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慎鸾交 [book_author]李渔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戏曲,传奇,完结 [book_length]64467 [book_dec]传奇。清李渔《笠翁十种曲》之一。凡三十六出。剧情为虚构,故事发生于何代亦不详。剧写主人公华秀,字中郎,下相(今属江苏)人,颇有才名,年少登科,以养亲为名,告假省亲。其父华元五奉旨补西川节度使,离家赴任,华秀随送父母,顺便游览各地山川名胜,当地吴中名士侯隽,虽系一介寒士,却性耽花柳,这时正好与诸好事品评诸妓,将聚会于虎阜,选取花魁。闻华秀至,约同游宴,有妓曰王又嫱,广陵名家之女,流落卖歌,又一妓曰郑蕙娟,与隽甚昵,以身许之,而又嫱洁身不嫁,侯隽定花案,知嫱色艺皆在娟上,不以私绌公,定嫱第一,而娟次之,饮于虎阜。又嫱独属意于华秀,华秀许十年后来娶。侯隽则急欲得蕙娟,贫不能遂,华秀解囊买蕙娟赠侯隽。而侯隽妻妒甚,侯隽置娟于庵,身赴闱试,约登第即相迎。未几廷试,华秀得状元,侯隽得一甲第三。时嫱避喧乡居,为土豪所见,盗其赀而以债饵之,欲夺其志,嫱告州守,守为申冤,再迁居与娟遇,同住庵中。嫱方静守华秀十年之约。二人得第后,一内相家有二女,愿于新科中择婿,华秀坚辞之。侯隽遂双取之,其怜新弃旧作书绝娟。华秀则奉朝命平贼。过吴访嫱,并遇娟,娟诉其愤于华秀。华秀还朝,拒侯隽不见,以微讽之,侯隽始悔。吴守知之,乃以别舫载嫱、娟至京,秀守前约,隽亦愧,于是两妓各归其夫。作者以嫱不轻许其交甚固,娟轻许而其交几拆,故曰《慎鸾交》。此剧为李渔后期作品,是作者本人最满意的一种,从艺术性来看确有其独到之处。有精印刊本及各种翻本。 [book_img]Z_20319.jpg [book_title]序 秦汉近古既久,文章一脉,遂移任于唐宋八家。秦汉宜古,八家宜今,虽君子才人,不能越其规彀。有明几三百年,不察秦汉所以浑异之故,又不察八家所以昌明之故,负今人之胸臆,袭古人之毛肤,浑异之气不一见,而昌明之言已尽失。满世颦巧,不分工拙,西施再起,反诧其捧心之谬。此屠、汤诸前辈,所以宁谢文名,而必为传奇以表异也,屠、汤既往,袭取屠、汤者,又掩伏于《昙》、《梦》之间,犬吠驴鸣,莫知所底,亦如前人之袭取秦汉。此笠翁所以按剑当世,而为前后八种之不足,再为内外八种以矫之。 予小于性不嗜奇,然遇《蔡》、《崔》、《昙》、《梦》、《四声》等作,未尝不击节流连者,才之驱人使然也。予家寓于燕,十年来,京都人士大噪前后八种,予购而读之,心神飞越,恨不疾觏其人。 岁丁未,予丞于咸宁,笠翁适入关。名士对小吏,其声价相悬,岂止铢镒。然笠翁自耻作吏,而不耻人作小吏,且数数移趾为玉屑谈,尽示生平著述。予阅《资治新书》之首卷,遂拍案狂叫曰:笠翁当今良吏也,抱实际而躬虚务,无心当世也明矣。笠翁曰:予能言之,未必能行之,故舍此而商风雅。遂出《慎鸾交》剧本,属予评。以斯剧也,介乎风流、道学之间,予为人颇近之,故取以相质。予快读数过,不觉掀髯起舞,乃知前后八种,犹为笠翁传奇之貌,而今始见其心也。由是键户熟评,宁详无略,华、王、侯、邓四片心肝,已为作者提出;而作者一片心肝,又似为予提出。笠翁视之,不觉抚膺称快。由是贡予为有道,美予为知言。说项之私,噪耳于名公大人。而在上诸公之覆予者,向以腐儒恤之,后以才士怜之。于是咸丞厅壁,斝斝乎非俗吏已。 嗟乎!笠翁不矜抱负,惟解怜人,人苟鲜恶而即称为善。斯名士之心乎,抑大吏之心乎?予固谓笠翁为当今良吏,惜乎有蕴莫展,而徒使建帜于风雅之坛。笠翁之以传奇著,犹予小子之以咸丞著耳!或谓;“子不胪指词蕴之所在,但琐述交谊云何?”曰:评已载矣,评叙词之所由作,此叙评之所由起也。 匡庐居士云中郭传芳拜手撰 [book_title]第一出 造端 (末上) 〔蝶恋花〕 年少填词填到老,好看词多,耐看词偏少。只为笔端尘未扫,于今始梦江花绕。 这种情文差觉好,可惜元人,个个都亡了。若使至今还寿考,过予定不题凡鸟。 〔庆清朝慢〕 华子中郎,遨游吴地,亲贤匪觅良姻。百计辞娇避艳,怕起情氛。怪杀多情窈窕,愈疏愈惹相亲。情难已,十年订约,节义交敦。 真和假,疏和密,相形处,妙在有同群。一旦怜新弃旧,逼使重婚。幸遇聪明乔梓,连庄带谑拯红裙。收场处,义贞慈孝,各尽人伦。 避浓交的王又嫱甘为淡宠。 怕冷面的邓蕙娟终遭热哄。 最多情的侯永士变作路人。 极忍心的华中郎翻成情种。 [book_title]第二出 送远 〖满庭芳〗(生软翅纱帽、彩服,带丑上)“天半朱霞,云中白鹤”前人浪得虚评。离尘绝俗,我辈实堪矜。怪煞成名太早,恋车囊、不放流萤。男儿事,讐今校古,岂遂了簪缨。 〔鹧鸪天〕 年少登科未足奇,所欣色换老莱衣。视亲作宦犹观政,闻礼过庭当习仪。 忠不远,孝能移,捧天身已在云梯。父书读尽才堪仕,寄语山公且莫催。 下官华秀,字中郎,下相人也。因祖父历仕内朝,常依辇毂,遂尔寄籍西京。下官叨中两榜科名,只因年齿尚幼,未便临民,故此告假养亲,未经殿试。家君元五公,近补西川节度使,敕书已下,赴任就在须臾。小生才凌董、贾,志并伊、周。虽生富贵之家,不染奢靡之习。尽有轻裘肥马,只是自奉之日少,而借人之日多;也曾握算持筹,但觉为友之计长,而自为之计短。这都不在话下。小生外似风流,心偏持重。也知好色,但不好桑间之色;亦解钟情,却不钟伦外之情。我看世上有才有德之人,判然分作两种:崇尚风流者,力排道学;宗依道学者,酷诋风流。据我看来,名教之中,不无乐地,闲情之内,也尽有天机,毕竟要使道学,风流合而为一,方才算得个学士、文人。且喜荆妻贤淑,有《周南·樛木)之风,结褵未儿,就劝小生娶妾。若果能如此,这也就是名教中间的乐地,闲情里面的天机了。如今专意事亲,也还无暇及此。叫院子,今日是太老爷赴任之期,送行的筵席,齐备了么? (丑)齐备了。 (生)一面请太老爷、太夫人,一面请少夫人出来。 (丑请介) 〖破阵子〗(外冠带上)整顿玉鞭骢马,好登客路王程。(老旦上)夫妇偕行虽可喜,儿媳轻拋又怆神。(合)颜开复泪零! 〖绕红楼〗(小旦带净上)闻道高堂赋远征,愁不寐早听鸡声。滫瀡亲尝,壶觞手奉,聊致别离情。 (见介) (生)爹妈今日远行,孩儿与媳妇备有鲁酒奉饯。 (外、老旦)生受你们了。 (生、小旦送酒介) 〖倾杯序〗(合)骨肉歌骊送远行,孝里生恭敬。食落欢肠,饱反成饥,酒入宽衷,醉变为醒。把他年定省,后来甘旨,预并作此时欢庆。噪家声,看门阑喜气逐年增! (生)爹妈既有远行,孩儿亦当远送,定要随到任所,才敢回来。 (外)不消恁远,送到中途,就遣发你回来便了。 (生)孩儿生长西秦,不曾揽过中原胜概。就是良朋胜友,所交也不过数人,将来一行作吏,就无暇及此了。送过二亲之后,归途有便,要想把山川绝美之地,文物最胜之邦,都要游览一番,未知可否? (外)正该如此。莫说游览山川与亲贤访道,就是看些土俗民情,以为日后居官之地,也不为无益。你且听我道来: 〖前腔换头〗归程,泛楚江,渡越溪,随处皆名胜。更有那牛首嵯峨,鹿洞阴沉,鹫岭当游,虎阜堪登。但愿你于中得力,把名山作史,大川为镜。这便是典和型,沧桑历尽废和兴! (老旦)这等说起来,孩儿此番出去,没有一定的归期,媳妇在家无人作伴,怎生是好? 〖玉芙蓉〗你朱门独自扃,相伴惟花影。便金铃小犬,欲吠也无声。似这等家空没个男儿剩,姑舅成双倒把媳妇零。也觉得心肠硬,那些儿顺情?劝游人、把行粮少裹办归程! (小旦背对生介)奴家一向苦于寂寞,要寻个女伴相俱,恨无其便。你此去纵游吴越,正是寻花觅蕊之场,何不拣择一个,娶了回来,完却这番心事也好。 〖前腔〗南枝旧有名,不比这朔地春光冷。纵花开如绣,容易凋零。怕的是温柔转眼成刚劲,早觅个送暖遮寒的软玉屏。无争竞,但伊行善承;怎见得废衾裯、月光容不得夜来星? (生)小生年甫弱冠,娘子也正在芳龄,琴瑟方调,岂可又生他想?这话且不必提起。 〖倾杯玉芙蓉〗 〖倾杯序〗不到中年觅小星,岂是夫纲正?况又在琴瑟方调,鸾凤初乘;鹑褐才离,龙榜新登!知道的人,说我家内子极贤,劝丈夫娶妾,那些不知道的, 〖玉芙蓉〗只说我才经发迹把豪华骋,却不道器小从来易满盈。贤妻命,也终须敬承;但斯时、略妨情理尚难行。 (末)禀老爷:满朝文武官员,都去十里长亭饯别,共有一二百处的酒筵,恐怕赴不迭,请老爷速些起马。 (外)这等,分付人役,就此启行。 (老旦对小旦介)媳妇,你在家宽心度日,做婆的要别你去了。 (各泪介) (小旦拜别介)自嗔莲步窄,难送远行人。赖有心神在,常随梦里身。(先下) (众上摆队行介) 〖朱奴儿犯〗(合)明晃晃旌旗弄影,闪烁烁甲胄随行;饯送筵排到十里亭,笑隙地全无遗剩。便是一席一杯倾,也便有几时停搁,行人那得行!苦杀我忙酬应,妒渊明挂冠归去,有甚么送和迎? 〖尾声〗拜官新出皇都境,作万姓黔黎司命,怎能勾预洒甘霖慰远情。 [book_title]第三出 论心 〖虞美人〗(旦上)闲来推遍红颜命,几个人侥幸?人生切忌貌如花,既已如花,遭遇岂能佳。 〔忆秦娥〕 腰太弱,春寒常怯罗衫薄。罗衫薄,稍增缣缕,又难胜却。 休夸貌比夭桃灼,开时偏虑随风落。随风落,不情飞絮,引人无着。 奴家王氏,小字又嫱,广陵名家子也。母女同遭丧乱,两人相继失身,流落三吴,卖歌为活。借浪交而择婿,不副所求;对俗物以呼郎,深污其口。所幸者,母非恶鸨,身类慈乌。四德空备其全,五伦仅有其一。只是一件可恨,莫说男子里面,并没个情投意合的儿郎,就是妇人之中,也少个道同义合的伴侣。止得邓蕙娟一个,略有几分姿容,也算是吴中的名妓,与奴家会在一处,还登答得几句话来。他约今早看我,想必就到。 〖前腔〗(小旦上)容颜不及他人好,一样声名噪。常来相伴诉幽情,托在嚶鸣,声价自然增。 (见介)妹子令堂在那里,为甚么不见? (旦)年高善病,兀自恹恹末起。 (小旦)这几日事忙,不曾来看你,近况好么? (旦)碌碌风尘,有甚么好处! 〖宜春令〗(小旦)青楼梦,醒亦迷,境寻常、无劳问奇。若遇着个可意人儿,就是好事了。问填门车马,阿谁差可娘行意?(旦)可目儿旦旦相逢,可意儿终身难遇。枉教我念宋呼潘,把像意少年,尽力摹拟。 (小旦)你的心儿太大,眼儿忒高,所以如此。若照奴家看来,只要他是个文人,肯把真心许我,就可以付托终身了,何必求全责备。 〖前腔〗我的心非大,眼亦低,只要果钟情把身儿便随。只是我的从良比不得贤妹。你是令堂亲生的,我是鸨母买来的;只怕我爱多情,他索重价,万一不能如愿,就有可意的人儿也用不着了。怕的是情多缘寡,囊悭使不着心如漆!怎似母爱女容得心高,事由人不将身系。口说从良,知盼到甚时,始遂奴意? (旦)这等讲来,姐姐是只爱有情,不顾后来有收场没收场,有结果没结果的了? (小旦)自然如此。那些收场、结果,是后面的事,如何看得出来? (旦)不然,男子的终身极容易相:厚重之辈必定多情,轻薄之人断然无义。厚重之辈由淡而浓,浓到后来,自有收场;轻薄之人由深而浅,浅到后来,定没结果。所以我辈择婿,全要具一副冷眼,看他举动何如。若还一见绸缪,就要指天誓日,相订终身,这样男子定然有始无终,情义不能相继,以身相从,未有不贻白头之叹者!如或不信,请尝试之。 〖三学士〗乍觏欢声如鼎沸,同心无翼能飞。庸人共妒欢难解,识者翻惊事可危!骤雨携来无寸晷,眼见得巫山暮,现落晖。 (小旦)照你这等讲来,那一见绸缪之人都是薄幸的了。我心上现有一个,也是当代名流,也与我初会之日就相订终身。如今相与多年,并不见有倦怠之意。照你这等讲来,竟是倚靠不得的了。 (旦)既是名流,或当别论。这等说来,倒是妹子失言了。 〖前腔〗(小旦)不信交情皆似水,缠绵遂尔情亏。初心不动犹枯木,到底难燃类死灰!几曾见柳下鲁男成伉俪,初胶柱,后委蛇? ——权且告别,改日再来奉陪。 (小旦)偷闲小语过邻家,避却柴门半日挝。 (旦)最怕夕阳催客至,嘱教花影莫轻斜。 [book_title]第四出 品花 〖紫苏丸〗(小生上)琴书落魄无生计,撞花街日寻佳丽。竭心神博得美人怜,只愁金尽欢难继。 转眼春归便是秋,如何年少不风流。 黄金虽尽犹堪贷,腊典生绡夏典裘。 小生侯隽,字永士,姑苏人也。少负才名,眼空一世,等科名于拾芥,轻富贵若浮云,只是未逢其时,不免为儒冠所困。况且性薄经营,意耽花柳,富有缠头之兴,贫无买笑之资。故此,少妓惟恐其不来,老鸨但求其速去。近日三吴的名妓只有两人,王又嫱与邓蕙娟是也。又嫱性太孤高,令人难近,不得已而思其次,因与蕙娟订好。他有从良之愿,小生恨无纳聘之资,且待功名到手,遂此良缘,未为晚也。方才有几个朋友相约过来讲话,为甚么还不见到来? (丑上)做妓莫做名妓,接人莫接名士;名妓常行黑经,名士惯打白丁。——侯相公在家么? (小生)你是邓蕙娘的平头,为何到此,想是你姐姐要会我么? (丑)并非姐姐所差,乃奉妈妈之命。 (小生)妈妈着你过来,有何话说? (丑)他说相公屡次宠光,我家十分钦敬。蒙挥帕上新诗,又辱扇头佳咏,桩桩雅惠俱颁,只有嫖金未赠。可怜门户人家,身口相依为命。止靠一穴生财,四体五官静听。若还耽搁一宵,八口皆如悬磐。总算光临日期,三月尚多余剩。乞将旧账消除,以便后来承应。又道是鄙事难于面谈,特使我平头将命。 (小生)我道为着何事?原来是索取嫖金。这等不难,我是个廪膳秀才,待县里太爷给发廪银的时节,我一齐送过来便了。 〖孝南歌〗 〖孝顺歌〗姑违限,略展期,这缠头有人相代赔。我把儒俸抵还伊,只当是皇家出嫖费,这风流格奇!你回去对妈妈讲,说我不但不赖嫖金,还要娶你家姐姐作妾。少不得今日中了,明日就替他赎身。好生看待我如夫人,不要把他奚落坏了,他未到佳期,权将身寄。休猜做无主鲜花,任从雨打风吹。(丑)相公,你这句话儿说错了。既是你的如夫人,为甚么放在他家接客?(小生怒介)陡!好放肆的狗才,少打! 〖锁南枝〗(丑)只怕头上天,不肯依;休得要累娇娃,忍闲气。 ——料得没钱还,索金杜来往。劝你从此避羞容,寡门休去闯。(下) (小生)好朋友不见到来,反受龟奴这场呕气。 〖前腔〗(外、净同上)游青屿,度碧漪,舣舟访人桃李蹊。(小生见介)呀!诸兄到了。我除径扫香泥,开门纳珠履,这芳踪果移。(众)永士兄,你道小弟们今日过来为着何事?(小生)小弟不知,求列兄赐教。(众)把古艺今文,权时搁起;要将眼底名花,从公定取元魁。(小生)这等说起来,是要定花案了。小弟正有此意,只是一件,休学那盲主司,浪品题;致香丛,少公议! 往常的花案,都出于贪夫之手,借此为名,广收贿赂,以致俗妓居先,名媛落后。故此列名榜上者不足为荣,反觉可耻。如今公论出于我辈,就要认真殿最一番,各秉至公,定其优劣,这才成得一张花案。不知列位的意思何如? (众)正该如此。 〖娇莺儿〗(小生)要批评香腻,须是把身儿效蝶飞。一树偶相遗,建不的司花旗鼓,况窃蜂房利。我和你呵!把门儿清似水,心儿也清似水。拚费着万种推敲,不受他一丝酬谢。只图在香国里,立个至公碑! (净)那些妓女的姓名,我都开列下了,就一同商议,定起优劣来。 (外)这一次的花案要比往常不同,往常只是暗地出榜,抄单传阅,使人知道就罢了。如今既秉至公,须要明目张胆做他一番,把案上有名的妓女,都请出来游街赴宴,要使万目共赏,知道一名不可移易,才不枉了这片苦心。 (净)这等做起来,就分外有兴了。还有一说,花朝就在眼前,那迎花案的日子就用花朝,何等凑合。 (外)有理,有理! 〖前腔〗(外、净合)天开佳会,使他在良辰夺锦归。绕路尽芳菲,看不尽公门桃李,才显我文人贵。我和你呵,把雕鞍从骥尾,雕鞍从骥尾。消受这迎座主一日风光,知贡举片时荣耀,胜似那亲得第,两三回。 (小生)小弟还有个愚见,索性做桩奇事出来,与众人看一看。 (众)甚么奇事? (小生)那妇人的花案要我们定,这是不消讲得的了。小弟还要在妇人身上,定出我们的花案来。 (众)这就奇了。我们的花案,那妇人女子如何定得出? (小生)不是要他考我,另有一个品题之法。到那一日,凡是我辈与事之人,都备了酒筵,先到虎丘寺内,等他们迎到的时节,约在千人石上取齐。男子与妇人一同聚饮,饮到夜深之际,听凭女客的意思,各选一人陪宿。女状元选中的就是男状元,女榜眼选中的就是男榜眼,探花、传胪亦复如是。你道此举妙不妙? (众)妙极!妙极!就是这等便了。 〖夜雨打梧桐〗(四人各一句轮唱)这科场格,新又奇,喜的是男妇两相宜。状元妻,预占了人间第一。榜眼、探花配偶,一般儿没甚高低。(各背介)是便是了。这嫁衣做来知为谁?把神明暗祷、暗祷求居前位,怕的是求荣得悔!不要管他,且待定过状元之后,央人去嘱托一番,叫他选中区区便了。(各转身介)既然如此,就定起案来。拟花魁,若个是倾城艳,才佳貌与齐。 (小生)待小弟预先发誓,然后主盟。(对天揖介)天地神明在上:我辈从公定案,凡有受人贿赂与曲徇私情者,日后功名不吉,即世里不遇佳人。 (外、净同揖介)我辈若有私情,也同此誓。 (付单,小生看介)当今的名妓,只有王又嫱与邓蕙娟两个。小弟与蕙娟有交,若把他取在第一,就是有私了。竟把又嫱拟做榜首,蕙娟取在第二。但凭列位尊裁,若还不妥,听从改正。 (众)这也公道极了,还有甚么讲得。 (外)再向短中取长,寻一个做了第三,其余的名次,照单填去便了。 (净)孟小二的颜色虽不甚佳,闻得他的睡情最妙,凡是嫖过的人无不赞赏。用他做个陪客如何? (小生、外)依议便了。 好友相从兴致赊,评文有暇即评花。 将花引入江淹梦,才得文心烂似葩。 [book_title]第五出 贿篾 〖梨花儿〗(丑上)篾片时来不自由,桩桩生意都相凑。一张花案万人求,嗏!肥钱塞破我旁人袖。 自家非别,一个做篾片的行头是也。贱姓姓褚,排行第一,人都叫我褚一官。那些大老官人,见我帮闲凑趣来得恰好,凡是要嫖妓女的,都不用别人,个个要来总成我,弄得我近来的生意好不闹热也呵。 〖月上海棠〗真兴头,人家的暮夜是吾家昼。并没个做乌龟名号,把风月钱收。只是一件,伴华筵吃得身肥,闯豪门又跑将身瘦。究竟是空肥口,估计家私,并没有半点铜臭。 目下又添出一桩生意,分外觉得兴头。竟有一班书呆子,要从公定起花案来。他便不受贿赂,那些好名的妓女,个个都来嘱托,要我去撺掇文人,把他定做榜首。更有一事可笑,他自己要考前列,又叫把别人丢了不取。只因有个初出山的女客,叫做王又嫱,他的颜色最好,又有才技。那些同行姊妹妒忌他,情愿多出谢仪,央我去叮嘱主司说,切记不可取中此人,以骄其志。你说可笑不可笑? 〖前腔〗有甚仇,无端暗把机锋搆?硬将人排挤,叫把鹊垒巢鸠。似这等怨同行满手持兵;怪不得做妻妾浑身披胄。这句话儿叫我如何说得出口?只好撞个太岁罢了。止盼得,赝鼎居前,他自落人后。 (内叫介)褚一官在家么?我是侯相公的管家,他有件机密事托你,写在书上,叫你拆开一看就知道了。 (丑)叫小的快取进来。 (副净取书上,丑拆看笑介)原来花案已定,取王又嫱做了状元,央我去叮嘱一番,叫他感激主司,以身相报的意思。 (内二人同叫介)褚一官在家么?相公有书与你,快些接了进去。 (丑)为甚么原故,又看这许多书来? (副净取书上,丑拆看大笑介)原来都是为此。个个央我嘱托,个个许我的谢仪。你说我这位篾片老官,做得过做不过? 〖海棠醉春风〗 〖月上海棠〗唤不休,都是才郎秀士的家僮口,代主人将命,捧札来求。这一次的科场例子,倒也来得新奇。浼座师不费钱神,贿举子反开私窦。不要管他,索性把这几处的太岁撞他到底。或者时运高强,件件都凑着了,也未见得。 〖沉醉东风〗丢开那头,又图这头,须知十处肥钱,定有九处收! 不到难嫖处,焉知篾片尊? 全亏名妓好,无我不开裩。 [book_title]第六出 订游 〖临江仙〗(生上)选胜来游歌舞地,苏台惟剩残基。幸留虎阜待攀跻。不随吴苑沼,几被越人移。 人愧西京作赋才,几番怀古独登台。 此行未蜡游山屐,欲待赓诗胜友来。 小生自送爹妈赴任,行到中途,即蒙两位大人遣发回家,又许我沿途揽胜,来此已是金阊。也曾访道参禅,又带便观风问俗,果然是衣冠胜地,文献名邦。只嫌他风俗绮靡,华而不实,这都是阖闾夫差诸人骄纵太过,故使积习至今未改,有心世道者,能不怆然?这也罢了,闻得此处的名山,毕竟要推虎丘第一,只因少个同伴之人,还不曾去登眺。今早有人来说,这边有个侯永士,也是当代名流,知道小生到此,要来相访。且等会过此人,就与他偕行便了。 〖前腔〗(小生带丑上)夜看函关多紫气,西来定有仙骑。细观非复旧时仪。青午易骏马,道氅变儒衣。 (丑递帖介)侯相公拜华老爷。 (生接见介)小弟备下贱刺,正要奉访,怎么倒辱先施? (小生)小弟因在房稿之中,读过佳篇,极相契慕。所以闻得驾临,就来拜访。 (生)承爱了。 (小生)请问老社翁来到敝乡,可曾遍阅山川,略亲歌舞,使这些荒台废榭、俗馆尘楼得留名迹为重么? 〖啄木儿〗(生)装初解,席始移,人面山容都未识。怕的是游胜地忽阻迷津,访翠馆误投蓬室。醉花难与花同醉,急须觅个寻芳队,做个啮尾苍蝇把骥随。 (小生)小弟僭作指南,相陪前去便了。 〖前腔〗遨游事,性颇宜,听说登山如鹊喜。古人云: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山水之间。小弟这个醉翁,所志又不在山水,要借山水为名,好亲近佳人的意思。斗室中莫畅襟怀,随喜处易亲娇媚。天台洛浦多奇会,阿谁不是游人队?因此上老死名山不愿归。 (生)这等说起来,那名山古刹之内,游女众多,男妇之间,不免混杂。小弟是个腐儒,最怕与良家女子相遇,宁可不去游山,这种瓜李之嫌,不可不避。 〖三段子〗喜游胜地,办青樽图将棹移。怕招物议,止良朋莫教浪携。今生多把嫌疑避,来生少致羞惭罪。这叫做我不淫人,终无后悔! (小生)小弟方才说的是青楼姐妹,老社翁错听了,竟认做良家女子。那游女之中,良家妇人也未尝不有,只是离开身子不去近他就是了。难道从来盛德之士,都裹足不去游山;振衣蜡屐之人,个个是轻佻子弟不成? 〖前腔〗只要此中不迷,那外庞儿何妨略窥。素心不违,那坐怀人也曾暂偎。几曾见爰书定下瞧人罪,仲尼受却登山累?却不道南子相招,他也曾往会。 (生)若说是妓女就不妨了。待小弟奉拜之后,就相约同行。 (小生)明日乃花朝令节,小弟与同社诸友各出分资,就在虎丘寺中做一个胜会。既然如此,待小弟出个双分,屈老社翁入会何如? (生)请问是那一种胜会,还是赋诗,还是作文,还是各呈技艺? (小生)这个胜会绝奇,并不是那几种。敝乡的风俗,每年定一次花案,将那些著名的妓女评定优劣,出榜游街。往常都是贪夫执笔,所以贿赂公行,是非倒置,使青楼女子没有定评。这一次的花案,全是小弟主持,颇称公道,故此集我辈同人,看他们游街赴宴;看过之后,就在千人石上与那些女客豪饮。这岂不是个胜会? (生)原来如此。这个胜会果然来得新奇。 (小生)还有新奇的勾当,不曾讲完,且留些余地,待做出来请教便了。明日呵, 〖归朝欢〗求尊吻,求尊吻,评高论低,看这一榜上谁称至美?(生)经名笔,经名笔,从公品题,料没朵庸花俗蕊。(合)说来不觉魂先坠,相逢难免身如蜕,拚一副槁木形骸去按酒杯。 (小生)暂且告别,明日在阊门拱候便了。 酒泛葡萄菜煮莼,金阊门外集游人。 从来马上看春色,此日翻看马上春。 [book_title]第七出 拒托 〖字字双〗(净扮丑妓上)姊妹班行我最先,老练。二千一夜算嫖钱,不贱。人人爱我枕边言,会骗。一桩绝技更无前,善战。 自家是苏州城外的名妓,叫做真小一的便是。城里孟小二约我讲话,不免进去走一遭。(行介)已进金阊门,再过专诸巷。来此已是,孟二姐在家么? 〖前腔〗(副净扮丑妓上)天生至宝类青钱,万选。紧暖香干软似绵,更浅。能开能合有时坚,似剪。铁锤遇了也颓然,夹扁。 (净)好家伙,好家伙!照你这等讲来,竟是十全的了。我且问你,还是有胡子的,没胡子的? (副净)有便有几根,还喜得合着相法,叫做依稀见肉始为奇。 (净)我的却没有,那些嫖客见他外光内紧,故此取个美号,叫做:光光乍。 (各笑介) (净)孟家姐姐,你约我进城有甚么话讲? (副净)不为别事,只因王又嫱那个狗娼,他有了几分姿色,又会做几首歪诗,竟把我们的名声都扫尽了,我们恨他不过。这一次的花案,被我通些贿赂,偏要抹倒了他,料想案上无名。我和你预先走去,大家奚落他一番,有何不可。 (净)正该如此,就陪你过去。 (同行介)可恨妖姬无状,虚名着着居先。若论房中实事,只愁挨不着席边。——来此已是,王又娘在家么? 〖胡捣练〗(旦上)谁剥啄,破幽眠,多应女伴拉游园。报道因愁成怯病,春慵无力上秋千。 (见介)二位姐姐,一向不见,今日为着何事光临? (副净)闻得这一次的花案,把你定做状元,故此预先来贺喜。 (旦)奴家才不压众,貌不惊人,况且又无贿赂,怎见得我是状元? (净)又来谦逊了。那些嫖客都说你是苏州城里城外第一位佳人,我们都比不上。毕竟是你自己夸张,才有这个美号,怎么见了我们,又说起体面话来? (旦)这话从那里说起?念奴家呵, 〖黑蟆序〗素性拘牵,怎肯把身为毛遂,荐向人前?况疏庸自愧,更无娇面。天天,无盐纵冒仙,谁人肯见怜?诉奇冤,还望娘行鉴取,莫听烦言。 (副净)这也罢了。我闻得这一次的花案,比往常不同,那些文人墨客,都在神前发誓过了,然后定的。若还这一次的状元果然是你,我们就情愿投降,把仕女班头让你去做;万一不是,你就莫怪我们说,也要去投降别个了。 (净)那不待讲。闻得名数俱已派定,不曾挂榜的时节,先有一张草案出来,好歹就在这一刻了。不是我们拜他,就是他拜我们,先拿一把椅子,摆在中间,好待状元坐了受拜。(放椅介) 〖前腔〗(副净)休辩,自有人代你伸冤。这其间高下,即分褒贬。怕修名莫保,现出本来颜面。(净)这把椅子少不得是为我设的,不如预先坐定了罢。(坐介)争先,鱼虾任倒颠,鳌头稳似船。(丑上)报婵娟,姓字巍然榜首,不止居前! (二净)呀!褚一官来了。花榜填定了不曾,草案在那里?快拿来我们看。 (丑)草案倒有在这里,只是…… (二净)只是怎么样? (丑)只是二位…… (二净)二位怎么样? (丑)二位里面只取得着一个。 (二净)一个是谁?快拿出来念与我听! (丑取出念介)第一甲第一名王又嫱,第一甲第二名邓蕙娟,第一甲第三名孟小二。 (净)第四名呢?(丑)一甲止有三名,其余搭不上的,都取在二甲。 (净)这等,我在二甲第几名? (丑摇头介)想是留做第二次的状元,这张榜上并不见有。 (旦坐椅上拱手介)谨遵二位的台命,奴家僭坐了。二位免参,只是行常礼罢。 (二净作气介)有这等瞎眼试官,都是老褚的鬼计,替别人图谋去了。不免拿他来出气。 (净)得,老褚,你受了我的银子,说包管取做状元,为甚么遗落了我? (副净)我也许过谢礼,为甚么把状元与了别人? (净)我们一齐动手,打死这个贼精。 〖锦衣香〗休道我力气绵,拳头软,手未交,声先喘。我略施打仗余威,能教心战。(丑)你那打仗的威风,是各处有名的。我老人家承受不起,只是求饶。(副净)我这金莲虽小骨头坚,只消几踢,管教你血呕如泉。(丑)宁可动手你那双金莲岂止有千斤之力?其实当不起。(二净齐打介)(旦劝介)劝娘行住手,打伤时人命干连。(二净)权且饶你。快去对他们说,趁早翻过案来,省得惹气。(丑)是!就依二位去讲。(二净)废卷为头卷,将恩释怨;免因小过,致生奇变! 要燥自家脾,反受伊行辱。 拚死害仇人,回家把头触。 (同下) (丑)这从那里说起,别人定案,把冤家做到我身上来?这是过去的事,权且丢开,有几句要紧的说话,禀告状元娘娘。 (旦)甚么要紧的说话? (丑)那些定花案的相公,个个央我来嘱托,说他取你做状元,你也要取他做状元。到那一晚,若肯拉他同宿,他除嫖金之外,还要重重相酬。 〖浆水令〗望天孙把牛郎倒牵,望文君把相如暂怜。他缠头不惜费金钱,只图个风流假号,在闹里争先。(旦)这就不是话了。我这个状元是他们从公定的,他们的状元也该听我从公选择,为何央你来先容?我是个不受贿赂的主司,叫他们不要妄想。只要才堪敌,貌比肩,何愁不入青钱选。(丑)不听也由你。只是众人里面,少不得有个选中的,到同床共枕的时节,求你用些公中之私,卖个虚人情与我。(旦)那倒易处,只怕没有这个人儿。(丑)仗尊口,仗尊口,权施好言;休累我,休累我,拳上加拳。 ——明日就是迎榜的日子,求你早些出门。 (旦)知道了。 〖尾声〗千人石上酬良愿,若个是天台刘阮?(丑)试看你一被窝叠起双元。 [book_title]第八出 目许 (末、净带丑上)粉饰陋容偎杏脸,安排蛮力夺花魁。从来名媛怜知己,何必张郎始画眉。 (净)我们定过花案之后,约定那些妓女今日游街,是桩极兴头、极快活的事。可笑老侯不达时务,硬拉个外路朋友要走来搭席,未免碍手碍脚,不便燥脾,如何是好? (末)料他是局外之人,不好攘夺我们的好事。就许他来搭席,也没甚相妨。 (生、小生同上) (小生)何事人声夹道哗,争传马上载群葩。 (生)试从茂苑观春色,可似长安一路花。 (丑打扶手,二生上船介) (末)这位就是华先生么? (小生)正是。这两位敝友,一位姓张,一位姓李,都是与小弟同事的。 (生)这等幸会了。 (小生)叫船家把船泊在吊桥边,等花案迎到的时节,随着马蹄儿慢慢的摇到虎丘去便了。 (丑应介) (先下) 〖北新水令〗(生)万花丛里泛轻桡,景和人无非诗料。云开珠箔卷,风动酒旗飘。(内众高声喝彩介)花案已到,那头一个定是状元了。果然生得标致,竟像个月里嫦娥。(生)喝彩声高,尽道是月窟里,人先到。 (共立场后看介) 〖南步步娇〗(众结彩亭,抬花案在前,旦、小旦、副净作骑马在后,鼓吹迎上)蚁聚蜂屯人喧闹,争看如花貌。生来本是娇,榜上题名,愈增波俏。不愧女英豪,游街胜似游蓬岛。(齐下) (生)好一个榜首,取得不差,真个是天下无双,人间第一。 (众)万口相同,可见我们原有眼力。 〖北折桂令〗(生)觑芳容顿使魂消,这的是名下无虚,迥别时髦。(小生)第二名何如?(生)略逊前茅,堪称后劲,不愧这榜眼名高。只是末后一个不见所长?(净)他的好处不在脸上,老先生有所不知。(生)我看那位榜首,虽然与众齐驱,却有个夷然不屑之意。(小生)正是。(生)眼见得鸡群鹤少,难怪他和处生骄。据小弟看来不但第三名不堪附骥,连那第一个女子,也还是勉强续貂。非是你把牛骥同牢,泾渭相淆,只为那真国士原自无双,因此上屈淮阴做了这绛灌同僚。 (众复迎上,绕场数匝,旦频频顾生,随众下) (小生、净、末,齐赞介)好三位佳人,不愧这一张花案也! 〖南江儿水〗(合)马上千回艳,风前百倍娇。鞍轻摆不定腰肢嫋,镫宽收不住金莲小,鞭长赛不过麻姑爪。一样把秋波凝眺,偏是那榜首垂青,更觉的满身光耀! (生)前面那一双俊眼,不住的顾盼小生。 (叹介)小娘子,小娘子!我是个迂腐之人,辜负你这番盛意也。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生)试看他眼频回手欲招,露一线倾城笑。却像要趁扁舟入五湖,随箫史归蓬岛。怎知俺是乔措大腐儿曹,枉俊美空年少。见掷果思回辙,遇琴心怎解挑?空劳,你那眉共眼把殷勤效;难叨,反教俺避风情把目逃! (众复上,绕场数匝即下) 〖南侥侥令〗(小生净末)山大观倚棹,水面望乘雕。两处心魂皆如掉,恨不得绾手入兰房把琴瑟调。 (齐下) (小生)那女状元好生顾盼舟中,不知属意在那一个? (末)细看他的眼光,分明落在小弟身上。 (净)小弟这一嘴胡子是个引诱妇人的招牌。一定是顾盼小弟。 (小生)不然,你二位坐在前舱,我与华兄坐在后面,看他秋波所射,却像不在前边,若不是看着小弟,就是属意华兄了。 (生)小弟是个腐儒,见了他声色不动,他不笑我也就好了,怎么还肯属意? (末)从来的道学先生,大半是偷妇人的老手。那声色不动的去处,焉知不是暗地揣摩,要做实事? 〖北收江南〗(生)呀!俺若是恁般流荡呵,那些个人纷华靡丽不能摇?须知俺真心不共眼儿瞧。漫道是眉宇暗相挑,便伊行手招,便伊行口邀,也则是娇憨做蠢把头摇! (净扯小生背介)老侯,我们今日的筵席,不是为帮闲而设的。少刻饮酒之间,不要被这个局外之人,夺了我们的好事。 (小生)他也是个知窍的人,决无此事。若不放心,二位权且回避,待我与他说过,今晚不能陪宿,要嫖也待明日便了。 (净、末)也说得是。叫驾掌拢船,待我们上岸走走。(先下) (众复上,绕场数匝,即下) (小生)你看马上的佳人都有些倦意了,那种徙倚之态,分外觉得可人。 〖南园林好〗汗频挥肌香不消,力将疲身容愈娇。悄一似睡不稳的海棠风搅,红欲坠,绛思飘。 (小生)老社翁旅中寂寞,少不得要用个解闷之人。这三个里面还是用着那一个?今晚原有定议,要与我辈同事之人,一同过宿的,恐怕不能相让;过了这一夜,就无定主了。好着他过来奉陪。 (生)小弟兴不及此,免劳费心。 (小生)又来道学了。就是老社翁不喜,也要勉强送一名过来。 (生)不是小弟迂腐,多因贱性多情,不论男子妇人,但是相与过的,就要恋恋不舍。方才那个榜首可称国色,若说见了这样妇人心上不喜,就是违心之论了。只怕一经相识,就有许多烦恼出来,所以不敢动念。 (小生)一经相识,就有无限的欢娱,怎么倒说“烦恼”二字? (生)欢娱就是烦恼之由,天下那有不别的相与。 (小生)娶他回去就是了,有甚么难事? (生)寒家世代不娶青楼,岂可自我作俑?况有严亲在上,不便径行。只是不与他相识的好。 (小生)原来如此。也罢,拣一个将就些的,送来消遣几日,要别就别,自然没有牵带了。 (生)这还使得。 (小生)第二名叫做邓蕙娟,是小弟相与过的,也还不俗,就着他来承应便了。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生)非是俺忒心卑负眼高,宿低娼不怕嘲。也只为慎始全终不浪交,薄情郎人间岂少?只为他轻似漆易如胶,全不怕事违心鸳盟难保,福不齐神灵难靠。我这伴无盐的讥弹尚小,他那赛王魁的名儿忒恶,因此上硬心肠,权做个风飘絮飘;呀!也省得带水沾泥,到日后淹缠不了! ——既蒙雅爱,小弟不敢固辞,只是老兄相与的人,恐怕有些不便。 (小生)青楼女子那里论得许多?小弟交游最广,那一个朋友不喜欢嫖妓?若是这等拘执起来,到处皆是朋友之妻,这些柳巷花街,竟去走动不得了。 (生笑介) 〖北清江引〗(小生)良朋惯走烟花道,买尽佳人笑;若还叙友亲,个个该称嫂。我做了大半世的陈平也还盗不了。 [book_title]第九出 心归 〖缕缕金〗(丑上)图哺啜,把山登。更有心头事,盼财星。不用将神祷,自然侥幸。逢人个个许头名,岂无一家应,岂无一家应。 我褚一官受了众人之托,走去叮咛王又嫱。蒙他当面应许,取中状元的时节,卖个虚人情与我,这一份谢礼是稳当不过的了。预先坐在千人石上,等他们一到,就好陪吃琼林宴。好兴头,好兴头! 〖前腔〗(末净同上)图风月,把山登。撇却同游伴,往前行。预把良媒嘱,定然将命。特来背后问私情,须防有人听,须防有人听。 (丑)二位相公来了,请问花案迎到不曾? (末)就到了。 (背问丑介)前日所托的事,王又嫱应允不应允? (丑)允了。 (末喜介) (净背问丑介)我的心事如何,王又嫱许不许? (丑)许了。 (净喜介) 〖前腔〗(生、小生同上)图欢笑,把山登。一般知慕色,不同情。酿情如酿酒,也分贤圣。圣清贤浊要分明,各人适其性,各人适其性。 (丑)三位相公都到了。这一位不曾识面,是从那里邀来的? (小生)新到的华爷,是我好朋友。 (丑)原来如此,失敬了! (小生背问丑介)托你叮咛的话,怎么样了? (丑)说之再三,才得稳妥。 (小生喜介) (末背介)从来名妓都喜奉承,不免瞒了众人,走到女状元跟前去打躬迎接。 (净背介)方才听得他说,要去打躬。他若打躬,我只得要下跪了。 〖滴溜子〗(旦、小旦副净随花案迎上)登山处,登山处,骅骝漫骋;防折挫,防折挫,云鬟欠整。看看行来山嶝,许多卖俏郎,把风流预逞。各想抡魁,趋跄候迎。 (末向旦打躬介)男举子打躬迎接,请女状元下马。 (旦)不敢劳,请起。 (净跪介)生员跪接大宗师,请下马赴宴。 (旦)不敢当,请起。 (小生)众人这等谦恭,我也怠慢他不得了。(转介)美人自己下马,恐怕损了尊躯,待小生抱将下来。 (旦)也不敢劳,请立开些,待奴家自己下马。 (副净招小生介)奴家不会下马,走来抱我一抱。 (小生不理介) (众各下马介) (小生、末、净见毕,向旦各致殷勤介) (旦顾生背介)呀!我只道评定花案的人,是些风流才子,如今看来都不见得。只有一位可意的,却又远远立开,不来相见,却是为何? (小生)请华兄过来,见了众位佳人,好上席饮酒。 (生、众见毕,各席地坐介) 〖八声甘州〗(合)溪山绝胜,助佳人才子,酒意诗情。最奇的是横阶塔影,在平地上振响风铃。歌声辟尽啼鸟声,始信如簧巧似莺。欢腾,肆徜徉有醉无醒。 (旦)今日际此良辰,又当胜会,不可无诗以纪之。求列位名公,或是分题,或是联韵,赋几首新诗见赠,也不枉欢聚一场。 〖前腔〗诗朋,同游胜景,怎做得寒蝉僵鸟,反舌无声?(小生)极讲得是,只是一件,我们不敢藏拙,你们三位也不许躲懒!男唱女和,大家都要做诗。纵横女骁男劲,那怕你奋全威攻倒诗城!(生)小弟是个局外之人,连赋诗一事也不敢搀越。旗枪任教相对整,攻不着我袖手旁观的卸甲兵。(旦背介)我道他为何退避?原来不在事中。只是一件我索诗的话头原为试他一个,他若不做,竟是枉然了。我有道理。(转介)做诗原是雅事,论甚么局外局中。莫怪奴家斗胆,就举一个觞政,如诗不成,罚以金谷酒数便了。依凭,吝诗篇百斗须倾。 (末背介)看他的意思,分明是要考取状元了。这首诗儿正好不容易做。 〖解三酲〗凭造化可图侥幸,课人工怎决输赢?(净背介)这等说起来,区区的好事有些不稳了?状元鳖得荷包硬,还只怕留不住要飞升。(副净)奴家懒得做诗,情愿吃酒。列位莫怪我说,若要把诗脾酒量衡重轻,只怕诗客披靡还是我酒客赢!(小旦)奴家字便识几个却不会做诗,也情愿受罚。难图胜,无才莫强,有令须承。 (小生)这等,除出他二位与帮闲的老褚,其余不分男妇,都要作诗。 (净)我今日有些心事,觉得兴趣不佳。列位请先,容小弟后补。 (末)既然如此,只得四位了。每人二句,恰好是一首律诗,不必分韵,竟是联句便了。 (小生)华兄是客,我辈是主,就借重尊客起韵。 (生)僭妄了。(朗吟介)“枯毫不合赞群葩,愁负江南第一花。” (小生)“未许效颦如别榭,只宜分艳似邻家。” (末)“已魁众卉人争赏,未最群枝我独夸。” (旦)“但是幽芳都喜静,不应繁口闹蜂衙。” (众)末后一联,更有意思。 (生)“幽闲贞静”四个字,乃妇人家所宜有,此二句,不但得风人之旨,还见他有些妇德。 (旦)过誉了。 (小生)但是不做诗的,都请罚酒。 (众饮介) (旦频频顾生,背指介)好一位风雅郎君,可谓貌称其才,才副其貌。 〖前腔换头〗(生)他眼波去来频送影,比马上回头更有情。(旦)但知其姓不知其名,又不好背了众人单问他一个。我有道理。(转介)华相公的尊扇借奴家一观。(取生扇看介)原来是华中郎相公。(生)我百般隐讳真名姓,怎当他工掩袭盗声称。他那里呼刘讯阮不绝声,要故意在人前示眼青。全不怕招疑衅,卿虽怜我,我却愁卿。 (净、末拉小生背介)老侯,他们两个的光景,你可看得出?起先所说的话,只怕有所不免了。 (小生)已曾讲过,不劳费心。 (生背介)他们唧唧哝哝,想来都是虑我;若不先走,还有醋状出来,不如逃席而去便了。(转介)诸兄请坐,小弟便一便就来。(急下) (小生向内叫介)华兄转来,华兄转来。呀!他竟逃席去了。 (旦)同座之人不该许他逃席,快去留他转来。 (净)他原是局外之人,走来搭席的,既去就罢了,留他何用? (末)我们酒也吃到好处,如今要讲正经了。你们三位的次第,是我辈品题出来的,如今我辈的次第,也要三位品题。谁是第一,谁是第二,谁是第三,各携一个奉陪,省得舟中寂寞。 〖解醒歌〗 〖解三酲〗(末)你辨美恶目光如镜,谁高下早赐批评。(副净)这等待我考起。(指小生介)这位相公,虽然生得好,只是嘴上太光,没有胡子,做妇人家的用你不着。(指末介)这位相公,胡子便有几根,又嫌他鼻梁太小,也选不中。(指净介)这位相公,两件都好,一定是个全才,我今夜的对头就用着你。髯多鼻大能高兴,知不负我汝南评。(末、净对小旦介)这等,蕙娘选中那一个?(小旦)换新不如守旧,侯相公是我旧交,还与他作伴就是。(末大笑介)男子里面剩下我,女子里面剩下王又嫱,这等说起来,我是状元无疑了。精金美玉无人夺,倒做了剩下的遗珠不惹争。(净)不是这等说,状元既是头名,该听状元考起,二位的话都作不得准。且听王又嫱的尊裁。(小生)也讲得是。 〖排歌〗(合)求尊目,略转青,龙门咫尺许谁登?虽无意,也有情,问娘行何处得高名? (旦)奴家没有眼力,不辨高低。若要说好,都是好的;若说不好,都是不好的,倒不如一概浑融,存而不论也罢。 〖前腔〗考姿貌并无差等,较才华略有输赢。那轩昂器宇风流性,都是些乔做作欠生成。倒不如浑融不设雌黄号,还可以浪得人间好事名。(小生)难道三个里面就选不得一个出来?(末)小弟方才的诗,也尽看得过。(净)我诗便不曾做,难道这个面貌就配你不来?(旦)那位相公虽不中选,也还值得一问;若是二位,就免劳赐教也罢了。休嗔怒,不徇情,并无可喜只堪憎。惊怪状,诧奇形,一双尽是眼中钉! (净、末大怒介)唗!小狗娼,臭淫妇,不识抬举的贱丫头,我们好意作兴你,不要一文钱钞,白白取你做状元,你不图报效也罢了,还把恶话来唐突我们。若不看花案分上,大家赏你一顿毛拳。 〖大迓鼓〗教人,怒气生。既忘恩义,反肆狰狞,不怕拳头硬!且留一线惜花情,少不得煮鹤烧琴别有铛! (丑劝介) (净、末)唗!都是你背后弄鬼,撺掇他这等放肆。大家一齐动手,打死这个贼精。(齐打介) 〖前腔〗乔才,不志诚。只图撞岁,那有真情,一味相胡浑。如今略受小才丁,改日当官去忍大疼。 我们下船,丢他一个在千人石上坐到天明,就不饿死也要冻死。只是一件,邓蕙娘是有主儿的了,剩下我们两男一女,怎生一个睡法?(副净)不妨,区区是个双料,上半夜陪他,下半夜陪你,两边都不寂寞。快快的随我下船。(一手扯末,一手扯净,同行介) 〖尾声〗揽差承,谋缺顶。休道是一官双印担非轻,我自会两手招财把一器盛! (众先下,小旦回头顾旦介)妹子,你权且一坐,我送他下船,就来伴你。(亦下) (旦吊场) [book_title]第十出 待旦 〖一江风〗(旦)为多才,甘受狂且责,稳把凄其耐。人笑我忒痴呆,恼的是温存,怪的是绸缪,反将个不洽浃的人儿爱。这疏狂为甚来,疏狂为甚来?担愁别有胎,只为放不下个真诚块! 〖前腔〗(小旦上)走莓苔,一样金莲窄,更是今宵隘。恼人怀,背了巫山,撇了行云,来伴个无聊客。他忧是本该,他忧是本该,我愁为甚来?都只为乔性子把人携带! (旦)呀!邓家姐姐,你果然来了。 (小旦)妹子,你今日的性格,比往常一发清奇,做妓女的人,都似这般骄傲起来,怎么行得去? (旦)我也知道行不去。只是见了那班俗子,就像前生前世有甚么旧仇宿恨的一般,由不得自己做主,要与他抢白起来,这也是命该如此。 〖前腔〗合招灾,心要妆时态,口却鸣天籁。遇乔才,他倒温柔,我反粗豪,翻尽了烟花格。这叫做痴人学不乖,痴人学不乖,教人怨母胎。为甚的一肚皮全不把时宜袋? (小旦)那两个俗子,原自惹厌,怪不得你鄙薄他。只是侯生的才貌,也是名士里面数得起的,为甚么也不中意?难道你以前所接的客,个个都强似他么? (旦)邓家姐姐,你有所不知。今夜取人,比不得往常留客,是一桩有关系的事情。往常留客,出于无可奈何,纵不十分像意,也只得勉强支持。今日要我自选才郎,分明是个择婿的名目了。一经许可,他不肯自称嫖客,竟俨然以佳婿自居了。“佳婿”二字,岂是可以假借得的?况且眼睛面前,现放着一位佳婿,怎么丢下不取,反去许可别人? (小旦)佳婿是那一个,莫非就是逃席的人么? (旦)然也。 (小旦)那不是你的姻缘,休得妄想。 (旦)怎见得? 〖前腔〗(小旦)他枉多才,既没风流态,且守迂儒戒。避花街,又道是祖训曾贻,牒谱经刊,永不娶倾城色。(旦)你又不曾相与过他,怎么知道这些衷曲?(小旦)他亲传口信来,亲传口信来,要我这乔嫫姆把西施代! (旦)原来与你有约,还不曾到手,恐怕人夺了好事,故此设为此说,要冷我的心肠。既然如此,我就仰体台心,从今以后,绝口不提“华”字便了。 (小旦)贤妹也忒煞多心。我老实对你讲罢,他心上十分爱你,只怕相与之后,要如胶似漆起来,两下里开交不得,倒不如不会的好,所以要寻个将就些的暂时遣兴,到后来容易开交。侯生说起我来,正合他将就之意,故此相订在明日,要送我去陪伴他。 (旦)呀!这等说起来,果然是个诚实君子,愈加使人起敬了。此生既能慎始,必能全终;若还得此人,保无白头之叹,我是绝望的了。邓家姐姐,你不要错了机会,他若有一线真情,就该紧紧依靠着他,切不可当面错过。 〖东瓯令〗缘难遇,事当谐,一放多情永不来。我和他无缘枉绣同心带,丝未结,先愁解。痴人没福便逢乖,欲就反推开。 (小旦)他还不曾见面,先把“将就”二字待我,可见相与之后,无所不用其将就了。他既将就我,我也将就他,那有甚么真情实意?还有一说,我与侯生立誓在前,预作他年夫妇,岂可背了此盟,又生他想? (旦)也讲得是。 〖前腔〗(小旦)他把清凉局,早安排,怕暖的心肠热不来。我胸中另有个多情块。奴怕售他愁买,把空头铺面假张开,交口不交财。 ——我的心事讲明了。妹子,你若果然爱他,把真心话儿说几句在我心上,待我替你缓缓图之,或者有些机缘也未见得。 (旦)若肯如此,感激不尽。只是一件,这样真诚男子,只可欺之以方,不可告之以实。若说我要嫁他,他定要害怕起来,一发不肯见面了。须要生个法子,渐渐的引我近身,到了其间,我自有捏沙成团之法。(小旦)用个甚么法子?(旦)听我道来: 〖刘泼帽〗他新诗委实教人爱,只道我相见后刻意怜才,要做个无巾社友将他拜。若使前来,还有偿未了的诗篇债! (小旦)知道了,我一见就讲,包管你有些缘法。 〖前腔〗他止将将就人儿待,又谁知把个不将就的引就将来?若嫌引就将奴怪,便和他将就分开,另有个盼不就的将奴爱。 ——天明了,待我雇乘轿子送你回去。 一夜无眠只五更,不烧残烛也天明。 却怜煮鹤烧琴辈,枉受人间俗子名。 [book_title]第十一出 魔氛 〖北粉蝶儿〗(净扮贼首,末扮中军,引众上)人世魔王,那里是人世魔王,冒神威把天兵生抗。一样的饥吃饭,渴饮壶浆,只比那赤眉毛,蓝面孔,增些奇状。俺只道吓愚民,略逞强梁,又谁知力加雄,威渐猛,直做到至尊无上! 古往今来盗贼赊,杀人谁个最堪夸? 黄巢百万犹堪数,争似区区没账查。 孤家非别,乃山贼营中拥戴出来的头目,素称“魔劫天王”的是也。为甚的加俺这个美号?只因世运渐衰,人情尚鬼,无论做官、做吏、做百姓,都要带着三分鬼道,方才行得事去,趁得钱来。何况行兵用武,更与别事不同。古语说的好;兵行鬼道。可见这个“鬼”字是一刻离他不得的。被孤家创个行兵之法,凡到攻城劫寨的时节,得了就罢;若还攻他不开,战他不过,就把后队貔貅一概妆做鬼脸。那些官兵见了,都说是阴兵出现,自然害怕,谁敢前来对垒?一处失利,到处相传,总说是魔王下界,劫数当然。死的也甘心就死,降的也情愿投降。所以手下这些将士,就应天顺人,拥戴孤家做主,又复顾名思义,称俺为“魔劫天王”。今日攻城稍暇,扎住营盘,不免再把妖魔伎俩演习一番,省得他们战法不精,露出本相来,被人识破。——分付众喽罗,只留旗鼓司一名,听候传宣,其余将士,都出辕门外听令! (众)嗄!(齐下) (净登台介) 〖石榴花〗传旗出令晓戎行,你与俺齐换夜台妆。一个个头生竖角,目陷深眶,鼻犹弩挂,口似弓张。妆出些咽呜呜,妆出些咽呜呜,鬼声儿掩盖着虚乔样。尽着他一谜胡猜,难禁咱横行天壤。且混取了美江山,且混取了美江山,后盖瞒天谎。操演熟,好赴杀人场! ——先习男兵,后操女战,都要妆做鬼魅上场,用心对垒。 (末传令介) (众扮男鬼,各执枪棍上场,环舞一回下) (净)妆也妆的像,演也演的好,居然是些鬼魅,谁认的是人来? 〖扑灯蛾犯〗分明是众游魂,招来古战场。一个个要续前勋,补画麒麟像。死得惯的英雄健如虎,吃过刀的头皮生强。这叫做置死地生机才稳,知命在,焉得不愁亡?鬼门关,最多义勇,都只为身家少,有钱无地买田庄。 (众扮女妖,各持刀剑上场,环舞一回下) (净)女妖比男鬼更扮得像,更演得好,真是天魔妙舞,名不虚传! 〖上小楼犯〗白团团的俊俏庞,姹盈盈的艳冶妆。反做了石化的精魂,铜铸的头颅,铁打的肝肠。问从来,若个男兵,谁家铁汉,不向这软坑儿埋葬?阴兵盛不愁阳壮。 有此两队奇兵,何难立取天下。分付将士们,依旧换了本等衣甲,随俺出征。 (末传令介) (众上,摆队行介) 〖叠字儿犯〗(合)咄咄!妖魔技痒;熠熠!旄头星亮。况遇那防奸的法令疏,偷安的吏治荒。种种施为,引的俺心儿壮。急乘时,先收乱邦;预筹饥,早占敖仓。九鼎迟扛,一任他重千钧,终归吾掌。服杀俺,出奇兵,翻战局,妙在用荒唐! 〖煞声〗正人稀,邪渐长;佛高尺,魔高丈。须信这古语传来原不罔。 问何事幺麽小辈,偏能在闹里夺强? 只因那血性男子,耻与俺魑魅争光! [book_title]第十二出 私引 (净扮鸨母上)接客的人家都不怕,刚刚只怕得穷措大;一夜沾身定有几夜闲,只为晦气侵人难洗刷。——自家非别,乃勾栏中一个鸨母。只因女儿邓蕙娟,被那侯酸丁睡了许久,不见一厘嫖钱,前日已经谢绝。这几时不见上门,今早着人来知会说,有个新到的华爷,要接我女儿过去相伴几夜。我不放心,只怕又是假冒别人的名头,要骗他去白睡,不免亲送上门。蕙娟那里? 〖生查子〗(小旦上)一夜不宽衣,相伴佳人坐。空惹一身疑,道与情郎卧。 (净)你与那穷酸勾勾搭搭,做不出甚么好事来。我如今送你上门,交与那姓华的人儿,省得被人欺骗。叫平头,带了包裹随我出门。 (丑背包裹上,随行介) (净)为尔朝朝念,教人刻刻防。 (小旦)既然忧失脱,何不好收藏。 (丑)来此已是,门上有人么? (末上)才向檐前闻鹊语,又从门内听龟声。呀!蕙娘到了,待我请老爷出来。 〖前腔〗(生上)报道那人来,反重眉间锁。未必善歌儿,能慰知音我。 (见介)蕙娘来了。这一位是谁? (小旦)就是家母。 (生)令堂到此何干? (净)老身送小女前来,不为别事,只因侯相公好宿妓女,又不出嫖钱。一向在寒家走动,都是白白的缠扰,今日差人来说,华老爷要接小女。老身不信,恐怕又是指东话西,故此亲送上门,要讨个下落。 (生笑介)原来如此。这等,接令爱的果然是我,你回去罢。 (丑对小旦介)包裹在这里,梳头的家伙,行经的绢幅,连睡觉时节所用的东西,都在里面,请收明白,我们回去了。妓女出门时,绢幅宜多带。 (净)不定是行经,才用这收潮块。(同丑下) (生)照令堂这等说来,侯兄与小娘子不是一次两次的相与了。令堂虽则如此,小娘子心上也还有些眷恋之意么? 〖玉山颓〗(小旦)关情无那,怪高堂言词太苛。他露真诚反在无钱,不是穷奢欲始来亲我。又岂肯因风倒舵,怕聒絮顿忘些个?说起从前事,奈今何!少不得旧恨新愁一样多! (小旦)请问郎君,昨日为甚么原故,忽然逃席而来?使我辈相对索然,一毫兴致也没有。 (生)你是个聪明人,难道看不出?只因王又嫱那个妮子,冷落了众人单来亲近我,使那些众人眉酸眼醋,都有些不快起来,叫我如何坐得稳? 〖前腔〗高朋盈座,为伊行交情欠和。恨不的挂虎牌驱逐闲人,署鸳牒止留尊可。我待把针毡强坐,当不的目光如火。纵有他和你两秋波,却不道,杯水难胜烈焰多。 ——我正要问你,他昨晚选中那一个? (小旦)并没个中选的人,白白的坐了一夜。 (生)怎么,难道满场竟没有举子?我却不信。 (小旦)岂但选不中,还受他许多讥诮之言。且听我道: 〖玉抱肚〗他谈锋如锉,听的人肉霏霏浑身似割。己辱人固难承受,人辱己也勾腾挪!(生)这等说起来他也受些闲气了。(小旦)摧残只欠未操戈,罚在空阶伴素娥。 (生)难道竟在千人石上,坐了一夜不成? (小旦)若不亏奴家做伴,他不是闷死,定是气死。 (生)这也罢了。他在小娘子面前,可曾说起众人的诗句,还是那一联最好? (小旦)中间二联都不说好,单取你开手二句。 (生)我也只取他煞尾二句。这等看起来,我和他二人竟是文字知己了。 〖前腔〗才堪相和,惜伊行不列儒科。怎能勾微绰约莫教太美,只聪明免使情多。我和他正襟危坐,肆吟哦免得旁人眼似梭。 (小旦)正是。他有一句话儿曾托我致意,说知道你不娶青楼,不敢擅生他想。只是两下的诗篇互相称许,也是一对知音了。他要过来拜谒,只算得个社友临门,不是甚么私情勾当。你肯容他拜会么? (生)也要商量,待我想一想了回话。 (背介)他既知我的心事,自然不想婚姻。只是一件,万一区区见了美色,不能自主,忽然改变心肠,他不想嫁我,我倒要娶起他来,却怎么处?我有道理,等他过来的时节,我立定主意不与他同床共枕,就是款待他的饮食,也故意要俭朴些,使他知道我一味寒酸,不是个出钱的主子,就要从良,也不来寻着我了。有理,有理! (转介)他不想来,我也不好招揽;他既要来,我也不好拒绝,听其自然罢了。 〖前腔〗由他相过,决不做段家郎逾垣避躲。只有一句话要对他讲过:便相逢也是神交,虽觌面莫嫌相左。从无社友结丝萝,莫把彝伦擅改挪! (小旦)既然如此,待我传个口信过去,着他有暇即来。 (末)禀老爷:侯相公备有东道,说他自己有事,不能过来奉陪,请老爷与蕙娘二位自用了罢。 (生)知道了,说多谢。 〖尾声〗从来东道是媒人做,这不来相伴的意如何?(小旦)不过是羞见琵琶向别处挪。 [book_title]第十三出 痴盼 〖绕凤台〗 〖绕地游〗(旦上)招愁惹怨,搅的魂儿战。 〖凤凰阁〗硬把相思揽上肩,不待那人情愿。 〖高阳台〗仗心坚,纵少前缘,也缔今缘。 奴家系念华郎,死生不舍,多蒙邓家姐姐许我代觅机缘,极是好事。怎奈他去了几日,并不见有音信过来,这是甚么原故?待我猜他一猜。 〖山坡羊〗莫不是己酣歌忘却人凄怨,莫不是吝佳音要索酬媒券,莫不是初真后假心肠变?空使我情挂牵,还把欢娱做苦煎。几曾见个冰人自把鸾凤擅,有假无归若个然?迁延,他过期又几天?无眠,怎得个忘忧草似萱! 倒是奴家没理了,华郎有意接他,无心招我,分明是他的姻缘,怎么一个局外之人,倒反醋起他来? 〖前腔〗没来由将人痴怨,都则为自无聊把心儿欺骗,生生认做伊家眷。谁见怜,红丝在那边?东家有泪洒不到西家院,只好滴向空阶学细雨绵!休癫,且开怀望病痊;无缘,这姻亲那得联! 又不是这等讲,据邓家姐姐说来,他心上原十分爱我。只因虑到日后恐怕不得开交,所以才用着他,他不过是替代之人,那里称得鸾交凤友?此时此际虽与他促膝而谈,焉知一片心神不注想在奴家身上? 〖二犯五更转〗合当嗟怨,你虽然代庖终是权。又不是嫦娥卖却清虚殿,一任你久圆无缺陷,背人在天上悬。不是我轻薄你讲,只怕强欢娱,博不得人情愿。他身对伊行,心游别院。倒不如还初服,践旧盟,把高风擅。这蓝桥不断银河浅,为甚的阻隔佳音,不容相见?空教人把好共歹思量遍! (丑上)为将才子命,来到美人家。(见介) (旦)你是邓家的平头,到此何干?莫非华老爷接我相见么? (丑)正是。姐姐分付,叫我来奉请,说不拘那一日,但有空闲就请过去。 (旦)我没一日不闲,就是明朝便了。 (丑)既然如此,待我先去回话。不学宾鸿递柬,但随鹦鹉传言。(下) (旦)好一个不失信的冰人,枉教我埋怨了半日。 〖前腔〗错将人怨,我甘心,伏辜招不贤。把公忠美号还须献,漫道是夙缘如有分,赤绳自会牵。冰人月老,不过是图佳宴。到底无针,谁来穿线?况且这一位冰人,又不比寻常月老,亏他在鸳帏里,凤枕旁,将人劝。生生自把鸾衾剪,送与他人,合成一片,这盛德事人希见! 怪杀良缘冷似灰,谁知青鸟却飞来。 世间好事偏多滞,冻折梅梢春始回。 [book_title]第十四出 情访 〖破阵子〗(生带末上)避色偏来窈窕,防身怕不坚牢。眼挂罘罳眉上锁,不许心猿往外跳,磨形在这遭。 我华中郎刻意防情,不近青楼艳质。谁想被王又嫱那个妮子,渐渐的逼近身来,使我规避不得,只得用些磨形炼性之法,做一个老头陀去对付他。家僮那里? (末)小人在。 (生)王又嫱今日过来,我已立定主意,不与他同眠。你可另扫一间书房与他宿歇。凡是款待他的饮食,切记不可太丰,比家常日用的还要淡薄几分,妆做个酸子的模样便了。 (末)理会得。 (生)你在门前伺候,等他一到,先请邓蕙娘陪他,待我随后出来便了。正是:闭门不学鲁男子,留坐权为柳下生。(暂下) 〖前腔〗(旦带副净上)谒婿故称访友,先施不惮微劳。赖有嘤鸣堪藉口,不使求雄浪得嘲,人前唤我曹。 (副净对末介)王又嫱拜你家老爷,快些通报! (末请小旦介) 〖前腔〗(小旦上)窃位自知身暂,荐贤落得名高。常笑忌人人亦忌,枉结空营把寇招,便宜没半毫。 ——妹子你来了,权请坐下,待他出来奉陪。 (旦)姐姐,你与那生盘桓数日,情意必定绸缪,早晚之间,可曾订下从良之约么? 〖二郎神〗(小旦)他虚情好,那里是慕欢娱,费黄金买笑?不过是免俗求蠲迂腐号。几曾见逢场作戏,因观傀儡魂销?争似你这同调倾心天下少,眼见的一着身缠绵不了。今日呵!只当把印儿交,谅后官,悯前人望代心劳。 (旦)他待你如此,待我的情节就不问可知了!何劳你恁般奖誉。 〖前腔〗空劳,褒新贬旧,禔躬太眇。我同调焉能同古调?终不然吹篪到底,终身把琴瑟休调!只看这诗伴临门音问悄,他那迎客屣何曾暂倒?性儿乔,这分缘,多应有福难消! (生上)淡交欲淡后来交,切记先疏第一遭。初见若教浓似漆,将来焉得不如胶。又娘那里? (见介)又娘,闻得你在千人石上,受众人许多闲气,又且冷冷落落度了一宵,都是小生累你。 (旦)那是奴家性气乖张,不肯随波逐浪,以致如此。干郎君甚么事来? 〖集贤宾〗我襟期太远心忒骄,惯轻觑儿曹。惹起了无限忧心徒自悄,又何曾发去牢骚?把闲愁自扫,掠不去眉痕千道。终不然是能事少,这方法定须京兆。 〖前腔〗(生)你才多貌美心合骄,但身处烦嚣。使不着那吝雨悭云的情性矫,只合贬巫峰半截山腰。使人人可造,定有个襄王来到!情意好,相订自堪偕老。 ——叫家僮,又娘坐久了,且不须备酌,快些摆饭出来。 (末)知道了。(摆饭介) (旦细看背介)呀!从来嫖妓之人,那一个不卖弄豪华?就是极贫之士,也要借几文钱钞妆些体面出来,独有他不改家常,与自吃的无异。只此一件,就脱俗起了。(转介) (生)这等粗粝之食,不是小娘子用的。只是贫士家风不过如此,求你莫笑寒酸,也要略用几箸。 (旦欣然举箸介) 〖黄莺儿〗(小旦)呀!你心志向来骄,遇了这莽儿郎气忽挠,由他怠慢也无烦恼。今日呵,又不是王孙遇漂,林宗过茅,为甚把盘中草蔬俱尝到?你也忒清高,撇下了朱门玉食,到这陋巷觅簟瓢! ——你往常走到人家,见他珍馐满案,箸也不举。今日来到这边,却把家常茶饭,认做美味奇珍,竟饱餐大嚼起来,岂不是桩怪事? (旦)我们做妓女的,终日在锦绣场中过活,笙歌队里营生,对了那美酒肥羊,不觉可喜,反觉可厌。今日忽遇粗茶淡饭,不觉耳目一新,竟像在良家过日子的一般,所以心旷神怡,不觉吃了一饱。 (生背介)你说有这等奇事,我千方百计要冷淡他,他反在不好的去处寻出我的好处来。叫我也没摆布。 〖前腔〗施计总徒劳,学酸丁不见嘲,反因怠慢来欢笑。似这等越辞越招,愈推愈牢,遍寻所恶皆投好。怎能勾不成交,殆哉岌岌,此际说冰操! (转介)今日社友见访,自应抵足而眠。只是贱体有些小恙,不能奉陪。这左边有一间静室,倒还幽雅,请送又娘过去安置了罢! 〖琥珀猫儿坠〗抛琴弃鹤,甘受士林嘲。才闻庄语便魂消,况复娇音枕上号。开交,撒手登崖,始算人豪! (旦)奴家最喜独宿,若得如此,更见高情。 〖前腔〗青楼鸳梦,最苦是难饶。得拥孤衾睡一宵,犹如槛凤上青霄。休劳,所贵心投,不在形交。 (小旦)既然如此,送你去睡罢。 〖尾声〗妹子你从前果说孤眠好,只怕今夜孤眠要怨寂寥。念从来新妇的欢娱原不在第一宵。 [book_title]第十五出 厌贫 〖浪淘沙〗(净上)终日怪寒酸,窃笑偷欢。倒赔情果掷潘安。不见些儿穷报答,空使眉攒。 我是邓家鸨母。自从把女儿送到华家,已经半月不曾过去看他。只怕姓侯的那个酸丁,倒底放这丫头不下,倚着华老爷是他好友,要时常过去走动,引偏了丫头的心,放着有钱的主子,不肯加意奉承,反与那穷鬼亲密起来,岂不误了大事!已曾着平头前去打听,他不在华家就罢,若在那边,我就闯进门去,当着华老爷羞辱他一场,消我的闷气,有何不可。 〖莺皂袍〗 〖黄莺儿〗前把命儿拚,辱酸丁不放宽,一任那情丝系紧终须断。等得你他年做官,前来报冤,我这肥钱已趁下千千贯。 〖皂罗袍〗富能敌贵,把黄金掷冠;财能消忿,把霆威变欢。只怕冤家要改口把相知唤! ——且等平头来回话,再作道理。 世上钱财与命关,无财命亦去人间。 只须一物能持世,理义诗书尽可删。 [book_title]第十六出 赠妓 〖挂真儿〗(生上)冷落娇娃心太忍,筹度处心转车轮。虽放孤眠,终愁未稳,毕竟作何安顿? 自从王又嫱过来,已经数日。日间相对谈心,一到晚来,就与他分房宿歇,这也算是天地之间,第一件不情之事了。谁想他也视为当然,并不见有纤毫愠色。这样女子岂不是个异人!就是邓蕙娟那个妮子,虽然姿貌寻常,也有一件可取,他明知侯永士赤贫如洗,不能娶他从良,却念念在此人身上,就是睡里梦里,也叫几声侯郎侯郎。侯永士也有此心,只苦于贫不能遂。我见他两人如此,一心要做押衙故事,成就他每这段姻缘;只怕又嫱看见动了念头,也要是这等起来,我就惹下事了。且迟几日再做商量。永士许久不来,今日定然相过,已曾备下筵席,等他一到,大家欢聚一番,有何不可。 〖前腔〗(小生上)更是近来眠不稳。得意事宁让途人。爱妓良朋,投机合笋,想到颇难安分。 (见介)连因俗冗,不得过来奉陪,甚是抱歉。 (生)不是贵冗繁多,另有一种深意,恐怕贵相知对了旧人难谐新好,故此有心回避。如今新好既谐,无所用其回避了。叫家僮,一面请蕙娘出来,见了侯爷;一面去请又娘过来,一同上席饮酒。 (内应介) 〖前腔〗(小旦上)两好之间难措吻,相对处剖笑均颦。(旦上)此受欢迎,彼遭峻拒,怕一喜难胜一愠。 (各见介) (生)你二位旧交相遇,少不得要叙叙私情。还是说过了饮酒,还是饮酒完了才说? (小生)止有公议,并没私情。古语道得好,所言公,则公言之。竟是一面饮酒,一面谈心便了。 (生)既然如此,斟上酒来。 (各坐同饮介) 〖梁州新郎〗(各一句轮唱)条风徐拂,轻烟微噀,绽蕊的兰香如喷。虽则是春光将午,这阳和的旦气犹存。树能垂盖,池不生湍,睡得鸳鸯稳。轻花才照鬓头云,又逐红霞入酒樽。(合)勤酌取,休辞困,使桃花人面争红晕。愁绪远,醉乡近。 (小生对生介)又嫱谢绝吾侪,单近老社翁一位,可见他有识英雄的俊眼。来此已经数日,可曾定下相从之议么? 〖前腔〗(生)原非私好,难开情衅,说起愁伤名分。我和他呵,避瓜防李,终朝相对如宾。(小生)真人面前莫说假话。岂有过来数日,还不曾相近之理?(生)喜得有个中见,老兄若不信,只问贵相知便了。料没个遭攘的失主,被劫的仇家,代把情词隐。(小生对小旦介)难道果有此事不成?(小旦)端的是这等,并不曾见他们同榻。(旦)只近肝肠不近身,才见相知别有因。(合前) (小生)若还果然如此,老社翁该罚三杯。又嫱这等钟情你,就是铁打的心肠也该软下来了,为甚么执性到底,竟不与他同榻? (生)小弟该罚,老兄更该罚;小弟若罚三杯,老兄该照卢仝饮茶之数,竟奉七大碗便了。 (小生)为甚么原故,该罚这许多? (生)我与又嫱订过在先:只做社友往来,不作私情勾当。所以如此。蕙娘与你指天誓日,愿做偕老夫妻。我见他念念不忘,终日想的是你,你为甚么不践初盟?还放他在这边陪客。 (小生)小弟所处之境,与老社翁不同,若还娶得他起,怎肯迟到今朝? 〖前腔〗枕边情好,床头金尽,有翼无风难振。誓天盟地,总不如哀祷钱神。怎似你明珠藏箧,坐看他美玉生尘,才见心肠狠。(生)蕙娘,他的话儿是真是假,只怕还是推托之词!(小旦)他不是这等人,委实的手头空乏。相如穷不弃文君,怎能勾涤器当垆共食贫!(合前) (生)我辈肝肠尽吐,足见知心,大家宽饮数杯,必至醉而后已。 〖前腔〗(合)衷言争吐,欢情弥振,好把金罍叠进。不比华筵初设,主宾客气犹存。休把沟渠衡窄,江海辞宽,有量还须尽。纵教杯泻似倾盆,这骤雨虽长也不到昏!(合前) (老旦上)背地骂人如不骂,当场争气始为争。(闯进介) (小旦起介)呀!母亲来了。 (生)你是鸨母,为甚么又来? (老旦)老身不为别事,一来记挂小女,二来闻得侯相公在此,要与他算算旧账,好求几两银子,拿回去还债哩! (小生)这不是讨账的去处,你且请回。 (老旦)那又不是去处,这又不是去处,终不然等到鬼门关上,才得与你算账不成? (生)胡说!有我在此,不许你们放肆。 (老旦)华老爷,你有所不知。 〖不是路〗我也曾敛怒藏嗔,强把穷酸的饿气吞。博不的喉咙润,一杯茶水也吝柴薪!(小生拉老旦背介)我们读书之人体面为重,切不可如此。你且回去,我明日一定送来。(老旦)问郎君:若要支吾背地遮羞脸,何不慷慨当场掩笑唇?(小旦)母亲,他是个读书君子,久后自然发达。或者看孩儿面上,还照顾你终身,也未见得,不要把话儿说尽了。(老旦怒介)这等讲来,你一心还向着他哩!我在人面前不好动手,回到家中,打你一个皮开肉绽。姑藏忿,少不得鞭梢代把霆威震,打你个肌消肉褪,肌消肉褪! (生背介)我仗义之心怀之已久,只因碍了又嫱,不好就做。今日看他们如此,再迟不去了。不如讲出了罢! (转介)你这女儿当初讨他的时节,去了多少身价? (老旦)足足去了三百两。 (生)既然如此,我要娶他作妾,照依原价赎身,你肯放他么? (老旦)若有原价,也只得许他从良。 (生)侯兄、蕙娘都请过来!你们这段姻事,小弟一力担承。只是一件,自来妓女从良,从不到底者十有八九。或是男子先贫后富,见美而迁,丢却妇人不管;或是妇人初顺终违,旧性复发,强逼男子相离,这都是必有之事。你二位果然立意相从,保得后来没有变局么? 〖前腔〗有话须陈,并蒂分房各有根。(小生)我两个心如铁石至死不移,保得后来没有更变。(生)难轻信,只怕荣华能变素心人。既然如此,须要对天盟誓。(小生)我们的盟誓,久矣就发下了。(生)那是月下私盟,当不得人前公誓。今日在我面前从新发誓,以后若有变局,待我好兴问罪之师。(小旦)既然如此,就从新发誓便了。(同拜介)再鸣神,男儿变节遭雷震,女子更操遇火焚。(生对老旦介)你会写身契么?(老旦)会写。(生)叫家僮,一面取纸笔与他,一面兑三百两银子伺候。我囊非润,不过贫儿见义思强奋,顾不得将来贻困,将来贻困。 (老旦付契,生付银介)他从今日起,是侯家的尊宠,不是你家的令爱了。回去罢! (老旦)多谢老爷,脱去一宗旧货,勾买三个新妆。接客又兼撺贩,只愁胀破私囊。(下) (小生)大恩人请上,容我二人拜谢。 (生)二位是夙世姻缘,小弟不过赞成其美,何谢之有。叫家僮,再斟上酒来,与侯爷贺喜。 (复饮介) 〖节节高〗(小生、小旦合)悲欢顷刻分,谢恩人,把隆施积比丘山峻。只觉得神多忍,父少恩,天犹吝。几番哀告无音讯,不如不告反蒙赈。长幡绣佛祝三多,这回天耳须求顺! ——起先他是青楼女子,小弟可以相留,如今既属吾兄,就是朋友之妾了,一刻不容再住,竟自送归宅上便了。 (小生)既蒙义赠,小弟也不敢固辞。只是一件,蕙娟既去,老社翁伴宿无人,少不得借重又娘了,今晚定要成双,切不得仍前分榻。 (生)贱性虽然执着,却不是个真正腐儒。蒙他错爱至此,我岂肯对面忘情?只是一件,寒家历代不娶青楼,岂可因一念之私,遂为后人作俑。只可暂交不能久聚,须要讲个明白,才好奉陪。 (小生)又娘的意思如何?也要答他一句。 (旦)但随尊意便了。 (生)既然如此,今夜一定奉陪。 〖前腔〗(生、旦合)将同预说分,惜啼痕,不教弹破腮间粉。只要心相印,肉可均,身堪殉。何劳肢体偕秦晋,天涯自有夫妻分。此时买妾赠贫交,他年不娶知非吝。 〖尾声〗今宵各把重裀衬,两处的欢娱总不群,还只怕压断巫山几片云! [book_title]第十七出 久要 〖一剪梅〗(生上)美色牵人曲似钩,防却相投,早已相投。(旦上)风情虽淡意儿稠,说是干休,怎便干休? (生)又娘,我和你无心契合,竟成莫逆之交;着意矜持,反入多情之障。忆自同衾共枕以来,不觉又是半月。下官昨夜偶动归心,只怕相依不久。正是: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今夜月明如画,不免同你散步园亭,遍寻乐事,大畅今夕之欢娱,以补他年之缺陷。你道何如? (旦)正该如此。 (绾手同行介) 〖步步娇〗(旦)畅今夜风光如清昼,莫被兰房囿,把闲情细讲求。(生)须知道胜事无多,欢娱难久,倏忽地彩云收,参商两处人依旧。 ——你看松涛蓊郁,花雾迷离,炉烟透出锦罘罳,月色妆成银世界。是好一派风光也。 (旦)正是。 〖醉扶归〗露瀼瀼滋润得花如绣,月溶溶滉漾出地如浮。(生)我只怕花枝虽好见伊羞,月中人醋恨得眉儿皱!(旦)怕的是云遮月暗冷飕飕,惜花人管不的花肥瘦。 (生)且在这亭子上面,闲坐片时。 (各坐介) (旦)华郎,你归心既动,奴家不好苦苦扳留,只是会少离多,未免动人愁绪。不知你在那一日启行,奴家等到何年与你再会?求你说句真实话儿。 〖前腔〗亏得你硬心肠说出个欢难久,好教我窄胸襟愁并得泪难收。终不然真心实意把人丢,并不是妆憨学诈的谐诙口。问儿郎何故恁相仇,莫不是戒成双曾发下前生咒? (生)我从前所说的话,那一句不是真言,为甚么要我从头说起?寒家屡世不娶青楼,难为后人作俑,这种苦情是蒙你见谅的了。小生不出三日,就要起身,此番别去,后面相会之期,就可望而不可必了,难道好做个轻诺之人?说不久就来看你,万一我不得前来,累你终朝盼望,这不是情人眷恋之私,反是仇家陷害之意了。怎么使得? 〖皂罗袍〗怕设情中机彀,致他年薄幸,葬送温柔。初心谁不矢同丘,几人得并鸳鸯柩?人生饮啄,皆难自由;婚姻大事,焉得强求。有多少狠天公偏不把私情祐! (旦)这等说起来,你果然不娶我了? (生)果然不娶。 (旦先掩泪咨嗟,后放声哭介) (生亦掩泪劝介)又娘,你且宽心,不要恁般愁苦。 〖前腔〗(旦)泪把罗衫淹透,博宽心二字,搪塞咽喉。我多方款曲望他柔,谁知铁汉仍依旧。叫我把婚姻簿上,名儿硬勾;鸳鸯枕上,泪儿强收。怎知道死心人偏有个塞不断的相思窦。 华郎,念奴家这双痴眼,不知阅过多少儿郎,方才觑定了你。起初见你多愁多虑,不肯近身,故此假做痴呆,把心上的事儿权时搁起。料想到情投意合之际,自然不肯抛撇奴家。谁想你始终不易初心,说出“果然不娶”四个字,分明是要断送我了。难道你去之后,我还另嫁别个不成?与其愁绝于他年,枉作无夫之怨鬼;不若捐生于此夜,尚为有主之离魂。就对你解下鸾绦,寻个自尽罢了! (生)这是句甚么说话?快快不要如此。 (旦解带欲缢,生劝住介) 〖醉罗袍〗 〖醉扶归〗(生)我奉劝伊行莫把无情咎,我私心岂不恋温柔?只为那家传懿范凛如秋,因此上违心不敢期婚媾。 〖皂罗袍〗既蒙你贞心见许,恩难变仇;须待我情中生法,把枯肠遍搜。我如今要娶你回去,有何难哉!只是违却祖训,就算不得个孝子慈孙了。那恶名儿端的是难消受! ——古语道得好,君子爱人以德。我和你相与一场,无情也有义,难道只顾私情,就忍得陷我于不义? (旦)奴家虽落风尘,当初也是名门之女,颇知节义,素晓纲常。若使君为不义之人,奴家也就是不贤之妇了。不义之名君不肯当,不贤之名奴岂任受?若使郎君不忘私好,何妨把这段苦情向令尊堂面前道其委曲。若奉有高堂之命,前来娶我,就与祖训无妨了。 〖前腔〗丈夫弱冠年非幼,又不是儿童似女害娇羞。向高堂委曲诉情由,那有个铁铮铮拨不转的爷娘口?况有个爱儿慈母,从旁唧啾;又没个逆夫愚妇,于中逗遛,怎见得众冰人撮不的巫山就! (生)你这些说话,极讲得有理,自当依命。但是一件,我许便许你,只怕还拿不定;倘若高堂不许,我如何强得他来?求你相待几年,万一过期不至,你就要另择所天,不可为我一人耽误了终身大事。 (旦)这等,但求分付,要我待你几年? (生)宁可远期,不可失约,三年五载也干不得事,须要待我十年。 (旦)为何要这许多年数? (生)小生素重天伦,看了生身的父母,极其尊大,不敢在他面前浪措一词。只除非多等几年,待我砺志青云,立身廊庙,做些显亲扬名的大事出来。到那时节,得了父母的欢心,才可以恃爱而求,所以要你如此。 〖好姐姐〗数佳期休忘了半筹,稳度却生辰八九。贞心常在,何难岁月如流。凭君守,倘若是瓜期不见把门来叩,请抱琵琶上别舟。 (旦)照你这等讲来,正合着经文二句,叫做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也罢,就依今日之言,奴家十年之内,不敢轻会一人,妄生一想。自君去后,即当避迹深山,做些针指度活,倘有失节之事,天地神明当共诛之。但不知郎君十年之内,亦当以何心待我? (生)娘子既能守贞,下官岂不知义?正妻是娶过的了,不消讲得。下官于这十年之内,纵使无儿,也不敢另娶他妾;倘有不义之事,天地神明亦共诛之。 (同拜介) 〖前腔〗(合)誓同心休忘了并头,拚情死和伊共守。从今良夜,把春光冷看如秋。祈神祐,但愿把佳期缩得时光皱,十载更声并做了一夜筹。 〖尾声〗从来不发神前咒,今夜同低月下头。把两片肝肠都和血剖! [book_title]第十八出 耳醋 〖夜行船〗(小生上)贫得娇娃休浪喜,遭醋害怕食黄齑。狮吼声高,鹏抟志决,且赴上林规避。 小生侯永士,自与华中郎别后,即赴秋闱。且喜名魁乡榜,目下要上公车。只为一件家务事情牵带住了,不得前行。你道是桩甚么事?就为华中郎疏财仗义,娶了蕙娟赠我,这是极遂心的勾当了。谁想做大的吃起醋来,终日与他吵闹。不是大的要悬梁,就是小的要赴水,时时有不测之变,叫我如何去得放心?且喜有个嫡亲姨母,出家为尼,住在乐善庵中。不免去请他过来,把家中争闹之事,托他劝解,才可以放心前去。 (叹介)正是:当年求醋不可得,此日惩醋势未能。(暂下) 〖前腔〗(小旦上)盼得从良心窃喜,遭妒妇逼使攒眉。他既操兵,我当横槊,使不着文公家礼。 奴家自适侯生,喜遂从良之愿。谁想他家正室,是个最不贤的妇人,只因容貌忒丑,就将好话奉承,他也认为讥诮;又为琴瑟甚乖,任你忠言解释,他只当做挑唆。我如今没奈何了,车将车抵,炮用炮攻,他既不想平安,我也难图吉庆,拚了这条性命,随早随晚结识他。只是侯郎得中乡榜,目下就去赴试春闱,怕他路上寒冷,不免装几件棉衣,与他带去。是便是了,恐怕妒妇看见,又说我心疼丈夫,夺他的宠爱,不免把门儿拴上便了。 〖渔家傲〗剪縠装绵制客衣,怕的是里缝高低,侵他玉肌。怎能勾寻针觅线浑无迹,缝似俺情儿般密,性子般柔,心儿样细,才得他贴肉粘身不暂离。 ——缝完了,待我叠将起来。(叠衣介)且住,这新叠的绵袄,不十分服贴,须要捶他几下才得和软。待我取棒棰过来。(向内取介) (丑扮妒妇上)男儿性子真乖劣,娶个妖娼为爱妾。不分昼夜伴他眠,叫我未死良人先守节。——好笑我家男子,背了不二色的妻房,偏喜那阅多人的妇女,自从娶了回来,不分昼夜寒暑,只是与他睡觉。这半日不见走动,想是又进牢房去了。且待我巡逻一番。 (推去门介)噫!青天白日关了门,不是做那把刀,还做甚么?(潜听介) (小旦缓缓捶衣,先轻后重介) (丑啮指,摇头介)这不住响,你看就像捣生姜、舂大蒜的一般,一下重似一下,听到这般地位,可不痒杀人也。 〖剔银灯〗想着他知情处是能高始低,中款处是先徐后疾。似这等狠巴巴不肯留余力,直待把臼儿舂碎。(又听介)(小旦连捶不住介)(丑)你看,里面的势头一发凶勇起来了。只是一件,为甚么止见山崩,不见水涨,难道那淫妇的家伙,另是一种不成?惊疑,怎不见其中鼎沸,这的是天生就作怪狐狸! ——如今听不过了,待我打将进去。 (打开门介)贼亡八,臭乌龟,青天白日干的好事! (细看,惊背介)呀!原来不是捣人,是捣衣服。 (小旦)老淫妇,我干甚么事,要你打进门来?(连问,丑不应介) (小旦)方才捶得响的,是这件东西,你若用得着,就拿来送你。 (双手捧棒槌送丑,丑掷地下介) 〖四边静〗(小旦)你求欢到处将人觅,不过是孤眠怕岑寂。得此救饥荒,省得沿门去求吃。休怪他长无二尺,细而少力;不勾疗奇淫,入手浪抛掷。 (丑)骂得好,骂得好!你说今日的奸情拿错了么?你那一日不关上房门,同他做事,也被你做得惯了。不想今日走来活的拿不着,倒拿着个死的。 〖前腔〗你终朝闭户藏奸迹,我施仁免攻击。莫道不知情,心头似火炙。这番空缉,少不的有朝捕实;拿住活衣槌,只怕你宁死不轻掷。 (小旦)好个厚脸的妒妇。 (丑)好个硬嘴的娼根。 (小旦)越老越骚的歪货。 (丑)不打不怕的贱人。 (小旦)万年淫不死的狐狸精。 (丑)千人捣不杀的歪剌骨。 (交手欲打介) (副净扮尼僧随小生上) (副净)温雅能偕俗,慈悲善解纷。 (小生)儒家无妙法,全仗佛家恩。——呀!为甚么又争斗起来? (副净劝开介)闻得二位娘子不十分和睦,特来劝解一番。不想走进门来就看了一出武戏。请问二位娘子,还是为着何事相争? (丑背介)若被他当面说出,就没趣了,不如去罢。暂忍三分气,还遮半面羞。(欲下) (小旦拦住介)不许去,要在这边听讲。 (丑一面骂,一面偷空走下) (副净)毕竟为着甚么? (小旦)奴家闭户捶衣,他听见棒槌声,只说在里面……(掩口介) (副净)在里面怎的? (小旦)只说与男子睡觉。 (副净)佛喇佛,这是甚么话,亏他讲得出! 〖摊破地锦花〗非非,不信道床头食恁般甜美,值得去争腆夺肥。争似我这破衲袄万捣千捶,并不曾睹物伤情,触名思义。(背介)这等看起来,也是我太忘机,听言不觉把头低。 (小生)你们两个女子,这等吵闹起来,终久没甚好处。也罢,我看姨母住在庵中,倒十分清静,不如把你送在姨母庵中,权住几月。我若侥幸中了,就接你进京,同享荣华富贵。你意下何如? (小旦)这等极好,只是搅扰出家人,不当稳便。 (副净)说那里话,粗茶淡饭,不怪简亵也勾了。 〖麻婆子〗(小旦)暂离暂离抢攘地,无愁少病医。且傍且傍如来睡,我这襄王不久违。少不得泥金捷到也香车至,不教望得眼生泪。妒妇由他悔,我断不许相随。 (副净)既然如此,我回去打扫房间,待官人起身的时节,候你过来便了。 (小生)眼前色相暂教空, (小旦)且卧云房听晚钟。 (副净)任尔寒砧终夜捣, 无人更起棒槌风。 [book_title]第十九出 狠图 〖秋夜月〗(丑带净上)虽不才,福分由天赉。不戴乌纱官名在,人人见我称员外。任横行似蟹,没人来布摆。 ——自家非别,乃苏州乡下第一个殷实财主,户名叫做赵钱孙的便是。为甚么把这三个字眼扭来做了户名?只因我家田产极多,若还止立一个户头,那些差徭繁重,就支撑不起了。只得分做三户,每户冒一个虚姓。当官便是这等,私下称呼,依旧合而为一,故此叫做赵钱孙。 (内)这等,借问一声,那百家姓上原说赵钱孙李,为甚么丢去一个“李”字? (丑)列位有所不知,那李姓人家当初出个才子,叫做李太白,终日只想做诗,再也不肯为子孙之计。谁想才学之才与钱财之财,两下里是冤家对头,从来不肯见面的。这姓人家,只因出了一个才子,就种下千百世的穷根,所以从来姓李之人富家绝少。区区去下这个字,不敢去姓他,总是喜富怕穷的意思。 闲话少提,我在这乡村地面做个有一无二的财主,那一件事不像意?只是妻妾里面,再没个绝色的,正要到城里去寻,不想天从人愿,竟有个怕接客的姊妹,躲来住在乡间。已曾差个走动的人,叫做常近财,前去访他的动静,想必就来回话了。 〖前腔〗(副净上)常近财,取的名儿怪。指望钱神相亲爱,果然不离陶朱宅。只近而不迫,似蜻蜓点海。 (见介) (丑)老常,你打听来了?那女子姓甚名谁,为甚么移到乡间来住,要嫁个甚么人儿,可使我弄得到手么? (副净)难哩。 〖驻云飞〗所事难谐,他为个心上人儿把迹埋。洗尽铅华态,甘把凄凉耐。嗏!枉恃泼天财,难将心买。闻得有无数儿郎,痴病都曾害,反把无情教得乖。 你道这女子是谁?就是花案上的魁首,叫做王又嫱。只因看上个外路人,立意要跟他回去。那人不知何故,竟约到十年之后才来娶他,所以避下乡来,要替他守节的意思。 〖前腔〗(丑)此谜难猜,这不过是巧语支吾要把婿择。我不奏兰房凯,枉做风流帅。嗏!拚把种儿栽,做一个先赊后买。管教他势逼穷催,难守清贫戒!我这费本的姻缘到底谐。 (副净)想是要拚些银子借他,好待利上生利,要盘他过来的意思么? (丑)正是。 (副净)他是做名妓的人,腰间怕没些蓄积?那有借债的日子。 (丑)这等,就没法了。 (副净)区区倒有个妙计,包你今晚一做,明日就来上门。 (丑)甚么妙计? 〖不是路〗(副净)计出新裁,管教他自订鸾凰倒献钗。也是你时当泰,遭逢月老代生财。我想他家并无男子,只有两个妇人,何不弄个爬墙挖壁的人,把他那些蓄积,尽数卷了过来。他到第二日身上没得穿、口里没得吃,怕他不来寻你?你到那时节呵,假慈哀,做个饥猫救鼠权相贷,少不的饱兔偿鹰自会来。只是一件取来的财物,要与在下平分的。休胡赖,平分还是你胸襟窄,该做个赏功奇赉,赏功奇赉! (丑)此计甚妙,你既要平分,何不与我同做?也罢,待我叫个家僮随着你,明夜就依计而行。(对净介)就着你去,若做得事来,重重有赏。 (净)小人不去,小人不去! (丑)为甚么不去? 〖前腔〗(净)法重难捱,无故教人把祸胎。那偷摸生涯小人不曾做得惯,走到那分人家呵,先愁坏,兢兢孽手怎教抬?就使那两个妇人,不敢与我们对敌,万一他叫醒地方,一齐走来捉贼,却怎么了?那裙钗,纵教纤手难持械,也防他痛哭秦庭泪满腮。围难解,既然同做穿窬客,说不的个被人携带,被人携带! (副净)也说得是。这等,你有甚么妙计,也想一个出来? (净想介)有了,近来魔寇作反,他使的都是阴兵。如今到处相传,预先害怕起来,所以家家防鬼,户户禳星。我们不如将机就计,扮做两个厉鬼,前去偷盗他。那妇人见了,一定要吓死,那里还敢叫人拿贼? (副净)此计更妙,过了今日,明晚就与你同行。 大盗既称魔劫,穿窬岂复人形? 须识当今时势,一桩实事难行。 [book_title]第二十出 席卷 〖风马儿〗(老旦上)避迹山村乐有余,只生计太萧疏。(旦上)任纷纷车马填门户,争似这兰房云锁,梦境少人呼。 〖望江南〗 (老旦)春去矣,愁对落花风。砌上朱英才变紫,枝头青果又催红,岁月老其中。 (旦)从不识,情淡与情浓。今日始尝滋味起,原来欢忭与愁同,一样殢人胸。 (老旦)我儿,自从你与华郎别后,我两口儿避迹山乡,若论眼前的光景,倒比前安逸许多。只是日子细长,身边的积蓄有限,万一用完之后,没有人来接济,却怎么好? (旦)我看华郎精神发越,意气飞扬,不久自然荣贵。我和你耐心守他几年,自有个出头的日子。 〖金络索〗他言词稍近迂,我道他迂处偏堪据。看得这事大如天,才不把人轻觑。曾经读旧书,那相如,若待高乘驷马车,把私奔换做明婚娶,怎见得弃了文君恋彼姝?致令得,白头吟遗下了伤心句。这轻然易诺是前鱼,羡他行惜字如珠,从不把情言絮。 〖前腔〗他闲来也嗫嚅,欲吐又难成句。只恐把一字绸缪,逗起我愁千缕,这心儿忒煞纡。更愁予,也背着他行掩泪珠,做一对无声暗合的连环玉,又谁知郁块填胸到底舒。终有个缠绵处,要我把凄凉十载博欢娱。若不是实心肠准要相俱,怎肯在诱人场,反说出愁人语! (老旦)华郎的心肠虽好,只怕他父亲到底执意,不容娶我辈青楼。等到那时节,依旧不能相从,就误去你终身大事了。 〖前腔〗年华似隙驹,这是警戒男儿语。他不靠朱颜,尚自多愁虑,裙钗势更殊。惜居诸,一线春光一粒珠,还只怕珠多线少无穿处!等得人面上红销便似妪。你休嫌絮,不看别个但看予,则我这下场头便是前车。又何须舍现在,把前人喻。 ——坐得夜深了,同去睡罢。 (旦)母亲先睡,待孩儿再坐一坐,坐得精神倦怠,才好图个安眠。不然睁着眼儿睡觉,少不得事上心来,到那时节,就有许多不受用了。 (老旦)既然如此,我先进房去,你随后就来。正是:有事须防心病发,无愁易惹睡魔侵。(下) (旦)我想华郎别我不久,此时尚在途中,如此长夜岂得安眠?他定在那边想我,我若不望空唤他几声,背地念他几句,他那番思想就落在空处了,先待我唤起他来。我那有情有义的华郎呵! 〖前腔〗把名儿隔地呼,不怕声难度。只要唤得心虔,自有风神助。华郎,你的才貌既佳,性情又好,说来的话儿,那一句不从性灵中流出?你要做个风月场中的古人,我怎敢不做烟花队里的赤子,难道好把一点浮泛的心肠待你不成?俺和你心稠外貌疏。舍欢娱,件件交情类古初,当今那讨这愚夫妇?似一幅本色风情的士女图。叫也叫过念也念过,我这一夜的功课,只当做完了。如今有些倦怠起来,不免去睡罢。还待把余情诉,倦来自觉口模糊。倒不如向梦儿中,面叙荣枯,也讨一句言词复。 ——身子倦极了,且伏在桌上先打一个盹儿,然后去睡。(伏桌睡介) (净、副净假扮二鬼,潜行上场,偷看介)原来他母子二人,分做两处宿歇,就是惊醒了,一时也呼应不来。快些动手。 (各向鬼门取物介) (旦作惊醒复睡,睡倒复醒介)呀!方才睡梦之中,听见有人走动,难道是做贼的不成? (向内唤介)母亲在那里,家中有甚么响动?快些起来。 (副净、净忽作现形状,立旦当面,又作鬼叫介) (旦大惊,伏桌喊介)不好了,房中有鬼,母亲快来! (老旦持灯急上)梦里听呼人,醒来闻唤鬼。惊得母心慌,寻油误添水。我儿在那里? (副净、净当头一撞,老旦惊倒介) (副净、净一面作鬼叫,一面收拾衣物同下) (旦逐渐抬头窥视介)好了,好了!鬼去远了。母亲在那里? (起,见老旦惊介)呀!母亲,孩儿在这里,快些苏醒转来。 (老旦苏醒介) 〖梧桐树犯〗惊魂幸已苏,惫体还僵仆。天那!我有甚无良,与孽鬼逢当路?我儿,你起先喊鬼,我还只说是做梦。谁想走进门来,果然有两个恶鬼,把我撞了一头。老人家遇见这样东西岂是一桩好事?多应老病终天数,难向这荒村抚弱雏。我劝你寻人早把于归赋,且休想静掩重门,远靠着那人作主。 (旦)那两个恶鬼,孩儿也曾见来。只是一件,他既然是鬼,为甚么不搅到天明,就忽然去了?其中必有缘故,待孩儿看来。 (取灯遍照,大惊介)呀,不好了!衣服首饰与箱笼里面的东西,都被他偷去了。这等看来,不是鬼是贼。 (老旦)那有这等事?(看介)呀!果然都去了,平地风波,这怎么了得? (各哭介) 〖前腔〗家私顷刻无,何计支门户?办一对纸椁蒭棺,同把黄泉赴。(老旦)他既然做贼,何不明偷,为甚么妆出这般模样?哦!知道了,闻得近来魔寇造反,各处都伏下阴兵,那两个恶物,或者就是他的人马,也未见得。这等看起来,我和你两个也是劫数,当然躲避不去的了,不如自尽了罢!纵然逃得饥寒出,也难免无常剑下诛。倒不如完身早向沟渠贮,也省得子母分亡,头身异处。 (旦)财物既然失去,烦恼也是枉然。不如权生一法,救过眼前,到后来再作区处。 (老旦)没有别法,只除非搬到城中,依旧开门接客,我和你就饿不死了。 (旦)我与华郎立过誓盟,岂有接客之理? (老旦)这等,明日吃的饭米就没有了,且看你怎生过活? (旦)不妨,且往那放债的人家借贷几两银子,过得一日是一日,熬得一朝是一朝,到后来自有好处。母亲,我和你都惊得勾了,不必愁烦,且去勉强睡一觉罢。 〖尾声〗(老旦)才甘冷淡遭奇数,可见接客的人家守不得孤。(旦)且看我守到他年还有甚么吃不尽的苦? (旦先下) (老旦吊场)看他这种光景,是一定不肯接客的了。只得去借贷,难道当真饿死不成?闻得这村庄上面,止有一个财主,替他管事的人叫做常近财,明日竟去央他便了。 财主从来天作成,无心借债鬼来钉。 焉知摄去贫家物?不送伊行助泰亨! [book_title]第二十一出 债饵 〖赵皮鞋〗(丑带净上)现做财主公,又遇鸡鸣狗盗雄。巧偷财物助家翁,更向这银山添个矿。 (笑介)该发积,该发积,想妓思嫖都有益。家私尽卷入门来,只少婚书三两笔。饶他人会呷西风,当不得我口内西风又会把人吸。 我赵钱孙为想娶妾,费了多少心机,再寻不着。只说我妻宫不济,遇不着个标致妇人,谁想倒为财运太高,要我等这一宗赔钱的巧货。昨日与常近财商议,被他献出奇谋,不费小本,而且先收重利;又被这个伶俐管家,从旁助一妙计,不愁犯罪,而可拿定收功。果然扮做两个恶鬼,走到他家,把银钱首饰、衣服器皿,尽数卷了回来。料想他没穿少吃,走不上天,毕竟要来寻我。且等老常走到,再想个妙法等他。 〖前腔〗(副净上)小试偷摸工,谁料家私便不穷。从今渐把势来充,归并了钱财成一统。 (见介)老员外,昨日的计较好不好? (丑)好到极处。 (净)若不亏我助计,此时正在官司吃棒哩! (副净)原亏了你,果然想得不差。 (丑)是便是了。如今那两个女子可曾露些借债的口风?你知道我赵员外的性格,拿东西出手,极其性缓;要东西进门,又是极其性急的。这桩事情,依旧在你们身上,各想妙计出来。 〖犯湖兵〗从前智巧都奇中,再把机谋运用。引他钻入牢笼,不怕红鸾运不通。这几日呵,想得我寸心儿如蚱蜢,皮肤内有一万个小毛虫,痒教人似疯。 (副净)不劳费心,钓钩儿放在嘴边,只要他吞下肚去。今日早间,那老婆子走来央我,被我故意作难,说了几句明推暗就的话。少不得我前脚走到,他后脚自会赶来。且听我道: 〖前腔〗种他田便用他家种,只要把犁锄略动。念从来急事反要从容,使不着偷香心性猛。任他将听耸,你推开手只当耳边风,我自有针儿待缝! (净)我且问你,他来借债的时节,那张文契该是怎么样写? (副净)少不得是张借券。 (净笑介)这就错起了。万一他心上的人来,替他连本连利一概还清,把人带了回去,岂不是一场空想? 〖三仙桥〗枉说机谋善用,笑你一处处留些空。把心机费尽,代人留爱宠。(副净)既然如此,又要用着你了,你就想出法来。(净)我对你讲,要做这般勾当,那“良心”二字就使不着了。全要施歹心将笔头弄,先写下,愿贽女文书一通,早放在衣袖儿中。(副净)放在袖里做甚么?(净)这张文书,定要把他女儿的身子写在上面,方才有用。只怕他未必肯依,故此要你先写一张,藏在袖内,到临用花押的时节,从袖子里面换将出来。他只管押字,那里知道另是一张?你说此计好不好?(丑)果然好计,又想得不差!(净)只消他纤手儿才一动,向茧纸上兔毫边,留下了伊行笔踪,就不怕事成空!准备着乘鸾跨凤,终不然倒说个口是迹笔如风,去倩个盲刀笔,写状词把人控? (丑)说得有理。趁他不曾到,先写起来。 (净取纸笔与副净写介) 〖锁南枝〗(老旦上)遭时蹇,叹计穷,匆匆走来干素封。来此已是赵家门首常阿爷在里面么?(副净出见介)原来是你,到此何干?(老旦)赶来央你借贷,难道方才讲过的话,就忘了么?可怜我一朝无米进喉咙,全仗你慈心动。那位财主在家么?央你引我进去,见他一见。(副净)在便在家,他那有功夫见你?(老旦)也知道,财主家,多贵冗,望扶持,觅些空。 (副净)也罢,就随我进来。 (进介)老员外,这个妇人就是要来借债的,可怜他一分好家私都被阴兵偷摄了去。求你积个阴德,借他几两。 (丑)我家银子虽多,从不肯借与妇人,恐怕后来难讨,你去总承别个罢。 (老旦)念小妇是难中之人,求老员外方便一二。 〖前腔换头〗乡官不怜念,娘儿命实凶。既当修行施舍,又可觅利生财,一事成双用。这救命钱,原不同,赖分文,定遭横。 (丑对副净介)这等,你去问他,要借多少银子,把甚么物件做抵头? (副净)我起先问过了,房产田地都没有,止得一个女儿,却是件破碎家伙。你须要认货买货,到日后试验出来,却不要埋怨我。 (老旦)小女是许过人家的,不便写在纸上,只立一张借契便了。 (丑)这使不得。既然如此,打发他去罢。 (老旦)常阿爹,烦你担待一担待,我是决不失信的。 (副净)他住在这个地方,就是我们的管下,料想赖不去,借与他不妨。 (丑)这等,要借多少? (老旦)二十两罢。 (丑)我家不放小债,多则论千,少则论百,那几十两银子不好记账。这等,你且去罢。 (老旦)既然如此,就是五十两。 (副净)索性写上一百,到后来好还。(付纸笔介) (老旦)我字便识得几个,却不会动笔,烦你代写了罢。 (副净写介) 〖孝顺歌〗挥残管,快似风,从来保人书最工。写完了,你自己看一看。(老旦看介)写得是。借笔过来,待我押花字。(副净)且慢些,也要送与债主看一看。白镪异青铜,他怎肯糊涂便交送?须呈阿翁。(一面送丑看,一面取前纸偷换介)(副净捏纸,令老旦押字,押毕即送丑,令丑收介)(丑)如今兑银子与他。(净付银介)(丑)银子都是细丝,叫他自己看一看。验取分明,莫教胡哄。日后来偿,休憎我估计偏工! 银子交付明白,我要进去了。正是:有钱使得鬼动,无钱唤不得人来。这一纸文书到手,不怕你走上天街。(先下) (副净)把中人钱秤出来,省得我上门取讨,又要打搅你不便。 (净)连我们的使费一发也清楚了罢。 (老旦)共该多少? (副净)中人钱只要加三。 (净)我们的使费只要加二。 (老旦)呀!这等说起来,竟要分去一半了。 〖前腔换头〗穷人经不起,还求秉至公。(副净)没有我中人,如何借得银子出来?这叫做恩义钱,一厘也少我不得!出入但凭中,我这千金担儿重,加三也不凶。(净)自古道看山吃山,看水吃水。一个财主门下,极少也有二三十个家人,你这二十两银子秤出来,分不上一两一个。这是公道不去的了,还有甚么讲得?这公道生涯,只当把心田耕种。你不见宦族豪奴,还无端嚼诈孤穷! ——快些秤出来,不要耽搁了工夫,还讨一场没趣。 (副净)何须秤得,方才是两锭元宝,只消拿一锭过来,我和你分就是了。 (强从老旦袖中摸出介)银子取出来了,求你全些体面,不要难为他。 (净)有这等没良心的妇人,若不亏那一锭元宝,你娘儿两口,怕不去沿门叫化?好生拿回家养命,不要浪费了。宦门大叔凶如虎,我这财主家僮健似牛。 (副净)若不是会解释的中人全体面,你还要吃他一顿饱拳头。(同净下) (老旦)嗳!这是那里说起,止得五十两实在银子,倒写下一百两借票。只当是魔劫之后,又遭一番魔劫了,总是命该如此。回去罢。 〖尾声〗前生孽障有千钧重,致今世推移不动,遇着的野鬼家人都是一样凶。 [book_title]第二十二出 却媒 〖女临江〗(小生冠带领外上)看花醉杀琼林酒,身到处,尽温柔,消魂更是内家楼。一番驰马过,三日使人愁。 下官侯永士,自从别了蕙娟来京赴试,且喜得中第一甲第三名,钦赐探花及第。这一次的榜首,就是那轻财重义,买妾赠我的华中郎。他是前次的甲榜,不曾殿试,恰好等到今日,与下官做了同年。下官得意之事,不但是登科一件,又喜得在未发之前,闻得家中死了妒妇,既可以另娶佳人,又省得他拈酸吃醋,岂不是一忧双喜!如今有个内相人家,养着两位淑女,都有倾城之色。我想华年兄买妾赠我,我正无以报之,不若与他商议,各人定下一位,我做正室,他做偏房,岂不两全其美?叫长班,分付备马去拜状元爷。 (外)马备多时了。 (小生上马行介) 〖懒画眉〗莺花三月盛皇州,锦片随波出御沟。喜的是红妆到处把帘钩,他存心欲放春光漏,不使人低道上头。 (外)禀老爷:已到状元门首了。 (小生)不消通报,竟进中堂去坐下便了。 (进介) 〖女临江〗(生冠带上)姓名不觉哗人口,传播处,反增忧。天非无故赠鳌头。一人才进步,万姓共凝眸。 (见介) (小生)小弟今日之来,不为别事,有一句风流跌宕的话儿与年兄商议,你须要允从,不可又似当年执拗。 (生)有何赐教? (小生)这句话儿呵, 〖红衲袄〗说将来最兴头,只是对着你老成人偏缩口。这是我做官的分内应该有,不比那旧酸丁无能肆强求。有两朵上苑花娇复柔,显的那故乡人卑且陋。要同你照股均分,做一出公道生涯也,不枉了并雕鞍在上国游! (生)想是劝小弟娶妾么?? (小生)然也。小弟游街之日,看见一间楼上,坐着两位佳人,都是天姿国色。回来细问长班,才知道那所门面乃司理监贺承恩的宅子。那两位佳人,一个是他侄女,一个是他养女。闻得老贺是个势利人,要在榜上择婿。这一榜之上,有才有貌的,莫过于老年兄了,岂可当面错过?小弟虽然不才,既叨附骥,也想乘龙,所以特来请教。 (生)件件都可以分荣,独有这桩事情,不敢叨惠。 〖前腔〗我未看花戒两眸,说游街如中酒。怕的是莽红丝硬绊着人年幼,恨不的倩同云筛成这雪满头,又怎肯去就东床作赘瘤,冒阉人为我舅。便道是吾做吾官不假钻营也,只觉得附貂珰的迹可羞! (小生)当初王又嫱要嫁你,你说世代不娶青楼。如今遇着良家女子,又有甚么推托,难道好说世代不娶良家不成? (生)当初不娶青楼女子,要为与良家作缘;如今不娶良家女子,又为与青楼有誓。难道又嫱与小弟订盟,约在十年后娶他,年兄不知道么? (小生)知便知道,只是先纳一位救了眼前之急,然后娶他也未迟。 〖前腔〗又不是背盟言将夙好丢,不过是慰凄凉把年月守。只怕你清癯替不的他行瘦,讌喜倒能消彼处忧。你若要矢公平为两头,又何不早腾挪齐到手。添上一幅鸳衾把二女同归也,使那要愁人也没得愁! (生)我曾与他讲过,这十年之内,纵使无儿,也不敢另娶他妾。这几句话头,就为今日而设,不是发于无因。 〖前腔〗早知道美长安出彩球,热京师多贵偶,有多少官媒押定在乌纱后,不到乘鸾也死不休!因此上把誓和盟设在头,始和终无二口。任教他奉旨来招,我也要叩阙辞婚也,莫说是未通名得自由! (副净扮媒婆,执丝鞭上)常留公主宅,惯做状元媒。其余轮不着,好事莫相催。来此已是,不免径入。 (进介)那一位是状元爷? (小生指生介)这一位就是。 (副净)在下是当官媒婆,单替一二品的官人小姐做媒。那些中等仕宦,从来不去服事的。历科状元爷那一个不娶小奶奶?都是区区做媒。若还不信,现有个状元小姐题名录带在身边,取出来看就是了。 (生)谁问你这些话来? (副净)今日与状元爷做媒,恐怕不相信,故此先述一遍。 (小生)说的是那一家? (副净)司理监贺公公有两位小姐,一个是侄女,一个是养女,都是京师有名的绝色。若还不信,随意问那一个,都是知道他的。 (小生背介)呀!原来就是此人。 (副净)这两位佳人呵! 〖莺皂袍〗 〖黄莺儿〗他芳誉满皇州,许婚人冷似秋,当不的求亲热杀男家口。那位公公啊,他吝的是彩球,喜的是状头,说起那探花榜眼都眉皱。(小生背介)这等说起来,下官有些险了。(转介)他家既有两位小姐,你今日来说的还是那一位?(副净)公公讲过了,但凭状元爷主意。若要做大,就娶他侄女;若要做小,就娶他养女。 〖皂罗袍〗中宫位缺,便做鸾交凤俦;衾裯伴少,便做莺栖燕游。少不得你辞东定把西来就。 (小生)若还两位都要,却怎么样? (副净)若还果有此意,待媒婆去说,或者一齐都许了,也未可知。 (生)你去拜上公公,说我家大的也有,小的也有,两头亲事都不敢奉命,叫他别选才郎。 (小生背介)他便不许,下官却不肯当面错过,我有道理。(转介)状元爷性子执拗,我缓缓的劝他,你寻到我寓处来,讨个回复便了。 (副净)老爷高姓大名,尊寓在那里? (外)俺老爷也是新贵,中在一甲第三名。 (副净)这等是探花爷了,失敬,失敬! (小生)小弟暂且告别,年兄还要三思。 〖尾声〗良缘失却难重就,莫怪他人僭好逑。须知道放去的青鸾定有一处收。 (暗招副净同下) (末冠带捧诏,引众军士上)一纸军书下,如云万骑来;豹韬犹未展,麟阁已先开。 (生俯伏介) (末)圣旨下,跪听宣读。诏曰:朕闻安邦有略,必本诗书;靖难无方,止凭忠义。欲干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将有不世之功,先萌不世之乱。兹闻魔寇肆虐,警报频来,城社丘墟,人民涂炭。朕思得一奇才以平大乱,故于策士之日,讯以剿贼之方。众议平平,悉无可采,惟尔第一甲第一名华秀,言言石画,字字金鎞,施之何患无功,用之惟恨不早。今授汝翰林学士,兼领行军司马之职,率领精兵一万,铁骑三千,视贼所向,立行驱剿。果能灭尽妖氛,不留余孽,另行优叙,岂惜殊封!钦哉,谢恩! (生)万岁,万岁,万万岁! (末)来宣天子命,归述状元威。(先下) (生)分付中军官,点齐人马,就此启行。 (众应毕,同行介) 〖道和排歌〗(合)荷殊恩,授显纶。顷刻把威名震,猩红血染绛袍新!才出九重门,听人声如沸,都道是面如冠玉,貌同处女怎行军?那知道陈平面目子房身,不尽赳赳似武臣。只要才能驾,智不群,何妨羽扇共纶巾。倘若是谋输敌,勇过人,拔山空有力千钧! (齐下) [book_title]第二十三出 攘婚 〖捣练子〗(小生带外上)非背友,窃良缘,只当是弃去的红丝拾路边。(副净上)为甚媒婆行路急?怕人拦路夺丝鞭。 ——探花爷,招我回来有何分付? (小生)不为别事,就为这段姻缘。方才状元爷的声口你是听见的了,他绝口推辞,全无一毫允意。况且又行兵去了,不知那一年才得回来?这一门亲事我要央你去做,若还做得来,每一位小姐是一百两谢仪。今日先付一锭元宝做见面钱,不在谢仪里面算账。叫长班,快取出来。 (外取出,付价) (副净)亲事还不曾起影,怎好先受媒钱。 (小生)不要客气,你且听我道来: 〖皂角儿〗我缺中帏,求亲甚虔,那两娇娃,都曾瞧见。慕伊的反不见怜,却婚人空劳垂眷。全仗你接新花,移嫩萼,换金钗,挪玉杵,别缔良缘。(副净)既然如些,还是求他那一位?(小生)珠宜成串,人须并肩。怎忍得,强分去取,把好事成偏! (副净)这等说起来,竟是两位都要的意思了。只怕做不来。 (小生)你方才亲自讲过,说做得来。怎么又变了口? (副净)方才的话,是为状元爷说的。那位公公只喜听“状元”二字,我说状元要长,他就肯长;我说状元要短,他就肯短。只怕换了这个名目,他就要作难起来。 〖前腔〗他热心肠,只思状元,冷面孔,遍辞绅冕。虽则是探花郎何曾亚仙,他只道占鳌头终嫌力软。怎得他去骄心,锄盛气,转愁容,成笑颊,忽地相怜。也罢,待我费些苦心,炼几句话头去讲,或者许了,也未见得。(小生)多谢!全仗你莺喉叠啭,燕语频迁,说得他,尧眉发彩,把二女同捐。 ——怎生一个讲法,先求你见教一番。 (副净)我说这一次的状元是一口回绝的了,若定要嫁个榜首,须是再等三年。万一下科状元,是个八十二岁的梁灏,却怎么处?这等说去,他自然肯迁就了。 (小生)这等说,一个是稳的了。那一个呢? (副净)我说这位探花爷是极疼奶奶的,恐怕娶了过去,满眼都是生人,没个相知做伴,冷静不过,所以连那一位,也要娶过去奉陪。 (小生)更说得妙。既然如此,立刻就等回音。 (副净)好事从来不可量,状元移作探花郎。 (小生)一般都是琼林客,何必头名姓字香。 [book_title]第二十四出 首奸 〖醉扶归〗(老旦同旦上)(老旦)瓦铛相对煮蓬蒿,又当围炉省炭烧。(旦)屋上由他雪飘摇,使不得我安贫耐苦的人知道。(老旦)我娘儿两个,自从被盗之后,借了那注狠债回来,不觉已是三冬时候,银子还不曾用完,那讨债的人儿,已曾来过数次了。怕的是豪奴索债把门敲,憔悴杀你人年少! ——我儿他说再过几时不还,就要锁了人去。若还果然如此,怎么了得? (旦)他若再来,只说你出门去了,待我回复他,难道母亲借债,好锁了孩儿回去不成? (老旦)也说得是。 〖不是路〗(净、末持索,同副净上)使势妆乔,借索银钱掳阿娇。使不得清平调,入门先用肆咆哮。来此已是,里面有人么?(老旦急避下)(旦)外面是谁?(众)赵员外家讨银子的,快些开门。(旦开门介)家母出门去了,银子一时不便,还要姑待几时。烦列位去回复主人,叫他免心焦,少不得我夫家百辆齐驱到,那时节毡上何难拔一毛!(净)唗!不要胡讲,快拿银子出来。(旦)银子其实没有。(末)既然没有,取索子过来,锁他回去。(副净假意劝介)(旦)你又不奉官差,我又不犯国法,止不过讨私债罢了,怎么锁起人来?(净)你说锁不得么?我偏要锁你回去。(圈索介)索子圈在这里了。劝你把头来套,盘龙宝髻依然好,省得他蓬松似草,蓬松似草! ——你说纸上无名,我们锁你不得么?现有当身文契,上写着半年之内,本利不偿,即将亲女交送为妾。你还不知道么? (旦惊介)这等,文书在那里? (末)带在身边,就与你看一看。(取出文契令看介) (旦)呀!不好了,母亲快来。 (老旦急上)我儿,做娘的听见了,那原契上面并没有这些话,是他造出来的。 〖前腔〗使计徒劳,天理难容自会昭。(众)不与你闲争闹,自有文书花押代供招。(老旦)漫唠叨,便道是官凭印信私凭票,那有个点墨全无把伪契标?(末)你说是假的么?现有你亲笔花押,自己看来。(与老旦看介)(老旦)呀!不好了,花押是真,文契是假。这等看来,我当初落人圈套了。真强暴,(指副净介)舞文作弊施奸巧,都是你这居间神盗,居间神盗! (旦扯老旦背介)母亲,其中的原故,孩儿悟着了。你且把软话回他,我自有处。 (老旦对众介)古语道得好,穷不与富敌,富不与官争。事到如今,我也说不得了。列位且请回,求员外另选吉日,待我送他过门便了。 (众)这还说得有理,我们权且回去。终久填私债,权时做好人。安排那乘轿,来接这门亲。(齐下) (旦)母亲、我看了这张假契,就知道他一片歹心。要晓得,图占孩儿的念头,不是今日起的;我家未曾被盗之先,他就设下这段机谋了。 〖皂罗袍〗一日豁然惊觉,怪从前酣睡,直到今朝。感狂且为我忒心劳,不容不矢中山报。为他筹祸,只当把相思担挑;与他兴讼,权当把鸳鸯瑟调。少不的并香肩同把私情告。 (老旦)他纵有此心,你那里知道? (旦)方才这些贼子,都是与他串通一路的,我们移到这边,他就有相图之意。因见我们家计宽饶,没有借债的日子,所以生出计来,叫人妆做鬼魅,前来盗卷家资。料想我们少吃无穿,自然要去借贷,不想我们果入计中。方才那三个里面,竟有两付面孔却像会过的一样,只是记不起来;及至看了假契,方才悟到当初偷盗我们的,就是这两个贼子。 (老旦作醒悟介)是讲得有理。我第二日走去借债,看见这两副面孔,也像有些认得,只想不到这上面来。你如今一说,我就明白了。 〖前腔〗愧杀老娘昏耄,让娇痴儿辈,智虑偏饶。穿窬见面反酬劳,又不因盗得家资少。岂徒遭害,还愁见嘲;怪他心狠,服他计高。若是我无儿毕世也难知觉! ——是便是了,如今怎么样对付他? (旦)前日移家的时节,曾在途路之中,看见一张告示,说当今魔寇作反,到处伏有阴兵,凡有踪迹可疑,及阴行魇魅者,即是奸党。地方容留与本犯同罪。他如今现藏鬼贼在家,岂不是有心谋反??何不写下状词,竟到府县去告。我和你不但伸冤,还可为地方除害。你道此计何如?? (老旦)好是极好的,只愁没人去告。 (旦)闻得本府太爷为恐地方多事,行牌各县,着印官亲自下乡查点十家牌,以防奸宄。待我预先写下状词,等他一来,就拦马头出首便了。 (老旦)说得有理,拚我这条佬性命去结识他。 奇谋画出待奸谋,欢喜能教变作愁。 虽在牡丹花下死,却怜做鬼不风流。 [book_title]第二十五出 雪愤 〖西地锦〗(末冠带,外扮值堂吏,引众上)到日螟蝗出境,来时龟鹤同行。俸钱食罢留余剩,还愁累却清名。 作赋西京旧有才,一行作吏手慵抬。 苏州刺史能诗例,到任三年尚未开。 下官苏州知府卜康民是也。率吏多方,爱民有术,忠能自许,清畏人知。怪刘宠之选大钱,贪吏因而藉口;服阳城之署下考,穷民得以聊生。自从莅任以来,不暇赋诗饮酒,止能缉盗安民。昨日长洲知县申了一宗叛案上来今日升堂研审。叫左右,带人犯进来。 (众带旦、老旦、丑、净、副净上,齐跪,点名介) (外)王妪。 (老旦)有。 (外)王又嫱。 (旦)有。 (外)赵钱孙。 (丑)有。 (外)赵忠。 (净)有。 (外)常近财。 (副净)有。 (末)叫王妪上来。从来谋反之事,不是轻易举首的,一来要见证,二来要党与,三来要器械。如今一件没有,况且你是个妇人,如何知道他谋反,竟自出首起来? (老旦)爷爷听禀: 〖驻马听〗莫道无凭,他劫草屯粮现有兵。(末)兵在那里?(老旦指副净介)这是他逞凶悍卒,肆暴凶徒,并不是守分家丁。(末)你说他逞凶肆暴,也要几个受害的人。(老旦)小妇人娘儿两个,就是受害的人了。家资席卷不留星,还图拐占施枭獍。(末)要拐占那一个?(老旦指旦介)看上娉婷,伪书铁券图归并。 (末怒介)唗!好胡说。照你这等讲来,就使句句是真,也不过是忤婚小事,只该据情直告,为甚么造下瞒天大谎,出首他谋反叛逆起来?? (老旦慌介)老爷,其中还有细情。老妇人口齿不便,讲不伶俐,求叫女儿上来一问就知道了。 (末)这等,唤他上来。 (旦)老爷在上,听小妇人细剖真情。若说他单占婚姻,不行窃盗,这便是桩小事了;就是单行窃盗,不妆做鬼魅前来,也不过是桩盗案,叫不得谋反叛逆了。只为他私蓄阴兵,擅行掳掠,当此魔寇披猖之际,岂可容此奸邪猖乱之民??所以首在老爷台下,一来为地方靖寇,二来为小妇人伸冤,这就是真情实话。 〖前腔〗径诉真情,秦镜能消鬼魅形。岂在他鼠牙肆啮,雀角呈锋,虿尾藏钉。阶前放着几妖星,不除岂是皇家幸!乞赐威灵,尽歼余孽休教剩! (末)这几句话还说得近理。他为甚么原故,妆做鬼魅前来?从直再讲。 (旦)小妇人因避繁嚣,移到乡间居住。忽然一夜,竟有两个恶鬼,前来搬盗家私。我母子二人俱是女流,岂敢与他对敌?到了第二日,少吃无穿,只得向他借贷。起先写的是借约,后面讨起债来,忽然换做质身文契,说小妇人曾当与他,竟要锁去为妾。小妇人抬头一看,才知道那两个恶鬼,就是替他索债之人,所以洞彻始终,知道这番底里。 (末)这些说话倒像是真情。你且下去,叫赵钱孙上来。你为甚么家藏魔寇,劫掠平民,还要假造文书,占他为妾,是何道理?从直讲来。 (丑)这是一面情词,听不得的,老爷。 〖前腔〗他满口胡称,不过要掩饰娘儿赖债情。硬指着生人为鬼,债主为妖,伴当为兵。若是屯粮积草敢胡行,又不思放债图微趁。拜乞神明,追赃给主锄奸横。 (末)不用刑罚,你那里肯招。叫左右,夹他起来。 (众取夹棍夹介) (丑喊介)夹不起,夹不起,宁可招罢。禀老爷:小的是个财主,只管放债,那里会做偷摸生涯。或者是手下人做的,也未见得。 (末)叫那两个贼子上来。 (丑背对二净介)你们招了,做我的银子不着,替你完赃就是。 〖前腔〗(二净)并不知情,难使胡招代受刑。借钱有主,放债由他,小的人呵,只不过是奔走调停。就是家人犯法罪非轻,也不闻家主推干净?他直恁胡行,自干国法将人倩。 (末)不打不招,每人重责五十板。 (众扯下打介) (末)快快招来! (二净)放债是真,图他做妾也是真;偷盗是真,妆做鬼魅也是真。只有一件是假,并不曾谋反叛逆。 (末执笔判介)虽无造叛之真情,现有谋反之实迹。当此魔寇披猖之际,岂容擅妆鬼魅之人。三犯不分首从,并当拟斩。叫左右,押去收监,明日申报上司,听候发落罢了。 (众押三犯下) (末)叫那王又嫱上来,你是何等妇人?既没有男子随身,又不肯从人作妾,还是为着何来? (旦)老爷听禀: 〖尾犯序〗听诉个中情,为矢冰操,坚绝逢迎。实指望遁迹穷乡,把指尖儿代耕。难凭,才避了蜂侵蝶扰,又遇着魔氛盗警。始信的,红颜命薄偃蹇是天生! (末)既然如此,你身许何人,为甚么不来娶你? (旦)小妇人许配的男子,姓华,字中郎,他是前科进士。只因世代不娶青楼,难以破格;又为小妇人属意于他,不肯变节,所以订有十年之约,要待功成名立之后,告过父母,才敢着人来迎娶。小妇人敛迹居乡,就是为他守节。 (末)这等看起来,青楼之中,一般也有贞节女子,可敬,可敬! 〖前腔换头〗狭邪守志倍堪旌,说甚么人定失天,习久成性!这等,你所许之人已曾中了状元。又奉天子之命,出来剿寇成功,你知道么?(旦)小妇人避迹穷乡,不问城中信息,那里知道?(末)否运将消,料伊夫不久功成。纵横,督领着千军万马,掌握着生幾死命。亏你在风尘里,如何识得把眼儿青。 ——他既在外面出兵,终有一日从这边经过。你母子二人且在城中住下,预先作字一封,待本府寻个便人,替你寄去,使他知道你被劫情由。或者不待十年,预先遣人来接你,也未见得。 (旦)若得如此,感恩不尽。待小妇人寻下寓所,就一面写书送来。 〖尾声〗(末)狂徒枉自把奸邪逞,一事无成只落得命早倾。(二旦)全亏你这再造的旻天别是青。 [book_title]第二十六出 弃旧 〖生查子〗(小生上)平地忽登仙,饱遂风流愿。人不变初心,心反将人变。 不向巫山顶上行,那知人世有琼英。 从前愧作登徒子,浪受人间好色名。 下官侯永士,来京赴选,得中高魁,已是人生极乐之事了。谁想命合风流,奇缘毕集,贺家那头亲事,我求便双求,只说他许还单许。谁料我重赏之下,果然出了勇夫,亏那媒婆费心撺掇,竟把两位小姐一同娶了回来。那内监总是无儿,尽着他的家私,办作妆奁陪嫁。你说下官这个新郎还是做得过做不过?这还是一切小事。且说那两位小姐的面庞,都是极巧的画工描不来,极精的玉工碾不出的。亏得家中那个丑妇预先死了,万一不曾死,少不得要会在一处,与这两位佳人比并起来,连下官也要羞死。今日是我生辰,两位夫人一齐摆下筵席,与我庆贺。你看锦毡作地,绣幕为天,两旁列着女笙歌,一片妆成花世界。我也忒煞受用也。 〖莺足一封书〗 〖黄莺儿〗人气结成烟,麝兰香喷似煽,看来都不是寻常面。(旦、小旦扮青衣同上)各承娘子意,争乞主人怜。(旦)大夫人说,寿酒备完,请老爷到中堂庆贺。(小旦)二夫人也说,寿酒备完,请老爷到中堂庆贺。(小生)都去回复一声,说天色尚早,我还有些书札未完,完了就来上席。(二旦应下)(小生)莫说大小二位夫人姿容绝世,就是这几个青衣女子,终日替我铺床叠被的,也比往常所见的妇人娇艳多少!我若不中探花呵,漫道是飞琼在天,英皇不全,则这康成婢子也无由见。如今死的便死了,还有一个活的留在那边,不伶不俐,叫我怎生着落他? 〖一封书〗甚牵连,费周旋,悔的是多事良朋把惠捐! 如今有个乡亲回去,他知道蕙娟是我爱妾,住在乐善庵中,今日来讨家书,我回他就写。你道这封书儿,叫我如何下笔? 〖前腔〗渴杀彩云笺,等不到这费调停笔似椽,临书复止几千遍。我若要接他到京,一来美恶相形,怕被这两位佳人耻笑;二来愁他性子不好,把待以前做大的局面,待如今这两位夫人,就少不得累我淘气,难道好说这两位夫人的不是,倒把他骄纵起来不成?由他嘴便,任他理全,怎忍得尤花谤蕊招芳怨。算来没有别法,只好写封离绝的书,叫他另选才郎,别行婚配,他也免得受气,我也省得劳心,竟是这等便了。(写介)少拘牵,莫留连,喜得我怕软的心肠易得坚。 ——书已写完,只等那位乡亲到来,与他带去便了。 (内高声唤介)叫梅香,天色晚了,快请老爷上席。 (小生)来了。 新妆难并旧风姿,硬写离情绝所思。 拚得几声乔喷嚏,消他千句狠言词。 [book_title]第二十七出 庵遇 〖谒金门〗(小旦上)人中了,只等香车来到。(净)想是灵鹊寻人寻未着,为甚不听檐外噪? (小旦)奴家来到庵中,得了两番喜信:妒妇已经病死,才郎又捷春闱。只是一件,如今接我的人也该来了,为甚么不见一毫信息? (净)只在一二日间,定然到了。 〖前腔换头〗(老旦)亏得恩官甚好,肯把佳音传报。(旦上)他虽假递书为介绍,此情原可表。 (老旦)我儿,昨日蒙太爷分付,叫我们住在城中,好等华官人相会,又许代传书信,这种意思好不过了,我们都要依他。闻得乐善庵中最是幽静,故此特地寻来。此间已是,待我敲门便了。(敲门介) (小旦惊喜介)外面有人敲门,一定是接我的人役到了。师父去开,待我坐在这边,好待他们见礼。 (净开门介)呀!是两位女菩萨,因何到此? (老旦)我们是娘儿两个,来到宝庵借住的。 (净)这等请进。 (小旦、旦相遇,各惊介)呀!原来是婶娘与妹子,你二位避入深山,为何忽然到此?好奇怪也。 〖哭相思〗此地相逢殊不料,悲共喜,都难保。(旦)姐姐,你从良已久,该在侯家享福,为甚么倒先在庵中,真不解也。你先我从良遭遇好,因甚事,皈三宝? (老旦)妇人家走入空门,料想不是得已之事。且把我们的情由,先说一遍,然后问他。 (对小旦介)自从华官人去后,我们避到乡间,正住得好,不想被两个魔贼黑夜撬进门来,把家私搬得罄尽,后来没奈何,只得去寻财主,借几两银子度活。谁想银子便借了来,却是一宗孽债。只为那财主欺心,假造一张文契,要占你妹子做小,被我们写下状词,首他谋反。昨日蒙太爷审过,把三名贼犯都问成斩罪,我们才得脱身。昨日这般时候,还叫做在官人犯哩。 (小旦)既然如此,是极恭喜的事了,为甚么又走进庵来? (旦)其中有故,听妹子讲: 〖五供养〗忧多变乐,听得儿夫,身上云霄。(小旦)华郎与侯生一齐中了鼎甲,那殿试题名录是我见过的。(旦)又经悬武帜,不止夺文标。非迟即早,经此地可图欢笑。因此上寻一所宽闲地,待旌旄,少不得文君司马定相遭! (老旦)我们的话讲完了。请问邓家姐姐,你为甚么也来到这边? (小旦)侄女之来,比不得二位,心事还略好些,没有甚么不得已处。只因妒妇不贤,终日与我争闹。侯郎去不放心,所以送在庵中暂住几月。他如今中了,少不得早晚之间就有人来迎接。只怕这庵中窄狭,容不得两处的车马,还该另寻一所空房,做个退步才是。 〖园林好〗旧同林原该合巢,当不得他并雄飞群多树小。我是一接便去的。你与他呵,图燕尔还须宽绰,不比我多庆事少良宵,多庆事少良宵! (旦)你的人役来得快,我的车马到得迟;就是他到了,也不过相会一面,料想不与我同行。我的佳期,原约在十年之后,如今才得一年,还有九年未过,正好没有佳期。何劳你恁般忧患! 〖嘉庆子〗你只因自己的人可料,竟忘却他人账未消。我时刻将来筹较,才过去百来宵,还欠下数千朝。 (老旦)请问师父,我娘儿两个到这里,你还是留与不留? (净)既然远来,岂有不留之理。但不知要用几间房舍? 〖尹令〗(老旦)外求一圈篱落,内求数椽遮冒,旁求半间厨灶。(净)房儿便有,只怕低小不堪。(老旦)只要我头儿勾抬,管甚么月槛风檐矮共高。 〖品令〗(净)茅庵窄小,有客不堪招。似这等慈悲信善,不至也该邀。况有个同心女伴,比你还来早。又怎忍强分厚薄,故把言词推调去声!你若是不怪拘挛,我扫榻移薪敢惮劳。 ——今夜晚了,卧房收拾不迭,这位老人家同我暂宿一宵,你两个后生也相伴睡过一晚。到明日打扫空房就好各自去睡了。 (老旦)如此多谢。我儿,昨日蒙本府太爷,当面许了寄书,你今晚就写起来,好待我明日送去。 (旦)孩儿就写。 (老旦)连宵不寐忧官法,今夜安眠仗佛慈。(随净下) (旦)姐姐,你的笔砚借我一用。 (小旦付笔砚,旦写介) (小旦自言自语,作坐不定介)接我的人役为甚么不到??难道路途之间有甚么阻滞不成? 〖豆叶黄〗怪来人阻滞,使我心劳。他止剩我一个孤身,又没有别的家小。怕甚么人多难带,资重费挑!到此际不来迎接,到此际不来迎接,多管是伊行,亲自来招! (旦)书写完了,我和你一同睡罢。 (小旦)我心上有事,怕睡不安稳,还要坐一会儿,你先睡罢。 (旦)主人不睡,做客的人岂有独眠之理?就陪你坐到天明,也是小事。 (小旦)如此甚好。妹子,你当初对我讲过,说男子之中,但凡一见绸缪,就许同偕到老的,定然有始无终,后来没有结果;倒不如淡淡相与的,反有归着。如今把他们两个比并起来,你说还是闹热的好,冷淡的好? (旦)只怕还是冷淡耐久,闹热的人儿未必十分可恃。 〖月上海棠〗蒲柳交,争如松柏多坚操。但一时难验,似费推敲。(小旦)不必推敲,如今验出来了。华郎是个冷淡的人,侯生是个闹热的人,他两个一齐中了,眼见得闹热的人眼下就来接我,只怕你那冷淡人儿,一时未必到手哩。(旦)我甘心耐着凄凉,并不怕担迟担错。莫怪我言词矫,试看将来,福分谁消! ——我如今陪你不过,要去睡了。 (小旦)妹子,我和你两个同是一样心肠,又处的是一般境界,为甚么你睡得着,我便睡不着?各人讲出一种道理来。 (旦)我这种道理极容易讲,他许我十年之后才得成亲,我终日把“十年”二字放在心头,打点一个长远之局,自然不想欢娱,所以就睡得着了。 (小旦)我这种道理也容易讲,他许我得中之后就来接我,决不耽迟一日。我从他中的日子算起,算到如今,却是再迟不去的时候了,所以刻刻担心,再睡不着。 〖六幺令〗移辰换卯,自得佳音,算到今朝。屈伸一日几千遭,生折断指头腰。再迟定把人愁老,再迟定把人愁老! (旦伏桌睡介) (小旦)呸!我对他诉说衷情,他却呼呼的睡了。嗳!我想来接的人役,就到了这边,也没有半夜敲门之理,不如去睡罢。 (内打四更介)好了,如今已是四更时分,再等一会就天明。一到天明,就有望了,我落得耐着心儿再坐一会。 〖玉交枝〗这几日呵,门儿凄悄,要人敲又没人肯敲。不似往常喜静愁喧闹,他故意儿将人哗吵。昨日听见敲门,只道定然是了,谁想却是妹子娘儿两个。天公把人相戏嘲,只怕这一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