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我的记忆 [book_author]戴望舒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诗集,完结 [book_length]6991 [book_dec]戴望舒作。1927年夏作于松江。初收于1929年4月上海水沫书店版诗集《我的记忆》。戴望舒在创作《雨巷》后,对刻意追求诗的音乐美感到厌倦,试验着各种新的形式,努力“为自己制最合自己脚的鞋子”(《诗论零札》)。这首诗就是诗人在探索诗的形式方面,为自己制造的合脚的鞋子,诗人的第一部诗集也因此命名为《我的记忆》。诗人在这首诗里,运用了象征主义“思想知觉化”的创作方法,对内心世界进行深入开掘。诗人将记忆作为熟稔的朋友,赋予记忆以性格、声音和神态,用幻化的“第二自我”来暗示实体的自我。诗人通过记忆这个好朋友,不拘形迹的随时来访,表现了大革命失败后,自己蛰居松江时的矛盾心态。这首诗的韵律不在于字的抑扬顿挫,而在于诗情的强弱起伏,虽然不押韵,但念起来和谐。诗人还摒弃了典雅华丽的藻饰,而代之以朴素自然,富于表现力的现代口语。诗无定节,节无定行,行无定字。在诗的形式上,趋向散文化和口语化,体现了诗的散文美(或口语美)。戴望舒开创的这种新的诗体,是借鉴了法国后期象征派的无韵自由诗体,结合我国新诗的传统发展而成。卞之琳说:这是一种“既有民族特点也有个人特点的白话诗体”(《戴望舒诗集·序)》。这种具有散文美的诗体,经艾青等人的宏扬,已成为一种风气,将新诗的发展推进到一个新阶段。艾青说: “戴望舒起初写诗是用韵的,到写《我的记忆》时,改用口语写,也不押韵。这是他给新诗带来的新的突破,也是他在新诗发展上立下的功劳。”(《就当前诗歌问题访艾青》) [book_img]Z_20325.jpg [book_title]夕阳下 晚云在暮天上散锦, 溪水在残日里流金; 我瘦长的影子飘在地上, 像山间古树寂寞的幽灵。 远山啼哭得紫了, 哀悼着白日底长终; 落叶却飞舞欢迎 幽夜底衣角,那一片清风。 荒冢里流出幽古的芬芳, 在老树枝头把蝙蝠迷上, 它们缠绵琐细的私语 在晚烟中低低地回荡。 幽夜偷偷地从天末归来, 我独自还恋恋地徘徊; 在这寂寞的心间,我是 消隐了忧愁,消隐了欢快。 [book_title]寒风中闻雀声 枯枝在寒风里悲叹, 死叶在大道上萎残; 雀儿在高唱薤露歌, 一半儿是自伤自感。 大道上是寂寞凄清, 高楼上是悄悄无声, 只那孤岑的雀儿 伴着孤岑的少年人。 寒风已吹老了树叶, 又来吹老少年底华鬓, 更在他底愁怀里 将一丝的温馨吹尽。 唱啊,我同情的雀儿, 唱破我芬芳的梦境; 吹吧,你无情的风儿, 吹断了我飘摇的微命。 [book_title]自家伤感 怀着热望来相见, 冀希从头细说, 偏你冷冷无言; 我只合踏着残叶 远去了,自家伤感。 希望今又成虚, 且消受终天长怨。 看风里的蜘蛛, 又可怜地飘断 这一缕零丝残绪。 [book_title]生涯 泪珠儿已抛残, 只剩了悲思。 无情的百合啊, 你明丽的花枝。 你太娟好,太轻盈, 使我难吻你娇唇。 人间伴我的是孤苦, 白昼给我的是寂寥; 只有那甜甜的梦儿, 慰我在深宵: 我希望长睡沉沉, 长在那梦里温存。 可是清晨我醒来 在枕边找到了悲哀: 欢乐只是一幻梦, 孤苦却待我生挨! 我暗把泪珠哽咽, 我又生活了一天。 泪珠儿已抛残, 悲思偏无尽, 啊,我生命底慰安! 我屏营待你垂悯: 在这世间寂寂, 朝朝只有呜咽。 [book_title]流浪人的夜歌 残月是已死的美人, 在山头哭泣嘤嘤, 哭她细弱的魂灵。 怪枭在幽谷悲鸣, 饥狼在嘲笑声声 在那残碑断碣的荒坟。 此地是黑暗底占领, 恐怖在统治人群, 幽夜茫茫地不明。 来到此地泪盈盈, 我是颠连飘泊的孤身, 我要与残月同沉。 [book_title]Fragments 不要说爱还是恨, 这问题我不要分明; 当我们提壶痛饮时, 可先问是酸酒是芳醇? 愿她温温的眼波 荡醒我心头的春草: 谁希望有花儿果儿? 但愿在春天里活几朝。 [book_title]凝泪出门 昏昏的灯, 溟溟的雨, 沉沉的未晓天; 凄凉的情绪; 将我底愁怀占住。 凄绝的寂静中, 你还酣睡未醒; 我无奈踯躅徘徊, 独自凝泪出门: 啊,我已够伤心。 清冷的街灯, 照着车儿前进: 在我底胸怀里, 我是失去了欢欣, 愁苦已来临。 [book_title]可知 可知怎的旧时的欢乐 到回忆都变作悲哀, 在月暗灯昏时候 重重地兜上心来, 啊,我底欢爱! 为了如今惟有愁和苦, 朝朝的难遣难排, 恐惧以后无欢日, 愈觉得旧时难再, 啊,我底欢爱! 可是只要你能爱我深, 只要你深情不改, 这今日的悲哀, 会变作来朝的欢快, 啊,我底欢爱! 否则悲苦难排解, 幽暗重重向我来, 我将含怨沉沉睡 睡在那碧草青苔, 啊,我底欢爱! [book_title]静夜 像侵晓蔷薇底蓓蕾 含着晶耀的香露, 你盈盈地低泣,低着头, 你在我心头开了烦忧路。 你哭泣嘤嘤地不停, 我心头反复地不宁; 这烦忧是从何处生 使你堕泪,又使我伤心? 停了泪儿啊,请莫悲伤, 且把那原因细讲, 在这幽夜沉寂又微凉 人静了,这正是时光。 [book_title]山行 见了你朝霞的颜色, 便感到我落月的沉哀, 却似晓天的云片, 烦怨飘上我心来。 可是不听你啼鸟的娇音, 我就要像流水地呜咽, 却似凝露的山花, 我不禁地泪珠盈睫。 我们彳亍在微茫的山径, 让梦香吹上了征衣, 和那朝霞,和那啼鸟, 和你不尽的缠绵意。 [book_title]残花的泪 寂寞的古园中, 明月照幽素, 一枝凄艳的残花 对着蝴蝶泣诉: 我的娇丽已残, 我的芳时已过, 今宵我流着香泪, 明朝会萎谢尘土。 我的旖艳与温馨, 我的生命与青春 都已为你所有, 都已为你消受尽! 你旧日的蜜意柔情 如今已抛向何处? 看见我憔悴的颜色, 你啊,你默默无语! 你会把我孤凉地抛下, 独自蹁跹地飞去, 又飞到别枝春花上, 依依地将她恋住。 明朝晓日来时 小鸟将为我唱薤露歌; 你啊,你不会眷顾旧情 到此地来凭吊我! [book_title]十四行 微雨飘落在你披散的鬓边, 像小珠碎落在青色的海带草间 或是死鱼飘翻在浪波上, 闪出神秘又凄切的幽光, 诱着又带着我青色的灵魂 到爱和死底梦的王国中睡眠, 那里有金色的空气和紫色的太阳, 那里可怜的生物将欢乐的眼泪流到胸膛; 就像一只黑色的衰老的瘦猫, 在幽光中我憔悴又伸着懒腰, 流出我一切虚伪和真诚的骄傲; 然后,又跟着它踉跄在轻雾朦胧, 像淡红的酒味飘在琥珀钟, 我将有情的眼藏在幽暗的记忆中。 [book_title]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把你伤感的头儿垂倒, 静,听啊,远远地,在林里, 在死叶上的希望又醒了。 是一个昔日的希望, 它沉睡在林里已多年; 是一个缠绵烦琐的希望, 它早在遗忘里沉湮。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把你伤感的头儿垂倒, 这一个昔日的希望, 它已被你惊醒了。 这是缠绵烦琐的希望, 如今已被你惊起了, 它又要依依地前来 将你与我烦扰。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把你伤感的头儿垂倒, 静,听啊,远远地,在林里, 惊醒的昔日的希望来了。 [book_title]Spleen 我如今已厌看蔷薇色, 一任她娇红披满枝。 心头的春花已不更开, 幽黑的烦忧已到我欢乐之梦中来。 我底唇已枯,我底眼已枯, 我呼吸着火焰,我听见幽灵低诉。 去吧,欺人的美梦,欺人的幻象, 天上的花枝,世人安能痴想! 我颓唐地在挨度这迟迟的朝夕! 我是个疲倦的人儿,我等待着安息。 [book_title]残叶之歌 男子 你看,湿了雨珠的残叶 静静地停在枝头, (湿了泪珠的微心, 轻轻地贴在你心头。) 它踌躇着怕那微风 吹它到缥缈的长空。 女子 你看,那小鸟曾经恋过枝叶, 如今却要飘忽无迹。 (我底心儿和残叶一样, 你啊,忍心人,你要去他方。) 它可怜地等待着微风, 要依风去追逐爱者底行踪。 男子 那么,你是叶儿,我是那微风, 我曾爱你在枝上,也爱你在街中。 女子 来吧,你把你微风吹起, 我将我残叶底生命还你。 [book_title]Mandoline 从水上飘起的,春夜的Mandoline, 你咽怨的亡魂,孤冷又缠绵, 你在哭你底旧时情? 你徘徊到我底窗边, 寻不到昔日的芬芳, 你惆怅地哭泣到花间。 你凄婉地又重进我的纱窗, 还想寻些坠鬟的珠屑—— 啊,你又失望地咽泪去他方。 你依依地又来到我耳边低泣; 啼着那颓唐哀怨之音; 然后,懒懒地,到梦水间消歇。 [book_title]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她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book_title]我底记忆 我底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得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存在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存在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存在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存在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存在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底喧嚣, 但在寂寥时,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底声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底话是很长,很长, 很多,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底话是古旧的,老是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底音调是和谐的,老是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底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夹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底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甚至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或是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路上的小语 ——给我吧,姑娘,那朵簪在你发上的 小小的青色的花, 它是会使我想起你的温柔来的。 ——它是到处都可以找到的, 那边,你看,在树林下,在泉边, 而它又只会给你悲哀的记忆的。 ——给我吧,姑娘,你底像花一样地燃着的, 像红宝石一样地晶耀着的嘴唇, 它会给我蜜底味,酒底味。 ——不,它只有青色的橄榄底味, 和未熟的苹果底味, 而且是不给说谎的孩子的。 ——给我吧,姑娘,那在你衫子下的 你的火一样的,十八岁的心, 那里是盛着天青色的爱情的。 ——它是我的,是不给任何人的, 除非别人愿意把他自己底真诚的 来作一个交换,永恒地。 [book_title]林下的小语 走进幽暗的树林里 人们在心头感到了寒冷, 亲爱的,在心头你也感到寒冷吗? 当你拥在我怀里 而且把你的唇粘着我底的时候? 不要微笑,亲爱的, 啼泣一些是温柔的, 啼泣吧,亲爱的,啼泣在我的膝上, 在我底胸头,在我底颈边。 啼泣不是一个短促的欢乐。 “追随我到世界的尽头,” 你固执地这样说着吗? 你说得多傻!你去追随天风吧! 我呢,我是比天风更轻,更轻, 是你永远追随不到的。 哦,不要请求我的心了! 它是我的,是只属于我的。 什么是我们的恋爱的纪念吗? 拿去吧,亲爱的,拿去吧, 这沉哀,这绛色的沉哀。 [book_title]夜是 夜是清爽而温暖; 飘过的风带着青春和爱底香味, 我的头是靠在你裸着的膝上, 你想笑,而我却哭了。 温柔的是缢死在你底发上, 它是那么长,那么细,那么香; 但是我是怕着,那飘过的风 要把我们底青春带去。 我们只是被年海底波涛 挟着飘去的可怜的épaves, 不要讲古旧的romance和理想的梦国了, 纵然你有柔情,我有眼泪。 我是怕着:那飘过的风 已把我们底青春和别人底一同带去了; 爱呵,你起来找一下吧, 它可曾把我们底爱情带去。 [book_title]独自的时候 房里曾充满过清朗的笑声, 正如花园里充满过蔷薇; 人在满积着的梦的灰尘中抽烟, 沉想着消逝了的音乐。 在心头飘来飘去的是什么啊, 像白云一样地无定,像白云一样地沉郁? 而且要对它说话也是徒然的, 正如人徒然地向白云说话一样。 幽暗的房里耀着的只有光泽的木器, 独语着的烟斗也黯然缄默, 人在尘雾的空间描摹着惨白的裸体 和烧着人的火一样的眼睛。 为自己悲哀和为别人悲哀是一样的事, 虽然自己的梦是和别人的不同的, 但是我知道今天我是流过眼泪, 而从外边,寂静是悄悄地进来。 [book_title]秋天 再过几日秋天是要来了, 默坐着,抽着陶器的烟斗, 我已隐隐地听见它的歌吹 从江水的船帆上。 它是在奏着管弦乐: 这个使我想起做过的好梦; 从前我认它是好友是错了, 因为它带了忧愁来给我。 林间的猎角声是好听的, 在死叶上的漫步也是乐事, 但是,独身汉的心地我是很清楚的, 今天,我是没有闲雅的兴致。 我对它没有爱也没有恐惧, 我知道它所带来的东西的重量, 我是微笑着,安坐在我的窗前, 当浮云带着恐吓的口气来说: 秋天要来了,望舒先生! [book_title]对于天的怀乡病 怀乡病,怀乡病, 这或许是一切有一张有些忧郁的脸, 一颗悲哀的心, 而且老是缄默着, 还抽着一支烟斗的 人们的生涯吧。 怀乡病,哦,我呵, 我也是这类人之一, 我呢,我渴望着回返 到那个天,到那个如此青的天, 在那里我可以生活又死灭, 像在母亲的怀里, 一个孩子笑着和哭着一样。 我呵,我真是一个怀乡病者, 是对于天的,对于那如此青的天的, 在那里我可以安安地睡着 没有半边头风,没有不眠之夜, 没有心的一切的烦恼, 这心,它,已不是属于我的, 而有人已把它抛弃了 像人们抛弃了敝舃一样。 [book_title]断指 在一口老旧的,满积着灰尘的书橱中, 我保存着一个浸在酒精瓶中的断指; 每当无聊地去翻寻古籍的时候, 它就含愁地向我诉说一个使我悲哀的记忆。 它是被截下来的,从我一个已牺牲了的朋友底手上, 它是惨白的,枯瘦的,和我的友人一样, 时常萦系着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将这断指交给我的时候的情景: “为我保存着这可笑又可怜的恋爱的纪念吧,望舒, 在零落的生涯中,它是只能增加我的不幸了。” 他的话是舒缓的,沉着的,像一个叹息, 而他的眼中似乎是含着泪水,虽然微笑是在脸上。 关于他的“可怜又可笑的爱情”我是一些也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是在一个工人家里被捕去的, 随后是酷刑吧,随后是惨苦的牢狱吧, 随后是死刑吧,那等待着我们大家的死刑吧。 关于他“可笑又可怜的爱情”我是一些也不知道。 他从未对我谈起过,即使在喝醉了酒时; 但是我猜想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故事,他隐藏着, 他想使它跟着截断的手指一同被遗忘了。 这断指上还染着油墨底痕迹, 是赤色的,是可爱的,光辉的赤色的, 它很灿烂地在这截断的手指上, 正如他责备别人底懦怯的目光 在我们底心头一样。 这断指常带了轻微又粘着的悲哀给我, 但是它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每当为了一件琐事而颓丧的时候,我会说: “好,让我拿出那个玻璃瓶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