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意中缘
[book_author]李渔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戏曲,传奇,完结
[book_length]63118
[book_dec]传奇。清李渔(1611—1679?)撰。二卷,三十出。题“湖上笠翁编次,禾中女史批评”,前有书法家范骧1659年序、女才子黄媛介序,后有鉴赏家徐林鸿跋。渔有《笠翁传奇十种》已著录。此剧乃十种之一。 约于清初成书。敷演明万历时画家董其昌、陈眉公事,惟情节全系虚构。写杨云史、林天素事。两人侨寓西湖,杨能伪作董其昌之书画,林能伪作陈继儒之书画,中经种种奇幻曲折,杨嫁董,林归陈,“各自成双”。黄媛介序云:“平增院本家一段风流新话,使才子佳人良愿遂于身后。”此即作意所在。而标曰“意中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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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范骧序
唐人诗谱入乐府者,往往问价于优伶。如李龟年江潭筵上,每唱王摩诘“清风”、“红豆”之歌;而李君虞受降城诗,教坊乐人取为声乐度曲是也。唐时梨园歌者,又往往倚诗人为声价。如刘采春能唱元微之《望夫歌》,便称言词雅措;而长安妓能唱白乐天《长恨歌》,便云不同他妓是也。
予自吴阊过丹阳道中,旅食凤凰台下,凡遇芳筵雅集,多唱吾友李笠翁传奇,如《怜香伴》、《风筝误》诸曲,而梨园子弟,凡声容隽逸、举止便雅者,辄能歌《意中缘》,为董、陈二公复开生面。
夫唐人不作而小说家穷,元曲辍音而传奇道尽。笠翁天才骚屑,触手则齐谐、诺皋比肩,摇笔则王实父、贯酸斋接迹。近自汤临川《牡丹亭》、徐文长《四声猿》以来,斯为绝唱矣。当事诸公购得之,如见异书,所至无不虚左前席。或疑李子雪驴风马,屡空不给,何至名动公卿乃尔?彼《清平乐》词,李龟年持金花笺,梨园子弟抚丝竹,至尊亲调玉笛以倚曲,手持颇梨七宝杯酌西凉蒲萄酒者,更何人哉!
时顺治己亥中春,东海社弟范骧文白氏漫题于连山草堂
[book_title]黄媛介序
不慧自长水浮家西湖,垂十年所矣。湖曲一椽,日与落照晚峰相狎,饥思煮字,闲或看云。每叹许大西湖,不能生活一担簦女士,岂西子不能让人耶?
然而三十年前,有林天素、杨云友其人者,亦担簦女士也。先后寓湖上,藉丹青博钱刀,好事者,时踵其门。即董玄宰宗伯、陈仲醇征君亦回车过之,赞服不去口,求为捉刀人而不得。今两人佩归月下,身化彩云久矣!
笠翁先生性好奇服,雅善填词,闻其已事,手腕栩栩欲动,谓邯郸宁耦厮养,新妇必配参军,鼓怜才之热肠,信钟情之冷眼,招四人芳魂灵气,而各使之唱随焉。奋笔絺章,平增院本家一段风流新话,使才子佳人良愿遂于身后。
嗟夫!孽海黑风,茫无岸畔,从来巾帼中抱才负艺者,多失足于此。苟不幸而失足,斯亦已矣,何至形销骨毁之后,尚乞灵于三寸不律,为翻月籍而开生面耶?抑造物者亦有悔心,特请文人补过耶?此不慧之所以心悲意怜,而欲倩巫阳问之湖水也。
鸳湖黄媛介皆令氏题
[book_title]第一出 大意
(末上)
〔西江月〕
才子缘悭夙世,佳人饮恨重泉。黄衫豪客代称冤,笔侠吟髭奋拈。
追取月中簿改,重将足上丝牵。戏场配合不由天,别有风流掌院。
〔前词〕
试考《会真》本记,崔张未偶当年。《西厢》也属意中缘,死后别开生面!
作者明言虚幻,看官可免拘牵。从来无谎不瞒天,只要古人情愿。
〔庆清朝慢〕
董子、陈生,齐名当世,文词翰墨兼长。有女双耽画癖,各仿才郎。瞥见情留尺幅,分头拟效鸳鸯。风波起,一投陷阱,一遇强梁。
从奸党,随豪客,周旋处,大节保无伤。赖有江生仗义,彻底劻勷。救出男妆女士,便充佳婿代求凰。逢良友,齐归赵璧,各自成双。
名士逃名,偶拉同心友,
才女怜才,误落奸人手。
两番嫁婿,都是假姻缘,
一旦逢亲,才完真配偶。
[book_title]第二出 名逋
〖破阵子〗(生冠带,外扮院子随上)吏隐难张雀网,名高也集蝇膻。太史真同牛马走,只为才多却受鞭,无能反是仙。
〔鹧鸪天〕
暂脱朝冠髩未蓬,苍生尽望黑头公。身随一鹤官如水,赋卖千金道不穷。
仇画卷,怪诗筒,悔将末技擅雕虫。踏穿门限千重铁,空与时流作字佣。
下官董其昌,字思白,别号玄宰,南直华亭人也。弱冠登科,壮龄主政。官闲金马,读穷中秘之书;名贮玉瓶,首备端揆之选。近因主上倾心妇寺,逆耳忠良,下官自知直道难容,退居林下。这不过是暂负苍生之望,稍回丹陛之心。出而图君,少不得就在指日。只是一件,下官生平撇不下一肩愁担,倒不为宦海的风波;忙不了半世苦工,只受着名场的磨劫。悔只悔少年时,既不合游心艺苑,浪播工书善画之声;又不合树帜词坛,致受名重才高之累。终日价挥汗成风,泼墨如雨,给不尽好事之求。只怕这髭须拈尽,心血呕干,难免作修文之选。下官同社里面,有个高士陈眉公,他也为名高致累,与下官同病相怜,被这些征诗征文、索书索画的缠扰不过。前日约他同往西湖,埋名隐迹,暂讨几时安逸了回来。况且湖上有个江怀一,是我辈同盟好友,不怕没有主人。下官今日拜客回来,想眉公必来相订。叫家僮,取便服来换了。一面到门外伺候,陈相公到来,即便通报。
(外)晓得。
(生换披巾、行衣介)
〖前腔〗〔(小生巾服上)〕辞却牺牛文绣,容吾野鹤翩跹。只愧名根除不净,又变山林作市廛,磨人砚欲穿。
——小生陈继儒,与董太史有逃名之约,游装已束,不免促他早行。
(外)陈相公来了,待小人通报。
(入传,生接见介)眉公,西湖之行,定在何日?
(小生)小弟的竹炉茶灶、药裹诗囊,已着奚奴挑送下船了,就约玄翁今日同行。
(生)这等甚好。叫家僮。
(外应介)
(生)这一番出去比往常不同,只将布衾、野服带几件随身,那些冠带轿伞一概不用。就是船舱外面,也不许贴封条,灯笼上面,也不许写“董”字,恐怕人识认出来,又生缠扰。
(外)理会得。
(生)眉公,我和你此去,好象甚的而来?
〖玉芙蓉〗似一对蓬莱避劫仙,见草木皆雷电。还只怕捕风捉影,追下遥天!全靠那淡妆浓抹西施面,掩映我逃越归湖范蠡船。料此处逃名便,肯容人息肩。不似那鄙终南,做仕途捷径惹尘缘!
(丑扮宦仆,持书上)文人一字千金贵,驿使双鱼万里通。门上有人么?内阁张老爷有书在此,求董老爷做寿诗一首、序文一篇,改日差人来叩领。
(外传介)
(生)知道了。
(外出回介)
(丑下)
(副净扮宦仆,持书扇上)为求几笔画,走尽万重山。门上有人么?吏科王老爷有书拜上你们老爷,说有扇一柄,一面求字,一面求画,就烦老爷拨冗一挥,叫我在此等候。
(外传介)
(生)你对他说:目下事冗,概不写字作画。放在这边,改日来取。
(外出回介)
(副净下)
(生叹介)眉公,你说这等缠扰,怎么教人应付得来?
(小生)小弟也苦于此。若只替他做诗做文、写字画画也罢了;有一个人还要打发一封回书,所以更苦。
(生)老兄比小弟不同,小弟有这些年家故旧,走书征索,义不容辞。老兄飘然物外,就是朝廷的征聘,尚且被你辞脱了,何况笔墨应酬,有甚么辞不掉去?
(小生)玄翁有所不知,倒是朝廷的征聘可以辞得,这笔墨应酬反辞不得!
〖前腔〗呼来不上船,天子容贫贱。这平交等辈,那怕你野鹤骄猿。说便是这等说,若要讨那四方说好人称愿,那里真有十指如槌笔似椽?逞甚么精神健,去真耕砚田。到头来,笔资只勾药炉煎。
——我想求诗求字的,还容易打发,惟有索画一事最难应酬,须要逐笔图写出来,不是可以倚马而成、援笔而就的,最是一桩苦事,当初极不该学他。
(生)便是这等说。
〖前腔〗终朝绘辋川,手逐霜毫倦。送他人愈疟,己病难痊。博得个残煤断茧人争羡,费多少腕脱神疲我自怜。教人怨,怨当年计偏;惹无端,山灵水怪把人缠!
——我们两个都是有家累的人,此去不久也就要回来。西湖既非久住之乡,避人不是长便之策。仔细想来,只除非各寻一个捉刀人带在身边,万不得已的自己应酬;可以将就打发的,就教他代笔,这才是个长久之计。
(小生)小弟也要如此。只是那里寻得出这个人来?
(生)有个主意在此。如今天下假我们的名字画画的,不知几千百家,以后留心细看,见有画得好的,定要寻访着他,请在家中代笔,岂不是好?
(小生点头介)此计甚妙。
〖前腔〗兰亭到处传,真本谁能辨?但经传佛手,即是真诠。(生)只要画得有几分相似,就不十分到家,我和你指点一指点,改正一改正,就可以充得去了。(小生)正是。只要这真方不误人间病,又何妨假药权充市上仙!只有这个图谋便,可经长耐远;煞强如,避人到处学逃禅。
(外)行李收拾完了,请老爷、相公下船。
名重才高计转疏,应酬无奈作诗逋。
还愁前路多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吾。
[book_title]第三出 毒饵
(净僧帽、艳服,作油腔上)
空门寄迹十余年,不靠弥陀不靠天;
单靠一双识货眼,贱收骨董卖湖边。
自家乃是西湖边上一个卖骨董的和尚,法名叫做是空。原是京师里面一个有名的光棍,只因做桩脱空的事,犯了大罪,逃走出京。恐怕人识认出来,只得削发做了和尚,来到杭州开个古玩铺子。全亏这双识货的眼睛,认得些骨董字画,烂贱的收,烂贵的卖,不上十年,做起一二千金家事。如今正要打点还俗,娶一房标致老婆。不想这边新出一位佳人,是个穷秀才的女儿,叫做杨云友。不但姿容绝世,文艺精通,又且画得一手好画,他摹仿董思白的山水,一些也不差。我常常拿些绫绢,送些笔资去央他画了,放在铺子里卖,再没有人说是假的。我又借讨画为名,打扮得齐齐整整,时常到他家去走动,拚些水磨工夫去调戏他。万一弄得上手,做个先奸后娶,只消靠他那管笔,就可以受用一生了。世上娶老婆的,那有这等用不尽的妆奁?昨日又送一幅绫子去画,我如今带了几两银子,且往他家去踱踱了来。(行介)
〖驻云飞〗僧帽笼头,新夹的袈裟里外绸。裙褶和衣袖,都是香熏透。嗏!谁道不风流?堪偕佳偶,这两鬓无毛,却象还年幼。怪不得世上佳人爱比丘。
(下)
〖紫苏丸〗(旦贫妆上)贫无彩线供挑绣,借丹青偶消闲昼。悔无端漏泄被人传,虚名谬窃闺中秀。
〔菩萨蛮〕
腰肢本是生来细,岂因忍饿增娇媚。无力办霓裳,人言喜淡妆。
笔耕为口计,尽道夸才艺。种种谤人声,冤哉不忍听。
奴家杨氏,小字云友,别号林下风,钱塘文学象夏公之女也。生来貌不容妆,眉无可画。德言恭貌,受胎教于慈亲;翰墨词章,得家传于严父。不幸萱花早谢,长依椿树为荣。所苦者,家计凋零,治生无策,又兼屡年欠下积逋,子母相生,日重一日。还喜得奴家粗通翰墨,略晓丹青,虽然得些润笔之资,以助薪水,究竟这千疮百孔,那里补救得来?如今天寒岁暮,家无宿粮。爹爹出门图馆去了,又不知成与不成?昨日是空和尚,送一幅绫绢在此,不免替他图画起来。
(捏笔想介)画个甚么境界好?
〖月云高〗暗中思构,眼瞬眉频皱。如今是初冬时候,照眼前景致,画些枯木竹石罢了。(画介)景物随时淡,竹石和人瘦。还要画些竹篱茅舍,间在树木之中才好。也罢,就把我这间破房子画在上面,做个穷人家的小像罢了。(又画介)替家宅传神,门无限,墙多窦。这门外呵,画一个曳杖父归来晚;这门内呵,画一个呵冻女吟诗守。这溪上呵,非是我几笔残桥断不修,只怕有索债人来古岸头!
画完了。待我题首诗在上面,然后落款。
(写介)“贫闺风透壁全无,吹得诗肠别样枯。呵冻自传蓬户影,也堪补入郑公图。”
(搁笔介)呀!倒是我失检点了,他教我摹仿董画,我怎么做自己的诗?被人看出破绽来,怎么了得!如今要落董思白的款,又与诗上口气不同;若落了自家的款,他断然不要。这怎么处?
(沉吟介)也罢,那和尚是不通文理的,就落董思白的款,他也看不出。或者又有个不通文理的人来买了去,也不可知。且等我写起来。
(写介)
〖前腔〗冒名颜厚,强把燃眉救。款落完了,待我用起图书来。(印介)假印刊来惯,法网偏能漏。嗳!我想那董思白,不知怎么样一个人儿,就这等多才多艺?如今仕宦之中,能书善画的尽有,只是下笔就叫字,落墨就叫画了。那里像他的翰墨文章,样样都登峰造极。不因他是纱帽丹青,宽责备免穷究!我想他那位夫人,不知修了几世,才嫁着这等一个才子!我们贫贱之人呵,便做他个捧砚妾也难侥幸,为甚么才子福直恁的轻消受?呸!好没来头,他不知是甚么时候的人,如今在世上不在世上,好好的去想起他来?这的是闺里无人不害羞,向纸上寻郎作好逑!
〖不是路〗(末皓髯、敝衣上)载月归舟,水冻无鱼枉下钩。(旦)爹爹回来了,图的馆事何如?(末摇手介)图难就,典衣空自贿曹丘。(旦)为甚么不成?(末)说来羞,一家有馆人争觅,被个捷足高才把利收。(旦)原来被人图去了。(末)难道我穷儒口,那几碗黄齑饭也难消受,这天心难叩,天心难叩!
(丑扮债主上)秀才心不善,借债图诓骗。不怕打官司,只怕坏体面。——老杨在家么?
(末惊介)我儿,讨债的又来了。没有银子还他,不好出去见得,你回他不在家里罢。
(旦)是那一个?
(丑)讨银子的。
(旦)方才出门去了。这几日手头不便,改日送来罢。
(丑背介)明明在里边说话,又回我不在家,不免闯将进去。
(闯进,旦避下)
(末)呀!怎么走进内室里来?不成体面,快些出去。
(丑)好体面,好体面,男子欠债推家眷。乌龟传授的法儿高,钻在壳中寻不见。
〖前腔〗我笑你空做儒流,头上方巾不盖羞。(末)不瞒你,如今时运不济,没钱还你,故此无颜相见。等我老运一发,自然一并奉还。(丑)若待你时来后,只除非海变桑田才把账勾。你有这样一个标致女儿在家,怕没有银子还债?我代伊筹,倒不如开门接客龟伸颈,也强如躲债逢人鳖缩头。(末怒介)胡说!你要讨银子,也只该好好的讲,怎么这等放肆起来?我做相公的人,乌龟是你骂的!(丑)自古道欠债如管下,还了两平交。你不还,我要骂。(末)你越骂,我越不还!(争嚷介)(净冲上)妆就风流态,来亲窈窕娘。只求爷不在,便好诉衷肠。呀!里面甚么人喧嚷?不免竟走进去。(进介)杨先生,为甚么与人争闹?此位是谁?(丑)是讨债的。(净)他少你多少银子?(丑)当初借我五十两,三年本利不还。如今总结了一百两欠票,每月三两利银,写过逐月来支的。(净)将本求利,难怪你取讨。只是看斯文面上,不该破口骂他。(丑)他若不还,莫说骂,还要打哩。(净)不要是这等,贫僧有个道理。(袖中摸银介)休相殴,解纷不便开空口,向袖中抖擞,袖中抖擞。
(出银介)偶然带得三两银子在此,替他应出来,权当一个月的利钱,请收下。
(丑接介)难为师父了。这等,我且回去,到第二个月再来。权收一月利,暂放几时心。(下)
(末、净揖介)
(末)多谢了,若不是师父解纷,还要受他的怄气。
(净)他是个守钱虏,那里晓得敬重斯文?不要计较他罢了。只是一件,这注银子也要设处还他便好,不然利上起利,怎么当得起?
(末叹介)不瞒老师父说,所欠还多,不止这一项。如今老夫又不处馆,一家薪水之费,单靠着小女这几两笔资,那里有得还债?
(净)这等说起来,就果然难处了。
〖皂角儿〗(末)叹资生田无半畴,论生涯一双空手。止靠着闺中笔头,硬糊着爷儿双口。怎能勾积余钱,偿宿债,毁新书,焚旧券,把孽账全勾?老师父,莫说债不能还,就是亡妻的灵柩尚在家中,还不能勾归土。你不见堂前冷柩,暴露未收;要待我,数茎残骨,共委荒丘!
(净)贫僧有一句肝膈之言奉劝,又怕唐突,不敢启口。
(末)忝在相知,有话何妨赐教。
(净)贫僧闻得令爱小姐也长成了,何不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送他出阁?令爱有那样高才,又有这般绝技,就多接些聘金也不为过。那时节债也可以还,丧也可以举了。
(末)老夫一向也有此意,只是一个做体面的人,怎好卖女还债,受聘葬妻?如今这口饿气也争不来了,将来毕竟要上这条路。老师父在翰墨中走动,往来的都是富室宦家,若有门当户对的,就求老师父作伐。
(净)如此甚好,只是出家人不便做媒。
(末)这也无妨。
(净)领教了。
〖前腔〗我结交的是三公五侯,贸易的是艺林才薮。少甚么儒流宦流,托区区觅寻佳偶。定拣个貌潘安,才子建,富陶朱,贵赵孟,做凤匹鸾俦。不吃他谢媒喜酒,不费你抛郎彩球;就是那,迎亲仆从,也教他自备干餱。
——贫僧告别。(又摸袖出银介)还有十两银子,一发留在这边,少助薪水之费。
(末)岂有此理。方才那三两,或者当做小女的润笔,还受之有名;这是无功之禄,怎么好领?
(净)少不得还要来求画,收在这边总算就是。
(末)这等说起来,就要拜领了。(收介)
(净)昨日送来的那幅绫子,不知画了不曾?
(末)这桌子上面的,想必就是。
(取画付净介)
(净)听君苦语暗销魂,不觉缁衣有泪痕。
(连叫“可怜”下)
(末叹介)你看他唧唧哝哝而去,都是些怜贫惜苦之声,果然是个好人。难得,难得!
正是:莫道蛇心多佛口,慈悲毕竟出空门。
[book_title]第四出 寄扇
〖海棠春〗(小旦淡妆上)烟花抹煞人多少,从一妇,动相讥诮。那识污泥中,也产青莲好。
身在风尘志出尘,但将业障了前因。贞心不逐颜躯坏,留待他年剖示人。
妾乃闽莆妓女林天素是也。不幸双亲弃早,将身堕入青楼。虽居莺燕之场,时切雎鸠之慕。纵不能守贞待字,却也曾择友而交。生来一十八年,所交与者不过文人数辈而已。奴家常恨生在南蛮鴃舌之乡,不见中都文物之士。又闻天竺乃中华之佛土,西湖为人世之蓬莱。故此瓣香裹粟而来,要酬我生平三愿:一愿向三竺僧伽,忏悔生前业障;二愿借西湖勺水,浣除笔底尘凡;三愿觅一个才情相副之人,遂我从良之志。自从前日来到杭州,还了香愿,在这西子湖头,赁一所庄房住下。且喜得门无剥啄之声,梦有安恬之趣。溪山授我画诀,鸥鹭引我诗魂。还不曾见异人交名士,这胸中学问早已长进了几分也。
〖风入松〗十年幽恨此时消,一棹移来蓬岛。名山是药把枯肠疗,睡卧里画缠诗绕。终日对双峰六桥,把三山梦等闲抛!
我在闽中的时节,闻得杭州地方有个高士江怀一,极肯济困扶危,轻财任侠,是当今一个异人。欲待前去访他,但不知他家住那里?还有一件,奴家虽在青楼,常以卖画为事,学的是松江一派,摹仿陈眉公的笔意,最为肖神。昨日画有一柄扇头在此,不免寄到书画铺中去卖,试一试这边人的眼睛,看他们可认得出?平头那里?
(副净上)身作妓家奴,时闻莺燕呼。地扫金莲迹,汤倾玉体酥。姐姐有何分付?
(小旦)这一把扇子,放在书画店中寄卖,只说是眉公真迹,不可说是我画的。还要问一声,这边有个江怀一相公,住在那里?速来回话,我明日要去访他。
(副净)晓得。
〖前腔〗试将鱼目把珠淆,且看若个波斯眼好?说便是这等说,陈眉公是松江人,松江去此不远,万一有人买了,流传到松江去,本人看见,岂不怪我坏他的名头?右军字比萧诚好,平白地将他名盗。我只怕金扇面翻为纸条,咸阳罪敢辞烧!
高才莫怪冒名多,争奈时流见重何!
只恐冒人人冒己,将名偿债不偏颇。
[book_title]第五出 画遇
〖西地锦〗(外高冠、盛服,丑扮家僮,净扮船家随上)扪箧愁倾秋水,韬精怕起虹霓。唾壶铜铸敲还碎,只余铁笛堪吹。
侠气何曾忤太和,心平不虑世偏颇。
从来天坏须人补,莫道今时缺陷多。
自家江秋明,字怀一,别号松溪道人。生来躯貌昂藏,襟怀磊落。视衣冠为桎梏,读书不为求名;等身世于浮云,结客非关要誉。门多驷马心常寂,旁若无人;朝散千金暮复来,囊如有鬼。向来原籍江南,因慕钱塘山水之胜,侨居于此,与云间董太史、陈征君作岁寒三友。他两个为逃名来到此间,我今早曾有泛湖之约,先到舟中相候,想必也就好来也。
〖前腔〗(生、小生带二家僮上)胜地才欣避迹,良朋又辱招携。逃名犹恐人相识,逢山不敢留题。
(丑)董老爷、陈相公到了,快打扶手。
(净、丑打扶手,小生、生上船介)游装未解,就辱相招。
(外)地主之情,原该如此。看酒来。
(欲送席介)
(生)忘形之交,不须行此套礼,竟坐了罢。
(外)这等,遵命了。
(坐饮介)
(外)分付船家,把船放入湖中,不须摇橹撑篙,随风吹到那一处,就在那一处游玩便了。
(净应,开船下)
〖狮子序〗(生)微风漾,舟自移,离湖干,早近苏公旧堤。(外)湖上的游客莫盛于三春,到夏秋间也就少了。此时节近残冬,霜寒木落,要一个游人也没有。二公此一来,只当替湖山作伴,须要多住几时,不可匆匆言去。念湖山寂寞,归棹休催。(小生)论小弟们的意思,就是终老西湖也自情愿。只是俗缘未断,家累难除,不久又要回去度岁了。若论爱泉石的痼疾,便是住武林,老西湖,葬孤山,也神怡心遂。怎奈这尘缘未了,此愿终违!
(小生)近日西湖边上,那些古董铺子,也还开得兴么?
(外)比前愈盛,个个店中都有几件用得的古玩。
(生)可有好字画么?
(外)有个是空和尚店里,字画最多。
(生)这等,把船拢了岸,同去看看何如?
(外)使得。分付拢船。
(内应介)
(生、众上岸介)
(生)放舟乘野兴,散步解酡颜。
(小生)已观山上画,
(外)更看画中山。(同下)
(净持扇、画并鸡毛帚上)骨董原难辨旧新,全凭手段骗时人。一日卖得三担假,三日卖不得一担真。——我是空昨日取了画来,还不曾摆列。今日天气晴明,决有人来买货,不免铺设起来。
(摆扇、画毕,持帚拂尘介)
(副净持扇上)杭州和尚真奇怪,懒得看经做买卖。趁钱不见做人家,个个欠些嫖赌债。——老师父的这个宝店是卖字画的么?
(净)正是。你要买甚么字画?
(副净)买倒不要买,有一把扇子寄在你这边卖卖。
(净)是那个名公的?拿来我看。
(看介)“云间陈继儒写”,只怕未必是真的。
(副净)是我家姐姐亲笔画的陈眉公山水,怎么不是真的?
(净笑介)何如?一试就试出来了。我且问你,你家姐姐是那一个?
(副净)是天下有名的女客,叫做林天素,新近从福建搬来的。
(净)原来如此。这等,要卖多少一把?
(副净)他只要一两,多出来的都奉送就是。
(净)这等,你去对他说,我卖去了这画,还要来买那话的。
(副净)师父又来取笑,那话虽有,不是你出家人买的。扇子收好,我去了。(下)
(净笑介)这是一桩上门的生意了。杨家女儿急切不能到手,先把他来救急。有理,有理。
〖太平歌〗(生、众行上)依湖岸,访古问招提,早不觉行来萧寺里。(作进店介)老上人请了。(净)请了。阿弥陀佛,要买甚么骨董?你看玉器、窑器、铜器,犀角杯,珊瑚枕,伽楠香的扇坠,蜜蜡金的念珠,样样都有,随你要那一件,取出来看就是。(生、众)贫儿不识金和贝,只恐怕值多还少同猜谜,空劳你慧口辨高低,做弥勒笑人痴。
(外)有名人书画,借几幅看看。
(净)这等,还是要古人的今人的?若要古人的,有羊真孔草、萧行范篆;宋徽宗的鹰,苏东坡的竹,马麟、黄荃的花卉,米元章、倪云林、王叔明、黄大痴的山水。若要论今人,一发说不得许多。如今极贵重的莫过于董思白、陈眉公这两个大名公的字画了。贫僧这边要大幅就大幅,要单条就单条,要扇面就扇面,任凭取看就是。
(生、小生微笑介)
(外)这等,就是陈、董二公的画,借来看看罢了。
(净取画,付介)这是董思白的。
(众展看介)
(小生、外)果然画得好!无笔墨之痕,有生动之趣,真是化工手笔。
(净取扇付介)这是陈眉公的。
(众展看介)
(生、外)好!结构不凡,点染自异,不枉名手。
(净)何如?小店的物事再没有不好的。列位请坐了细看,贫僧去泡茶来。(下)
(外)可是二位的真笔?
(生)画倒像是真的,只是落款的字太作意了些,觉得有几分可疑。
(小生)小弟这柄扇子也是这等。还要细看。
〖赏宫花〗(生)难评是与非,教人信又疑!且喜得有一首诗在上面,待我看,是几时做的?(念前诗介)呀!这一首诗并不是我做的!(沉吟,大笑介)是了,是了!不消说得,这画是妇人的画,诗也是妇人的诗,假冒贱名的,被小弟看出来了。(外、小生)怎见得?(生)这诗上的话,明明说出来了。这一幅画与这一首诗,分明是个贫士之女,家无四壁,被凄风苦雨吹逼不过,写来寄感慨的。若不看诗,那里辨得出?(外、小生细看介)是不差。难道世上有这等聪明女子?(生)假笔真情现,难道我男子效蛾眉?(叹介)同是一般的技艺,我享这样的荣华,他受那般的贫困,岂不可怜!为甚的世上侏儒同怨饱,闺中曼倩独啼饥?
(小生)你的单条还有诗可辨,我这一幅扇面,竟无隙可寻。
〖降黄龙〗心迷,若说是真的呵,我秃笔枯毫,醉后狂时,怎写得恁般娇媚?若说是假的呵,又与我的懒云怪石,偃竹欹松,又纤毫无异。好教我狐疑,难道是自避嫌名,却倩他人书讳?终不然又有个贫家女士,盗把名题。
(外)二位不要猜疑,待和尚出来问他便了。
(净取茶上)茶收龙井叶,泉沸虎跑声。三位相公请茶。
(外)长老,你的宝货看出破绽来了,都是假的,不要拏来骗我。
(净)岂有此理。是我亲自到松江去求来的,怎么会假?
(外)如今松江的人,冒二公名字作画的尽多,或者你被人欺骗了。
(净)说也不该。董思白、陈眉公与贫僧相处得极好,这是当面看他画的,怎么有得被人欺骗?
(众相对大笑介)
(外)我也与他有一面。这等,你且说来,他是怎么样的两个相貌?
(净)那,那,那董思白是胖胖的一个瘦子,陈眉公是长长的一个矮子。
(外笑介)你们出家人不该打这样的诳语,如今他两个现在此处,你可要见他么?
(净)在那里?
(外指生介)这就是董思白。(指小生介)这就是陈眉公。
(净惊慌走出,连揖介)得罪,得罪!出丑,出丑!失瞻,失瞻!莫怪,莫怪!
(生)这画虽是假的,却画得好。请问是那个的手笔?我们要去访他。
(净)少待。(背介)且住,那两个都是我心上的人,若对他说了,万一被他娶回去,怎么了得?我有道理。(转介)不瞒老爷、相公说,这画是人家寄卖的,不知是何人所作?
(生、众)这等,是那一家寄的?
(净)偶然忘了,待我想来。(假作想介)
(副净上)分付两件,忘却一桩;转来再问,记得姓江。老师父,方才忘了一桩事,这边有个江怀一相公,住在那里?
(外)江怀一就是我,你问他做甚么?
(副净)原来就是相公。我家姐姐明日要来奉拜。
(外)你家姐姐是那一个?
(副净)是福建新来女客,叫做林天素。
(生、小生对外介)林天素是当今第一个名妓,书画俱工。这单条与扇子就是他的手笔也不可知。
(外持扇、画,问副净介)这扇子与单条是你家姐姐画的么?
(副净)扇子是,单条不是。
(外)这等,你回去讲,不消他来访我,我明早就来看他。
(副净应下)
(生)长老,这画毕竟是那家寄的?
(净)记起来了。这幅单条是门上收下来的,其实不知来历。
(生)这等,要卖多少银子?
(净)原是五两银子买的,但凭见赐就是。
(生)叫家僮,就称五两银子与他。
(家僮付银,生袖画介)回去罢。
(净出,送介)多慢了。(转介)真话不曾说出口,假画松纹先到手。明朝急急做商量,莫被他人去剪绺。(取扇、帚下)
(生、众行介)
(外)有这个名姬来点缀湖山,又增一番胜概了。二公明日同去物色物色他何如?
(生、小生)愿随老兄之后。
〖大胜乐〗名姝点缀山溪,景和人,羡二奇。(小生对生介)玄翁,我们要寻一个捉刀人,如今有了。(对外介)怀老,林天素这个女子,小弟要娶他回去代笔,这段姻缘全靠兄长做美。(外)当得玉成。佳人才子天生配,须作合,敢辞媒?(生)你的到寻着了,我这一个还不知下落,如何是好?(外)玄翁放心,只除非如今世上没有这个妇人就罢了,若果有这个妇人,任他藏在那一处,小弟定要寻出来!便做道侯门似海深无底,也教他随着昆仑出绣帏。二公既然情各有钟,决不使你一人欢饮,一人向隅,都在小弟身上就是了。俺自有娲皇妙术,若使你东完西缺,试问我炼石何为?
(生、小生)这等全仗了。
感君高义重山丘,
(小生)一语先宽两处愁。
(外)剑合延津终有日,
珠离合浦不须忧。
[book_title]第六出 奸囮
〖梨花儿〗(净上)和尚般般都快活,身边只少个消闲货,要好还须真老婆。嗏!徒弟毕竟当不过。
我是空当初不曾出家,在京师做光棍的时节,一日闯上几十条胡同,一夜宿上两三个俵子。酒肉只愁醉饱不过,门户只愁应付不来。何等风流,何等快乐!没来由削去了这几根头毛,把个有法的人弄得没法。假作乐般般都有,实受用一件也无。虽然背后也往妇人家走走,怎奈被这些天罡恶少伺候不过,撞着了略诈一诈,就去了几件骨董的价钱。我如今立志要还俗娶亲,只是要离了这个地方才好,不然“秃驴”的名号那里改正得来?我想京师是我旧居,光棍是我本业。当初虽然犯了罪,如今皇帝官府都换过了,还有甚么忌惮不急急还朝?只因有件要紧的事不曾做得,所以不好起身。京师的女子虽多,那有杨云友这般姿容、这般技艺。我若娶了他,带进京去,莫说不愁饭吃,不少衣穿,就是功名富贵也唾手可得。前日他父亲被人逼债,弄得有气难伸,被我把几两银子,应了他的急,又把几句巧话打动他的心,他竟欣然央我作伐。我如今想个绝妙的主意在此,竟弄出一个人来假做新郎,财礼是我出,媒人是我做,把他娶了过门,连夜带进京去。那时节,我头发蓄长了,他那里还认得出?教那个人交付还我,我借他做个招牌,结织起士大夫来,不但洞其房而花其烛,还要金其榜而挂其名。你道我这个主意巧也不巧?妙也不妙?(笑介)
〖驻马听〗计巧情多,自做新郎自执柯。钱无虚费,人不多知,话少传讹。只要我发长三寸似头陀,添些假髭遮瞒过。一任他凝注秋波,料应认不出今时我。
是便是了。杭州的和尚娶老婆的尽多,央人照管,先要被他讨了便宜去。不知道的,说和尚睡他的妻子;知道的,还说他睡和尚的老婆,倒把银子买乌龟做,这也算计不来。我如今又生一计在此,寻个没人道的做新郎,教他看的吃不得,才是一个万全之策。这边有个游手好闲的主儿,叫做黄天监,当初原是富家子弟,只因嫖兴太高,惹了一身梅花疮,刚刚在那话上面结了一个肿毒,齐根烂得精光。人说他是不消阉割的太监,就像天生成的一般,故此替他取个混名叫做“黄天监”。他如今正没本钱,要我扶持他做生意,我就把这桩生意总成他,做个白鲞客人便了。等他再来,和他商议就是。
〖梨花儿〗(丑破衣、旧帽上)浪子穷来谁似我,家堂卖尽无香火。莫嗟伶仃没老婆。嗏!要生儿子也无家伙。
(见介)老师父连日不见,生意好么?
(净)也平常。我且问你,这样天寒地冻,不在家里坐坐,出来做甚么?
(丑叹介)老师父,老师父!你财主不知穷汉苦,衲头破了教把绸来补。米没得吃,柴没得烧,要坐怎么坐得住?
(净)你就东撞西撞也撞不来。
(丑)前日求你扶持我做些生意,可曾想个头路出来?
(净摇手介)没有没有,你肩又不能挑,手又不能提。教你看银水,眼睛来不得;教你数铜钱,指头来不得;教你打算盘,三七不知二十一。有甚么生意做得来?
(丑)这等说,难道活活的饿死不成?还求你开个方便法门,扶救我扶救才是。
〖驻马听〗须念我日子难过平声,少吃无穿债又多。却不道瞎能挨磨,哑会摇铃,瘫便烧锅。我又不是耳聋眼瞎背苛驼,不过些儿孽柄遭天割,只求把财本移挪,我便挑葱卖菜也甘心做。
(净)我也曾仔细替你思量,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得。只是这边用你不着,须要到北京去才好。
(丑)这又是个难题目了,那有这许多盘缠到那里去?
(净)只要你肯去,盘缠出在我身上。
(丑)这等,请讲来,是一件甚么事?
(净)你是个没此道的人,若投到北京皇帝家里去,到有一名好太监做。莫说不愁吃不愁穿,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丑大笑介)说得有理。
〖驻马泣〗
〖驻马听〗(净)此计如何?皇帝家中尔辈多。有多少熬疼受苦,费药求医,才得个似女如婆。谁似你金刀不用自消磨,这场富贵休教错。你不看当朝的魏太监么?
〖泣颜回〗他代皇家总理臣民,还要废朝廷自掌山河。
(丑)阿弥陀佛,我不敢想那样富贵,只在皇帝家里摸碗闲饭吃吃,也勾得紧了。
(净)既然如此,这里不好说话,到里面去和你商量。
(做进内介)
(丑)老师父,怎么样主意?
(净)我当初原是京里人,如今动了还俗之念,目下正要收拾进京,顺带你进去就是了。
(丑)若得如此,感谢不尽。
(净)你既要我携带你去,须要随我使唤的。
(丑)任凭差遣,就是上天取日,下海寻珠,也只管去。
(净)不要你做甚么难事,有一桩极容易,极受用的事总成你。
(丑)甚么事?快讲来。
(净)我既进京,少不得要还俗;还俗之后,少不得要娶亲。如今这边有一头亲事,正央我做媒。我一来不好自家作伐,二来头发不曾蓄得,不好成亲,要央你权当新郎,娶进京去交付与我。你心上如何?
(丑大笑介)我只道做甚么事。
〖前腔〗原来是代结丝萝,这样人情做得过。又不要我做司婚月老,盗妾昆仑,不过是护法韦驮。新郎虽替你做,我也是两处宿歇,决不敢同床合被的。(净)既做新郎,岂有两处宿歇之理?你总则是没阳气的人,料想没有实事,便摸摸奶子,亲亲嘴儿也无妨。(丑)说那里话,自古道朋友妻,不可嬉。岂有调戏的道理?果珍李也不消摩,空头吕字何须做。少不得到京师交付排场,你自向枕头边细问嫦娥。
(净)不消问得,我有一个看守的人立在旁边,自然会对我讲。
(丑)是那一个?
(净)不瞒你说,我一向熬不过,瞒了人讨一个丫鬟,叫做妙香,藏在地窖里面,夜间唤出来救急的。明日娶来,少不得教他去服事,调戏不调戏,他自然会对我讲。你若果然这等志诚,我到京中还要着实扶持你。
(丑)如此更好。
休嗟无法无聊,论语诗经解嘲。
若非无乃太监,怎得和尚逍遥。
[book_title]第七出 自媒
〖金鸡叫〗(末上)卒岁愁无奈,索逋人又呼门外。(旦上)书画残年谁个买?倒不如学写桃符,卖去也堪偿债。
(末)岁事频将短髩催,新愁旧恨一齐来。
(旦)只愁腊尽追逋急,寄语梅花且莫开。
(末)我儿,记得去年三十夜,被人逼债,把你的衣服,我的书籍,都卖了还人。这样的日子,就像还在眼前,如今又是十二月了。
(旦)正是。
(末)前日亏那是空长老,预付我十两笔资,若拿来买些柴米,尽可以过得年了。谁想又被那些逼债的人瓜分了去,依旧剩得一双空手。如今年已近了,开门七件事,一件也没有,怎生是好?我心上要约些朋友,做个小会过年,不知可有人应付?
(旦)爹爹,人情浇薄,世态炎凉,只喜添锦上之花,谁肯送雪中之炭?落得不要开口。
〖桂枝香〗料无称贷,休将穷卖。求天助水或成渠,靠人扶沟难吸海。家贫须耐,家贫须耐,难道必须要杯斟琥珀,门悬胜彩,才叫做过年来?俺自有岁酒梅花酿,春衣燕子裁。
爹爹,孩儿看那是空和尚,身穿罗绮,态习轻佻,口有夸言,目多邪视,全不像僧家举动,未必是个好人。前日那十两银子,不该受他的才是。
(末)我儿,他做的是斯文交易,与文人墨士往来,全靠些清客气味趁人的钱财,所以是那般打扮。况且世上的人,外貌那里看得出?须要试他心事如何。自古道:人与财交便见心。近日的人情,莫说十两,就是十分十厘也要费许多踌躇,方才拿得到手。他肯轻易把十两银子周济寒儒,分明是一尊活佛了。你我都该供养他才是,怎么还把妄言折他?
〖前腔〗炎凉世界,人情尴尬。估家私簸两掂斤,筹出息秤山量海。况我这寒儒老迈,寒儒老迈!料没个子牙车载,进贤冠戴。况且又无才,他图甚抽丰利,先施济困财?
我肚里有些饥了,身上又觉得寒冷,和你同到厨下去,煮些粥汤吃吃,又带便烧些火儿烘烘,有何不可。正是饥寒常并至,饱暖不单行。(同下)
(净上)不毒不秃,不秃不毒;毒而不秃,谁人作福?秃而不毒,小僧夜哭。——我是空自从想了那个妙计,又寻了那个替身,这桩好事有几分做得成了。只是一件,杨云友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子,怎肯嫁个没名没器的丈夫?那黄天监只好借他的身子,不便说他的姓名,须要想个人上之人,做个假中之假才妙。我昨晚一夜不睡,又想了一个妙计出来。我看他平日画画,再不学张学李,只是摹仿董思白。可见他生平羡慕的,只有这一个人,别的名士都看不上眼的了。恰好老董前日又来买画,他的面貌是我见过的,难道还怕那个盘问不成?我如今就假老董的名字,只说要娶他续弦,自然一说便成。娶下船连夜就开了去,他就查访出来,也寻不着了。这个机关更来得神奇不测。主意已定,今日特来说亲。此间已是,杨先生在家么?
(末上)忽听“先生”字,知非谩骂声。不须重避客,倒屣出来迎。呀!原来是老师父。(见介)老师父枉顾,料无别事,想必是要画画了?
(净)年残岁暮,书画一概不行。贫僧此来,倒不为此。
(末)这等,有何赐教?
(净)前日蒙以月老相许,特来与令爱说亲。
(末)是那一家?
(净)是当今第一个名公,位又高,望又重,他的名字就在先生口头,请猜一猜就是了。
〖长拍〗他位近三台,位近三台,才高千古,朝野于今同戴。不是别个就是令爱小姐托他名字画画的人。神交纸上,情投笔底,好姻嫁暗里先偕。(末)难道就是董思白不成?(净)然也。(末)这等,他怎么晓得小女,就央师父来说亲?(净)也是前世的缘法。贫僧原不认得他,只是那一日,忽然到小店来买画,贫僧就把令爱的画与他看。他一见就说是假的,又认出是妇人的手笔,定要贫僧说出画画之人。贫僧见他识货,不好隐瞒,就以实情相告。他那时节呵,极口羡多才,尽卑词曲礼,把人相丐。(末)好便好,只是他未必娶去作正。学生虽然不才,忝在衣冠之列,怎肯把小女与人做偏房?(净)并不敢做偏房。他的正夫人卒了,就求令爱续弦,替他主持家政的。为缺中宫求继体,悬诰命,待将来。令爱若肯许他,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金屋门深如海,有黄金作镜,白玉为台!
(末)这等说,就可以遵命了。
〖短拍〗只要位近专房,位近专房,名殊侧室,这好东床怎忍推开。(净)既蒙金诺,不知要多少聘金?(末)怎忍计婚财,便是要出口也齿牙多碍!(净)既是这等说,贫僧就便宜行事罢了。竟是二百金聘仪,礼物在外。明朝是个好日,就教他送过来。(末)谨依尊命。只是一件,学生年老无儿,止得这个小女,要在婿家养老的。(净)这个不消说得。(末)莫怪妆奁缺少,还有个无依靠的代媵父随来。
(净)是便是了。他明日娶过门,就要带回松江去的。老先生要还债、举丧,定有几时耽搁。待他回去之后,再差人来奉接何如?
(末)这也使得。
(净)既然如此,贫僧告别,就去催他行聘过来。
(末)明朝几上拂尘埃,好贮温家玉镜台。
(净)试问元峤婚媾事,当年月老倩谁来?
[book_title]第八出 先订
〖风马儿头〗(小旦带副净上)闻道名流约相访,除花径,备琼浆。
奴家昨日分付平头,去访江怀一的住处,恰好问着他自家,他说今日先来看我。已曾教婢子煎茶伺候,想只在此时来也。
〖前腔尾〗(外上)未深交怎把衷情讲?料西施怜范,唐突也无妨。
(副净)江相公到了。
(小旦接见介)
(外)素耳芳名,何缘得遇。
(小旦)依刘念切,反辱先施。
(外)天素,小生虽然未睹仙姿,常在尺幅之间,细观妙笔,如对芳容;昨日又在是空店上,见有仿眉公的扇头,愈加超脱。怎么有这等绝世的聪明?
(小旦)僻处蛮乡,无师讲究,不过是信笔涂鸦,怎经得大方品骘。
(外)昨日有几个敝友同在那边赏鉴,都道眉公亲作不过如此。
(小旦)正是。昨日小伻回来说,有三位文人同看,不知那两个是谁?
(外)一个是董思白,一个就是陈眉公。
(小旦惊介)呀!原来是这两位大名公。那样东西,怎么上得他们的眼?还有一件,奴家为客囊消乏,薪水不支,因此假冒眉公之名,画几柄扇头糊口。谁想被他自己看见,岂不羞死!
〖二郎神〗真粗莽,悔无端冒伊行笔仗,把千里虚名相窃攘。又不比邻鸡自至,罪同穴壁镂墙。(外)小娘子不要太谦。他昨日十分称赞,也约了今日和董思白一齐来拜访。(小旦)奴家做了这样亏心的事,把甚么颜面见他?好一似贼卖真赃逢失主,教我这乔面孔怎生偃仰?细思量,只有个赖不知,忙将笔砚收藏!
(外)小娘子,不瞒你说,他不然同我一齐来了,只因有一句话不好面陈,托小生来转达。就是小生也是初交,不好唐突,故此难于启齿。
(小旦)面晤虽新,神交已久,有话何妨直说。
(外)他只为久慕芳名,叠观妙染,见风神不谋而合,知精气有感而通。他要与小娘子订百岁之盟,不知可肯相许?
〖前腔换头〗伊行,良缘自揣,痴情独痒,道自古佳人才自惜。便无媒自荐,料芳心垂念无妨!(小旦)他是两间人望,千古词宗;奴家陋质贱躯,才疏技短,怎生配得他来?(外)才子佳人是天生配偶,小娘子不须客气。若还意有他属,不妨直捷回他。(小旦)不瞒老先生说,奴家生于幽僻之乡,不见高明之士;常虑风尘沦没,终无振拔之期,此来正为择主从良。眉公的才名如雷震耳,岂不愿做他箕帚之妾?只怕此言未必出于诚心,不过是一时兴到之话。万一结缡之后,见美而迁,使奴家有秋风纨扇之悲,如何是好?(外)小娘子说那里话,眉公是个金石君子,但看他不负朋友,就知他不负妻孥,这个包在小生身上。莫道才人多薄幸,品到时才情一样。你要从良,舍此人,何方去觅才郎?
(小旦)老先生意气如云,肝肠似雪,决不肯误人的终身。奴家依命了。
(外)这等,待他来时,就当作合。
(生、小生带丑上)
(生)山径迂回水自斜,白云深护美人家。
(小生)关心有客来偏早,门外先停白鼻騧。
(丑)江相公来了不曾?
(副净)在里面了。二位相公请进。
(生、小生进介)
(外)呀!二位到了。
(见介)
(小旦)那一位是太史?那一位是征君?
(外各指介)
(小旦)高风雅度,梦想多时,今朝才得识面。
(生、小生)彼此皆同。
(生对小生、外介)眉公,怀老,你看他神如秋水,黛若春山,有这一种清姿,自然有那一管秀笔,可谓貌称其才,名副其实了。
(小旦)惭愧。
〖啭林莺〗(生)眉修态妍神气爽,温柔端可称乡。却原来春山有谱在眉尖上,眼儿边秋水汪汪,这便是你画溪山的底样。怪不得毫端疏朗,多管是你对菱花,频照影,个中悟出端详!
(外)眉公,昨日之言,方才与天素讲过,他已欣然许了。(小生喜介)尘凡下士,怎敢仰配琼仙?虽蒙见允,还只怕没福消受。
〖啄木鹂〗
〖啄木儿〗虽唐突,实恐惶,馋把天鹅来妄想。还只愁洞口胡麻,空做了枕上黄粱。又谁知痴人反辱乖人谅,料不是无情故把多情诳!
〖黄莺儿〗好教我喜如狂,只愁是梦,无计恋高唐。
(生)天素,你也忒煞胆大,还不曾看见新郎,就把亲事许了。还喜得眉公生得俊雅,万一是个极丑极陋之人,此时心上岂不懊悔?
(小旦)才貌相兼,固所愿也。只是真正才子,也不必定以姿貌见长。奴家常遇眉公于诗文书画之中,就是潘安、卫玠也没有这等风姿,所以一说就允。若还看他人物风流,然后以终身相许,这怜才的念头,倒未必十分真切了。
(生大笑介)这段高谈是从古佳人所未发,不枉是海内名媛。下官所言,特戏之耳!
〖黄莺儿〗(小旦)肉眼相儿郎,略才情,看面庞,少甚么一丁不识在潘车上。但要这风姿内藏,又何必精华外扬,从来至圣皆无相。况此际呵,又相当,漫道是才心不负,便色愿也堪偿!
(小生)小生何修,得此美誉,真个是爱而忘丑了!
(外、生)既然如此,趁我们两个冰人在这边,就订了百年之约。
(小旦)奴家既有一言相许,自然生死不移。只是一件,先父先母的灵柩尚在闽中未葬,要回去葬过二亲,然后出来与陈郎永偕伉俪。
(小生)这是五伦大事,人子至情,小生决不敢相阻。
(外)这等,与他先订了约,然后回去葬亲;待出来之后,同回松江,也不差甚么。
(小旦)谨依尊命就是。
(同小生拜介)
〖前腔〗交口吁穹苍,两情投,誓不忘,沧桑有变心无恙。但愿似和鸾叶凤,闲鸳睡鸯,安栖稳宿无风浪!(谢外、生介)谢媒良!若不是冰言缔合,怎得自成双!
(生)眉公得了佳偶,一定要留连几时。小弟再住一两日,只得先回去了。(对外介)只是一件,前日那画画之人,千万要替小弟寻访。一有好音,就烦相报。
(外)不消分付。只是那一幅画还该留在这边,做个寻人的招子才是。
(生)临行之际,自然送过来。
(小旦)是一幅甚么画?
(小生)那幅画的来历,与尊作也差不多,总是风流的孽障。少刻和你细谈。(对生介)这等,玄翁先返,小弟不日就回。
同来怪尔独言归,
(生)所见虽同所遇违。
(外)好事不妨先后得,
莫因己瘦妒人肥。
[book_title]第九出 移寨
〖北点绛唇〗(副净戎装,引众上)啸聚蛮乡,天生奇相,张飞样。劫善屠良,尽道魔星降。
海上行来海上眠,海风吹得画皮玄;
北人不识南蛮相,道是魔王下九天。
自家闽州大盗刘香老的便是,原是漳州一名海户,只因相貌生得稀奇,又有千斤膂力,就在海边结起一班弟兄,黑夜出门做些生意。后来手段渐渐高强,粮草渐渐充足,把黑夜的勾当,改做白日的营生,不上三年,聚起数千人马。如今积草屯粮,要图大举。不免乘此太平之时,冲要地方无兵守御,俺便离了漳泉等处,竟往建宁地方,先扼住八闽咽喉,做个退步,然后再图进取,有何不可。不免叫众喽罗分付一番,拔营前去便了。大小喽罗,听我分付!
(众应介)
〖豹子令〗自古英雄据一方,据一方;中原逐鹿我为强,我为强。疾忙撤了熊罴帐,三军各自裹餱粮。(合)囊沙掩水度津梁。
(众应介)
(副净)就此启行!
(众摆队行介)
〖神仗儿〗(合)雷轰炮响,雷轰炮响,霞明旌飏。三军过往,万家魂消胆丧。人民逃窜,财归罗网。挑不动,满车装,挑不动,满车装!
〖滴溜子〗求饶恕,求饶恕,人人拜仰;免屠戮,免屠戮,官官献帑,取来权充军饷。暂时封住刀,难禁技痒;欲试车轮,愁没怒螳。
(副净)来此是甚么地方?
(众)将到仙霞岭了。
(副净)仙霞岭正是八闽咽喉,商贾往来都要从此经过。也罢,就在这左近山中扎起营寨,以便打粮。大小喽罗,近前听令!
(众应介)你们把人马分作三队,十日一轮,在岭上伺候。见有富商大贾往来,不论金银货物,尽行取来充饷。
(众)得令!
(副净)还有一件,我这军中少个书记,但凡遇着读书之人,不可杀戮,都拿来见我;若得一个有才的秀士,可以充得幕宾的,俺这里重重有赏。
(众)得令!
令下雷轰震,行军地动摇。
杀人喂战马,取血染征袍。
[book_title]第十出 嘱婢
(老旦扮丫鬟上)
前世不曾修,今生作女囚。
幽藏深窖里,夜夜伴光头。
自家非别,乃是空和尚瞒人偷买的丫鬟,叫做妙香的便是。当初原是好人家儿女,只因爹娘丧早,卖入宦家为婢,主母妒忌不容,又交与媒婆转卖。谁想被是空这个秃贼,用计买了下来,藏在一个地窖之中,成年不见天日。日里要我做丫鬟,夜间把我当妻子。我既吃他的饭,穿他的衣,没奈何只得随他使唤。这也罢了,谁想他如今又要欺心,娶那杨家女儿作正。
(叹介)是空,是空,我劝你这般业障少作些也好。我是人家的丫鬟,落你圈套也罢了,怎么把正经人家的女儿,也是这般做弄起来?闻得明日要娶亲过门,且待他来,问是怎么的娶法?正是饶你人谋太密,只愁天网不疏。
(净上,立高处,低声叫介)妙香开门,我要下来了。
(老旦作开门,净下搂老旦诨介)
(老旦)你如今要娶新人,自有好的受用,不要来缠我。
(净笑介)有了新的,少不得也常要温温旧账,难道就丢了你不成?
〖玉抱肚〗娘行休叹,不教伊旁睁饿眼。纵不能明中施舍,也须当暗里填还。被窝不隔万重山,自有个铁甲将军夜度关。
(老旦)我且问你,杨家的女儿比不得我,可以两脚走来的。你是个出家人,没有明婚正娶的道理,还是怎么样一个计较,娶得他过来?
(净)不劳挂念,我的着数都摆停当了。只是娶进门来,还要迟几日工夫才得到手。
(老旦)只要娶得进门就是你的人了,怎么还不到手?
(净)说起话长,坐下来和你细讲。(坐介)那个女儿的父亲一向央我做媒,我正有个还俗娶亲之意,只是头发不曾蓄,又不曾离这地方,所以不好出名。如今央黄天监假做新郎,替我娶了过来,连夜带进京去。你说此计何如?
(老旦笑介)果然好计,果然好计。只是你用心太过,未免损了精神。
〖前腔〗禅机真幻,说将来天花坠坛。费婆心暗筹良策,设慈航巧度红颜。我只怕你镂心刻肾寿摧残,未蓄青丝鬓已斑。
(净)是便是了。这桩事还要仗你扶持,才叫做稳。
(老旦)你的着数都摆尽了,还有甚么事用着我?
(净)你不知道,那女子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我料他决不肯嫁个平等丈夫。是我又生一计,只说松江董翰林娶他续弦,才骗得他上钩。你知道黄天监肚里的墨水,比我还不济些,那里充得董翰林过?况且娶他过来,少不得要个丫鬟服事。我如今就屈你做了丫鬟,一路上全仗你遮盖,不要等老黄露出马脚来,我到京重重谢你。
〖三学士〗丑婿难经乔俊眼,全仗你一床锦被遮摊。凭伊说画谈诗际,便用他词别话拦。只道他彩笔年来酬应懒,受了论文戒,把儒家事尽删。
(老旦背介)我被他坑陷了一生,怎么又替他坑陷人家儿女?不该许他才是。也罢,我一个人牢笼在此,正没个伴侣商量,不如应允了他,且看那女子的光景何如,再做计较便了。
(转介)受人之托,必当忠人之事。只要你成亲之后,不要抛撇了我,这些小事,我一力承当就是。
(净)这等,多谢了。
〖前腔〗(老旦)我自有金针能补绽,何愁破衲凋残?有我这康成小婢经书熟,那怕他苏氏的新人对偶难。你若不信呵,试向洞房花烛晚,潜踪听,蹑影看。
(净)既然如此,今晚先教一乘轿子,送你到船上伺候便了。
[book_title]第十一出 赚婚
〖字字双〗(丑方巾、艳服,摇摆上)替做新郎忒燥脾,不费;衲头脱去换新衣,得利。洞房花烛尽堪陪,苏意;若还来摸那东西,回避。
尿壶合着油瓶盖,弯刀撞着瓢切菜。
世间弃物不嫌多,酸酒也堪充醋卖。
我黄天监,只因好嫖好赌,把家私败得精光,连这一根人道也留不住。人人都说我是个废物了,谁想也有所在用得着。那是空长老要央人代娶老婆,又怕便宜被人讨去,刚刚寻着我这没人道的主儿,顶了这个美缺。我如今吃他的饭,穿他的衣,坐他的船,一路受用到京,何等便益。他今日娶亲过门,先雇下这只大船,又送个丫头过来服事。如今亲事将到,不免叫丫鬟出来分付一番。妙香那里?
(老旦上)既受缁衣托,权为左袒人。黄官人有何分付?
(丑)如今该称董老爷了,怎么还叫黄官人?
(老旦)新人下了船,我自然改口,不消你费心。
(丑)这是你主人的干系,不干我事,须要小心。
(老旦)晓得。如今轿子将到了,请换了冠带伺候。
(丑)就是这样衣服成亲,也勾得紧了,还要换甚么冠带?
(老旦)又来取笑。董翰林是做官的人,怎么成亲不戴纱帽?
(丑)也说得有理。只是这件东西平人戴了要折福的。
(老旦)做戏的人日日戴,也不曾见折死!快换起来。
(丑换冠带介)
〖四边静〗(丑)行头件件都齐备,穿来做新戏。(老旦)穿起来倒也有些厮象,或者你后来有个官做,也不可知。莫笑沐猴冠,居然也相配。(丑)多蒙奖励,此行近贵。我若戴乌纱,你也有霞帔。
〖望吾乡〗(众鼓吹、花灯引旦上)才女于归,琴书笔砚随。旁人莫笑妆奁菲,须知一字千金贵!岂屑夸珠翠,梁鸿案,张敞眉,德貌俱堪配!
(副净扮宾相,丑、旦照常行礼毕,对坐合卺介)
(丑叫“斟酒”,大饮介)
〖大环着〗(众)觑云鬟凤髻,觑云鬟凤髻,玉骨冰肌,黛扫春山,眸凝秋水,真个般般擅美。试看新郎,才思或相当,姿容难配。论造化便宜夫婿,照公道难为佳丽。(合)男欢忭,女皱眉,看醉态愁容,难称佳会。
〖隔尾〗木兰舟上偕连理,沸笙歌鱼龙惊悸。早不觉半夜开船的鼓又催。
(丑)如今是半夜了,你们都去,快教驾掌开船。(众齐下)
(丑更衣,坐介)
(丑)妙香,再烫酒来,待我们吃醉了好睡。
(老旦斟酒,丑劝旦介)夫人,如今没有闲人在此了,宽饮几杯。
(旦不理,丑连劝介)你既不饮,下官只好独酌了。
(自饮介)
〖降黄龙〗独酌无疑,好事难逢,肯失便宜?快斟来!(老旦斟介)(丑)你这丫鬟好不中用,说一遭才斟一遭,又不肯斟满,吃得我喉咙里面作痒起来,好不难过。不如把壶放在这边,待我自斟自酌。(自斟狂饮介)倒不如壶为侍妾,手当梅香,我还要口代金杯。逐杯的筛,也还觉得费力,不如吃个长流水罢。(连壶吃介)妙!这才爽利。(作醉介)欢喜,只可惜瓶之罄矣!(背介)我做新郎呵,只图今宵奇醉,说甚么偎红倚翠,假燥虚脾!
妙,妙,妙!我黄天监二十年来,不曾有这场痛饮了。如今和他去睡罢。(欲转又止介)且住,自古道酒在肚里,事在心头。我前日原与是空说过,不与他同床共枕,如今怎么好同睡?况且又有妙香那个丫鬟在旁边看守。我总则没有实际,又何必累了这个虚名。罢!点灯各自去睡。(转介)夫人,今日的日子不十分吉利,只因下官要回去得急,所以草草娶你过来。如今虽则过门,不便同宿,下官且到前舱睡了,待到家之日,另选吉日完姻。叫妙香,点灯送我过去,再来服事夫人。
(老旦掌灯介)
(丑)既无殢雨尤云事,且作冰清玉洁人。
(老旦、丑同下)
(旦)呀,我当初只道他既有其才,必有其貌,不知是怎生一个风流才子?却是这等一个蠢物。貌既不扬,性又粗鄙,我杨云友错配了姻缘也!(泪介)
〖黄龙衮〗今生失所依,今生失所依!仅可图荣贵。相貌是天生成的,也教他改移不得。古来有才无貌者,世间或有之。自古道,读书可以变化气质。他是个有学问有才情的人,难道这些气质就变化不来?为甚的才似神仙,气质同魑魅?我不信做得那样诗文,写得那样字画出来的人,竞是这等一种气象?只除非那诗文书画,都是央人代笔的则可。我想近日务虚名无实际的人尽多,还喜得今日不曾成亲,待我改日试他一试,若果有真才实学,我就恕他些也罢了;万一内才也不济,我就拚一死,也决不与他成亲。天教姑待,必非无谓。要待我离俗偶,保清名,需良配!
(老旦上)已扶醉汉眠舱板,更照佳人入绣房。夜深了,请夫人睡罢。(掌灯行介)
〖尾声〗(老旦)洞房两处分鲢鲤,问佳人可晓得其中情弊?(旦)不过是天鉴非缘使他咫尺违。
[book_title]第十二出 错怪
〖夜行船〗(外上)一诺未堪称季布,同好友怎别亲疏?妓女堪寻,闺人难觅,心下自怀忧虑。
我江怀一生平极喜的是朋友,极重的是然诺。自从那日董太史、陈征君见了两个女人的画,因怜才而动好色之心,我面许替他作合。如今眉公的亲事,倒喜得一说便成,不曾费我十分气力。只是董太史所托之人,还不曾访着踪迹,为此日夜关心。昨日有人传说,这边有个贫士之女,叫做杨云友,极喜作画,与董太史笔意相同,多应是他所作,不免携了那幅画,寻到他家去访问一番。正是:要识闺人貌,须观阿父容。(下)
〖前腔〗(末上)债尽一身轻似羽,门不闭谁敢追呼?婚姻从心,停丧归土,一任桑榆景暮。
老夫自从女儿去后,且喜亡妻已葬,债负俱还,这个无累的身子,就像飞得动的一般。那几两聘金虽然用尽,有个财主女婿在那边,不怕他不养我过老。只是一件,他原说一到松江,就差人来接我。如今女儿嫁去一月了,松江到这边,不过两三日路,为甚么还不见人来?女婿虽然不想岳丈,难道女儿也不想父亲不成?教我一个老人家,孤孤凄凄,怎么样过日子?不要管他,再等两三日不来,我竟寻到他家去,难道怕他推我出来不成?且寻几本闲书看看,捱这几日过去便了。(看书介)
〖锁南枝〗(外带丑,持画上)穿萝径,到草庐,飞花绕邻杨子居。一路问来,此间已是。家僮敲门。(丑敲门介)(末喜介)想是松江的人来了,快开门!(开门介)呀!原来不是。(见介)老先生高姓大名,有何赐教?尊面向来疏,光临有何故?(外)江怀一,是贱呼。慕高名,索良晤。
(末)原来是江老先生。虽未识荆,仰慕久了。
(外)闻得令爱小姐有高才绝技,一向因有俗冗,不曾得来相求。昨日在西湖边上,买得一幅小画,却像是令爱的笔仗一般,特地带来请教,不知是与不是?
(末)这等借观。
(丑付画,末展看,背介)果然是我女儿的手笔。只是一件,是空原作董画卖与他的,他若知道出于我女儿之手,万一走去退起银子来,怎么使得?只回他不是便了。(转介)老先生,这幅画仔细看来,着实有些骨力,小女的画,没有这等到家,不敢冒认。
〖前腔换头〗他丹青少传授,终朝鸦是涂。才学邯郸余步,那能勾泼墨便成图,老成有家数。(外)既不是令爱的亲笔,这等,是那一个闺秀画的,令爱毕竟知道。他才有邻,技不孤,是那几个女同窗,共朝暮?
(末)老先生不必多疑,别人自然画不出,这一定是小婿的真笔了。
(外)令婿是那一个?
(末)就是董思白。
(外惊介)怎么董思白就是令婿?是几时结亲的?
(末)就是前月的今日,如今恰好满月了。
(外)这等,是那一个作伐?在那一处成亲?他如今现在那里?
(末)是是空长老作伐,在船上成亲。当晚就开船,带回松江去了。
(外背介)怎么,难道他瞒着我们娶了回去?还骗我寻访不成?且待我想一想:他是那一个日子起身回去的?
(想介)是不差!果然是今朝这个日子。哦!他心上信我不过,只说是个贪淫好色之徒,见了这等的佳人,自家一定要娶,所以瞒了我们做出这般巧事。
(转介)老丈,这等说起来,你那位令婿枉负了盖世的才名,一些人气也没有!
〖孝顺歌〗非吾辈,真鄙儒,机心械肠全未除。(末)学生与他亲便结了,还不曾见面。这等说起来,是个相与不得的人了。友谊既然疏,亲情岂能顾,怪人言大诬!是甚么原故?求老先生略道几句。(外)小弟与他是垂发相交的朋友,他前日在是空店上,见了这幅画,就托小弟寻访其人。小弟只说他是真话,果然替他寻访,那里晓得是个骗法!我这里消息全无,他那里佳期先赴;自做千牛,把昆仑认做庸奴。
(末)若还果有此情,也怪不得老先生发恼,或者另有甚么原故,也不可知。学生就要去看小女,相见的时节,替老先生问他就是了。
金屋先经贮阿娇,
(末)良朋物色为谁劳?
(外)交情难测浑如此,
(末)对面心同万里遥。
[book_title]第十三出 送行
〖谒金门〗(小生、小旦携手上)(小生)行色动,想起忽惊残梦。(小旦)死穴生衾曾许共,暂离何足恸。
(小生)娘子,我和你缔盟之后,朝夕相依,乐极忘归,不觉已是三春时候。昨日闻得你要回去葬亲,使我神魂俱丧。你身娇体怯,路远途长,教我怎生舍得你去?
(小旦)聚会期长,分离日短,相公不用凄然。
〖沉醉东风〗(小生)乍欢娱情稠意浓,猛分离恨多愁重。我虑你小鞋弓,怎度那铁岭千重?又没个男儿相送。(合)云山有穷,愁思没穷,须知身到三山梦也从。
——闽中此去有一千里之遥,况且有许多旱路。你是个妇人家,不过随着一个平头,路上行走也甚是不便。
(小旦)奴家原有个出门的法子,最是便益,不劳相公挂心。
(小生)是个甚么法子,请说一说看。
(小旦)奴家往常出门,都做男子打扮,再不曾有人认得出来。前日来的时节也是这等,如今照旧装扮了回去就是。
(小生)不信妇人妆做男子就认不出?这等,你且妆扮起来,待我认一认看。
(小旦)少不得就要换了。叫平头,取我出门的衣服过来。
(副净取巾服、皂靴上)
(小旦换介)
〖前腔〗角巾儿深潜髻龙,皂靴儿稳栖鞋凤。(小生)这规模看来倒俨然象个男子,只怕你那小脚儿跨不得大步,要露出本相来。你且走几步看。(小旦作大步行介)试看我行似虎跃如龙,却便是云随风送,说甚么小金莲有操无纵!(小生大笑介)一些破绽也看不出,竟是这等回去便了。(合前)
(小生)闻得江怀一要来送你,你如今坐在这边,待他走来竟和他作揖,且看他认得出认不出?
(小旦)说得有理。
〖谒金门〗(外带丑,携酒盒上)春色动,又早莺簧争弄,携酒来将归客送,还愁惊好梦。
(进介)
(小生对小旦介)请作揖。
(小旦)兄先请。
(小生)这等僭了。
(与外揖介)
(外)此位是谁?
(小生)天素的令兄。
(外)怪道面貌有些相似。
(揖毕介)
(外)林兄是几时到的?
(小旦)昨日到的,还不曾来奉访。
(外)不敢。想是来接令妹的么?
(小旦)然也。
(外)眉公,闻得天素要回闽中,小弟备一杯薄酒奉饯,快请他出来。
(小生)他与小弟订了婚约,就是兄的弟妇了,不便出来奉陪,就是令兄替饮罢。
(外)也说得是。
(共坐饮介)
(小生、小旦各暗笑介)
(外)眉公,你今日要与天素分别了,为甚么绝无悲凄之色,反有欢笑之容?
(小生)岂不闻丈夫非无泪,不洒别离间。
(外)好!这才是个英雄的本色。
〖园林好〗羡临歧全无闷衷,睹牵衣翻多壮容。笑司马不知惶恐,淹袖口,学啼红。
(小旦、小生大笑介)
(外)二兄为何大笑起来?
(小生)笑兄的眼力不济。
(外)怎见得?
(小生指小旦介)你道他是谁?
(外)天素的令兄。
(小生)倒不是天素的令兄,是他令兄的令妹。
(外)难道就是天素不成?
(小旦)也差不多。
(外笑介)你为甚么原故,好好的扮做男子,骗起我来?
(小生)不瞒兄说,他如今要回去了,因为途路之中不便行走,故此是这样打扮。
(外)原来如此。你看,居然是个美丈夫,不露一毫纤弱之态,真奇人也。
〖江儿水〗他画少胭脂气,书无粉黛容。不但这风姿俨似西家宋,言词雅近儒家孔,衣冠不类优家孟。怎不教人知重!念小生呀,何德何能,忝做伊行情种!
(外)妇人假装男子,随你怎么样矜持,也定要露些本相出来。天素,你为甚么原故,妆得这等俨然?
(小旦)不过是气魄胜人。若还自己心上说我是个女子,走到稠人广众之中,胆就怯了。须要自家认定,我是个须眉如戟的丈夫,把那些男子反当做妇人看待,自然气雄胆壮,不露纤弱之容。当初木兰从军,想来也用此法耳。
〖五供养〗(小旦)谁凰孰凤?气可包身,雌便为雄。要求形卓立,先使气纵横。况世上男儿甚少,强半是蛾眉分种。怕甚么男巾帼,认出我女章缝?权学个纶巾羽扇气从容!
(小生)江兄,前日董思白所托之事,可曾访着些头蒂么?
(外)正要和你讲这桩事。董思老和我们相处多年,只说他是个坦夷君子,那里晓得是极有城府的人。
(小生)怎见得?
(外)他疑小弟不是好人,对我讲的都是假话。那画画之人叫做杨云友,已被他娶回去了。
(小生惊介)岂有此理。他决不做这等事,恐怕还是讹传。
(外)是杨云友的父亲亲口对我讲的,怎么说是讹传?
(小生)这等说起来是真的了。他怎么做出这等事来?
(外)他欺小弟也罢了,你与他是何等交情,也不该瞒你做事。
(小生)怪道他那一日慌慌张张,忽然收拾回去,原来为此。自古道夫妻面前莫说真,朋友面前莫说假。他把这两句话,竟倒行而逆施了。
〖玉交校〗交情虽重,比私情自然不同。(小旦)这等讲起来,你前日也该瞒他做事了。为甚的卺卮对面亲陪奉?教我把翠袖轻盈赍捧。(外)还亏得那个老者对我讲出来,不然,教我出了一张没头招子,到那里去寻人?若不是旁风吹倒傀儡棚,至今尚把猢狲弄。(合)想起来教我怒冲,说将来教人笑轰!
(副净挑行李上)行李收拾完了,请起身罢。
(小生对外介)我们同送一程,到江干分手何如?
(外)正该如此。
(同行介)
〖川拨棹〗阳关送,话难言,心自懂。两下里频寄邮筒,两下里频寄邮筒,莫教人愁嗟断鸿。最关情江上峰,最伤心水上篷!(小旦)陈郎保重,奴家去了!乔妆既作须眉样,强忍休为涕泗容。
(带副净径下)
(外)眉公,你看他心便留连,气偏决烈,头也不回,飘然去了。真女中之豪杰也!
〖尾声〗(合)临行密语无繁冗,只四字“陈郎保重”!方知道女侠分离自不同。
[book_title]第十四出 露丑
〖普贤歌〗(净幅巾、华服上)老婆睡在别人舱,自己埋头不敢张。棒槌擦裤裆,头毛不肯长,几时才做黄和尚?
我是空自从娶了杨小姐过来,已经数日。把大船装着他们两个,自己另雇一只小船尾在后边,莫说不敢见面,就是张也不敢去张一张。只是一件,往常还有妙香那个丫鬟在身边救急,如今连他也过去了。只消这几时工夫,把我熬得死不死活不活。若再是几日的欲火焚烧,连我这个法身都要坐化了。我如今要与黄天监商议,叫他把言语缓缓说他。万一他不怪我,就在路上成亲,也省得到了京中,又做一番手脚。不免叫过船来,与他商议便了。
(向内介)驾掌,把船靠着大船,请董老爷过来讲话。
(内应介)
〖前腔〗(丑巾服上)新郎虽做不同房,落得朝朝醉一场。他嫌貌不扬,我愁没那桩,两家心事都难讲。
(见介)
(净)老黄,连日好受用。
(丑)说也不该,我在前舱,他在后房;我打草铺,他睡绣床。话也不曾说一句,眼也不曾张一张。只听见后舱洗小脚,丫鬟倒浴汤。我走到下风去小解,刚刚闻得些玉体香。言甚么受用?
(净)呸!谁教你做这样假清官?既做新郎也要像个新郎的家数,手便不好动得,口里也讲些知情识趣的话,渐渐亲热起来,才好替我做事。何这等驴瞭子向东,马瞭子向西。万一被他识破,在路上要死要活起来,怎么了得?
(丑)不是我不亲近他,只因他是个女中才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区区的学问是瞒不得老师父的,西瓜大的字识不上两箩,万一他替我谈起文来,教我怎么样答应?故此不敢去近身。
(净)这个不消愁得,我前日分付妙香过了,他若与你谈文,妙香自会替你答应。你如今只去亲热他,不时把些肉麻的话挑动他的春心。他若有些难过起来,你就来见我,我自有临机应变之法。
(丑)这等说,我就胆大了。如今走过船去,即便依计而行,有好光景就来奉复。
(净)快去!淫词忙打点,娇态好安排。
(丑)得他淫兴发,是你好时来。
(同下)
〖霜天晓角〗(旦上)心头鹿撞,底事谁堪讲?欲试山魈伎俩,其如野鬼深藏。
奴家自从那日下船,看见彼人的面貌,心上甚是狐疑。欲待试他一试,看他才技何如?怎奈他自从那晚出去,再不走进舱来。或者他自知分量,料想那副嘴脸配我不来,故此不敢相近,也不可知。是便是了,俗语说得好,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难道躲得一世不成?我如今把笔砚安排在此,待他进来,就好面试,且看真假何如,再做商量便了。(放笔砚介)
(丑内叫介)妙香,泡一壶好茶,送到后舱来,我要和夫人讲话。
(旦)来了。我只当不知,在这边画画,等他走到,就好把画来试他。(搦笔想介)画些甚么东西好?也罢,岸上的梅花开了,就画一幅梅花,有何不可!(画介)
〖小桃红〗笔呵余冻写春阳,眼到处生佳趣也,笔颖生花,墨瀋流香。(丑换飘巾、艳服,作娇态上)缓步入官舱,先将这话儿温,态儿妆,胆儿雄,心儿壮也。(见介)呀,夫人在此画画,不要打断你的笔兴,且走出去,停一会进来。(回身欲走介)(旦)奴家正要请教,相公来得正好。请坐了,不消回避。(丑背介)你说,早又不来,迟又不来,刚刚在这个时候来起他发难之端。那“求教”的两个字,就不是好声口了。妙香,快进舱来。疾忙呼救命梅香,做个护身牌,好把箭来搪!
(老旦捧茶上)松柴作炭烧难着,河水烹茶味不清。呀,原来今日是逆风。
(丑)怎见得?
(老旦)若不是逆风,老爷坐在前舱,怎么吹得到后舱来?
(丑)多嘴!立在这边服事,不要转身。
(旦)奴家一向信笔涂鸦,无人讲究,不知贻笑了多少大方。如今得近高明,正好求教,凡有不到之处,求相公当面提醒。
(丑)不敢。
(旦递画介)
(丑一面看,一面作眼色对老旦,老旦背介)想是求救的意思了。不要管他,走到外面去,好等他出丑。
(出立暗处偷看介)
(丑慌,背介)呀!这个丫头,竟走了出去,分明是作弄我了。怎么了得?我有道理,若还赞他的画好,他便要骄傲起来,只管盘问不住了。不如大模大样,充做一个识者,寻些破绽出来,倒说他画得不是,他或者被我吓倒,不敢再来盘问,也不可知。有理有理!
(转介)夫人,你这幅梅花画便画得好,只是有花无叶太冷静些。岂不闻古语道:牡丹虽好,还要绿叶扶持。为甚么不画些叶子,点缀一点缀?
(旦)相公说差了,梅花与诸卉不同,是花不见叶叶不见花的。相公若不信,只看岸上的梅花,叶在那里?
(丑看岸上笑介)啐!好几日不会夫人,一见了面就昏了,那有梅花与叶子一齐发的?这是下官粗心浮气,得罪夫人了。莫怪,莫怪!(揖介)
〖下山虎〗胡诌乱讲,得罪娘行,幸恕多狂妄。(旦)画得何如,也要评论几句。(丑背介)如今没奈何,只得要赞了。想句甚么话儿赞他的好?(想介)有了,我闻得人说,时画不如古画好。只把古人赞他,他自然欢喜。(转介)夫人的画,笔笔都是古人,如今的作者那里画得出?便是古人复生,遇此丹青也应叹赏!(旦)既然如此,请问一问,不知奴家的笔意,像那一位古人?(丑)待待待我想来。(背介)这桩苦事是我自家惹出来的了,没原没故说甚么古人,就贴张招子到肚里去,也寻不出这个人来。(闷想,忽笑介)妙妙妙!有一个古人就在口头,为甚么不讲?(转介)夫人,我肚里的古人极多,想来都不相合。只有一代名公的画,极像你的笔仗。(旦)是那一个?(丑)叫做张敞。(旦惊介)张敞虽是个古人,不曾闻得他会画。请问相公,出在那一本书上?(丑)这是眼面前的故事,要查甚么书本,那一个不说张敞画梅,张敞画梅!(旦大笑介)张敞所画的是眉眼之眉,不是梅花的梅。你认错了。(丑)他是个聪明的人,或者两样都会画也不可知?(旦背介)这等看起来,画画的事是一窍不通的了。但不知写作何如?待我把两桩技艺都考他一考。(转介)相公,想是你做官的人久不作画,未免生疏了。闻得相公是当今才子,写作俱佳,如今要求一首题画的诗,写在这尺幅之上。一来为拙笔增光,二来留作法帖,以便学书。董字如今配二王,书翰弥天壤;况诗词更擅长。这是你馆阁家常事,料无废荒,愿赐我白练裙边一二行。
(丑)既然如此,待下官领到前舱去做,少顷之间,就送来请教何如?
(旦)相公久负才名,这一首题画的诗有甚么难做,一定要当面求教。
(老旦暗笑介)如今做不来了。料他没有别法,一定要逃走,待我把门儿扣上。(扣门介)
(丑)这等说起来,一定是要做的了。待我去出个大恭,把肚里的污秽出脱尽了,好进来做诗。(急走开门,开不开介)呀!是那一个反扣住了?妙香,开门!
(老旦不应,暗笑介)
(丑大慌,背介)这怎么了!这怎么了!我原是不肯来的,都是那贼秃逼我进来,说甚么话,调甚么情,如今说得好话,调得好情。
(旦)诗有了不曾?奴家磨浓了墨,待你来好写。(磨墨介)
(丑背指介)你不是磨墨,分明是磨我的骨头,磨我的性命!如今叫天不应,叫地不应,却怎么处?(捶胸,顿足介)
〖五般宜〗急得我浑身虚汗流似浆;急得我凄慌,泪乱流似汤!(哭介)天那!我黄天监穷便穷、苦便苦,却无拘无束的过了半生,何曾受过这般的磨难?若是为自家吃苦,也还气得过;别人图快乐,教我替他受熬煎。这样的冤枉到那里去伸诉么?天那!(放声大哭介)(旦惊介)呀!为甚么原故,竟号咷痛哭起来?我则道哦韵试铿锵,却原来是髭捻太苦,逼成凄响!做诗做到这个地步,真可谓之苦吟了。还差几句不曾完,快写出来,待我替你续完了罢。(丑一面哭,一面说介)其、其、其、其实一句不曾有,求、求、求、求夫人饶过了罢!(旦大笑介)好翰林,好才子,好名公!这等,你往常的诗文书画,都是那里来的?难道你终日价悬标卖谎,就没个人寻鸡告攘?终不然世眼尽如盲,直到今日呵,咏梅花才遇敞!
——既然如此,不消做得了,饶你去罢。
(丑)多谢夫人!这等,暂且告别,改日再来奉陪。(出介)谢天谢地,这样一场大祸,被我放声一哭,就哭脱了。怪不得古人有窍,把眼泪叫做泪珠;珍珠虽好,还没有这般适用。我如今有了这个哭法,凭你甚么女中才子、绝世佳人都不怕了。从今以后呵,门上挂个招牌,招揽四方主顾,替人包做新郎,只是不同床铺。(笑下)
(旦长叹介)这等看起来,那里是董思白,明明是个大拐子,假冒他的名字,骗我过来的了。不免叫丫鬟进来,拷问一个明白。妙香那里?
(老旦)在。
(旦怒介)你们这班人,分明是一伙奸贼,做定圈套拐骗良家子女。好好的说来就罢,不然我喊起地方来,拿到官司,连你也去不得!
(老旦)夫人说得不差,果然是一伙奸贼。只是妙香这个丫鬟,也与夫人一样,同是受害的人。若还是他一党,方才就不该反扣舱门,看他出丑了。
(旦背想介)也说得是。
〖五韵美〗(老旦)我和你是鸟同罗,鱼同网,休得做相持鹬蚌将臂攘。(旦)这等,是甚么原故?你快讲来。你既然不是贼人党,为甚么踌躇费想?(老旦)非是我吞声相向,只恐怕前舱近,又没个隔耳墙;须待等到夜静人眠,对伊细讲。
(旦)这等,把舱门关了,走近身来,轻轻的说就是了。
(老旦观望介)且喜他过船去了,就重讲也无妨。
(旦)他到甚么人的船上去了?
(老旦)是空和尚的船。
(旦)怎么是空也来了?他到那里去?
(老旦)夫人,他当初是“空”,如今是“实”了。这桩事都是他的诡计,方才那个主儿是他雇倩出来,替天行道的。
(旦惊介)这是甚么原故?
(老旦)他终日到你家求画,见你人物又标致,性子又聪明,就起了不良之心,要娶你做妻子。只因不曾蓄发,不好自家出名,故此央了这个主儿,假充董翰林,娶你过来。如今带到京中,就要交还他了。
(旦)呀!原来如此。这怎么了得?我那爹爹呵!(哭介)
(老旦)夫人,你且忍气吞声,不可被他听见。他若听见,知道亲事不谐,就要害你的性命了。
(旦)也说得是。这等,我便不知落了他的圈套,你既晓得,为甚么也随了他来?
(老旦)只因卖身的时节,也吃媒婆骗了。后来身子被他所辱,时时切齿腐心,只是孤身一人不好行事。如今随了夫人,不愁没有帮手了。须要缓图机会,切不可泄漏机关!
(旦)这等说起来,你能勾忍辱报仇,也是个女中侠士了。可敬,可敬!
〖山麻稭〗听说罢,增悲壮,同病相怜,同事相商。这等,方才那个厌物,是何等之人?(老旦)说起是空令人发怒,若说起这个厌物,只怕又要发笑起来。(旦)怎么说?(老旦)他姓黄,名天监。虽是个男子,却与我们一样的。(旦)难道也是个妇人不成?(老旦)虽然不是妇人,却是有男子之名,无男子之实,为害杨梅结毒,烂去了人道的。(旦笑介)怪道那般老实,不敢近我的身,原来是这个原故。(老旦)夫人,你还亏得是他,若遇着别个村郎,此时呵!也与我忍耻辱的梅香一样。(旦)这等说起来,不但不该恨他,还该感激他才是。从今以后呵!便和他同居无恐,同行无碍,便同宿也无妨!
——是便是了,想个甚么法子对他?
(老旦)有一件东西在这里,是他当初摆布我的。我一向要拿来摆布他,只因没有帮手,不好做得,如今要用着了。
(旦)是件甚么东西?
(老旦)我初来的时节,原不肯同他睡,被他把一服迷药,放在茶饭之中与我吃了,就昏迷不醒,所以失身与他。及至醒来,已悔之不及。后来他不疑我,把迷药都教我收藏。如今现有一包在此,几时设个计较,弄他过来,放在酒杯里面与他吃了,待他昏迷不醒的时节,丢他下水就是了。
(旦喜介)妙绝,妙绝!
〖江神子〗虽然罹祸殃,还喜得同仇辈协力劻襄。两人合胆偕肠,休呼主母呼梅香,彼此互称吾党。
——既有此药,事不宜迟。你几时走过船去,说我情愿嫁他,叫他过来成了亲事。到那时节,依计而行便了。
(老旦)说得有理,明日就过船去。
〖余文〗(合)不须别处伸冤枉,至公堂就在这木兰舟上。那生杀之权都是我和你一对儿掌!
[book_title]第十五出 入幕
〖赵皮鞋〗(净、丑、末扮贼兵上)身做挡路兵,个个眼睛快似鹰。搜财劫宝太精明,半个铜钱不教剩。
(净)咱们非别,刘大王帐下的喽罗是也。自从大王来到仙霞,教我们分班挡路。且喜得往来的客商甚多,劫掠金银无数,大王甚是欢喜。只是寨里没有书记,要掳一个读书之人做幕宾。我们也曾拿住几个解送与他。怎奈如今世上假方巾多,真秀才少,外面看了俨然像个斯文;及至拿起笔来,也与我们一样。故此大王大怒,个个都拿去杀了,依旧教我们寻访。这桩事情真正是个难题目,外面的光景还看得出,肚里的东西怎么看得出?
(众)以后拿着的,也要试他一试。看见有些意思,才好解送与他,不要见佛就拜。
(净)说得有理。远远望见山脚底下,有个戴巾的来了,我们不要响动,到僻静处等他。
(暂下)
〖锦缠道〗(小旦巾服,副净挑行李随上)度峻嶒,望家山迢迢远程。踪迹妒浮萍,便无根,也还逐水飘零,怎似我步艰难又没个长亭短亭。(副净)前面是仙霞岭了,山又高,路又狭,是福建有名的险道,须要慢慢的走。(小旦)你道是铁仙霞四海闻名,却不道纵险也须行;怕甚么羊肠鸟径,须知道心坚力也胜。行一步少一步的路途余剩,又何必嗟苦怨长征!
(众齐上,拔刀拦住介)往那里走?快献宝来。
(小旦慌介)列位,念我是个读书人,身边所带的不过是几本残书、一支败笔,没有甚么钱财。
(众)既是读书人,不要你的银子。俺大王那边少一个书记,你去做了罢。
(小旦又慌介)我肚里没有文才,做不得书记。
(众)身边又没货,肚里又没货。这等,是个废物了,拿来砍了罢。
(外、末拿小旦,丑拿副净,各欲杀介)
(副净喊介)大王饶命!我家相公是极有文才,做得书记的。
(众)既然如此,且放了他。
(各放介,副净先下)
(众对小旦介)你情愿做书记么?
(小旦)待我商量回话。(背介)我今日落了虎口,料想不能脱身,不如权且顺从,再做道理。(转介)情愿做。
(众)既然如此,咱们都要试你一试。若果有文才,就解送大王,不然依旧要杀。
(小旦)任凭考试。
(众)这等,我们坐了,各人想个法子试他。(共坐想介)
(净)有法子了,待我拿一件东西出来。(下,取大秤上)
(众)这是一把秤,怎么样试他?
(净)自古道,一字值千斤。待我秤他一秤,看有多少重?那肚里有字没字就知道了。
(末)一字值“千金”,是说文理值钱的意思,那有秤得的道理?照你说起来,一个字重一千斤,若识得十个字,就有一万斤重了。
(净)这等说,免了秤罢。
(丑)我有个法子极妙,也去拿一件东西出来。(下,取索上)
(众)这是根索子,要他何用?
(丑)我闻得人说,肚里有墨水的,就是好秀才。我如今吊他在树上,且看肚子里面可有墨水流出来?
(末)又来混账。写得字出的人,就叫做有墨水,那里有墨水吊得出来?若依你这等讲,世上黑心的人都是有才学的了。
(丑)这等说,免了吊罢。
(外)你们坐下,待我试他。那秀才过来,我们不识字,不考你文章。闻得近来的名士都会串戏。我这里没有行头,只把好些的曲子唱一只来,且看中听不中听?
(小旦随意唱小曲一只,众不住喝彩介)
(末)唱得好!声韵悠扬,气度文雅,一定是个文人。大家送进寨去,快走,快走。
(做行到击鼓介)
〖破阵子〗(副净引众上)身是人间罗刹,灵为上界妖星。积草屯粮思大举,止少翩翩幕下生,迟疑未敢行。
(众带小旦进见介)禀大王:岭上拿住一个秀才,尽可做得书记,特地解来请功。
(副净)不要又象前日的?
(众)这个不同,请大王面试。
(副净)那秀才过来,你果然是有才的么?
(小旦)虽无大才,略堪小用。
(副净)这等,就把我腰间古剑为题,吟诗一首来我听。
(小旦吟介)“千年宝剑气如虹,昔日曾交楚汉锋。莫道斩蛇皆仗汝,也曾江上刎重瞳。”
(副净)好!诗中的意味,我虽然不解,这声韵来得铿锵,又且不费思索,一定是有才的了。众军士记功候赏。
(众应下)
(副净与小旦揖介)失敬了。(送坐介)分付军士,一面安排酒席,与相公压惊;一面叫众姬妾们出来侑酒。
(众应介)
〖普天乐〗(副净)失趋迎,忙陪敬,恕蠢子,无灵性。请问先生高姓大名,尊居那里?(小旦)学生姓林名太素,莆田人也。(副净)这等是同乡了,非亲即旧,一发有缘。(小旦背介)虽亲旧到此羞称,纵仇敌也暂相能。(副净)我这幕府缺人,要借重先生秉笔,千万不可推辞。(小旦)既辱勉留,怎敢固却!只恐怕袜线短才,不能胜任耳。虽当敬承,也须知负山,蚊力难胜!
(旦、老旦、净、丑扮姬妾,持酒上)酒筵齐备,请大王送席。
(净送席,坐介)
〖古轮台〗(合)压虚惊,一边又当洗红尘,军师天授真堪庆。军容增壮,士气加腾,未举先知全胜。羽扇相宜,纶巾厮称,轻裘缓带客中卿。刻期祭纛,选日长征肆凭凌。一任他羽书告急,飞邮请救,烽烟传警,也难掩耳避雷霆!(劝酒介)须酩酊,主宾从此各忘形。
(小旦)酒多了。(起介)
(副净)先生是少年的人,恐怕受不得寂寞,请在这些姬妾之中,选几个去陪宿何如?
(小旦)学生极喜独眠,这个断不敢领。
(副净苦劝,小旦力辞介)
(副净)哦,咱家知道了,我们福建人大概是喜南不喜北的。不如在这军士里面,选几个少年些的去伏事罢了。
(小旦)这桩事学生不但不喜,又且深恶而痛绝之,一发不敢领教。
(副净)这等说起来,竟是个道学先生了。
〖余文〗你休得要熬孤另,卖老成,倒不如选个红妆乘兴。(小旦)便是同宿也原无兴可乘。
(副净)长才今日始逢真,向被儒冠误笑颦。
(小旦)却为真才收假士,儒冠毕竟好欺人。
[book_title]第十六出 悟诈
〖山坡羊〗(生便服,带外、丑上)乱纷纷懒应酬的书画,渺茫茫难寻觅的姻姹,远迢迢盼不来的信音,明白白解得出的签和卦。下官自从湖上回来,度了残岁,不觉已是三春,被这些书画应酬,依旧缠个不了。记得去年返棹之时,曾托江怀一留心寻访那画画的女子,至今尚无消息,好生放心不下。空教人驰意马,再不见灯开一夜花。为甚的红鸾无信青鸾哑?多应是海上淘金只见沙!下官求签问卜,都说姻缘倒是姻缘,只是中间有个小人,要用术强娶。我想那个女子有这样高才,又有这样绝技,岂有不择婿而嫁之理?当今负才名者,就是我与眉公两个,难道他有了林天素,又要夺人所好不成?想来决无此事。疑差,谅心交术怎加;稽查,是谁人乔作衙?
我如今不免修书一封,差人送到湖上,讨个消息便了。守门的那里?
(外,丑)在。
(生)我在里面写书,凡有客来,一概回了,不许通报。
(外、丑应介)
(生)八行代我传心事,千里从人索好音。(下)
〖前腔〗(末背包裹上)兴匆匆最称心的婚嫁,冷清清不睬人的姻娅,气昂昂极傲性的阿翁,眼睁睁耐不过的穷孤寡。我杨象夏自从女儿去到董家,已经两月,竟不差人接我。我想女婿是做官的人,大模大样,那里记得我这穷岳丈?女儿新去,又不好自家做主,故此把我这个老人家丢在脑背后了。我如今没奈何,只得自己来就他。是便是了,女儿一向是要体面的,我这等模样上他的门,料想决不欢喜。(叹介)儿啊,儿啊!做爷的也要替你争气,怎奈有心无力,争不得这口气来。我愁闷杀,这心思乱似麻。都只为无璋只弄这琉璃瓦,因此上愁把羞惭去赠他!女儿是自家生的,恼便等他恼一场,料想不好轻慢我;只是女婿不曾见过,他的官又尊,名又重,见我衣衫褴褛去亵他的体面,万一不认起来,却怎么处?(沉吟介)岂有此理,他是个读书明理之人,难道不晓得贫士之苦?决无此事。我虽是蒹葭,现开着玉树花;难道他乌纱,就没个穷葛瓜?
——前面一所大门面,不知是甚么人家?待我走去问他一声。
(对外、丑介)门上的大叔借问一声,你们这边有个董翰林,住在那里?
(外、丑)这里就是。你问他怎的?
(末背介)呀!原来就是,待我放下包裹,好对他讲话。(放介)这等,烦你通报一声,说他的丈人到了。
(丑)怎么,老爷的丈人到了?这等在那里?你是他第几层的管家?
(末)说的甚么话?我就是他丈人,他就是我女婿。
(丑)见你的鬼,我家老爷有你这个叫化丈人?
(末)古语道得好,皇帝也有草鞋亲。怎么是这等说?你不要管,只进去通报,他自然出来迎接的。
(丑)放你娘的狗屁!好一副嘴脸!他出来迎接?
(末怒介)怎么!我穷便穷,也是你主人一门亲眷,怎么开口就骂起来?
(丑)你若不去,莫说骂,还要打哩。
〖孝顺歌〗赏你一顿头边棍,嘴上巴,权为丈人的见面茶!(外)兄弟,好好对他讲,不要动粗。(对末介)老者,我对你说,老爷有事在那边,没有工夫会客。你若果然有亲,改日再来,我自然替你通报。劝你暂回家,休得寻相骂,在这朱门喧哗。(末)到底是老人家知事。你老爷既不得闲,可进去对夫人讲,说他父亲到了。他自然留我进去的。父女之间,怎容真假;试向伊传,自然留进私衙。
(外背对丑介)兄弟,照他这等说来,像是有些来历的,你便进去说一声。
(丑)连你也没正经,夫人的父亲是我见过的,那里是这个穷相?
(外)自古道三父八母。或者是他认的干爷也不可知,你便进去问一问看。
(丑对末介)这等,你姓甚么?是那里人?说明白了,待我好进去通报。
(末)我姓杨,在杭州住。
(丑)我讲便去讲,若还是就罢了,万一不是,你却不要怪我。(下)
(末)管家,少刻夫人接我进去,这个包裹烦你替我拿一拿,我自己背了不好看相。
(外)那个自然。
(丑持棍急上)光棍还将这光棍打,恶人须待我恶人磨。(擎棍欲打,外扯住介)呀!这怎么说?
(丑)我把你这个老杀坯,怎么没缘没故来认一个诰命夫人做起女儿来?我方才对夫人讲了。他说那有这个父亲,教我乱棍打将出去。(欲打介)
(外)兄弟,看他老面,饶他去罢。
(对末介)还不快走。
(末背气介)怎么,天地之间竟有这等异事,一个女儿竟教人打起父亲来?真个是天翻地覆了。哦!他一来怪我没妆奁,二来怪我坏体面,故此这般待我。唉!你不肯认我也勾得紧了,还亏你开得这样毒口。(叹介)世上养女儿的都来看样!
〖前腔〗我把桑榆景,倚靠他。谁知有夫就不认家。竟将宦势把亲加!教我低头入奴跨。这便是养女儿的梢头大瓜!生这样逆种出来,还要性命做甚么,不如撞死在他门上!(转身撞介)(外扯住介)怎么我倒劝他放你,你反撞起头来?我且问你,你撞死了,要诈那一个?(末)我死了呵,问他个婿把翁谋,女将父杀;拚我残生,了他诰命乌纱!
(又撞介)
(小生上)一到便来寻旧友,双眸专等看新人。
(外、丑)呀,陈相公回来了。
(小生)这是甚么人,在此撒赖。
(外)禀告相公:老爷在书房有事,分付一应客到,不许乱传。这个老儿好好的走来说老爷是他女婿,教小人通报。小人不理,他就撞起头来。
(小生对末介)请问兄的尊姓?贵处是那里?
(末)学生姓杨,敝处是杭州。
(小生)哦!他去岁在湖上新娶一位夫人,莫非就是令爱么?
(末)正是。
(小生对外、丑介)你老爷新娶的夫人,就是他的小姐。怎么不替他通报?(对末介)他们不认得,不要怪他。小弟奉陪进去就是了。
(末)多谢。(同进介)
(小生)快请老爷出来。
(外请介)
(生上)忽闻佳客至,定有好音来。呀!眉公到了。(见介)
(小生)去岁恭喜,小弟因为不知,未曾奉贺,多有得罪。
(生)小弟无喜可贺。此位是谁?
(小生)就是新夫人的令尊。
(生与末见毕,背介)这等说起来,想是那头亲事,竟替我做成了。可喜,可喜!
(各坐介)
(生)眉公,小弟所托之事,想是有些成议了么?
(小生)玄翁又来取笑,新夫人娶来一向了,倒还问起小弟来,想是怕我打喜么?
〖雁过沙〗新人久宜家,还将信稽查。这拳头欠账多时挂,饶伊胡赖终须打,只好求个不生利息偿原价。忙将喜酒,补来当茶。
(生)眉公,我并不曾娶甚么亲。你说的话,小弟一毫也不懂。
(小生)你当初瞒我做事,就该罚你了,怎么到了如今还要胡赖?
〖前腔〗(生)你言词巧波查,将人恁胡拿。舌翻谑浪如相耍,面多正色疑非诈,教人当真还当假?为甚的老成君子,也调唇弄牙!
(小生指末介)请问你既不曾娶他令爱,他为何到你家来?
(末对小生介)老先生,总来是我这穷鬼不是,不该上他的门。他不是瞒着老先生,总是不肯认我;我走了出去,他自然会讲出来。这等告别了。
(起身欲行,生留住介)老丈请坐。你二位在此说话,下官却像做梦一般,一些头脑也摸不着。这是甚么原故?快请讲来。
(小生)兄把结亲的始末,当面说来就是了。
(末)去年十二月,是空长老走来说,你见了小女的画十分赞赏,要与舍下联姻。学生重你的才名,就欣然许了。你第二日就下聘,第三日就娶下船。原说一到松江,就差人接我的。谁想来了两月,鬼也没个上门。我一来舍不得小女,二来无人作伴,只得自己一个,受尽风霜之苦,寻到此间来。你为甚么还不认我?
(生大惊介)呀!这是那里说起?我当初在是空店上,见了一幅画,赞赏是真,只央人查问,看是何人所作,并不知是令爱画的。怎么就央是空作伐?方才还写一封书,正要差人去探消息。怎么?这等说起来……
(小生)我说他决无此事。这等看起来,想是是空和尚假借他的名头,倒替别人做去了。
(末)岂有此理!
〖玉抱肚〗不信他恁般机诈,(指生介)毕竟是伊行装聋做哑!(生)老丈若不信,方才写的那封书现在袖里,墨迹尚然未干,取出来看就是了。(取书付末,末看大惊介)呀!这等看来,我的小女果然被人骗去了。我那娇儿呵!(哭介)(生、小生)老丈且耐烦。(末)恨奸徒将人诓骗,我娇儿今在谁家?(合)可怜红粉委泥沙,说起教人切齿牙!
(末对生一面哭,一面说介)老先生,小女一生看字看画,再不肯称赞别人,开口也是董思白,闭口也是董思白。那贼子来说亲的时节,道是老先生要娶。我看他喜不自胜,只说今生得偕佳偶;就是学生年老无儿,也只说终身有靠了,谁想做的是一场春梦!我儿,如今董思白在这边,你往那里去了?我那娇儿呵!(捶胸顿足大哭介)
(生亦哭介)哎,可怜!只因下官浪播虚名,致令爱受此实祸。这等看来,都是下官的罪孽了!
〖前腔〗都是这无情书画,引他人将名冒假。我虽然不害佳人,念佳人由我害杀!(合前)
(小生)这等,老丈回去,只问是空讨人就是了。
(末)我前日因这边没有信息,也曾走去寻他。谁想店也不开,人也不见,及至问人,都说搬到远处去了。
(生)这等说起来,一发情弊显然了。眉公,我和你都要留心,若还寻着此人,定要置之死地。
(小生)那不待讲。
(末)学生告别了。
(生)老丈既然没有令郎,令爱又无下落,如今回去倚靠何人?不如在舍下权住几时,待下官替你寻访便了。
(末)多承盛意,只是打扰不安。
(生)说那里话。
从来实祸起虚名,累己殃人两不情。
始信逃名为上策,莫将姓字误苍生。
[book_title]第十七出 毒诓
〖番卜算〗(净幅巾、便服上)好事逼人来,天与行方便。红裙情愿配袈裟,不待旁人劝。
我是空这几日正在这边熬不过,要想一个法子,骗杨小姐成亲。谁想天赐奇缘,倒因祸而得福。只因黄天监被他考倒,几乎弄出把戏来,亏得妙香那个丫头,将错就错,倒与他说出真情。他道是空师父体态又风流,人物又标致,当初到我家走动,累我害了年把相思,只恨不能到手。他如今既要娶我,是极妙的了,为甚么不自己出面,把这个厌物来伴我?你可教他拣个好日,自己过来成亲,不要耽搁了好事。我是空听见这几句话,好像火炙糕见了滚汤,竟打顶上酥到脚底。我想既有这样的机缘,还要拣甚么好日?莫说今晚的日子还好,就是极凶极恶的日子,犯了克夫的关煞也说不得,定要过去成亲的了。岂不乐哉!
〖醉扶归〗把诚惶诚恐都变做诚欢忭,从今后天鹅到口免流涎,不住的磨拳擦掌耸双肩。真个是人逢喜事精神健!今夜呵,千金一刻不须眠,把生平本事从头献。
这桩事不消说得了。只是黄天监那个狗才,当初我要用着他,所以把酒饭与他吃、衣服与他穿、大船与他坐,如今新郎是自己做了,还要他做甚么?本待要把衣服剥下来赶他上岸,只是我明日到了京中,没个家人服事,不像体面。我如今生个法子摆布他,不愁他不投靠我。已曾分付船家,唤他过来讲话,待他走到,先要发作一顿,做个下马威,才好与他做事。
〖番卜算〗(丑飘巾、艳服上)一任好清官,谢事无留恋。纤毫库帑未支销,好把原封验。
(见介)老师父,恭喜!
(净坐不动介)我去银子娶的老婆,成亲是我分内的事,要你恭甚么喜!
(丑)起先还要候缺,如今是现任的新郎了,怎么不要恭喜!
(净)我是候缺的,你就是出缺的了。怪道坐在舱里唤你不动,想是还要做几时么?
(丑背介)呀!这些话来得古怪。
〖醉扶归〗为甚的弥陀忽变做金刚面?好教我低眉菩萨费周旋!我巴不得早交一日胜千年。他反道我情难割舍将他恋。这的是覆盆底下诉沉冤,有天无日谁听见。
(净)我且问你,你这一身衣服是那里来的?
(丑)是你做与我的。
(净)我为甚么做与你?
(丑)要我代做新郎,做来打扮的。
(净)却又来,自古道装龙龙像,装虎虎像;不会念经,休做和尚;不会上鞋,休做皮匠。我只说你在风月场中走过,这些应对的口才,件件是来得的,所以把酒饭供给你,把衣服打扮你。谁想一窍也不通,画又不会看,字又不会写,诗又不会做。若不亏我有个即溜的丫鬟,几乎被你弄出大事。如今事体既做不来,就该把衣服交付与我,还穿在身上做甚么?
(丑)我替你效了一场劳,不指望别样的酬谢,这身衣服就见赐了也罢。
(净怒介)啐!放你娘的狗屁!我如今做新郎,现在要穿,有得送你?快把皂靴脱下来。
(丑)也罢!我做了一任清官,临去的时节,也原该脱靴,就脱还你。(脱靴介)
(净伸脚介)替我穿起来。
(丑)怎么?脱还你也罢了,又要我替穿?
(净)快些,不要多话!
(丑叹介)不怕你离任的官儿清似水,脱靴还要替后人穿。(代穿介)
(净)这双靴呵,
〖皂罗袍〗都是你大脚将来蛮楦,把靴尖挣阔,难配金莲。如今把方巾除下来。(丑)怎么,方巾也要除了去?(叹介)也罢!我谢事因知当事苦,弹冠不似挂冠高。就拿了去!(脱巾付净介)(净戴巾,摸介)这几根头毛好不知趣,长又不长,短又不短,搠在这方巾外面,只怕不十分雅观。蒙茸短发似青毡,根根现在方巾面。(丑)这件衣服要不要?(净)凭你就是了。(丑)上面没有方巾,下面没有皂靴,就穿了也不相称,索性脱了去罢。(脱衣付净,净着介)宽袍大袖,飘飏似仙;长摇大摆,轻狂欲颠。只愁飞上清虚殿。
(对丑拱手介)如今请上。
(丑)请上甚么?
(净)请上岸。
(丑)上岸去做甚么?
(净)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乡。我出家人是吃十方的,没有闲饭倒把别人吃去!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请上岸去自寻头路。
(丑惊介)呀!你原说携带我进京,怎么来到半路,忽然变起卦来?
(净)我当初说你做得些事,故此带你进京;如今一些用也没有,我要你做甚么?
(丑)我只除新郎不会做,其余的事都是来得的。
(净)你说会做甚么事?
(丑)我上船会撑篙,上岸会扯纤;冬天会烧火,夏天会打扇。晚间会关门,早间会开店。赌会记输贏,嫖会做篾片。就是你到京中趁大钱,也要几个随身牙爪寻事件。把几碗残茶剩饭养工人,一来又当行方便,为甚么原故就要赶逐起来?
(净)岂有此理,皇帝也难白用人。你若要服事我,只除非写一张卖契,待我把几两身价与你,才好使唤。
(丑)待我商量回话。(背介)且住。我若不依他,他定要赶我上岸。腰间没有盘缠,往那里去好?不如且骗他几两上腰,到前途脱身便了。(转介)既然要我卖身,把多少身价与我?
(净)少也拿不出手,就是齐头数罢。
(丑)这等是十两了。既然如此,拿纸笔过来。(写介)
〖前腔〗强写卖身文券,为穷途落魄,手内无钱。(写完介)请看。(净看介)既写了身契,就要行个主仆之礼。过来磕头!(丑背介)既要他的银子,也说不得,只得要拜施主。黄金落在膝头边,只当低头去拾难辞倦!(磕头毕,旁立介)如今契也写了,头也磕了,银子赏与我罢。(净)怎么?你从杭州跟到这里,一路上的饭钱、酒钱、轿钱,算来岂止十两?不要你找出来也勾了,还问我要身价?好放肆的奴才!我今晚要过去成亲,好好替我收拾行李搬过船去。若有半点失落,都要你赔!(连骂“奴才”下,丑呆介)怎么,白白的骗我卖身?半厘骚铜也没有,还要开口“奴才”,闭口“奴才”!(叹介)我只道他婆心佛手,扶人上天;又谁知狠心毒手,推人下渊。这是我时乖遇着逢人骗!
难道这张身契被他骗了去,就是这等罢了不成?少不得要生个法子,出口怨气。权且跟随他,相机行事便了。
求荣得辱恨难当,枉把清官做一场。
早识世间公道少,便须染指有何妨。
[book_title]第十八出 沉奸
〖桃红菊〗(旦带老旦上)(旦)恨奸徒将人赚来,喜同仇将心暗偕。(老旦)填还我旧时冤债,填还我旧时冤债,任从你黄泉弄乖!
(旦)妙香,我们的计较虽然商议定了,也还要筹个万全。他虽然孤身独立,到底是个男子;我们虽然协力同心,毕竟是两个妇人。况且有黄天监在船上,虽不是他至亲,却也同谋其事的。万一到紧要头上,他忽然叫喊起来,我和你画虎不成反类狗了。这怎么处?
(老旦)夫人放心。闻得那贼秃叫他过去,把他浑身的衣服剥得精光,又逼他写了卖身文契。他如今切齿不过,那里还肯救他?
(旦)这等说起来,一发是天意了。还有一说,我昨晚细想:就是弄死了他,我和你两个妇人,来在他乡外国,没有一个男子护身,也走动不得。他总是个没阳气的人,倒要把他认做丈夫,才好行事。且待相中了可托之人,到那时节,多把些金帛酬他,打发开去便了。
(老旦)说得极是。待我叫他进来分付一番,倒要用着他做个帮手便了。黄官人进来。
(丑破衣、旧帽上)今日黄天监,当时贾至诚;脱将衣帽去,现出本来形。(见介)夫人有何分付?
(旦惊介)呀!怎么弄做这般模样?
〖惜奴娇〗褴褛堪哀,怎豪华行径,变做恁般穷态?(丑)不瞒夫人说,不但衣衫被人取去,连身子也不是目家的了。(哭介)(旦)漫道是身随衣去,还你两件都来。(丑)莫说两件都来,只求夫人说个方便,把身契退还我,也就感恩不尽了。(旦)休騃,连他自己的身躯也难久在,不久就要逐浮萍归沧海!(合)且放怀,喜得同舟共济,把巧计安排。
(老旦)你不要愁,夫人有好话分付你,若肯依计而行,还你受用不了。
(丑)这等,但凭分付。
(旦)他诓骗良家女子,天理不容。我如今恨他不过,要骗他过来成亲,把酒灌醉了他,要你丢他下水,你可肯动手么?
(丑)夫人,只怕你不是真心,你若果有此意,我恨不得刳出他的心肝,把与狗吃!教我丢他下水,有何难哉?只是一件,他的酒量极高,只怕一时吃他不醉。
(老旦)那都在我们身上,你不要管。
(旦)既然商议定了,你就去请他过来。
(丑)这等,我去了。用他人之妙计,报自己之深仇。(作跳船下介)
(老旦)你看那只船还差许多路,他一跳就跳过去了。
(旦叹介)他听见报仇忘却死,我和你要图雪耻怎偷生!
(老旦)船拢过来了。夫人,你安排些好话儿对他。
(净飘巾、艳服,作跨船介)风流和尚成亲日,寂寞佳人得意时。(见介)夫人见礼了。(叹介)我害了几年的相思,不想今日才得到手。
〖前腔〗年来,虽遇天台,似仙凡相隔,咫尺天涯。夫人,闻得你也思念小生,可是真的么?(旦作羞态,背面不语介)(老旦)夫人,你背后那样想他,怎么一见了面,又是这等害羞起来?(扯旦向净介)(旦)待要把幽情相诉,怎奈面重难抬!(净)我和你是自己夫妻,害甚么羞?走近身来,听我讲话。(扯旦附耳介)乖乖,须念我欲火煎心难忍耐,先望你赐琼浆聊相解!(欲搂旦介)(旦推开,向老旦做眼势介)(老旦背对净介)他是个青头女儿,比不得我,你还该从容些,怎么这等性急?(净)你是晓得的,我出家人见了女子,可是忍耐得住的么?(老旦)自古道酒能合欢。待我拿了合卺杯来,你和他一边吃酒,一边讲话,渐渐的亲热起来,他就不怕你了。(净)这说得是。快拿酒来!(合)且暂捱,须待交杯合卺,渐渐和谐。
(老旦取酒上,净斟送介)夫人,论理该叫一班鼓乐,吹吹打打的拜堂才是,念在舟中,不便行礼,将就成了亲罢。
(坐饮,同唱,老旦袖中取药,暗放净杯内介)
〖锦衣香〗(合)两意谐,相怜爱;双凤喈,声和霭。同心自有天知,不须交拜。发长发短有谁猜?不多时自会长来,耐着心儿待。只愁须硬略刺香腮,把鲛绡暂隔。看醉容娇态,两情渐浃,无羞堪害。
(净作醉态介)酒有了,夫人去睡罢!(欲近旦,作行不动跌倒介)
(旦)如今是了。快叫老黄进来!
(老旦低声介)黄官人快来!
(丑上)呼声呼得低,想是要我收拾那东西。
(老旦)快来!
(丑)呼声呼得急,定是那件东西要收拾!果然醉倒了。
(老旦)快些丢下水去!
(丑)且慢些,我的衣服都被他剥去了,如今没得穿,且待我剥还了再处。
(除巾剥衣、脱皂靴介)老兄,老兄!自古道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既不肯舍慈悲,我也不敢行方便。浑身剥得赤条条,两个光头齐出现。你谋人依旧被人谋,骗我还须遭我骗。这是你自家作孽自承当,莫把我这一班善男信女来埋怨。如今待我背他出去。
(老旦扶上,丑背做丢下水介)
(内作船家问介)船头上甚么响?
(丑)在这里倒马桶。
(旦)如今好了,我们三个人的大仇都已报了。且坐过来吃钟喜酒。
(同饮介)
〖浆水令〗(合)喜今朝才消怨怀,喜今朝才脱祸胎!休将怯弱笑裙钗,伸冤雪枉,懒控乌台。鼋鼍吏,鱼鳖差,押送囚徒归大海。仇人去,仇人去,心花顿开!拚沉醉,拚沉醉,红遍香腮。
(旦)是便是了。我和你此仇既报,就该急急回家,还到京中去做甚么?(老旦)原该如此。只是千里行来,忽然转去,恐怕船家要疑心。(旦)这里到京还有多少路?(丑)不上三百里了。(且)既然如此,就到京中画几幅单条册页,卖些盘缠,收拾回去便了。
〖尾声〗试将画向神京卖,办归装把山阴棹买。倒做了个乘兴而归尽兴来。
[book_title]第十九出 求援
〖紫苏丸〗(小旦巾服上)路遭强横身拘系,遍思量脱身无计。待修书间道去求援,只愁难出重围里。
奴家林天素,自从别了陈郎归家,为葬亲之计,谁想半路遇着强徒,被他掳入寨中,留为记室。亏我百般掩饰,还不曾露出本相来。倘若被他看破行藏,岂能免得辱身之祸?(叹介)我想陈郎数着日子等我转去,谁想有这等意外之遭,好生忧闷也呵!
〖醉归花月渡〗
〖醉扶归〗悔临行订约多容易,到如今赚他终日盼佳期;又谁知天意从来与人违,更是这婚姻好事遭他忌。
〖四时花〗悲凄,说甚么文齐福齐,到如今祸也齐!想是我烟花不该做名士妻。
〖月儿高〗因此上道阻鲸鲵,身填在祸坑里。我只怕皂靴儿栖不稳鞋头凤,角巾儿隐不下眉边翠!
〖渡江云〗露出轻盈惹是非,做不得个冒险相如抱璧归!
奴家终日要想脱身,被他着人行监坐守,半步也走动不得。料想自己逃不出寨,不如写一封密书送与陈郎,教他请兵来救我便了。(写完介)
〖一封书〗江干怅别离,到中途逢不意。豺狼肆虎威,赖乔妆免祸危。强执愁人司幕府,坐守行监不放归。望图维,早出奇,救出孤鸾逐风飞。
——书写完了。平头那里?
(副净上)强盗伙中宿,喽罗帐里眠。几时离险地,何日见青天?姐姐有何使令?
(小旦)我被他拘留在此,不能脱身。已曾写下一封密书,你可藏在衣带之中,星夜逃出寨去,送与陈相公,教他速请官兵,早来救我,不可迟疑误事!
(副净)我也正想如此,这等就去。
(小旦)你见他呵,
〖甘州歌〗
〖八声甘州〗道我有愁肠万缕,被衣冠束缚,难效那儿女悲啼。到黄昏时候,也一样偷弹珠泪。莫道我心肠竟随形径改,一味粗豪不念伊。
〖排歌〗(副净)休多语,莫漏机,须防暗处有人窥。你心中话,我自知,见时自会诉悲凄!
闻道赍书去,号天请救来。
恶徒盈贯久,齑粉也应该。
[book_title]第二十出 借兵
〖一江风〗(小生巾服,带丑,挑行李上)忆鸳盟,好事虽然定,两下仍孤另。他那里迹如萍,甚日重来,我和他濯影湖波,共入西施镜?送别林天素,回到佘山,不觉已经数月。想他这个时候,一定来在途间了,故此束装而来,先到湖边等候。此番不须另觅居停,竟到江怀一家中借寓便了。谈玄借草亭,围棋共纸枰,临邛略解我相如病。
〖前腔〗(外上)重嘤鸣,意气逢人赠,肝胆无留剩。怪同盟,好事相瞒,巧话相欺,且看他首尾如何应?我江怀一与董、陈二友,同结岁寒之盟,虽隔云山,时通书尺。近来契阔多时,心上好生怀念。董思白瞒我娶亲,虽然是他不是,怎奈多年好友,到底丢他不下。不知几时同来湖上,把臂谈心,消我近来的鄙吝也呵!床头酒不斟,杖头钱不倾,只为着朋侪吝。
(小生带丑重唱“谈玄”三句上)
(外)呀!眉公来了。(见介)请问董思老所娶的人,近来得意么?
(小生)并无此事,几乎屈杀了他。
(外)这等说起来,难道杨家老儿的话,是骗我的不成?
(小生)不是杨家骗你,也不是董家欺你,另有一个欺骗之人。
(外)是那一个?
〖梁州序〗(小生)是个空门魑魅,浮屠奸佞。(外)这等说,是个和尚了。莫非就是是空么?(小生)然也。是他暗使奸谋,代他人婚娶,假冒此公名姓。(外)怎么有这等事?如今杨家女儿在那里?可曾访着了么?(小生)波间捞月,镜里攀花,何曾摸着些儿影?(外)这等,只消去寻着是空,同他讲话便了。(小生摇手介)色空空色两无凭,此时呵,又不知何处门敲月下僧?都一样,没巴柄。
(外)原来有这等奇事,说来令人发指!天下不过这般大,四海不过这样宽,小弟定要寻着此人,断他的头来下酒。只可惜那个聪明女子,不知填了那个的淫坑?即使追得转来,也是一块有瑕之玉了。
(小生)正是。这也罢了,只是林天素去了许久,为甚么还不转来?
〖前腔〗(外)迢迢长路,巍巍高岭。便是梦游也得三更,你谈何容易,又没个长房暗缩归程!(小生)他原说不消三月转来的,如今已过期了。(外)虽是他期人携雨,约刻行云,怕依不得神女风流性?(小生)闻得闽中路上盗贼蜂起,我着实替他担忧。(外)他是个女中豪杰,自有应变之才,不必替他忧虑。一任那豺狼当道势纵横,这娘子军偏取次行,况又是才俊杰,貌书生。
(副净上)身出刀枪里,书藏衣带中。若还逃不出,两命总成空。(见介)
(小生、外)呀!平头你转来了,姐姐在那里?
(副净)姐姐么,如今在强盗窝里。
(小生、外惊介)呀!难道被掳了不成?如今现在何处?你快讲来。
(副净)不消讲得,有书在此,二位相公请看。
(付书,小生看介)呀!果然被掳了,如何救得他出来?
(付书,外看介)
〖节节高〗(小生)空将二目瞠,叹无能!这拏云妙手将谁倩?辜负你坚贞性,密迩情,稀奇行;惭愧我力绵无术将伊拯,只好把遭逢委向红颜命!(合)细筹妙算靖幺麽,休教倒授干戈柄。
(外)眉公,不须着急,小弟有个契友就在闽中。他一向慕你的才名,托我求赠言一首。你若肯赋一诗赠他,提兵救难之事,包在小弟身上。
(小生)是那一个?
(外)镇海大将军。是闽中第一个豪杰,与小弟有八拜之交。仗他的兵威,平此小寇,直如摧枯拉朽一般。你如今题一柄扇头赠他,诗中寓着求救之意;小弟再写一封恳切的书,着平头星夜送去。他见了书扇,自然出兵援剿。不但救出佳人,还可为苍生除害。
(小生)若得如此,恩同再造。这等,小弟一面做诗,老兄一面写书,再羁迟不得了!
(外)取笔砚过来。
(小生写扇,外写书介)
〖前腔〗(外)寒暄叙不成,直书情:友妻陷入虎狼阱,专望你提精劲,救娉婷,锄枭獍。夸言曾向良朋逞,急求我友相呼应!(合前)
平头把书、扇收好了,星夜赶到闽中,往镇海大将军的帅府投递。他见了书,自然救你姐姐出来。
(副净收书、扇介)晓得了。
〖尾声〗(外)你道是:崔家小姐的须臾命,全仗你白马将军半万兵。(小生)惭愧我张珙无能仗友灵。
[book_title]第二十一出 卷帘
(老旦)男子多才未足奇,盛名今喜在蛾眉。伫看一笔千人扫,愁杀长安轻薄儿。我妙香为何道这几句?只因夫人来到京中,要借垂帘卖画为名,选个才技相同的夫婿。谁想有才者无技,有技者无才;就有才技兼全的,相貌又不风流,气质又不温雅,所以我家夫人一个也相不中意。卖了几个月的画,佳婿虽不曾有,银子却收了数千。那些王孙公子,一来要买画,二来要挑情,把金银视为粪土。不过画几柄扇头,或是几幅单条册页,多的五六十金,极寒俭的也是二十四两书帕。好笑那些书呆子,钱便花了许多,还不曾与夫人见面。有几个尖酸少年要看他面貌,故意造出一段流言,说他平日的画是隔着帘子画的,有个男人在里面代笔。定要他卷一日帘子,好面试一试。夫人受谤不过,只得依了他们,已曾约过今日卷帘。此时求画的人将要来了,我且把文房四宝摆列停当,好待夫人出来。(摆列介)
〖北新水令〗(旦上)担簦卖技的女儿曹,卷珠帘非关夸俏。藏头疑代笔,对面索挥毫,锋颖难韬。看一笔把千张扫!
(坐介)
(老旦)夫人,把帘子卷了罢。
(旦)且慢些,待人齐了卷。画完了就放下来,省得羞人答答的,只管与男子对面。
(老旦)也说得是。
〖南步步娇〗(小生、末、副净、净,飘巾艳服,各带家僮,捧礼物上)艳服乔妆相夸耀,去睹如花貌,琴心各自挑。但看他画向谁工,便知他心将谁靠?怕的是才逐眼儿高,教人枉把痴魂掉。
(老旦)禀夫人:人齐了。
(旦)卷帘。
(卷毕,众见介)夫人,见礼了。
(旦)列位先生请坐,有甚么赐教都取出来。
(小生)小生是一柄扇头。
(末)学生是一方册页。
(副净)小子是一轴手卷。
(净)在下是一条汗巾。
(老旦共取,送上介)
(旦)妙香,磨起墨来。
(老旦磨墨介)
(旦)这等,奴家献丑了,列位不要见笑。
(众)不敢。
(旦画介)
(众背喝彩“标致”介)
(净)面貌、声音都是绝妙的了。还有一件疑他,只怕是一双大脚。
(众)怎见得?
(净)既然脚小,为甚么把一条桌围,遮住了下面半段?
(副净)也说得是。
(净)待我耍那丫鬟,教他撤去。
(对老旦介)梅香姐姐,他们都说有一个男子躲在桌围里面,提拔他画画,可是真的么?
(老旦)那有此事,我知道列位的意思了。也罢,珠帘既不挂,何用桌围悬;不如都撤去,待你看金莲。(解去桌围介)
(众偷看介)好一双小脚,还没有三寸。如今真个十全了,还有甚么讲得!
〖北折桂令〗(旦看净,画介)觑着他那花面偷瞧,早不觉画出个盗果猿猴,窃食山魈。汗巾完了,妙香送过去。(老旦付巾,净背看得意介)妙!我的汗巾是临了拿上去的,倒先画起来,可见有意到我了。藏在袖中,就做他的表记。(旦看副净,画介)便将他那山野形容,老实规模,画做个本分渔樵。手卷完了,送过去。(老旦付副净,副净收介)(旦看末,画介)试看他老婆娑,好一似风前瘦鹤:且待我肖神情,画一个雪里芭蕉。册页完了,送过去。(老旦付末,末收介)(旦看小生,画介)试觑他神气逍遥,须髩飘飖;待画个岭上孤松,当做颊上三毛。
扇也完了,送过去。
(老旦付小生,小生收介)
(众)家僮取礼过来。
(取到,各送介)
(小生)白金二十两送夫人润笔,幸勿嫌轻。
(末)这也太轻了。学生加倍,是四十两。
(副净)这也不叫重。小子再加一倍,八十两粉边细丝。
(净)小人做事不大,都走过一边,看我送礼。
(送介)夫人,他们是白的,在下是黄的;他们是碎的,在下是整的:金子二锭,重三十两。求夫人亲手笑纳。(揖毕、欲交旦手内介)
(旦)男女授受不亲,奴家不好领得。妙香收了。
(老旦收介)
(净背介)怎么,见了两锭大金子,手也不肯接一接,这等大样?哦!想是众人面前不好亲近我一个。这种意思,也要原谅他。
(众)唐突夫人了,告别。(共揖介)
〖南江儿水〗你窄窄腰肢倦,纤纤指节娇。临摹强把精神耗,应酬不耐心思躁,参苓难把虚疲疗。休怪我这俗客频来缠扰,都是你把彩笔勾魂,不觉的身随心到。
(旦)列位请回,恕不送了。妙香,放下帘来。
(老旦下帘介)
(众出介)
(副净)便与我们再谈一谈也不为过,就急急的放下帘来,弄得我们心上好不难过。
(小生、外)早知道这样关情,倒不如不见的好。如今想煞也没用,各人回去罢。
(净)列位请回,小弟还要转去。
(众)转去做甚么?
(净)他方才不住的把眼睛瞧我,又先替我画画,分明是垂盼之意。我不好辜负他,要转去谈谈心事。
(众)不但瞧你一个,我们都被他瞧过了。也罢,我们就先让他转去。时来遇着酸酒店,运退撞着有情人。(同下)
(净转介)
(老旦)相公为甚么转来?
(净)特来拜谢夫人。
(老旦)方才谢过了。
(净)方才是公谢,如今是私谢。烦你说一声,定要面会的。
(老旦)夫人要恼,我不好去说。
(净)你若不说,我就自己卷帘了。(自卷帘介)夫人,方才多谢。(揖介)
(旦惊介)呀!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为甚的手慌张将绣幔挑,口卢都把夫人叫?假相知不避嫌,甚通家来脱套!(净)方才蒙夫人把眼睛垂盼,又先画我的汗巾,分明是加意于我了。怎敢不来叩谢!(旦)呀!我随手抽来就画,那里知道是你的?就把眼睛瞧你,也不过是看人打发的意思,有甚么私心?一任你赖多情把风流冒,硬和谐将水米交。怎知俺守寒潭的鱼难钓,不通风的户怎敲?空劳,多礼数把殷勤效;难教,没来由将盛意叨!
(净)我晓得夫人的意思,不是在这边卖画,分明是选才郎。小子虽然不肖,也是个纳粟的前程;家事虽然不多,也将就有一二十万。夫人倘不弃嫌,请结丝萝之好。
〖南侥侥令〗既把夫人唤,须将诰命叨。我这赀郎品级虽然小,也一样的戴乌纱,着紫袍。
(旦)呀!这话从那里说起?我是有丈夫的人,不过因家道贫寒,卖画糊口。你怎么说起这样话来?劝你快走,休待我丈夫回来,讨个没趣。
〖北收江南〗呀!你若是这般样轻薄呵,休怪我把恶语相嘲!(净)怎么恶语相嘲?你便讲来。(旦)我笑你在铜钱眼里逞虚乔,不过是财旺致官高。这君恩易叨,这荣名易标,孔方一送便上青霄。
(净)这女子好放肆,笑我是铜钱买来的官,不值个狗屁!这样可恶,我就拼了这个钱买来的官儿来结识你!(嚷骂介)
〖南园林好〗(丑作醉态上)念区区酒囊饭包,又谁知生来命高。没生涯终朝醉饱,都倚着那妖娆!
(到介)甚么人在我家吵闹?
(老旦对净介)我们家主回来了,还不快去。
(净怒介)甚么家主?分明是个大拐子。你们都是他拐来的,只好骗别人,骗不得我。
(丑骂介)
(净)怎么,朝廷的命官竟辱骂起来?反了,反了!(对家僮介)都是你这些狗才不是,写大字的灯龙,贴封条的扶手,都不带在身边。他那里知道我老爷的官职?(指丑介)你这狗才不要慌,待我明日写一个帖子,送到兵马司去,打断你的狗筋。
(旦)你要把官势压他么?这等不难,我苦了几日卖画的银子,也去纳一个前程与他,和你同到官司去对理。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休得要倚官尊自逞豪,恃金多忒放刁。须知富贵难将贫贱骄,况不是榜题名御赐袍,不过是挂虚衔的荐绅名号!写灯笼马前高照,刻封皮人前炫耀。吓乡民隐然虎豹,骗妻孥居然当道!你道这乌纱,是铜包、铁包?呀,只恐怕祸来时也与俺不差多少!
(净气介)了不得,了不得!这个泼妇就像小学生背书一般,气也不断,扫我这半日的大兴。明日不是上本,就是告状。且回去养养精神,好和他对理。要夺风流趣,反受腌臜气。妇人辱命官,写本奏皇帝。(下)
(丑)夫人,他气冲冲的回去,若果然告起状来,怎么了得?
(旦)不妨,料他那纳粟的官儿势力也有限。我明日就纳一个前程与你就是。回去的时节,也省得被人稽盘。
(丑喜介)这等说起来,我的官星又现了。快活,快活!
〖北清江引〗(合)今朝准备输官钞,买个乌纱罩。权为抵箭牌,暂作藏身窖。只怕那扫兴的人儿又来将兴扫!
[book_title]第二十二出 救美
〖步蟾宫〗(生冠带、三髯,引军士上)掀髯一怒波涛震,谈笑处,河清江润。遇明王、拱手便称臣,狡悍翻为忠荩。
自家镇海大将军是也。雄名盖世,义胆包身。帐中子弟三千,麾下貔貅十万;昔号海边之天子,今为化内之藩臣。自从受事以来,且喜时和岁稔,海不扬波。近日闻得有一伙草寇扎住建宁,断八闽之咽喉,为一方之残贼。欲待提兵前往征剿,又恐风闻不确,三军过处,惊扰地方。已曾差人侦探去了,待有确报,然后发兵。分付辕门军士,有报贼情的,即便放他进来。
(众应介)
(副净持书上)山路行来几千里,草鞋穿破百来双。门上的爷,代传一声:杭州江相公有书。
(众)老爷不得闲,要等那探贼情的塘报,没有工夫看书。
(副净)这一封书就是报贼情的。
(众)这等,快传!
(进传介)
(生)取书进来。
(副净付书扇,先下,众送生,生先看扇介)原来是陈眉公的亲笔。我曾托江大哥先容,要得他一言为重;如今有了这首赠诗,明日刻在他文集之中,我的姓名也就可以不朽了。可喜,可喜!(看书介)呀!原来陈眉公的爱妾陷在贼营之中,要我提兵往救。这等看起来贼情是实了。此时不去征剿,更待何时?分付大小三军:各人励兵秣马,就此启行。
(众应介)
(生戎装毕,起马行介)
〖神仗儿〗(合)军机电迅,军机电迅,军声雷震!一个个威扬勇奋,要将佳人救拯。交锋对垒,留心识认;愁玉石,两难分,愁玉石,两难分。
〖步蟾宫〗(副净戎装,引众上)兵多粮足山溪峻,先计守,后图前进。(小旦巾服上)暂相安、羽扇共纶巾,帏幄假筹须运。
(见介)
(副净)林先生,自从你入幕以来,我这边粮饷愈增,兵威日盛。若不乘此举事,更待何时?今乃黄道吉日,我就要从此起兵,先据了建宁一府,扼住八闽咽喉,然后渐图进取。你心下如何?
(小旦)正该如此。
(丑扮探子,急上)泰山压卵,非同小可;我要避他,他来寻我。报大王:镇海大将军亲自督兵前来,要与大王厮杀。
(小旦背介)或者是陈郎请来的救兵,也不可知?打点几句话儿,到临阵之时,求救于他便了。
(副净)我今日正要起兵,就把他来发个利市。大小喽罗,一齐奋勇争先,杀上前去,不可有违!
(众应,行介)
〖神仗儿〗(合)弯弓露刃,弯弓露刃,预先把军威顿整。大家帮衬,杀教无头可奔!他来寻我,不思安分,只怕他蛇口窄,象难吞,蛇口窄,象难吞!
(生、众上,迎杀介)
(贼众败走,生、众赶着擒副净、小旦介)
(小旦)将军,念我是个妇人,被他掳在军中做书记的。
(生)莫非就是林美人么?
(小旦)不敢。
(生)军士放了。
(众放介)
(生)江、陈二兄曾有手札见示,知道美人陷在贼营,故此星夜出兵,赶来相救。
(小旦)多感将军活命之恩,容奴家拜谢。
(生)不劳。分付军士,讨一乘轿子,送林美人回松江去。
(小旦)奴家原为葬亲而来,还要回到莆田安厝了二亲,然后转去。
(生)这等,暂且同行,到分路之处,再遣人相送便了。
(众)禀老爷:贼头还是就斩,还是解去请功?
(生)幺麽小寇,何用解京,枭斩示众便了!
(杀介)
(生)就此班师。
〖降黄龙〗卤莽兴师,谈笑挥戈,咄嗟临阵。看幺麽授首,桴鼓收藏,烽烟消尽。回军,听凯歌声里,隐约约带些娇韵。都只为扬眉吐气,有个佳人!
(生)来此已是交界之处。分付旗鼓司:拨健丁十名,护送林美人。下官告别了。
(小旦谢介,先下)
〖黄龙衮〗分开岭上云,分开岭上云,遥望潮头蜃。却早的路入清漳,海逼三山近。貔貅归帐,将军入阃;人解甲,马卸鞍,苏劳顿。
〖尾声〗等闲一举全忠信,方知意气果如云。也亏他遥赋新诗退虏氛。
[book_title]第二十三出 返棹
〖双劝酒〗(丑冠带,摇摆上)草包、饭包,忽然荣耀;时高、运高,说来堪笑。倒受贤妻封诰,这场奇福难消。
小子生来命奇,家资荡尽无遗。
为害腌臜病痛,烂去紧要东西。
只道今生事业,都如此病难医。
谁想因祸得福,桩桩占却便宜。
亏个慈悲长老,平空赠我娇妻;
岂但连家奉送,又还舍命相陪。
不做一毫营业,终朝妇唱夫随。
只怕富辞不脱,谁知贵又相随。
被个无知恶少,逼人爬上云梯。
现做挂名京职,谁人再敢相欺。
身上蓝袍炫耀,腰间银带光辉。
传语故乡的亲戚朋友,都来看我黄天监衣锦荣归!
(笑介)
下官黄天监,自从纳了前程之后,蒙我那贤慧的夫人,当面分付道:当初骗我出来,都是是空的诡计,与你无干。我因你是个老实的人,故此权且认做夫妻,省得在他乡外国,被人盘诘。也是你的命好,吃了这几时闲饭,又白白得了一个前程,你如今也该知足了。我目下要回故乡,预先替你说过,在途路之上,还与你认做夫妻,一到杭州就要分别。你自姓黄,我自姓杨,不可再来走动。我便答应道,不肖蒙夫人抬举,得有今日,真个是再造之恩!虽有男女之名,又无夫妻之实,怎敢久累清名?送到杭州,自然拜别。说了这些话,就收拾起身。一路行来,已到杭州地界,不久就要分别,须要请他出来拜谢一番。妙香,请夫人出来。
〖上林春〗(旦带老旦上)(旦)盼断家山今已到,儿归处,虑亲难保。(老旦)才听两岸乡音,不觉稍宽怀抱。
(丑见介)夫人,来到的所在已是杭州地方,到岸就要分别了。特地请你出来,拜谢大恩。
(旦)这也不消。
(老旦)他当初是个无藉之人,如今跟了夫人,一朝富贵,这样的恩德也非同小可。就受他几拜,也是该的。
(丑拜,旦立受介)
〖催拍〗感洪恩天高地高,污泥中将人救捞。雨露重叨,雨露重叨!虽然两下,水米无交;便受虚名,福也难消。(合)从今后仰拜青霄:愿来世,报琼瑶。
〖前腔〗(旦)笑伊家果然命高,拙如鸠偏居鹊巢。才没分毫,技没分毫,富贵功名,不意相遭。这样新郎,以后多包。(合前)
(旦对老旦介)妙香,你当初也是好人家儿女,与我同落奸人之计,后来报此大仇,也全亏了你。我们两个虽有主婢之分,实无良贱之异。既回故乡,各人自去择婿,不必跟随我了。
(老旦)说那里话,妙香遇了夫人,才得拨云见日。如今回去,情愿服事终身,不敢复生他想。
〖前腔〗为夫人才高福高,致梅香灾消祸消。怎敢轻拋,怎敢轻抛!但愿娘行,贵婿相招;叠被铺床,永不辞劳。(合前)
(旦)这等,你且依旧随我,我若身有所归,决不教你失所。只是一件,他们当初假装圈套,你不得不叫我夫人;后来身在异乡,又不便改口。我如今回去,依旧做女儿了,你不可再唤夫人,惹人讥诮。
(老旦)既然如此,只叫小姐就是。
(丑)到杭州了,请小姐上岸。
〖一撮棹〗(旦)鲢共鲤,各自泛波涛;谈笑别,无泪可相抛。(老旦)人前去,休得逞风骚。(丑)只落得,人尽识无聊。(合)同归处,乡邻总难料。今日里,才是女英豪!
相逢懊恼别离欢,火自炎蒸炭自寒。
配错姻缘都似此,莫言同枕便相干。
[book_title]第二十四出 赴任
〖尾犯引〗(生便服上)懊恨夙缘无,空把孽名,将伊耽误。(末巾服上)幸辱周全,惭非亲顾。(生)心死矣灰而未冷,(末)信茫然求而越疏。(合)相看处,眉攒泪落,两下心同苦。
(见介)
(末)老先生,晚生原为寻女而来,小女既然不在,就该转去了。终日在此打搅,甚觉无颜。
(生)四海之内,皆为兄弟;况属斯文,又同骨肉。怎么这等相拘?只是不曾替你寻着令爱,此中未免歉然。
〖本序〗无计代追逋,愧我这罢职闲人,有贼难捕。倘若是秉轴当权,怎容他逃辜?(末)晚生昨日在街上闲行,偶然听得一个消息,但不知真与不真,是与不是?(生)是个甚么消息?(末)闻得有个少年女子,在京师里面垂帘卖画;又说也是姓杨的,但不知可是小女?(生)技艺相同,又合着尊姓,一定是令爱无疑了。非误,不信道伊家共谱,又出个多才少妇。既然如此,待下官赠些路费,速速赶到京中查问便了。寻着那无良之辈,看他把甚话巧支吾?
是便是了。我还有一句话,要替老丈踌躇。万一寻到京中,果然遇着令爱,那骗去的人无论才不才,也是一位令婿了,难道还好处他不成?
(末变色介)老先生,你说的是甚么话?
〖前腔〗缘何把婿字唤奸夫?我拼个未审衷情,先撞头颅!到辇毂之旁,把冤情号呼。料想那皇都,定不比山陬小邑,纵隐着城狐社鼠。若把他奸诓并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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