；凭他拟长拟短，不过是这几篇后场，料想不考诗词歌赋。只有一件，俗语说得好，家家卖酸酒，不犯是高手。全要做得干净。我如今将文字卷做个爆竹的模样，等待临场时节，塞在粪门之中，就是神仙也搜捡不出，岂不妙哉！说便这等说，也亏我当初喜做龙阳，预先开辟了这座名山，以为今日藏书之地。昨日将来试一试，竟是轻车熟路，绝非鸟道羊肠，何等便益。若待临时作法，虽有五丁力士，也要费许多穿凿之功。（笑介） 〖正宫·四边静〗这藏书秘笈真奇妙，非囊又非橐。带进棘围中，试官不知觉。场题遇着，将来直抄。这是我肚里出来的，逼真好才学。 场期还有几日，我如今且先做一件要紧的事。当初曹个臣许我中后议亲，此时正是议亲的时节了。我若娶得曹小姐为妻，一来做官时节，省得去请幕宾；二来有个翰林阿丈在朝，不受上司的气。这关系不小。况且范介夫改名石坚，也中了浙江乡试。他若孽根未断，来到京中，未免又生痴想。我须要对曹公说破，方不为他所欺。叫长班，写个晚生帖子伺候。 不日称愚婿，权时写晚生。 相逢知刮目，倒屣下阶迎。 （下） 〖仙吕引子·番卜算〗（外便服，带末上）儿女病新差，阿父宽怀抱。安排球彩觅良缘，谁中屏间雀？ 下官自从取了崔笺云与女儿作伴，且喜女儿病体霍然，容貌复故。今当大比之年，将来三百名中，定有几个青年未婚的进士，就在榜上择婿便了。如今会场伊迩，若论资俸，下官也该入帘。只是夤缘的多，不知可轮得着？我也听其自然。正是：莫与时流争敏捷，且安吾命守迂疏。 （净、小丑上）娇客来从千里外，料应有鹊报檐前。 （末传介） （外看帖介）原来周公梦中了。我想当初汪仲襄曾替他作伐，我许他中后议亲。他若还说起此事，怎么样对他？（踌躇介） （丑急上）报，报，报！ （末）报甚么？ （丑）报曹老爷入帘。 （末禀介） （外）既报入帘，就该回避。叫院子封门。 （末应，出见净介）老爷报了入帘，避嫌谢客。相公请回，场后相见。 （封门介） （外）莫怪关防密，须知功令严。（末随下） （净）我若早来一刻，他报入帘，毕竟通个关节与我。不但亲事，连功名都到手了。有这等不凑巧的事！ 〖正宫·福马郎〗命薄命薄真命薄，来迟一刻把机缘错。丈人做房考，我这些儿福也不能叨。你避嫌避别个，自家女婿见见何妨？何用忒妆乔！我和你真骨肉，怕甚么口哓哓！ 罢！我有这满肚泻出来的文章，还要甚么关节？待中了来说亲，不怕他不许！ 才高不用丈人扶，身贵才将好事图。 且去屠龙磨利剑，不须守兔待枯株。 [book_title]第二十九出 搜挟 （小生扮氤氲使者上）莫道姻缘是偶然，红丝端的暗中牵。奸雄空使回天力，铜雀何曾锁丽娟。——自家氤氲使者便是。自从在雨花庵暗引崔、曹二女缔就姻盟，后来被周公梦那厮阴使诡计，拆散鸾凰。如今周贼恶贯已盈，石生功名垂就，我不免与文曲星君、朱衣使者商议：先使周公梦怀挟的事情败露，痛受官刑，以为作孽之报；后将石坚试卷投入曹有容房中，使他由师生而结成翁婿。今日是会试头场，须往棘围中走一遭来。正是：罪恶贯盈终有报，姻缘际合岂无天？（下） 〖仙吕过曲·小蓬莱〗（末冠带，众扮门子、军牢、皂隶上）绣斧威名山重，监文场夙望增隆。燃犀自矢，严搜赝鼎，务出真龙。 下官京畿御史，奉旨监场。外杜举子之夤缘，内绝帘官之线索。正是国家隆重之典，仕路清浊之源。非徒任怨任劳，还要其难其慎。——叫军校。 （众应介） （末）往年会试不比乡场，搜检只行故事，以致鱼龙混入，真伪兼收。今日务要加严，不可仍前忽略。 （众应介） （末）开门，点举子进来。 （鼓吹，开门介） （杂执牌引生上）第一牌举子进来。 （旦）仔细搜检！ （众呐喊，搜介）搜检无弊。 （生领卷下介） （杂执牌引小生上）第二牌举子进来。 （旦）仔细搜检。 （众呐喊，搜介）搜检无弊。 （小生领卷下） （杂执牌引丑上）第三牌举子进来。 （旦）仔细搜检。 （众呐喊，搜介）搜检无弊。 （丑领卷下） （杂执牌引净上）第四牌举子进来。 （旦）仔细搜检。 （众呐喊，搜至臀后惊介）怎么，这个相公是有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