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望舒草 [book_author]戴望舒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诗集,完结 [book_length]10803 [book_dec]抒情诗集。戴望舒著。上海复兴书局1933年出版。收1927—1932年的诗作四十一首。诗作大多以象征的意象和超现实的境界,显示三十年代都市青年追求与幻灭的矛盾心态,少数诗篇则具有现实主义精神 [book_img]Z_20417.jpg [book_title]印象 是飘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铃声吧, 是航到烟水去的 小小的渔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真珠; 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 它轻轻地敛去了 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 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 迢遥的,寂寞的呜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book_title]到我这里来 到我这里来,假如你还存在着, 全裸着,披散了你的发丝: 我将对你说那只有我们两人懂得的话。 我将对你说为什么蔷薇有金色的花瓣, 为什么你有温柔而馥郁的梦, 为什么锦葵会从我们的窗间探首进来。 人们不知道的一切我们都会深深了解, 除了我的手的颤动和你的心的奔跳; 不要怕我发着异样的光的眼睛, 向我来:你将在我的臂间找到舒适的卧榻。 可是,啊,你是不存在着了, 虽则你的记忆还使我温柔地颤动, 而我是徒然地等待着你,每一个傍晚, 在菩提树下,沉思地,抽着烟。 [book_title]祭日 今天是亡魂的祭日, 我想起了我的死去了六年的友人。 或许他已老一点了,怅惜他爱娇的妻, 他哭泣着的女儿,他剪断了的青春。 他一定是瘦了,过着飘泊的生涯,在幽冥中, 但他的忠诚的目光是永远保留着的, 而我还听到他往昔的熟稔有劲的声音, “快乐吗,老戴?” (快乐,唔,我现在已没有了。) 他不会忘记了我:这我是很知道的, 因为他还来找我,每月一二次,在我梦里, 他老是饶舌的,虽则他已归于永恒的沉寂, 而他带着忧郁的微笑的长谈使我悲哀。 我已不知道他的妻和女儿到哪里去了, 我不敢想起她们,我甚至不敢问他,在梦里; 当然她们不会过着幸福的生涯的, 像我一样,像我们大家一样。 快乐一点吧,因为今天是亡魂的祭日; 我已为你预备了在我算是丰盛了的晚餐。 你可以找到我园里的鲜果, 和那你所嗜好的陈威士忌酒。 我们的友谊是永远地柔和的, 而我将和你谈着幽冥中的快乐和悲哀。 [book_title]烦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 说是辽远的海的怀念。 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原故,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原故: 说是辽远的海的怀念, 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 [book_title]百合子 百合子是怀乡病的可怜的患者, 因为她的家是在灿烂的樱花丛里的; 我们徒然有百尺的高楼和沉迷的香夜, 但温煦的阳光和朴素的木屋总常在她缅想中。 她度着寂寂的悠长的生涯, 她盈盈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 人们说她冷漠的是错了, 因为她沉思的眼里是有着火焰。 她将使我为她而憔悴吗? 或许是的,但是谁能知道? 有时她向我微笑着, 而这忧郁的微笑使我也坠入怀乡病里。 她是冷漠的吗?不。 因为我们的眼睛是秘密地交谈着; 而她是醉一样地合上了她的眼睛的, 如果我轻轻地吻着她花一样的嘴唇。 [book_title]八重子 八重子是永远地忧郁着的, 我怕她会郁瘦了她的青春。 是的,我为她的健康挂虑着, 尤其是为她的沉思的眸子。 发的香味是簪着辽远的恋情, 辽远到要使人流泪; 但是要使她欢喜,我只能微笑, 只能像幸福者一样地微笑。 因为我要使她忘记她的孤寂, 忘记萦系着她的渺茫的乡思, 我要使她忘记她在走着 无尽的,寂寞的凄凉的路。 而且在她的唇上,我要为她祝福, 为我的永远忧郁着的八重子, 我愿她永远有着意中人的脸, 春花的脸,和初恋的心。 [book_title]我的素描 辽远的国土的怀念者, 我,我是寂寞的生物。 假如把我自己描画出来, 那是一幅单纯的静物写生。 我是青春和衰老的集合体, 我有健康的身体和病的心。 在朋友间我有爽直的声名, 在恋爱上我是一个低能儿。 因为当一个少女开始爱我的时候, 我先就要栗然地惶恐。 我怕着温存的眼睛, 像怕初春青空的朝阳。 我是高大的,我有光辉的眼; 我用爽朗的声音恣意谈笑。 但在悒郁的时候,我是沉默的, 悒郁着,用我二十四岁的整个的心。 [book_title]单恋者 我觉得我是在单恋着, 但是我不知道是恋着谁: 是一个在迷茫的烟水中的国土吗, 是一枝在静默中零落的花吗, 是一位我记不起的陌路丽人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的胸膨胀着, 而我的心悸动着,像在初恋中。 在烦倦的时候, 我常是暗黑的街头的踯躅者, 我走遍了嚣嚷的酒场, 我不想回去,好像在寻找什么。 飘来一丝媚眼或是塞满一耳腻语, 那是常有的事。 但是我会低声说: “不是你!”然后踉跄地又走向他处。 人们称我为“夜行人”, 尽便吧,这在我是一样的; 真的,我是一个寂寞的夜行人。 而且又是一个可怜的单恋者。 [book_title]老之将至 我怕自己将慢慢地慢慢地老去, 随着那迟迟寂寂的时间, 而那每一个迟迟寂寂的时间, 是将重重地载着无量的怅惜的。 而在我坚而冷的圈椅中,在日暮, 我将看见,在我昏花的眼前 飘过那些模糊的暗淡的影子: 一片娇柔的微笑,一只纤纤的手, 几双燃着火焰的眼睛, 或是几点耀着珠光的眼泪。 是的,我将记不清楚了: 在我耳边低声软语着 “在最适当的地方放你的嘴唇”的, 是那樱花一般的樱子吗? 那是茹丽萏吗,飘着懒倦的眼 望着她已卸了的锦缎的鞋子?…… 这些,我将都记不清楚了, 因为我老了。 我说,我是担忧着怕老去, 怕这些记忆凋残了, 一片一片地,像花一样; 只留着垂枯的枝条,孤独地。 [book_title]前夜 一夜的纪念,呈呐鸥兄 在比志步尔启碇的前夜, 托密的衣袖变作了手帕, 她把眼泪的着唇脂拭在上面, 要为他壮行色,更加一点粉香。 明天会有太淡的烟和太淡的酒, 和磨不损的太坚固的时间, 而现在,她知道应该有怎样的忍耐: 托密已经醉了,而且疲倦得可怜。 这个有橙花香味的南方的少年, 他不知道明天只能看见天和海—— 或许在“家,甜蜜的家”里他会康健些, 但是他的温柔的亲戚却要更瘦,更瘦。 [book_title]我的恋人 我将对你说我的恋人, 我的恋人是一个羞涩的人, 她是羞涩的,有着桃色的脸, 桃色的嘴唇,和一颗天青色的心。 她有黑色的大眼睛, 那不敢凝看我的黑色的大眼睛—— 不是不敢,那是因为她是羞涩的; 而当我依在她胸头的时候, 你可以说她的眼睛是变换了颜色, 天青的颜色,她的心的颜色。 她有纤纤的手, 它会在我烦忧的时候安抚我, 她有清朗而爱娇的声音, 那是只向我说着温柔的, 温柔到销熔了我的心的话的。 她是一个静娴的少女, 她知道如何爱一个爱她的人, 但是我永远不能对你说她的名字, 因为她是一个羞涩的恋人。 [book_title]村姑 村里的姑娘静静地走着, 提着她的蚀着青苔的水桶; 溅出来的冷水滴在她的跣足上, 而她的心是在泉边的柳树下。 这姑娘会静静地走到她的旧屋去, 那在一棵百年的冬青树荫下的旧屋, 而当她想到在泉边吻她的少年, 她会微笑着,抿起了她的嘴唇。 她将走到那古旧的木屋边, 她将在那里惊散了一群在啄食的瓦雀, 她将静静地走到厨房里, 又静静地把水桶放在干刍边。 她将帮助她的母亲造饭, 而从田间回来的父亲将坐在门槛上抽烟, 她将给猪圈里的猪喂食, 又将可爱的鸡赶进它们的窠里去。 在暮色中吃晚饭的时候, 她的父亲会谈着今年的收成, 他或许会说到他的女儿的婚嫁, 而她便将羞怯地低下头去。 她的母亲或许会说她的懒惰, (她打水的迟延便是一个好例子,) 但是她会不听到这些话, 因为她在想着那有点鲁莽的少年。 [book_title]野宴 对岸青叶荫下的野餐, 只有百里香和野菊作伴; 河水已洗涤了碍人的礼仪, 白云遂成为飘动的天幕。 那里有木叶一般绿的薄荷酒, 和你所爱的芬芳的腊味, 但是这里有更可口的芦笋 和更新鲜的乳酪。 我的爱软的草的小姐, 你是知味的美食家: 先尝这开胃的饮料, 然后再试那丰盛的名菜。 [book_title]三顶礼 引起寂寂的旅愁的, 翻着软浪的暗暗的海, 我的恋人的发, 受我怀念的顶礼。 恋之色的夜合花, 佻■的夜合花, 我的恋人的眼, 受我沉醉的顶礼。 给我苦痛的螫的, 苦痛的但是欢乐的螫的, 你小小的红翅的蜜蜂, 我的恋人的唇, 受我怨恨的顶礼。 [book_title]二月 春天已在野菊的头上逡巡着了, 春天已在斑鸠的羽上逡巡着了, 春天已在青溪的藻上逡巡着了, 绿荫的林遂成为恋的众香国。 于是原野将听倦了谎话的交换, 而不载重的无邪的小草 将醉着温软的皓体的甜香; 于是,在暮色冥冥里, 我将听了最后一个游女的惋叹, 拈着一枝蒲公英缓缓地归去。 [book_title]小病 从竹帘里漏进来的泥土的香, 在浅春的风里它几乎凝住了; 小病的人嘴里感到了莴苣的脆嫩, 于是遂有了家乡小园的神往。 小园里阳光是常在芸苔的花上吧, 细风是常在细腰蜂的翅上吧, 病人吃的莱菔的叶子许被虫蛀了, 而雨后的韭菜却许已有甜味的嫩芽了。 现在,我是害怕那使我脱发的饕餮了, 就是那滑腻的海鳗般美味的小食也得斋戒, 因为小病的身子在浅春的风里是软弱的, 况且我又神往于家园阳光下的莴苣。 [book_title]款步(一) 这里是爱我们的苍翠的松树, 它曾经遮过你的羞涩和我的胆怯, 我们的这个同谋者是有一个好记性的, 现在,它还向我们说着旧话,但并不揶揄。 还有那多嘴的深草间的小溪, 我不知道它今天为什么缄默: 我不看见它,或许它已换一条路走了, 饶舌着,施施然绕着小村而去了。 这边是来做夏天的客人的闲花野草, 它们是穿着新装,像在婚筵里, 而且在微风里对我们作有礼貌的礼敬, 好像我们就是新婚夫妇。 我的小恋人,今天我不对你说草木的恋爱, 却让我们的眼睛静静地说我们自己底, 而且我要用我的舌头封住你的小嘴唇了, 如果你再说:我已闻到你的愿望的气味。 [book_title]款步(二) 答应我绕过这些木棚, 去坐在江边的游椅上。 啮着沙岸的永远的波浪, 总会从你投出着的素足 撼动你抿紧的嘴唇的。 而这里,鲜红并寂静得 与你底嘴唇一样的枫林间, 虽然残秋的风还未来到, 但我已经从你的缄默里, 觉出了它的寒冷。 [book_title]过时 说我是一个在怅惜着, 怅惜着好往日的少年吧, 我唱着我的崭新的小曲, 而你却揶揄:多么“过时!” 是呀,过时了,我的“单恋女” 都已经变作妇人或是母亲, 而我,我还可怜地年轻—— 年轻?不吧,有点靠不住。 是呀,年轻是有点靠不住, 说我是有一点老了吧! 你只看我拿手杖的姿态 它会告诉你一切,而我的眼睛亦然。 老实说,我是一个年轻的老人了: 对于秋草秋风是太年轻了, 而对于春月春花却又太老。 [book_title]有赠 谁曾为我束起许多花枝, 灿烂过又憔悴了的花枝, 谁曾为我穿起许多泪珠, 又倾落到梦里去的泪珠? 我认识你充满了怨恨的眼睛, 我知道你愿意缄在幽暗中的话语, 你引我到了一个梦中, 我却又在另一个梦中忘了你。 我的梦和我的遗忘中的人, 哦,受过我暗自祝福的人, 终日有意地灌溉着蔷薇, 我却无心地让寂寞的兰花愁谢。 [book_title]游子谣 海上微风起来的时候, 暗水上开遍青色的蔷薇。 ——游子的家园呢? 篱门是蜘蛛的家, 土墙是薜荔的家, 枝繁叶茂的果树是鸟雀的家。 游子却连乡愁也没有, 他沉浮在鲸鱼海蟒间: 让家园寂寞的花自开自落吧。 因为海上有青色的蔷薇, 游子要萦系他冷落的家园吗? 还有比蔷薇更清丽的旅伴呢。 清丽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园, 游子的乡愁在那里徘徊踯躅。 唔,永远沉浮在鲸鱼海蟒间吧。 [book_title]秋绳 木叶的红色, 木叶的黄色, 木叶的土灰色: 窗外的下午! 用一双无数的眼睛, 衰弱的苍蝇望得昏眩。 这样窒息的下午啊! 它无奈地搔着头搔着肚子。 木叶,木叶,木叶, 无边木叶萧萧下。 玻璃窗是寒冷的冰片了, 太阳只有苍茫的色泽。 巡回地散一次步吧! 它觉得它的脚软。 红色,黄色,土灰色, 昏眩的万花筒的图案啊! 迢遥的声音,古旧的, 大伽蓝的钟磬?天末的风? 苍蝇有点僵木, 这样沉重的翼翅啊! 飘下地,飘上天的木叶旋转着, 红色,黄色,土灰色的错杂的回轮。 无数的眼睛渐渐模糊,昏黑, 什么东西压到轻绡的翅上, 身子像木叶一般地轻, 载在巨鸟的翎翮上吗? [book_title]夜行者 这里他来了:夜行者! 冷清清的街上有沉着的跫音, 从黑茫茫的雾, 到黑茫茫的雾。 夜的最熟稔的朋友, 他知道它的一切琐碎, 那么熟稔,在它的熏陶中 他染了它一切最古怪的脾气。 夜行者是最古怪的人。 你看他走在黑夜里: 戴着黑色的毡帽, 迈着夜一样静的步子。 [book_title]微辞 园子里蝶褪了粉蜂褪了黄, 则木叶下的安息是允许的吧, 然而好弄玩的女孩子是不肯休止的, “你瞧我的眼睛,”她说,“它们恨你!” 女孩子有恨人的眼睛,我知道, 她还有不洁的指爪, 但是一点恬静和一点懒是需要的, 只瞧那新叶下静静的蜂蝶。 魔道者使用曼陀罗根或是枸杞, 而人却像花一般地顺从时序, 夜来香娇妍地开了一个整夜, 朝来送入温室一时能重鲜吗? 园子都已恬静, 蜂蝶睡在新叶下, 迟迟的永昼中 无厌的女孩子也该休止。 [book_title]妾薄命 一枝,两枝,三枝, 床巾上的图案花 为什么不结果子啊! 过去了:春天,夏天,秋天。 明天梦已凝成了冰柱; 还会有温煦的太阳吗? 纵然有温煦的太阳,跟着檐溜, 去寻坠梦的丁冬吧! [book_title]少年行 是簪花的老人呢, 灰暗的篱笆披着茑萝; 旧曲在颤动的枝叶间死了, 新蜕的蝉用单调的生命赓续。 结客寻欢都成了后悔, 还要学少年的行蹊吗? 平静的天,平静的阳光下, 烂熟的果子平静地落下来了。 [book_title]旅思 故乡芦花开的时候, 旅人的鞋跟染着征泥, 粘住了鞋跟,粘住了心的征泥, 几时经可爱的手拂拭? 栈石星饭的岁月, 骤山骤水的行程: 只有寂静中的促织声, 给旅人尝一点家乡的风味。 [book_title]不寐 在沉静底音波中, 每个爱娇的影子 在眩晕的脑里 作瞬间的散步; 只是短促的瞬间, 然后列成桃色的队伍, 月移花影地淡然消溶, 飞机上的阅兵式。 掌心抵着炎热的前额, 腕上有急促的温息; 是那一宵的觉醒啊? 这种透过皮肤的温息。 让沉静底最高的音波, 来震破脆弱的耳膜吧。 窒息的白色帐子,墙…… 什么地方去喘一口气呢? [book_title]深闭的园子 五月的园子 已花繁叶满了, 浓荫里却静无鸟喧。 小径已铺满苔藓, 而篱门的锁也锈了—— 主人却在迢遥的太阳下。 在迢遥的太阳下, 也有璀璨的园林吗? 陌生人在篱边探首, 空想着天外的主人。 [book_title]灯 士为知己者用, 故承恩的灯 遂做了恋的同谋人。 作憧憬之雾的 青色的灯, 作色情之屏的 桃色的灯。 因为我们知道爱灯, 如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为供它的法眼的鉴赏 我们展开秘藏的风俗画: 灯却不笑人的风魔。 在灯的友爱的光里, 人走进了美容院; 千手千眼的技师, 替人匀着最宜雅的脂粉, 于是我们便目不暇给。 太阳只发着学究的教训, 而灯光却作着亲切的密语, 至于交头接耳的暗黑, 便是饕餮者的施主了。 [book_title]寻梦者 梦会开出花来的, 梦会开出姣妍的花来的; 去求无价的珍宝吧。 在青色的大海里, 在青色的大海的底里, 深藏着金色的贝一枚。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 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 然后你逢到那金色的贝。 它有天上的云雨声, 它有海上的风涛声, 它会使你的心沉醉。 把它在海水里养九年, 把它在天水里养九年, 然后,它在一个暗夜里开绽了。 当你鬓发斑斑了的时候, 当你眼睛朦胧了的时候, 金色的贝吐出桃色的珠。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怀里,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枕边, 于是一个梦静静地升上来了。 你的梦开出花来了, 你的梦开出姣妍的花来了, 在你已衰老了的时候。 [book_title]古神祠前 古神祠前逝去的 暗暗的水上, 印着我多少的 思量的轻轻的脚迹, 比长脚的水蜘蛛, 更轻更快的脚迹。 从苍翠的槐树叶上, 它轻轻地跃到 饱和了古愁的钟声的水上, 它掠过涟漪,踏过荇藻, 跨着小小的,小小的 轻快的步子走。 然后,踌躇着, 生出了翼翅…… 它飞上去了, 这小小的蜉蝣, 不,是蝴蝶,它翩翩飞舞, 在芦苇间,在红蓼花上; 它高升上去了, 化作一只云雀, 把清音撒到地上…… 现在它是鹏鸟了。 在浮动的白云间, 在苍茫的青天上, 它展开翼翅慢慢地, 作九万里的翱翔, 前生和来世的逍遥游。 它盘旋着,孤独地, 在迢遥的云山上, 在人间世的边际, 长久地,固执到可怜。 终于,绝望地, 它疾飞回到我心头 在那儿忧愁地蛰伏。 [book_title]见毋忘我花 为你开的 为我开的毋忘我花, 为了你的怀念, 为了我的怀念, 它在陌生的太阳下, 陌生的树林间, 谦卑地,悒郁地开着。 在僻静的一隅, 它为你向我说话, 它为我向你说话; 它重数我们用凝望 远方潮润的眼睛 在沉默中所说的话, 而它的语言又是 像我们的眼一样沉默。 开着吧,永远开着吧, 挂虑我们的小小的青色的花。 [book_title]微笑 轻岚从远山飘开, 水蜘蛛在静水上徘徊; 说吧:无限意,无限意。 有人微笑, 一颗心开出花来, 有人微笑, 许多脸儿忧郁起来。 做定情之花带的点缀吧, 做迢遥之旅愁的凭借吧。 [book_title]霜花 九月的霜花, 十月的霜花, 雾的娇女, 开到我鬓边来。 装点着秋叶, 你装点了单调的死, 雾的娇女, 来替我簪你素艳的花。 你还有珍珠的眼泪吗? 太阳已不复重燃死灰了。 我静观我鬓丝的零落, 于是我迎来你所装点的秋。 [book_title]流水 在寂寞的黄昏里, 我听见流水嘹亮的言语: “穿过暗黑的,暗黑的林, 流到那边去! 到升出赤色的太阳的海去! “你,被践踏的草和被弃的花, 一同去,跟着我们的流一同去。 “冲过横在路头的顽强的石, 溅起来,溅起浪花来, 从它上面冲过去! “泻过草地,泻过绿色的草地, 没有踌躇或是休止, 把握住你的意志。 “我们是各处的水流的集体, 从山间,从乡村, 从城市的沟渠…… 我们是力的力。 “决了提防,破了闸! 阻拦我们吗? 你会看见你的毁灭。……” 在一个寂寂的黄昏里, 我看见一切的流水, 在同一个方向中, 奔流到太阳的家乡去。 [book_title]我们的小母亲 机械将完全地改变了,在未来的日子—— 不是那可怖的汗和血的榨床, 不是驱向贫和死的恶魔的大车。 它将成为可爱的,温柔的, 而且仁慈的,我们的小母亲, 一个爱着自己的多数的孩子的, 用有力的,热爱的手臂, 紧抱着我们,抚爱着我们的 我们这一类人的小母亲。 是啊,我们将没有了恐慌,没有了憎恨, 我们将热烈地爱它,用我们多数的心。 我们不会觉得它是一个静默的铁的神秘, 在我们,它是一颗充着慈爱的血的心的, 一个人间的孩子们的母亲。 于是,我们将劳动着,相爱着, 在我们的小母亲的怀里; 在我们的小母亲的怀里, 我们将互相了解, 更深切地互相了解…… 而我们将骄傲地自庆着, 是啊,骄傲地,有一个 完全为我们的幸福操作着 慈爱地抚育着我们的小母亲, 我们的有力的铁的小母亲! [book_title]昨晚 我知道昨晚在我们出门的时候, 我们的房里一定有一次热闹的宴会, 那些常被我的宾客们当作没有灵魂的东西, 不用说,都是这宴会的佳客: 这事情我也能容易地觉出, 否则这房里决不会零乱, 不会这样氤氲着烟酒的气味。 它们现在是已经安分守己了, 但是扶着残醉的洋娃娃却眨着眼睛, 我知道她还会撒痴撒娇: 她的头发是那样地蓬乱,而舞衣又那样地皱, 一定的,昨晚她已被亲过了嘴。 那年老的时钟显然已喝得太多了, 他还渴睡着,而把他的职司忘记; 拖鞋已换了方向,易了地位, 他不安静地躺在床前,而横出榻下。 粉盒和香水瓶自然是最漂亮的娇客, 因为她们是从巴黎来的, 而且准跳过那时行的“黑底舞”; 还有那个龙钟的磁佛,他的年岁比我们还大, 他听过我祖母的声音,又受过我父亲的爱抚, 他是慈爱的长者,他必然居过首席。 (他有着一颗什么心会和那些后生小子和谐?) 比较安静的恐怕只有那桌上的烟灰盂, 它是昨天刚在大路上来的,它是生客。 还有许许多多的有伟大的灵魂的小东西, 它们现在都已敛迹,而且又装得那样规矩, 它们现在是那样安静,但或许昨晚最会胡闹。 对于这些事物的放肆我倒并不嗔怪, 我不会发脾气,因为像我们一样, 它们在有一些的时候也应得狂欢痛快。 但是我不懂得它们为什么会胆小害怕我们, 我们不是严历的主人,我们愿意它们同来! 这些我们已有过了许多证明, 如果去问我的荷兰烟斗,它便会讲给你听。 [book_title]秋天的梦 迢遥的牧女的羊铃, 摇落了轻的树叶。 秋天的梦是轻的, 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恋。 于是我的梦静静地来了, 但却载着沉重的昔日。 哦,现在,我是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 [book_title]你这样的女人 你 丁香花一样清香淡雅的女子 一袭紫衣 及腰的长发 只为 千年前的一句承诺 只为 前世的未了情缘 千年后 带着一颗痴心 你 从古老的年代走来 打着他送的小纸扇 从烟雨蒙蒙的小巷 青石铺就的小道 娉婷走过来 你 用你的感觉 用你的心 一路寻寻觅觅 漫漫长路 何处是你的尽头 何处是你的港湾 烟雨迷茫 你跌倒了 再 爬起 继续优雅地走下去 唉 你这样的固执的女人 漫漫长路 何处是你的终点站 滚滚红尘 何处是你停泊的港湾 在这条路上 你 继续优雅地走着 唉 你这样的一个痴心女人 [book_title]御街行 满帘红雨春将老,说不尽,阳春好。 问君何处是春归,何处春归遍杳? 一庭绿意,玉阶伫立,似觉春还早。 天涯路断蘼芜草,留不住,春去了。 雨丝风片尽连天,愁思撩来多少? 残莺无奈,声声啼断,与我堪同调。 [book_title]夜坐 思吗? 思也无聊! 梦吗? 梦又魂消! 如此中秋月夜, 在我当作可怜宵。 独自对银灯, 悲思从衷起。 无奈若个人儿, 盈盈隔秋水。 亲爱的啊! 你也相忆否? [book_title]狼和羔羊(寓言诗) 一只小羔羊, 饮水清溪旁。 忽然有一头饿狼, 觅食来到这地方。 他看见羔羊容易欺, 就板起脸儿发脾气: “你好胆大妄为, 搅浑了我的饮水! 我一定得责罚你, 不容你作歹为非!” 羔羊回答道:“陛下容禀: 请陛下暂息雷霆, 小臣是在下流饮水, 陛下在上流,水怎样会弄秽? 陛下贤明聪慧, 一定明白小臣没有弄浑溪水。” 饥狼闻言说道:“别嘴强, 我说你弄浑就弄浑。 你这东西实在可恶, 去年你还骂过我。” “去年我怎样会对陛下有不敬之辞? 那时我还没有出世, 我是今年三月才出胎, 现在还是在吃奶。” “不是你,一定是你的哥哥。” “我没有弟兄。”“真可恶, 不要嘴强,我不管你, 不是你哥哥,一定是你的亲戚。 你们这些家伙全不是好东西, 还有看羊人和狗,全合在一起, 整天跟我为难,从来不放手, 别人对我说,一定得报仇。” 说时迟,那时快, 狼心起,把人害, 一跳过去把羊擒, 咬住就向树林行, 也不再三问五审, 把羔羊送给五脏神。 寓言曰:一朝权在手,黑白原不分, 何患无辞说,加以大罪名。 不管你分辩声明, 请戴红帽子一顶。 让你遭殃失意, 我且饱了肚皮。 [book_title]断篇 我用无形的手掌摸索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破碎,那一角是和着血的泥, 那辽远的地方依然还完整,硬坚, 我依稀听到从那里传来雄壮的声音。 辽远的声音啊,虽然低沉,我仍听到, 听到你的呼召,也听到我的心的奔跳, 这两个声音,他们在相互和应,招邀…… 啊!在这血染的岛上,我是否要等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