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朱彝尊选集
[book_author]朱彝尊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诗集,完结
[book_length]323624
[book_dec]朱彝尊清初著名作家、学者,其诗以才藻魄力擅胜,与王士禛齐名,其词追求醇雅,与陈维崧齐名,开出浙西词派;其文为顾炎武诸家所推许。本书选精选赋、诗、词、曲、文共293篇,基本反映了朱氏的创作面貌。注解翔实,对朱彝尊的经历、思想以及当时史事、制度等予以说明,是近现代有关朱彝尊诗文的第一个较具规模和质量的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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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前言
朱彝尊(一六二九—一七〇九),字錫鬯,號竹垞,晚號小長蘆釣師,又號金風亭長。浙江秀水(今嘉興)人。他是清初極負時譽的文學家,浙西詞派的創始人。其詩與王士禛齊名,時稱“南朱北王”。他學識淹博,出經入史,精於考覈,勤於著述。輯有《經義考》三百卷,《日下舊聞》四十二卷,《詞綜》三十卷,《明詩綜》一百卷,均流傳於世。又撰有《瀛洲道古録》、《吉金貞石記》、《粉墨春秋》、《禾録》、《鹺志》諸書。晚年手自删定《曝書亭集》八十卷,收入一生主要作品,性質略近於全集,流行甚廣。中年時,曾自編《南車草》、《竹垞文類》及《騰笑集》行世。
一
朱彝尊出生於浙西嘉興梅里(今王店)一個破落的書香之家。曾祖朱國祚,字兆隆,明萬曆十一年(一五八三)狀元,授翰林院修撰,歷任禮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攝本部尚書事,萬曆二十六年(一五九八)入東閣,後以户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加少傅致仕,卒贈太傅,謚文恪。這是朱氏最顯赫的一代,也是竹垞經常提及而引以爲榮的。祖父朱大競,國祚長子,由蔭生除授都察院照磨,擢工部主事,坐事獲譴,思宗即位後,出任雲南楚雄知府。不久,奔母喪回籍,卒於家。竹垞之父朱茂曙,未仕,學者稱“安度先生”。撰有《兩京求舊録》。竹垞係其長子。
竹垞早慧,有神童之目。《國朝先正事略》及朱桂孫、稻孫所撰《祖考竹垞府君行述》都曾提及竹垞生有異禀,“書過眼不遺”。後者還説到乃祖從小才思敏捷,出口成章,“於詩藝尤工”。幼時,塾師舉“王瓜”命作對,竹垞應聲曰:“后稷”。所叙或不無誇飾,亦可見竹垞聰穎和幼學根柢之一斑。
竹垞少時摒棄科舉仕進之路,其原因除了家道中落,貧寒無以自給,生活極不安定外,其叔父朱芾園的影響,也是因素之一。《國朝先正事略》説他“年十七,棄舉子業,肆力於古學”。而據《行述》,則應爲崇禎十三年(一六四〇)即竹垞十二歲時事。是歲,浙東西大饑,人相食,竹垞家亦至絶食。當時,芾園語竹垞:“河北盗賊,中朝朋黨,亂將成矣!何以時文爲?不如舍之學古。”“乃授《周官禮》、《春秋左氏傳》、《楚辭》、《文選》。”這,從此決定了他從事學術著述和文學創作的生活道路。表面上看來,朱芾園讓竹垞放棄舉業,改學古文,是由于時局混亂。究其實,恐另有原因在。若按《國朝先正事略》的説法,竹垞當時是十七歲,亦即公元一六四五年,恰好是順治二年,清朝定鼎之第二年。這未必是偶然的巧合。又據《行述》,芾園極其推崇黄淳耀文,曾以其稿授竹垞,囑研習之。一六四五年,也正是黄淳耀抗清失敗、不屈殉難的一年。這很值得玩索。何況,芾園之兄,即竹垞的大伯父朱茂暉(死於康熙十四年即公元一六七五年,竹垞爲其繼子),晚明時曾爲復社領袖。這中間的蛛絲馬跡,自更不容忽視。
竹垞的曾祖父國祚爲明朝重臣,祖大競亦曾仕宦多年。生長於這樣官宦人家,少年朱竹垞自然會受到薰陶和濡染,父祖輩對他灌輸過民族意識和綱常大義,亦所必然。這就成爲他日後參預抗清活動的一個思想根源。據《行述》:竹垞“乙未始游山陰,過梅市,訪祁氏昆弟,留數月。”乙未是順治十二年(一六五五),竹垞二十七歲。祁氏昆仲,指曾任南明右僉都御史、巡撫江南、在清軍破杭州時以身殉明的祁彪佳之子祁班孫、理孫兄弟。梅市是個小地方,竹垞留連竟至數月之久,其過從之密,概可想見。儘管由於竹垞晚年自編的《曝書亭集》,删去了記述與祁氏兄弟交游的一部分有關礙的作品,對這一段經歷諱莫如深,似已變得撲朔迷離了。但我們仍然能從他自己的或别人的作品中側面地窺見一些内情。例如竹垞《題祁六班孫東書草堂》一詩中,有句:“東海賦垂釣,西山懷采薇,一爲歌白雪,高調和應稀。”就不是一般的酬應之作,而是充分肯定了祁氏兄弟的明遺民的身份地位及其抗清意志,并寄托了竹垞深沉的故國之思。又如竹垞另一首《梅市逢魏璧》,指出爲國事連年奔走西東的魏生,雖窮困潦倒,鬢髮盡白,仍不改初衷。詩中還盛贊“山陰祁生賢地主,好奇往往相傾許”。最後竹垞勸慰魏生:雖則所謀未成,“百年强半成蹉跎”,但不可灰心喪氣,“天生汝才豈牖下,何爲抱膝獨悲歌”?透過此詩,竹垞與祁氏兄弟、魏璧之間的親密關係,自不難概見。此外,竹垞確曾參加過抗清活動,還可以從以下幾方面得到印證:
一、竹垞與明末抗清志士、遺民詩人,都保持着密切聯繫。據《行述》所載,竹垞於一六五六年曾去嶺南,在那裏待了兩年,與屈翁山(大均)、陳元孝(恭尹)交游甚密。屈、陳與梁佩蘭并稱嶺南三家。屈大均曾參加抗清隊伍,進行武裝鬥争,兵敗後,削髮爲僧,後又還俗,與顧炎武、李因篤等交往,以布衣終。陳恭尹父因抗清犧牲,他自己曾被明桂王授爲錦衣衛指揮僉事。桂王敗亡後,隱居不出。竹垞留粤達二年,顯然是有活動的。《曝書亭集》有關這方面的吟咏,多係流連光景、詩酒酬贈之作。這是竹垞在有意迴避。不過,就集中所收一部份涉及屈大均的作品,如《喜羅浮屈五過訪》、《寄屈五金陵》、《過筏公西谿精舍懷羅浮屈五留白下》聯句、《同杜濬、俞汝言、屈大均三處士放鶴洲探梅分韻》、《屈五來自白下期作山陰之游》、《同王二猷定登種山懷古招屈五大均》、《寓山訪屈五》等這些早期作品,以及屈大均贈竹垞的詩來看,則兩人過從之密、交誼之篤、志趣之相投,灼然可見。竹垞比翁山於屈原,以爲其所爲“皆合乎三閭之老”(見《九歌草堂詩集序》)。又如竹垞《將歸留别粤中知己》一首,寫到“于役既有年,歸哉方自今”。可見留粤二年,并未悠游自在。至于“于役”的内容,何以自今方歸的原因,都未細説。全詩哀婉淒苦,所謂“行邁日靡靡,憂心亦欽欽”云云,就不是一般的離愁别恨了。
二、康熙七年(一六六八)二月,顧炎武曾因山東姜元衡的告發被捕入獄,竹垞與李因篤等曾盡力營救,始獲釋放(據《顧亭林詩文集·出版説明》)。按《曝書亭集》未見有竹垞贈顧炎武或任何有關顧的詩,僅有一篇《與顧寧人書》,純係論文,不及其他。而《亭林詩集》則還保存着一首五言長律《朱處士彝尊過余於太原東郊贈之》,全詩二十四句,十二韻。是否即係竹垞《與顧寧人書》所説的“贈以長律二百言”,待考。不過,從亭林詩中“吞聲同太息,吮筆一酸辛”、“自來賢達士,往往在風塵”等句看來,除了對竹垞備極推崇之外,兩人存在着不同尋常的情誼,也是毋庸置疑的。至於李因篤,亭林曾作書與李湘北,促其准許李因篤歸養老母,并爲李父撰寫墓志銘(見《亭林文集》)。凡此,也可以印證他們三人的關係。另,竹垞與魏禧交誼甚厚,魏乃明末諸生,明亡後不食周粟,隱居翠微峰,也是有名的遺民文人。
三、竹垞爲朱士稚撰《貞毅先生墓表》一文中,也透露了此中消息。朱士稚是明顯宦之後,父官雷州知府,祖曾爲明大學士,與竹垞家世極相似。竹垞早期詩作中,有《梅市對雨遲朱士稚不至同吕師濂祁理孫、班孫分韻得泥字》,以及《山陰雨霽同楊大春華游郊外飲朱廿二士稚墓下》、《梅市訪祁七明府熊佳留贈公子誠孫因憶亡友朱廿二士稚》。後者寫得頗爲沉痛,但不具體。而《墓表》則談到士稚“遭亂,散千金結客,坐繫獄論死。宗觀號呼於所知,斂重貲賄獄吏,得不死”。又説到士稚出獄後,“放蕩江湖間。至歸安,得好友二人,其一,自慈谿遷於歸安者也。自是,每出則三人俱。至長洲,交陳三島,已,交予里中,交祁班孫於梅市,後先凡六人”。還説到士稚死後,“二人渡江,經濟其喪,視斂含”。“予與祁子臨穴,視其封,慟哭而去”。最後,説到死者之親屬“曾以狀至歸安,乞二人志其墓,而二人者,皆不果”。又明年,“二人坐慘法死,祁子亦株繫戍極邊以去”。這段話包含着許多隱情,儘管叙述時閃爍其詞,若細加尋繹,仍可知其大概。
此文係作於康熙元年(一六六二)或稍後。其事全祖望《雪竇山人墳版文》等言之甚詳。這裏所謂的朱士稚“散千金結客”,分明是一種抗清活動。後來至歸安(今浙江吴興),得好友二,其一即魏耕,又名魏璧。另一當是錢纘曾。加上竹垞、陳三島、祁班孫,“後先凡六人”。他們往來吴越,爲國事奔走。所謂“以詩古文相砥礪”,不過是個幌子,遮人耳目罷了。這六人志同道合,密謀共圖大事,在共同鬥争中結成深厚情誼。竹垞也坦率地承認,“當予與五人定交,意氣激揚”。這,除了文字之交,顯然還有更牢固的精神紐帶在。如今,“死者委之烏鳶狐兔而不可問,徙者遠處寒苦不毛之地”,只剩下竹垞一人,爲了避禍,不得不奔走於道路,跑到浙江南部的永嘉去。一般墓表之類,屬於應酬文字,語多泛泛,而竹垞此文却大異於一般,寫得既沉痛,又真摯,可説是捶胸頓足,字字血淚。若非並肩戰鬥的患難至交,斷難至此。我們讀了這篇文章,再參照全祖望《雪竇山人墳版文》和其他有關資料,則於竹垞早年曾參預抗清活動一事,就看得比較清楚了。
遺憾的是,竹垞中年以後,竟一改初衷,應清王朝“博學鴻詞”之徵,與李因篤等同時以布衣除檢討,未幾罷歸。竹垞以明顯宦之後,磨劍十年,結客五陵,聲華藉甚,終不免於輕出,論者惜之。
二
竹垞的文學作品,詩占了較大比重。清詩與明代之偏於宗唐有異,受宋詩影響較深,清人宗唐而取得成就者很少。而學宋,作爲一種風尚,幾乎與有清一代相終始。尤其是清初幾位有影響的詩人,如錢謙益、黄宗羲、吴偉業、查慎行等都曾在不同程度上得益於宋詩。稍後的首倡“神韻”説的王士禛,其中年爲“避熟求新”,也“越三唐而事兩宋”。朱彝尊早年宗杜,認爲杜詩:“無一不關乎綱常倫紀之目,而寫時狀景之妙,自有不期工而工者。然則善學詩者,捨子美其誰師也?”可謂推崇備至。他步武七子,追蹤唐音,强調:“明詩之盛,無過正德,而李獻吉、鄭繼之二子深得子美之旨。”(均見《與高念祖論詩書》)并引西泠十子爲同調。到了晚年,他一方面仍取法於唐,堅持明七子、西泠十子的宗風,一方面又在學唐人而具體之後言宋,博采宋人之長,標舉黄庭堅。
竹垞對明詩的評價與清初詩人不同。當時,錢謙益等人曾對明七子獨尊盛唐的擬古之風深表不滿,他指責李夢陽曰:“必曰漢後無文,唐後無詩,此數百年之宇宙日月盡皆缺陷晦蒙,直待獻吉而洪荒開闢乎?”黄宗羲對七子之獨尊盛唐、貶抑宋元,也認爲是絶對化了。他爲張心友詩作序時曾説:“詩不當以時代而論,宋元各有優長,豈宜搆而出諸於外,若異域然。即唐之時,亦非無蹈常襲故、充其膚廓而神理蔑如者。”竹垞也察覺到一味宗唐者之失,從而指出:“自陳先生子龍倡爲華縟之體,海内稱焉。二十年來,鄉曲效之者,往往模其形似而遺其神明。善言詩者從而厭薄之,以爲不足傳,由其言之無情而非自得者也。”(《錢舍人詩序》)他與黄宗羲都主張學唐應致力於得其神理,反對模其形似,亦步亦趨。同時,竹垞也批評過學宋者之失,謂:“今之言詩者,每厭棄唐音,轉入宋人之流派,高者師法蘇、黄,下乃效及楊廷秀之體,叫囂以爲奇,俚鄙以爲正。譬之於樂,其變而不成方者歟?”(《葉李二使君合刻詩序》)他既非盲目地宗唐,亦非無條件地學宋。他不贊成錢謙益等一筆抹倒明七子的偏頗態度,也對七子持有一定的保留。他在《王先生言遠詩序》中曾指出七子機械地界劃唐詩,“斤斤於格調聲律之高下,使出於一”,“以唐人之志爲志”,結果,“辭非己出”,而流爲“剽賊”。他自稱“于詩學之四十年,自少壯迄今,體製數變”(《葉李二使君合刻詩序》)。這種變,是“知正而言變”(《丁武選詩集序》),是像某些宋人作者那樣,“學唐人而變之”,并不是要“軼出唐人之上”,更不是“捨唐人而稱宋,又專取其不善變者效之”(均見《王學士西征草序》)。稱宋的前提仍然是學唐,如果不曾目睹全唐人之詩而言宋,那是“不足師”的。變,也要在這個基礎上變,這樣,才能“變而成方”,“臻古人之域”。歸根到底,宗唐是正,言宋是變,本末不可倒置。這正是竹垞經過多年探索,順應着年齡的增長,環境的變化,最後確定的詩歌主張。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認爲竹垞詩“至其中歲以還,則學問愈博,風骨愈壯,長篇險韻,出奇無窮”。趙執信論清詩,則以竹垞、漁洋爲大家,謂“王之才高,而學足以副之;朱之學博,而才足以運之”。秋谷於清人,持論甚苛,少所首肯,故這一評價,亦足以概見竹垞詩自有其面目。朱、王有共同處,他們都有鑒於“宋詩質直,流爲有韻之語録;元詩縟豔,流爲對句之小詞”的弊病,有志於力矯清初“談詩競尚宋元”的風氣。故早年都標榜盛唐,又都是古體崇王、孟,律以杜甫爲法,二人亦各有所得。朱功力不亞於王,惟爲詞名所掩,加上其他因素,以致未能如王之理論上自成一家,創作上富有成果,領袖詩壇垂數十年之久,成爲一代正宗。
當明亡時,竹垞還是十幾歲的少年,清兵入浙,他親歷過國破家亡、顛沛流離的痛苦生活。二十一歲客山陰,與祁彪佳之子理孫、班孫相過從,與抗清志士共同參預了鄭成功、張煌言進軍長江的密謀。事敗後,他避禍温州。直至五十歲那年,出應清廷博學鴻詞試中式,以布衣被授予翰林院檢討,當了一名小小的七品官。這是他一生的轉折。經過長時期的深自韜晦和奔走逐食,青年時期的鋭氣早已消磨殆盡,如今走上了仕途,地位變了,就更加謹飭穩練了。詩的風格自然也與早、中期有所不同。他晚年手定的《曝書亭詩集》,其中大量保存的是應酬贈答、模山範水、花草蟲魚、咏懷古跡以及嘲風弄月、豔情、閑適之作,已很難找見早年鬥争生活的印跡。而與祁氏兄弟、魏璧等的一段往事,尤極力隱諱,其有關詩篇,多被删削,所存者僅詩酒流連、飲宴唱酬之什。能反映那個時代面貌的,有他十八歲時所作的《曉入郡城》和十九歲時所作的《舟經震澤》二首。前者透過“壞籬”、“古道”、“孤城”、“兵氣”、“昏烟”等富有特徵的景物描寫,着重渲染了郡城嘉興兵燹之後的殘破景象和作者的悲苦惆悵(其《悲歌》所云:“我欲悲歌,誰當和者,四顧無人,煢煢曠野。”所表達的是同樣心情)。後者則憑弔了太湖抗清義軍首領吴昜,通過象徵和比喻手法,寄托了作者對這位“節士”的景仰和懷念,頗有現實意義。集中《捉人行》、《馬草行》正面揭露清兵和官府擾害平民的罪惡行徑,滿紙辛酸,深得杜詩、白居易樂府的遺意。《玉帶生歌》取材于文天祥故物,寫來慷慨悲歌,音節蒼涼。通過咏硯,作者以滿腔熱情謳歌了民族英雄文天祥的氣節和謝翱的情操。沈德潛曾評此詩云:“小小一硯,傳出信國之忠,皋羽之義。”又曰:“硯與信國雙收,是何神勇!”可見評價之高。《鴛鴦湖櫂歌一百首》,規模宏大,格調清新,不失爲《竹枝》遺響,其描繪浙西水鄉風土人情,頗具特色,一時和者甚衆。竹垞早年游甌,所作甚夥,不乏可觀。其中,如《永嘉除日述懷》、《東甌王廟》,皆五言長律,既饒性情,又極見功力。北游雁門諸作,風格沉雄蒼勁,寄托遥深,均屬上乘之作。如《土木堡》:
平蕪一簣狼山下,九月驅車白霧昏。到眼關河成故迹,傷心土木但空屯。元戎苦戰翻迴蹕,諸將論功首奪門。早遣金繒和社稷,祠官誰奉裕陵園?
全詩痛于謙之死,譏英宗庸劣,斥諸將奪門之誤,結句尤饒餘味,愛憎十分鮮明。
又如《宣府鎮》、《雁門關》等亦屬此類,借咏懷古跡,寓故國之思,宛轉低回,一唱三嘆。至如其他弔古之篇,如長律《謁大禹陵》、《岳忠武王墓》、《于忠肅公祠》、《謁劉文成公祠》以及五律《文丞相祠》、《濰水弔韓淮陰》等,議論正大,感慨深沉,格律精嚴,堪稱力作。餘如酬應諸篇,亦時有佳什。如《逢姜給事埰》、《送林佳璣還莆田》、《太原客舍同方三孝廉育盛話舊二首》等,亦明心見性,絶少矯飾。除此而外,在他後期作品中,感情真摯,手法新穎,較有個性的作品就一般不多了。但既遭貶謫,政治上受到打擊,中心鬱結,遂不無怨憤之詞,間於時政有所譏刺,亦自難免,不過是手法更加含蓄隱蔽罷了。
總而言之,竹垞詩,就其思想内容而言,前期有不少傷時感事之作,其中若干篇章且能直接觸及社會政治,反映民生疾苦;中期浪游,所作多弔古傷今,其胸中磈,隱約於字裏行間;後期則以寫生活瑣事及閑情逸致爲主,較爲可觀者無多。尤其是侍宴、侍食、歌功頌德以及某些《閨情》、《閑情》之類的作品,格調卑下,表現了封建文人熱衷利禄及其輕浮儇薄的通病,乃是集中的糟粕,不可不加以區别。
竹垞晚年兼取宋詩,但其重點仍在宗唐。已如上述。他本是學者,精於經學,與黄宗羲交游,論詩受其影響,曾表示:“天下豈有捨學言詩之理?”(《楝亭詩序》)這裏的學,指的就是經學,他是認爲不通經便無以爲詩的。這種論調,儘管不無可取之處,却也體現了他的封建的正統觀點,極易産生流弊。竹垞讀書既多,作詩免不了掉書袋,那首著名的《風懷二百韻》,便是用大量典故堆垛起來的。又如《齋中讀書》十二首,很有點“以文字爲詩,以議論爲詩”的味道,雖未必是有意蹈襲宋詩,總不無影響。趙執信曾譏刺朱詩“貪多”,沈德潛在《説詩晬語》中也提到:“放翁七言律,隊伍工整,使事熨貼,當時無與比埒。然朱竹垞摘其雷同之句,多至四十餘聯。……然亦足爲貪多者鏡矣。”意思是説,詩之“貪多”,非自竹垞始,竹垞的“貪多”,原是有師承的。但此事歷來看法不一。錢仲聯説:“趙秋谷《談龍録》論詩,頗議竹垞‘貪多’,夷考其實,殊不盡然。……如《閑情》三十首,僅存八首,具見剪裁。秋谷所存,未爲公允。”(《清詩三百首·朱彝尊傳》)又尚鎔説:“竹垞與漁洋齊名,《談龍録》譏其貪多,其實竹垞之詩文高在典雅,而皆欠深入。”(《三家詩話》)復如近人姚大榮、黄賓虹等,對趙説也頗持異議。誠然,“朱竹垞詩通集中格調未能一律”,全集中精品所占比重也不大,這都是事實。但這是有原因的,當與竹垞晚年的地位、思想變化有關。竹垞删去了早年乃至出仕前的若干作品,自有其苦衷。何況,删餘的一千多首詩中,仍不乏佳作。因此,竹垞曾與漁洋并稱,在當時文網嚴密的年代,不少詩人崇尚復古,紛紛以竹垞爲文宗,匯集在他的周圍,這絶非偶然。由於竹垞懲於明詩之病,舉起復古這面旗幟,加上他的同鄉李繩遠、李良年及其子朱昆田等的努力,方共同奠定了浙派中秀水詩派一支的始基,以至稍後的錢載、王又曾出而臻於全盛。顯然,他對於清詩的發展,終究還是起過積極作用的。
清人之於竹垞詩,除趙秋谷外,各家評價並不一致。王士禛極稱道竹垞詩,譽爲“捨筏登岸”,“今之作者未能或之先也”。林昌彝則認爲:“朱竹垞《風懷二百韻》,特游戲三昧耳,豈可以此貶賢?其不删《風懷》詩也,曰‘吾不願爲兩廡特豚’,乃有慨於元明祀典之濫,故有激而言也。……吾謂國初諸老能兼經學詞章之長者,竹垞一人而已。”(《海天琴思録》)胡薇元認爲《齋中讀書》十二首“爲竹垞全集之冠,亦爲清朝三百年之冠”,可“直紹昌黎”(《歲寒居詩話》)。又如梁章鉅轉引趙翼的話,稱竹垞詩:“初學盛唐,格律堅勁,不可動摇。中年以後,恃其奥博,盡棄格律,欲自成一家。如《玉帶生歌》諸篇,固足推倒一世,其他則多頽唐自恣,不加修飾之處。”梁又云:“錢籜石謂:‘竹垞早年尚沿西泠、雲間之調,暮年則涉入《江湖小集》,惟中年《騰笑》諸篇,同漁洋正調,抑若在漁洋籠罩中者。’蘇齋師則謂:‘詩至竹垞,性情與學問合。’此論尤精。”(《退庵隨筆》)以上諸家評論,或不免揄揚過當,但亦足見竹垞詩自有其價值。至如指出其作品“多頽唐自恣,不加修飾”,則亦合乎實際,不失爲平允之論。
三
詞,起於唐,盛於宋,經過元明兩代的衰颯,到清初又趨活躍。清代被稱爲詞的中興時期。朱彝尊,一向被目爲浙西詞派的領袖和代表,是清代詞人中有影響、有地位的重要人物。
竹垞自己説過:“予少日不善作詞,中年始爲之,爲之不已且好之。”(《書東田詞卷後》)又説:“予既歸田,考經義存亡,著爲一書,不復倚聲按譜。”(《水村琴趣序》)可見,他的詞多作於中年,早年、晚年都很少填詞。其收入《江湖載酒集》、《静志居琴趣》、《茶烟閣體物集》、《蕃錦集》者,凡五百餘首。又曾纂輯唐、宋、元、明詞五百餘家爲《詞綜》。以上四種及《詞綜》一書,均成於竹垞四十至五十歲之間,亦即竹垞出仕之前,這很值得玩味。
竹垞詞論,除散見於他的文章、書信之外,集中反映在《詞綜·發凡》之中。《詞綜》乃竹垞從《花間集》等十餘部詞選、《百川學海》等十多種類書、野史,以及各家别集中採擷編選而成,前後歷時八年。經汪森增補兩次,一共成書三十六卷。《發凡》是這個選本的例言,共十七條,所談者不外作品來源、選詞標準、體例等等。竹垞的詞學見解,可於字裏行間尋繹得之。
《發凡》第三條説:“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姜堯章氏最爲傑出。”第十三條又説:“填詞之雅,無過石帚。”并斥責“《草堂詩餘》不登其隻字”爲“無目”。在《黑蝶齋詩餘序》裏也説:“詞莫善於姜夔。”在所填《解珮令·自題詞集》一詞中則自稱“不師秦七,不師黄九,倚新聲玉田差近”。可見其對南宋詞格律派代表姜、張之推崇。《詞綜》選姜詞二十三首,占姜氏全部作品三分之一,其中包括“黍離之悲”的《揚州慢》和被人目爲“傷二帝之北狩”的《齊天樂·蟋蟀》等。竹垞之竭力倡導南宋,是有深意的。這首先與時代有關。吴衡照對此曾作了闡發,他指出:“詞至南宋,始極其工,秀水創此論,爲明季人孟浪言詞者救病刀圭,意非不足夫北宋也。”又謂:“自明季左道言詞,先生標舉准繩,起衰振聾,厥功良偉。”(《蓮子居詞話》)這説明竹垞的主張原是有針對性的。明代,尤其是中葉以後,詞日趨衰頽。當時詞人惟以《花間集》、《草堂詩餘》是尚。所謂“托體不尊,難言大雅”,所謂“衣香百合,止崇祚之餘音;落英千片,亦《草堂》之墜緒”(吴梅《詞學通論》),指的就是這種狀況。竹垞出而大聲疾呼,力圖矯明詞專學《花間》、《草堂》,題材狹小,氣格卑弱,語言浮艷纖巧之弊。力圖以南宋慢詞所開拓的意境,空靈的筆調,縝密的結構,凝鍊的語言,矯正明詞之病,確不失爲對症良方。不僅如此,竹垞之推崇姜、張,標舉“醇雅”,除了出於藝術、審美的考慮外,尚有政治上的緣由:他旨在借白石、玉田這個幌子,以寄寓其改朝易代之痛和故國之思。這不但是由於姜夔長期游幕以及張炎晚年到處飄泊,寄人籬下,也有過一位顯赫的曾祖父的身世際遇,與竹垞有某些相似之處。而且,更在於詞到了南宋,由於外患日迫,國勢阽危,詞人爲傷時憂國的感情所驅使,就運用各種手法,把朝政得失、今昔盛衰、個人榮辱等等,熔鑄入詞。用它來抒寫一種難以表達而又不得不抒發的獨特感受,寄寓一種不便明説却又不吐不快的鬱結之情。身處南宋後期、一生未曾出仕的姜夔和顯宦之後、經歷了“三十年汗漫南北數千里”、由宋入元的張炎,都在他們的詞中留下了不少難以明言的家國之恨。他們那種幽深婉曲、清靈醇雅的意境,欲言又止、半吞半吐、惝怳迷離的感情,托物寄意、借景抒情、旁敲側擊、點到爲止的藝術手法,無疑,十分適合於表達某些幽愁暗恨。尤其是張炎的詞,主要内容是抒寫亡國之痛,作品中充滿着“撫殘碑却又傷今”的悲憤,以及“怕見飛花,怕聽啼鵑”,“怕登樓”,“怕有風波”,這樣一種呻吟於新朝統治之下,有似驚弓之鳥的悲慘生活和痛苦心情。這種心情又總是借助於清空醇正的藝術特色,借助於優美的旋律,流轉自如的腔調和凝鍊精粹的字句表現出來的。這種表現手法,當然最容易被清初詞人所接受了。所以,竹垞之提倡南宋,追蹤姜夔、張炎,是有其隱曲用心的。既不想迴避現實生活中的矛盾,在特定的政治環境下,又確乎不敢、也不能公開反映這種矛盾,只好求助於姜、張那種“虚寫”,那種“野雲孤飛,去留無跡”,那種“全在虚處,無跡可求”式的寫法。這正是處於易代之際、天良未泯的文人的苦處。正如郭麟所指出的:“倚聲家以姜、張爲宗,是矣。是必得其胸中所欲言之意,與其不能盡言之意,而後纏綿委折,如往而復,有一唱三嘆之致。”(《靈氛館詞話》)可謂深得此中三昧。王昶則更指出了竹垞此説影響之巨大。他説:“國朝詞人輩出,其始猶沿明之舊。及竹垞太史甄選《詞綜》,斥淫哇,删浮俗,取宋季姜夔、張炎諸詞以爲規範,由是江浙詞人繼之,蔚然躋於南宋之盛。”(《明詞綜序》)事實正是如此,竹垞的主張一經揭櫫而出,詞人翕然風從,響應者衆,逐漸形成一種流派,一種風靡一時的創作傾向。“數十年來,浙西填詞者,家白石而户玉田”(竹垞序《静惕堂詞》)。語雖不無誇張,但以婉約爲宗,以醇正清雅爲上,尊崇姜、張,以南宋爲規範的浙西詞派,歷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一百餘年之久,籠罩清初詞壇,并影響及於有清一代的事實,是無可否認的。它的地位和作用,不可低估。作爲清代有全國影響的兩大流派中的一個,浙西詞派的出現,不僅代表了一定歷史時期的一種創作傾向,也標志着一個階段的詞的創作成就。而作爲浙西詞派創始人和代表的朱竹垞,他的詞學主張有其合理性和針對性。他的理論及其創作實踐,正是他所處時代的必然産物,因此,又總是免不了會帶有一定的時代色彩和局限性的。
四
歷史上,作家的創作主張與他的創作實踐有時不盡一致、甚至大相徑庭的事是常有的。它們之間既有聯繫,又有差距,朱竹垞也不例外。正因如此,竹垞詞儘管有其不可忽視的藝術特色,但畢竟不及他的詞論之重要。清初詞,朱竹垞、陳維崧、納蘭性德并稱“詞家三絶”(《清史稿·文苑》),陳以雄闊勝,朱以雋逸勝,論其所造,朱實稍遜於陳。竹垞的創作成就也比不上納蘭性德。《國朝詞綜》謂“本朝作者雖多,莫有過(竹垞)焉者”。如果就其影響及其在清初詞壇所居的重要地位而言,無疑是確切的。如果指的是他的詞,那就未免過譽了。
竹垞晚年親手編定的詞共五百多首,按其内容,大致可分爲四類:
第一類爲感時弔古之作。這是竹垞詞中較有時代氣息的部份,見《江湖載酒集》。其代表作有《賣花聲·雨花臺》、《滿江紅·吴大帝廟》、《風蝶令·石城懷古》、《百字令·度居庸關》、《消息·度雁門關》、《滿庭芳·李晉王墓下作》、《水龍吟·謁張子房祠》等。
竹垞早年喜歡交結江湖豪傑,“一時詼奇怪迂之士,往往識之”。“迨長游學,益多識四方奇士”,所謂“十年磨劍,五陵結客”,都説明他交游之廣。壯歲他離家漫游,曾南踰嶺表,東達甌越,北極雲朔,所到之處,均發爲吟咏。此類作品,感慨深沉,音節蒼涼,把深摯的感情寄寓在對古跡的憑弔之中。如上面提到的《賣花聲·雨花臺》、《風蝶令·石城懷古》都是咏南京的。前一首借景而抒情,後一首懷古而志感。南京乃六朝故都,更是明開國時期的都城,南明弘光朝的臨時首都。如今却是“衰柳白門”、“花雨空壇”,一片破敗景象。多少亡國悲劇曾在雨花臺下、胭脂井畔先後演出?尤其是短命的南明王朝的覆滅,爲時未久。詩人撫今追昔,面對着斜陽殘碣,秋草空門,不禁發出了“如此江山”的慨嘆。他毫不掩飾地宣稱自己“猶戀風香閣畔舊松杉”!其眷戀故國之情,表現得相當充分。
另一些則是借追懷古人、寄托其今昔之感。如《水龍吟·謁張子房祠》:“當年博浪金椎,惜乎不中秦皇帝!咸陽大索,下邳亡命,全身非易。縱漢當興,使韓成在,肯臣劉季?……”正是借古喻今,批判的矛頭隱指降清諸將。難怪譚獻會説:此等言語“何堪使洪(承疇)、吴(三桂)輩聞之!”又如《消息·度雁門關》:“猿臂將軍,鴉兒節度,説盡英雄難據。竊國真王,論功醉尉,世事都如許!……”雁門關乃邊塞要地,自古以來爲兵家所必争。每當外族侵凌,必先奪取此關,然後驅兵南下。竹垞度關弔古,纍舉發生在此處的歷史事件和人物,還特别提到“竊國真王”者流,其真意所在,不言自明了。
總的説來,這一類作品爲數不多,却頗有分量。估計其中某些有關礙、容易引起麻煩的部份作品,在編定時已被抽去,致未能窺其全豹。
第二類乃抒寫兒女私情。這類作品佔的比重較大,多刻骨銘心之作,也是較易窺見作者内心隱秘的部份。陳廷焯認爲“竹垞豔詞,言情者遠勝文友”(《白雨齋詞話》)。可見其自有特色。
《静志居琴趣》共八十三首,歷來被認爲是竹垞的私情記録。《曝書亭集》裏有一首頗滋物議的長詩《風懷二百韻》,竹垞自稱:“蓋感知己之深,不禁長言之也。”(《静志居詩話》)這裏所説的“知己”,論者都以爲即詩中的女主人公、竹垞的妻妹馮壽常(字静志)。近人冒廣生還根據他曾在某前輩戚屬處見到過一支鐫有“壽常”二字的金簪一事,幾經考覈,斷定竹垞與其妻妹間存在着一種特殊親密的關係,認爲“《静志居琴趣》一卷,皆《風懷》注脚也”。但也有人認爲竹垞與壽常年齡相差懸殊,此説恐不可靠。事實究屬如何,尚待進一步稽考。不過,竹垞以妻妹之名名其居處,直至采作書名,當非巧合。而這一部份作品,確是具有一往情深的特點。
且舉數例,如:
别離偏比相逢易,衆裏休迴避。唤坐回身,料是秋波,難制盈盈淚。 酒闌空有相憐意,欲住愁無計。漏鼓三通,月底燈前,没箇商量地。(《城頭月》)
忍淚潛窺鏡,催歸懶下階。臨去不勝懷,爲郎迴一眸,强兜鞋。(《南歌子》)
那年私語小窗邊,明月未曾圓。含羞幾度,已抛人遠,忽近人前。 無情最是寒江水,催送渡頭船。一聲歸去,臨行又坐,乍起翻眠。(《眼兒媚》)
以上三首都是寫離情别緒的。情人欲行,却又戀戀不忍分手。“唤坐回身”、“懶下階”、“强兜鞋”,還有“臨行又坐,乍起翻眠”等等,都是富有性格特徵的動作。竹垞通過這一系列的精細描寫,把一對戀人臨别前的無可奈何的心理刻劃得細緻入微,而又出之以白描,真摯而無藻飾,非過來之人不易得此。
又如:
垂柳板橋低,嬌鶯着意啼。正門前春水初齊。記取鴉頭羅襪小,曾送上,窅娘堤。 花底惜分攜,苔錢舊徑迷。燕巢空,落盡芹泥。惟有天邊眉月在,猶自掛,小樓西。(《南樓令》)
青鸞有翼,飛鴻無數,消息何曾輕到?瑶琴塵滿十三徽,止記得思歸一調。 此時便去,梁間燕子,定笑畫眉人老。天涯況是少歸期,又匹馬亂山殘照。(《鵲橋仙》)
這些詞寫的是相思之苦,題材雖舊,手法却不同一般,都能另辟蹊徑,把委婉深曲的感情,逼真地傳達出來。
這類作品中還有《瑶花·午夢》、《芙蓉月》等都是寫相思成夢的,是竹垞詞中較見性情的部份,儘管總的看來,格調不高,但多數詞寫得情意纏綿,不乏感人之作。當然,也有少量寫得庸俗淺率,無甚可取。
第三類屬於游冶酬贈之作,見於《江湖載酒集》。這類作品基本上由兩部份組成:
一、客居酬贈之作。竹垞迫於衣食,中年游幕,馳逐萬里,此一時期所爲詞,遂多倦游歸里之思,西風禾黍之音,其内容較有意義。如:
夕陽一半樽前落,月明又上欄杆角。邊馬盡歸心,鄉思深不深? 小樓家萬里,也有愁人倚。望斷尺書傳,雁飛秋滿天。(《菩薩蠻·登雲中清朔樓》)
另有一些與友好、詞人酬答唱和之作,以詞代柬,互寄腹心,頗有可誦者。如:
誰共金臺醉?記年時、酒徒跋扈,盡呼朱李。上巳浮杯匆匆别,雲散風流天際。報一一平安書寄。鄴下雙丁齊入座,有多才繡虎稱前輩。交唱和,令公喜。 離羣最易添憔悴。況而今,相如賦賤,鷫鸘都敝。老去沉吟無長策,仰屋著書而已。但疑義須尋吾子。秋錦堂前凋錦樹,問灌園何日歸長水?倚閭望,幾年矣!(《金縷曲·寄李武曾在貴竹》)
二、冶游狹邪之作。竹垞客游南北途中,也寫了若干首清新俊爽的小令,其寫景抒情,乾浄利落,有獨到處。如:
金鳳城偏,沙攢細草,柳擘晴綿。九十春來,連宵雁底,幾日花前。 禁他塞北風煙。虚想象,湖南扣舷。夢里頻歸,愁邊易醉,不似當年。(《柳梢青·應州客感》)
在《江湖載酒集》中,尚有一些贈妓之作,大多格調低下,趣味惡俗,缺乏真情實感,可説是竹垞集中的敗筆,反映出作者作爲封建文人輕佻浮薄的一面。如:“温柔休把紅綾涅,翻來覆去轉心熱。多少垂涎恁時節,風韻他年,留待夜深説。”(《一斛珠·贈妓餅兒》)“易露簾前,最宜懷裏。”(《殢人嬌·贈女郎細細》)“纔得近儂脣,把春情黏住。”(《晝夜樂·贈妓蠟兒》)如此等等。類似詞句在《南歌子·贈妓張綺綺》、《步蟾宫·代州妓有小字白狗者,晨往曲中訪之,不值,戲投以詞》以及《惜分釵》、《訴衷情》等作品中,亦時有出現。粉香脂膩,如出一轍,僅程度稍有不同而已。這類詞與客中記游、贈寄等較爲嚴肅、較有分量之作混在一起,是很不協調的。
第四類咏物集句之作。《茶煙閣體物集》全部屬於咏物詞,可分爲三個内容:
一、有所寄托的。這類作品,借物寓情,寄托遥深,凡身世之感,家國之憂,均藴於内而形於外,有較大的思想容量,其意義已遠遠超出咏物本身了。“竹垞咏物,不減南宋諸老”(《蓮子居詞話》),指的也是這部份作品。其中最典型的代表作是《長亭怨慢·雁》:
結多少悲秋儔侣,特地年年,北風吹度。紫塞門孤,金河月冷,恨誰訴?迴汀枉渚,也只戀,江南住。隨意落平沙,巧排作參差筝柱。 别浦,慣驚移莫定,應怯敗荷疏雨。一繩雲杪,看字字懸針垂露。漸攲斜無力低飄,正目送碧羅天暮。寫不了相思,又蘸凉波飛去。
全詞情辭淒切,格調哀婉,借咏雁寄托其身世的感慨,對故國的眷戀。曰“悲”、曰“孤”、曰“冷”、曰“恨”、曰“驚”、曰“怯”、曰“無力”,再加上詞牌曰“怨”,其一腔幽憤,閃現於字裏行間。咏物,亦以自傷,物我合一,難分彼此。類似作品還有《春風裊娜·游絲》和《臺城路·蟬》二首,前者以輕靈之筆,抒幽微之情,風格與《長亭怨慢》有異,其題旨則並無二致。後者雖脱胎於姜詞《齊天樂》,模仿之跡尚不明顯,都不失爲精心之作。可惜這類咏物詞在詞集中收得很少。
二、搬弄典故、炫耀學問的。《雪獅兒·錢葆馥舍人書咏猫詞索和賦得三首》可稱代表。這首詞就事論事,未跨出咏物一步,而且翻來覆去地搜故實、掉書袋,讀來索然無味,被人譏爲“爲有苗氏作世譜”(《賭棋山莊詞話》)。還有一些咏物詞,如咏蟲魚鳥獸的,也常有相似情況。這是竹垞的不足處,浙西詞派好“演膚辭,徵僻典”之弊,也正是竹垞開其端的。
三、描摹事物形神的,集中作品多半屬此。這類詞也僅是限於所咏之物本身,未見有多少言外之意。有些則是依題仿作,學步而已。至於吟花弄草之什,又不能免於爲羣芳作譜,爲植物作志之誚,實在説不上創新。倒是集中某些咏蔬菜作物的作品,殊爲少見,亦不無新意。如《清平樂·題水墨南瓜》:“今年穀貴民饑,村村剥盡榆皮。合付田翁一飽,全家婦子嘻嘻。”筆端飽蘸感情,透過咏物充分體現作者對農村貧民遭災荒後悲慘生活的同情。這就不限於單純咏物了。此外,如《咏茄》、《咏薑》、《咏蓴》、《咏西瓜》等詞,也寫得色彩鮮明,情趣盎然,可從中窺見竹垞愛好田園生活、留心農藝和知識淹博的一面。
集中還有一些詠“額”、“鼻”、“肩”、“背”、“膝”、“乳”的詞,純屬游戲筆墨,庸俗無聊,一無可取,不值得一提。
竹垞還集句爲詞,《蕃錦集》收了一百零九首集句詞,這可説是詞的一種别體,過去雖有人嘗試過,僅是偶一爲之,規模不大,人數不多。因爲即便十分工緻,終究不是本人創作。《蕃錦》諸作不乏佳構,其中也不可避免地攙入一些補綴凑泊的東西。而且既係集句,所表達的自然不會是本人特有的真切感受。同時,竹垞所作,篇帙最富,其影響所及,給有清一代開了先例。“自竹垞《蕃錦》,生面别開,但綉穿珠,作者羣起。……同、光以還,復有集詞爲聯語者”(葉恭綽《衲詞楹帖序》)。所説的正是這種流風餘緒。
竹垞論詞極推崇姜夔,作詞則力追張炎,曾以“倚新聲玉田差近”(《解珮令·自題詞集》)自況。其空靈典雅、高曠清遠的詞風,在他一些情景交融的佳制中也得到了較好的體現。有些看似“側豔”的詞題,却筆意疏淡,避免設色過濃和辭藻的堆砌。另外,他的詞於清曠雅淡之外,又時而帶有某種激楚蒼涼的塞上之音。如《百字令·度居庸關》、《消息·度雁門關》、《金明池·燕臺懷古》以及《滿江紅·金山寺》、《滿江紅·吴大帝廟》等都屬之。這顯然與他的遭際有關。他的詞還以工緻見長。琢句精巧,而不流於板滯。有時化用前人詞句能翻出新意,不落痕跡,頗見構思之巧。如《長亭怨慢·雁》雖脱胎於張炎的《解連環·孤雁》,却能加以融合點化者,便是一例。
無疑,竹垞詞刻意學姜,在醇雅方面,雖得其彷彿,若論氣格意度,則尚有差距。陳廷焯曾指出:“白石一家,如閑雲野鶴,未易學步。”又説:“白石,仙品也。”指的正是姜詞高逸諧美的特色。竹垞僅從字句上用功夫,自然難以企及。至於張炎,作爲南宋遺民,身世與竹垞更多相似處,心靈上也更多相通處。在藝術上,竹垞詞風也確與“玉田差近”。玉田詞清爽雅致,空曠疏朗,而腔調流暢、文字俊美,却又失之於淺弱。這些優缺點在竹垞詞中都能找到。竹垞的激憤哀怨處,則不及玉田。故陳廷焯評竹垞詞爲“文過於質”,列爲“次乘”(均見《白雨齋詞話》),自屬的論。
綜上所述,可知竹垞詞雖具有自己的特色,但也存在着視野不够開闊、立意不够遥深,内容不够豐富,作品與生活聯繫不够緊密的缺陷。竹垞作爲浙西詞派的始祖和代表,他的詞論有其積極合理的一面。他針對明七子之一味擬古,提出崇尚南宋,標榜雅正,而又不忽視南唐、北宋,於辛派詞人也能區别對待,不一概排斥。這樣,就在一定程度上扭轉了當時詞壇的頽風。這無疑是竹垞的貢獻。但他的詞論有偏頗處,主要是過份偏重格調而忽略了内容,因此,産生了某些消極影響和不良後果,也不容諱言。至於他的詞,也是瑕瑜互見的。概括起來一句話,即所謂“文過於質”,藝術形式的精緻工巧,仍不足以掩蓋作品内容的浮淺荏弱。也正因此,其作品的價值,就没有他的詞論及其所編《詞綜》一書之引人注目。
五
本選集以詩詞爲主,大體概括了竹垞創作的主要風貌;也酌選了他的部份散文和少量賦、曲,以見一斑。限於篇幅,這裏不復一一評述。
選集以康熙末年《曝書亭集》爲底本,個别訛誤處,參酌各本異同作了訂正(見有關説明)。《曝書亭集》未收作品則選自清初刊本《竹垞文類》。作品編排順序按竹垞手訂《曝書亭集》,個别年代有出入者,作了調整(見有關諸篇題解),凡《曝書亭集》未收者,排於同體作品之後。本選集并收有諸家評箋,其中包括何紹基、陳鱣、翁方綱、錢載、沈大成、馮登府等人手稿。我們未作篩選删節,并不表示完全同意這些見解。僅意在存真,作爲資料,供研究者參考。
選集的注釋工作,曾受到錢仲聯、潘景鄭兩位前輩和章培恒、馮其庸兩位教授的關懷,又曾得到齊治平、閻振益、魏啓學三位先生的熱誠指導和涂玉書、于均華、吕嘉平、陳光貽、匡德鰲等同志以及上海博物館的具體幫助,上海古籍出版社何滿子、富壽蓀以及一編室的有關同志,於書稿多所匡正,在此謹表深切的謝意。限於選注者的學力,疏漏舛錯定屬難免,敬請前輩方家、各地同行以及廣大讀者惠予指正。
葉元章 鍾夏
一九八五年八月
[book_title]朱彝尊选集(一)
賦選 一篇
水木明瑟園賦 并序
僕生平不耐作賦,雖以賦通籍〔一〕,非稱意之作不存也。康熙甲申八月,陸上舍貽書相要〔二〕,過上沙别業〔三〕,遂泛舟木瀆〔四〕,取道靈巖以往〔五〕。抵其閭〔六〕,則吴趨數子在焉〔七〕。愛其水木明瑟〔八〕,取以名園〔九〕。上舍延賓治具〔一〇〕,飲饌豐潔,主客醉飽,留七日乃還。念勝引之難再也〔一一〕,成賦一篇。先民有言〔一二〕:“人各有能,有不能〔一三〕。”賦非僕之所能也。辭曰:
度十畝之地〔一四〕,葺宅一區〔一五〕。沚有阡而可越〔一六〕,潬分沙而不淤〔一七〕。翦六枳而楗藩〔一八〕,因雙樹而闢閭。嘉水木之明瑟,愛徑畛之盤紆〔一九〕。山有穴而成岫,土戴石而名岨〔二〇〕。礐兩判而得路〔二一〕,萼四照兮盈株。園之主人則陸生稹也,匪聲利是趨〔二二〕,惟古訓是茹〔二三〕。鼓枻而吟〔二四〕,帶經以鉏〔二五〕;不隱不仕,無礙無拘。良辰既撰〔二六〕,爰遣莊奴〔二七〕,筆疏告吾〔二八〕:商飇乍肅〔二九〕,赫暑早袪。葵傾芳步〔三〇〕,柰秀華芙〔三一〕。桂英粟綻〔三二〕,皁莢條麤〔三三〕。苕縛厥帚〔三四〕,鐮刈其蕪〔三五〕。井汲缾綆〔三六〕,牀轉轆轤〔三七〕。靡塵不滌〔三八〕,靡穢不除。可以譚讌〔三九〕,可以歌歈〔四〇〕。夫子惠顧,跂屩無虞〔四一〕。於是竹垞一叟〔四二〕,誕發僧廬〔四三〕,遵彼横塘〔四四〕,津逮岑隅〔四五〕,風搪傘竹〔四六〕,日漏衣袽〔四七〕。亦有同調數子〔四八〕,素心相於〔四九〕。水抽其帆,陸柅其車〔五〇〕。不速而集〔五一〕,語笑軒渠〔五二〕。離坐貫坐〔五三〕,或跏或趺〔五四〕。生也敕中廚〔五五〕,刲兩羭〔五六〕。誡食饌之次第〔五七〕,傳方法于膢朐〔五八〕。乃羹乃瀹〔五九〕,間以腒〔六〇〕,蔌則有蒲〔六一〕,鮓則有葅〔六二〕。擘翠房之鮮菂〔六三〕,剥紫芡之員珠〔六四〕。旋棊改令〔六五〕,覆斗傾盂〔六六〕。倒季路之十榼,慕宣尼之百觚〔六七〕。生起避席〔六八〕,顔色敷愉〔六九〕。稱園雖小,聊可以娱。夫子賦之,可歟,否歟?叟曰:可哉,吾思魯鈍〔七〇〕,毋疾而徐〔七一〕,於焉閉關納屨〔七二〕,自晨及晡〔七三〕。拂几案,屏氍毹〔七四〕。挹勺水〔七五〕,注蟾蜍〔七六〕。默聳羸肩,潛捋短鬚,雖有千慮,終成一愚。譬諸奏事四足而非馬〔七七〕,書券三紙而無驢〔七八〕。爾乃舍左思之席溷〔七九〕,投鍾繇之筆柎〔八〇〕。循蘭陔〔八一〕,踐椒塗〔八二〕。躡聽雨之樓梯〔八三〕,登升月之窗〔八四〕。流覽帷林,蕩漾方壺〔八五〕,心傾意寫〔八六〕,志豁神攄〔八七〕。留宿宿兮信信〔八八〕,忽便便兮諸諸〔八九〕,而曰:猗兹園之怡曠兮〔九〇〕,經夫差之故都〔九一〕。駐我馬于高岡兮,想越來之師沼吴〔九二〕。傷西子之不作兮〔九三〕,徒憑弔于交衢〔九四〕。聆寶屧而聲銷兮〔九五〕,剩紅心之草鋪〔九六〕。嗟宫牆流水之入兮,驗妖夢之非誣〔九七〕。既上山而下山兮,復自田而之湖。回瞻巖椒之夕陽兮〔九八〕,掛霄漢之浮圖〔九九〕。逼茶隖之葱青兮〔一〇〇〕,占稻田之豐腴。耘雖資乎疆以兮〔一〇一〕,穫免發彼租符。眺松臯之明秀兮〔一〇二〕,步衡薄而踟蹰〔一〇三〕。辭八門與七堰兮〔一〇四〕,遠肥膩之姑蘇〔一〇五〕。望之叢叢蓊鬱〔一〇六〕,即之羅羅清疏〔一〇七〕。既外隈而内隩〔一〇八〕,亦前渻而後沮〔一〇九〕。磴希偪側〔一一〇〕,丘不崎嶇。澗無飲虎,穴少潛狙〔一一一〕。石梁緩度,坦坦舒舒〔一一二〕。春則桃殷李縞,夏則筍白櫻朱。薔一丈兮爛漫,香五木兮紛敷〔一一三〕。架層闌之曲录〔一一四〕刺不慮夫牽挐〔一一五〕。又有同心宿蕙〔一一六〕,並蒂新蕖〔一一七〕。未八月而剥棗〔一一八〕,先九日已囊萸〔一一九〕。野芳斷兮復續〔一二〇〕,湛露晞兮更濡〔一二一〕。訝鵁鶄之撲鹿〔一二二〕,縱烏鳥之畢逋〔一二三〕。喈喈楚雀〔一二四〕,泛泛江鳧〔一二五〕。雀則有鷇,鳧則有雛〔一二六〕。翠羽定巢而不去〔一二七〕,文鱗在藻而忽徂〔一二八〕。非無牛宫豚栅〔一二九〕,麋罞兔罝〔一三〇〕,羝藩鹿砦〔一三一〕,雉艾雞笯〔一三二〕,螃蟹設籪〔一三三〕,鱣鮪施罛〔一三四〕;寧寬便了之僮約〔一三五〕,而免責其辛劬〔一三六〕。彼玉山之仲瑛〔一三七〕,暨光福之良夫〔一三八〕,連峯列岫,夾澗通澞〔一三九〕,豈若斯之一丘一壑〔一四〇〕,不見其隘而祗見其有餘。且客獨不聞兹園經理之初邪〔一四一〕?曩有高士〔一四二〕,蜚遁山嵎〔一四三〕。履穿東郭〔一四四〕,面垢左徒〔一四五〕。垂蘆簾于紙閣〔一四六〕,然篛葉于瓦壚〔一四七〕。朋慵迎兮勿送,户罷闔而不逾〔一四八〕。柏雖生兮上槁,桐已疈而無膚〔一四九〕。斯人去兮猿鶴散,幸茅亭之尚在。對魚幢之咫尺〔一五〇〕,而轉覺其空虚。生乃取介白之遺字〔一五一〕,吾鄉徐高士白,舊居于此。上舍請崑山徐吉士昂發大書“介白之亭”扁,縣之。縣擘窠之大書〔一五二〕。志先民之軌躅〔一五三〕,作後學之範模。豈非仁心仁術,視富貴利達買宅者攸殊〔一五四〕!今吾與諸子,飲食宴樂于此,倡予和女〔一五五〕;安知後之游者,覩題壁之作,不曠世而相感〔一五六〕,誦清風之穆如〔一五七〕?重爲告曰:四坐莫諠,吾言不渝〔一五八〕。諸君卜築〔一五九〕,近在郊郛〔一六〇〕;吾獨寥寥,栖小長蘆〔一六一〕。目極百里,何山可居〔一六二〕。相生之宅,其樂只且〔一六三〕。兄分布被〔一六四〕,母御板輿〔一六五〕。婦采蘋而采蘩〔一六六〕,子耕菑而耕畬〔一六七〕。烹泉則京挺都籃並載〔一六八〕,入市則修琴賣藥非迂〔一六九〕。郊關一舍而近津渡,扁舟可呼;行不苦于趦趄〔一七〇〕,策不藉乎翼扶〔一七一〕;我舟弗勞,我僕免痡〔一七二〕。訪翠墨而椎拓〔一七三〕,搨黄卷而流輸〔一七四〕。凡靈威所守〔一七五〕,唐述之儲〔一七六〕,莫不籤題置笥〔一七七〕,裝界開圖〔一七八〕。《爾雅》釋寓齸之屬〔一七九〕,《離騷》箋草木之疏〔一八〇〕;僕雖耄矣〔一八一〕,耽與道俱〔一八二〕,奇文疑義〔一八三〕,猶冀相須〔一八四〕。友直友諒〔一八五〕,爲德不孤〔一八六〕。思載家具,旁生層櫨〔一八七〕;卜鄰晨夕〔一八八〕,我與爾夫。
【注釋】
本賦作於康熙四十三年(一七〇四)。“水木明瑟園”,陸稹園林名,可參注〔二〕、注〔七〕。
〔一〕通籍:古代記名於門籍,可出入宫門,後因稱作官爲通籍。籍,二尺長之竹片,上載姓名、年齡、身份等,掛於宫門外,以備出入時查對。《漢書·魏相傳》:“(霍)光夫人顯及諸女皆通籍長信宫。”杜甫《夜雨》詩:“通籍恨多病,爲郎忝薄游。”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竹垞以布衣應“博學鴻詞”科,試《璿璣玉衡賦》,得以授翰林院檢討,故云“以賦通籍”。
〔二〕上舍:宋代太學生有上、内、外舍之分,上舍最高。清代因之稱監生。“陸上舍”,即陸稹(zhěn),字元生。要(yāo):通“邀”。晉陶潛《桃花源記》:“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
〔三〕過:訪。上沙:地名,在今江蘇省蘇州市天平山下(見《蘇州府志》)。别業:即别墅。晉石崇《思歸引序》:“晚節更樂放逸,篤好林藪,遂肥遁于河陽别業。”
〔四〕木瀆:鎮名,在今江蘇省吴縣西南。竹垞當係自嘉興入運河,泛舟至此。
〔五〕靈巖:山名。《嘉慶一統志·蘇州府》:“(山)在吴縣西三十里。”
〔六〕閭:里門。
〔七〕吴趨:原指《吴趨曲》。崔豹《古今注》:“《吴趨曲》,吴人以歌其地。”此指代吴地。數子:據《曝書亭集》卷二十一所載《八月十五日夜陸上舍稹招同張孝廉大受、徐吉士昂發、顧孝廉嗣立、徐上舍惇復、沈秀才翼玩月石湖席上作》詩,數子當指張大受等人。且賦中自注言及徐昂發,“八月十五日”與賦序所云“甲申八月,陸上舍貽書相要”亦符。
〔八〕明瑟:瑩浄。《水經注·濟水》:“池上有客亭,左右楸桐,負日俯仰,目對魚鳥,水木明瑟。”
〔九〕名:命名。
〔一〇〕延:引進;接待。
〔一一〕勝引:猶言勝友,或稱有名望的友人。《文選·殷仲文〈南州桓公九井作〉》詩:“廣筵散泛愛,逸爵紆勝引。”注:“勝引,勝友也。引猶進也。良友所以進己,故通呼曰勝引。”
〔一二〕先民:指古代賢人。《詩·大雅·板》:“先民有言,詢于芻蕘。”宋朱熹《集傳》:“先民,古之賢人也。”
〔一三〕人各二句:出《左傳·定公五年》,(楚)王孫由于所言。
〔一四〕度(duó):計算;測度。
〔一五〕葺(qì):以茅葦覆蓋房屋。《説文》:“葺,茨也。”“茨,以茅葦蓋屋。”此指修建房屋。一區:一處。
〔一六〕沚:水中小洲。阡:田間小路。
〔一七〕潬(dàn):沙灘。《爾雅·釋水》:“潬,沙出。”郭璞注:“今江東呼水中沙灘爲潬。”
〔一八〕翦六句:語本《後漢書·馮衍傳》:“揵六枳而爲籬兮,築蕙若而爲室。”翦,同“剪”。枳,即枸橘,不能食,以其多刺,用之爲藩。楗(jián),門栓,此有閉塞意。楗亦通“揵”。揵(jiàn),豎立。
〔一九〕畛(zhěn):田間道路。盤紆(yū):盤迴紆曲。唐岑參《酬成少尹駱谷行》詩:“千崖信縈折,一徑何盤紆。”
〔二〇〕岫(xiù)、岨(jū):《爾雅·釋山》:“山有穴爲岫”。“土戴石(即戴土之石山)爲岨。”
〔二一〕礐(què):多大石之山。《爾雅·釋山》:“(山)多大石,礐。”判:分。
〔二二〕匪聲利是趨:賓語倒裝,即“匪趨聲利”。匪,通“非”。
〔二三〕茹:食。《禮記·禮運》:“飲其血,茹其毛。”此引申爲接受,遵循。
〔二四〕鼓枻(yì):叩擊船舷。枻,船舷。一説指楫。《楚辭·漁父》:“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此所謂“吟”,即指漁父之歌。
〔二五〕帶經以鉏(chú):鉏,通“鋤”。語本《漢書·兒寬傳》:“(寬)帶經而鉏,休息輒讀誦。”
〔二六〕撰(xuǎn):選擇。漢班昭《東征賦》:“時孟春之吉日兮,撰良辰而將行。”
〔二七〕爰:乃。
〔二八〕筆疏:疏,縷述。此指寫信。《晉書·陶侃傳》:“遠近書疏,莫不手答。”
〔二九〕商飇:秋風。商,古代五音之一,屬音淒厲,與肅殺之秋氣相應,故稱秋季爲商。《禮記·月令》:“(孟秋之月)其音商。”晉陸機《園葵》詩:“時逝柔風戢,歲暮商飇飛。”
〔三〇〕葵傾芳步:狀秋葵傾日之姿,若款移芳步。
〔三一〕柰(nài)秀華芙:謂柰花較芙蓉秀麗。柰,即林檎,又名花紅、沙果,有秋日著花者。謝瑱《和蕭國子詠柰花》詩云:“俱榮上節初,獨秀高秋晚。吐緑變衰國,舒紅摇落苑。”
〔三二〕桂英:即桂花。其花黄,小如粟,故謂“粟綻”。
〔三三〕皁莢條麤:謂皁莢果實豐滿,條條懸垂。麤,同“粗”。
〔三四〕苕(tiáo):葦花,可製作苕帚。厥:同“其”。
〔三五〕刈(yì):割。蕪:叢生雜草。
〔三六〕缾:汲水器。缾,同“瓶”。綆:瓶上之繩索。
〔三七〕牀:井上圍欄。《宋書·樂志·淮南王篇》:“後園鑿井銀作牀,金瓶素綆汲寒漿。”一説“牀”係轆轤架(見周祈《名義考》),於義爲長。
〔三八〕靡:無。
〔三九〕譚讌:同“談宴”。
〔四〇〕歈(yú):歌。
〔四一〕跂屩(qí jué)無虞:意謂此行暢適,無須掛慮。跂屩,此指旅行。《莊子·天下》:“後世之墨者多以葛褐爲衣,以跂屩爲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爲極。”《釋文》:“跂與屐同。”屐乃木底有齒之鞋,古人游山常用之。屩,麻草所製之鞋。虞:憂慮。
〔四二〕竹垞(chá):朱彝尊居處之名,在今浙江省嘉興縣梅里鎮南荷花池旁。
〔四三〕誕:發語詞,無義。《詩·大雅·生民》:“誕我祀如何?”僧廬:僧庵,僧房。此言殊費解,抑或竹垞其時妻、子皆喪,以在家僧自謂,即注〔五四〕所引白居易《在家出家》詩意。
〔四四〕遵:沿着。《詩經·豳·七月》:“遵彼微行。”横塘:水名。《嘉慶一統志·嘉興府》:“海鹽塘,在嘉興縣南五里,一名横塘。”
〔四五〕津:渡口。逮:及;連接。岑:小而高的山。
〔四六〕搪:《廣雅》:“突也。”傘竹:傘柄。
〔四七〕袽(rú):舊絮,破布。《易·既濟》:“繻有衣袽。”程頤《傳》:“繻當作濡,謂滲漏也。舟有罅漏,則塞以衣袽。”“日漏衣袽”謂陽光自衣袽間漏灑而下。
〔四八〕同調:本指音樂調子相同,後以喻志趣相投。謝靈運《七里瀨》詩:“誰謂古今殊,異代可同調。”
〔四九〕素心:心地純潔、誠摯。陶潛《移居》詩:“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相於:相親相厚。孔融《與韋林甫書》:“疾動,不得復與足下岸幘廣坐,舉杯相於,以爲邑邑。”
〔五〇〕水抽二句:意謂“同調數子”舟泊車停,分由水陸兩路而來。水,水行。陸,陸行。柅(ní),塞於車輪下之制動木塊。《易·姤》:“繫于金柅。”孔穎達《疏》引馬融云:“柅者,在車之下,所以止輪令不動也。”
〔五一〕速:召致;相約。《詩·小雅·伐木》:“既有肥羜,以速諸父。”
〔五二〕軒渠:本指兒童舉手聳身欲就父母,後因喻笑貌。《後漢書·蘇子訓傳》:“兒識父母,軒渠笑悦,欲往就之。”渠,通“舉”。
〔五三〕離坐:《禮記·曲禮》:“離坐離立,毋往參焉。”鄭玄注:“離,兩也。”《周禮·大宰·九兩注》:“兩,猶耦也。”據此,“離坐”即成對面坐,或並坐。貫坐:前後而坐。
〔五四〕跏(jiā)、趺(fū):指跏趺坐,佛教修禪方式,即雙足交迭而坐。白居易《在家出家》詩:“中宵入定跏趺坐,女唤妻呼多不應。”此謂不拘禮數,彼此散坐。
〔五五〕生:指陸稹。中廚:内廚房。語本古樂府《隴西行》:“談笑未及竟,左顧敕中廚。”
〔五六〕刲(kuī):割。羭(yú):母羊。
〔五七〕次第:次序。
〔五八〕膢朐(lǘ qú):祭祀所用之乾肉,此謂臘肉。
〔五九〕羹:用作動詞,指製羹或進羹。瀹(yuè):指烹茶。鮑照《園葵賦》:“乃羹乃瀹,堆鼎盈筐。”
〔六〇〕(sōu):乾魚。腒(jū):鳥類肉乾。《周禮·天官·庖人》:“夏行腒鱐膳膏臊。”鄭玄注引鄭司農云:“腒,乾雉。鱐,乾魚。”《釋文》:“鱐,本作。”
〔六一〕蔌(sù):蔬類植物。蒲:水生植物,可編席,嫩者可食。語本《詩·大雅·韓奕》:“其蔌維何?維笋及蒲。”
〔六二〕鮓(zhǎ):加工過的魚類食品。葅(zū):肉醬。
〔六三〕擘(bò):分剖。翠房:喻蓮蓬。也稱“緑房”。王延壽《魯靈光殿賦》:“緑房紫菂。”菂(dì):蓮子。
〔六四〕芡:水生植物,其實可食,北方俗稱“鷄頭米”。員:通“圓”。
〔六五〕棊(qí):同“棋”。改令:改换酒令。皇甫松《醉鄉日月·選徒》:“改令及時而不涉重者,酒徒也。”
〔六六〕斗:古代酒器。盂:酒杯。
〔六七〕倒季二句:語本《孔叢子》:“諺云:‘堯舜千鍾,孔子百觚,子路嗑嗑,尚飲十榼。’”季路,即子路,孔子弟子之一。榼(kē)、觚(gū),皆酒器。宣尼,即孔子。漢元始元年追謚孔子爲褒成宣尼公(見《漢書·平帝紀》),後世因以稱之。
〔六八〕避席:離座起立,表示敬意。
〔六九〕敷愉:和悦。古樂府《隴西行》:“好婦出迎客,顔色正敷愉。”
〔七〇〕魯鈍:遲鈍。
〔七一〕毋:原作“母”,誤。
〔七二〕閉關:閉門。江淹《恨賦》:“罷歸田里,閉關却掃,塞門不出。”納屨(jù):意謂足不出户。屨,麻葛製成的單底鞋。
〔七三〕晡(bū):黄昏。
〔七四〕屏(bǐng):撤除。氍毹(qú shū):毛織細毯。
〔七五〕挹(yì):汲取。
〔七六〕蟾蜍(chán chú):製成蛤蟆形狀的水盂(供研墨、洗筆用)。葛洪《西京雜記》六:漢廣川王發晉靈公冢,“有玉蟾蜍一枚,大如拳,腹空,容五合水,光潤如新。”王“取以盛書滴。”
〔七七〕四足而非馬:據《史記·石奮傳》:漢石建爲人謹慎,任郎中令時,奏事寫馬字,少一勾,後覺之,驚曰:馬蹄四,尾一,合爲五,今缺一,“上譴死矣!”
〔七八〕書券三紙而無驢:語本《顔氏家訓·勉學》:“鄴下諺云:‘博士賣驢,書券三紙,未有驢字。’”按:此二句謂撰賦之惶恐,賦文之迂闊,皆謙語,應前“賦非僕之所能也。”
〔七九〕爾乃句:據《晉書·左思傳》:“(思)復欲賦三都……遂構思十年,門庭藩溷,皆著筆紙,遇得一句,即便疏之。”席,坐席。溷(hùn),廁所。
〔八〇〕鍾繇句:據《三國志·魏書·王粲傳》注:“粲才既高,辯論應機,鍾繇、王朗等雖名爲魏卿相,至於朝廷奏議,皆閣筆不能措手。”筆柎(fú),即筆杆。柎,據《説文》段注:“凡器之足皆曰柎。”
〔八一〕蘭陔:語本晉束晳《補亡詩》:“循彼南陔,言采其蘭。”陔,田埂。
〔八二〕椒塗:撒有香料之道路,路之美稱。語本曹植《洛神賦》:“踐椒塗之鬱烈。”
〔八三〕聽雨之樓:水木明瑟園二十景之一。竹垞有《宿陸上舍稹聽雨樓》詩(載《曝書亭集》卷二十二)。
〔八四〕窗(yú):《廣韻·虞韻》:“窗,牀也。”《釋名》:“人所坐卧曰牀。”此當指坐具,故登以望升月。
〔八五〕方壺:古代傳説中之仙山(見《列子·湯問》)。此指月光蕩漾,恍如仙境。
〔八六〕寫:宣洩。
〔八七〕攄(shū):抒發。
〔八八〕宿宿、信信:《詩·周頌·有客》:“有客宿宿,有客信信。”毛傳:“一宿曰宿,再宿曰信。”《爾雅·釋訓》注:“重言之,故知四宿。”此指構思時間之長。
〔八九〕便便(pián)、諸諸:《爾雅》:“諸諸、便便,辯也。”注:“言辭便給。”此指創作時,思如泉湧,文藻贍富警策。
〔九〇〕猗(yì):歎詞。
〔九一〕夫差:春秋時吴王。
〔九二〕越來之師:指公元前四八二年越王勾踐率師攻吴事。沼武:使吴國成爲沼澤,謂滅吴。《左傳·哀公元年》:“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外,吴其爲沼乎!”
〔九三〕西子:即西施。不作:不能復生。作,興;起。
〔九四〕交衢:四通八達的道路。杜甫《哀王孫》:“不敢長語臨交衢,且爲王孫立斯須。”
〔九五〕寶屧(xiè):據《姑蘇志》載,吴王夫差建廊而虚其下,令西施與宫女步屧,繞之則響,因名響屧廊。屧,木屐。
〔九六〕紅心草:舊題谷神子《博異記》載:王生夢遊吴宫,聞宫中簫鼓聲,言葬西施,應詔作輓歌,歌云:“連江起珠帳,擇地葬金釵。滿路紅心草,三層碧玉階。”
〔九七〕妖夢:據《吴越春秋》載,吴王夫差假寐於姑蘇之臺,得夢以告公孫聖,使占之。聖據夢狀,詳之以“越軍入吴,伐宗廟,掘社稷”,夫差怒而殺之。後果驗言。
〔九八〕椒:山頂。詳後《河傳》詞注〔四〕。
〔九九〕浮圖:即浮屠,梵語“塔”之音譯(正確音譯應爲“窣堵波”)。
〔一〇〇〕逼:迫近。茶隖:山名。《嘉慶一統志·蘇州府》:“金山,亦天平(山)支隴。《縣志》:‘初名茶隖山,晉宋間鑿石得金,易今名。’”
〔一〇一〕資:憑借;依賴。疆以:奴隸;農奴。此指佃農。《詩·周頌·載芟》:“侯彊侯以。”朱熹《詩集傳》:“彊,民之有餘力而來助者”,“能左右之曰以”,“若今時傭力之人,隨主人所左右者也。”吴闓生《詩義會通》:“彊即‘疆’字。”
〔一〇二〕皐(gǎo):岸,水旁高地。
〔一〇三〕衡:通“蘅”,香草。薄:草木茂密(之處)。曹植《洛神賦》:“步蘅薄而流芳。”
〔一〇四〕八門、七堰:皆當地風光。白居易《九日宴集醉題(蘇州)郡樓》詩:“半酣憑欄起四顧,七堰八門六十坊。”《吴越春秋》:“(子胥)造大城(即姑蘇城),周迴四十七里,陸門八,以象天八風。”
〔一〇五〕肥膩之姑蘇:語本白居易《和錢華州題少華清光絶句》:“自笑亦曾爲刺史,蘇州肥膩不如君。”
〔一〇六〕蓊(wěng)鬱:草木茂密貌。
〔一〇七〕即之:接近它。羅羅:開朗。《世説新語·賞譽》下:“司馬太傅爲二王目曰:‘孝伯(王恭)亭亭直上,阿大(王枕)羅羅清疏。’”
〔一〇八〕隈(wēi):灣曲之處。隩(ào):水涯深曲處。
〔一〇九〕渻(shěng):前邊有水流過的山丘。《爾雅·釋丘》:“水出其前,渻丘;出其後,沮(jǔ)丘。”
〔一一〇〕磴:石階。希:少。偪側:迫近,引申爲狹隘。杜甫有《偪側行贈畢曜》詩。
〔一一一〕狙(jū):獼猴,一説爲蛇。相傳其地無蛇、虎、雉(見《江南通志》),賦或本此。
〔一一二〕坦坦:寬平。舒舒:寬緩。
〔一一三〕香五木:泛稱多種香樹。語本古樂府:“毺五木香,迷迭艾蒳及都梁。”(見《古詩源》卷三)紛敷:分張盛開貌。潘岳《西征賦》:“華實紛敷,桑麻條暢。”
〔一一四〕曲录:輮木屈曲貌,指薔薇之花欄。
〔一一五〕刺不慮夫牽挐(rú):即“不慮刺牽挐”之倒裝(因有“層闌”遮隔故),乃反用唐儲光羲《薔薇》詩:“高處紅鬚欲就手,低邊緑刺已牽衣。”
〔一一六〕蕙:香草。“宿蕙”,相對於“新蕖”,謂越年或多年生。
〔一一七〕蕖:芙蕖之省稱,即荷花。
〔一一八〕剥(pū):通“撲”。《詩·豳風·七月》:“八月剥棗。”朱熹《詩集傳》:“剥,擊也。”
〔一一九〕九日:指九月九日。吴均《續齊諧記》:“桓景隨費長房游學,長房謂之曰:‘九月九日,汝南當有大災厄,急令家人縫囊盛茱萸繫臂上,登高飲菊花酒,此禍可消。’景如其言,舉家登山。夕還,見鷄犬羊一時暴死。……今世人九日登高飲酒,婦人帶茱萸囊,蓋始於此。”囊:用作動詞,指佩囊。
〔一二〇〕野芳:野花。
〔一二一〕晞:乾燥、蒸發。《詩·秦風·蒹葭》:“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濡:沾濕。
〔一二二〕鵁鶄(jiāo qīng):水鳥名。撲鹿:象聲詞,拍翅聲。亦作“撲漉”。楊萬里《春寒早朝》詩:“每聞撲鹿初鳴處,正是䰒鬆好睡時。”
〔一二三〕畢逋:鳥尾摇動貌。《後漢書·五行志》:“桓帝之初,京都童謡曰:‘城上烏,尾畢逋。’”
〔一二四〕喈(jiē)喈:鳥雀和鳴聲。《詩·周南·葛覃》:“黄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朱熹《詩集傳》:“黄鳥,鸝也。”陳奂《詩毛氏傳疏》:“黄鳥一名楚雀。”
〔一二五〕泛泛:漂浮貌。語本《楚辭·卜居》:“將泛泛若水中之鳧(野鴨)乎?”
〔一二六〕鷇(kòu):待哺食之燕雀幼鳥。《爾雅·釋鳥》:“生哺,鷇。”雛:出生後能啄食的幼鳥。《爾雅·釋鳥》:“生噣,雛。”
〔一二七〕翠羽:指代美麗的鳥。唐裴夷直《送王績》詩:“翠羽長將玉樹期,偶然飛下肯多時。”
〔一二八〕文鱗:魚之鱗紋,此指代魚類。徂(cú):往;游走。
〔一二九〕非無:直貫至“施罛”句。牛宫:牛欄。《越絶書·吴地傳》:“桑里東,今舍西者,故吴所畜牛羊豕鷄也,名爲牛宫。”
〔一三〇〕罞(méng):捕麋之網。《爾雅》:“麋罟(gū)謂之罞,兔罟謂之罝(jū)。”
〔一三一〕羝(dī):公羊。砦(zhài):同“寨”。
〔一三二〕艾(yì):通“刈”,此指割草布置捕雉場地。潘安《射雉賦》注:“射者聞有雉聲,便除地爲場。”笯(nú):鳥籠,此指鷄籠。
〔一三三〕籪(duàn):插入河流以攔捕魚蟹之葦栅竹栅。此句謂爲捕蟹而設籪,下句言爲捉鱣而施罛。
〔一三四〕鱣(zhān):即鰉魚。鮪(wěi):古時稱鱘、鰉魚爲鮪。罛(gū):大的魚網。
〔一三五〕便了:漢王褒幼僕之名,褒曾爲其訂立明確職責範圍之《僮約》(見《藝文類聚》卷三十五、《古文苑》卷十七)。此處指稱陸稹之僮僕。
〔一三六〕辛劬(qú):勤勞。此句謂免其辛勞之責。
〔一三七〕玉山:顧仲瑛有園林别墅名“玉山佳處”(見楊維楨《玉山草堂記》)。仲瑛:元顧阿瑛(《嘉慶一統志》卷八〇作“顧德輝”)之字。阿瑛輕財結客,豪宕自喜;中年折節讀書,築别業於茜徑,一時名士每往其家(見《江南通志》)。
〔一三八〕良夫:明徐達左之字,居太湖之濱光福市(鎮名,在今蘇州市西光福山下),闢“耕漁軒”以延名士,其品行類乎顧仲瑛。
〔一三九〕澞(yù):《爾雅》:“陵(大土山)夾水,澞。”
〔一四〇〕一丘一壑:隱居之處,亦指胸襟。此謂陸稹與阿瑛、良夫園林相近,人品相同。語本《世説新語·品藻》:“明帝問謝鯤:‘君自謂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廟堂使百官準則,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謂過之。’”
〔一四一〕經理:治理;修築。
〔一四二〕曩(nǎng):往昔。高士:指徐白,見後竹垞自注。
〔一四三〕蜚遁:即肥遁,謂隱居避世。《易·遁》:“上九,肥遯(即遁),無不利。”孔穎達《疏》:“肥,饒裕也。……心無疑顧,是遯之是優,故曰肥遯。”嵎(yú):山曲。
〔一四四〕履穿東郭:《史記·滑稽列傳》:“東郭先生敝履不完,行雪中,足盡踐地。”
〔一四五〕面垢左徒:屈原曾任楚懷王之左徒,據《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稱:“(屈原被放逐後)被髮行吟澤畔,顔色憔悴,形容枯槁。”
〔一四六〕蘆簾:蘆葦所編之簾,紙閣:以藤皮繭紙糊製之小門。白居易《香爐峯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題東壁》詩:“來春更葺東廂屋,紙閣蘆簾著孟光。”又《漢書·公孫弘傳》“東閣”注:“閣者,小門也。”
〔一四七〕然:同“燃”。篛:同“箬”,竹之一種。
〔一四八〕罷闔:謂門不關閉。
〔一四九〕疈(pì):同“副”,剖開。膚:指樹皮。
〔一五〇〕魚幢:觀魚或垂釣之棚狀建築。幢,構木爲亭,有六角,略如穹廬,可移動。
〔一五一〕介白:徐白之字,見自注。
〔一五二〕縣(xuán):同“懸”。擘窠(bò kē):原指篆刻印章時分格書寫以便分佈匀稱,此指大字。擘,分。窠,格。顔真卿《乞御書天下放生池碑額表》:“緣前書點劃稍細,恐不堪經久,臣今謹據石擘窠大書一本,隨表奉進。”
〔一五三〕志:記。軌躅(zhú):車之轍迹,喻古人遺規。躅,足迹。
〔一五四〕攸(yōu):語助詞,無義。殊:不同。
〔一五五〕倡:亦作“唱”。此句謂彼此作詩倡和。女,汝。語本《詩·鄭風·蘀兮》:“倡予和女。”
〔一五六〕曠世:謂歷時久遠。
〔一五七〕清風之穆如:謂詩作有如清風,使人深感和煦親切。語本《詩·大雅·蒸民》:“吉甫作誦,穆如清風。”
〔一五八〕渝:改變。
〔一五九〕卜築:擇地建屋。此指已建之住宅。
〔一六〇〕郛(fú):外城,即郭。
〔一六一〕長蘆:鎮名,在今河北滄州市,著名産鹽區。浙江嘉興一帶亦産鹽,故舊時别稱“小長蘆”。朱彝尊《鴛鴦湖櫂歌一百首》之八十六:“百里鹽田相望白,至今人説小長蘆。”竹垞因晚號小長蘆釣叟。
〔一六二〕目極二句:即竹垞《胥山題壁》所云:“嘉禾(嘉興原名)四望無山。”(《曝書亭集》卷六八)
〔一六三〕只且(jū):助詞,無義。劉琪《助字辨略》:“只且,重聲,猶云乎而也。”
〔一六四〕兄分布被:用漢姜肱事。《後漢書·姜肱傳》:“姜肱字伯淮,與弟仲海、季江俱以孝行著聞,其友愛天生,常共卧起。”注引謝承《書》:“肱感《愷風》之孝,兄弟同被而寢。”
〔一六五〕板輿:古時老人代步工具,即由人扛擡之板車。潘岳《閑居賦》:“太夫人乃御板輿,升輕軒,遠覽五畿。”按:竹垞居長,無兄,兩弟其時亦卒(父母,妻、子皆卒),此乃泛言家庭和洽,下二句同。
〔一六六〕采蘋:《詩·召南》篇名。《詩序》:“《采蘋》(寫)大夫(之)妻能循法度也。”蘋,浮萍。采蘩:《詩·召南》篇名。《詩序》:“《采蘩》(寫)夫人不失職也。”蘩,白蒿。
〔一六七〕菑(zī):初耕之地。《爾雅·釋地》:“田,一歲曰菑……三歲曰畬(yú)。”
〔一六八〕京挺:茶名。熊蕃《宣都北苑貢茶録》:北苑初造,“研膏”(茶名,下同),繼造“蠟面”,又製其佳者,號曰“京挺”。都籃:陸羽《茶經》:茶具有都籃,以悉設茶具而名。
〔一六九〕修琴賣藥:語本許渾《送宋處士歸山》詩:“賣藥修琴歸去遲。”迂:迂曲,繞遠路。
〔一七〇〕趦趄(zī jū):且行且却,此謂行走艱難。
〔一七一〕策:手杖。藉:依靠;憑借,此句謂行走不靠手杖,也不需人攙扶。
〔一七二〕痡(pū):過度疲勞。《詩·周南·卷耳》:“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僕痡矣。”
〔一七三〕翠墨:墨色之有光澤者,此指代碑刻墨迹。椎:拓之操作方法之一。拓:用紙摹印金石器物上之文字花紋。
〔一七四〕搨:用紙覆於書畫真迹上描摹。黄卷:指書籍,古人每以黄柏染紙以防蠹,故稱。流輸:轉運。此謂接連不斷地搨出。
〔一七五〕靈威:猶寶籍。樂史《太平寰宇記》:洞庭深遠、世莫能測,吴王使靈威丈人入洞庭穴,十七日不能盡,得玉葉,上刻《靈寶經》三卷。使問孔子,云:禹之書也。
〔一七六〕唐述:天書,此指奇書。《水經注·河水》:“河北有層山……巖中多石室焉,室中若有積卷矣,而世士罕有達者,謂之積書巖,有神鬼往還矣,俗人不悟其仙者,乃謂之神鬼。彼羌(族)目鬼曰‘唐述’,因名之爲唐述(山)。”
〔一七七〕笥(sì):方形盛器,如近世之柳條包。
〔一七八〕裝界:宋周密《思陵書畫記》:崇文館有裝潢匠,即裱匠也。本朝秘府(宫中圖書館)謂之“裝界”。開圖:展開或張掛圖畫。
〔一七九〕《爾雅》:我國第一部詞典,約成書於秦漢間,作者佚名。寓、齸(yì)之屬:《爾雅·釋獸》中有寓屬、齸屬之分類。邢昺《疏》:“鳥獸多寄寓木上,曰‘寓屬’。”“咽中藏物,復出嚼之(即反芻),曰‘齸屬’。”
〔一八〇〕《離騷》句:《離騷》中多草木之名,隋劉杳曾撰《〈離騷〉草木疏》二卷。
〔一八一〕耄(mào):老。《禮記·曲禮》:“八十、九十曰耄。”竹垞此時七十五歲,近乎耄矣。
〔一八二〕耽(dān):沉迷。道:此指學術研究。
〔一八三〕奇文疑義:語本陶潛《移居》詩:“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
〔一八四〕須:等候。
〔一八五〕友直友諒:以直者、諒者爲友,此指陸稹等人。語本《論語·季友》:“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
〔一八六〕爲德不孤:意謂有志同道合者。語本《易·坤》:“敬義立而德不孤。”
〔一八七〕櫨(lú):斗拱,柱頭承托棟梁之方木,此指代房屋。
〔一八八〕卜鄰:擇鄰,此指結鄰。晨夕:晨夕相共,即陶淵明《移居》詩所云:“樂與數晨夕。”
詩選 一百五十二首
曉入郡城〔一〕
輕舟乘閒入,繫纜壞籬根。古道横邊馬〔二〕,孤城閉水門〔三〕。星含兵氣動〔四〕,月傍曉煙昏。辛苦鄉關路,重來斷客魂。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三年(一六四六)。時清兵已攻陷浙江,此篇當作於亂後。
〔一〕郡城:指竹垞家鄉之郡城嘉興。
〔二〕邊馬:指南侵之清軍兵馬,實係胡馬之委曲説法。
〔三〕孤城:杜甫有《題忠州龍興寺所居院壁》詩:“孤城早閉門。”
〔四〕星含句:古人認爲某些星象預兆戰事,史書多有記載,如《史記·天官書》云:“五星入軫星中,兵大起。”《漢書·天文志》云:“太白,兵象也。”竹垞即以寫星象寓易代之悲。杜甫《歸雁》詩:“是物關兵氣。”
悲歌〔一〕
我欲悲歌,誰當和者?四顧無人,煢煢曠野〔二〕。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三年(一六四六)。
〔一〕悲歌:黄節《漢魏樂府風箋》有樂府古辭《悲歌》(《樂府詩集》題作《悲歌行》,收二體),但格律與此不同。按:竹垞少時,既遭亡國喪母之痛,又遇繼伯父爲嗣,入贅婦翁爲壻,心常鬱鬱,如《村舍》詩云:“父母謂他人,衆中益羈孤;吁嗟鷄不若,骨肉常相須。”此作亦同。
〔二〕煢(qióng)煢:孤獨無依貌。李密《陳情表》:“煢煢孑立,形影相弔。”
【評箋】
林昌彝曰:“錫鬯先生《悲歌》,胎息深厚,氣韻亦復悲渾。”(《海天琴思續録》卷一)
捉人行〔一〕
步出西郭門,遥望北郭路〔二〕。里胥來捉人〔三〕,縣官一何怒〔四〕!縣官去,邊兵來;中流簫鼓官船開〔五〕。牛羊橐駝蔽原野〔六〕,天風蓬勃飛塵埃〔七〕。大船峨峨駐江步〔八〕。小船捉人更無數。頽垣古巷無處逃〔九〕。生死從他向前路〔一〇〕。沿江風急舟行難,身牽百丈腰環環〔一一〕。腰環環,過杭州;千人舉櫂萬人謳〔一二〕。老拳毒手争毆逐〔一三〕,慎勿前頭看後頭〔一四〕。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四年(一六四七)。
〔一〕行:樂府詩之一種體裁。胡震亨《唐音癸籤》:“新題者,古樂府所無,唐人新製爲樂府題者也。其題或名‘歌’,亦或名‘行’,或兼名‘歌行’。”査《樂府詩集》無《捉人行》體,竹垞此作當係新題。下首《馬草行》同。
〔二〕步出二句:化用謝靈運《晚出西射堂》詩:“步出西城門,遥望城西岑。”郭,外城。
〔三〕里胥:里中小吏。韓愈《謝自然詩》:“里胥上其事,郡守驚且嘆。”杜甫《石壕吏》:“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里,古時居民聚居處。《詩·鄭風·將仲子》:“將仲子兮,勿逾我里。”毛《傳》:“里,居也。二十五家爲里。”按:里中居户,古無定制,如《公羊傳·宣公十五年》注便以八十家爲里。胥,小吏。
〔四〕一何:何其;多麽。《戰國策·燕策》:“此一何慶弔相隨之速也!”杜甫《石壕吏》:“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五〕簫鼓:指代音樂。
〔六〕橐(tuó)駝:即駱駝。《史記·匈奴傳》:“其奇畜則橐駝。”注:“(橐駝)背肉似囊,故云橐也。”《本草綱目·釋名》:“駝能負囊橐,故名,音訛爲駱駝。”
〔七〕天風:來自天庭之風,即風。樂府古辭《飲爲長城窟行》:“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蓬勃:盛貌。
〔八〕峨峨:高聳貌。宋玉《招魂》:“增冰峨峨。”明何景明《津市打魚歌》:“大船峨峨擊江岸。”江步:江邊可供泊船處。步,通“埠”。柳宗元《永州鐵爐步志》:“江之滸,凡舟可縻而上下者曰步。”
〔九〕頽垣:倒塌的矮牆。
〔一〇〕生死句:語自杜甫《前出塞》詩“生死向前去,不勞吏怒嗔”化出。從他,由他。
〔一一〕百丈:竹篾製之牽船纜具。杜甫《秋風》詩:“吴檣楚舵牽百丈,暖向成都寒未還。”宋程大昌《演繁露·百丈》:“杜詩舟行多用‘百丈’,問之蜀人,云:水,岸石又多廉稜,若用繩牽,即遇石,輒斷不耐,故劈竹爲六瓣,以麻牽連貫其際,以爲牽具,是名百丈。百丈,以長言之也。”腰環環:腰上繫以‘百丈’之環。樂府古辭《女兒子》:“我欲上蜀蜀水難,蹋蹀珂頭腰環環。”
〔一二〕舉櫂(zhào):划槳。謳:歌唱。此指縴歌。杜甫《封西岳賦》:“千人舞,萬人謳。”
〔一三〕老拳毒手:極言痛打。《晉書·石勒載記》:“初,石勒與李陽鄰居,歲嘗争麻地,迭相毆擊。(及勒爲趙王,相見)引陽臂笑曰:‘孤往日饜卿老拳,卿亦飽孤毒手。’”毆逐:即逐毆。追逐毆打。
〔一四〕慎勿句:謂縴夫排行拉縴慎勿前後瞻顧,以免毆逐。樂府古辭《企喻歌辭》:“前頭看後頭,齊著鐵。”
北邙山行
北邙山前望行路〔一〕,素車白馬紛朝暮〔二〕。誰家丘墓樹巃嵸〔三〕,白楊枌檟松柏桐〔四〕。黄金爲鳧石爲焉〔五〕,魚燈熒熒照泉下〔六〕。古碑崩剥無歲年,後人於此犂爲田〔七〕。雄狐侁侁兔矍矍〔八〕,人聲夜哭烏聲樂〔九〕。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四年(一六四七)。
〔一〕北邙(máng)山:山名,在今河南省洛陽市東北。自東漢鄧皇后葬於此,後世王侯貴族多以之爲葬地(參《後漢書·鄧皇后傳》、《明一統志》),詩中所述金鳧。魚燈亦爲帝王山陵制度,此篇當係託北邙而弔明陵耳。
〔二〕素車白馬:凶喪用之車馬。《後漢書·范式傳》:“有素車白馬,號哭而來。”
〔三〕誰家丘墓:晉張載有《七哀》詩:“北邙何纍纍,高陵有四五。借問誰家墳,皆云漢世主。”然竹垞詩旨,乃意在明陵。巃嵸(lóng zōng):樹木叢集貌。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古木巃嵸枝相樛。”
〔四〕白楊句:這些樹木皆墓間所植,或取其不彫,或以作標志。《左傳·襄公二年》:“樹吾墓檟。”《春秋含文嘉》:“天子墳高三仞,樹則松。諸侯半之,樹則柏。”古詩《驅車上東門》:“驅車上北門,遥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
〔五〕黄金爲鳧:《漢書·劉向傳》:“秦始皇帝葬於驪山之阿……水銀爲江海,黄金爲鳧雁。”石爲馬:陵墓前石刻之馬。《漢書·霍去病傳》注:“(霍去病塚)在茂陵旁,塚上有豎石,塚前有石人馬者是也。”
〔六〕魚燈:即人魚燭。《史記·秦始皇本紀》:“葬始皇驪山……以人魚膏爲燭,度不滅者久之。”又,明高啓《吴女墳》詩:“魚燈照艷魄。”
〔七〕後人句:語本古詩《去者日以疎》:“古墓犂爲田,松柏摧爲薪。”
〔八〕雄狐句:張載《七哀》詩:“狐兔窟其中,蕪穢不復掃……昔爲萬乘君,今爲丘中土。”此用其意。侁(shēn)侁:往來之聲響。矍(jué)矍,疾走貌。
〔九〕烏聲樂:狀丘墓之荒寂。語本《左傳·襄公十八年》:“鳥烏之聲樂,齊師其遁。”唐劉禹錫《贈灃州高司馬霞寓》詩:“空壘辨烏聲。”
【評箋】
劉師培曰:“《北邙》之篇,弔皇陵而下泣。”(《書曝書亭集後》)
王文濡曰:“昌黎七言‘鴉鴟鷹雉雕鵠鵾’,五言‘蚌螺魚鼈蟲’,(竹垞)‘白楊’句,實脱胎於此;然昌黎詩亦從《詩》‘鰷鱨鰋鯉’句脱胎得來,此種便是善學人處。”(《清詩評注讀本》)
馬草行
陰風蕭蕭邊馬鳴〔一〕,健兒十萬來空城。角聲嗚嗚滿街道,縣官張燈徵馬草。階前野老七十餘〔二〕,身上鞭撲無完膚。里胥揚揚出官署,未明已到田家去。横行叫駡呼盤飧〔三〕,闌牢四顧搜鷄豚〔四〕。歸來輸官仍不足〔五〕,揮金夜就倡樓宿。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四年(一六四七)。
〔一〕蕭蕭:象聲詞,喻風聲。
〔二〕野老:田野老人,泛指老年百姓。杜甫《哀江頭》詩:“少陵野老吞聲哭。”
〔三〕盤飧(sūn):菜餚,引申爲熟食。此指飯菜。
〔四〕闌牢:關養牲畜之闌圈。《晏子》:“公之牛馬老於闌牢。”
〔五〕輸:報告、送達,引申爲繳納。
雨後即事二首(選一)
其一
一雨平林外,羣山倚杖前〔一〕。蛙聲浮岸草,鳥影度江天〔二〕。鳴磬上方寺,揚帆何處船〔三〕。坐疑秋氣近,蕭瑟感流年〔四〕。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四年(一六四七)。
〔一〕一雨二句:史肅《夏夜》詩:“一雨昭蘇外,羣山宴寂中。”此化用其意。
〔二〕蛙聲二句:杜甫《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詩:“蟬聲集古寺,鳥影度寒塘。”此由是化出。
〔三〕上方:道家所謂天上仙界。《雲笈七籤》:“上方九天之上,清陽虚空之内。”寺取名本此。又,唐劉長卿《宿北山禪寺蘭若》詩云:“上方鳴夕磬。”
〔四〕坐疑二句:語本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爲氣也,蕭瑟兮草木摇落而變衰。”
舟經震澤〔一〕
澤國東南遠〔二〕,樓船舊荷戈〔三〕。明霞開組練〔四〕,惡浪走蛟鼉。横海將軍號〔五〕,臨江節士歌〔六〕。重來已陳跡,歎息此經過。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四年(一六四七)。
〔一〕震澤:太湖之古稱。《尚書·禹貢》:“震澤底定。”注:“震澤,吴南太湖名。”按:據此詩寫作時地及所云戰事、節士語,詩當爲憑弔抗清志士吴易而發。據計六奇《明季南略》,吴易(《明詩紀事》作“吴昜”,此從《明史》),吴江人,字日生,明思宗丁丑進士。清兵陷揚州,徇吴江,易率衆起兵,據太湖抗清,一六四六年七月,被執殉節。
〔二〕澤國:水鄉。
〔三〕樓船:有疊層之戰船。劉禹錫《西塞山懷古》詩:“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唯《晉書·王濬傳》僅云:“作大船……起樓櫓(指瞭望臺)。”而句中“荷戈”,確係指濬,其本傳云:“荷戈長鶩,席卷萬里。”
〔四〕組練:組甲、被練之略語,即以絲、帛所綴之兩種衣甲,也用以借代精鋭軍隊。此指抗清義軍。唐張説《送趙二尚書北伐》詩:“日華光組練。”
〔五〕横海將軍:《史記·東越傳》:“天子遣横海將軍韓説出句章(今浙江省餘姚縣)……樓船將軍楊僕出武林(今江西省武陵山一帶)……入東越。”按:明末,南京失陷後,魯王朱以海監國於紹興,紹興轄漢“横海將軍”韓説所出之“句章”,詩中當指吴易與魯王軍呼應。鄧之誠《中華二千年史·南明大事年表·一六四五年》:“魯王……東由海道以潛通太湖。……吴易起兵於太湖。”據此上文“樓船”,或即以“樓船將軍”喻長江中游之抗清義軍。
〔六〕節士:有節操的人,此指吴易。《漢書·藝文志》有“《臨江王》及《愁思節士歌》詩四篇”,又杜甫《魏將軍歌》云:“臨江節士安足數。”
野外
野外疏行跡,深林客到遲。江湖殊後會〔一〕,風雨惜前期〔二〕。秋草飛黄蝶〔三〕,浮萍漾緑池。南樓夜吹笛,寥落故園思。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四年(一六四七)。
〔一〕殊後會:即“後會殊”,言後會難得。
〔二〕風雨:喻故人之思,暗用《詩·鄭風》篇名。《詩序》云:“《風雨》,思君子也。”前期:預期。唐朱放《江上送别》云:“惆悵空知思後會,艱難不敢料前期。”
〔三〕秋草句:明楊慎曰:蝴蝶或白、或黑,或五彩皆具,唯黄色一種至秋乃多,蓋感金氣也。太白詩“八月蝴蝶黄”,深中物理(見《升庵全集》卷八一)。
【評箋】
(日)近藤元粹曰:“似寓感慨意者。”(昭和四十年日本刊《國朝六家詩鈔》)
劉生〔一〕
京華多俠客〔二〕,勇略重劉生。一劍酬然諾〔三〕,千金問姓名。歌鐘喧北里〔四〕,冠蓋隘東平〔五〕。聞道龍城戰〔六〕,軍前更請纓〔七〕。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六年(一六四九)。
〔一〕劉生:據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二四:“《樂府解題》曰:‘劉生不知何代人,齊梁已來爲《劉生》辭者,皆稱其任俠豪放,周游五陵三秦之地。或云抱劍專征,爲符節官所未詳也。’按《古今樂録》曰:‘梁鼓角横吹曲,有《東平劉生歌》,疑即此《劉生》也。’”
〔二〕京華:即京都,以其爲文物、人才薈萃之地,故曰“華”。徐陵《劉生》詩:“劉生殊倜儻,任俠遍京華。”
〔三〕然諾:許諾。《後漢書·申屠剛傳》:“布衣相與,尚有没身不負然諾之信。”梁元帝(蕭繹)《劉生》詩:“任俠有劉生,然諾重西京。”王昌齡《少年行》:“結交期一劍,留意贈千金。”全句暗用季札掛劍事。《史記·吴太伯世家》:“季札之初使,北遇徐君。徐君好季札劍,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爲使上國,未獻。還至徐,徐君已死,於是乃解其寶劍,繫之徐君冢樹而去。”
〔四〕歌鐘:古代打擊樂器,即編鐘,因以之伴奏歌唱,故名。此泛指樂歌聲。李白《魏都别蘇明府因北游》詩:“青樓夾兩岸,萬家喧歌鐘。”北里:原古代舞曲名。《史記·殷紀》:“(紂)使師涓作新淫聲,北里之舞,靡靡之樂。”此指地名,或即“南鄰北里”之泛稱。
〔五〕冠蓋:冠冕、車蓋,達官貴族所服用,因借代稱之。隘東平:使東平狹隘(擁擠)。“東平”,縣名,在今山東省。樂府古辭《梁鼓角横吹曲·東平劉生歌》:“東平劉生安東子,樹木稀,屋裏無人看阿誰?”
〔六〕龍城:漢時匈奴祭天之所,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國鄂爾渾河西側。據《漢書·匈奴傳》,衛青曾率軍擊龍城。此泛指邊境。
〔七〕請纓:自請從軍殺敵。典出《漢書·終軍傳》:“軍自請,願受長纓,必羈南越王而致之闕下。”
放言五首(選一)
其四
爲文思以冢葬〔一〕,對客寧將硯焚〔二〕。當年必無鍾子〔三〕,後世定有揚雲〔四〕。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七年(一六五〇)。
〔一〕爲文句:用唐劉蜕埋葬文稿事,其《梓州兜率寺文冢銘序》:“文冢者,長沙劉蜕復愚爲文不忍棄其草,聚而封之也。”
〔二〕硯焚:《晉書·陸機傳》:“弟雲嘗與書曰:‘君苗見兄文,輒欲燒其筆硯。’”《晉書·文苑傳序》:“陸機挺焚硯之奇。”
〔三〕鍾子:指鍾子期。《吕氏春秋·本味》:“伯牙鼓琴,鍾子期聽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鍾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選之間,而志在流水,鍾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鍾子期死,伯牙破琴絶絃,終身不復鼓琴,以爲世無足復爲鼓琴者。”
〔四〕揚雲:即揚雄,雄字子雲,揚雲係其省稱。韓愈《與馮宿論文書》:“昔揚子雲著《太玄》,人皆笑之。子雲曰:‘世不我知,無害也。後世復有揚子雲,必好之矣!’”
休洗紅〔一〕
休洗紅,洗多紅漸白。人心初不同〔二〕,愛好非前日。紅顔絶世衆所尤〔三〕,美女入室惡女仇〔四〕。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八年(一六五一)。
〔一〕休洗紅:古詩名。《古詩源》卷九收無名氏《休洗紅》二章,其二云:“休洗紅,洗多紅在水。新紅裁作衣,舊紅番作裏。迴黄轉緑無定期,世事返復君所知。”此或於竹垞有影響。
〔二〕初:本來;原來。
〔三〕絶世:冠絶當世。《漢書·孝武李夫人傳》:“(李)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絶世而獨立。’”尤:怨恨。
〔四〕美女句:語本《史記·外戚世家》:“《傳》曰:‘女無美惡,入室見妬;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美女者,惡女之仇。”
採蓮曲〔一〕
採蓮女,兩槳橋頭去〔二〕。錦石清江日落時〔三〕,羅裙玉腕花深處〔四〕。採蓮童,素舸游湖中〔五〕。江謳越吹歌未歇,朱脣玉面來相逢〔六〕。共道江南可採蓮,湖中蓮葉已田田〔七〕。攀花風動飄香袂〔八〕,照水萍開整翠鈿〔九〕。翠鈿香袂逢人少,回看蘭澤多芳草〔一〇〕。青鳥飛來啄紫鱗〔一一〕,白蘋斷處生紅蓼〔一二〕。雲起暮流長,飛花鏡裏香〔一三〕。雙雙金翡翠〔一四〕,一一錦鴛鴦。鴛鴦翡翠飛無數,蘭橈並著輕摇櫓〔一五〕。素藕連根絲更柔〔一六〕,紅蓮徹底心偏苦〔一七〕。誰家年少垂楊下〔一八〕,出入風姿獨妍雅。岸上徘徊七寶鞭〔一九〕,湖邊躑躅千金馬〔二〇〕。渌江腸斷起歌聲〔二一〕,惆悵方塘一望平。水上輕衣吹乍濕,風中細語聽難明。沙棠舟繫青絲䋏〔二二〕,相邀盡説江南樂。白露初看翠蓋飄〔二三〕,秋風漸見紅衣落〔二四〕。横塘燈火採蓮歸,隔浦歌聲聽已希〔二五〕。雲間月出開煙樹〔二六〕,惟見沙明白鷺飛。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八年(一六五一)。
〔一〕採蓮曲:《樂府詩集》卷五〇收《採蓮曲》二十八首,無一與此相同;但同卷收有王勃《採蓮歸》(《全唐詩》卷五五作《採蓮曲》),竹垞此詩格律與之相近(但多出四句),語言亦多借鑒,顯見受其影響。
〔二〕兩槳句:語本樂府古辭《西洲曲》:“兩槳橋頭渡。”
〔三〕錦石:有華美花紋的石頭。晉羅含《湘中記》:“衡山有錦石,斐然成文。”杜甫《滕王亭子》:“清江錦石傷心麗。”
〔四〕羅裙句:語本王勃《採蓮歸》:“桂櫂蘭橈下長浦,羅裙玉腕摇輕櫓。”以下“蘭橈並著輕摇櫓”,亦本此。
〔五〕素舸(gě):無彩飾之大船。謝靈運《東陽溪中贈答》詩:“可憐誰家郎,緣流乘素舸。”
〔六〕江謳句:語本王勃《採蓮歸》:“葉嶼花潭極望平,江謳越吹相思苦。”以下“惆悵方塘一望平”,亦本此。朱脣玉面:見注〔十五〕。
〔七〕田田:莖葉浮水貌。樂府古辭《江南可採蓮》:“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
〔八〕攀花句:用李白《採蓮曲》:“日照新妝水底明,風飃香袂(一作‘袖’)空中舉。”
〔九〕翠鈿(diàn):翡翠或碧玉製成的花形首飾。李康成《採蓮曲》:“翠鈿紅袖水中央,青荷蓮子雜衣香。”
〔一〇〕蘭澤:長有蘭草之低濕地。語本《古詩十九首》:“涉江採芙蓉,蘭澤多芳草。”
〔一一〕紫鱗:泛指魚類。左思《蜀都賦》:“觴以清醥,鮮以紫鱗。”
〔一二〕白蘋:水中浮草,即馬尿花。紅蓼:朱弁《曲洧舊聞》:“紅蓼即《詩》所謂游龍,俗呼水紅。”
〔一三〕鏡:指如鏡之水。語本李白《别儲邕之剡中》詩:“竹色溪下緑,荷花鏡裏香。”
〔一四〕翡翠:鳥名。《本草綱目》:“雄爲翡,其色多赤;雌爲翠,其色多青。”
〔一五〕蘭:指木蘭,皮辛香似桂,狀如楠樹,質似柏而微疏,可造船及船具。橈(ráo):槳。梁簡文帝(蕭綱)《採蓮曲》:“桂檝蘭橈浮碧水,江花玉面兩相似。”
〔一六〕素藕句:語本王勃《採蓮歸》:“牽花憐共蒂,折藕愛蓮絲。”蓮,諧音“憐”,絲,諧音“思”。
〔一七〕紅蓮句:蓮心通貫,蓮實味苦,故云。樂府古辭《西洲曲》:“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丁鶴年《竹枝詞》:“蓮心清苦藕芽甜。”
〔一八〕誰家句:語本李白《採蓮曲》:“岸上誰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楊。”
〔一九〕七寶鞭:喻以多種寶物裝飾之鞭。據《晉書·明帝紀》:“(帝)微行至于湖,陰察(王)敦營壘而出,……(敦)覺,使五騎物色追帝,帝馳去,馬有遺糞,輒以水灌之。見逆旅賣食嫗,以七寶鞭與之,曰:‘後有騎來,可以此示也。’”
〔二〇〕躑躅(zhí zhú):徘徊不進,與“踟蹰”音義相近。
〔二一〕渌(lǜ):清澈。
〔二二〕沙棠:木名,可造船。梁元帝(蕭繹)《烏棲曲》:“沙棠作船桂爲楫,夜渡江南採蓮葉。”䋏(zuò):船纜。韓翃《送冷朝陽還上元》詩:“青絲䋏引木蘭船。”
〔二三〕翠蓋:翠羽裝飾之華蓋,因借喻枝葉茂密,此指代荷葉。梁元帝(蕭繹)《採蓮賦》:“紅蓮兮芰荷,緑房兮翠蓋。”
〔二四〕紅衣:指荷花。趙嘏《長安秋夕》詩:“紫艷半開籬菊静,紅衣落盡渚蓮愁。”
〔二五〕浦:水濱。
〔二六〕煙樹:暮靄中樹叢如煙霧籠罩。孟浩然《夜歸鹿門山歌》:“鹿門月照開煙樹。”
讀曲歌〔一〕
素藕生池中,紅荷浮水面;與汝同一身〔二〕,本自不相見。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八年(一六五一)。
〔一〕讀曲歌:據《樂府詩集》卷四六所引《宋書·樂志》云:“《讀曲歌》者,民間爲彭城王義康所作也。”又引《古今樂録》云:“《讀曲歌》者,元嘉十七年袁后崩,百官不敢作聲歌,或因酒宴,止竊聲讀曲細吟而已,以此爲名。”
〔二〕與汝句:語本僞蘇武詩:“四海皆兄弟,誰爲行路人?況我連枝樹,與子同一身。”(《古詩源》卷二)
南湖夜聞歌者〔一〕
輕舟暗度古城東,惆悵霜天落塞鴻。誰向夜深歌水調〔二〕,傷心不待管絃終。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九年(一六五二)。
〔一〕南湖:在今浙江省嘉興縣,又名鴛鴦湖,爲當地名勝。
〔二〕水調: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七九:“《樂苑》曰:‘《水調》,商調曲也。’舊説,《水調河傳》,隋煬帝幸江都時所製。曲成奏之,聲韻怨切。……故白居易詩云:‘五言一遍最慇懃,調少情多似有因。不會當時翻曲意,此聲腸斷爲何人!’”唐用其名。
白紵詞二〔一〕(選一)
其一
吴王宫中夜欲闌〔二〕,秋江露白芙蓉殘〔三〕。青娥二八羅裳單〔四〕,左鋌右鋌何娑盤〔五〕。明星滿天月三五〔六〕,城頭坎坎夜擊鼓〔七〕。君王既醉不知音,猶向燈前作歌舞〔八〕。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九年(一六五二)。
〔一〕白紵(zhù)詞:“《宋書·樂志》:‘《白紵舞》,按舞詞有巾袍之言,紵本吴地所出,宜是吴舞也。’《樂府解題》曰:‘古詞盛稱舞者之美,宜及芳時爲樂,其譽白紵曰:“質如輕雲色如銀,製以爲袍餘作巾。袍以光軀巾拂塵。”’《唐書·樂志》曰:‘梁武帝令沈約改其辭爲《四時白紵歌》。今中原有《白紵曲》辭旨與此全殊。’”按:《樂府詩集》所收白紵詞、歌、舞、歌詩、舞辭四十首,格律與此詩多異,僅張籍《白紵歌》一首爲八句换韻;而所收《四時白紵歌》則皆爲八句换韻,疑竹垞之作當爲《四時白紵歌》,隋煬帝、虞茂之《四時白紵歌》亦只有二首,可見非必皆四首也。
〔二〕吴王:當指吴王夫差,元稹《冬白紵歌》“吴宫夜長宫漏款”、“西施自舞王自管”可證。闌:殘;盡。
〔三〕秋江句:語本張籍《吴宫怨》詩:“吴宫四面秋江水,江清露白芙蓉死。”
〔四〕青娥:指青年女子。娥,美女。江淹《水上神女賦》:“青娥羞艷。”二八:舊題屈原《大招》:“二八接舞。”王逸注:“美女十六人接聯而舞。”宋玉《招魂》:“二八侍宿。”王逸注:“二八,二列也。”江總《東飛伯勞歌》:“年時二八新紅臉,宜笑宜歌羞更斂。”二八指十六歲。以上三義皆可通,以前二者於義爲長。
〔五〕鋌(dìng):當係“鋋”(yán)之誤,鋋,小矛。此指舞蹈道具。岑參《田使君美人舞如蓮花北鋋歌》:“回裙轉袖若飛雪,左鋋右鋋生旋風。”何:多麽。娑(suō)盤:即“媻娑”、“婆娑”。
〔六〕三五:農曆十五日之夜。《禮記·禮運》:“播五行於四時,和而後月生也,是以三五而盈(滿)。”《古詩十九首》:“三五明月滿,四五蟾兔缺。”
〔七〕坎坎:象聲詞,擊鼓聲。《詩·小雅·伐木》:“坎坎鼓我,蹲蹲舞我。”唐丁仙芝《餘杭醉歌贈吴山人》詩:“城頭坎坎鼓聲曙。”
〔八〕君王二句:張籍《吴宫怨》:“宫中千門復萬户,君恩反覆誰能數?君心與妾既不同,徒向君前作歌舞。”此用其意,而愈顯深婉。
哭萬兒〔一〕
提攜猶昨日〔二〕,髣髴憶平生。夜火銅盤淚〔三〕,春風竹馬聲〔四〕。無錢輕藥物,瀕死念聰明。迢遞黄泉道,沉沉慟汝行。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九年(一六五二)。
〔一〕萬兒:竹垞長子,名德萬。
〔二〕提攜:牽扶。
〔三〕夜火句:意謂夜晚掌燈,睹銅盤而落淚。銅盤,此用以代指德萬遺物。據《北史·楊愔傳》:楊愔幼時,季父暐異之,爲别葺一室,使獨處其中,以銅盤具盛饌飯之,因督勵諸子曰:“汝輩能如愔,便得竹林别室,銅盤重肉之食。”
〔四〕竹馬:兒童遊戲時作馬騎之竹竿。李白《長干行》:“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
立秋後一夕同眭修季、俞亮、朱一是、繆永謀集屠爌齋〔一〕
涼風吹細雨,蕭瑟度庭陰。把袂來何暮〔二〕,當杯夜已深。天邊同落魄,江上獨愁心〔三〕。誰念新亭淚〔四〕,飄零直至今。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九年(一六五二)。
〔一〕眭(suī)修季:生平未詳。俞亮:字起星,杭州人,善畫山水。朱一是:字近興,嘉興人,竹垞同族。明壬午舉人。爲文古雋,有《爲可堂集》。繆(miào)永謀:更名泳,字于野,嘉興人,弱冠補邑諸生,有《荇谿集》。屠爌(kuàng):字闇伯,嘉興縣學生,隱居講學,有《勗齋集》。
〔二〕把袂:握袖,表示親切。
〔三〕江上句:唐張説有《江上愁心賦》,竹垞或用其意。
〔四〕新亭淚:據《世説新語·言語》載,西晉末,中原淪喪,渡江人士暇日常宴飲新亭。元帝時,丞相王導與客宴此,周顗中坐而歎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衆皆相視流淚。後以“新亭淚”喻憂國之悲憤心情。新亭,故址在今江蘇省江寧縣境。
題畫四首(選二)
其一
林深屐齒未曾經〔一〕,萬壑松濤偶坐聽。我若支筇來此地〔二〕,便攜酒榼上茅亭〔三〕。
其二
緑蕪遠近山參差〔四〕,露氣暗浮松樹枝。烏篷七尺屢回首〔五〕,看到月明歸未遲。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九年(一六五二)。
〔一〕屐(jī):木底有齒之鞋,古人遊山多用之。
〔二〕筇(qióng):竹名,可作手杖,故杖亦稱筇。
〔三〕榼(kē):盛酒器,因借代酒及酒器。
〔四〕蕪:叢生之草。
〔五〕烏篷:指烏篷船。回首:謂登船之遊人回首。
【評箋】
林昌彝曰:“(竹垞)題畫諸作,尤渾成入妙。”(《射鷹樓詩話》卷一七)
即席送王廷璧、朱士稚同之松江〔一〕
楊柳青青覆板橋〔二〕,春江花月夜生潮〔三〕。停杯又是他鄉别,無那相思一水遥〔四〕。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十年(一六五三)。
〔一〕王廷璧:字雙白,江蘇省武進縣人,能詩。朱士稚:字伯虎,世居山陰(今浙江省紹興市)。少好遊俠,遭世變,散千金結客,欲有所爲,清廷捕之,坐繫論死,既免,遂放蕩江湖,與祁班孫、竹垞等往來吴越,以詩古文稱。松江:即吴淞江,太湖支流,由吴江縣東流與黄浦江匯合。
〔二〕楊柳句:語本梁簡文帝(蕭綱)《和蕭侍中子顯春别》詩:“春堤楊柳拂河橋。”
〔三〕春江句:樂府《清商曲辭·吴聲歌曲》有《春江花月夜》。據《唐書·樂志》,此曲爲陳後主(叔寶)所製,世傳陳集不載,今所見之最早作者爲隋煬帝,歷來最著名者爲唐張若虚所作。其辭有:“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四〕無那:即無奈何,“奈何”急讀爲“那”(説詳顧炎武《日知録·奈何》)。一水:指松江。據《年譜》所載,是年竹垞曾客居華亭(今屬上海市),詩或作於此時。又李白《寄王漢陽》詩云:“别後空愁我,相思一水遥。”
閑情八首〔一〕(選一)
其八
一自神珠别漢臯〔二〕,經春不見意徒勞。門前種樹名烏臼〔三〕,水上飛花盡碧桃〔四〕。三里霧同千里遠〔五〕,九重樓恨十重高〔六〕。無因得似紅襟燕,恣拂簾鈎日幾遭〔七〕。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十年(一六五三)。
〔一〕閑情:陶潛有《閑情賦》,其《序》曰:“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静情賦》,檢逸辭宗澹泊。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閑正。將以抑流宕之邪心,諒有助於諷諫。”竹垞之旨蓋本於此。組詩所涉本事,詳後《詞選·洞仙歌》注〔一〕及〔評箋〕。
〔二〕神珠、漢臯:舊題劉向《列仙傳》云:“鄭交甫至漢臯(山名,在今湖北省襄陽西北臺下),見二女佩兩珠,大如鷄卵,交甫目之,二女解而贈之。既行,返顧,二女不見,佩珠亦失。”(參《韓詩外傳》)後遂以佩珠、神珠爲男女愛慕之贈物,此喻意中人。
〔三〕烏臼:落葉喬木,夏季開花,色黄,實如麻子,可製皂、燭,相傳以烏鴉喜食之,故名。唐張祜《失題》詩:“杜鵑花發杜鵑叫,烏臼花生烏臼(鳥名)啼。”
〔四〕碧桃:重瓣桃花。水上句:或寫本地風光,或用劉晨、阮肇事。據劉義慶《幽明録》及干寶《搜神記》等書載:劉、阮曾入山採藥,半途迷路,飢甚,忽見溪上飃流桃花及胡麻飯,緣溪而遇二女,居焉。後思鄉,歸,已逾十世。復入山,唯見桃花流水。又,元稹《劉阮妻》詩云:“桃花飛盡東風起,何處消沉去不來?”曹唐《劉阮再到天台不復見仙子》詩:“桃花流水依然在,不見當時勸酒人。”
〔五〕三里霧:《後漢書·張霸傳》:“(張楷)性好道術,能作五里霧。時關西人裴優亦能作三里霧。”竹垞用之非言道術,而謂其情懷迷離怳忽。
〔六〕九重句:意謂其室近其人遠。樂府古辭《慕容家自魯企由谷歌》:“郎在十重樓,女在九重閣。”
〔七〕紅襟燕:江南的燕子。據《郭氏玄中記》:“胡燕斑胸,聲小。越燕紅襟,聲大。”唐丁仙芝《餘杭醉歌贈吴山人》:“曉幕紅襟燕,春城白項烏。”紅襟燕二句即陶潛《閑情賦》所謂“思宵夢以從之”、“待鳳鳥以致辭”、“託行雲以送懷”意。
【評箋】
沈岸登曰:“秀水朱十負異才,吴梅村遊檇李見其詩,評曰:‘若遇賀監,定有謫仙人之目。’嘗效俞羡長‘古意新聲體’,賦《閑情》三十首,錢塘陸麗京誦之,傾倒,作《望遠曲》思勝之,不敵也。一序尤爲計孝廉甫草擊節。”(《黑蝶齋小牘》,翁方綱《曝書亭集》手批本)
沈濤曰:“惰耕村叟《黑蝶齋小牘》(所云《閑情》詩三十首),今集中止存八首,吾鄉馮柳東大令(登府)嘗於集外搜得十三首(按:見《檇李遺書》),可見者亦止二十首,其餘十首惜無從搜之;所云計甫草擊節之序,尤不可見。”(《匏廬詩話》中)
錢仲聯曰:“趙秋谷《談龍録》論詩,頗議竹垞‘貪多’,夷考其實,殊不盡然……如《閑情》三十首,僅存八首,具見剪裁。秋谷所評,未爲公允。”(《清詩三百首·朱彝尊傳》)
陳廷焯曰:“《閑情》之作,竹垞幾於仙矣。”《白雨齋詞話》卷三
渡黄浦〔一〕
極浦連天闕〔二〕,驚濤壯海門〔三〕。揚舲辭驛路〔四〕,放溜入雲根〔五〕。白霧魚龍伏,蒼煙日月昏〔六〕。樓臺朝作市〔七〕,雷雨暗翻盆。疏鑿千年久〔八〕,舟航萬里奔。摩霄盤野鶴〔九〕,吹浪湧江豚〔一〇〕。杳渺通長島〔一一〕,虚無出遠村。祠因黄歇起〔一二〕,茸因陸機存〔一三〕。上客今何在〔一四〕,高文不可論。乘槎應未得〔一五〕,摇落問乾坤〔一六〕。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十年(一六五三)。
〔一〕黄浦:即黄浦江。發源浙江省嘉興縣,東北流入江蘇省,至上海市與吴淞江合流,出吴淞口匯合長江入海。《松江府志》:“黄浦在郡南境,即古之東江,乃《禹貢》三江之一也,戰國時楚春申君黄歇鑿其傍支流,後與江合。土人相傳,稱爲黄浦。又以歇故,或稱春申浦。”
〔二〕極浦:遥遠的水邊。屈原《九歌·湘君》:“望涔陽兮極浦,横大江兮揚靈。”《廣雅·釋詁》:“極,遠也。”天闕:星名,此指代星空、天空。舊題甘公石申《星經》:南斗六星,“一名天斧,二名天闕。”
〔三〕海門:猶海口,江河入海的地方。唐殷堯藩《襄口阻風》詩:“雪浪排空接海門。”
〔四〕舲(líng):有窗户的小船。
〔五〕放溜:使船隻順流而行。雲根:山石,此或指山脚。杜甫《瞿塘兩崖》詩:“入天猶石色,穿水忽雲根。”仇注引《杜臆》:“詩人多以雲根爲石,以雲觸石而出也。”
〔六〕日月昏:與下聯之“雨翻盆”均語本杜甫《白帝》詩:“白帝城中雲出門,白帝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峽雷霆鬥,翠木蒼藤日月昏。”
〔七〕樓臺句:指海市蜃樓。《史記·天官書》:“海旁蜃氣象樓臺。”晉伏琛《三齊略記》:“海上蜃氣,時結樓臺,名海市。”
〔八〕疏鑿:開鑿阻塞,疏通河道。
〔九〕摩霄:意謂直上青霄。摩,觸。《宋史·謝枋得傳》:“徐霖稱其如驚鶴摩霄,不可籠縶。”
〔一〇〕江豚(tún):長江所産,形似猪,故稱。唐許渾《金陵懷古》詩:“石燕拂雲晴亦雨,江豚吹浪夜還風。”
〔一一〕杳渺:亦作“杳眇”,深遠貌。長島:泛指江中之長形島嶼。唐沈佺期《早發平昌島》詩:“積氣衝長島,浮光漫大江。”
〔一二〕黄歇:戰國時楚考烈王之相,封春申君。《嘉慶一統志·松江府》:“黄浦江……舊傳即古之東江。戰國時楚黄歇鑿其旁支流,因稱爲黄浦,亦稱爲春申浦。”祠亦因是而立。
〔一三〕茸:指五茸,地名,在今上海市松江縣南華亭谷東。唐陸蒙《奉和龔美吴中書事寄漢南裴尚書》詩:“五茸春草雉媒嬌。”自注:“五茸,吴王(按:指三國時東吴)獵所,茸各有名。”陸機茸即其一。又據《嘉禾志》,陸機爲東吴丞相陸遜之孫,遜封華亭侯(即“五茸”所在地),子孫於此遊獵,人呼爲陸機茸。
〔一四〕上客:指寄食於黄歇門下、地位較尊貴之客。《史記·春申君傳》:“春申君客三千餘人,其上客皆躡珠履。”
〔一五〕乘槎:指登天。《博物志》三:“天河與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乘槎而去……到天河。”庾信《哀江南賦》:“況復舟楫路窮,星漢非乘槎可上。”後因喻入朝做官爲乘槎。杜甫《奉贈蕭二十使君》詩:“起草鳴先路,乘槎動要津。”按:竹垞素無求仙之意(見後《同里李符遊于滇》詩),此當非指登天;其時,亦無出仕意,以年前尚云“誰念新亭淚”(見前《立秋後一夕》詩),疑詩句或因景設想,泛言而已;或另有所指,不便明言(如當時海外抗清基地)。
〔一六〕摇落:凋零。宋玉《九辯》:“蕭瑟兮草木摇落而變衰。”後因喻淪落,如李商隱《摇落》詩:“摇落傷年日,羈留念遠心。”此用其意。
【評箋】
(日)近藤元粹曰:“排比整然,句格雄渾,讀此等詩,這老亦可謂作家。”(昭和四十年日本刊《浙江六家詩鈔》)
嫁女詞
唼唼重唼唼〔一〕,鴛鴦隨野鴨。誰家可憐窈窕孃〔二〕,容顔精妙難意量。大姑生兒仲姑嫁〔三〕,小姑獨處猶無郎〔四〕。媒人登門教裝束,黄者爲金白者玉〔五〕。阿婆嫁女重錢刀〔六〕,何不東家就食西家宿〔七〕?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十年(一六五三)。
〔一〕唼(shà)唼:象聲詞,水鳥或魚類吃食聲。張籍《春水曲》:“鴨鴨,嘴唼唼。”
〔二〕可憐:值得憐愛,可愛。樂府古辭《焦仲卿妻》:“自名秦羅敷,可憐體無比。”孃:通“娘”,此指姑娘,即下文“小姑”。陳與義《冬至》詩:“東家窈窕娘,融蠟幻梅枝。”
〔三〕仲姑:二姑娘。仲,次;第二。樂府古辭《湖就姑曲》:“仲姑居湖西。”
〔四〕小姑句:語本樂府古辭《青溪小姑曲》:“開門白水,側近橋梁。小姑所居,獨處無郎。”劉叔敬《異苑》:“小姑,蔣侯第三妹也。”
〔五〕黄者句:謂以金玉妝飾。蘇伯玉妻《盤中詩》:“黄者金,白者玉。”
〔六〕刀:古錢幣名。《史記·平準書》:“農工商交易之路通,而貝金錢刀布之幣興焉。”司馬貞《索隱》:“刀者,錢也……以其形如刀,故曰刀,以其利於人也。”舊題卓文君《白頭吟》:“男女重意氣,何用錢刀爲?”
〔七〕東家句:語出漢應劭《風俗通》:“齊人有女,二人求之。東家子醜而富,西家子好而貧。父母疑不能决,問其女……(女)云:‘欲東家食,西家宿。’”(見《藝文類聚》卷四〇)
【評箋】
李富孫曰:“(容顔精妙難意量)弱句。”(《曝書亭詩集》手批本)
送林佳璣還莆田〔一〕
高樓置酒觴今夕〔二〕,愁聽驪歌送行客〔三〕。摇落深知羈旅情〔四〕,飄零況是雲山隔?林生磊落無等倫〔五〕,鳳雛驥子誰能馴〔六〕!一朝忼慨辭鄉里〔七〕,幾載飢寒傍路人〔八〕。平生崔嵬好奇服〔九〕,流離恥作窮途哭〔一〇〕。往往詩歌泣鬼神〔一一〕,時時談笑驚流俗。林生林生骨相奇〔一二〕,昂藏不異并州兒〔一三〕。看君富貴當自有,不合憔悴留天涯。高秋别我閩中去,行李蕭條慘徒御〔一四〕。客舍清江萬里船,鄉心紅葉千山樹。九里湖邊倚翠屏〔一五〕,穀城山下俯清泠〔一六〕。寒風江路兼山路,落日長亭更短亭〔一七〕。嗟予分手天南遠〔一八〕,惆悵河橋送君返〔一九〕。遠客休辭行路難,高堂應念還家晚〔二〇〕。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十年(一六五三)。
〔一〕林佳璣:字衡者,福建莆田布衣。爲人質樸修志行,絶意仕進。曾入白門(今南京市西門),至廣陵(今江蘇省揚州市),一睹中原之盛,以論道取友,感發志氣。詩文雅健有師法,著有《東山集》(參吴偉業《送林衡者序》)。
〔二〕高樓置酒:語本左思《蜀都賦》:“高樓置酒,以御嘉賓。”觴(shāng):用作動詞,敬酒。《吕氏春秋·達鬱》:“管子觴桓公。”
〔三〕驪歌:送别之歌。其辭曰:“驪駒在門,僕夫具存;驪駒在路,僕夫整駕。”(見《後漢書·王式傳》注)劉孝綽《陪徐僕射晚宴》詩:“洛城雖半掩,愛客待驪歌。”又據《大戴禮》:驪駒,逸詩篇名。
〔四〕摇落句:杜甫《詠懷古蹟》:“摇落深知宋玉悲。”此化用其句意。
〔五〕等倫:同輩。
〔六〕鳳雛驥子:喻能承繼家風之傑出少年,此指林佳璣(其叔父頗有文名,詳吴偉業《送林衡者序》)。杜甫《入奏行贈西山檢察使竇侍御》詩:“竇侍御,驥之子,鳳之雛,年未三十忠義俱。”
〔七〕忼慨:同“慷慨”。
〔八〕傍:依靠。
〔九〕崔嵬:高聳貌。語本屈原《九章·涉江》:“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
〔一〇〕窮途:謂路盡。《晉書·阮籍傳》:“(籍)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迹所窮,輒痛哭而反。”後因喻處境困窘。杜甫《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爾遣興遞呈蘇涣侍御》詩:“齒落未是無心人,舌存恥作窮途哭。”
〔一一〕詩歌泣鬼神:語本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韻》詩:“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一二〕骨相:骨骼之形態,舊時謂骨相象徵人之命運。黄庭堅《次韻奉送公定》詩:“從來國器重,見謂骨相奇。”
〔一三〕昂藏:謂人之氣概高朗。陸機《晉平西將軍周處碑》:“汪洋廷闕之傍,昂藏寮寀之上。”并州兒:指晉征南將軍山簡之愛將葛彊。《世説新語·任誕》:“山季倫爲荆州(守)時,出酣飲,人爲之歌曰:‘山公時一醉,徑造高陽池。日暮倒載歸,酩酊無所知。復能乘駿馬,倒著白接籬。舉手問葛彊,何如并州兒?’高陽池在襄陽。彊是其愛將,并州人也。”
〔一四〕徒御:輓車者與駕車者,此泛指其僕。《詩·小雅·車攻》:“徒御不驚。”《疏》:“徒行輓輦者與車上御馬者。”又杜甫《鐵堂峽》詩:“威遲哀壑底,徒旅慘不悦。”
〔一五〕九里湖:在今福建省莆田市。據《明一統志·興化府》所引《列仙傳》:“漢時何氏兄弟九人,煉丹湖畔,丹成,各乘赤鯉仙去,莆田人因稱其湖爲九鯉湖。”按:《嘉慶一統志》亦稱“九鯉湖”。翠屏:謂青山(當指下句之穀城山)如屏狀。李紳《山》詩:“一峰凝黛當明鏡,十仞喬松倚翠屏。”
〔一六〕穀城山:《嘉慶一統志·興化府》:“城山,在莆田縣東南二十里……一名穀城山。”清泠:謂林泉山水,清雋冷潔。
〔一七〕亭:古時驛道旁供行人歇息、食宿之所。《白氏六帖》:十里一長亭,五里一短亭。舊題李白《菩薩蠻》詞:“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一八〕天南:嶺南,亦泛指南方,此指莆田。
〔一九〕河橋:即河梁(橋梁)。僞李陵《與蘇武》詩:“攜手上河梁,遊子暮何之。”後因稱河梁爲送别之地。周邦彦《夜飛鵲》詞:“河橋送人處,良夜何其。”
〔二〇〕高堂:謂父母。李白《送張秀才從軍》詩:“抱劍辭高堂,將投霍冠軍。”
送十一叔游中州二首〔一〕
其一
木葉下亭臯〔二〕,西風一雁高。驅車千里道,結客五陵豪〔三〕。河水浮官渡〔四〕,關門鎮虎牢〔五〕。驪駒方在路〔六〕,尊酒意徒勞。
其二
旅館涼風起,秋城畫角哀〔七〕。天涯方遠客〔八〕,祖道且深杯〔九〕。山色陰中岳〔一〇〕,河流繞吹臺〔一一〕。梁園多雨雪〔一二〕,歲暮好歸來。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十年(一六五三)。
〔一〕十一叔:即朱茂昉,字子葆。中州:中土、中原,即今河南省一帶。
〔二〕亭臯:水邊平地。
〔三〕五陵:指漢時長陵、安陵、陽陵、茂陵、平陵。漢朝皇帝每立陵墓,皆命四方富家豪族及外戚遷之,其最著名者爲五陵,故地在今陝西咸陽市一帶。後因以五陵喻貴族或豪俠集居之地。庾信《華林園馬射賦》:“六郡良家,五陵豪選。”
〔四〕官渡:在今河南省中牟縣東北,以臨古官渡水而得名。公元一九七年(建安二年),曹操曾大破袁紹軍於此(即歷史上著名的“官渡之戰”)。
〔五〕虎牢:在今河南省滎陽縣汜水鎮,關扼險要,乃兵家必争之地。
〔六〕驪駒:見前《送林佳璣還莆田》詩注〔三〕。
〔七〕秋城句:語本杜甫《野老》詩:“王師未報收東郡,城闕秋生畫角哀。”
〔八〕天涯句:語本劉長卿《送張起崔載華之閩中》詩:“相送天涯裏,憐君更遠人。”
〔九〕祖道:祭祀道神以保佑平安,後因喻送行。《左傳·昭公七年》:“公將往,夢襄公祖。”杜預注:“祖,祭道神。”
〔一〇〕中岳:即嵩山,在今河南省登封縣北。
〔一一〕吹臺:古蹟名,相傳爲春秋時師曠吹樂之臺;漢梁孝王(劉武)增築曰明臺,案歌於此,亦稱吹臺。故址在今河南省開封市禹王臺公園内。
〔一二〕梁園:又名梁苑,園林名,梁孝王築。著名遊賞延賓之所,當時名士司馬相如、枚乘等皆曾爲座上賓。故址在今河南省開封市東南。謝惠連《雪賦》:“歲將暮,時既昏;寒風積,愁雪繁。梁王不悦,遊於兔園(梁苑之别名)。”
【評箋】
康發祥曰:“此等詩即在太白、少陵集中,亦稱佳作。”(《伯山詩話後集》卷一)
王文濡曰:“寓懷古於别緒之中,極慷慨纏綿之致。”(《清詩評注讀本》)
逢姜給事埰〔一〕
黄門先生官左掖〔二〕,力欲拔山氣辟易〔三〕。虎豹天關閉九重〔四〕,孤臣血肉徒狼藉〔五〕。東萊蜃市易沉淪〔六〕,南國相逢淚滿巾。青鞋布襪江湖外〔七〕,誰念當時折檻人〔八〕。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十年(一六五三)。
〔一〕姜埰(cài):字如農,山東萊陽人。明崇禎四年進士,官至禮部給事中。後因直言上疏下獄,獲釋後遣戍宣州,明亡後削髮爲僧,旋歸吴門,終不與世接。著有《敬亭集》。
〔二〕黄門:官名,即“給事黄門侍郎”之簡稱。《通典·職官典》:“凡禁門黄闥,故號黄門,其官給事於黄闥,故曰黄門侍郎。”左掖:宫城正門之左小門。《漢書·高帝紀》:“(掖)非正門而在兩旁,若人之臂掖也。”
〔三〕力欲拔山:謂埰冒犯威嚴,切責時弊之氣概。《史記·項羽本紀》:“力拔山兮氣蓋世。”辟易:驚退,此謂使權貴辟易。《史記·項羽本紀》:“項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里。”
〔四〕虎豹句:謂宫門緊閉,係對崇禎昏庸剛愎之委婉説法。語本李商隱《哭劉蕡》:“上帝深宫閉九重,巫咸不下問銜冤。”典出《楚辭·招魂》:“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王逸注:“天門凡有九重,使神虎豹執其關閉,主啄齧天下欲上之人而殺之也。”
〔五〕孤臣:勢孤無援之臣,此指姜埰。江淹《恨賦》:“孤臣危涕。”
〔六〕東萊:今山東省掖縣。沈括《夢溪筆談》:“登州(舊屬東萊郡)海市,時有雲氣,或云蛟蜃之氣。”此句謂理想幻滅,或隱指明室淪喪。
〔七〕青鞋布襪:指掛冠爲民。杜甫《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吾獨何爲在泥滓,青鞋布襪從此始。”
〔八〕折檻人:喻敢於犯顔直諫之臣。據《漢書·朱雲傳》,漢成帝時,朱雲請斬安昌侯張禹,帝怒欲誅雲,“御史將雲下,雲攀殿檻,檻折。雲呼曰:‘臣得從龍逢、比干遊於地下,足矣!未知聖朝何如耳!’”
哭王處士翃六首〔一〕(選一)
其四
知己從今少,平生負汝多。人生看到此〔二〕,天道復如何〔三〕!流水笳簫曲〔四〕,悲風薤露歌〔五〕。王猷竹林在〔六〕,舊徑不堪過〔七〕。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十年(一六五三)。
〔一〕王翃(hóng):字介人,嘉興(今浙江省)梅會人,擅詩詞,有《秋槐堂集》。
〔二〕人生句:語本江淹《恨賦》:“人生到此,天道寧論!”
〔三〕天道句:語本鮑照《蕪城賦》:“天道如何,吞恨者多!”
〔四〕笳、簫:其聲悲,常用作哀樂。唐李嘉祐《故燕國相公輓歌》:“車馬行仍止,笳簫咽又悲。”
〔五〕薤露:古樂府歌曲名。崔豹《古今注》:“《薤露》、《蒿里》,泣喪歌也。”辭曰:“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又陸機《蒿里》詩:“聽我薤露詩……悲風鼓行軌。”
〔六〕王猷(yóu):王子猷之省稱,王徽之之號。此因同姓而借指王翃。據《晉書·王羲之傳》,子猷性卓異不羈,愛竹,所居遍植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
〔七〕舊徑句:語本庾信《思舊銘》:“嵇叔夜之山門尚多楊柳,王子猷之舊徑唯餘竹林。”
七月八日夜對月
素月弦初直〔一〕,清宵漏轉添。乍堪盈手贈〔二〕,無復兩頭纖〔三〕。影動明河鵲〔四〕,涼生碧海蟾〔五〕。玲瓏看不定〔六〕,試上水晶簾〔七〕。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十一年(一六五四)。
〔一〕弦:月半圓時,狀如弓弦。王充《論衡·四諱》:“八日,月中分謂之弦。”
〔二〕盈手贈:謂月光滿手,可以贈人。“盈手”語本晉陸機《擬明月何皎皎》詩:“安寢北堂上,明月入我牖。照之有餘輝,攬之不盈手。”又唐張九齡有《望月懷遠》詩:“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三〕纖:尖細。樂府古辭:“兩頭纖纖月初生,半白半黑眼中睛。”(見馮惟訥《古詩紀統論》)
〔四〕明河鵲:意謂使銀河明亮。《白氏六帖》卷二九“鵲門”、“填河”條引《淮南子》云:“烏鵲填河成橋渡織女。”(今本《淮南子》無此)
〔五〕碧海:喻夜空。李商隱《常娥》詩:“常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蟾:蟾蜍。傳説月中有蟾蜍,因以代月。《後漢書·天文志》注引張衡《靈憲》:“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羿妻)姮娥竊之以奔月……是爲蟾蠩。”《集韻》:“蜍,或作蠩。”
〔六〕玲瓏:秋月明亮貌。李白《玉階怨》詩:“玲瓏望秋月。”
〔七〕試上句:以月亮看不定,故試捲簾而望。李白《玉階怨》:“却下水精簾。”此反用其意。
旅興呈舍人五兄二首〔一〕(選一)
其一
舊宅烏衣巷〔二〕,涼秋白苧歌〔三〕。湖山歸路遠〔四〕,風雨閉門多〔五〕。暗壑隱松桂〔六〕,深潭漂芰荷〔七〕。美人日遲暮,芳草奈愁何〔八〕。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十一年(一六五四)。
〔一〕舍人:官名,歷代職權不一。明代中書舍人,僅爲内閣繕寫文書。五兄:指朱彝器,字夏士,承祖(朱國祚)蔭爲中書科中書舍人,係竹垞堂兄。
〔二〕舊宅:當指朱國祚故宅,地在今蘇州市臨頓里西,清代尚稱朱衙場。時竹垞自嘉興客吴門(今蘇州市)。烏衣巷:在今南京市西南,東晉時丞相王導居此,國祚亦曾爲相,故以烏衣巷喻其舊里。
〔三〕白苧歌:樂府歌辭篇名。《宋書·樂志》:“紵本吴地所出,宜是吴舞也。”按:此詩並無歌舞事,但切吴地而言,與“烏衣巷”對仗,並言秋凉衣薄(白苧係白麻),即詩之另一首所云“凉風歎短衣”意。
〔四〕湖山:蘇州在太湖之畔,有姑蘇山。然此乃形容之語,非必坐實。
〔五〕風雨:風雨之思。《詩經·鄭風》有《風雨》篇名,歷來解釋不一,有思君子、思故人、思情人之説,若與“歸路遠”相應,則以思故人爲宜。
〔六〕暗壑句:語本南齊孔稚珪《北山移文》:“世有周子……偶吹草堂,濫巾北嶽,誘我松桂,欺我雲壑。”此即以松桂喻隱者。
〔七〕芰荷:指荷葉、荷花。屈原《離騷》:“製芰荷以爲衣兮,集芙蓉以爲裳。”後因喻修身芳潔,此與松桂之隱相應。
〔八〕美人二句:語本屈原《離騷》:“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爲此蕭艾。”王逸《離騷經章句》:“《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靈修、美人以媲於君。”劉攽《玩芳亭記》:“自古詩人比興,皆以芳草嘉卉爲君子美德。”按:時朱明傾覆,南明微弱,故竹垞大有“日遲暮”、“奈愁何”之歎。
寂寞行
寂寞復寂寞,四壁歸來竟何託〔一〕。男兒不肯學干時〔二〕,終當餓死填溝壑〔三〕。布衣甘蹈湖海濱〔四〕,飢來乞食行負薪〔五〕。不然射獵南山下〔六〕,猶勝長安作貴人。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十一年(一六五四)。
〔一〕四壁句:謂“家徒四壁”,一無所有。《史記·司馬相如傳》:“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與馳歸,家居徒四壁立。”
〔二〕干時:迎合時尚。干,求取。
〔三〕填溝壑:據《漢書·朱買臣傳》:買臣家貧,好讀書,其妻止之不聽,請離異。買臣笑曰:“我年五十當富貴,今已四十餘矣;女苦日久,待我富貴,報女功。”妻恚怒曰:“如公等,終餓死溝中耳,何能富貴!”又杜甫《醉時歌》:“焉知餓死填溝壑。”
〔四〕布衣句:據《史記·魯仲連傳》:“(仲連)不肯仕官任職”,認爲:“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權使其士,虜使其民;彼即肆然而爲帝,過而爲政於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吾不忍爲之民也。”
〔五〕飢來乞食:陶潛《乞食》詩:“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負薪:據《漢書·朱買臣傳》:“(買臣)獨行歌道中,負薪墓間。”
〔六〕射獵南山:據《漢書·李廣傳》:廣“屏居藍田,南山中射獵。”
固陵懷古〔一〕
越王此地受重圍〔二〕,置酒江亭感式微〔三〕。想象諸臣紛涕淚〔四〕,淒涼故國久暌違〔五〕。天寒竹箭參差見〔六〕,日暮烏鳶下上飛〔七〕。猶羡當年沼吴日〔八〕,六千君子錦衣歸〔九〕。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十二年(一六五五)。
〔一〕固陵:故地在今浙江省蕭山縣。據《水經注·浙江》載,春秋時范蠡曾築城於此,“言可以固守,謂之固陵,今之西陵也。”
〔二〕越王句:據《史記·越世家》,公元前四九三年,越王勾踐伐吴,大敗,“越王乃以餘兵五千人保棲於會稽,吴王追而圍之。”
〔三〕置酒江亭:據《吴越春秋·勾踐入臣外傳》:“越王勾踐五年五月與大夫(文)種、范蠡入臣於吴。越羣臣皆送至浙江之上,臨水祖道,軍陣固陵。大夫文種前爲祝,其詞曰:‘皇天祐助,前沉後揚……王雖牽致,其後無殃。君臣生離,感動上皇;衆夫哀悲,莫不感傷。’”式微:《詩·邶風》有《式微》篇。語義爲天將暮。後因稱由盛至衰爲式微。
〔四〕想象句:據《吴越春秋·勾踐入臣外傳》:越君臣祝答後,“羣臣垂泣,莫不咸哀。”
〔五〕暌違:隔開;分離。
〔六〕竹箭:即箭竹,竹之一種。戴凱之《竹譜》:“箭竹,高者不過一丈,節間三尺,堅勁中矢,江南諸山皆有之,會稽所生最精好。故《爾雅》云:‘東南之美者,有會稽之竹箭焉。’”箭,小竹。彭乘《墨客揮犀》:“竹爲竹,箭爲箭,蓋二物也。今采箭以爲矢而通謂矢爲箭者,因其材名之也。”(引自《駢字類編》卷二〇一)
〔七〕日暮句:據《吴越春秋·勾踐入臣外傳》:“(勾踐)遂登船徑去,終不返顧。越夫人乃據船哭,顧烏鵲啄江渚之蝦,飛去復來,因哭而歌之曰:‘仰飛鳥兮烏鳶,凌玄虚兮(原作“號”,誤)翩翩,集洲渚兮優恣啄蝦,矯翮兮雲間,任厥□兮往還。妾無罪兮負地,有何辜兮負天?颿颿獨兮西往,孰知返兮何年?心惙惙兮若割,淚泫泫兮雙懸。’”鳶(yuān),老鷹。
〔八〕沼吴:使吴爲沼澤。據《左傳·哀公元年》:“(伍員)退而告人曰:‘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外,吴其爲沼乎?’”
〔九〕六千君子:據《史記·越世家》:“(勾踐)乃發習流二千,教士四萬人,君子六千人,諸御千人,伐吴。”裴駰《集解》:“韋昭曰:‘君子,王所親近有志行者。……’虞翻曰:‘言君養之如子。’”錦衣歸:謂衣錦榮歸。李白《越中覽古》詩:“越王勾踐破吴歸,義士還家盡錦衣。”
謁大禹陵二十韻〔一〕
夏后巡遊地〔二〕,茅峯會計時〔三〕。雙圭開日月〔四〕,四載集輴欙〔五〕。國有防風戮〔六〕,書仍宛委披〔七〕。貢金三品入〔八〕,執帛萬方隨〔九〕。相古洪流割〔一〇〕,欽承帝曰咨〔一一〕。寸陰輕尺璧〔一二〕,昆命有元〔一三〕。自授庚辰籍〔一四〕,寧論癸甲期〔一五〕。清都留玉女〔一六〕,惡浪鏁支祁〔一七〕。荒度功攸賴〔一八〕,平成理自宜〔一九〕。神姦魑魅屏〔二〇〕,典則子孫貽〔二一〕。明德由來遠〔二二〕,升遐亦在兹〔二三〕。丘林無改列〔二四〕,弓劍祗同悲〔二五〕。回首辭羣后,傷心隔九疑〔二六〕。鳥耘千畝遍〔二七〕,龍負一舟移〔二八〕。斷草山阿井〔二九〕,空亭嶽麓碑〔三〇〕。芒芒懷舊跡〔三一〕,肅肅禮荒祠〔三二〕。黄屋神如在〔三三〕,桐棺記有之〔三四〕。筵誰包橘柚〔三五〕,隧或守熊羆〔三六〕,共訝梅梁失〔三七〕,因探窆石遺〔三八〕。朅來憑弔處〔三九〕,拜手獨陳辭。
【注釋】
本詩作於順治十二年(一六五五)。
〔一〕大禹陵:夏禹之墓,在今浙江省紹興市會稽山上。
〔二〕夏后句:《史記·夏本紀》:“帝舜崩,……禹於是遂即天子位。”“十年,帝禹東巡狩,至於會稽。”夏后,指夏禹。后,君主。《尚書·大禹謨》:“后非衆,罔與守邦。”
〔三〕茅峯句:《史記·夏本紀》:“禹會諸侯江南,計功而崩,因葬焉,命曰會稽。會稽者,會計也。”又據《吴越春秋·無餘外傳》:“(禹)登茅山,以朝四方羣臣……乃大會計治國之道,内美釜山州鎮之功,外演聖德以應天心,遂更名茅山曰會稽之山。”
〔四〕雙圭句:相傳禹開宛委山(傳説中之山名,《吴越春秋》注云即會稽之玉笥山),得赤圭如日,碧圭如月,長一尺二寸,照達幽冥(見王謨《循甲開山圖》)。圭,玉製禮器,上尖,下長方形。
〔五〕四載:古時之四種交通工具。《尚書·益稷》:“予乘四載。”據宋蔡沈《尚書傳》,謂禹治水時,水行乘舟,陸行乘車,泥行乘輴,山行乘欙。輴(chūn):《尚書》孔穎達《疏》:“輴,《漢書》作‘橇’。以板置泥上。”欙(léi):登山用具。
〔六〕防風戮:《國語·魯語》:“昔禹致羣神於會稽之山,防風氏後至,禹殺而戮之。”注:“羣神,謂主山川之君。防風,汪芒氏君之名也。”按:今浙江省德清縣一帶即古防風之國。
〔七〕書仍句:據《吴越春秋·越王無餘外傳》:禹登宛委山,得金簡玉字之書,乃知“通水之理”,“使益疏而記之,故名之曰《山海經》。”仍,因襲;依照。披,翻開。
〔八〕貢金三品:《尚書·禹貢》:“淮海惟揚州……厥貢金三品。”王肅注云:金三品乃“金、銀、銅也。”鄭康成則以爲金三品是三種銅。
〔九〕執帛句:《左傳·哀公七年》:“禹合諸侯於塗山,執玉帛者萬國。”帛,玉帛,即瑞玉與縑帛,爲古代諸侯會盟時所用之珍貴禮品。
〔一〇〕相:視。《尚書·召誥》:“相古先民有夏。”洪流割:洪水爲害。割,災害。《尚書·堯典》:“湯湯洪水方割。”
〔一一〕欽:敬。《尚書·堯典》:“欽若昊天。”帝:指舜。咨(zī):嗟歎象聲詞,此有贊歎意味。據《尚書·舜典》:當年帝舜使羣臣推選“百揆”(相當于後世宰相),羣臣推選禹,“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是懋哉!’”
〔一二〕寸陰句:據《淮南子·原道》:“聖人不貴尺之璧,而重寸之陰。”又,《晉書·陶侃傳》:“大禹聖者,乃惜寸陰;至於衆人,當惜分陰。”
〔一三〕昆命句:《尚書·大禹謨》:“帝曰:禹,官占惟先蔽志,昆(即後)命於元。”《傳》:“官占之法,先斷人志,後命於元,言志定然後卜。”元即大,古代用其甲占卜。
〔一四〕庚辰:神名。據《太平廣記·李湯》引《戎幕閑談》云:夏禹治水,命庚辰降服淮渦水神無支祁,將他鎖於淮陰山之下,使淮水安然入海。
〔一五〕寧:豈。癸甲:據《尚書·益稷》:“禹曰:‘予娶塗山,辛、壬、癸、甲。’”曾運乾《尚書正讀》:“辛、壬、癸、甲者,《吕氏春秋》云:禹娶塗山氏女,不以私害公,自辛、壬、癸、甲四日,復往治水。故江淮之俗以辛、壬、癸、甲爲嫁娶日也。《説文》亦云:(九江當塗)民以辛、壬、癸、甲之日嫁娶。則禹娶三宿,即被帝命治水也。”
〔一六〕清都:傳説是天帝所居之宫闕,此指禹之居所。《列子·周穆王》:“王實以爲清都紫微,鈞天廣樂,帝之所居。”玉女:神女,傳説天賜神女爲禹之妾。《宋書·符瑞志》:“玉女,天賜妾也。”又,宋之問《謁禹廟》詩:“玉女侍清都。”
〔一七〕支祁:即淮渦水神無支祁。
〔一八〕荒度句:語本《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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