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昨夜入梦
[book_author]胡也频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诗集,完结
[book_length]38617
[book_dec]本书是胡也频的诗歌集。他以真挚的歌喉作了他灵魂的吟唱,在诗篇里塑造了一个不流于俗世的孤傲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其爱情诗篇香艳而谦卑,别具一格。创作受象征派诗的影响,但却不是亦步变趋的模仿,而是有所创新和发展。胡也频有好几首诗提到了友人的虚伪以及友谊在俗世里因异化而变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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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写在《诗稿》前面
我在已经付印的那些书里,也曾想写一篇序,说一说自己,但终于没有写,是因为不愿说出那表白给别人而自己先得伤心的生活的情状。其实写小说,的确的,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作者是不限定要那样慎重地来表白的。即是说,假使一般读者有认识作者的必要,那作品不正是顶好去认识和了解的一种极真实极明显的标帜么?我这样的以为着,也是原因中颇大的之一。
说是我缺乏一种技术——这就是会写出那许许多多动听的,使读者喜欢或同情的漂亮话,而有意地或无意地来过分表现出自己,自然,我不必掩饰,这也是一个颇大的原因的。
然而,因此,便有过很好的朋友来劝告我,说我这样的缄默,许多人都在猜度我了,要我表白一下,免掉那些的好事者的误解才好。不消说,这朋友的意思是可感的,话也是真实,却正是我自己在很久以前就感觉着,而认为是一种必然的现象,在这个每个人都难免被加上什么名词的年头儿。
被人误解,甚至于随随便便加以徒刑之类的诬蔑,实实在在,这并不关什么要紧;不过,有时给朋友的诚意所感动了,便想,被人了解究竟是比较好点的事罢。
所以曾踌躇:“表白么,怎样表白呢?”
其实,要表白,却也并不难,很简单的,只消说,我是从辛苦中走来,还得向辛苦中走去;或者再附说一句,我只是一个完全的投稿者和卖稿者,这就得了。
真的,这一年来,与其说我是在写我所觉着的属于文艺方面的东西,毋宁说我是在穷困着,在忍气,在痛心,在悄悄的磨灭我的生命的每一部,是更为切实的。正因为是如此的一个人,孤独的,在重量的生活压迫之下,写我所要写的东西,既没有结社来标榜,又无名人做靠山,不消说,结果是只得把稿子到处去碰钉。这碰钉的事,是难堪的,但我得忍耐,而且还要不断的忍耐着;虽说有时也生气,愤然下了决心,但终因要活,每每在绝粮的时候,无法可想,又只好把稿子寄给编辑先生去判决命运。说是要,过了许多时候赐一点薄到刻苦的稿费,这在一个单身的而又是无名的投稿者自然是恩惠;不要呢,懒洋洋地把原稿退回来,(上帝在上,这是实在的,必须经过了两三封去询问消息的信以后才退还!)有时还夹上一半歉仄一半苦衷的理由书,使我不得不承认编辑先生还客气,却也只好再忍耐着寄到另一处去换钱。这之间,我不但懂得了人的秘密的把戏,而自己也学到许多乖,就是——比如说,单单给编辑先生写信的措辞上,本来想说“此稿要卖□(原文此处为□)□(原文此处为□)元”的,却又改写作“希望此稿能得到一点稿费”,生怕把话说硬了,使人为难,或竟是冒犯了不恭而触了怒,只看信,便把原稿退回来了。诸如此类,想着,是伤心的,然而也可笑:我居然磨炼得成了如此会谨慎,会小心,会谦虚,会替编辑先生想透了心理的懂事的人!
因之,又有过朋友来向我说,要我不要乱投稿,有些地方是带着某种色彩,投不得的。我默然!的的确确,对于眼前的国内各种党呀派呀的区别,我是一点也弄不清楚,这事实,正象那卖茶食和蜜饯的“稻香村”,“老稻香村”,“真稻香村”,和“止此一家”的“真正稻香村”,一样的使人要感觉到糊涂了。
我想,单是要生活的这一点上,把写好的文艺之类的东西去卖钱,纵然是投到了什么染有颜色的处所,该不至于便有了“非置之死地不可”的砍头之罪吧。
然而这些且不管它。即因此而奔来怎样的迫害,也只好随它了。我要活,我不能不再走这惟一的辛苦的路,孤独的,写我的东西,卖我的稿!
[book_title]昨夜入梦 一
昨夜入梦:
的确是
坠落繁华之域。
只披着不堪蔽体的飘零单衣,
蜷伏在凛冽的朔风里——颤栗。
我见着象游蚁般的人们,——
间有我的朋友还有我的亲戚;
多谢他们都看我一眼,
但,但却不和我认识!
我依样在饥寒,悲号着行乞;
觉得心尖不住地跳跃,
筋肉起伏地敛缩,
自早晨直喊到晚上,
得不到烧饼半块,剩饭一粒!
我颤颤地,无力地
躺在繁华之域,
眼巴巴地望着浩荡的穹苍,
猛烈地悲愤,
静默地饮泣,
呵!我是个无依无靠的乞儿,
应被人们的摈弃,指斥。
1925年1月4日夜
疯狂者的漫歌
一
我请求你,鼓动尽所有的诚恳来请求你,你,伟大的太阳,不要把灿烂的光辉照到地球,让我们这个奸诈的,虚伪的世界黑暗,黑暗,永远黑暗!
因为这黑暗,这黑暗可遮尽人间之奸诈的笑容,虚伪的哭态,一切之奸诈与虚伪都可借黑暗来遮掩,蒙混,永永不至于给我这个疯狂者呵——瞧见!
要是“不!”我希望你,沸腾尽所有的血脉来希望你,你,伟大的太阳,就要把焜耀的火焰喷到地球,把我们这个腐臭的,冷酷的世界燃烧,燃烧,猛烈燃烧!
因为这燃烧,这燃烧可除尽人间之腐臭的氓众,冷酷的贼徒,一切之腐臭与冷酷都可借燃烧来除掉,毁灭,永永不至于给我这个疯狂者呵——瞧见!
要是“也不!”我忠告你,倾吐尽所有的热忱来忠告你,你,伟大的太阳,珍惜你之宝贵的光芒吧,休希望我们这个世界是可以容纳你的温暖和光明呵!
因为我们所需要的,所企望的,乃是锋锐的杀人的家伙,美丽的骗人的面具,一切之冷酷,奸诈,狰狞,残忍,和凶暴!我们所唾弃的,所厌恶的,却是你之温暖和光明!
啊,我祷祝你,奏着无尽之悲愤的音乐来祷祝你,你,伟大的太阳,珍惜你之宝贵的温暖和光明吧!珍惜你之温暖和光明吧……
1925年3月23日北京
我是铁锚山上的大王
我是铁锚山上的大王,
著名的,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我每天都得吃几副人的心肝,
因为我正害着险暴的奇怪的病。
如果隔一天不曾有人的心肝下酒,
我的恶病便发作了:
比夏日还要炎炽的烈火在心头燃烧,弥漫,
我的灵魂就象狰狞的魔鬼般在悲风里怒吼。
但是这种病并不是我生来便有的,
是在五年的一个秋夜里得来的,
那时候我是怎样的狂跳着,乱奔着,
从绝顶悲恸的哭泣而现着严冷的凶残的笑:
我在斑斑血清里见着只剩半个脑壳的母亲,
妹妹和嫂嫂的下半身都赤裸裸的被奸杀在床下,
姊姊是狠狠的露着舌头吊死在净室里,
从奄奄一息的父亲嘴里知道我的哥哥被兵爷们绑去 了……
唉!经这一番的不幸我是完全变样了:
高粱米不去收,大白菜也不去种,
只是疯颠地觉得我应该要做一件事;
于是我不久便入了铁锚山的伙。
现在我是铁锚山上的大王了,
著名的,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而且还害着险暴的奇怪的病,
每天都要吃几副炒得脆脆的人的心肝。
1926年3月13日 北京
誓
尽我手足之本能的力,
舞踏于粉脸,灯光,花影,
并唱那淫靡的婉娈之歌,
如屈辱的妓女酬酢逛客。
迨到人静夜深,灯花俱灭,
在黑暗的旷野,我痛哭了;——
终因落叶的谐和,
又跑上墓巅,仰天狂笑!
如此的沉沦在人间深处,
(是多么该死的!)
却留恋着已被毁灭的梦,
看春去秋来,以血继泪!
既温柔地探手到黑夜,
得来的,全是死尸,粪蛆;
当无用热烈的虔诚的心,
希冀我眼光的明澈。
“愿蛇蝎之毒洒遍蔷薇,
让无赖之徒去满足其欢乐,
倒毙在我得意的眼底!”
但我已捏碎了这愤怒。
一切的呻吟终是卑怯,
我赞颂临死还奋愤的勇兽。
永远屈辱在粉脸,灯光,花影,
这沉重的悲哀,我将放浪而决绝!
1926年5月作于上海永贵里
死狱之中
在死狱之中,不知春去秋来,
更不见光明之天宇,
只沉默着如沉默的棺里之骷髅,
隔绝了世上的一切。
除了眼泪的隐约,
惟有瓦缝的一线阳光,
怯怯地来到冷墙角底,
探望那瘪瘦的数双污脚。
如此可怖的空间,
充满着无边的黑暗,
与禁卒的叱咤,巡官的冷笑,
战栗了深沉的叹息。
吁,欲死不得之囚徒,
永不能将其悲哀,
染那屋上飘泊的白云,
飞到江心,倾给流水。
要击破这如死的沉寂,
我亦奋力而攘臂:
但终须绝望地疲乏了,
以无奈何的忍耐慰籍悲愤!
1926年7月作于上海永贵里
恐怖的夜
狂风吼后的空间,
长鸣的蟋蟀也寂然了,
黑暗沉沉地笼罩万物,
隔绝了芒芒的星的闪烁。
望不见白墙,柳树,——
与玉泉山上的塔尖:
惟有无穷的空虚展布,
如缥缈的死音送给人类。
桐叶在瓦端作响,
遥应远处的枪声,
乌鸦遂离巢了,
将惨厉之声音点缀静寂。
我从深梦里惊醒,
朦胧地望着窗外:
天地已混成一色了——
深沉,颤栗,何处有余风在叹气。
1926年8月写于常德
别曼伽
我站在船头,
凝望荡漾的湘水,
任“大地垂沉”,“人声鼎沸”,
唯你的影儿在眼前隐现。
啊!幸福之梦成了这一片秋色,
我苦忆沪滨的草圃,
当蔷薇吐着芳香的时候,
该和你随星光而俱灭。
如今是担忧船身的窄小,
将禁不起我离愁的重载,
过去的甜蜜,懊恼,
与无穷的希望之徬徨。
我低声说:“我的爱!”
眼睛因此潮湿了,
胸部因此热烈了,
但不闻你的回答。
听浅堵上的芦苇低吟,
疑是你潜来的脚步,
我狂欢着深深的吻痕,
可添一个在你唇边。
柳儿带着嘲弄在堤边飘舞,
(是多么欺人的放肆呵!)
因此失望如巨兽奔来,
霸占我无限的空虚。
你秀媚的眼光灿烂在黑暗里,
并艳冶我既悴的心花;
你那时温柔的微笑,
便无意的眼波,今也“何堪回首”了!
呵!强暴的岁月,
悄悄地抢去宇宙的宝藏,
我俩仅有的青春之美,
留下一切狼藉之痕。
我能如狂狮怒吼,野鸟长鸣,
却无力细诉缠绵的哀怨。
呵,“永远”是白云的飘忽,
我但能静等生命的流。
可怖的灰色已在前途酝酿,
隐着高邱坟墓的安排;
远了,美丽的人儿之裙裾,
与浮在水上的残叶。
1926年10月
歌
呵,小草之颠沛,
满足了狂风的快乐,
羊儿在旁边得意了,
是上帝的一点意思吧。
我呢,有明彻的眼光,
仅成泪儿的良友,
一切无穷的冲突,
使我的美丽变色了。
我不愿为自己憔悴,
却难免痛哭于邱墓之旁,
看“浮云流水”“沧海桑田”,
谐和白树的萧瑟。
我的生命是随处飞跃而浪费,
有时因太疲乏,觉得可惜了,
便游于深谷,吻芝草之香,
细辨野花的颜色。
但失恋的孤雁长啼在夜里,
或猫儿因贪欢而追逐,
震动人们一样的笑声,
我的灵魂复沉郁了。
呵!不可救药的我之心灵,
(是何等的垂危了呵!)
偏作不量力的勇敢,
解剖大自然的秘密。
我如负伤的勇兽,
抱耻辱踞坐山巅,
终弃掉愤怒,羞惭,与梦想了,
只深深叹息这伤痕!
1926年10月
给懋琳
“飘泊的不死的岁月,
扫尽宇宙间所有的美丽,
留下了败墓,渠沟,与碧血给诗人!”
是以我们如骡子负了重载。
我已疲乏了,在沙滩的一隈,
抚伤痕而深深叹息——
“何不随浪花翔舞到云端?”
惜夫!我的心尚未绝一丝依恋。
你呢,谐和着悲哀,我的好友,
也痛哭在凄清的深夜里,
做着平常人应有之梦,
终难得一丑笨女人来证实生活之意义。
“将白兰地麻死去灵魂吧!”
消瘦的你,斜睇时使我心碎。
吁!人们永远徘徊在黄金,女人,茅厕;
我们啊,看镜里的影儿慢慢地憔悴!
1926年10月26日夜
温柔
你坐在荷花池畔的草地上,
将清脆的歌声流荡到花香里,
并诱惑我安静的心儿,
象缥缈的白云引着月亮。
你倦了,以明媚的眼光睨我,
又斜过你含笑的脸儿,
如春阳里雪捏的美人,
软软的须要持撑。
我偷望远处的飘忽袖影,
灿烂在树上的艳冶阳光,……
你的发儿已散漫到我的胸前了,
并语我:那鸭群戏水是无意思。
哦!当你单独的走过绿荫,
那流泉岩畔的芷草,路旁的玫瑰,
与藕香亭下的百合,都羞怯了,
我不能唱着歌儿描你的美丽。
1926年10月北京
无消息的梦
吹灭了灯儿,
希望墨样之颜色,
从窗外荡来,
给我梦之消息。
“我爱……”
唉!我回忆了:
在秋阳里,以我含泪的眼波,
呆望你临风飘去之短发。
见这往时之憧憬,
我疑是梦已来临,
急张开无力之臂膀,
黑暗与空虚,遂填满了怀抱。
“将我吻过之蔷薇,
佩在你洁白的胸上!”
呵,我想慕这美梦,
但一夜是凄风苦雨,落叶萧瑟!
1926年10月于北京
忆梦苇
轰轰的炮仗响彻在空间,
给我无限乡思的哀戚,
想起你是无家可归的人,——
“来,梦苇!让我们共度这除夕。”
你沉默在黯淡的灯影里;
我狂笑复痛唱无节拍之歌,
且在一片枯荷花上,写了——
“梦苇!小苹祝你新年康健!”
你将荷瓣挂在梅花枝上,
多情的泪光隐在你的微笑里;——
呵,仅这一点点的真挚友情,
如暴阳里的残雪,已难寻其脚踪!
我能细想落叶翻飞,海水呜咽,
却不堪一念你的命运:——
你现在是长眠在地下了,
我呢,将温柔的眼泪慰藉于空虚!
1926年10月同懋琳看你坟墓回来的夜
离情
一切安静,因长波滚滚而扰乱了,
但我的心,仍孤寂如泥中之柳絮,
无能如飘泊的白云,
飞过君山,深吻沅江之水。
静听那闲人的笙萧之音,
频添了几许哀怨,
无意思地陡然仰首,
那远处的斜坡,竟不是我之归路。
看隐约的孤雁之影,
蹁跹于星光底下,
虽不知是否失群,
但其哀鸣,已响彻我心之深处。
如此旅路之寂寞,我独倚于舷上,
呆望那夜色,
芦苇、柳树和月影,
我忘记了疲倦。
1926年10月长江
洞庭湖上
激烈的愤怒之长风,
横扫这苍茫的湖面,
五百里的水波澎湃着,
徬徨了安静的鱼舟。
濛濛的灰色之雾,
将水天染成一色,
一切的固有变样了,
弥漫着拘挛与颤栗。
无数的浪花和雨珠飞舞,
如盲众的狂热之暴动,
逞其得意的欢乐,
向无抵抗的空间痛击。
隐隐的低弱之音,
在暴雨里流荡:
似渔父求援的呼喊,
似孤雁失恋的哀鸣。
1926年10月洞庭湖上
寄曼伽
你远在湘云深处,
除了梦,我无能去依傍,
只在寂寥的夜半,
我睡醒了,细想你的脸色之喜怒。
当远寺的钟声,(或是更鼓!)
敲破了如醉之幻境,
我看清了昏灯未灭,
眼泪遂奔跃了,应和那秋虫的悲咽。
我失眠于长夜,
听颤栗的雁声之悲哀,
恨无更多的泪,
痛哭这孤独,并为我思念之纪念。
呵,永逝之时光,
飘去你黑色之裙裾,
留下宇宙之灰色,
作我生活之衬衣。
曾因这惆怅,
我假定春光已来,
流丽满山谷,
在丁香花丛里,浮荡着你之笑意。
但凄凉之秋雨,
又如是恼人,
送来无限落叶的消息,
证明我的愿望之破灭!
我的璀璨之欢乐,
既如落花,被秋风吹散,
呵!何时得艳冶的春神,
将我的哀怨变成蔷薇,饰你的素脚。
1926年11月于北京
皮靴
因我喜欢你,赭色的皮靴,
遂离你安静的精美的玻璃窗子,
同我疲惫不堪的脚儿,
饱尝那砂砾,污泥,和狗粪的污辱。
你叹息在寂寥的深夜里,
(或凄楚地低吟在沙滩上,)
我如听空山里面的花落,
感着无限秋天的萧瑟。
你的美丽慢慢地变样了,
使我不敢一瞥镜里的影儿,
只象哀怨的怜春的少女,
有难言的心事锁在眉尖。
我不愿你的伤痕密布,
曾将你休息于洞庭湖畔:
终担忧那强暴的狂风苦雨,
又携你随我飘泊。
当我从噩梦醒来,
亲切的,(除了脸上的泪儿,)
惟有你寂寂地依贴在床下,
似默感着同一命运而不胜怆悲!
吁!不可救药的我们的关系,
象尖尖的柳叶和柔软的柳枝:
在叶儿飘落到地上而残败时,
枝儿也在那凛冽的寒风里枯死了!
1926年11月
公主墓前
薄弱的不暖的阳光,
斜照于枯枝之上,
将寥寥寂寂的树影,
拥护着孤伶的公主之墓。
野鸟随着凄凉的晚风吹来,
悲鸣于白云光里
沉默的衰草遂颤栗着,
似表现其死的恐怖。
尊贵的建筑,今已颓败了,
只余剩红墙的惨色,碧瓦的黯淡。
与冷落荒凉的石人,石马,
任风雨消磨,游人怀古。
临近绝无人迹的苍野,
我低首徘徊于墓前!
如失恋者凭吊其所爱,
眼泪的热跃与脚底的黄叶谐和。
呵!一个渺茫世纪的过去,
留下了冷漠与沧桑,
无数异样的死之痕迹,
点缀这宇宙的空虚。
我,倨傲之人,囚伟大的上帝于脚底,
却无能漠视那顷刻之毁灭——
如处女般蔷薇的芳香,
和蔷薇般处女之美丽。
“骄贵的公主,笑吧,惟有你是安静的!”
但我不曾作如斯的羡慕。
只默想着将来的我之墓侧,
有一个哀怨的公主前来怆悲。
吁!冬夜的风,适尽枝头的残叶;
艳冶的春阳,溶化所有的积雪:
永无聪明的慈悯的天使,
来此人间,收拾这灰色的生之狼藉!
1926年11月23日北京
沅江夜渡
不绝地缓流的江水,
从远处与清风联步徐来,
倩这寂寞的夜渡的片舟,
越过两岸的重重树影。
寥落的星光,闪于天角,
与灯光隐约地掩映在波中,
遂惹起鱼儿的误会,
得意地结队而来,张着小嘴。
在芦蒿的深处,
飘泊着小小的几点白色,
模糊于迷濛的夜色里:
认不清是布帆,是雁影。
明显的,惟有悠扬的舟子之歌,
谐和着橹声,水声,
点缀这静寂之夜,
并绵绵地缠绕在我耳边。
1926年12月24日夜
雪里的回忆
雪花绵绵地落着,
遮住冬天的萧索,
并妆饰到我的庞儿,
似少女嘴唇之细腻。
在冷风里,我缓步于小径,
呆向竹林之深处寻思旧迹:
细细的发光与霞彩掩映,
我醉心于白色的裙裾之飘忽。
这严寒的温暖,
是少女的酥胸惊走一切冶气。
谢谢她多情的微笑,
灿烂我久郁不展的眉峰。
我的甜蜜,遂如急流之泉水,
从心底涌来,
以唇儿送到她嘴里,
有如清露滴沥在荷花瓣上。
她的眼睛分外地明媚了,
腮边浮漾着艳冶的蔷薇花片:
我狂欢地调和了所有颜色,
终未能描写这美丽。
呵,她的洁白之臂儿,
酷似这寒梅花下的积雪。
雪花终须给暖阳溶化,
她的冰肌却不因时光而消灭。
1926年12月长江船上
寒夜的哀思
迷濛的淡白的月影,
邀着凛冽之夜气,
无语地步进窗来,
躲在我静寂的枕畔——
如此严冬之夜的寒,
冰冷我憔悴之颊,
但不停止我脉管里的跳动,
与热烈的泪之迸跃。
我的所爱,如逃命之游鸦,
全向炮火处狂飞,
永绝了,留下那徬徨的影子,
又来往在我心上。
是以我深望蛇鲛与虎豹结合,
占据这残破之人间,
踏碎诗人之傲骨,少女之酥胸,
免给同类者去侮辱而嘻笑!
我曾凝睇泉水之长泻,
痛哭世纪之衰败,
但尽我之聪明,
终难了解人类点首之意义。
说是同情么,在眼前伸来的手?
吁!魔鬼的殷勤,平常人的惯技,
随着我真挚的忠实潜来,
破坏我的一切美梦。
太滑稽了,猴子唱的小调——
是人们口头的友爱!
(如腊月里霉雨之缠绵,
搔扰了一切安静。)
于是我驰思海岛之清闲,
却曳着残旧的革履,
踉跄在繁华之城市,
黑发长染于百丈之灰尘。
逃避这无底的悲哀,
(正象瘦骡负着重载,)
努力我疲乏之脚步,
愈欲轻快,愈是迟慢。
在荆树之旁,我终于萎顿了,
如饿狼之垂毙,
灼闪绝望的火眼,
充满着愤怒和羞惭。
吁!被时代忘却的小人儿,
应如残雪,委之路隅?
我偏负这诗人的倨傲,
低吟:自然虽大,我的心灵更大!
痛哭这颠沛,与其作虔诚的祈祷,
我宁肯将希望埋葬在唇旁,
狂歌我心之深处的哀戚,
屹立江边,与缓流谐和。
当我徘徊在公主墓前,
凭吊那瘦残的满地黄叶,
决心于苦恼之解脱,
但因孤雁之哀鸣,又留恋那瞬刻!
呵,生与死的冲突,
白云般飘泊在我心上,
无开始亦无终期,
只使我伤心这淡白月影之寒夜!
1926年12月北京
秋色
悲哀的颜色,
笼罩着瘦削的树枝,
如既往的失意之梦影,
流荡在我心头,隐隐约约。
低低叹息在生之疲乏中,
我凝睇于无数芦苇之颠沛,
呵,回忆旧情,
我的眼泪,如残叶上之坠露。
凄凉的寂寞的秋风,
浮漾着我的青春之美丽——
恍惚地这回忆之迷茫的力,
毁灭了我所有之微笑。
我的悲哀,如江边的乌云,
随旋风卷入淡漠之斜辉,
染上脱叶的树枝,
现出黯澹的秋之颜色。
1926年12月作于鹿角
空梦
越过浅浅的竹篱,
我悄然来这园里,
潜步到丁香树下,
探访与我认识的青春。
在萧索的小径,
留着落英的余剩,
我茫然仰首,
四顾苍苍,惟有残叶在墙底叹息。
呵!死寂的秋之颓败,
既作了宇宙的披衫,
遂无艳冶的颜色,
伴我的希望,度过黑夜。
只有脚下狼藉的衰草,
带着凄楚之呻吟,
与孤独的不幸之命运,
展布在我的眼底。
无限空虚,满足了永逝之美的追索:
因无处寻觅凋零的花片,
深印我共鸣之哀戚,
随飘泊之雁羽,长染暮霭。
仅将我失路的心,
投入这绝迹的荒林,
让其同夜色流浪,
静听墓底之虫的哀音。
那纤纤的云中的燕子,
已不遨游这荒园,
却将其往日的细语,
如断弦之音,绕我耳畔。
我抱着徬徨的迷惘,
踯躅这深秋之苍茫,
终痴立在丁香树下,
将可爱的泪,替美花点缀枯枝。
1926年12月于北京
惘然
在纤纤的毛样细雨里,
全不能感觉到光阴的飘忽,
只凝睇着远山上迷濛的灰雾,
任江水缓缓地推着轻舟。
从芦苇的深处,
飞来悲鸣的孤雁,
掠过我的眼前,
给我一个回首的犹豫。
记得是微波荡漾的朝暾,
又仿佛是静悄悄的星夜;
呵,可爱的温柔之美丽,
惟能在寻思里飘忽、游泳。
我的短发,能与雨丝缠绕,冷风嬉戏,
但无能系住这遨游的旅客之心,……
呵!明显地落在我脸上的,
不知是雨珠,是眼泪。
1926年12月15日新堤
[book_title]昨夜入梦 二
悲
以我瘦削的脚儿,
越道人间的沙漠,
呵,蜗牛在墙上努力,
我何敢笑其迟笨。
我有清澈的耳朵,
但只能听城市的闹声,
女人咒诅,骡子喘息,
消磨我官能之机敏。
我的所爱,既如古墓旁的灰尘,
却随着凛冽的夜风弥漫到空间,
飘泊到我的眼底,
阻塞我飞跃的心之去路。
我想逃避这龌龊的活尸之围,
遁入仙山,以碧草为褥,海风催眠,
呵,企望着洁白的少女之臂儿,
终须满足于无底之空梦!
那迷人的桃花色的希望,
诱惑我无知地走近墓侧,
看朝暾里面翔舞的游鸦,
始痛哭我的生命之停顿!
吁!当我潜步来到园里,
严风已密布着荒凉,
我无处寻蔷薇的花片,
更何堪向其枯枝,证我命运!
1926年12月26日于岳州
海船上
无数黑毛的粗腿,
带来了初干的泞泥,
弃掉于舢板之上,
给往往来来的旅客去踯躅。
满着胡须的黑脸,
不绝地在阳光里摆动,
并在其黄牙齿的唇边,
哼着歌儿,应和别种之扰乱。
我痴立在这活尸之围,
凝望无涯之天际:
深盼着海风奔来,
扫尽去奇奥之人气。
但只有妇人与孩子的呻吟,
老头子的咳嗽,
(如夏天之暴阳,)
充塞这庞大的空间之清静。
1926年12月于天津
魔鬼
无须火山崩裂,大地垂沉,
我的心已徬徨如小鹿,
迷路于黑暗之旷野里的小鹿,
当我发现你来了的时候。
你,奇殊之种类,我的仇人,
无颜色能描写你的脸相之凶暴:
你的鼻如奇峰,口如血盆,
无数脑壳,是你的颔下之项圈。
你的眼睛,烈火般的眼睛,
曾烧死无数灵魂与生命;
那些被你走过的街衢,
全留着弱小者之血迹。
你的脚踪,漂渺如梦,
但有无数含恨的魂魄跟随着,
你也乐得他们做从者,
显示你的暴虐之威力。
吁!可恶的怪物,
竟然也以你悠悠的狞笑,
来破灭我的梦之美丽,
在每个万籁寂寥的夜深。
见你来时,烦恼遂如蚂蚁了,
集聚在我创伤的心上:
似增加我的抵抗的气力,
又似乎因怕你的獠牙而觳觫。
“去吧,再进一步便是你的坟墓!”
我怒目的向你警告:
这声音如空山的暴雨之激彻,
曾战栗了天上的金星与庭前的古柏。
但你只微微地挠须,耸着肩膀,
现出你的雄勃与“伟大”。
且带着轻蔑的意思:
“你说的,只是小孩子的呓语!”
于是你张开铁臂,闪耀火眼,
跳着那野人之跳舞,
吼着狂欢的胜利之歌,
从迷濛的灯影里倏然消逝……
呵!到世纪的尽头,(我敢断定!)
啮尽了有灵魂的人类,
不死的魔鬼,你的残忍之心,
犹惆怅的想念着美女与诗人!
1926年末日于北京
生活的麻木
不必因痛饮而沉醉,
我的感觉,已如泥中之残叶,
当这艳冶的春阳,
亦不觉空间的暖意。
在冥冥的长夜,
偶听孤雁的哀鸣,
(这声音曾颤栗了幽梦!)
但我的心扉,仍严闭如墓门。
终日是饱食而呆坐,
痴笨的眼光望着白壁,
和以单纯的低弱之鼾声,
偷渡了时光之飘逝!
呵,永远是疲乏,迟钝,
蛰居这空漠之小室,
如昏瞀的垂死之病人,
任风悲月朗,宇宙色变!
1927年3月于北京
生之不幸
二十年前,
(我永远诅咒那瞬刻!)
满足了上帝的一点意思,
铸成了我的今日之飘泊。
既做了此种动物,
又何独见异于同类?
未能向明月微笑,
或游泳于湖滨,追逐美女之素脚。
只有这弱小的心,
深印宇宙的灰色,
战栗于无底之黑夜,
使神魂飘荡于噩梦。
呵,重驮着如是悲苦之命运,
我已超乎骆驼之坚苦;
但一切之纷扰,
犹如时光,给我无穷之憔悴。
厌恶这人世,
我耽醉于虚无之仙境:
假眠在琼岛,伴静穆之树林,
听白鹤与泉流谐和……
终因这伟大的天地,
被污浊的弥漫之人瘴,
染成了悲哀的颜色,
显现着我的前路之茫茫。
吁,仅有的慰藉之幻想,
又变成了残叶,
带着死之启示,
永绝我的生命之春意。
是以我踯躅于苍野了,
叹息于颓败之墓侧;
我流泪于棺里的骷髅,
望其分担我的疲乏之重载!
1927年4月于北京
死之因
旋风击破松荫,
卷我平铺在草地之欢乐,
阔步地随秋远去了,
留下残痕,使泪儿为其妆饰。
我狂呼有幸福之人,
援助我补救这损失,
但除却猫头鹰之嘲笑,
宇宙依样是空漠。
黑夜亦乘机潜来,
遮断我最末的希望之光,
盘踞我周围,
使我迷失了前途与归路。
暴虐之苦恼,
遂放肆其威力,
统治了心灵,
证明我命运之塔的崩败。
为不愿春来人间,
我独萎靡于街旁,
故以疲乏之想象作美丽之梦,
但终因伤害而颠扑了。
呵,无厌的时光之大欲,
既吞没我永久之生意,
完了,无余剩之力,
痛饮我生命之泉的余滴!
1927年4月北京
爱神之降临
鸟语清脆,阳光明媚,
蔷薇花开遍幽谷,
和风送来了紫丁香之气味,
我无须如是浓郁的春之感觉。
亦不必洁白之裙裾,
与黄金色之长发,
飘忽于波纹漾漾之湖边,
散漫美之诱惑。
看见Michelagnolo之“虔敬”,
爱神便降临了,
且在我心之深处,
开始其抚摩。
为纪念这幸福,
缄默就是我之赞颂,
纵横惯了之笔杆儿,
更莫想表现那感动。
1927年4月于北京
爱情与苦恼
上帝要人间热闹,
将我们去点缀,
在一个舞台上,
我们便常常遇见了。
你放纵着傲慢,
我捏死了懦怯,
冲突遂横在我们中间,
却成为彼此之关系。
或人曾因你痛哭,
或人曾因我欢笑,
但我们乃演戏给别人,
不是寻求自己的满足。
每至音乐最高之节奏,
我们的典礼告终了:
你除下面纱,我解开飘舞之裳,
作我们疲乏之叹息。
1927年4月北京
假使有个上帝
假使有个上帝,
以其慈悲之心怜悯世人之惨痛,
我亦不愿得其同情之眼泪,
因我无能离开我之苦恼。
吟哦于将夜之海岸,
不是追怀落日,亦非赞叹星光,
乃我之年华和天色俱暮了,
竭余剩之疲乏,作死之羡慕。
1927年5月于北京
痛哭之因果
我们抱头痛哭,
竭了眼泪之来源!
在这恍惚之片刻,
有如经历了无数世纪。
你因晕绝而颠扑,
如Venus塑像之倾败,
僵卧我麻木之脚旁,
奈我无力去持撑。
是因这颓丧之手臂,
无能再作狂热之拥抱,
仅以我潮湿之眼角,
微睨你如雨后梨花之面庞。
我无语,
你缄默,
呵,如是伤心之后的疲乏,
是心灵萎靡之明证。
我曾发誓:
任花好月明,
及秋风横扫落叶,
或魑魅即是人心,
我们只为温爱而歌唱。
“勿忧,勿虑,
不管天上人间,
且看我频频欲动之眉梢,
我的眼睛并为你而明媚!”
这是你给我的生命之节奏。
但我们终须痛哭!
假使追究其原因,
与其归咎于命运,
我宁肯作人类之公敌,
愤恨这虚伪世界!
1927年5月北京
清晨之疲惫
揉开睡眼,黑夜已逃遁了,
阳光又开始其阔步,
从天边来到窗边,
终止牵牛花之贪睡。
木架上之茑萝,
瑟瑟的动着叶儿,
似嫉妒浅草会弯腰,
麻雀会歌唱。
隐约的琵琶之声,
起自邻家之深院,
宛如那窈窕之女郎,
弹她心中之欢曲。
欣幸大自然之神妙,
我亦欲吟一诗句,
鼓励了心思,
但无力赞美这清晨。
1927年6月于北京
暴雨之来
旋风引来了狂乱的游鸦,
为暴雨的先导,
尘沙弥漫着,
是其威力的显示。
阳光被逼迫向树梢远遁,
如惊弓之野鸟,
乌云追踪而来,
欲吞没这世界。
树林现着恐怖,
发出畏难的呻吟,
雷声隐隐地震动,
却无意或得意的带点威吓。
宇宙变样了,如黑奴之面部。
在空间驰骤之电闪,
成了黑暗的无数裂痕,
又象是报告暴雨之来的时刻。
1927年8月北京
青天
阳光之流丽,
一切的树枝灿烂了,
泉水在悬崖上缓流,
婉约之歌声满于山谷。
和煦之微风,从天际飘来,
浅草遂含笑了,
野玫瑰亦卖弄其颜色,
似竞争温柔之拥抱。
净白之鸭群,
联步入溪边,
为追逐之游戏,
将无数水花,点缀空间。
默坐于柳荫深处,
抚既断之琴弦,
怀疑这万物向荣之宇宙,
因我之心中,尚无春来之消息。
落雪之夜
习惯了孤寂,
能解剖失眠之神秘,
但我之岁月,
却不愿给苦恼做怀抱。
披满绵绵落着之雪缕,
我又寻欢于深夜了,
让可怖之寒气,
去盘踞那空室。
吻过洁白之裙裾,
释了眉上之重负,
看我镜里影儿,
是同灯光一样的灿烂。
呵,抱少女之纤腰,
作回旋跳舞,
音乐悉谐和了,
我亦为暂时之幸福而歌!
北京
颠沛的人类
思慕平庸的幸福,
已深尝命运之苦味;
心因伤而益跳,
脸儿渐如秋叶。
明知是苦恼的诱惑,
仍贪图欢乐的侥幸,
遂把无意思的莺啼,
认为悲哀的同调。
从骷髅的预示,黄叶落地的证明,
吁,不堪救药的人儿,
尚恋留着苟且,
以为幽梦是信女,定来践约!
为忠实于企求,
不惜以眼泪作信仰,
辗转在深夜里,
心儿听失望之哀戚。
甚欲希望重来,
忘了青春的可爱,
以含愁的眼光,
看宇宙色变,秋夏转移。
不死的岁月,
遂以疾病渲染生命;
衰老也得意地窃笑:
“随你厌恶,咒诅,终须我来!”
使苦恼得到机隙,
馋食了灵魂的养料:
呵,此乃自甘萎靡于空梦,
将哀怨去嗟叹东风,应觉羞怯!
但人儿善原谅自己,
终把那苦痛,
疲乏与叹息,
去判决“上帝”乃罪人。
噫!利用时神的火塔,
埋葬一切大欲,
心灵可游泳于明月而清辉!
嗟乎!奈人间无此大智之豪杰!
1927年8月北京
新秋
热风已随着
太阳的炎威逃亡,
留下无力的蝉鸣,
为下野之通电。
树林虽未变色,
但减少了夏时的浓荫;
叶儿在微风里飘扬,
欢喜空气的清爽。
天是高远了,
月光稍含着清凉;
萤火向草丛退怯,
欲投奔别一世界。
海棠从绿叶上结蒂,
渐如艳妆的少妇,
卖弄其姿色,单显示给玫瑰:
“你的青春过去了,让我来替代!”
猫与狗恢复了活泼,
各离家去作乐;
只有闲懒的人儿,
还觉得午时多少的疲倦。
异样的,是那蚊子,
反变本加厉,
似感着死之悲哀,
竭其猖獗,为灭族之前的奋斗。
北京
长风曲
如月儿是黑夜之女王,
则长风乃空间之霸主,
虽不明其来去,
但无形而有声。
驾白云呵长征,
灰尘为其先导,
野鸟惊狂,红日失光,
越高山如平坦。
得树林或海浪的助威,
有如动天的虎啸!
椿与橡因之危惧,
农民忧茅屋之坍倒。
纵不计其起源,追其归宿,
仅一刻之生存,
万物皆变色,
诗人应歌颂其伟大,闪电妒其神速!
北京
一尊想像
捐弃一切苦恼,
铸成了一尊想像,
是人间绝无的美女,
以香吻抚慰我苍白之颊。
我虽是生于山野,
听惯了狼群追逐,虎与豹的喊叫,
但她的小语,
在我心头,却有无限的重量。
哦,仅她的眉梢,
已是我整个的上帝:
我纵有蛮苗之秉性,
终受她眼光的洗礼,为温爱之信徒。
我欲挽夏夜之风,
或请幽谷中的泉滴,
为我歌颂这想像,
及因她而生的暂时之幸福!
北京
哀感
啊,希望之光既如暮霭,
渐成为黑暗,
我何能去鼓励咽喉,
唱美丽的命运之歌。
疲乏于生之苦恼,
我萎靡了,
纵富有虎豹的想象,
亦须作死亡之梦。
该诅的是远逝的时光,
挽我的青春为同伴,
使我欲医治
这既往的世纪之苍老。
一切沉寂了,只有不温的泪,
为无限回忆的祭礼;
但原有之欢乐,
竟成了死之忠告!
北京
劫
苦恼如樵父,
砍尽我青春的树,
我生遂成荒野,
旋风挽飞沙长住。
损失了枝枒,
纵使春光明媚,
亦难结成绿荫,
让爱情如燕子,结伴去寻凉。
呵,惨遭这巨变,
倘若我心从空梦里游倦归来,
眼见这永灭的伤害,
我如何去安慰其悲哀!
我正如啼鹃般哭泣,
哀怜这生命之焰的将暮,
但恨生成了野人之意志,
为疾苦之呻吟,终觉羞怯!
北京
恨
我披发望天,
欲消散心头的抑郁,
见星光如媚眼,
反生了无限可伤之故事。
我曾握起笔儿,
欲写命运的招供,
及美梦何以逃亡,
但呵,终厌恶去判断这罪咎。
看惯了生之戏剧,
(媚笑和低泣的!)
我无须乎上帝的仁慈,
彼之心,亦犹如无用的言语。
我不惜所有的欢乐,
因欢乐乃苦恼之引导;
与其让泪滴成流,
毋宁以想象之力,建筑一可爱的坟墓。
我欲折园中的玫瑰,
及一切半开的花朵,
如绒毡般平铺在地上,
任马蹄践踏,粉如泥沙。
倘黑夜能长征,
我愿为小卒,
纵横于这宇宙,
屠灭世人之作伪!
北京
有感
呵,我的朋友,
昔日的困苦之磨炼者,
尽随去燕分飞,
开始其温和的梦。
只余剩我之孤独,
成为这古城的恋人,
经春蚕变茧,秋雁重来,
颤栗于驴夫之鞭声。
何时得命运死亡,疾病,或沉醉,
寻机恢复我本能之自由,
越高山与黑海,
采集宇宙之精华,为荒年之宝藏。
如今又深秋了,
蝉儿作最后的诉苦,
河水受死叶的点缀,
我仍徘徊于沙滩,心头满冬天之气象!
北京
投赠
你,所谓朋友,
何必如是多多。
且慢少许的行期,
让我来结束友谊的账。
在往昔的时光里,我们乃一伙伴,
记得不,至少曾一次相对着兴感?
那可珍的同情之眼色,
曾几时,全成为回忆的疮!
我纵欲缄默,
再听你假意的赞叹,
但心儿已在跳跃,
愤怒的,为虚伪之轻蔑。
因而我失掉温和,
如骄傲的野人之子,
唱突兀之歌,
举眼望无涯的天际。
请勿怪我,
但你亦无须负责;
因聪明的人,
向势利作揖,正是上帝的意旨!
我心已染遍人情之灰色,
终可忘却你之赐与。
呵,我往昔寂寞之伙友,
远去,愿荒疏你的惯技,甜蜜的言语!
北京
无题
死神之脚音何以如此其渺茫!
尽听风的狂啸,
看落日死亡于山后,
时光挟旧感前来。
可爱的青春,
已尽为徬徨的代价了,
但我的手儿依旧有力,
欲捏死生之苦恼。
流泪到脸上,
还可还命运的苦账,
奈我心满着愤怒,
悲哀失其处所。
呵!我其如无期的刑徒,
老毙于梦之监狱?
误尽了一切春光,
只偶尔的感幸福于载饮载歌之一瞬。
北京
如死神蹑脚在脑后
如死神蹑脚在脑后,
欲寻机取我远去,
则我的生命应是充实的,
爱情或是苦恼。
但在半死之黄昏里,
板桥在河上孤冷,
秋叶随风漂落,
我心却无力为其兴感。
亦不因花枝之招展而笑;
呵,永远是空虚,
如不忠实之友谊,
毫无悲与欢的证明。
我欲裂喉而歌,
用豪放或沉抑之音,
自白我的诚意:
死神呵,我愿为你的俘虏!
作于北京
心儿
你是宇宙间惟一的宝物,
但已被人们各自的渲染,
遂在上帝的座前,
亦不为忠实之客。
生活于繁华的世纪,
人们皆以你为竞争的工具;
发生了爱与怨的轇轕,
作为伤害之武器!
宛转的黄鹂之歌声,
已无能使你倾慕。
呵,只努力于权利之企图,
变成了无穷止的欲望之奴隶。
我愿得一神巫,
或是天之使者,
摘下这心儿如残花,
为腥臭的屠场之点缀。
北京
路旁的草香
我欲语路旁的草香,
倘若喜欢我,
可取去我一切,
但莫引我入梦。
梦,美抑是丑,
我都不愿去尝试:
恶魔我害怕,
可爱的少女又含着许多伤感。
且同我来回缓步,
如我的想象中情侣。
能得到飘缈的香吻,
可不必那轻颦的笑。
到夜色伸张,
星儿将展眼羡慕:
“看这异类的爱恋,
嫦娥亦欲嫁给蝴蝶!”
北京
静寂的夜
呵,那静寂的夜,当它来时,我便想仰天狂啸,或痛哭,给一些这如死之周围的生动,但啊,苦恼已饮尽我眼中之泪滴,忧愁又横锁在喉咙,于是我多感的心,成为俘虏了,被凉夜的强暴,随意去摆布!
我深盼有古庙的钟声,或是睡鸟惊梦的喊叫,以解我围,因我无法去消散这无垠寂寥的重压:大地沉着,天是黑的,树林如骷髅之军旅……
灯儿反由明而灭!
恐怖遂成饿客,吞没我所有丰富之想象,驱我到荒原,阴谷,战壕及坟墓,为落魄之人!是以我灵魂露出了颓败之迹!
我不畏火山崩裂,狼群与虎豹争强,或魔师亦无能感化的野盗之明火,却不得不承认:当我的心成为俘虏的时候,可怕的,乃静寂的夜!
北京
九月六夜
吁,游行的凉夜,
其把我心头之火焰抹煞去,
我欲在今夜里,
冷眼看人们与我之友谊。
我不愿哭和笑,
全成为虚伪的妆饰,
同情之音初出喉咙,
即消灭于耳际,心儿更何须说!
我的所要乃死神与生命的关系,
秋随夏而来的忠实,
将一切之乐与苦,
为彼此灵魂之粮食。
我无须乎言语的赞叹,
多情的动作,
如巴黎的卖淫之女子,
无限的爱在口头。
但这人间,
(该毁灭的一切势利之大本营!)
所谓亲切的朋友,
尽为富贵与荣誉前来,见贫苦而怯。
是以我在今夜里,
欲冷眼看人们与我之友谊;
呵,游行的凉夜,
其抹煞我心头狂炽之火焰!
北京
[book_title]昨夜入梦 三
给爱
从你如春光般飘去,
我的花园便变了景色:
蟋蟀唱秋天的曲子,
草坪为乌鸦的战场。
我终日无语如平沙之沉默,
我的狂笑与长吁,
亦无能避免那回忆的诱惑,
与消灭此长别之哀戚。
当恍惚地见你的影儿,
盼燕羽剪断我苦恼之束缚,
或弃我的笔儿去执枪儿,
是以泪眼睨天,星光黯澹。
每夜听深秋之林的呻吟,
宛如对我嘲讽,
低诵我欢乐死后之遗嘱,
但谁知我心头变迁之情绪!
我欲随黄昏远去,
寻觅你如梦之脚踪;
我愿如奴隶般跪在你的膝前,
求你解答我命运之疑问。
北京
求恕
因我明白了过失,
遂成教徒,向你作忏悔的低首,
愿受你眼光的判决,
或泪泉之馀滴的洗礼。
你务必相信:
在我孤寂时候,
苦恼又如土匪,
我心是其绑客。
倘若你怀疑,
星儿可为我作证:
度着漫漫长夜,
我疲倦之眼睛,永是你的随从。
你不妨发怒,
给我以吐沫的唾弃,
罚我在若干时日,
跪读你恋爱之训诰。
或者你俨然倨傲,
蔑视我的胆小,
还带点胜利的嘲笑!
“既有今日,何苦当初!”
总之,任凭你骄纵,
给我羞辱和警诫,
我都是你的忠仆,
极诚心地感激你的赐与。
但是你要温柔,
让我安静或狂乱地接吻:
得到你唇儿之余香,
就是我生命之存在的凭据。
假使我疯癫,
为了灵魂之火炎炽,
向你作醉态的表白,
你也千万不用装痴。
来!我的纯洁之爱,
不要躲避或迟延,
速用心脉的频跳,
合唱幸福之歌儿。
我这时已明白了过失,
是以向你忏悔:
无故的使你生气,
全是因我的鲁莽!
1927年10月北京
秋夜
凉风习习飘来,
但不见归燕之影。
寥落的星光散满天空,
闪耀间带点冷意。
树叶在黑暗中萧瑟,
如亡国之哀音,
乌鸦却误会为催眠,
遂由此入梦,不曾想到枯枝的景象。
蟋蟀在墙底低吟,
应和异类之虫声的啾唧,
已非盛暑时之激厉,
只无力如音乐之尾音。
于草儿凌乱的河边,
街头,斜坡及浅堵,
无萤火之出没,
与孩子因乘凉而乐的歌唱。
那军营之喇叭的悠扬,
车轮的辗转,
驴夫肆意的鞭声,
连盟着,为这凄寂之空间的颤栗。
乾坤似不易分开,
异样的,惟有远处那一片微红天色:
我不知在那里的人儿,
是如何消遣这秋夜。
北京
薄暮
太阳弃其统治的世界,
灰色之云遂乘机而起,
从山后布满天空,
如无组织之流匪。
红霞忽露出头角,
㨇挲到短树,颓垣,浅堵,
似欲占领到平原,
奈晚风见妒,逐其远去。
野鸟结队游行,
预言黑夜将来的压迫,
但长林正在欣狂,
忽略了这忠告。
蚊虫亦开始奔窜,
低吟那白昼既没的得意。
黄昏在树梢上踌躇,
为逃亡之预备。
在这万物变幻的一瞬,
充满神奇的颤动;
印到人们的心中,
是神话的隐约。
北京
自白
凡人以“爱的忠仆”,
为少女之贡礼,
我只现唇边的微笑,
胜似甜蜜的言语。
呵,可爱的女神,
轻声你的脚步;
更不要任发儿乱飘,
使我心失去平静。
此去若临海,
我愿你裸体而浴,
令白鸥惊诧,月光羞赧,
碧波将变成爱情之潮。
你倦了,或故意陶醉,
把身体下沉,举手向天呼喊,
则我必奋勇如古代之骑士,
抱你纤腰,低唱生命之舞曲。
倘若浪花欲拥你远去,
要求为海上女王,
群岛可替我作证:
我是你永世尽忠之侍臣。
呵,慢点,勾引我心之天使,
让我暂停片刻,
我想向落霞的天边,
告诉你:那是我们爱情的别墅。
北京
凝想
如苦恼不来此地,
我愿停步在这山头,
面前是一片平野,
左边有无力的残照。
虽没有迎风的森林,
但正合我的远眺,
达到眼光的无限,
将见到宇宙的建筑之源始。
纵不吻轻淡的花香,
做一个温和的梦,
这已够满足了,
听海潮的拥抱之声。
或幽谷中有成群的虎豹,
则我的欢乐欲狂,
将藉重风光,
广播我赞美英雄之诗意。
何况在这寂寥之境,
能隔绝女人的诱惑,
友谊如毒菌的伤害,
及骡子之喘气!
且把我独尊的情爱,
(人间共弃的废物!)
待晚风来时,
染遍霞光,为碧色之天的点缀。
北京
疲乏
为快乐而生,
终受苦恼的管辖,
我如贫穷之囚犯,
但已知人生之源的干涸。
徘徊于地狱之边界,
苦吟人类之命运,
虽不管春秋循环,
亦难逃夕阳与孤坟的戟激。
呵,登山巅而远眺,
无穷的,乃骷髅,沙漠,
与昏醉于酒肉的人们,
如蚊虫之扰乱。
这人间已弥漫着竞争的烟火,
堵塞心灵之活动,
是以我的哀戚更加狂炽,
生命于希望里萎靡着。
北京
夏午
和风绝了来路,
叶儿在枝头欲睡,
阳光占领着广大的空间,
如得胜之军旅。
狗儿躺在门边偷闲,
懒到街上去结伴,
惟有苍蝇在奔窜,
作无意识之忙乱。
在沉寂中颤响的,是单调的蝉鸣,
叫了一声,隔树的同类便一齐应和,
为热度之压迫的呼吁,
同时给人们多少清醒的意味。
偶而有一两只游鸦,
翱翔到天际,
以黑色之羽点缀碧空,
凑成这明亮的大自然之画稿。
北京
倘若
倘若我心是一平冈,
我将建设诗神的坟座,
切大理石如花片,饰这周遭,
在傍晚时分,有残雷之声的颤响。
我每晚挽流萤同住,
如释迦之门徒,
当海潮之声来朝拜,我便顶礼或默诵:
“诗神呵,你是我悲哀的慈母!”
虽然,你不曾给我忠告,
但从你已往之启示,
我知道了,凉夜是空虚的,
人的友谊正如凉夜。
是以你万象的神思,
呵,诗神!请埋葬我这坟座,
同我的求生之欲与惆怅:
在这宇宙,将无留我俩的热情之踪迹!
作于北京
序诗
我欲藉诗句以表现,
奈我心充满悲哀,
即在这恋爱之时,
亦无有这隐约之美的情绪。
因苦恼的伸张,
既灭之梦的复炽,
使我的狂歌或低吟,
全属于愤怒之音。
我何曾不追慕温柔,
流盼与微笑;
但生命之飘零,却如秋色,
盘踞我全部之心境。
我的思想,遂成大盗之山寨,
弥漫着血腥,白骨与野火,
是以我的诗句,
当恋爱之时,亦不见幸福之影。
1927年10月25日夜北京
一个时代
上帝以饿狼之心,
贻给人间的强暴,
弱者遂填于沟壑,
如夏天之雨般骤落。
刀枪因杀人而显贵,
法律乃权威之奴隶,
净地变了屠场,
但人尸难与猪羊比价。
树叶是经秋凋零,
人的生命正在青春,
却如同梦幻,
须受武器的尝试,为冥土之公民。
春秋虽顺序而来,
大自然不断地变迁,
奈空间已被恐怖所充塞,
人心如惊弓的小鸟,全战栗于危惧。
偶而听河水的缓流,
或风声飘过瓦端,
疑是兵士之皮靴的声响,
半夜惊起,徬徨如临宰之羊儿。
铁窗之冷狱于是热闹,
勇敢的青年与窃贼成伍,
监卒遇这罕有之客,
便得了极饱满的买卖。
社会等于足球,
在有力者的脚下旋滚,
似无人忧虑其崩毁,
这正是历史家可珍的时代。
假使有神明与阎王,
必用其公正,在天堂或地狱,
欢迎那英灵与冤魂,
开伟大之宴筵,痛饮,狂歌,向人间嘲笑!!
北京
远遁
我梦见一僻静之区,
松荫如严密的卫士,
鹤在天空高鸣,
应和谷中之泉流的滴沥。
满着茸茸碧草的地上,
有数不尽的花儿,
微风悄悄地经过,
展动着,如爱美的女王之裙幅。
在竹林深处,
我安顿了灵魂的别墅,
且开欢乐之华筵,
爱神是其中的首座。
百鸟为我奏乐,
我低唱生命之舞曲;
树林互相低语,
幸福这罕有之盛会。
凭流星之光,
与天使徘徊在夜里,
我问他命运的铨谛,
他回答爱情与苦恼的奋斗。
我欣慰已离开人世,
遨游于这异域,
万丈迷蒙之白雪,
为我隔绝了一切罪与恶。
北京
慰藉
太阳应该落去了,
但还在树梢张望;
我也因留恋你,
又作这欲别的流盼。
呵,我的人,切莫如此缄默,
如石雕的公主,
可转过脸儿来,
你看那天边,晚霞已为我红脸。
请勿再骄纵,
蔑视这可珍的温爱,
倘若向Venus顶礼,
我的真情当得到垂怜的斜睇。
你若保守这固执,不受我热情的进贡,
恐怕我终久成为反叛,
如亡命之暴徒,
用唇儿为武器,抢劫你的甜蜜而去。
假使你肯微笑,
纵不是柔媚的轻颦,
我也满足了,
愿低声的叫你——万岁“我爱!”
来,让我拿开你的手儿,
细看泪痕多少,
好等到拥抱时节,
为赔偿这风波之代价。
北京
孤寂者之歌
——给一个作诗的亡友
秋风似有意,
吹灭了灯光,
黑夜遂伸张其势力,
到我床头,看守我的孤寂。
呵,在空虚中,
我细想虫声的各异,
时光蹑脚疾走,
新的岁月从远处追来。
纵有时入梦,
但只见古代的受伤骑士,
亡国帝王,
与荒山中忍饿之虎豹。
倘想到了温爱,
亦只限于鸟类;
以坚实之喙相吻,
翅膀为抚摩之工具。
虽曾经含笑的落日,
使我生偶然之感,
羡慕到多情王子,
但黄昏便喘气奔来,给我命运之忠告。
我不因生活而懦怯,
何以总觉得死是美丽?
胜似尊贵的皇后,
与浪漫柔媚之舞女。
人间共弃之孤寂,终久使我深刻,
仅心儿之上,
已包罗万象的存亡,
灵魂之光与地狱之火焰的交迸。
吁!无女人前来拥抱,
正合于冷眼看一切恋爱:
金钱的分量,
是轻颦之笑的代价。
即甜蜜的叫着“我爱”,或“爱人”,
现出嗔娇的模样,
终难免脂粉的掩饰,
心为肉欲所盘踞。
呵,凡人的倾拜者,所谓女人,
如有真情,何以不爱诗人的贫苦?
向虚华礼拜,
不惜青春之心的作孽!
我始终警戒,
为了温柔的诱惑。
当秋风吹灭了灯光,
孤寂更是我可亲之伴侣。
北京
孤独的赐与
批评使我羞赧,赞扬更觉得肉麻,
我遂自甘落伍,
看人群呼拥而奔——
嬉笑着,互相为虚荣之标榜。
绝了访问之音,
却正合我的祷告:
与其作无意义之握手,
不如向天长望,或低语秋光。
在静寂中,
我幻想到虎豹接吻,
爱情与苦恼的轇轕,
宇宙是如何混合……
我遨游于缥缈,
如炼气之士,
不必举眼而眺,
已看尽世纪的始末。
为了清闲,
我可以轩然入梦:
飘过黑海,越过山巅,
徘徊于天国之边境。
凭一丝热诚,
我与诗神缓步于草莽,
听芦苇低吟,
便舞踏而歌:愿与万物同化!
倘我愿意,
我能得想象之力,
采集那大自然的美妙,
在白昼或夜间,为孤独之点缀。
呵,因我无多孔之心,
与人们作褒贬的周旋,
或向权利顶礼,
是以我成为寂寞之王。
北京
懒惰
我心充满惆怅,
与缥缈的可哀之感觉,
但无意持笔,
或涂颜色以表现。
不读书中的故事,
为生活的一种点缀;
亦不思低吟或高唱,
赞叹那时光的飘逝。
尽躲于小室之中,
如无忧之烟客,
带点恹恹睡意,
斜眼看天之远近。
即显然得了刺激,
黄叶向北风求恕,
但我的心灵,亦不因
秋天之死亡而兴感!
北京
秋去了
秋去了,留下满地黄叶,
如出殡者播散之钱纸,
刺激人以死的感觉,
青春之恋慕与凭吊。
太阳早改了淡妆,
俨然是秋之丧妇,
现凄凉之色,
温暖瘦枝,终如残照之无力。
因了时代的幸运,
北风遂如土匪,
无意似的,
向萧索之大自然,大肆其屠杀。
我本如疯者,
终始为生命的浪费,
但对这秋光死后之衰颓,
亦哀歌“草木之零落”!
北京
冲突
我欲离叛诗神,
跳到虚荣的中心,
与生活之魔为伍,
演罪恶之剧。
或弃我笔儿去执枪儿,
纵横于平野,
向远去的牲畜或人群,
为射击之游戏。
倘我能够被选,
我亦愿站在黑胡同的一角,
涂脂粉以卖笑,
让人兽逞其大欲。
但当我冷静或兴奋的时候,
我心之灵,又因诗歌而狂放,
把忧郁眼光,
悲悯一切之堕落!
北京
决心
为了一点小利,
所谓亲切的知己,
竟不妨以无形之箭,
贯我心头,留永远之创伤。
我于此应看破友谊,
弃绝一切虚伪的共感,
勿令那刽子手之刀芒,
随甜蜜与诚恳之语言而闪。
倘因此感到寂寞,
我宁可向荒原默语,
或细玩悲哀以消闲,
不与人往来,免落其心的陷阱。
即火山之狂焰,
焚我身随风飘散,
但在我灵魂之宝库,
仍深藏绝友之愿望。
北京
因我心未死
因我心未死,
复梦见这世纪的内幕:
技巧是无上的光荣,
恋爱须受金钱的抚摩。
衣冠楚楚之人儿,
全整容向权利作揖,
且不消一瞬的犹豫,
即能鄙视那万种贫困。
友谊等于死狗,
遗弃于荒邱之深壑;
唯有巧言与谄笑,
方是这人间之宝藏。
饱醉于物质之上,
吁,谁哀遍野死尸,遍地难民?
哭声与笑声混合,
我毒恶如是造成之人类。
北京
夜半
风在微嘶,
似叹息黄叶之飘落;
但不知巢里鸟儿,
是否在做着飞翔的梦。
眉月下野了,
星儿遂群起争强,
欲为同类中之首领,
将光芒显示到窗隙。
远处的狗吠,
隐隐的,互相响应,
使胆怯的人儿,
想到鬼与贼的故事。
眼前的景色,
如模糊之记忆,
不可摸捉的,
正是我初醒的困顿之心灵。
北京
回首
昔日我曾称雄,
独占园中的春色,
为了少女的浅笑,
折所有半开的花朵,为含情之报答。
现在我成了浪人,
供命运的驱使,
欲见故乡的景物,
惟有梦,或仰天惆怅。
岁月是死神的法宝,
我亦遭其捉弄,
向希望追逐,
挣得无数可哀之故事。
呵,在大地上奔波,
春秋为催老之工具,
头发白了,但心儿更空,
举世无可恋之痕迹。
无知觉的生活
树叶在枝上变色,
河水由涨而涸,
呵,受这时光疾走的显示,
我心亦不曾兴感。
于纷扰之中,
心灵失了活动,
全不觉昼与夜的区别,
满眼是混沌之世界。
见细雨飘来,
远望这广阔之天宇,
但极力思索,
终难得一浅近之记忆。
既不作温柔或可怕的梦,
亦不因车轮之声而烦恼;
永久是麻木,如昏瞆之醉人,
生命之流其已成古井的死水。
北京
杂乱的意识
街头的更鼓,如肺病的老人之咳嗽,
在这深沉之夜里奔波,
引起我心灵的旧疾,
重温不统一之思想。
见到窗隙外的天空,
摹拟那星光是爱人儿作态的斜睇,
云缕如裙幅般四飘,
我心之颤,可成为轻细的脚步。
明知是白色衬衣,
还疑为乃一人影,
舞女又如弃妇,
因而,我欲竭力,为其狂歌或低叹。
呵!我又想到火山崩裂,海风兴浪,
灵肉的冲突,……
神游于宇宙的万有,
正是我欢乐与苦恼的散漫。
北京
噩梦
海潮如人间之土匪,
突绑我远去,
以荇藻为绳索,
囚我于波涛之深底。
获得了新的俘虏,
浪花更显得意,
乱跳其无姿式之舞蹈,
并唱无节律的胜利之歌。
水族遂互相庆贺,
演忙乱之剧,
鲸鱼是其中的首领,
群鸟为忠实之观客。
疾恶这同遭,
我欲举灵魂之火,
烧大海成为焦土,
灭绝那权威的罪恶之种类!
北京
[book_title]昨夜入梦 四
生计
我见过海的波涛,
似水族争斗之锣鼓,
但其可怕,远不及
艰难之生计的伸展。
多少因贫穷而颠沛,
死亡,呻吟或低头垂泪,
统成为命运之哀歌,
不幸其回响,乃温饱之人们的冷笑。
虽暂时忍住痛哭,
为求生奔波,不计年月的新旧,
如是经过了若干厄途,
终无力击破这人工之阶级。
呵,疾苦之人们,
请勿萎靡,应竭生命的余力,
将命运运往天野,
我是永远同情于心与手足之劳乏!
遗嘱
我不怨恨人生的任何赐与,
因为我活着,我并不作什么希求:
我只是为我自己卖苦力,
不息地磨炼我的神思,呕我的心血。
我曾写了许多戏剧,许多小说,许多诗,
现在呢,我也厌烦了这些玩艺。
我只想得一个休息——
象一抹晚霞浮在海面。
我死去了,假使就在今天,
我已足足的活了二十三岁,
我深尝了友谊的寂寞,人心的狡诈,
所以我的光阴也并不虚度。
那末,世上的一切都不使我关心么?
有的。那只是我的著作:
因为它已卖去了版权,
不能随我俱灭,是我的遗憾!
1928年6月28日上海
死了和活着
假使我服了毒,自杀或跳海,
我的灵魂变成烟,变成虚无,
我不会再感着愤怒与苦恼,
所以我觉得死是一位美的天使。
我死了,但是我又深知:
我生命的毁灭,
决不是一种永久的记忆,
一切忘掉我,将如同刽子手忘掉他的残酷。
那末,我的死,只等于自己抹煞去生存的符号?
呵,我已经因追求而伤害了我的所有,
我的青春过去了,黑暗代替了憧憬,
似乎也应该珍惜我如斯生命的余剩。
因此我又活着——然而这也有缘故:
我要用冷静的眼光,
纵横于一切罪恶,
细玩每一个人心的秘密。
1928年7月24日上海
北海的月夜
银光冲破云幕,笼罩大地,
红墙,黄瓦,与绿荫都染上灰白。
稠密之树叶,如安静之帐幔,
拥护着甜蜜熟睡之草儿。
朦胧的万汇之影,
点缀这幽穆之公园,
我疑为梦境。
枝头的鸟语,
与远寺闲散之钟声,
如飘渺之音乐,似亦赞叹这寂寥。
在空间,虽有轻风往来,
但海水依样清澈,
深藏着无限神秘之微芒,
呵,令人神驰的北海之月夜!
春神
无须碧空如洗,明月正圆,
柳影追逐花香,
春神已自美丽诗句之中,
显现在我眼前。
以粉红的羽衣遮掩身体,
流露体态的轻盈,
与眼光的柔媚:
哦,人间无如是可爱女郎!
骚客见而惆怅的,
是清风吹散她的金发,
披于丰满洁白之肩上,
宛如波光诱惑霞影。
当她微侧着脸儿,
作倦了的默示,
诗人须损弃尊严,
愿为她忠心的奴隶。
我欲保守骄傲,
但终于柔软,
并以心思去替代颜色,
描写她无语之神韵。
呵,宇宙是烦恼之欲所造成,
我将凭温爱而歌唱;
即有时落下眼泪,
愿因春神,亦成为生命的旨酒。
低语
你是我命运的春天,
我的生因你而华丽,
即在严冬的冰雪里,
心头亦充满着温爱。
我游行于人间,
全为你的哭与笑:
你的欢乐使我忘忧,
眼泪更引我灵魂之狂放。
倘一日离开你,我的Angel,
旋风将和暴雨齐来,
摧残我生命之花蕊,
使我如枯枝,给樵父砍去为柴火。
我亲近你,便变成孩童,
纵然你不给我嘴唇的接触,
但你无语之凝睇,
已是我灵感之声的回响。
你若喜欢作态,
模仿女王的含怒,
我亦愿如基督教之门徒,
跪你脚下,为不知因之悔过。
或是你如舞女,
现着万般的柔媚,
昏倒于舞场之侧,
欲我为侍者,陪伴你余剩之疲倦。
我能受你的斥责,我的神,
但莫弃我,如同树叶之离开枝头;
假使我有冒犯的时候,
我愿以血的疾流,洗我的罪过之腻垢。
我在这人间游行,
原是无意义的活动,
但自从看见你,我命运的春天,
我的生就同太阳一样的灿烂。
我喜欢裸体
我喜欢裸体,
作舞女之倦态,
躺于深谷,以碧草为褥,
听山泉与天风唱和。
你,我爱的诗人,
从松荫密处,
采了曲径边旁的红粉芍药,
来判别我的颜色之美丽。
你的痴望之眼光,
证明我的胜利,
但我不因得意而微笑,
是恐怕你的狂吻,将扰乱我之假寐。
倘若你低吟赞美的诗句,
引来了燕子之群,
我也要不作声,
只默看我们的欢乐飞满山谷。
“莫动我头发,莫摸我脚趾!”
哦,当你屈膝在我身旁,
张开臂儿,
我便无力说出这熟记的警戒。
于是蝶儿的飘舞,
也带点嘲笑意思;
阳光躲到树梢去,
似害羞那芷草学我们拥抱。
夜
窗外是一重黯色薄纱,
又似是朦胧的梦境,
给人以回忆之情绪,
恍然——晚霞已不在天际。
树梢的几点星光,
旋闪,旋灭,
如作态的女人之眼,
带点不忠实的意思。
在左近的屋端,
有黑色之鸟盘旋,
其羽翼之展动,
疑是天使的舞蹈之裳。
那平铺的河道,
如一只安眠的巨兽,
使人见了,
易想到神怪之故事。
静听到远处,
乃模糊的复杂之音;
是微风与树叶龃龉,
抑强盗为忏悔之招供?
周围之景象,
甚于古教堂之沉默,
于是我想到——
每夜在街头敲锣之盲人。
权力与真理
权力与真理,
是不能两立之仇敌,
在人的灵魂里激战,
各张着虎视眈眈之眼。
真理以无私为旗旌,
正直是其武器,
抱着恶恶之志愿,
创造一和平世界。
权力则逞其骄纵之欲,
象发狂之猛兽,
欲侵服一切,
为天下惟一之霸主。
每次经过了剧烈的奋斗,
胜利的,遂统治万有,
失败者则潜藏其气魄,
期待那另一时机之来到。
在这两雄的起伏之中,
人间变成为舞台,
贫富,强弱,聪明与愚蠢……
大家相聚,演悲喜之剧。
呵!若干的世纪过去了,
山河皆已变样,
惟权力与真理,
尚为循环的报复之努力。
初醒
狂风如海盗之呐喊,
惊醒我罕有之梦——
我正与红番为伍,
挺戈刺专制之帝王。
张开眼儿,满着无限迷乱,
未能辨别这黑夜的深浅,
惟知道心血蜂拥,
在表示我的愤懑!
我疾恶儿童般的啼哭,
与默诵圣经以求恕;
我愿以灵魂之余辉,
为生命之鲜血的眩耀。
我奋力张手,
寻觅我的所失,
但除了梦痕之影的恍惚,
宇宙是一片虚无!
生命的象征
如同是一粒火种,
由萌芽,伸展,
成灿烂之朝阳。
当旺盛之时,
可使玉石粉碎,钢铁变软,
化黑暗为光明。
但其热烈之力,
终因时间而消耗,
火焰如垂暮之天野。
熄灭了,
则原有的伟大之生存,
亦如既散之烟,无人见其痕迹。
风声
如波涛的澎湃之声,
是狂风的叫喊,
从虚无之境,
弥漫到黑暗的空间。
这粗野的巨响,
有力的,奔到我耳里,
在恐怖时代之夜半,
疑是叛兵的扰乱。
记得在我童时,
曾游步入山,
忽见树林发癫,如败溃之军旅,
牛羊为逃命之惊慌。
住在乡野的人们,
际此狂风如波涛之澎湃的夜里,
当忧愁而失眠,
担心有何歹人,乘机来劫舍!
欲雨的天色
已经是太阳出山的时候,
丛立在地上的树林,
尚不现一枝之影。
圆天早失了边界,
只是黯澹,朦胧,
如一团炊烟之散漫。
气压低低的,
倘再遇故事中的杞人,
必忧天之将崩坠。
到处是一重阴郁,
即在最近的屋端,
亦不见乌鸦或孤雁的飞翔。
呵,这欲雨的天色,
如小孩子的哭脸,
又如新时代的青年之苦闷。
寄——
你别后尚未满一个星期,
含笑的牡丹花便都萎谢;
我想到把鲜艳的花儿赠你时,
藏在心里的泪儿便悄悄滴下!
我没勇气去怜惜那憔悴了的花儿,
只能够闪演这深嵌在心头的图画;
但是图画刚刚展开,
我的心弦都已颤动!
姊姊哟!美丽的燕子自南飞来,
一双,一双,一双,
穿过那柔绵般的白云,
刺透你小弟弟的心窍……
啊啊!梦一般的昔日的相依,
竟留下这缠绵的离绪!
人都说相思的味儿是苦的,
我却情愿尝这相思的苦味!
当我的灵魂醉似疯癫,
心情又怒涛一般的驰骋;
在那时我曾将自己的手儿,
送给我的唇儿狂欢地吻住!
昨夜我吻过了自己的手儿,
不知怎样忽“吃”的一声笑了;
但美丽的图画还未曾闪演,
酸的眼泪却已逐情感奔流!
如果我的生命是寄托在情感之中,
我愿意这情感象狂狮一般的奔放;
如果我的眼泪是情感的结晶,
我愿意这眼泪滴到生命里面。
我亲爱的冰姊!
这情感,这眼泪,
我希冀能从这小小的笔尖底下,
流到你心之深处!
1925年6月4日于北京
乡梦
醉一般地走进了久别的故乡,
旧居依然是寂立在乌麓山首,
依悬在乌麓山首的皎皎圆月,
似犹未减那五年前的情和美;
系念在我之心头的那株槐树,
还茂盛的依依在墙旁,
月照着叶儿宛如她向我微笑,
风吹落花儿又象她对我落泪;
还有那一声,两声,
悲哀得有若深谷里的猿啼,
声声凄绝地流到耳边,
啊,我的心儿如飘飘在泰山之顶!
这心的徬徨,心的凄怆,
引起我逝水般童年的回忆:
舒适的摇篮不知失落在何处,
亲密的花猫儿早已埋葬在樱花树底!
唉!昔日的母亲唇上的甜蜜,
昔日的父亲嘴旁的微笑,
一切可恋慕的那已逝的童时,
啊啊,我不能忘记!
我徬徨着,凄怆着走近旧居,
悲哀便主宰了我的灵魂,
因怕给亲爱的人儿瞧见,
偷偷地擦去脸上的泪痕!
我用力地把手儿去叩那白铜门,
但无名的恐怖使得我的头儿低垂,
我想:
飘泊的浪子哟,你可曾带回一些安慰?
沉重的,沉重的,
把拳头痛击我的胸膛,
我立在门前默默啜泣,
深沉地怒恨我自己:
“我是毋庸忏悔的罪人呀,
因为我不能饶恕我自己!
我只希望那小小拳头,
能把我的灵魂击碎!”
这微弱的啜泣竟引起巨浪一般的狂号,
尖锐的,哈巴狗在门内的叫喊;
听这五年来不曾听见的声音呵,
我的情涛激涨!
1925年6月18日于北京
月夜寻尸
我无力地走进死人堆里,
在浑浑血泊中踯躅着寻觅,
寻觅被害的我的弟弟。
累累的尸体寂寂的躺着;
凄冷的月光底下我不禁怆然泪下,
泪一点一点地滴到血肉模糊的死者。
我不忍再对这死者一瞥,
默默地把凄惨的眼色注望到冷月,
无垠的寂寥的天宇满着泪光。
泪光里有一朵乌云在月边飘荡,
看,越看越象是无依的精魂,
含恨的,血肉模糊的死者溶结的精魂。
我是狠狠的蹙着眉头把眼睛闭上了,
因为我不堪这冷尸、这幽灵——
这阴惨的景象与我沉痛的心感应。
但是那突然一声声奔到我耳朵的,
分明是平常的狗叫,
却真象这精魂的哀哀的哭声。
这时候我觉得双腿无力,
我的脚已深深地陷入血里,……
唉!那阴冷萧凄的可不是悲风?
悲风里一切都在颤栗,
我也颤栗着站在这累累的尸体之中,
寻觅,寻觅被害的我的弟弟。
1926年3月
我的“弟兄们”
因为被一切的人把我摈出他们的心外,
在冷风萧索的晚上我悲愤地便投了军;
我刚刚学会那站着,屈着,和伏着的射击,
由旅部来一道命令我便到了前敌。
开拔到前敌的是第二营全部,
全部人都充作第一防线的哨兵,——
我也调到这苍茫愁惨的四周探望,
放哨在可怕的严肃的紧张的战线。
战线前与我在一起的有弟兄们三十多个,
但他们都把我当作他们的余剩,
我自己也知道我是孤独的,
因我早就被摈出一切人的心。
但是去放哨时他们总是和我在一起,
虽说到战线后他们只剩得十六或十七;
每次他们都是那一半回来这一半又走开的,
我不知他们是怎样的一回事。
有一夜满天遍野落着雪,
凛冽的朔风若厉鬼似的不住地呼号——
因这充满着恶意的严寒,他们才全数集聚在战线,
比奏凯还得意地讲着他们的故事:
“喂,就讲那豆腐店的活宝贝!”
“真肥——”
“怎么,你也尝过味吗?”
“那家伙我却不喜欢!”
他们一面说着,一面嘻笑舞摆,
全身的体态正象那醉汉
在十字街头公开他秘密的情史——
忘形的,绵绵地唾着涎沫的神气。
“老弟,你的运气真好!”
“我可倒霉透了,什么都没捞到!”
“傻子!怎么向箱里去捞?”
“死他妈!我却白丢一个弹。”……
这吐心破胆的他们的倾谈,
滔滔地流入我的耳朵,就象是
坚锐的尖尖的剑刺在我心头,
颤抖,我的全身感着比朔风还冷的颤抖。
在忘形的混笑中忽的他们静寂了,
每人的眼里都盈溢着凶光注望到我身上,
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竟公然地偷听了
他们的秘密,
他们将要在我的身上取还他们的损失。
可是我不怕,
我也象他们那样静寂的坐着,
而我的眼光却是神圣的——
卑劣和残暴的人从不敢侵犯的。
这样的,仿佛经过了很久,
比蛇蝎还毒的那陈得胜便狞笑着
向我走来,
却用他罪恶的手轻轻地拍我的肩膀,
说道:你怎么不去干?真蠢!
激烈的、炎炽的情感燃烧得我全身无力,
只象活尸般的默默——默默地
听这个“弟兄”解释当兵的意义、目的,
且竭诚的要我和他们在一伙。
于是那些人都象占领城河似的快活,
现着奇怪的笑走来和我亲近,
他们就象我是他们最良善的什么人,
一声声的叫我“老弟”。
但是,我呵——
我凄惨着,徬徨着,
我虔诚地祷祝我只是这“弟兄们”的余剩,
我愿意一切的人把我摈出他们的心!
1926年3月
我不敢仰望那夜间的天宇
我不敢仰望那夜间的天宇,
因恐怕那儿有泪样的星光,
当我在惨白色弱弱颤动的
嘴唇上吻那最后一吻的我的爱的时候,
那星样的泪光是从她的眼里映到我眼里。
我痴痴呆呆地望着不认识的人们,
把我的爱狠狠地钉入那长方形黑色的箱,
脚忙手乱了一阵便静悄悄地抬走了。
完全莫名其妙的我跟在这箱后,
在莽莽的、肃杀的旷野中,
我又痴痴呆呆地望着那些人把箱埋入黄土。
从这天我的一切都摈绝弃掉了,
只是拼命的吸烟和拼命的喝酒;
而且看那桌子也会飞,板凳也会唱,
宇宙的一切都变态有如魔魅的无稽的梦幻。
我是无昼无夜地笑那从前不曾有的笑,
因那黄土里面的黑箱在我的心上重压;
在这样的笑中无论什么事我都愿干的,
但恐怕那儿有我的爱的泪样的星光,
我不敢仰望那夜间的天宇。
1926年3月
[book_title]昨夜入梦 五
语——
被宰者,安安静静地休息着你的幽灵去吧,
莫,莫张这样的狰牙,獟须,
留下你的血和泪到阴冥去洒,
或者在那儿的人们会为你悲愤,为你哭泣!
这世间的惨事是太多了,
更惨更惨的映到我眼底;
当你茫昧怆惶地走向我们的战线,
我胆战心栗——
知道这又是一桩更惨的事!
你不曾见年青的姑娘赤着身体,
被哨兵们轮奸而绝了气息?
从囚者的鲜血里挖出那活跳跳的心肝,
在炎火上炒得脆脆的当是他们的小技!
用白月一般的板斧砍断柔软的颈项,
痛快的把人头打滚在血地,——
这是刽子手生来未有的仁慈;
被宰的,你应该侥幸你的死!
安安静静地休息你的幽灵去吧,
莫狰牙也莫獟须;
假使你还生着,
被宰的,你将更不幸地看见这世间更惨的一切!
1926年4月
语——
站在海边犹豫的姑娘,
赶快把你的眼泪擦去!
那莹莹的海水正欣欣地迎你,
将为你涤掉你所不能摆脱的一切尘思。
跳下吧,不要伤心也不要依恋;
你的爱人绝不会因你自杀而疯癫!
在你的灵魂从水底浮荡到天上时,
他将用那虚伪的笑去取悦另一个女人了。
也许你的爱人会有时想到你,
但留在他心上的只是你美艳的颜色,
万一他竟想着你而流泪哩,
那便是因欲虫在嚼咀,
回味你柔润的芬芳的肉。
假若你不信我的话,
你可以闪开你不甘紧闭的眼睛,
或用你骨里的磷光去照耀,
看那个刚刚被悦的女人又将被弃了。
“一切的女人因为有了爱,
都甘心的给男子愚弄到死;”
你何苦也跟着情愿地给弃你的人去践踏?
十字架已长腐在污浊的沟渠里了,
跳下吧,耶稣是闪耀着冷眼而倪视着。
1926年4月
黑夜之旷野里的我
因寻尸我迷了归路,
踯躅在无穷黑暗的旷野;
凉凉的阴风飕动这旷野的沉寂,——
有如全宇宙都危危地在战栗。
在悲风里飘忽的黯惨磷光,
闪烁于败墓之上,
我看见那恶鬼启开了岩石墓门,
露着獠牙在探索。
我误与枯树撞了一跤,
跌倒在黑暗暗墓地,
摸索那地上的黄黄野草,
触到冰冷的死之颧骨。
我仓皇地跑开这可怕的骷髅,
而无穷的黑暗寻觅我的归路,
我踯躅在无穷黑暗的旷野,
惊骇这悲惨阴风的飕动。
1926年4月
站在岩石上的女郎
站在岩石上的女郎,我爱你!
在飘散着柔柔细发的颊上,
你那处女之美的微笑——
啊,这微笑,象能醉人的春之嘘气。
清风从你的颈边吹来,
将芬芳的诗意流荡到我心里:
我的诗全是灰色的忧郁之丝所织成,
因为你,才有这样的花纹与温柔!
宇宙间除我无更小之物,
但此时,万物都觉渺茫了;
只有我深吻着你的脚趾,是真的,
你也因我的歌颂将存在于永久!
啊,可爱的女郎!
柳条飞舞是不离那堤边,
浪花若非为拥抱岩石绝不会跳跃,
你知道我的心是深沉在何处?
“处女的微笑会灿烂一切花枝,
并能焕发爱之种子;”
我如今也沉醉在你脚下,
虽然还不曾闪耀你的媚眼。
1926年4月于北京
惆怅
羞怯的阳光隐没了,
灰色的云从天际弥漫空间,
鸟儿全绕树徬徨,
似互相低语这宇宙之发气。
“铁马”在屋檐跳跃,
琴声在巷里流荡,
久别的寂寞,遂蜂样卷来,
增我独处这宽敞空屋之忧郁。
在沉寂的冷窗之前,
倾听着风雨纤小之脚步,
呵,我的心灵因穷拙而疲乏了,
终不能知寂寞与我友谊何在?
清风从瓦端窜进帷幔,
将小小雨珠飘落在我臂上,
我仰望天空,追寻其去处,
心头的风雨,已过一峰!
1926年5月于上海
旷野
我寻找未僵硬之尸骸迷了归路,
踯躅于黑夜荒漠之旷野。
凛凛的阴风飏动这大原的沉寂,
有如全宇宙在战栗,叹息。
飘荡的黯惨之磷光,
徘徊于墟墓边旁,
隐现出衣冠悖时之老鬼,
推开墓门,露出土色脸颊且作微笑。
我疾步向前,却误撞了枯树,
跌倒于砂砾作底之坑谷;
抚摸我身周围,
触着了冰冷的死人之胸脯。
为躲避这骷髅,我匍伏而进,
黑暗张大了嘴唇,吞噬去我的清明:
呵,盼微明星光引我前行,
乃代以林间风声的嘲弄!
1926年夏
悲愤
诗人尽寻梦于黑暗之醉乡,
留下庞大之宇宙,
任蛇狗交欢,蚱蜢跳舞。
我不忍这空间长久喧豗,
隔绝了心灵之遨游,
遂屹立山巅,攘臂呼喊。
因风雨自心头袭来,
我泪儿下垂,如春夜之落花,
未为泥埋,但让阳光干去。
当我走过红袖与马褂的活尸之群,
把帽儿低到鼻尖了,
强以羞惭隐没我之鄙视。
呵,欲警醒有不愿长睡的人,
将感情凭空托于那春雷,
仍无从混乱“猪栏内”之长鼾!
我终弃这无希望的努力了,
躺在悬崖,蔑视一切,
赞颂毁灭,谪贬上帝!
1926年7月于常德
舱中
躺于沉闷的舱中,
如垂死之病人,
无力作春天的梦,
只弯着腰儿,让麻木去战胜痛苦。
野蛮的北风,从水面奔来,
如水泊之流匪,劫舱板远去;
那朦胧的天色——灰黑的,
遂染上我久郁的心头之惆怅。
破碎的一切梦想,
变成了亿万的无脚小蛆,
猖獗在脑海里,
惊动那潜步欲来的睡神。
啊,听着湖水的呜咽,
舟子的歌唱,旅客的鼾声,
我举眼寻觅,
苍茫而孤凄的仍是我!
1926年12月于沅江
无题
古庙的钟声将使墓底的骷髅流泪,
昏睡在海上的人们依然如既死之鳖,
我愿那钉过耶稣的十字架永腐在沟渠,
让魔鬼去堆积那罪孽。
蔷薇的芳香已被血腥吞没了,
这上海的空气我吸着如饮毒药;
恐怕那诗人的超越之心游荡到此,
也要如月落臭沟般遭这秽劫。
呵,罪恶之渊的你这黑暗如死狱的上海,
什么时候狂炽的野火才把你烧灭?
或是渤海的怒涛飞来把你淹毁,
为宇宙去一个双脚兽的罪恶之穴!
有一天吧,我的心会回来这人世,
冷如墓石的眼睛睨着你的毁灭;
毁灭的一切将使我骄傲而狂歌,
如既败之勇者庆祝他之最后的战捷!
1926年
苦恼
“人间筑满茅厕,
粪蛆将占领了这世界,
你,倨傲之诗人,
远去,惟海水能与心琴谐和!”
痛哭这哀声,
我的心战栗如风前“铁马”。
生的足音既如熄灭之灯,
我亦无须乎上帝!
奴隶向主子磕头作揖,
清风唱淫靡婉娈之歌,
我的烦恼,遂蜂样飞来。
击碎泥团捏成之鼓,不闻鼓声,
我的哀戚如一堆残雪,委之路隅。
春色染绿了黄瓦红墙之古城时,
我尚踯躅徘徊于沙滩。
吁,那檐际雨点下掷如一群死燕,
我明瞭生命之神秘,
泪眼睨天,雨来天半!
我愿乘大鹏之翼离去人间,
不再见世人用笑与哭为面部装饰。
我欲银河洗脚,月边吸烟!
幻觉
我的头如黄叶里落蒂的瓜,
在淡淡的秋阳里滚到沙地,
被野狗的梅花脚儿轻轻地戏弄,
到了这边,又到了那边。
我的躯体是僵硬在浅堵之旁,
短缩的颈项上流着碧血;
血的交流如悬崖下滴之泉水,
有声如寒夜里落叶之窸窣。
我的眼睛不明澈地在我脸上,
是凄冷地浮荡在雾里,灼闪于云端,
随流星共看这茫茫世界:
那儿有黑盗的胡须散漫于美女之乳上。
“我的小妹,已和其情人拥抱在月下。
害我的强暴,亦被利刃深刺在胸。”
于是我毁灭了仇与爱,
安眠在旷野,作古鬼之邻居。
呵,人间的岁月不断地飘忽去了,
我的骨肉之狼藉还等待着忠心的侍者!
但只见月儿表面,听虫儿呜咽,
与无数贪馋的蝇类前来凭吊叨光。
渴望
暮霭带来消息,游鸦遂呼啸其同伴,卸晚风飞去,似栖止于黛色的山后,唱舟女之歌与溪流谐和。
啊,我亦欲捷足地去吻我爱情之余芳,跑往幽谷,唤醒那因我而思梦的女王,起来和我作回旋跳舞或别种游戏,让小草弯腰,模仿我们的体态。
看,月光如新妇之羞怯,挨近树林、斜坡和浅堵,蟋蟀亦高唱忘忧之曲,这是大自然开始夜的演剧,奈我心因贫血而疲乏,无能随流星去参预。
我深盼新秋之雨,从斜晖所隐没处飘来,带给我诗歌之情绪,因我的心灵已饥荒着,正需要这种养料。或是街头的更夫,带点醉意的敲着锣儿,警醒人们的沉睡,并一齐打破我的寂寞!
磨炼
我不愿低吟或恸哭,
因恐怕美丽的诗句乃怨女之哀韵,
落泪又觉羞怯。
以疾苦的眼光替代颜色,
描画大自然之神秘,
看野花开了又谢。
心头的情绪随时光而变迁,
眉梢有欢乐的荒芜之痕迹,
但吾生之灵永如明月。
既能玩味着悲哀,
辨别命运的色彩,
可不必那爱情与苦恼的妥协。
啊,地狱之火焰已成灵魂的嘘气,
我无须上帝如乳妪,
抚摩我因奔波而疲乏之手足。
且偷这偶尔之半日的闲,
把头儿枕地,脚底朝天,
睡一无梦之大觉。
哀感
一
你总是以你的笑遮掩你的泪,
亲爱的,当我瞧见你流泪的时候:
“呕人……”
你含羞的说了,便低低地转过头去,
做出生气的样子,
但我可知道那洁白的袖口呵,
正擦去你脸上的泪珠;
你总是以你的笑遮掩你的泪!
二
小小的花蕊可以做我的坟墓,
柔弱的露珠便能够把我滴死,
我的巨灵,我的雄心,
只要是残叶的飘落都会震碎的,
啊,我是这般的渺小?
三
慈母为爱我,
青丝变白发;
我恨无以慰,
只得长流泪!
泪象春雨般,
尽向中心洒,
未见慈母笑,
儿心已粉碎!
四
云在天空飞!
萍随流水去!
嗟我姊与弟,
飘泊欲何之?
五
昔比天上云,
飘泊欲何之?
今是泥中絮,
欲飘飘不起!
六
望不见故乡呵,
重重绕在山头的迷雾!
我的心
我的心摇摇不定,
失了归所,又失了前程;
我愿我的心,
要飘便飘出远远的云外,
要沉便沉入深深的海底。
啊!这凄怆着苦恼着的心,
却只是摇摇地,摇摇地,
想飘不是,想沉也不是。
我听见我的心幽幽地哭泣了,
我的泪便悄悄地给以同情:
“心,我不愿你这般涕零呵!”
但我的心依样是哀哀地哭着不应。
唉!残若败叶的我的心,
你难道将永永的,永永的,
象这般凄凄地摇摇不定?
因为你
因为你我得到真实的生命,
我的酒不喝了,
牌不打了,
烟不吸了,
种种诚心的坏勾当都不干了,
只是沉醉地深吻着爱情甚若芳醇。
因为你我还得着久失的天真,
璀璨的、美丽的景象便盈溢我眼界,
我的脸上是怎样的浮泛着童真的美,
那一双深深的嘴角尤是惹人要亲。
我爱,自有了你,
我常常望着天宇微笑,
看那彩云,那明月,那星辰,
就觉得我心里都有这些希珍。
听,这都是因为你!
北海之月夜
淡淡的月光凄清地照遍一切,
红墙,黄瓦,与绿荫都变成灰白,
密密的树叶软被般盖着,
树下的草儿在熟睡。
朦胧的万汇之影,
片刻即永久的留在地上,
并激动我既静之情涛,
若晚霞之变幻。
击破沉寂的惟有远寺钟声与枝头鸟语,
共赞叹这难眠的凄清之月夜。
(原稿此处缺一行——编者注)
隐约有一对情人接吻在假山之凹处。
从傲松之顶吹来了轻风,
扰乱海水之清澈,树影之静寂,
万丈银丝遂在无际之空间荡漾,
呵!多情之月夜。
中央公园之小径写给您
艳阳未落到山上,
游人便都归去了。
这清爽之晚风,
与羞怯之纤月,
让我俩乐得独享;
呵,您呀,
你小心我……
来,神秘之夜
来,神秘之夜,
带来你所有的灰色之梦
在盈湿着泪水的枕边赠与我,
我将在这梦之灰色中
寻一块肥土,种下我的生命之芽。
我愿这生命之芽
不久便长出铁硬的叶与钢利的花,
让一切残花者的心都刺在这叶花之上;
有时候我吻这叶花上的种种罪恶之腥,
我将狂歌而痛笑,
贺祝我的生命之充实,
来呀,神秘之夜!
杂诗二首
一
狗叫是很讨厌的,
但可怕的却是闲人的眼睛,
也罢,你就躲躲藏藏的来吧!
二
你去了,明媚的月儿是跟着你没去的,
现在没去的月儿又明媚了,
但是,我的人,你呢?……
祈祷
我愿与青春之梦永绝,
因他带来了生之春意;
自从我的爱披上那白衣,
我的生便如颓败之叶。
在梦见我青春的一切,鸭群样蹒跚
来了——我的哀戚;
疲倦的眼瞥见那枕边的泪血,
我的心如被毒菌骚聚着咀嚼。
浅渚里之潮声的激荡,灯之沉默,
与古墓,黑影,
我感到一切善或恶的引诱和暗示,
惟,惟愿与青春之梦永绝!
我的人
我的人,你来,让我们挨着庞儿痛饮,
这海水是何等清莹!
罪恶如夜色般把这人间罩住——
永绝了晚祷钟声,拥拥攘攘的满是朦朦鬼影。
是不是我们的心已被人蹄蹂躏,
象泞泥中的糜烂花瓣?
来,我的人,让我们微笑的挨着庞儿痛饮,
这海水是何等清莹!
看,这海水是何等清莹?
我的人,来呀,让我们裸体的挨着庞儿痛饮!
无边的碧浪随我们深吻着纵横游泳,
此后呵,将永永的不见这人间朦朦的鬼影!
(摘)去你的黑色面网
(摘)去你的黑色面网,
我见到蔷薇和雪花溶合的颜色;
怯怯地低下我的头去,
你以为是害羞吗?
我的灵因你的秀眼而生动,
但刹那便归沉寂,如既熄之灯,
为你强忍着的泪,
终流在你之微笑里。
你之微笑如温暖之春,
能使枯枝生芽,死草复青,
而在我的心只更其凄楚,
因不堪受宠如失母之孤儿。
当你伸展手臂来与我亲近,
我惊喜,但终于不安而颤栗:
辜负你温暖的柔情,
默默地望(向)你凝视着。
呵,赋有春之美丽的姑娘!
月光裸浴在碧波,
愿你把柔情赠给海沫;
我喜欢你,但我是爱神的囚犯!
海天无限
海天无限——苍苍的海水接连着灰色的天,
辽远辽远地望不见树杪山巅,
故乡与坟墓也潜隐在我心的一隅,
看,刹那间飞鸿万里,我呀今日飘到这天边。
到几时才会狂饮芳醇般深吻这海水,
让我的残躯浮沉在浪里,幽灵灼闪在云端,
窥视这人间的倾轧、残杀,
冷酷、嫉妒与多情都水上暮烟?
处在这鬼怪淫乱的世界,我的心疲乏如久战的勇士,
无力重负着“使命”再向那黑暗去窥探;
只愿有一日,我的疲乏的心,突如睡狮怒起,
喷吐那海水亦无能淹灭的狂火烧掉这人间。
唉,恶毒的炮火毁坏我故乡只剩得颓垣残瓦,
我童时的精粹也在这毒劫里遭殃;
到处都满着残废的冷骨与腐尸了,
那故园的春色到今日呵也不见鸟声花影!
索性让鬼怪们攘攘挤挤地去作他们的盛会,
我呵,我且把痛苦的心掷下那狂澜;
敏感的诗人也无处寻觅我的烦恼,
因堆在我心头的印象随着浪花溃散。
我是决计跟海鸥去流浪了,
把一切都深埋在海底,飘游在天边;
或是孤独的踞坐于荒山之畔,
望白杨树下的骷髅沉思我的爱恋。
海天无限——苍苍地海水接连着灰色的天,
辽远辽远地望不见树杪山巅,
故乡与坟墓也潜隐在我心的一隅,
看,刹那间飞鸿万里,我呀今日飘到天边。
死之坚决
呵,不死之人兽,
我惧怕你,因你的兽性将传流千子万孙,
宇宙间惟有你是万能,
但所有的罪恶也从你的心中播种。
你的铁蹄既踏碎我的一切,
为什么不盲灭我的眼睛,
使我看不见你的伪饰的笑貌,
明澈如皓月照着黑暗?
我已不再事祈祷与希望了,
因你即万汇主宰之上帝,
我将毁灭我所有,
仅把既碎之心随白云远遁。
但,假如我有力火葬你,
仅违背造物原理吗?
我已不再事祈祷与希望了,
因你即万汇主宰之上帝!
泪之谐和
“人间筑满了茅厕,
粪蛆将占领这世界,
你,倨傲的诗人,
远去,惟海水能与心琴谐和!”
痛哭这哀声,
我的心震撼如风前“铁马”,
生的足声既如熄灭之灯,
我也不需要所谓上帝。
奴隶向仇人作揖,
淫声随清风而飘,
我的烦恼遂蜂拥来!
因傍徨在热血中的心无处寄托。
击碎泥鼓,终不见鼓声,
我的哀戚也惟有死骨能知道,
故春色染上全城,
而我的心还是灰样的。
呵,看那瓦端雨点,
我明瞭生命之神秘,
丢下一束诗歌,
即所谓“代价”吗?
我只愿飘去这人间,
巨翼的鹏鸟也难追逐,
我远去了,那不可拔的
烦恼之苗,让世人去疾笑!
悲哀的放浪
尽我手足之本能的舞蹈,
狂歌在肉与酒,黄金,女人之里面,
但至人静夜深,我寂寂地,
痛哭了,终又狂笑。
我是这样的放浪形骸,
纤织那已被毁灭之梦,
把心灵之魂葬到深渊,
看春去秋来,以血继泪。
因我探手到黑暗,
独不见爱我的骷髅,
悲哀遂深刻我心中,
与我相依到现在。
我曾愿癫狗吞去那明月,
跑到山间向人间狂吠,
将明月所感受的我之悲哀,
警醒一切顽石。
但终不想宇宙之无穷和有心,
惟愿铁树开花,花蕊含毒,
让无赖之徒满足其欲壑,
倒毙在我流泪之眼底。
祷告与呻吟终是卑怯的,
我赞颂临死还奋威之勇兽,
呵,狂歌在肉与酒,黄金,女人之里面,
这沉重之悲哀,我将放浪而决绝!
歌颂
没有我所要见的字,
我撕碎一切字典,
更将我的诗歌付炬,
因我的心灵和字典一样。
春莺是惯唱赞美之歌,
但在你面前只是缄默,
便除掉你的天赋眉眼,
蔷薇也终须羞怯。
呵,“绝伦”的少女,
惟一的上帝之模特儿,
香娜斯将怀疑所有艺术,
倘若她看见到你。
我所谓诗人,
也将明月视为黑暗,
愿灵魂化作纤纤碧草,
在你裸体的脚下沉睡!
落拓
夜夜躲藏在古庙里将神橱作榻,
脱了破烂的青鞋拍去上面泥灰,
满着尘土的长发遮到恹恹眼前,
遂隔绝恶毒的一切羞耻的疾笑,
睡着并不曾做梦的安静的睡眠。
到晨曦显露的时候又踯躅在江边,
把指头写下来的图画低声地叫卖,
(倘若道上的行人都如悠悠的流水),
也愿意卖去肮脏的袜子苟能得钱。
心之一瞥
一切希望从我的微笑中消灭,
愁情依然封锁我满面,
呵,我爱,莫想念我吧——
让我如海上的燕子,
努力地蹁跹于迷茫之前路。
你悄悄地躲在暗室中,是在哭吗?
哀戚花香般窜进我俩的灵府,——
这是黑暗占领着人间,
抑神明把一切眼睛收转?
但呵,我都不愿你流泪。
我静听扇声呜呜的响,
雄展着的眼睛也闭上了:
我爱!我愿那微风能扑息你心头的热烈。
因悲愤乃极恶之蛇,
会残害你生命的璀璨。
我已决定重苦我疲乏的脚,
随虫鸣或鬼泣而隐没此身,
剩下那既往之梦,
在无底之深夜里,
如墓上之衰草听你的心琴独奏。
我不要
收转你的眼泪,
发香和所有浅笑,
因我的爱情是要纯洁的。
你,虽是美极了,
但惜乎市侩之狡脸曾占据你心中,
终使我感着“缺憾”。
当你频笑走来,
(是何等温意的多情呵!)
我的灵魂是愁惨着。
勿纠缠我吧,
速将你的富有赠给愿饮残羹的人,
彼当能给你以浅薄的满足!
生之枯萎
烦恼是我们的世界,
我们统治在彼权威之一部,
如黑暗的狱中之囚徒,
永不得一饱清风。
我们叹息在地壳之凹处,
苦唱人类之命运,
虽不爱“春夏秋冬”,
却留连着“夕阳孤坟”。
呵,骆驼背上之长居,
将美花开遍广漠之沙漠,
终于万象共淫荡的欢乐着,
我们独憔悴在繁华之野。
蚊虫与人兽呼号着奔窜,
偌大之空间一无隙地,
所有的水源全干涸了,
我们的心灵遂疲乏着。
飘泊
疲乏的瘦削的脚儿,
踏这苍茫的大地,
越过黑海,再渡长江,
又无休息地来往在洞庭湖上。
那海上的暴风,江面的霉雨,
饱我心灵之囊的饥饿。
严冬阔步地来了
严冬阔步地来了,
(以灰色的披衫做护卫!)
赶走孱弱的秋,
却留下秋之衰败。
在万籁无声的夜间,
冷风遂骤然称霸,
侵略了麻雀与喷泉的细语,
并战栗健壮,
曾缠绕在我脚边的浅草,
褪尽了淡黄,无力地,
萎缩于荒凉地面,
似啜泣其命运之末途。
我本骚人,何堪对这肃杀!
呵,古松既不能挽住斜阳,
我无须乎低语枯枝:
是一样的死亡呵,你们与我!
我成了叛者
诗神原是我的主宰,
他曾与我以生命的凭证——
狂歌之源与痛苦之因,
因而我存在于渺茫之世纪。
但如今为了爱,
我成了叛者:
无心于诗神的意旨,
只想那少女的流盼!
我弛怠了所有创作,
终日沉溺于幻想:
见燕羽剪断斜晖,
疑是裙裾之飘舞。
我以灵魂为冒险的尝试,
锻炼温柔之手的抚摩,
但心血的腾跃,余泪的点滴,
即是这抚摩之酬报。
消遣
我不学文人兴叹,
咒诅人间的罪恶;
倘若宇宙是一片乐土,
从何处得知苦恼之神秘?
既生于这大地,
当如细心之厨子,
备尝友谊的寂寞,爱情的狡猾,
使生命充满酒与泪之余滴。
但不必辜负青春,
禁欲,或压抑情绪之迁变;
在山巅,在海上,在旷野,
可舞蹈而歌,如狂狼之得意。
感到了孤独时候,
则闭目思故园之荒芜,
极力招春光前来,
引黄莺歌唱在耳际。
在滑稽的时代里
在滑稽的时代里,
不必挺戈呼喊,
或带点武士之色,
只要年青,皆可成危险之人物。
因忠孝而成之活尸,
忽变为无上之偶像,
被刻上一句隽语:
“看呵,这才是良民之代表!”
腐败的道德遂复活了,
又如好淫之女子,
卖弄其姿色,
重造无限之冤孽。
礼教之荒园,亦变成戏院,
彻夜地响着锣鼓,
诱惑那无知之人们,
为其忠实之座客。
总之,在滑稽的时代里,
一切反古了,
且因强暴者之权力,
另造了无数真理!
诗人如弓手
诗人如弓手,
语言是其利箭,
无休止地向罪恶射击,
不计较生命之力的消耗。
但永远在苦恼中跋涉,
未能一践其理想:
扑灭残酷之人性,
盼春光普照于世界。
是以在心头,
充满了悲哀与愤怒;
终于疲乏了,
让残余的愿望,怜悯其身世。
既经过若干世纪,
亦难免有幸运的人们,
以冷笑或嘲弄之声,
盘旋其墓侧,为诗人死后之酬报。
杂想
我见了猫儿追逐,
想到色情狂之人类,
当其贪欢之时,
甚于猛兽之搏斗。
忘了虚伪之礼貌,
灵魂则成为一种记忆,
或如一句空泛的语言,
无补于实际之残酷。
因那潜隐的蛮性之败露,
是人心如狼胆的证明,
遂宣布一切的温爱,
乃聪明的人类之面具。
即暴雨成泽,
淹没了桥梁、田野及山坡,
万户绝早晚之炊烟,
那欲火之苗,仍待时而伸展。
初雪
看天之远近,
全现阴阴的欲雨之色,
四处无日光之影,
惟有寒风吹来,频添许多冷战。
模糊里有一只乌鸦,
孤独地,飞翔、巡视,
似诧异这空中,
何以变成如此之单调。
从黯澹的凝深处,
悄悄的,骤然变样——
飞来了柔软,纷纷,
如无声地飘落之花瓣。
在神秘的一顷,
红墙与古树尽变白头,
一切都披孝衣,
宇宙如新丧之少妇。
我喜欢你痛哭
我喜欢你痛哭,
甚于你甜蜜的言语,
因眼泪狼藉,
是我们的恋爱之焦点。
我问你生活的意义,
你遥指那出山的红日;
我亦觉得:演爱情之剧,
不放火则须流血。
所以,那明月,那花香,
那种温情的故事,
纵然是人们的宝物,
也不合我们的需要。
充满在我们心中,
乃一片癫狂,
与超乎万有的,
无上的热之力。
肉的气息
我知道白兰蒂之力,
可使人迷乱和沉醉,
然而这酒性的剧烈,
远不如人类的肉之气息。
是以在这世上,
便添了新的事故,
欺诈或谋害,
心为欲望所占据。
即在男女的恋爱,
当其狂热之时,
微笑与眼光纵代表神圣,
亦难免本能之冲动。
何以在灵魂之中,
无论是如何的美丽,
清洁和光明,
总带点肉的气息?
自祷
呵,被打击的心,我愿你长为欢乐之客,不受苦恼之光的芒刺;倘若发现了不幸之事实,亦愿你如圣者不计较其恶意之分量。
在一个深夜里,一切静寂了,(除了我的爱人在枕畔的呼吸!)但你在甜蜜的爱情之中,忽作哀音,痛哭那意外的变故,将无数黯澹之旧影的碎片,使我失眠而神伤。我又领略了孤雁之声的感动!
呵,我的隐痛,如深谷之黑暗,永不见光明来抚摩;倘若我公布了这衷情,当使那灿烂之朝霞,变成初死之女的乳白之颜色,为哀悼我的命运之表证。我并愿接受失群之鸟的啼声,以助长我的悲哀之情绪,益增我热情之火的狂炽。但我终是弱者,不敢仰天狂呼,说出我的损失之重大,我只能悄悄的哀恳:恳求你,我的爱,赐我以恩典,表现你心之趋向,好使我成一个幸福的歌者或不幸的流落之穷徒:我愿你不要神秘!“啊啊我何以没有坚强意志,为自己的生活之方针?这因我在过去的时光里,已成为失却灵魂之奴隶,忠实的跪于爱的脚旁,受其支配,是以我无力去反叛,向她索还我之所有。虽然,她曾以纷落之眼泪,和呜咽之声,证明其苦衷与诚意,欲我恢复活泼,成欢乐的人,但可惜这感动之词色,终因行为之暖昧,仍如甜蜜的言语之不可靠。我于是多疑,终日彷徨于冲突思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