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杜甫选集
[book_author]杜甫
[book_date]唐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诗集,完结
[book_length]267319
[book_dec]杜诗选注本。今人邓魁英、聂石樵选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出版。该书的编选始于六十年代初,选录杜诗三百馀篇。编注以年代为序,编年的依据是四川省文史研究馆编的《杜甫年谱》。在编选中,主要选足以代表杜甫思想和艺术的杰作,在注释方面,每首诗都注明写作年代、主要内容或某些艺术特点。注释词语则尽量注明语源和典故出处,并着重对诗歌有关的史实的注释。注释主要依据下列注本: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蔡梦弼《草堂诗笺》、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王嗣奭《杜臆》、钱谦益《杜诗笺注》、黄生《杜诗说》、浦起龙《读杜心解》、杨伦《杜诗镜铨》。对各本出现的异文择善而从,不作更多的考订。该书首附选注者前言,论述杜甫生平、思想及艺术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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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前言
杜甫是一位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他的詩歌所反映的社會生活的深度和廣度,是很少有詩人可以與之并比的;他在藝術上所達到的純熟、精湛程度,也是很少有詩人所得以企及的。杜甫的創作態度非常嚴肅認真,可以說他是把畢生精力、全部心血都傾注到他的詩歌裏去了。這樣一位詩人,在我國古代文學史上享有極高的聲譽是理所當然的。他的詩歌一千二百多年來深受人們的喜愛,尤其是今天,更擁有了廣泛的讀者。杜詩在我們的民族文化中及全人類文化中都將永遠放射着絢爛的光輝!
杜甫,字子美。生于唐玄宗先天元年(七一二),死于代宗大曆五年(七七〇),共活了五十八歲。這半個多世紀,從將近三百年的唐朝歷史看,正屬于由盛到衰的轉折階段,而發生在天寶十四載(七五五)的安史之亂,則是一個轉捩點。杜甫生逢安史亂前的全盛時期,即開元盛世,又經歷了唐王朝衰落的開端,即安史之亂。杜甫祖上曾從原籍京兆(今陝西西安市)遷往襄陽(今湖北襄樊市),後來又遷到了鞏縣(今河南鞏縣),他就是在洛陽附近的鞏縣出生的。他自稱家世是“奉儒守官,未墜素業”(《進鵰賦表》)。他的遠祖杜預是西晉時的名將,又是一位歷史學家。祖父杜審言是武則天時期的著名詩人,官至膳部員外郎。他曾自豪地說:“吾祖詩冠古”(《贈蜀僧閭丘師兄》)、“詩是吾家事”(《宗武生日》)。他的父親名閑,做過兗州(今山東濟寧市、鄒縣一帶)司馬、奉天(今陝西乾縣)縣令,外祖家是當時的名門望族清河崔氏。所以,杜甫出身于一個有悠久文化傳統的官僚地主家庭。
在童年,杜甫就有機會接觸到了當時很發達的文藝,受到有益的薰陶。像他六歲時在郾城(今河南鞏縣東南)曾看過著名舞蹈家公孫大娘的“劍器渾脱”舞。他長期居住在文化興盛的洛陽,受過比較充分的詩歌和書法的訓練,“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壯遊》)到十四、五歲時,便開始“出遊翰墨場”,和當時文壇、官場的人士交結來往。他的詩文曾經受到洛陽名士崔尚、魏啓心等人的高度贊揚。
杜甫的青、少年時代正逢海内昇平、社會富庶、國勢強盛的“開元全盛日”,這給予他以很大的激勵。他爲自己的才能而自負,對于前程充滿信心。在後來寫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他說自己是:“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願卜鄰。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他設想通過應進士試顯示自己出衆的才華,受到皇帝的重用,以實現那君明臣良、國泰民安的政治理想。開元十九年(七三一),杜甫二十歲時,爲了了解社會,增加知識并結識名流以提高聲譽,他開始了長期的漫遊。他首先南遊吴越,去過金陵、姑蘇,又到會稽、剡溪。開元二十三年(七三五),他曾一度回到洛陽參加進士考試,没有考中。接着又北遊齊趙,到過趙王叢台(今河北邯鄲市東北),登過泰山。按他的說法,這一段生活是“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壯遊》)直到開元二十九年(七四一)才回洛陽。天寶三載(七四四),杜甫在洛陽與李白相遇,同遊梁宋,登單父(今山東單縣南)琴台,到過大梁(今河南開封市)吹台,并再同遊齊魯。他和李白、高適一起痛飲高歌、論文賦詩、求仙訪道、走馬射獵,生活得非常快意。到天寶五載(七四六)他們才分手,李白去江東,高適回梁宋,杜甫也就“西歸到咸陽”了。
這是杜甫生活的第一個階段。這期間他已開始了文學創作,可是保存下來的作品却極少,只有二十幾首;而且題材範圍不够寬廣,思想意義不够深刻,那獨特的“老杜風格”也還没有形成。但從《房兵曹胡馬》、《畫鷹》、《望嶽》、《贈李白》等詩中,已不難看出他的卓越才能。像他寫那“萬里可横行”的駿馬,寫“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的雄鷹,表達“會當凌絶頂,一覽衆山小”的願望,抒發“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的感受,都已預示出他未來的發展。
杜甫三十五歲來到長安,目的是要謀求一個官職,以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但這時的朝政已變得很腐敗、黑暗。玄宗于天寶四載册立了楊貴妃後,便深居後宫,不理朝政,每日裏徵歌選舞、走馬鬥鷄,求神仙、信符瑞。宰相李林甫獨攬權柄,上以諂諛、蒙蔽皇帝,下以遏制賢才,排斥正人。天寶十一載(七五二),陰險狡詐的楊國忠繼李林甫爲右相,種種劣政,有增無已。這些人怎麽會召賢進能呢?天寶六載(七四七)時,玄宗曾詔令天下有一藝之長的人都到京城應試,杜甫也參加了這次考試。結果是李林甫把所有的人都斥退了,自己却上表稱賀說“野無遺賢”。這個政治騙局使杜甫非常失望。他只得投詩求韋濟、張垍等達官貴人汲引,但也没能收到預期的結果。他又直接向皇帝上表獻賦自薦,天寶九載(七五〇)後,先後獻了《雕賦》、《三大禮賦》和《封西嶽賦》。文章雖然被玄宗賞識,但却没有得到什麽官職。
杜甫懷着出仕從政的迫切願望,在長安一共等待了十年。這十年裏,他對唐王朝的政治局勢、社會矛盾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他目睹了貴族官僚們的專横貪婪和那種荒淫奢侈的生活,目睹了在最高統治者的擴邊政策下,農業經濟、人民生命財産所遭受的嚴重破壞。這期間杜甫個人的生活很貧苦,爲了求取官職,他“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他“日糴太倉五斗米”(《醉時歌》),來勉強維持生活,甚至“饑卧動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聯百結。”(《投簡咸華兩縣諸子》)縱然貧困,他也不願離去,因爲他越是見到政治腐敗、邊疆失利、社會凋敝、人民困苦,就越希望有機會爲改變這種狀况出一把力氣。直到天寶十四載(七五五),朝廷才任命他爲河西(今雲南祥雲縣附近)縣尉。但他因不願當這種直接鞭撻百姓的官,所以辭却了。又讓他改任右衞率府兵曹參軍,這是個看守兵甲器仗、管理門禁的從八品下的小官,他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接受了。這對于“竊比稷與契”的杜甫來說,簡直是一種嘲弄,因而他寫了一首《官定後戲贈》,幽默地表達了自己傷心而又憤懣的感情。官定後,杜甫曾經一度去奉先縣(今陝西蒲城縣)看望寄住在那裏的妻兒。到家後才知道他的小兒子竟已餓死了。這時杜甫的生活處境已經和廣大人民越來越接近了。
這長安十年是杜甫生活的第二個階段。從他的詩歌創作來說,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時期,保存下來的詩歌不但在數量上已達到了一百一十首左右,而且内容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像《兵車行》、《麗人行》、《同諸公登慈恩寺塔》、《前出塞》、《後出塞》等,或譴責皇帝、宰相、貴戚們的驕奢淫逸,揭露統治集團的窮兵黷武,指斥武將的位崇氣驕;或反映人民在租賦壓迫下的饑寒困苦,遠戍士兵的不幸遭遇;或表達對于國勢衰微的憂慮,對于人民的深切同情,都具有很強的現實性。長詩《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則是杜甫十年長安生活的總結,它抒發了作者内心的矛盾與苦悶,揭示了安史之亂行將爆發時的種種社會危機。它標誌着杜甫的詩歌創作已跨入了一個光輝的新階段。
天寶十四載(七五五)十一月,正當杜甫去奉先探家時,安史之亂爆發了。安史之亂的首領安禄山、史思明都是邊地少數民族的上層人物,他們利用了唐王朝最高統治集團的昏潰腐敗,挑動民族矛盾,企圖奪取政權。但他們的身份是唐王朝的節度使,所以安史之亂主要是一場地方軍閥反對中央政權,破壞國家統一的叛亂。次年初,杜甫回到長安在率府供職。很快,安禄山叛軍就攻破了洛陽。六月,潼關失守,長安危急,皇帝、貴族和百官紛紛逃散。杜甫先在五月裏回到奉先,攜帶着妻子兒女到白水縣避難。潼關失守後,白水一帶也陷入戰亂之中,他們一家人便又和百姓一起忍受着饑餓、勞累,倉惶逃亡。最後,他才把家眷安置在鄜縣(今陝西富縣)的羌村暫住下來。八月,杜甫隻身北上,准備去靈武(今寧夏靈武縣西北)投奔新即位的肅宗,以期報効朝廷。但剛啓程就被安史叛軍俘虜了,并被押送到長安,一直困了八個多月。這期間,他親眼看到了都城淪陷的慘狀、叛軍燒殺擄掠的暴行,實地體驗了國破家亡的哀痛。
至德二載(七五七),肅宗又遷駐鳳翔(今陝西鳳翔縣)。五月,杜甫乘機冒着生命危險逃出長安,歷盡千難萬苦奔赴行在。到達後,肅宗任他爲左拾遺。在《述懷》詩中他記載當時的情况說:“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涕淚受拾遺,流離主恩厚”。他决心忠于職守,以匡扶君主,完成中興大業。正是在這種情况下發生了房琯罷相的事。杜甫“見時危急”,認爲國家正在用人之際,不宜輕易地廢黜大臣,所以以諫官身份疏救房琯。他的直言諫諍竟觸怒了肅宗,被拘送御史台推問。幸虧有張鎬等人出面營救,才免受刑戮,從此以後肅宗對他便“不甚録用”了。到閏八月,肅宗特准他回鄜州去探望家室,于是,杜甫心情沉重地回到羌村。他把自己這時的心境、一路上的見聞和對時事的看法,都寫在長詩《北征》中。不久,長安、洛陽相繼收復,十月裏肅宗還京,杜甫也攜帶家眷回到了長安,繼續當他那左拾遺。他是本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爲的,但房琯事件竟使他失去了這種條件。所以這時杜甫生活儘管比較安定,但精神却是非常矛盾、痛苦的。他一面“避人焚諫草”(《晚出左掖》),小心謹慎地供職;一面“每愁悔吝作,如覺天地窄。”(《送李校書二十六韻》),因而“每日江頭盡醉歸”(《曲江二首》),以排遣自己的苦悶。這樣的仕宦生活只持續了半年多,到乾元元年(七五八)六月就又發生了意外的變化。肅宗把房琯、嚴武等人貶往外地,杜甫也被看作是他們的“同黨”而出爲華州司功參軍。這一打擊又把他的生活和創作推向了一個新的境界。
杜甫在華州任上,更有機會實地接觸了社會。他看到了那“寂寞天寶後,園廬但蒿藜”(《無家别》)、“積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垂老别》)的悽慘景象;看到了人民在不合理的賦税和兵役制度壓迫下所蒙受的深重災難。他更了解到朝政的乖張、腐朽。面對這種種情况,杜甫對于自己的政治前途已經絶望了,再加上關中饑饉,因之,在乾元二年(七五九)的秋天,他便以生活窮困爲理由而棄官了。而這時,老家洛陽正在騷亂,不能回去,於是,他就攜帶全家人從華州出發到了秦州(今甘肅天水市),由于饑寒交迫,只得靠采藥、賣藥維持生活。“無食問樂土,無衣思南州”(《發秦州》),他聽說同谷地方很好,所以住到九月又離開秦州南行到達同谷(今甘肅成縣)。但在同谷,生活并不如想像的那樣容易維持,他們甚至拾橡栗和到深山裏去挖山芋充饑。這樣過了約一個月,於十二月一日又出發前往成都。這一年之内,杜甫從洛陽到華州,到秦州,到同谷,從同谷又到成都,正像他在《發同谷縣》中所說,是“奈何迫物累,一歲四行役”,直到歲末才到達成都。
從天寶十五載(七五六)春到這時,是杜甫生活的第三個階段。這前後四年的時間裏,他逃難、陷賊,輾轉遷徙,飽經憂患;在政治上受冷遇、被貶謫,遭到了不少打擊,但是他的政治熱情和創作熱情却是空前高漲的。杜甫在這個時期共流傳下來近二百五十首詩,像在淪陷的長安寫的《春望》、《哀江頭》、《悲陳陶》、《悲青坂》、《塞蘆子》,到鄜州探家時寫的長詩《北征》,在華州任上寫的《洗兵行》和“三吏”、“三别”等,都是很優秀的詩篇。它們最突出的特點是具有深刻的現實性和高度的愛國精神。杜甫常常是直接寫時事,真實地反映安史之亂帶給人民的災難,叛兵對於長安、洛陽一帶的嚴重破壞,并揭露統治集團内部的一些黑暗。如關於陳陶、相州的大敗,肅宗借兵回紇的决策,李輔國、王璵一流的得勢等等,都有所反映。在從華州到成都的途中,他也寫了很多詩。如《秦州雜詩二十首》記敍在秦州的遊覽和感懷;《同谷七歌》記録了自己的悲慘遭遇。從秦州到同谷、從同谷到成都又寫了很多紀行詩,記載沿途所見的各地山川景物、風土人情,這些詩中都充滿了一種憂國憂民的感情。杜甫這個時期的詩歌構成了他個人和整個唐詩的現實主義的高峯。
上元元年(七六〇)春季,杜甫依靠親友的資助,在成都浣花溪畔建成了一所草堂,開始定居下來。這時他已經四十八歲了,經過四年顛沛流離的生活,他總算得到了一個安身之所。草堂背向成都城郭,臨近百花潭,是一個極幽雅的江村。那裏的翠篠、紅蕖、楊柳、梅花、水鷗、黄鸝都吸引着他。他或流連山水,遊覽名勝古迹,或經營藥圃,和鄰居農民往來。這時故人裴迪、高適、嚴武等都先後來到了西蜀,他們經常互相尋訪,飲酒唱和。在這樣的環境裏他詩興倍增,用詩歌描繪草堂周圍的風景,記敍自己的生活。可是,他這時内心却不是安適平靜的。他念念不忘“蒼生未蘇息,胡馬半乾坤”(《建都十二韻》),時刻關懷着國家政治形勢的變化,像對於李輔國之流的“媚至尊”,玄宗、肅宗父子之間的矛盾,吐蕃的侵擾,他都感到很憂慮。他十分同情在“一物官盡取”的情况下人民受壓榨的處境,并常常因想到自己的政治遭遇而悒鬱不平。所以他這時寫的詩也具有明顯的現實意義。
寶應元年(七六二)四月,玄宗和肅宗相繼死去,代宗即位。七月,成都尹嚴武被召入朝。杜甫送嚴武直到綿州(今四川綿陽縣)才分手。正在這期間,成都少尹徐知道叛變了,他不能回去,只得轉投梓州(今四川三台縣)去避亂。這樣,杜甫就又從安靜的草堂中走出,重新開始了那種憂患的生活。深秋,他把妻子接到梓州來寄住,自己奔走於閬州(今四川閬中縣)、綿州和漢州(今四川廣漢縣)之間,靠着應付那些地方官而得到些生活之資。到廣德元年(七六三)正月,史朝義戰敗并自縊死,其舊部紛紛投降,持續了七年多的安史之亂才算結束了!杜甫遠處梓州,聽到這個消息後驚喜若狂,寫下了著名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但他這種歡樂情緒并没有維持多久,便又陷入愁苦之中。唐王朝經過多年的戰亂,再加以天災不斷,“戰伐乾坤破,瘡痍府庫貧”(《送陵州路使君之任》),其經濟和政治實力已很難恢復。可是統治集團并不去改革積弊,反而更加腐敗奢侈,窮事搜刮。諸鎮也多跋扈不臣,據地自雄。又有吐蕃等乘機侵擾,占據長安,掠府庫、焚宫室。西川的松、維、保(今四川理縣一帶)等州也都失陷了。各地人民負擔軍需、充備百役已到了無法支撑的地步。這種種情况杜甫都根據自己的見聞用詩歌作了真實的記録。
這時候的杜甫已是貧病交加,爲了避亂和尋求生路,在廣德二年(七六四)初春,他攜帶妻子到達閬州,準備從水路去渝州(今四川重慶市),轉道東下出峽。在即將成行時,又得到了嚴武重任成都尹兼劍南節度使的消息,他感到“殊方又喜故人來”,於是决定再回成都草堂去。
回成都後,由于嚴武的推薦,杜甫當上了節度使署中的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并賜緋魚袋。這時他已五十二歲了,因爲年老多病,又厭惡官場生活,只勉強地幹了半年,在永泰元年(七六五)正月就去職了。不久,嚴武忽然病死,他在成都失掉了憑依。所以,到五月裏便帶領全家人離開草堂,開始了他最後漂泊荆楚的生活。
杜甫自從乾元元年(七五九)十二月入蜀,到這時差不多已有五年半的時間,這是他生活的第四個階段。這中間他雖然曾有一年多到外地避亂,但主要的生活都是在成都度過的。這裏號稱“天府之國”,自然環境、經濟條件都比較好,他在這裏的生活相對來說比前一階段要好得多。他用詩歌盡情地歌詠自然景物、記述自己在那佳山秀水之間的活動,可是,他却始終和那個時代保持着密切的聯繫,非常焦急地關注着政局的變化,時時不忘“兵革未息人未蘇”的現實。安史之亂中,他盼望早日平息戰亂;安史之亂平息後,他殷切地希望統治集團改絃更張,復興國家。他這時寫了四百四十首左右的詩歌,總的特點是具有很強的抒情性質,有很多是抒發傷時念亂、憂國憂民感情的律詩。這些抒情詩中反映出了當時的政治事件、戰爭消息和社會狀况,如《蜀相》、《枯》、《花鴨》、《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征夫》、《遣憂》、《有感五首》、《釋悶》等許多優秀的篇章,都是千古絶唱。
杜甫離開成都後,乘船南下行經嘉州(今四川樂山縣)、戎州(今四川宜賓縣),又過渝州(今四川重慶市)和忠州(今四川忠縣),直到九月抵達夔州的雲安(今四川雲陽縣),才因爲肺病和風痹發作而不得不停留下來養病。半年後又遷往夔州(今四川奉節縣),居住了近二年之久。他仰仗别人的資助,租借了房屋、田地,并得到了一片柑林,他在那裏養鷄、種菜、經營果木,生活還比較穩定。直到大曆三年(七六八)早春,才放船出瞿塘峽。這期間,西川節度使兼成都尹郭英驕奢暴戾,下屬和士兵都極怨恨。漢州刺史崔旰率兵攻打郭英,邛州(今四川邛崍縣)等地牙將們又聯合起來討伐崔旰,於是蜀中大亂。同時,其他地方又有吐蕃、回紇進擾、各鎮擁兵作亂的消息頻傳。杜甫所到之處,總要遇到避亂逃亡、饑寒困苦的人民。尤其是夔州地方,物産不如成都富饒,人民賦税負擔奇重,生活處境極其悲慘。在這種情况下,他對人民生活和思想感情的了解更加充分了,他“不眠憂戰伐,無力正乾坤”(《宿江邊閣》),常常發出“亂世誅求急,黎民糠籺窄”(《驅豎子摘蒼耳》)的感嘆。他常用詩歌反映當地人民的風俗和生活處境,在夔州那雄壯奇險的山川之間,他也寫過不少歌詠自然風光景物的詩。但總的來說,這時杜甫雖然身處偏僻的山城,而他的詩歌却没有遠離那戰亂的時代和苦難的人民。
杜甫離開夔州後,在二月到達荆州(今湖北江陵縣)。因爲生活没有着落,到秋天遷往公安(今湖北公安縣東北),歲末又從公安出發南行到岳州(今湖南岳陽縣)。大曆四年(七六九)春,繼續南行入洞庭湖,抵達衡州(今湖南衡陽市)。從此,杜甫又“南北逃世難”,在潭州(今湖南長沙市)和衡州之間往返漂泊了一年多。他這時已耳聾失聽,右臂因風痹而不能動轉。全家人長年居住在船上,爲了維持生活,他還得去漁市擺攤賣藥。他感到“乾坤萬里内,莫見容身畔”(《逃難》),自己已經“處處是窮途”了!大曆五年(七七〇)秋天,他想南下郴州(今湖南郴縣)投奔他的舅父,但爲洪水所阻,不能成行。於是又計劃北上漢陽,沿水路回北方去。船經洞庭湖時,他帶病伏枕寫成《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抒發了對於“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的世事的感慨,敍述了自己貧病交加的悲慘處境。過不久,杜甫就死在湘江上游他那條破船上了。
以上這五年多時間是杜甫生活的第五個階段。這是他傷時念亂、憂國憂民,内心最痛苦的時期;是他年老多病、南北流浪,生活最悽慘的時期;也是他創作精力最旺盛的時期。這五年多他寫的詩共有六百三十余首,比以前任何階段都多。杜甫這時在生活上、感情上和人民越來越接近了,所以他寫了很多直接反映人民生活、思想感情的詩歌,這些詩在反映現實的深刻性上更超越了過去。像《驅豎子摘蒼耳》、《遣遇》、《歲晏行》、《寫懷》、《晝夢》、《蠶穀行》等,集中筆力揭露了封建剥削的罪惡,并提出了進步的政治主張和社會理想。另外,面對戰亂不息、憂患重重的社會,和個人貧病交加的處境,他不由得産生了一種窮途末路的悲傷。這時的詩往往帶有總結的性質,像《夔府書懷四十韻》、《遣懷》、《昔遊》、《壯遊》、《歷歷》、《諸將五首》等,或回顧自己坎坷的一生,或回顧安史之亂前後唐王朝由盛到衰的變化過程,反映時代面貌,總結歷史教訓,具有很高的思想價值。
杜甫的一生是用詩歌譜寫的一個悲劇,它的意義在於揭露了唐王朝盛極而衰這個歷史時期的各種矛盾、動亂、黑暗和腐朽,揭露了形成他的悲劇的那個惡劣的社會環境,從而展示了他那種堅韌、不屈、崇高、偉大的人格和精神。
杜甫的詩歌流傳到現在的共有一千四百五十多首,實際上他一生所作的并不止這些。在天寶九載(七五〇)的《進鵰賦表》中,他說自己“自七歲所綴詩筆,向四十載矣,約千有餘篇”。但今天保存的天寶九載以前的作品不過四五十篇,這以後的作品可能也有很多遺失,可以想見他的創作量該是多麽大了!
杜甫的詩歌廣泛地、深刻地反映了他生活的那個時代的重大事件和社會矛盾,即反映了自唐建國以來所推行的有利于農業發展的均田制的破壞,在均田制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租庸調法和府兵制的廢弛;反映了唐王朝統治集團的日益腐化,對内横征暴斂,對外連年用兵,致使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進一步激化,最後爆發了安史之亂;反映了唐王朝與當時鄰近民族和部族政權之間的衝突,以及各地軍閥的長期混戰;反映了廣大人民在那特定的歷史背景下受壓迫、被剥削的悲慘處境。總之,它反映了唐王朝在那三四十年間由盛到衰的歷史轉變。所以,杜甫的詩歌一向享有“詩史”的稱譽。如宋胡宗愈說:
先生以詩鳴于唐,凡出處去就,動息勞佚、悲歡憂樂、忠憤感激、好賢惡惡,一見于詩,讀之可以知其世,學士大夫謂之詩史。(《成都新刻草堂先生詩碑序》)
可以說,杜甫是以歷史見證人的身份,通過自己親身的經歷和實際的感受反映了他那個時代的。他是一位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他的詩歌不僅應該看作是他個人一生的傳記,而且也是八世紀中葉唐代社會的可靠歷史。
杜甫的現實主義詩歌最輝煌的成就,主要在于它忠實地反映了封建社會中階級對立這樣一個基本事實。他前後不只一次地把地主階級的窮奢極慾和農民的饑寒困苦做了對比,如《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驅豎子摘蒼耳》中的“富家廚肉臭,戰地骸骨白”;《歲晏行》中的“高馬達官厭酒肉,此輩杼柚茅茨空”。這些詩句都典型地槪括了貧富懸殊的兩種階級生活。更可貴的是他還不自覺地接觸到了階級壓迫和階級剥削的問題。他揭露說:“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子實不得吃,貨市送王畿。盡添軍旅用,迫此公家威”(《甘林》)。官府運用殺戮、糾責的手段向人民索取繁重的賦税,掠奪走他們生産的布帛和糧食。這種統治階級對人民的政治壓迫和經濟剥削,在杜甫的筆下反映得多麽明確!經過長期的觀察、分析,到晚年他對於封建社會中兩個對立階級之間的關係,做出了這樣的解釋:“無貴賤不悲,無富貧亦足”(《寫懷》),指出貧賤者所以悲哀、困苦,正是由于有貴者、富者的存在。這些應當說是杜甫詩歌中現實主義的精髓。
杜甫在他的詩歌裏忠實地反映了廣大人民被殘酷壓榨、暴虐奴役的痛苦,和他們對這種處境的不滿。他總是把人民的遭遇和心理活動放在那特定的社會背景之下來寫,而且用藝術形象和詩的語言描寫,所以能够充分地顯現出當時黑暗、戰亂的時代特點。這些有的是正史所不載的,因而可以補史書之不足。
天寶年間,由于貴族官僚、地主富商以及寺院僧侣的兼并土地、廣置莊園,致使唐初推行的均田制遭到了破壞,許多農民失掉了賴以活命的土地。統治集團又窮兵黷武,連年發動擴邊戰爭,爲取得軍事經費和滿足其奢侈享樂生活的需求,他們大量徵兵,并利用名目繁多的賦税加強對人民的搜刮。在這種情况下,廣大人民的生活處境非常悲慘。作于天寶十載(七五一)的《兵車行》,就描寫了在連年的對外戰爭中,勞動人民的被迫離鄉背井,從軍服役。他們“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或長期守邊,或戰死沙場,以致農村勞動力大量流失,農業生産遭到嚴重破壞,出現了“縱有健婦把鋤犂,禾生壠畝無東西”,“千村萬落生荆杞”的現象。本來按唐舊制:“戍邊者,蠲其租庸,六歲免歸”(《新唐書·楊炎傳》),可是實際上却是戍邊兵士長期不返,家中的租税也并不蠲免,甚至士兵已經戰死在外,官府還照例向他家索取租税。這裏反映了在當時租庸調法和府兵制已經敗壞的情况下,戍邊士兵及其家庭的悲慘遭遇。“縣官急索租,租税從何出?”這正喊出了廣大人民的無比憤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一詩的結尾寫道:“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遠戍卒”,就是家中田地荒蕪,仍舊負擔着沉重租税的士兵;“失業徒”,就是在土地兼并和賦税的壓榨下失掉了原有田地的農民。杜甫目睹了統治階級的奢侈揮霍,身經了幼子“無食致夭折”的悲痛,因而他很理解人民的困苦,對他們産生了真誠的同情。這種生活和感情正是他後來不斷用他那現實主義的詩歌反映被壓迫、被剥削人民的苦難的生活基礎和思想基礎。
杜甫的一組傑作“三吏”、“三别”,不僅反映了安史之亂給唐朝社會及廣大人民帶來的巨大災難,也反映了唐王朝官吏的殘暴和人民在不合理的兵役制度下的痛苦遭遇。如《新安吏》:“府帖昨夜下,次選中男行。中男絶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按唐律:“揀點之法,財均者取強;力均者取富;財力又均,先取多丁”(《唐律疏議》卷十六“擅興”)。又據唐朝的“丁中制”規定,人有黄、小、中、丁之分。天寶二年令民十八以上爲中男,二十三成丁。而這時體弱的瘦男和身量短小、未成丁的中男也都在點選之例。《石壕吏》中所寫的一家,三個兒子全被徵去當兵,老婦也被帶去服役。這些現象正反映了這個時期府兵制已幾乎蕩然無存了。安禄山叛軍所到之處燒殺擄掠,造成了“園廬但蒿藜”,“積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的慘象。在朝廷不合理的兵役制度下,那些扶杖的老翁、不成丁的中男、新婚的青年、剛從沙場回來的軍人,都得去從軍服役。這時,饑餓與死亡嚴重地威脅着廣大人民,杜甫和他們一同發出了“何以爲蒸黎”的憤怒呼喊!
杜甫在西蜀和荆楚的長期憂患歲月中,更直接地接觸到苦難的人民,他念念不忘“蒼生未蘇息,胡馬半乾坤”(《建都十二韻》),時時憂慮“人今罷病虎縱横”(《愁》)。他這時反映人民受賦役壓迫的詩歌的思想深度有了明顯的提高。他忠實地反映了安史之亂後在地方軍閥勢力互相殘殺,和吐蕃、回紇不斷進擾的情况下,朝廷更加重了對人民的勒索、搜刮。廣大人民在戰亂中生命没有保障,還得把財物輸往京城。如:“國步猶艱難,兵革未衰息。萬方哀嗷嗷,十載供軍食”(《送韋諷上閬州録事參軍》),“巴人困軍須,慟哭厚土熱”(《喜雨》),“平原獨憔悴,農力廢耕桑。非關風露凋,曾是戍役傷”(《又上後園山脚》),“分軍應供給,百姓日支離”(《贈崔十三評事公輔》),“亂世誅求急,黎民糠籺窄”(《驅豎子摘蒼耳》)。還有《遣遇》、《東屯北崦》、《甘林》等,也都有力地譴責了統治階級的“割剥及錐刀”、“索錢多門户”、“一物官盡取”。這時,人民被搶奪一空,已經是“欲須供給家無粟”了,甚至出現了“空村唯見鳥,落日未逢人”的悽慘景象。《歲晏行》更具體地描繪了在官府盤剥下人民的苦難生活,漁夫因天寒網凍而打不上魚來;獵人射得的鳥也賣不出去。“况聞處處鬻男女,割慈忍愛還租庸”,他們只得賣兒鬻女去繳納賦税。《客從》則以寓言的方式控訴了統治階級吸髓吮血的殘酷剥削。
當時婦女所受的壓迫和剥削也是杜甫詩歌中着重寫到的一個問題。依唐律:“老及男廢疾、篤疾、寡妻妾、部曲、客女、奴婢及視九品以上官,不課。”(《新唐書·食貨志》)但這時原來的法令只不過是一紙空文而已。婦女的遭遇是:“八荒十年防盜賊,征戍誅求寡妻哭”(《虎牙行》),“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秋原何處村”(《白帝》),“石間采蕨女,鬻市輸官曹。丈夫死百役,暮返空村號”(《遣遇》)。她們的丈夫都是在征戍中死去的,而她們都仍在負擔着沉重的賦税。《又呈吴郎》中無食無兒的老婦人,也是因爲“徵求貧到骨”,只好打些别人家的棗子充饑。《兵車行》中的征人婦還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把鋤扶犂,而這時的寡婦則已失掉了所有的生産資料和生活資料,只有在哭泣中表達她們的悲憤了!杜甫的詩歌中還常常寫到:“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新安吏》),“路衢唯見哭,城市不聞歌”(《征夫》),“野哭千家聞戰伐,夷歌幾處起漁樵”(《閣夜》)。這白水青山、城市路衢之間的哭聲,千家萬户的哭聲,正是那個悲劇時代的真切反響。杜甫的現實主義的詩歌創作高度藝術地槪括了那個時代的總面貌。
杜甫的詩歌還揭露了唐王朝統治階級政治上的腐朽、生活上的奢侈和道德上的敗壞,譴責了他們禍國殃民的種種罪惡。在杜甫的筆下,那由王侯將相組成的上流社會,實際上是一個極其丑惡齷齪的集團。他們都是些殘暴的“姦雄惡少”、無知的“鄉里小兒”。這些人“掌握有權柄,衣馬自輕肥”(《太子張舍人遺織成褥段》),“翻手作雲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貧交行》),“攀龍附鳳勢莫當,天下盡化爲侯王”(《洗兵行》)。一個個窮奢極慾、專横跋扈、趨炎附勢。杜甫對統治階級揭露和譴責的面是比較廣的,上自皇帝,下而后妃、貴戚、宰相、將帥,以至貪官、暴吏,他都觸及了。像玄宗信任的李林甫是“陰謀獨秉鈞”的奸相,楊國忠是“炙手可熱”的權豪勢要,安禄山是“氣驕凌上都”的野心家。肅宗、代宗朝的李輔國、魚朝恩、程元振等的弄權亂政,是“關中小兒壞紀綱”(《憶昔》),“政化錯迕失大體”(《石筍行》)。這些人執政掌權的結果,必然是“衣冠空穰穰,關輔久昏昏”(《建都十二韻》),把個國家搞得烏烟瘴氣,不可收拾。他們平時陪着皇帝歌舞宴飲,接受俸禄、賞賜,當國家危難時,竟没有多少人能挺身而出。作者指責說:“狼狽風塵裏,羣臣安在哉?”(《巴山》)“天地日流血,朝廷誰請纓?”(《歲暮》)表達了對這羣人的鄙視與憤慨。如《諸將五首》、《草堂》、《絶句三首》等則揭露了將帥的無能、地方軍閥的擁兵作亂以及官軍的擾害百姓。那些“邊頭公卿”是“唱和作威福”,“談笑行殺戮”。又“聞道殺人漢水上,婦女多在官軍中”,官軍竟是“縱暴略與羌渾同”。作者通過他對統治階級的揭露,說明了這些人的昏庸、驕奢、暴虐,正是國家動亂、衰敗的根源。
杜甫在詩歌中還比較側重于揭露、譴責上層統治集團的奢侈荒淫。如《樂遊園歌》的“青春波浪芙蓉園,白日雷霆夾城仗。閶闔晴開詄蕩蕩,曲江翠幕排銀牓。拂水低徊舞袖翻,緣雲清切歌聲上。”寫玄宗通過夾城從大明宫往芙蓉園和曲江去遊玩,在那裏觀舞聽歌縱情享樂。《壯遊》的“國馬竭粟豆,官鷄輸稻粱”,《鬥鷄》的“鬥鷄初賜錦,舞馬既登床。簾下宫人出,樓前御柳長”。寫玄宗用人民繳來的糧食養鷄飼馬,以鬥鷄走馬,尋歡取樂。《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寫在驪山上“君臣留歡娱”的情况,他們不顧國家興亡、人民死活,只管浪費從勞動人民那裏掠奪來的金銀、絹帛。“况聞内金盤,盡在衞霍室”,揭露了昏庸的玄宗寵幸楊貴妃,對楊國忠兄妹賞賜無度。《麗人行》則集中揭露了那些貴戚們的揮霍享樂、蠻横驕縱、荒淫糜爛的生活。作者寫到“就中雲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黄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她們是皇帝親封的國夫人,宴飲時有宦官特地送來御廚珍肴以助興佐樂。“炙手可熱勢絶倫,慎莫近前丞相瞋”,他們蠻横驕縱,氣勢凌人。這就揭示出這些貴戚們的行爲是受到最高統治者的直接支持與庇護的。
《兵車行》、《前出塞》、《後出塞》等通過具體的事實揭露了天寶年間統治集團不斷發動擴邊戰爭,致使士兵長期遠戍并大量死亡,農業生産遭到嚴重的破壞。值得注意的是杜甫不只指斥了將帥們以殺人略地去邀功請賞:“古人重守邊,今人重高勳”(《後出塞》),還直接地批評了玄宗的窮兵黷武:“君已富土境,開邊一何多”,“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荆杞”。他顯然是把擴邊戰爭的罪惡根源追到最高統治者的頭上了。又如《洗兵行》中的“奇祥異瑞爭來送”,是諷刺肅宗的迷信鬼神;“鷄鳴問寢龍樓曉”是諷刺肅宗及玄宗父子之間的矛盾。《憶昔》中的“張后不樂上爲忙”,“犬戎直來坐御床,百官跣足隨天王”,顯然是諷刺肅宗的畏懼張后和在平息戰亂上的昏庸懦弱。《有感五首》的“願聞哀痛詔,端拱問瘡痍”,《釋悶》的“天子亦應厭奔走,羣公固合思昇平。但恐誅求不改轍,聞道嬖孽能全生”,則是諷刺代宗不能吸取前朝教訓,改弦更張,而是依然窮事搜刮、姑息養奸。總之,玄宗、肅宗、代宗三朝的一些弊端敗政,杜甫都觸及了,我們實在不能不欽佩他有膽有識的史筆!
杜甫的現實主義詩歌不只是真實地反映現實生活,表達他對人民疾苦的深切關懷與同情,并憤怒地揭露了統治階級的種種罪惡。他還提出了自己的政治主張和社會理想,用這種政治主張和社會理想批判統治集團,并傳達出廣大人民的願望。杜甫一生始終痛苦地思索着國家衰敗的癥結所在,探求着擺脱内外交困局勢的途徑。他很向往太宗朝那種“文物多師古,朝廷半老儒。直詞寧戮辱,賢路不崎嶇”(《行次昭陵》)的政治局面。他希望重見“開元全盛日”那種“叔孫禮樂蕭何律”,“公私倉廩俱豐實”,“男耕女桑不相失”(《憶昔》)的政治休明、經濟繁榮、社會安定的世道。他說:“殺人亦有限,立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前出塞》);“君臣重修德,猶足見時和”(《傷春五首》);“衆僚宜潔白,萬役但平均”(《送陵州路使君之任》);“不過行儉德,盜賊本王臣”(《有感五首》)。他反對侵略戰爭,主張統治集團提高道德修養,做到上下節儉,百官廉潔,減輕賦税和勞役。在《往在》一詩中更具體地寫道:
主將曉逆順,元元歸始終。一朝自罪己,萬里車書通。鋒鏑供鋤犂,征戍聽所從。冗官各復業,土著還力農。君臣節儉足,朝野歡呼同。中興似國初,繼體如太宗。端拱納諫諍,和風日冲融。
這當然不是代宗朝已經做到了的,而實際上是杜甫在全面地勾勒自己政治理想的藍圖。他設想割據的藩鎮都歸順朝廷,以實現國家的統一;戰爭永遠停息,征人和流亡者都能回到家鄉從事農業生産;君臣節儉,上下同德;皇帝能够勵精圖治,從諫如流。總之,他殷切地希望恢復唐王朝建國之初那種欣欣向榮的景象。這種理想和那個現實恰成鮮明的對比,因而作者熱情描繪自己的理想,就具有揭露和批判那個現實的積極意義。再如在《晝夢》中,杜甫更提出了“安得務農息戰鬥,普天無吏横索錢”的夢想,在《蠶穀行》中提出了“焉得鑄甲作農器,一寸荒田牛得耕”的願望。這樣的理想雖不能指導人們去變革那黑暗、動亂的社會,但它却揭露和批判了現實,并且傳達出了廣大農民對於土地的要求,和他們恢復、發展農業生産,改變自己生活處境的願望。杜甫的很多優秀的現實主義詩篇,就正是在這種政治主張和社會理想的引導下創作出來的。因而,我們讀杜甫的詩常會感到在他批判統治階級、反映人民疾苦時,總有一個思想貫穿於其中。他是一個具有理想的偉大現實主義詩人。
作爲一個偉大的現實主義者,杜甫不但在觀察社會、分析社會、再現生活方面耗盡了畢生的精力,而且在探討詩歌的藝術手法上也嘔盡了心血,作出了極大的努力。“新詩改罷自長吟”(《解悶十二首》)就說明他爲了出語驚人而字斟句酌,爲了音律完美而反復吟詠的艱苦的創作實踐。他曾多次談到作詩的“苦用心”。在一些題畫詩裏也常說:“更覺良工心獨苦”(《題李尊師松樹障子歌》),“意匠慘淡經營中”(《丹青引》),其中也槪括有他詩歌創作的深刻體會。杜甫就是在刻苦鑽硏、琢磨並繼承前人創作經驗的基礎上,形成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的。
杜甫吸取了樂府歌辭的表現手法,但不沿用古題,不拘泥于古調,而是根據現實題材,另立新題,自由抒寫,創作了許多反映重大社會問題的詩篇。元稹所謂“率皆即事名篇,無復倚傍”(《樂府古題序》),即道出了杜甫詩歌這方面的開創意義。像《兵車行》、《麗人行》、《佳人》、《前出塞》、《後出塞》、《哀王孫》、《哀江頭》、《悲陳陶》、《悲青坂》、《塞蘆子》、《留花門》以及“三吏”、“三别”等等,都是這類名篇。在描寫方法上,他採取了樂府歌辭樸實的敍述、精細的雕琢的手法,但又有所創造,把樂府歌辭的意境提到新的高度。如《麗人行》中寫楊氏諸姨的豔冶意態和華麗衣著:“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匀。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微葉垂鬢唇。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又如《佳人》中寫喪亂中被遺棄的貴族婦女的落寞景象:“侍婢賣珠回,牽羅補茅屋。摘花不插髮,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其中有敍述,有對話,維妙維肖,入情入理,完全是樂府歌辭的意境。但對人物的形態、心理描寫的精確細膩,却遠遠超過了樂府歌辭。
樂府歌辭本來是以敍事爲主,是一種敍事詩。但杜甫這類新體樂府,在敍事中却有強烈的抒情性。他不把自己的思想觀點明白地說出,而是融化在客觀的具體描寫中,通過強烈的抒情表露出來。正像恩格斯所說:“傾向應當從場面和情節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而不應當特别把它指點出來。”(《致敏娜·考茨基》)。這是杜甫敍事詩最鮮明的現實主義特徵。《兵車行》寫的是士兵出征時的氣氛,父母、妻子送别時的情景,全是飽含激情的敍述,最後則說“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寃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以強烈的抒情作結,流露了對擴邊戰爭的深惡痛絶。《哀江頭》開頭寫曲江的冷落、荒涼,接着回憶了楊貴妃生前的事,之後以“人生有情淚霑臆,江水江花豈終極”的抒情警語作結,顯示了對這一沉痛的歷史教訓的深切感受。《新安吏》在敍述抓兵的過程之後,把握住征人和母親生離死别的一刹那情景,發出“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的申訴,表現了對被抓士兵的深切同情。至于《新婚别》、《垂老别》、《無家别》、《前出塞》和《後出塞》等詩,作者都是以故事中主人公的身份出現的,因此其敍事和抒情結合得更緊密。在敍述中就包藴着熾烈的感情、鮮明的態度,使全詩凝成滾動着熱情的完整形象,增強了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這是杜甫的創造,也是以後其他寫新樂府的詩人所不能企及的。
杜甫不但吸取了樂府歌辭的表現手法,而且吸取了許多古代和當代優秀詩人的藝術成就。他曾追慕宋玉的“文彩”,低徊于其“江山故宅”(《詠懷古跡》),贊賞庾信的“凌雲健筆”(《戲爲六絶句》)和“清新”的風格(《春日憶李白》)。他稱譽孟浩然的詩:“清詩句句盡堪傳”和王維的詩:“最傳秀句寰區滿”(《解悶十二首》)。他頌揚王、楊、盧、駱的詩爲“江河萬古流”(《戲爲六絶句》)。對李白的詩,他更爲傾倒:“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羣。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春日憶李白》)。他對他以前的詩人在遣詞造句上的功夫的稱讚,同時也就是他在表現方法上對前人的學習和繼承。他曾說:“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爲鄰”(《戲爲六絶句》),把古今鑄造清詞麗句的詩人引爲同調。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詩歌的語言尤其要求精煉。杜甫在詩歌語言上是下過苦功的。“爲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就是說爲了出語驚人,他拚却了自己的生命。他要求“賦詩新句穩”(《長吟》),這“穩”字,即指詩歌語言的準確、警闢,能把情、景極恰當地表達出來。他經常在自己的詩中錘鍊一些字句,這些字句在全詩中至關重要,起畫龍點睛的作用,即陸機《文賦》所謂“一篇之警策”。漢中王李瑀即喜愛杜甫詩中的“警策”,韋濟也經常稱讚杜甫詩歌的“佳句新”。杜甫也以此來評張九齡的詩:“自我一家則,未闕隻字警”(《故右僕射相國曲江張公九齡》)。這種情况如他的《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云:“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入”字和“嫩”字相關聯,“歸”字和“新”字相關聯,用一“入”字和“歸”字,便寫出了初開的桃花和新生的柳葉。又如《旅夜書懷》云:“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用一“垂”字,則顯示出夜晚平野的廣闊,用一“湧”字,便表現出月色如水和大江的宏偉。這種警策字句爲後世論詩者所豔稱,而在杜詩中則觸目皆是,不勝枚舉。其作用不但使詩歌的意境逼真、生動,而且增強了詩歌的藝術生命力。
和用心遣詞造句緊密聯繫的是,杜甫也很講究音律。他說:“遣詞必中律”(《橋陵詩三十韻》),“覓句新知律”(《又示宗武》),“晚節漸于詩律細”(《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等。杜甫的詩歌創作,要求做到“毫髮無遺憾”(《敬贈鄭諫議十韻》),可見他對詩律重視的程度了。他作了很多律詩,從這些律詩看,他駕馭詩律的熟練,可謂得心應手。音律對他的思想不但不起束縛作用,而反有助于文思的表達,並更有激蕩人心的作用。“思飄雲物外,律中鬼神驚”(《敬贈鄭諫議十韻》),這自然是對朋友詩歌的稱贊,其中也包含着自己創作律詩的體會在。杜甫重視詩律,却不死板地遵守詩律,他有時根據抒發自己真實感情的需要而衝破常格,創作一些拗體律詩。這種拗體詩的音節更加鏗鏘頓挫,適合于激烈的情感的表達。杜甫創作了大量的動人心弦的五律、七律,以及可以見出一個人的學力和藝術修養的排律,後來的詩人步武杜甫所作的排律,很多有餖飣、堆砌等形式主義的傾向,杜甫却能使工整的形式不傷害豐富生動的内容,這是文學史上其他詩人不能比擬的,是他對我國古代珍貴文學遺産的重大貢獻。
杜甫創作的律詩都是抒情詩。這些抒情詩和其他詩人的抒情詩鮮明的不同點,在于他不僅抒發個人悲歡際遇之情,更重要的是抒發那個時代之情、人民之情。他的抒情詩中不少是直接指責時事,表現現實生活的,也有很多是寫登臨、紀游、送别贈友的。那些直接指責時事的作品不必說了,即使這些登臨、紀游、送友贈别之作,也都抒發了他對時代的憂慮和對人民的同情,對自然景物的描寫,也往往爲了抒發憂國憂民之情。如在《閣夜》中他藉寫“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霄。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摇。”那種悲涼的景色,來抒發對“野哭千家聞戰伐,夷歌數處起漁樵”的悲憤。又如在《登岳陽樓》中他藉寫“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吴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那種磅礴的氣象,來表現“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的憂傷。再如《登樓》、《登高》等詩都包含着熾熱的感情,其撼動人心的地方,不僅是因爲詩人晚年那種“艱難”“潦倒”的遭遇,更重要的是因爲他槪括了“萬方多難”、“萬里悲秋”的時代的苦難。這種描寫方法,是杜甫所慣用的,是他的抒情詩的一大特色。
作爲一個偉大的現實主義者,杜甫從對現實世界深刻的觀察和感受出發,以准確、精細的描寫,創造生動、真實的形象來發揮詩歌的藝術效能,無論是對景物還是對人事的描寫,都是如此。他筆下的景物,如“無風雲出塞,不夜月臨關”(《秦州雜詩二十首》),如“松浮欲盡不盡雲,江動將崩未崩石”(《閬山歌》),如“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水檻遣心二首》),如“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後遊》)等等,都能創造出前所未有的境界,逼真地描寫出自然景物的形態。他筆下的人物,如寫自己和家人離亂後重見面時的驚疑心理:“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羌村三首》);如寫他在夢中見到李白徬徨失意的情態:“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夢李白二首》);如寫農夫留客時粗爽率真的舉動:“高聲索果栗,欲起時被肘”(《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等等,都能燭幽索隱,把人物的精神狀態“毫髮無遺憾”地勾勒出來。杜甫的藝術表現力是卓越的,他把多方面的現實生活内容和自然景物的描寫緊密地結合起來,形成了豐富多彩的藝術形象。這方面是很少詩人能和他比肩的。
杜甫是真正的藝術巨匠,他在現實主義詩歌的思想、藝術方面,都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他和李白都是唐代詩歌發展的高峯,都是盛唐文化之花所結的碩果。對他們的評價,韓愈講得比較公平:“李杜文章在,光燄萬丈長。”(《調張籍》)李白、杜甫詩歌的燦爛光輝是永不衰息的!
爲了現出杜甫詩歌和他那個時代的關係,爲了真正現出他詩歌的社會生活史的價值,我們按年代編注了這部選集。編年的根據是四川省文史硏究館編的《杜甫年譜》,個别篇章我們認爲編年不恰當,作了調整。
在編選時,我們主要是選取足以代表杜甫思想和藝術的傑作,對一些形象雖不很豐腴但具有積極意義的詩也有重點地選入,對那些藝術表現上具有特色而内容並不出色的詩,也斟酌選入了若干。同時照顧到不同時期的各種體裁和風格,以求盡量現出杜甫詩歌的豐富多彩的面貌。
在注釋方面,每一首都注明寫作年代、主要内容或某些藝術特點等。對詞語盡量註明語源和典故出處,并着重對與詩歌有關的史實的注釋,以闡明詩歌的思想内容。前人的注釋和評論也有選擇地採用。
杜甫詩集的版本很多,注釋也很分歧,我們主要是根據仇兆鰲《杜少陵集詳注》、蔡夢弼《草堂詩箋》、郭知達《九家集註杜詩》、王嗣奭《杜臆》、錢謙益《杜詩箋註》、黄生《杜詩說》、浦起龍《讀杜心解》、楊倫《杜詩鏡詮》等,同時參考北京師範大學圖書館所藏其他各家注本,比較後取其合理者。對原作的各本異文則斟酌去取,擇善而從,不做更多的考訂。建國以來出版的關於硏究杜甫的專著、資料、選註等不下數十種,都給了我們的工作以很多啓發,特此向這些著作者和專家們致謝!
杜甫的文、賦爲數不多,較之他的詩歌,相形遜色。這是因爲他的精力都注入了詩歌,文、賦不足以代表他。因此,這個選集没有選録他的文、賦。
我們的編選工作是從六十年代初開始的。由于教學工作比較多,只能在工作之餘一首一首地進行注釋,興之所至,筆墨加之,没有一定的計劃。十年浩刧中,深居簡出,經常以讀杜詩作爲精神寄託,因此這項工作就進行得快了一些。一九七六年粉碎了“四人幫”,我國革命開始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在大好形勢的鼓舞下,我們把舊稿子整理了一下,從中選録了三百餘篇,成爲目前這個樣子。原稿承王汝弼先生仔細審閲一過,提了許多寶貴意見。古籍出版社的編者同志進行了認真的審定,也給予我們很大的幫助。對此,我們都衷心地感謝!
如今這本選集終于完成了,由于我們水平的限制,其中會有不少缺點和錯誤,誠懇地歡迎專家、讀者們的批評、指正!
一九八一年六月於北京師大
[book_title]杜甫选集一
登兗州城樓〔一〕
東郡趨庭日,南樓縱目初〔二〕。浮雲連海岱,平野入青徐〔三〕。孤嶂秦碑在,荒城魯殿餘〔四〕。從來多古意,臨眺獨躊躇〔五〕。
〔一〕此詩爲杜甫開元二十八年(七四〇)第一次遊齊、趙時所作。杜甫父杜閑,時任兗州司馬,杜甫前往省視。兗州:《元和郡縣志》:“河南道兗州:隋大業元年於兗州置都督府,二年改爲魯州,三年改爲魯郡,十三年爲賊徐圓朗所據,武德五年討平圓朗,改魯郡,置兗州。”即今山東省兗州縣。這是登兗州城南樓所詠。
〔二〕東郡:漢代兗州屬郡,此即指兗州。趨庭:古時稱子承父教爲“趨庭”。《論語·季氏》:“鯉(孔子之子)趨而過庭。”縱目初:第一次登臨眺望。
〔三〕海、岱、青、徐:《尚書·禹貢》:“海、岱惟青州。”又:“海、岱及淮惟徐州。”這四處都與兗州接壤。
〔四〕孤嶂:指嶧山。嶧山一名鄒嶧山,又叫邾嶧山,係一孤峯,在今山東省鄒縣東南。秦碑:秦始皇所刻石碑。《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八年,始皇東行郡縣,上鄒嶧山。立石,與魯諸儒生議,刻石頌秦德。”荒城:指曲阜。魯殿:指魯靈光殿,在曲阜縣東二里。《文選·魯靈光殿賦序》:“魯靈光殿者,蓋景帝程姬之子恭王餘之所立也。……遭漢中微,‘盜賊’奔突,自西京未央、建章之殿,皆見隳壞,而靈光巋然獨存。”餘,殘存。《水經·泗水》注:“孔廟東南五百步,有雙石闕,即靈光之南闕,北百餘步,即靈光殿基,東西二十四丈,南北十二丈,高丈餘。”
〔五〕從來:猶自來,謂自有兗州城樓以來。古意:懷古之意。秦殿、秦碑都是先兗州城而有的古迹,故云“從來多古意”。躊躇:徘徊。《後漢書·馮衍傳》:“淹躊躇而弗去。”是說在此登高懷古,徘徊不忍離去。趙汸云:“曰‘從來’,則平昔懷抱可知;曰‘獨’,則登樓者未必皆知。”
望嶽〔一〕
岱宗夫如何〔二〕?齊魯青未了〔三〕。造化鍾神秀〔四〕,陰陽割昏曉〔五〕。盪胸生層雲,决眥入歸鳥〔六〕。會當凌絶頂,一覽衆山小〔七〕!
〔一〕此詩亦開元二十八年第一次遊齊、趙時所作。嶽:指東嶽泰山。望嶽:近嶽而望,實際並没有登山。
〔二〕岱宗:即泰山。《風俗通義·五嶽》:“東方泰山,……尊曰岱宗。岱者,長也。萬物之始,陰陽交代,……故爲五嶽之長。”岱:即泰字的音轉。宗:是說泰山在五嶽中居首位,爲諸山所宗。《元和郡縣志》:“河南道兗州乾封縣:泰山一曰岱宗,在縣西北三十里。”即在今山東省泰安縣北五里。夫:猶“彼”。此句謂岱宗之爲山,彼竟如何呢?是設問爲詞。《白虎通·巡狩》:“東方爲岱宗者何?言萬物更相代于東方也。”
〔三〕齊魯:周代所封的兩個國家,都在今山東省地區。《史記·貨殖列傳》:“泰山之陽則魯,其陰則齊。”青未了:是說泰山雄踞齊、魯之間,其青翠的山色遠越齊魯之境而不盡。
〔四〕造化:大自然。鍾:聚集。神秀:山色的神奇、秀麗。孫綽《遊天台山賦序》:“天台者,蓋山嶽之神秀。”此句謂自然界將神奇秀麗的景色都集中於泰山了。
〔五〕陰陽:山北背日爲陰,山南向日爲陽。割昏曉:即分昏曉。言山前山後,此曉彼昏。《史記·大宛列傳》:“崑崙其高二千五百餘里,日月所相避隱爲光明也。”可以領會此句涵義。
〔六〕盪胸:心胸摇盪。眥(zì自):眼角。决眥:張目極視。二句意爲山中雲氣層生,瀰漫飄盪,使人心胸亦隨之而振盪,極目遠望,極小的歸鳥亦入視野之中。
〔七〕會當:應要,將然之詞。凌絶頂:攀登泰山的頂巓。一覽衆山小:用《孟子》“登泰山而小天下”句意。
房兵曹胡馬〔一〕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二〕。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三〕。所向無空闊,真堪託死生〔四〕。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横行〔五〕。
〔一〕此詩應是開元二十九年(七四一)由齊魯回東都洛陽後所作。房兵曹:名未詳。唐代諸衞府州,各有兵曹參軍。胡馬:泛指出産在塞北或西域的馬。此詩和後面的《畫鷹》詩,均有爲自己寫照之意。
〔二〕大宛(yuān)名:産於大宛的馬最有名。大宛,漢代西域國名,在今中亞細亞一帶。《史記·大宛列傳》:“大宛……多善馬,馬汗血,其先天馬子也。”鋒棱:尖鋭而有棱角。寫馬的骨格瘦硬有神。
〔三〕竹批:猶削竹。峻:尖鋭。《齊民要術》卷六:“(馬)耳欲得小而促,狀如斬竹筒。”風入句:形容馬蹄輕快如乘風。《拾遺記》卷七:“洪(曹洪)以其所乘馬上帝(魏武帝),其馬號曰白鵠。此馬走時唯覺耳中風聲,足似不踐地,……時人謂乘風而行。”
〔四〕無空闊:猶謂所向無前,視空闊如無物。託死生:危難時可以生命相託。
〔五〕驍騰:壯健、快捷。顔延年《赭白馬賦》:“料武藝,品驍騰。”
畫鷹
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一〕。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二〕。絛鏇光堪摘,軒楹勢可呼〔三〕。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四〕!
〔一〕素練:繪畫用的白絹。風霜:形容畫上鷹的神態與氣氛,其威猛如挾風霜而起。殊:特異不凡。朱鶴齡云:“此即畫馬詩:縞素漠漠開風沙意。”
〔二〕:應作“”,古“竦”字,即聳動。竦身,即聳翅欲飛狀。思狡兔:想攫取狡兔。愁胡:焦慮凝神之猢猻。語出孫楚《鷹賦》:“深目蛾眉,狀如愁胡。”
〔三〕絛(tāo):同“縧”,絲繩。鏇(xuàn):轉軸,此指金屬質圓棍。絛鏇,謂以絛繫鷹足於鏇。摘,解去。此句意爲絛鏇光彩逼真,似可解去。軒楹:堂前的廊柱,即畫中鷹的背景。勢可呼:勢,謂鷹在軒楹間之狀;可呼,謂似可呼出行獵。
〔四〕何當:何時方能。凡鳥:尋常的鳥。毛血句:化用班固《西都賦》:“風毛雨血,灑野蔽天”句意。平蕪,荒草平原。趙汸云:“末聯兼有疾惡意。”兩句以詠畫鷹自抒奮發鷹揚的抱負。
夜宴左氏莊〔一〕
林風纖月落,衣露靜琴張〔二〕。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三〕。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四〕。詩罷聞吴詠,扁舟意不忘〔五〕。
〔一〕此詩在洛陽時所作。莊:指莊園。左氏即莊園主人,名未詳。
〔二〕林風:一本作“風林”。林中之風是微風,風吹動林則是大風,當以“林風”爲是。且林風與下句“衣露”相對,於義爲長。纖月:初弦的新月。衣露:衣上沾露。靜琴:琴聲雅靜。《詩·鄭風·女曰鷄鳴》:“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張:彈琴。《禮記·檀弓》上:“琴瑟張而不平”,孔疏引鄭注:“張弦而不調平也”,故張弦即彈奏之意。
〔三〕暗水:月已落,但聞花徑間流水聲,故云“暗”。帶:映帶。黄生云:“上句妙在一‘暗’字,覺水聲之入耳。下句妙在一‘帶’字,見星光之遥映。”
〔四〕檢書:查閲詩書。燒燭短:喻檢書時間很久。看劍:一本作“說劍”。看劍激發人的豪興。較“說劍”義勝。引杯長:即引滿。
〔五〕聞吴詠:聞同座有客用吴音吟詩。扁舟句:由吴詠聯貫而及。《史記·貨殖列傳》:“(范蠡)乃乘扁舟浮於江湖。”杜甫游齊、趙前,曾游過吴、越,時在開元十九年至二十二年(七三一—七三四)間,故聞吴詠而馳浮想於扁舟游湖的情景。
臨邑舍弟書至,苦雨,黄河泛溢,堤防之患,簿領所憂,因寄此詩,用寬其意〔一〕
二儀積風雨,百谷漏波濤〔二〕。聞道洪河坼,遥連滄海高〔三〕。職司憂悄悄,郡國訴嗷嗷〔四〕。舍弟卑棲邑,防川領簿曹〔五〕。尺書前日至,版築不時操〔六〕。難假黿鼉力,空瞻烏鵲毛〔七〕。燕南吹畎畝,濟上没蓬蒿〔八〕。螺蚌滿近郭,蛟螭乘九皋〔九〕。徐關深水府,碣石小秋毫〔一〇〕。白屋留孤樹,青天失萬艘〔一一〕。吾衰同泛梗,利涉想蟠桃〔一二〕。卻倚天涯釣,猶能掣巨鼇〔一三〕。
〔一〕此五言排律應是開元二十九年秋所作。《舊唐書·五行志》:“(開元)二十九年七月,伊、洛及支川皆溢,害稼,毁天津橋及東西漕、上陽宫仗舍,溺死千餘人。是秋,河南、河北郡二十四,水,害稼。”情景與此詩合。舍弟:杜甫的胞弟杜穎。時任臨邑(在今山東省)主簿。簿領:管理文書簿籍的佐吏。杜穎這時的職責是治河築堤。寬其意:杜穎爲黄河水災而憂慮,故寄此詩慰之。
〔二〕二儀:即天地。成公綏《天地賦》:“何陰陽之難測,偉二儀之奓闊。”風雨:複詞偏義,側重在雨。積風雨,言久雨不停。漏:傾瀉意。波濤:形容河水泛濫,汹湧澎湃。
〔三〕洪河:即黄河。洪,大。黄河歷來稱大河。坼(chè):决口。
〔四〕職司:職掌防河的官。悄悄:憂慮貌。《詩·邶風·柏舟》:“憂心悄悄。”郡國:漢分天下爲郡、國,郡由中央直轄,國由諸侯藩王管理,統稱“郡國”。此處泛指地方行政長官。嗷嗷:啼饑聲。《詩·小雅·鴻雁》:“鴻雁于飛,哀鳴嗷嗷。”此句言地方官向中央申訴災民嗷嗷待哺的情况。
〔五〕卑棲:居官低下。簿曹:掌簿書的官吏。
〔六〕尺書:古時書信長約一尺,故云“尺書”。版築:用版夾土築堤。
〔七〕黿(yuán)鼉(tuó)力:據《竹書紀年》所記,周穆王東游至九江,叱黿鼉以爲橋梁。烏鵲毛:據《爾雅翼》載,七月七日烏鵲搭橋以渡織女,故頭上毛羽盡脱。句意爲希望黿鼉、烏鵲搭橋而不可得,故云“難假”、“空瞻”。
〔八〕燕南:即今河北省南部。畎(quǎn):田間水溝;吹畎畝,指水漫田野,迎風流動。濟上:即今山東省濟南、兗州一帶。
〔九〕螺蚌句:言螺蚌爬滿附近的城郭。蛟:古代認爲係一種龍屬動物。螭(chī):相傳係一種無角的龍。乘:爬上。九皋:九折之澤,即水澤深處。皋,澤中水溢形成之坎陷。此句言蛟螭升上陂澤。兩句極寫河水泛濫,歷久不退。
〔一〇〕徐關:地名,屬齊州,近黄河。深水府:深水裏的龍宫水府。碣石:山名,歷來注釋家多認爲在今河北省昌黎縣北,爲古黄河道。但杜甫此詩賦黄河水患,所舉地望都在唐代黄河附近,當非遠指河北昌黎之碣石。按《肇域志》:“山東海豐縣馬谷山,即大碣石。”海豐即今山東省無棣縣,臨河,瀕海,當即此詩所謂之碣石。秋毫:秋天鳥獸换生的毫毛。喻極細微之物。徐關成水府,碣石若秋毫,均喻水勢浩漫。
〔一一〕白屋:即茅屋。茅屋被大水湮没,只剩下樹木,故云“留孤樹”。青天:没有風雨的天。雖無風雨,但洪水泛濫,舟楫難通,故云“失萬艘”。
〔一二〕吾衰:語出《論語·述而》。杜甫這年才三十歲,謂“衰”除係用成語外,當指心境而言。集中《上水遣懷》詩:“我衰太平時,身病戎馬後。”太平時,指安史之亂前,其時杜甫尚係壯年,謂“衰”,亦指心境。泛梗:《國策·齊策》:“有土偶人與桃梗相與語。……土偶曰:‘……今子,東國之桃梗也,刻削子以爲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則子漂漂者將何如耳。’”梗:桃木偶。杜甫此時未入仕,隨處飄蕩,又遇水潦,故以“泛梗”自比。利涉:《易·需》:“利涉大川。”《正義》云:“以剛健而進,即不患於險。”蟠桃:神仙故事中的仙桃。《海内十洲記》:“東海有山,名度索山,上有大桃樹,蟠屈三千里,曰蟠木。”兩句意謂自己雖飄流無着落,猶思奮力渡水去摘取蟠桃。
〔一三〕卻倚:一本作“賴倚”,非。卻倚與下句“猶能”相對,文意一句一轉。天涯釣:即垂釣東海。掣:牽掣拉曳。鼇:海中大龜。《列子·湯問》:“而龍伯之國,有大人,舉足不盈數步而曁五山之所,一釣而連六鼇。”設想涉水摘取蟠桃爲餌,釣出巨鼇,以平水患。朱鶴齡云:“言我雖泛梗無成,猶思垂釣東海,以施掣鼇之力,水患豈足憂耶!蓋戲爲大言以慰之耳。”
贈李白〔一〕
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二〕。野人對腥羶,蔬食常不飽〔三〕。豈無青精飯,使我顔色好〔四〕?苦乏大藥資,山林跡如掃〔五〕。李侯金閨彦,脱身事幽討〔六〕。亦有梁宋遊,方期拾瑶草〔七〕。
〔一〕此詩爲天寶三載(七四四)所作。時杜甫在洛陽,李白也由于玄宗信讒,從長安被放還,經游洛陽。
〔二〕東都:即洛陽。機巧:奸刁巧詐,鈎心鬥角。
〔三〕野人:杜甫自謂。腥:魚蝦之類。羶:牛羊肉之類。統指佳肴美味。句意爲相對於豪家之日食珍羞,自己連素食亦常不足。
〔四〕青精飯:用南燭草木葉,雜以莖皮,煮取汁,浸米蒸飯,曝干,作青色,叫“青精飯”。道家認爲久服可以益顔長壽,故云“使我顔色好”。
〔五〕大藥:道家服食用燒煉的金丹。唐代道教盛行,煉丹服藥以求長生者不少,李白即其中之一。跡如掃:絶跡。意謂本想到山林煉藥,但苦無資財。
〔六〕李侯:指李白,侯是敬稱。金閨彦:朝廷有用之材。江淹《别賦》:“金閨之諸彦”。注:“金閨,金馬門也。”天寶元年,李白到長安,供奉翰林,故云。脱身句:指脱離唐朝宫廷。事幽討:在山林中從事採藥訪道。
〔七〕梁、宋:今河南省開封至商丘一帶。杜甫於開元二十七年(七三九)六月與正在遊梁、宋的高適相逢于齊南魯北的汶上後,就有出遊梁、宋的打算,這時便和李白約定,同遊梁、宋,採藥訪道。錢謙益云:“(杜)公在梁宋,亦與白同遊,《遣懷》、《昔遊》二詩所云是也。”拾瑶草:採玉芝。據說服後可長生不老。
陪李北海宴歷下亭〔一〕
東藩駐皂蓋,北渚凌清河〔二〕。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三〕。雲山已發興,玉佩仍當歌〔四〕。修竹不受暑,交流空湧波〔五〕。藴真愜所遇,落日將如何〔六〕?貴賤俱物役,從公難重過〔七〕!
〔一〕此詩爲天寶四載(七四五)夏第二次遊齊、魯時所作。李北海:即李邕,唐代著名的文學家和書法家。當時正做北海(郡名,故城在今山東省昌樂縣東南)太守,世稱李北海。因不守細行,爲佞相李林甫所忌,天寶六載正月被杖殺。歷下亭:在齊州(今濟南)大明湖西,因歷山得名,面山背湖,風景絶勝,今名客亭。當時李邕從侄李之芳任齊州司馬,杜甫和他同約李邕來齊,每日游宴,相得甚歡。詩是宴歷下亭即席所賦。
〔二〕東藩:指李邕。北海在國境東,唐代的州牧郡守,相當於周、秦的方伯諸侯,故稱“東藩”。皂蓋:青色的車蓋。漢代太守所用,這裏借喻李邕。北渚(zhǔ主):齊州北面水中的沙洲。凌:經歷。清河:即古濟水。意爲從北渚乘舟經清河去歷下亭。
〔三〕海右:一本作“海内”,不確。方位以西爲右,以東爲左。齊州在海西,故稱“海右”。名士多:原注:“時邑人蹇處士輩在座”。
〔四〕雲山:宴會時所面對。玉佩:侑酒的歌妓所佩帶,借指歌妓。
〔五〕交流:指歷水、濼水同流入鵲山湖。空湧波:言既有修竹蔭蔽,便不用河水生涼,故河水交流,不過空自湧波而已。
〔六〕藴真:藴含自然真趣。謝靈運《登江中孤嶼》詩:“表靈物莫賞,藴真誰爲傳?”愜(qiè):遂心適意。所遇:指同遊之人與所歷之景。落日句:言雖留戀此會此景,但暮色催人無可奈何。
〔七〕貴:指李邕。賤:杜甫自謂。物役:被世務驅使。公:指李邕。難重過,嗟嘆重遊難期。
贈李白〔一〕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二〕。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爲誰雄〔三〕!
〔一〕天寶四載秋在兗州與李白重逢時作。仇兆鰲云:“此詩自嘆失意浪遊,而惜白之興豪不遇也。”
〔二〕飄蓬:蓬草無根,隨風飄蕩。李、杜此時均浪跡山東,故以蓬草爲喻。葛洪:東晉人。《晉書》本傳:“葛洪字稚川,丹陽句容人也。……從祖玄,吴時學道得仙,號曰葛仙公,以其煉丹祕術授弟子鄭隱。洪就隱學,悉得其法焉。……以年老,欲煉丹以祈遐壽,聞交趾出丹砂,求爲勾漏令。帝以洪資高,不許。洪曰:‘非欲爲榮,以有丹耳。’帝從之。……洪乃止羅浮山煉丹。”丹砂:即硃砂,煉丹用藥。杜甫因李白好煉丹服藥,其時方從道士高如貴受“道籙”,故云。
〔三〕飛揚:狂放不羈。跋扈:強梁,專横暴戾。《後漢書·梁冀傳》:“帝(質帝)少而聰慧,知冀驕横,嘗朝羣臣,目冀曰:‘此跋扈將軍也。’”誰:猶那、何。如岑參《獻封大夫破播仙凱歌》:“天子預開麟閣待,祗今誰數貳師功。”誰數,言漢將之功何足數。爲誰雄,言究竟因何而稱雄。此句嘆息李白“飄蓬”之中而意氣不衰。
飲中八仙歌〔一〕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二〕。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三〕。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避賢〔四〕。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五〕。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六〕。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七〕。張旭三杯草聖傳,脱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烟〔八〕。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九〕。
〔一〕此詩天寶五載(七四六)初抵長安時所作。蔡夢弼云:“此歌分八篇,人人各異,雖重押韻,無害。亦周詩分章之意也。”詩中描寫諸人性格特徵以及某些人的藝術成就,寫李白最爲突出。
〔二〕知章:即賀知章。《舊唐書》本傳:“賀知章,會稽永興(今浙江蕭山縣境)人,……少以文詞知名。……性放曠,善談笑,當時賢達皆傾慕之。……晚年尤加縱誕,無復規檢,自號四明狂客,又稱秘書外監,遨遊里巷。”兩句極寫他的狂態。
〔三〕汝陽:即汝陽王李璡,唐玄宗兄甯王李憲長子。《舊唐書·讓皇帝憲傳》:“(璡)與賀知章、褚庭誨爲詩酒之交。”杜甫另有《贈汝陽王二十韻》和《贈太子太師汝陽王璡》詩。朝天:朝見天子。麴(qù)車:裝酒麴的車。麴,酒母,所以釀酒。酒泉:郡名,即今甘肅省酒泉縣。相傳城下有泉,水味如酒,因此得名。寫李璡嚮往酒泉,以喻他的嗜酒。
〔四〕左相:即李適之。《舊唐書》本傳:“李適之,一名昌,恒山王承乾之孫也。……雅好賓友,飲酒一斗不亂。……天寶元年代牛仙客爲左相,累封清和縣公。與李林甫爭權,不叶。適之性疏,爲其陰中。……五載罷知政事,守太子少保,遽命親故歡會,賦詩曰:‘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盃。爲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日興費萬錢:每日興起不惜花費萬錢,極言他的豪奢。長鯨吸百川:極言他的豪飲。樂聖、避賢:均李適之詩中語,聖、賢,喻酒。事出《三國志·魏志·徐邈傳》:“時科禁酒,而邈私飲,至於沈醉。校事趙達問以曹事,邈曰:‘中聖人。’達白之太祖,太祖甚怒。度遼將軍鮮于輔進曰:‘平日醉客謂酒清者爲聖人,濁者爲賢人。邈性修慎,偶醉言耳。’竟坐得免刑。”
〔五〕宗之:即崔宗之。崔日用之子,襲封齊國公,爲李白好友。《舊唐書·李白傳》:“時侍御史崔宗之謫官金陵,與白詩酒唱和。嘗月夜乘舟自采石達金陵,白衣宫錦袍,於舟中顧瞻笑傲,傍若無人。”瀟灑:豁達無拘束。白眼:晉詩人阮籍能作青白眼,遇俗人即以白眼對之,見《晉書》本傳。此喻崔宗之傲世疾俗。玉樹:語出《世說新語·容止》:“魏明帝使后弟毛曾與夏侯玄共坐,時人謂蒹葭倚玉樹。”此句言崔宗之風度翩翩。
〔六〕蘇晉:蘇珦之子。《舊唐書》本傳:“晉數歲能屬文,作《八卦論》。吏部侍郎房穎叔、秘書少監王紹宗見而賞嘆曰:‘此後來王粲也。’弱冠舉進士,又應大禮舉,皆居上第。先天中,累遷中書舍人,兼崇文館學士。玄宗監國,每有制命,皆令晉及賈曾爲之。晉亦數讜言,深見嘉納。……”長齋:常時齋戒吃素。蘇晉既長齋又喝酒,可見並非真心信佛,而是“逃禪”,即不守清規戒律。
〔七〕李白:《舊唐書》本傳:“既嗜酒,日與飲徒醉于酒肆。玄宗度曲,欲造樂府新詞,亟召白,白已卧于酒肆矣。召入,以水灑面,即令秉筆,頃之成十餘章,帝頗嘉之。”即所謂“長安市上酒家眠”。又范傳正所作《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玄宗)泛白蓮池,公不在宴。皇歡既洽,召公作序。時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仍命高將軍扶以登舟。”即所謂“天子呼來不上船”。不:猶“不能”。《國語·越語下》:“得時不成”,韋注:“言得天時而人弗能成。”又《漢書·淮南厲王長傳》:淮南民歌“兄弟二人不相容”。《淮南子》高誘《淮南鴻烈解敍》,其民歌云:“兄弟二人不能相容”,“不”下正有“能”字可證。此句謂李白醉甚不能上船,故須扶掖登舟,極寫李白的浪漫生活和狂放性格。
〔八〕張旭:唐代書法家。《舊唐書·賀知章傳》:“吴郡張旭,亦與知章相善。旭善草書而好酒,每醉後,號呼狂走,索筆揮灑,變化無窮,若有神助。時人號爲張顛。”草聖:草書之聖。脱帽露頂:李肇《國史補》:“旭飲酒輒草書,揮筆而大叫,以頭搵水墨中而書之,天下號爲張顛。醒後自視,以爲神異。”杜甫入蜀後,見張旭遺墨,還極其懷念。如《殿中楊監見示張旭草書圖》:“斯人已云亡,草聖祕難得。及兹煩見示,滿目一悽惻。”又高適《醉後贈張九旭》:“興來書自聖,醉後語猶顛。”李頎《贈張旭》:“露頂據胡床,長叫三五聲。興來灑素壁,揮筆如流星。”均可參看。
〔九〕焦遂:生平事跡不詳。袁郊《甘澤謡》:“陶峴,……開元末家於崑山。……自製三舟,……客有前進士孟彦深、進士孟雲卿、布衣焦遂,各置僕妾,共載。”孟雲卿既與焦遂同游,又是杜甫的詩友,杜甫在長安時可能也與焦遂有交往。卓然:指酒後精神振奮。高談句:四筵,猶四座。寫焦遂醉後精神益振,與一般酒徒不同。詩中寫八人醉後神態各殊,惟妙惟肖。寫一人,用兩句、三句、四句不等,着墨不多,而氣韻生動,評詩家向譽爲“創格”。
冬日有懷李白〔一〕
寂寞書齋裏,終朝獨爾思〔二〕。更尋嘉樹傳,不忘角弓詩〔三〕。短褐風霜入,還丹日月遲〔四〕。未因乘興去,空有鹿門期〔五〕。
〔一〕天寶五載,杜甫和李白同遊齊、魯後,李白再次遊吴、越,杜甫則從洛陽往長安,此詩爲是年冬所作。
〔二〕書齋:指長安所居的書齋。前此與李白同遊,“醉眠秋共被”(《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今南北睽隔,故云“寂寞”。爾思:“思爾”之倒文。
〔三〕嘉樹傳:《左傳》昭公二年:“晉侯使韓宣子來聘,……公享之,季武子賦《緜》之卒章,韓子賦《角弓》。……既享,宴于季氏,有嘉樹焉,宣子譽之。武子曰:‘宿敢不封殖此樹,以無忘《角弓》!’遂賦《甘棠》。宣子曰:‘起不堪也,無以及召公。’”角弓詩:指《詩·小雅·角弓》,其首章云:“騂騂角弓,翩其反矣。兄弟婚姻,無胥遠矣。”歌詠兄弟應親近而不應疏遠。李、杜情如兄弟,故用嘉樹傳、《角弓》詩喻己之不忘李白,猶如季武子之不忘韓宣子。
〔四〕短褐:用獸毛或粗麻制成,貧者所服。風霜入:暗用魏文帝令:“衣或短褐不完”意,故風霜可侵入也。還丹:丹名。道家煉丹以九轉爲貴。《神仙傳》:“藥之上者,有九轉還丹。”日月遲:遲,等待之意,陶潛詩:“日月不肯遲”,即日月不可等待。此句言煉丹尚須待時日,是自傷流落蹉跎之意。
〔五〕乘興去:用王徽之雪夜訪戴故事。《晉書·王徽之傳》:“(徽之)嘗居山陰,夜雪初霽,……忽憶戴逵。逵時在剡。便夜乘小船詣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反。人問其故,徽之曰:‘本乘興而來,興盡而反,何必見安道邪?’”按:《舊唐書·文苑傳》:“(李白)天寶初,客遊會稽,與道士吴筠隱於剡中(今浙江省嵊縣)。”杜甫開元末年也曾遊吴、越,故詩中用此典。鹿門期:相期于鹿門山隱居。鹿門山在今湖北省襄陽縣東南三十里,東漢龐德公隱居于此,採藥而終。唐孟浩然也在此隱居。杜甫原籍襄陽,曾和李白相約,同入鹿門山隱居,未能如願,故云。
春日憶李白〔一〕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羣〔二〕。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三〕。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四〕。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五〕。
〔一〕天寶六載(七四七)春在長安作。
〔二〕白也:在人名後加助詞“也”字,係因與下句“飄然”的“然”字對偶。《論語》、《左傳》等古書中均有此語法,如《禮記·檀弓》:“子上(子思之子孔白)之母死而不喪,門人問諸子思曰:‘……爲伋(子思名)也妻者,是爲白也母;不爲伋也妻者,是不爲白也母。’”無敵:既云“無敵”,又云似庾、鮑,貌似牴牾,故一本作“無數”,實後人妄改。詩意蓋謂李白才兼庾鮑,庾有清新而李白以俊逸過之,鮑有俊逸而李白以清新過之,故無敵也。一說“無”當作“何”解。《左傳》昭公二十六年,引逸《詩》:“我無所監,夏后及商。”意爲周何所監?監於夏、商。故詩無敵,即“詩何敵”意,亦可通。思不羣:高出衆人之上,鍾嶸《詩品》:“陳思王(植)粲溢今古,卓爾不羣。”
〔三〕庾開府:即庾信,字子山,南北朝梁代詩人,後入北周。曾在北周任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五言詩風格清新。鮑參軍:即鮑照,字明遠,六朝劉宋時詩人。曾任臨海王子瑱前軍參軍。七言歌行風格俊逸豪放。
〔四〕渭北:泛指渭河兩岸,即自己所在地長安。江東:泛指長江以東地區,即李白所在地越州。春天樹、日暮雲:互文見義,用江淹《擬休上人怨别》詩:“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意。
〔五〕論文:即論詩。六朝以來,通稱詩爲文。杯酒論文,是杜甫和李白從前遊齊、魯時事。故此詩重寄向往之意。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一〕
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二〕。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三〕。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四〕。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五〕。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六〕。李邕求識面,王翰願卜鄰〔七〕。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九〕。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一〇〕。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一一〕。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一二〕。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一三〕。主上頃見征,歘然欲求伸〔一四〕。青冥却垂翅,蹭蹬無縱鱗〔一五〕。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一六〕。每於百僚上,猥誦佳句新〔一七〕。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一八〕。焉能心怏怏,祗是走踆踆〔一九〕。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二〇〕。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二一〕。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二二〕?白鷗没浩蕩,萬里誰能馴〔二三〕!
〔一〕天寶七載(七四八)作。韋左丞:即韋濟,時任尚書左丞。《唐六典》卷一:“尚書省左丞一人,正四品上。……左右丞掌管轄省事,糺舉憲章,以辨六官之儀制,而正百僚之文法,分而視焉。”杜甫當時困居長安,韋濟頗賞識其詩,杜甫先曾作《贈韋左丞丈濟》一詩相贈。此係再度贈詩,對韋濟表示感激,並抨擊當時社會和政治。
〔二〕紈袴:紈,絲織細絹,袴,即褲子。富貴家子弟所服,歷來作富貴子弟代稱。不餓死:對富貴家子弟的詛咒。儒冠:杜甫自謂。杜甫常以儒者自居。其《進鵰賦表》云:“自先君恕、預以降,奉儒守官,未墜素業。”兩句是牢騷憤慨之言,亦本詩的主旨。王嗣奭云:“儒冠誤身,乃通篇之主。紈袴句特伴語耳。”
〔三〕丈人:尊稱韋濟。賤子:杜甫自謙之稱。具陳:詳細陳述。“試”與“請”互文,都有“聊且”之義。
〔四〕觀國賓:觀國光的王賓,語本《易·觀》:“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賓:“賓興”之意。《周禮·地官·大司徒》:“以鄉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注:“鄉大夫舉其賢者能者,以飲酒之禮賓客之,既則獻其書於王矣。”後代地方設宴以待應舉之士,即此遺意。杜甫于開元二十三年(七三五)在洛陽參加進士考試,其時二十四歲,故云“少年日”。
〔五〕讀書句:萬卷,指博覽。破,見其精勤。杜甫多次言及讀萬卷書事。如《可嘆》:“羣書萬卷常暗誦,《孝經》一通看在手。”《題柏學士茅屋》:“古人已用三冬足,年少今開萬卷餘。”又《舊唐書》卷一六五《柳仲郢傳》稱柳仲郢:“廐無名馬,衣不薰香。退公布卷,不捨晝夜。九經、三史一鈔,魏晉以來南北史再鈔,手鈔分門三十卷,號‘柳氏自備’。又精釋典,《瑜伽》、《智度大論》皆再鈔。自餘佛書,多手記要義,小楷精謹,無一字肆筆。”可見唐人讀書之精,記誦之勤,已成一代風氣。杜甫之讀破萬卷書,即反映了這一時代的風氣。
〔六〕揚雄:西漢大辭賦家。子建:曹植字,三國時魏國詩人。料:比量、估計。親:相近,不相上下。賦比揚雄,詩近子建,自言創作成就之高超。
〔七〕李邕:見前《陪李北海宴歷下亭》注。《舊唐書》本傳:“李邕,廣陵江都人。……早擅才名,尤長碑頌。雖貶職在外,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觀,多齎持金帛,往求其文。前後所製,凡數百首,受納饋遺,亦至鉅萬。時議以爲自古鬻文獲財,未有如邕者。”求識面:《新唐書·杜甫傳》:“子美少貧,不自振,客吴、越、齊、趙間。李邕奇其材,先往見之。”王翰:唐代名詩人。《新唐書》本傳:“王翰字子羽,并州晉陽人。少豪健恃才,……張嘉貞爲本州長史,偉其人,厚遇之。翰自歌以舞屬嘉貞,神氣軒舉自如。……家畜聲伎,……日與才士豪俠飲樂游畋,伐鼓窮歡。”卜鄰:擇鄰。一本作“爲鄰”,不確。二人於杜甫爲前輩。意即自己的才華能傾動前輩。
〔八〕挺出:猶突出。要路津:險要的渡口。《文選·古詩》:“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喻重要的職位。
〔九〕致君兩句:爲杜甫終生抱負。在《同元使君舂陵行》詩中亦云:“致君唐虞際,淳樸憶大庭。”語與應璩《與弟書》:“思致君於唐虞,濟斯民於塗炭。”同義。《貞觀政要》卷二“王珪”條,王珪答太宗說:“每以諫諍爲心,恥君不及堯舜,臣不如魏徵。”蓋此爲儒家匡君濟時的正統思想。
〔一〇〕此意:指“致君堯舜”的抱負。蕭條:冷落、寂寞,這裏有“落空”之意。行歌:奔走作詩。隱淪:隱逸之士。兩句言素志未能實現,窮困行歌,却非隱士一流人物。
〔一一〕十三載:一本作“三十載”,誤。杜甫是年三十七歲,當無七歲即騎驢出游之理。仇兆鰲云:“公兩至長安,初自開元二十三年赴京兆之貢,後以應詔到京,在天寶六載,爲十三載也。他本作三十載,斷誤。”旅食:客居謀生。京華:京師,華,言其壯麗。
〔一二〕富兒:即紈袴子弟。肥馬:富人所騎。兩句敍困厄委屈之狀。
〔一三〕殘杯冷炙:他人飲食之餘,形容寄食於人。《顔氏家訓·雜藝》:“見役勳貴,處之下坐,以取殘杯冷炙之辱。”潛悲辛:暗含辛酸。集中《進鵰賦表》云:“臣衣不蓋體,常寄食於人。”《進三大禮賦表》云:“賣藥都市,寄食朋友。”《進封西岳賦表》云:“臣本杜陵諸生,年過四十,經術淺陋,進無補于明時,退常困于衣食,蓋長安一匹夫耳。”可見杜甫當時窮困之况。黄生云:“騎驢六句,極言困厄之狀,略不自諱,隱然見抱負如彼,而阨窮乃如此,俗眼無一知己矣。”
〔一四〕主上:指唐玄宗。見徵:被徵召。指天寶六載玄宗下詔徵求有一藝之長的人到長安應試一事。歘(xū):忽然。伸:伸展才能抱負。
〔一五〕青冥:青雲。《楚辭·九章·悲回風》:“據青冥而攄虹兮”。垂翅:鳥垂下翅膀。喻遭受蹉跌。蹭蹬:失勢貌。縱鱗:魚得意縱游。王褒《聖主得賢臣頌》:“沛乎若巨魚縱大壑”。無縱鱗,即不得意。兩句以魚鳥爲喻,說明自己應試被逐事。按,當時雖下詔征賢,但李林甫嫉忌人材,全部舉子落選,並且上表奏稱“野無遺賢”。
〔一六〕愧:心感。厚:指情意深厚。真:懇切。趙次公云:“厚,言其相待之厚,如《世說》范達深愧其厚意。真,言其懷抱之真,如《莊子》云其爲人也真。”
〔一七〕猥:猶“辱”,謙詞。《後漢書·孔融傳》:“猥惠書教。”誦佳句:指韋濟向人稱誦杜甫詩作。唐人重詩,用詩求知己,也用詩推薦人。
〔一八〕貢公:指西漢貢禹。《漢書·王吉傳》:“吉與貢禹爲友,世稱‘王陽在位,貢公彈冠。’”謂王吉必引貢禹入仕。王吉字子陽,故云“王陽”。劉孝標《廣絶交論》:“王陽登而貢公喜”。此處杜甫自比貢禹,以王吉期望韋濟。原憲:孔子弟子。《莊子·讓王》:“原憲居魯,……(子貢)往見原憲。原憲華冠縱履,杖藜而應門。子貢曰:‘嘻!先生何病?’原憲應之曰:‘憲聞之,無財謂之貧,學而不能行謂之病。今憲,貧也,非病也。’子貢逡巡而有愧色。”後人常以原憲喻貧士。難甘:不能忍受。
〔一九〕怏怏:憤懣不平貌。踆踆(cūn):且進且退、徘徊瞻顧貌。即捨不得離開。
〔二〇〕入海:《莊子·列禦寇》:“石户之農,攜子入於海,終身不返。”去秦:用《史記·李斯列傳》“天下之士,退而不西向,裹足不入秦”意。兩句皆謂將失望而離長安。
〔二一〕終南山:在長安南五十里。清渭:即渭水。在長安北五十里。渭水清,涇水濁,故云“清渭”。潘岳《西征賦》:“北有清渭濁涇”。尚憐、回首:表明留戀不捨之意。
〔二二〕報一飯:《後漢書·李固傳》:“竊感古人一飯之報”。大臣:指韋濟。兩句謂一飯之恩,尚思報答,何况辭别賞識自己的大臣?說明贈詩的原因。
〔二三〕白鷗:杜甫自喻。没浩蕩:出没于浩蕩的烟波之中。一本“没”作“波”,則神氣索然。朱鶴齡云:“韋必嘗薦公而不達,故有踆踆去國之思,今猶未忍决去者,以眷眷大臣也。然去志終不可回,當如白鷗之遠汎江湖耳。”
高都護驄馬行〔一〕
安西都護胡青驄,聲價歘然來向東〔二〕。此馬臨陣久無敵,與人一心成大功〔三〕。功成惠養隨所致,飄飄遠自流沙至〔四〕。雄姿未受伏櫪恩,猛氣猶思戰場利〔五〕。腕促蹄高如踣鐵,交河幾蹴曾冰裂〔六〕。五花散作雲滿身,萬里方看汗流血〔七〕。長安壯兒不敢騎,走過掣電傾城知〔八〕。青絲絡頭爲君老,何由却出横門道〔九〕。
〔一〕此詩作于天寶八載(七四九)。高都護:即高仙芝。唐朝在邊疆設六都護府,高仙芝開元末爲安西副都護,天寶六載平少勃律(在今克什米爾境内),八載入朝。當時杜甫正困處長安,故以此詩抒懷。
〔二〕安西都護:《唐會要》卷七十三:“貞觀十四年,九月二十二日,……於西州置安西都護府,治交河城(今新疆吐魯番縣西)。……顯慶三年,五月二日,移安西都護府於龜兹國(今新疆庫車縣一帶)。”高仙芝任副都護。胡青驄:西域産毛色青白的駿馬。聲價:聲譽。言此馬在西域已有很高聲價。歘:忽然。來向東:漢郊祀歌《天馬》:“天馬來,歷無草,徑千里,循東道。”
〔三〕臨陣兩句:與《房兵曹胡馬》詩:“所向無空闊,真堪託死生。”意相仿。寫馬的品格出衆。
〔四〕惠養:猶豢養。隨所致:聽從使命。自流沙至:漢郊祀歌《天馬》:“天馬徠,從西極,涉流沙,九夷服。”言青驄馬建功後,從西域沙漠地帶隨高仙芝來至京師。
〔五〕伏櫪:指馬被豢養。曹操《步出夏門行》:“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兩句謂馬不願僅被豢養,而欲立功疆場。
〔六〕腕促蹄高:《齊民要術》卷六:“蹄欲得厚而大,腕欲得細而促。”馬腕要促,促則矯健有力;蹄應高,高則堅硬耐險峻。踣(bó)鐵:四蹄如鐵塊踏地。踣,踏。交河:西域河名。即今新疆鄯善、吐魯番一帶。王洙云:“唐安西去交河七十里”。蹴:踢。曾:同“層”。這是指高仙芝討伐少勃律時,度坦駒嶺,破阿弩越城,過娑夷河,斫藤橋等事。
〔七〕五花:馬的毛色作五花紋。《唐朝名畫録》:“開元内廐有飛黄、照夜、浮雲、五花之乘。”李白《將進酒》:“五花馬,千金裘”,王琦注:“謂馬之毛色作五花文者。”雲滿身:滿身如雲錦。汗流血:指汗血馬。《漢書》注:“大宛舊有天馬種,蹋石汗血,汗從前肩髆小孔中出,如血。”兩句以五花、汗血等名馬,形客青驄之超衆。
〔八〕壯兒不敢騎:反襯高都護獨能騎。掣電:狀馬馳如電閃。
〔九〕青絲絡頭:馬羈勒。古樂府《日出東南隅》:“青絲繫馬尾,黄金絡馬頭。”爲君老:願意一直爲你立功到老。何由却出:怎樣才能出。横(guāng)門道:《三輔黄圖》卷一:“長安城北出西頭第一門曰横門”。《雍録》卷二:“自横門渡渭而西,即是趨西域之路。”出横門道,是渴望赴西域作戰。贊揚青驄馬的品格,亦借物抒情,自寄抱負。
樂遊園歌〔一〕
樂遊古園崒森爽,烟綿碧草萋萋長〔二〕。公子華筵勢最高,秦川對酒平如掌〔三〕。長生木瓢示真率,更調鞍馬狂歡賞〔四〕。青春波浪芙蓉園,白日雷霆夾城仗〔五〕。閶闔晴開詄蕩蕩,曲江翠幕排銀牓〔六〕。拂水低回舞袖翻,緣雲清切歌聲上〔七〕。却憶年年人醉時,只今未醉已先悲〔八〕。數莖白髮那抛得,百罰深杯亦不辭〔九〕。聖朝已知賤士醜,一物自荷皇天慈〔一〇〕。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一一〕。
〔一〕此詩《文苑英華》題作《晦日賀蘭楊長史筵醉歌》,係天寶十載(七五一)參加游筵之作。樂遊園:一名樂遊原。《三輔黄圖》云:“在杜陵(漢宣帝陵)西北”。《西京記》:“樂遊園,漢宣帝所立。唐長安中,太平公主於原上置亭遊賞。其地四望寬敞,每三月上巳,九月重陽,士女戲就此修禊、登高,……朝士詞人賦詩,翌日傳於京師。”此詩極寫樂遊園節日的繁華,譏刺玄宗及權貴的荒淫,並感慨自己的不遇。
〔二〕崒:高竣貌。森爽:陰森爽豁。烟綿:綿延不斷。萋萋:草長茂盛貌。
〔三〕公子句:公子,指楊長史。《長安志》:“樂遊原居京城之最高,四望寬敞,京城之内,俯視如掌。”秦川:長安正南有秦嶺,嶺下爲八百里關中平川,稱秦川。平如掌,形容居高俯視,秦川在目。
〔四〕長生木:木名。晉嵇含有《長生木賦》。傳說用長生木瓢酌酒,飲之可以延年。用長生木雕的瓢酌酒,以示坦直不拘禮節。更調句:酒後乘馬漫行,盡情遊賞曲江諸勝。
〔五〕芙蓉園:在曲江西南、樂遊園西,張禮《游城南記》謂即唐之南苑。李肇《國史補》云即秦之宜春苑。園内有池,名芙蓉池。夾城:即複道。唐玄宗喜遊樂,爲避耳目計,於開元二十年,自大明宫沿長安城東城牆築夾城,經興慶宫、春明門、延興門,至長安城東南角的曲江、芙蓉園。仗:即儀仗。兩句形容玄宗和宫人貴戚通過夾城時,車馬儀仗宛如白日雷霆。自此以下六句實爲感慨時事。浦起龍云:“是時諸楊專寵,宫禁蕩軼,輿馬塡塞,幄幕雲布。讀此如目擊矣。”
〔六〕閶闔:天門。《楚辭·離騷》:“倚閶闔而望予”。此處指宫城正門。詄蕩蕩:開闊清朗。《漢書·禮樂志》:“天門開,詄蕩蕩。”顔師古注引如淳曰:“詄蕩蕩,天體堅清之狀也。”曲江:一名曲江池,在今陝西省長安縣東南十里,本來是秦之隑州,漢武帝因秦宜春苑故址鑿而廣之,水流曲折,故名曲江。唐開元中更加疏鑿。池邊有紫雲樓、芙蓉園、杏園、慈恩寺、樂遊園等名勝,花卉環植,煙水明媚。春秋佳日,遊客如雲。翠幕:宴會時所設的華美帳幕。排銀牓:排列着銀製的牌匾。牓所以標示某家在此遊宴。排,形容遊宴的豪家之多。《開元天寶遺事》:“長安貴家子弟,每至春時,遊宴供帳于園圃中,隨行載以油幕。”又:“都人士女每至正月半後,各乘車跨馬,供帳于園圃或郊野中,爲探春之宴。”
〔七〕拂水二句:寫宴會中舞袖起伏如水波翻動,歌聲清切似緣雲直上。《開元天寶遺事》:楊國忠一門,“每春遊之際,以大車結彩帛爲樓,載女樂數十人,自私第聲樂前引,出遊園苑中。”
〔八〕却憶二句:謂今日與昔日遊宴情緒大别。杜甫去年獻《鵰賦》,不報,貧困無以爲生;賣藥都市,寄食朋友以度日。故雖在歡筵席上,亦自傷落拓,未醉先悲。
〔九〕那抛得:擺脱不了。句意爲歲月催人,無可奈何!百罰:極言罰酒之多。不辭,暗喻求醉以忘憂之意。
〔一〇〕聖朝:指玄宗朝。賤士,醜:均杜甫自謙之稱。杜甫此時已進獻《三大禮賦》,玄宗命待制集賢院候用,故云。一物:猶一民,杜甫自指。梁武帝《報侯景書》:“朕爲萬乘之主,豈可失信于一物。”杜甫《朝享太廟賦》:“恐一物之失所”。
〔一一〕無歸處:杜甫此時正待制候用,未得官職。蒼茫:凄涼冷落,此處有慷慨悲涼之意。
投簡咸華兩縣諸子〔一〕
赤縣官曹擁才傑,軟裘快馬當冰雪〔二〕!長安苦寒誰獨悲?杜陵野老骨欲折〔三〕。南山豆苗早荒穢,青門瓜地新凍裂〔四〕。鄉里兒童項領成,朝廷故舊禮數絶〔五〕。自然棄擲與時異,况乃疏頑臨事拙〔六〕。饑卧動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聯百結〔七〕。君不見空牆日色晚,此老無聲淚垂血〔八〕。
〔一〕此詩作於天寶十載冬。簡:書簡,用作動詞“寄”。咸、華:即咸寧(唐萬年縣,今併入長安縣)、華原(今陝西省耀縣)兩縣。諸子:名未詳,可能是咸、華兩縣吏曹。
〔二〕赤縣:舊時京城轄縣,如唐代的長安、萬年兩縣。此處指長安。官曹:分職治事的官署。擁才傑:人才濟濟。此處赤縣官曹,實亦泛指長安貴人。當:通“擋”。
〔三〕杜陵:在長安城東南十五里。《元和郡縣志》:“關内道京兆府萬年縣:杜陵在縣東南二十里,漢宣帝陵也。”古代杜伯國地,因名杜陵。杜甫曾在杜陵居住,故自稱“杜陵野老”或“杜陵布衣”。兩句自訴缺衣禦寒,心悲骨折。
〔四〕南山:即終南山,一名秦嶺,在長安南,自終南、太白連延至商嶺統稱南山。豆苗早荒穢:楊惲《報孫會宗書》:“田彼南山,蕪穢不治。”言豆苗枯死。青門瓜地:長安城東霸城門,色青。秦東陵侯邵平,入漢後隱居青門種瓜,瓜有五色,世稱“東陵瓜”,又名“青門瓜”。兩句既喻嚴寒凛冽,又以豆瓜無收,形容己之饑寒。
〔五〕鄉里兒童:喻官吏,語出《晉書·陶潛傳》:“吾不能爲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里小兒”。項領成:脖子硬,喻倨傲。《詩·小雅·節南山》:“駕彼四牡,四牡項領,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毛傳:“項,大也。”鄭箋:“四牡者,人君所乘駕。今但養大其領,不肯爲用。喻大臣自恣,王不能使也。”禮數絶:斷絶來往。句意爲無人體卹自己。
〔六〕棄擲句:言因己不合時宜,自然便被抛棄。疏頑:疏懶愚鈍。臨事拙:遇事不會凑趣、奉承。此言疏懶愚拙不善應酬,故貧困如此。
〔七〕向:猶近。百結:形容衣蔽,王隱《晉書》:“拾殘繒結爲衣,號曰百結。”杜甫在《進鵰賦表》中亦曾有“臣衣不蓋體”之句。
〔八〕君:指咸、華兩縣諸子,亦可泛指。此老:杜甫自謂。兩句意爲自己饑寒交迫,却得不到一點同情。
同諸公登慈恩寺塔〔一〕
高標跨蒼穹,烈風無時休〔二〕。自非曠士懷,登兹翻百憂〔三〕。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四〕。仰穿龍蛇窟,始出枝撑幽〔五〕。七星在北户,河漢聲西流〔六〕。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七〕。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八〕。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九〕?回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一〇〕。惜哉瑶池飲,日晏崑崙丘〔一一〕。黄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一二〕?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一三〕。
〔一〕此詩作於天寶十一載(七五二)秋。原注:“時高適、薛據先有作。”同:猶和。杜詩如《奉同郭給事湯東靈湫作》、《同元使君舂陵行》,“同”均爲“和”義。諸公:指高適、薛據、岑參、儲光羲。慈恩寺:乃唐高宗李治爲其母文德皇后求福而建,故名。寺在長安東南區晉(一作“進”)昌坊。南院臨黄渠,水竹深邃,爲京都之最。西院寺塔六級,高三百尺,乃玄奘所建,爲新進士題名之處。此塔今仍完好,名大雁塔。杜甫此詩雖係即景唱和,但却包含着對天寶時政的憂慮和抨擊。
〔二〕高標:立木作表記,其最高部分曰“標”。此處指塔。蒼穹(qióng):蒼天。《詩·大雅·桑柔》:“靡有旅力,以念穹蒼。”孔穎達疏引李巡曰:“仰視天形,穹隆而高,色蒼蒼然,故曰穹蒼是也。”當時諸人所作登塔詩,均以天狀塔之高。如岑參云:“孤高聳天宫”。儲光羲云:“誰道天漢高”。高適云:“迥出虚空上”。杜甫亦然,惟更用高處多風加以烘染。
〔三〕曠士:超然出世之士。一本作“壯士”,不確。王粲《登樓賦》:“登兹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此反用其意,自謙没有超然出世的胸懷,故登樓不但不能銷憂,反而憂愁無已。當時五人各抒所懷,惟杜甫獨寫憂思。
〔四〕象教:即佛教。王簡棲《頭陀寺碑》:“正法既没,象教陵夷。”五臣注:“象教,言爲形象以教人也。”冥搜:即探幽。孫綽《遊天台山賦序》:“夫非遠寄冥搜,篤信通神者,何肯遥想而存之?”指下文的穿窟出穴。
〔五〕龍蛇窟:塔中磴道屈曲,往上攀登,如穿龍蛇的洞穴。枝撑:交木斜柱。王文攷《魯靈光殿賦》:“枝撑杈枒而斜據。”詩意爲歷盡迂迴曲折,才從枝撑的幽暗層出來。黄山谷《杜詩箋》:“慈恩塔下數級,皆枝撑洞黑,出上級乃明。”
〔六〕七星:北斗七星。河漢:天河。曹丕《雜詩》:“天漢回西流”。白天見北斗在户,烈風中聽天河西流,極寫塔勢高危。
〔七〕羲和:神話傳說中太陽的御者。《楚辭·離騷》:“吾令羲和弭節兮”。鞭:用作動詞。鞭白日:說明日行之快。少昊:即白帝,古人以爲係司秋之神。《禮記·月令》:“孟秋之月,……其帝少皞。”皞,同昊。
〔八〕秦山:指終南山。破碎:指終南山諸峯,大小錯雜,登高眺望,山巒如破碎。涇渭:涇水和渭水。不可求:謂難分清濁。涇水濁,渭水清,涇水從西北來與渭水合流于昭應縣(今陝西省臨潼縣),薄暮遠望則清濁難辨。暗寓當時政局昏暗。
〔九〕一氣:渾沌一片。皇州:京城,指長安。兩句意爲俯視但見渾沌一片,難辨長安真相。錢謙益云:“焉能辨皇州,恐長安不可知。”
〔一〇〕虞舜:古帝王。蒼梧:古郡名,包括今廣西、廣東、湖南部分地方。傳說舜死在蒼梧,葬於九疑山。九疑山在今湖南寧遠縣東南。《禮記·檀弓上》:“舜葬于蒼梧之野”。謝玄暉《新亭渚别范零陵》詩:“雲去蒼梧野”,李善注引《歸藏啓筮》:“有白雲出自蒼梧,入于大梁。”詩用“蒼梧雲”,本此。叫:即呼。兩句與《離騷》之“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辭”的機軸相同。舊注以爲杜甫以虞舜比唐太宗,以蒼梧比昭陵,以舜之二妃娥皇、女英比文德皇后,當是。
〔一一〕瑶池飲:瑶池爲神話傳說中崑崙山西王母居處。《穆天子傳》卷三:“天子觴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爲天子謡。”此處以周穆王比玄宗,以西王母比楊貴妃,以瑶池比華清池,諷刺玄宗與貴妃遊宴驪山,荒淫無度。
〔一二〕黄鵠:天鵝,樂府《黄鵠曲》:“黄鵠參天飛,半道還哀鳴。”又《韓詩外傳》卷二:“田饒謂哀公曰:臣將去君,黄鵠舉矣。”杜甫以黄鵠自比,嘆欲去而無所投。
〔一三〕隨陽雁:《書·禹貢》“陽鳥攸居”句注云:“隨陽之鳥,鴻雁之屬。”雁秋南飛,春北飛,用以喻趨炎附勢者。稻粱謀:只顧營謀自己的衣食。劉孝標《廣絶交論》:“分雁鶩之稻粱。”
曲江三章章五句〔一〕
曲江蕭條秋氣高,菱荷枯折隨風濤〔二〕,遊子空嗟垂二毛〔三〕。白石素沙亦相蕩,哀鴻獨叫求其曹〔四〕。
〔一〕此三章亦爲天寶十一載秋獻賦不遇後抒發失意情懷之作。章法獨特,前三句連韻作一頓。
〔二〕曲江:見前《樂遊園歌》注。蕭條:寥落冷寂。隨風濤:菱荷隨風波倒折。
〔三〕遊子:杜甫自稱。二毛:頭髮有黑白兩色。《左傳·僖公二十二年》:“君子不重傷,不禽(擒)二毛。”秋氣感人,因有年衰之嘆。
〔四〕白石素沙:即淨石白沙。曹:伴侣。哀鴻獨鳴,尋求伴侣,更引起身世孤獨之悲。第一首自嘆年衰流落不遇。
其二
即事非今亦非古,長歌激越捎林莽〔一〕,比屋豪華固難數〔二〕。吾人甘作心似灰,弟侄何傷淚如雨〔三〕。
〔一〕即事:根據眼前的情事吟詠。今、古:指今體詩與古體詩。此詩以五句成篇,似古;七言成句,似今,故云。長歌:詩以三章相連。王嗣奭云:“連章疊歌也”。激越:激烈高亢。捎:動摇。林莽(mǔ):木曰林,草曰莽。言長歌激烈、聲動草木。
〔二〕比屋句:言曲江畔豪華宅第,櫛比難數。
〔三〕心似灰:《莊子·庚桑楚》:“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矣。”何傷:爲何傷心。兩句意爲本人對此豪華景象,已心灰意冷,無意於富貴,弟侄因何爲我傷心落淚?第二首表面作曠達語,實則不勝悲憤。
其三
自斷此生休問天〔一〕,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將移住南山邊〔二〕。短衣匹馬隨李廣,看射猛虎終殘年〔三〕。
〔一〕斷:判斷、斷定。
〔二〕杜曲:在長安城南,杜氏世居於此。《雍録》:“樊川韋曲東有南杜、北杜,杜固謂之南杜,杜曲謂之北杜,皆名勝之地。”桑麻田:唐代均田制中有永業田。自北魏以來,永業田依法要種桑五十株,産麻地並須種麻十畝,故統稱桑麻田。永業田終身不還。南山:終南山。即《投簡咸華兩縣諸子》中“南山豆苗早荒穢”之南山。杜曲在終南山下。
〔三〕李廣:漢代名將,他嘗在藍田南山中射獵。《史記·李將軍列傳》:“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爲虎而射之,中石没鏃,視之石也。”杜甫也善射,故欲學李廣射虎于南山,以終餘年。第三首寫功名無望,企圖歸隱。
兵車行〔一〕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二〕。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三〕。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四〕。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五〕。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六〕。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七〕!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荆杞〔八〕。縱有健婦把鋤犂,禾生隴畝無東西〔九〕。况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鷄〔一〇〕。長者雖有問,役夫敢伸恨〔一一〕?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一二〕。縣官急索租,租税從何出〔一三〕?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一四〕。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没隨百草〔一五〕。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一六〕。新鬼煩寃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一七〕。
〔一〕此詩約作於天寶十一載。錢謙益謂係寫天寶十載征南詔事,似非。尋繹詩意應是寫征吐蕃事。在此前一年六月間,哥舒翰攻克吐蕃石堡城,但唐兵死傷數萬人,故云“邊庭流血成海水”;本年冬十二月,關西遊奕使王難得又與吐蕃交戰,故云“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朱鶴齡云:“玄宗季年,窮兵吐蕃,征戍繹騷,内郡幾遍。故公託爲征夫自愬之辭以譏切之。”此說法最可取。按:唐玄宗好大喜功,用兵邊地,頗有人規諫。《舊唐書·王忠嗣傳》:“玄宗方事石堡城,詔(忠嗣)問以攻取之略,忠嗣奏云:‘石堡險固,吐蕃舉國而守之。若頓兵堅城之下,必死者數萬,然後事可圖也。臣恐所得不如所失,請休兵秣馬,觀釁而取之,計之上者。’玄宗因不快。……其後哥舒翰大舉兵伐石堡城,拔之,死者大半,竟如忠嗣之言。”可見這種戰爭,統治階級内部有識見的將領亦表反對。此詩即係諷刺玄宗黷武擴邊。詩的體裁前無所承,爲杜甫開創的新題樂府。
〔二〕轔轔:車行聲。《詩·秦風·車鄰》:“有車鄰鄰”,鄰,同轔。蕭蕭:馬鳴聲。《詩·小雅·車攻》:“蕭蕭馬鳴”。行人:出征的人。即《唐六典》卷五“兵部尚書”條注的“諸色征行人”。
〔三〕耶娘:同“爺娘”。《木蘭辭》:“不聞耶娘唤女聲”。咸陽橋:陝西省咸陽縣的西渭橋,即便橋。《元和郡縣志》:“關内道京兆府咸陽縣:便橋在縣西南十里,架渭水上。”由長安出征吐蕃,此爲必經之路。
〔四〕過者:杜甫自稱。點行:即按户籍編造之軍書點名強行徵調。頻:言徵丁之頻繁。“點行頻”三字以下至“歸來白髮還戍邊”,係出征人訴詞。
〔五〕十五、四十:均指年歲。河:指河西。約當今甘肅、寧夏一帶。防河:亦稱“防秋”。調集各處兵力守禦河西,以防吐蕃於秋高馬肥時擾邊。《通鑑》卷二一三,開元十五年十二月:“制以吐蕃爲邊患,令隴右道及諸軍團兵五萬六千人,河西道及諸軍團兵四萬人,又徵關中兵萬人集臨洮,朔方兵二萬人集會州防秋,至冬初,無寇而罷。”營田:即屯田,《通典·食貨》二:“開元二十五年,令諸屯隸司農寺者,每三十頃以下二十頃以上爲一屯,隸州鎮諸軍事者,每五十頃爲一屯,應置者皆從尚書省處分。”又《新唐書·食貨志》:“唐開軍府以扞要衝,因隙地置營田,……有警,則以軍若夫千人助收。”
〔六〕里正:即里長。《通典·食貨》三:“大唐令諸户以百户爲里,五里爲鄉,……每里置正一人。掌按比户口,課植農桑,檢察非違,催驅賦役。”里正裹頭:古時用皂羅三尺裹頭。因出征人年穉,故須里正代爲裹頭。唐代丁制,人有黄、小、中、丁之分。天寶二載,令民十八以上爲中男,二十三成丁。此詩寫當時兵役徵發,已及丁、中以下十五歲的小男。唐初,武德七年定租庸調法,丁男歲役二十日,若不役,可用絹折庸,通正役不得過五十日,至杜甫作此詩時,早已成爲空文。歸來句:言役滿後雖已頭白,仍須徵往戍邊。
〔七〕邊庭流血:指哥舒翰將兵攻吐蕃石堡城事。《通鑑》卷二一六,天寶八載:“上命隴右節度使哥舒翰帥隴右、河西及突厥阿布思兵,益以朔方、河東兵,凡六萬三千,攻吐蕃石堡城。……拔之。獲吐蕃鐵刃悉諾羅等四百人,唐士卒死者數萬。”武皇:本指漢武帝,唐人多借稱唐玄宗。如王昌齡《青樓曲》:“白馬金鞍從武皇”;韋應物《逢楊開府》:“少事武皇帝”;杜甫《秋興》:“武帝旌旗在眼中”。意未已:貪得無饜。征戍之苦,完全由于開邊。《新唐書·楊炎傳》:租庸調法中本規定“戍邊者,蠲其租、庸,六歲免歸。玄宗事夷狄,戍者多死。”又《唐大詔令集》卷一百七記載開元五年正月詔:“其鎮兵宜以四年爲限,散支州縣,務取富户多丁。差遣後,量免户内雜科税。”然至天寶時,已不復如此。杜甫因此反對這種内部統治已經腐朽還要窮兵黷武的開邊政策。
〔八〕山東:指華山以東地區,即關東。二百州:據《十道四番志》記載,唐朝關東凡二百十七州,這裏舉其成數。荆、杞:荆棘和枸杞等灌木叢。
〔九〕無東西:田中南北爲阡,東西爲陌。無東西即阡陌不分,言耕植不善。
〔一〇〕耐苦戰:勇敢善戰。驅:驅策,役使。
〔一一〕長者:出征人對杜甫的尊稱。役夫:出征人自稱。敢:豈敢。自此以下至“生男埋没隨百草”,又是出征人陳訴。
〔一二〕今年:指天寶九載。《通鑑》卷二一六,天寶九載十二月:“關西遊弈使王難得擊吐蕃,克五橋,拔樹敦城;以難得爲白水軍使。”關西卒:函谷關以西的士兵,即此次徵調的秦兵。古代應役士兵,及期輪休。今及休期而反點行不止,故以“未休”爲恨。
〔一三〕縣官:古代指天子。《史記·絳侯周勃世家》:“庸知其盜買縣官器。”司馬貞《索引》:“縣官謂天子也。……王者官天下,故曰縣官也。”兩句謂:名隸軍籍,本應豁免租税,今既不豁免,家中復無勞力,租税何能繳納?
〔一四〕信知:誠知,此處有至今才確知之意。兩句慨嘆生男不如生女。《水經·河水》注引楊泉《物理論》:“秦始皇使蒙恬築長城,死者相屬。民歌曰: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餔。不見長城下,屍骸相支拄。”蓋亦此意。封建社會本重男輕女,今因苛役暴徵,故造成人民反常心理。
〔一五〕鄰:唐制,五家爲鄰。比鄰:猶近鄰,《唐書·食貨志》:“凡田,鄉有餘以給比鄉,縣有餘以給比縣,州有餘以給近州。”比亦近鄰意。隨百草:人死埋屍,與百草同腐。
〔一六〕青海:即今青海省西寧以西一帶,因有大湖名青海,故稱。古來句:錢謙益云:“《舊書》(《西戎傳》)吐谷渾有青海,周圍八九百里,唐高宗龍朔三年,爲吐蕃所併。唐自儀鳳中,李敬玄與吐蕃戰敗于青海。開元中,王君、張景順、張忠亮、崔希逸、皇甫惟明、王忠嗣先後破吐蕃,皆在青海西。”連年戰爭,造成屍横青海的景象。“白骨無人收”語出梁鼓角横吹曲《企喻歌》:“屍喪狹谷中,白骨無人收。”
〔一七〕天陰:李華《弔古戰場文》:“往往鬼哭,天陰則聞。”啾啾:《楚辭·九歌·山鬼》:“猨啾啾兮狖夜鳴。”
前出塞九首〔一〕
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二〕。公家有程期,亡命嬰禍羅〔三〕。君已富土境,開邊一何多〔四〕!棄絶父母恩,吞聲行負戈〔五〕。
〔一〕此九章爲天寶十一載與《兵車行》同時所作。“出塞”、“入塞”是漢樂府《横吹曲》中的曲名。《晉書·樂志下》:“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聲二十八解,……有《出塞》《入塞》。”葛洪《西京雜記》卷一:“戚夫人……歌《出塞》《入塞》《望歸》之曲。”杜甫此詩即從這一曲調演變而來。朱鶴齡云:“天寶末,哥舒翰貪功於吐蕃,安禄山構禍於契丹,於是徵調半天下。《前出塞》爲哥舒發,《後出塞》爲禄山發。”此詩與《兵車行》同爲諷刺玄宗窮兵黷武的開邊戰爭,哀傷秦隴人民横被徵調的痛苦。九首詞意連貫,均作被徵從軍的征夫申訴口氣。
〔二〕戚戚:愁苦貌。悠悠:遥遠貌。交河:見前《高都護驄馬行》注。
〔三〕公家:即官家。程期:行程期限。亡命:即逃亡。嬰:同“攖”,遭遇。禍羅:猶法網。唐代行府兵制,天寶末年還未盡廢,仍按户籍徵丁,非如以後募兵制之難以稽查,所以不敢逃跑。
〔四〕君:指玄宗。開:拓。
〔五〕吞聲:忍淚吞聲。第一首訴出發時心情。
其二
出門日已遠,不受徒旅欺〔一〕。骨肉恩豈斷?男兒死無時〔二〕。走馬脱轡頭,手中挑青絲〔三〕。捷下萬仭岡,俯身試搴旗〔四〕。
〔一〕徒旅欺:唐代軍隊中常有長欺幼、強凌弱的現象。《通典·兵》二:“諸將士不得倚作主帥及恃己力強,欺傲火(伙)人,全無長幼,兼笞撻懦弱,減削糧食衣資,并軍器火具,恣意令擎,勞逸不等。”此禁令正反映此種現象之存在。離家日久,一切熟習,故不再受欺。
〔二〕骨肉句:王嗣奭云:“前言棄絶父母恩,此云骨肉恩豈斷,乃徘徊輾轉之意。”死無時:隨時可死。句意爲生死無時,遂不暇計及骨肉。
〔三〕走馬:跑馬。轡(pèi)頭:絡頭。因馬奔疾速,故轡頭脱却。挑青絲:挑勒韁繩。
〔四〕捷下:迅馳而下。仞:一本作“丈”,古代八尺爲仞。萬仞岡係極言其高。搴:拔取。《漢書·季布傳贊》:“身履軍搴旗者數矣”。以上四句言屢蹈危地,應上“死無時”。第二首訴入伍後蹈危履險,無暇計及骨肉之情。
其三
磨刀嗚咽水,水赤刃傷手。欲輕腸斷聲,心緒亂已久〔一〕。丈夫誓許國,憤惋復何有〔二〕?功名圖麒麟,戰骨當速朽〔三〕。
〔一〕嗚咽水:即水聲嗚咽如哭。腸斷聲:指水的嗚咽聲。輕:輕忽,不在意。兩句意爲本不欲令水聲嗚咽觸動鄉思,無奈心亂已久,聞流水嗚咽,不覺慌亂而傷手。《樂府詩集·梁鼓角横吹曲》有《隴頭歌辭》:“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斷絶。”杜詩即由此運化而來。
〔二〕丈夫:猶男兒、壯士,征夫自謂。憤惋:怨恨。
〔三〕麒麟:即麒麟閣,《漢書·蘇武傳》:“甘露三年,上(宣帝)……圖畫大將軍霍光等一十八人於麒麟閣。”後遂以圖麒麟爲建功之代稱。戰骨句:寫征夫不惜一死酬國之决心,語似壯而情實悲。第三首訴說出發途中紊亂的心情和故作壯語以自慰。
其四
送徒既有長,遠戍亦有身〔一〕。生死向前去,不勞吏怒嗔〔二〕。路逢相識人,附書與六親〔三〕。哀哉兩决絶,不復同苦辛〔四〕!
〔一〕送徒長:押送士兵的胥吏。古代一般由里正、亭長擔任。如《史記·高祖本紀》:“高祖以亭長爲縣送徒酈山”。身:自身。《爾雅·釋詁下》疏:“身者,我之躬也。”又《三國志·蜀志·張飛傳》:“身是張翼德也。”此句意爲拚着這條命遠戍,係憤慨之詞。
〔二〕吏:指押送士兵的官吏。兩句爲受押送者呵斥時自憐之詞。
〔三〕附書:捎信。六親:父、母、兄、弟、妻、子。
〔四〕决絶:永别。同苦辛:與家人共同辛勤勞作。同:一本作“問”,非。孤身遠戍,欲與家人同辛苦而不可得,語意更慘戚。第四首訴途中被官吏驅迫的痛苦。
其五
迢迢萬里餘,領我赴三軍〔一〕。軍中異苦樂,主將寧盡聞〔二〕?隔河見胡騎,倏忽數百羣〔三〕。我始爲奴僕,幾時樹功勳〔四〕?
〔一〕三軍:古代兵制,分前軍、中軍、後軍(或左、右、中)。此處泛指軍隊。此爲寫征夫正式編入營伍。
〔二〕異苦樂:軍隊中等級森嚴,上下有别,官、兵苦樂不齊。寧:豈,哪裏。
〔三〕隔河:指交河。胡騎:指吐蕃騎兵。倏忽:瞬間。形容胡騎往來疾走,刹那間數百成羣。
〔四〕爲奴僕:當時府兵多被邊將役使如奴隸。《通鑑》卷二一六,天寶八載:“府兵入宿衞者,謂之侍官,言其爲天子侍衞也。其後本衞(宿衞)多以假人,役使如奴隸。……其戍邊者,又多爲邊將苦使,利其死而没其財。”樹:建立。第五首訴說軍中待遇不平,立功之望渺茫。
其六
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一〕。殺人亦有限,立國自有疆〔二〕。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三〕?
〔一〕挽弓:拉弓。強:硬弓,彈力大的弓。射馬、擒王:《射經·辨的》:“射人先射馬,擒賊必擒頭。”此爲古代人民對作戰經驗的總結,可能是當時軍中流傳的作戰歌訣。馬倒則人被俘,擒王則敵自潰。
〔二〕立國:一本作“列國”,亦通。自有疆:各有其轄治的疆土。
〔三〕制侵陵:制止侵略。苟能兩句:意爲立國但應抵禦外侮,不應貪功務得,殺傷無辜。第六首申述對窮兵黷武的不滿。
其七
驅馬天雨雪〔一〕,軍行入高山。逕危抱寒石,指落曾冰間〔二〕。已去漢月遠,何時築城還〔三〕?浮雲暮南征,可望不可攀〔四〕。
〔一〕雨雪:下雪。“雨”作動詞。
〔二〕逕危:山路險峻。抱寒石:運石以築城。曾:同“層”。指落:喻酷寒。《漢書·蒯通傳》:“會大寒,士卒墮指者什二三。”
〔三〕漢月:喻故國、家鄉。見明月而思故鄉,以狀離家之遠。築城:指哥舒翰率兵築城防吐蕃事。《舊唐書·哥舒翰傳》,天寶七載:“築神威軍於青海上,吐蕃至,攻破之;又築城於青海中龍駒島,有白龍見,遂名爲應龍城。”
〔四〕浮雲句:家鄉在南方,日暮見浮雲南行,不禁觸鄉關之思,欲追攀,則可望而不可即。第七首訴天寒築城、遠戍思鄉之苦。
其八
單于寇我壘,百里風塵昏〔一〕。雄劍四五動,彼軍爲我奔〔二〕。虜其名王歸,繫頸授轅門〔三〕。潛身備行列,一勝何足論〔四〕?
〔一〕單(chán)于:匈奴首領的稱謂。吐蕃人稱其首領爲贊普。此借以泛指外族君長。以下的“名王”等,皆同此例。寇:侵擾。壘:營壘。風塵:喻戰亂。
〔二〕雄劍:春秋時干將所鑄寶劍。《吴地記》:“干將……遂成二劍。雄號干將,作龜文;雌號莫邪,作鰻文。……進雄劍於吴王,而藏雌劍,時時悲鳴。”李白《獨漉篇》:“雄劍掛壁,時時龍鳴。”此處只取其名,說明寶劍鋒利。四五動:揮動四五下。彼軍句:言敵人被我擊敗。奔,奔北,潰退。
〔三〕名王:指匈奴渠帥如左賢王、右賢王之類。此亦泛指敵酋。虜其名王:即“擒賊先擒王”之意。繫頸:繫俘虜的頸。轅門:主將的軍門。古代行軍,以車轅相向爲營門,故稱。
〔四〕潛身行列:沉淪卒伍。一勝句:言雖得勝仗,也不能受封賞,仍不免“爲奴僕”。第八首發抒奮戰立功,亦未得酬之憤。
其九
從軍十年餘,能無分寸功〔一〕?衆人貴苟得,欲語羞雷同〔二〕。中原有鬥爭,況在狄與戎〔三〕。丈夫四方志,安可辭固窮〔四〕?
〔一〕能:猶寧、哪。與《贈花卿》詩:“此曲祇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之“能”同義。
〔二〕苟得:苟且貪得,指冒功邀賞。羞雷同:羞於和“貴苟得”之輩同流。
〔三〕中原句:指統治集團内部的鬥爭。當時李林甫擅權,連續殺戮杜有鄰、王曾、柳勣、李邕、裴敦復、楊慎矜兄弟等多人,海内側目。狄與戎:古稱北方少數民族曰狄,西方少數民族曰戎,此處泛指外族。兩句意謂中原且爭鬥不安,况遠征戎狄,爭功之事更不可免矣。一說,中原尚有鬥爭,况能責及戎狄乎?亦可通。
〔四〕固窮:守素志而不改節操。語出《論語·衞靈公》:“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兩句謂大丈夫志在四方,豈能因未得封賞,即改變從軍報國之志!第九首訴說軍中爭功邀賞的現象。九首詩前後連貫,章法井然。於抒情中敍事,怨而不怒,含藴深厚。
送高三十五書記十五韻〔一〕
崆峒小麥熟,且願休王師〔二〕!請公問主將,焉用窮荒爲〔三〕?饑鷹未飽肉,側翅隨人飛〔四〕。高生跨鞍馬,有似幽并兒〔五〕。脱身簿尉中,始與捶楚辭〔六〕。借問“今何官,觸熱向武威〔七〕?”答云“一書記,所愧國士知〔八〕。”人實不易知,更須慎其儀〔九〕!十年出幕府,自可持旌麾〔一〇〕。此行既特達,足以慰所思〔一一〕。男兒功名遂,亦在老大時〔一二〕。常恨結歡淺,各在天一涯〔一三〕。又如參與商,慘慘中腸悲〔一四〕。驚風吹鴻鵠,不得相追隨〔一五〕。黄塵翳沙漠,念子何當歸〔一六〕。邊城有餘力,早寄從軍詩〔一七〕!
〔一〕天寶十一載冬作。高三十五:即高適,字達夫,渤海人,排行三十五。由河西節度使哥舒翰表薦爲左驍衞兵曹,在元帥府掌書記。天寶十一載,高適隨哥舒翰入朝,曾與杜甫同遊賦詩。高適返河西節度幕時,杜甫作此詩送之。
〔二〕崆峒:山名,在今甘肅省平涼縣西,唐代屬河西節度治。休王師:休息兵甲。《通鑑》卷二一五,天寶六載:“每歲積石軍麥熟,吐蕃輒來穫之,無能禦者,邊人謂之‘吐蕃麥莊’。翰先伏兵於其側,虜至,斷其後,夾擊之,無一人得返者,自是不敢復來。”兩句意爲今雖是麥熟之時,但自天寶六載後,吐蕃已不再前來掠奪,應休息兵甲,與少數民族和平相處,不宜輕啓邊釁。
〔三〕公:即高適。主將:即哥舒翰。荒:邊陲,邊疆。窮荒:邊遠貧瘠之地。《通鑑》卷二一六,天寶八載:“哥舒翰帥隴右、河西及突厥阿布思兵,益以朔方、河東兵,凡六萬三千,攻吐蕃石堡城。……唐士卒死者數萬。”以上四句請高適勸告哥舒翰休兵息甲,不應窮兵黷武開邊啓釁。
〔四〕饑鷹句:喻高適貧窮而依賴哥舒翰。《舊唐書》本傳:“適少濩落,不事生業,家貧,客于梁、宋,以求丐取給。”自此以下,至“亦在老大時”,均寫高適的爲人和對高適的勸勉。
〔五〕幽:幽州,今河北省一帶。并:并州,今山西省一帶。幽、并二處民風強悍,善騎射,多健兒。
〔六〕脱身簿尉:指高適辭去封丘縣(在今河南省)尉事。《舊唐書》本傳:“解褐汴州封丘尉,非其好也,乃去位。”與捶楚辭:不幹鞭笞人民的事。高適《封丘作》詩:“祇言小邑無所爲,公門百事皆有期。迎拜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七〕觸熱:冒暑。武威:郡名,在今甘肅省武威縣,唐時屬河西道治。
〔八〕國士知:指哥舒翰以國士待他。國士,全國推仰之士。《舊唐書》本傳:“客遊河右,河西節度哥舒翰見而異之,表爲左驍衞兵曹,充翰府掌書記。從翰入朝,盛稱之於上前。”
〔九〕人實句:言人心難料,事人不易。慎其儀:注意自己的禮貌。哥舒翰稟性粗暴,在王忠嗣手下做副使,討吐蕃於新城時,有同列傲慢不遜,被他撾殺。故杜甫勸高適不應因感激哥舒翰的知遇而脱落形跡,須謹慎行事。
〔一〇〕幕府:古代將軍的府署。借指居幕僚之職。高適在幕府任書記十年。旌麾:指揮軍隊的旗幟,代表主將。兩句勸勉高適守時以求騰達。
〔一一〕特達:特出,前途遠大。慰所思:一本作“慰遠思”。所思,指思念他的友好。
〔一二〕功名遂:功成名就。老大時:高適這年五十五歲,故云“老大”。兩句勉勵高適休因年老而消極,當思有所建樹。
〔一三〕結歡淺:杜甫與高適于開元二十八年初見于齊南魯北的汶上,至此共十三年,時間不能言短,但以未嘗長期同處,故云。涯,盡頭。自此以下至結尾,皆抒惜别之意。
〔一四〕參、商:二星名。參星在西方,商星在東方,出没各不相見。借喻人之永不相遇。杜詩《贈衞八處士》:“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慘慘:悲戚貌。《詩·小雅·北山》:“憂心慘慘。”
〔一五〕鴻鵠:俗稱天鵝,常用以喻志氣遠大者,杜甫自喻恨不能隨同前往建功。
〔一六〕翳:蔽。沙漠:指高適所去的武威郡方向。子:指高適。何當:何時才能。
〔一七〕邊城:指武威。餘力:指幕府公務餘暇。從軍詩:後漢建安年間,王粲曾從曹操出征,作《從軍行》。高適從哥舒翰出征,又爲詩人,故用此爲喻。
麗人行〔一〕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二〕。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匀〔三〕。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四〕。頭上何所有?翠微葉垂鬢脣〔五〕。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六〕。就中雲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七〕。紫駝之峯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八〕。犀筯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九〕。黄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一〇〕。簫鼓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要津〔一一〕。後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一二〕。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一三〕。炙手可熱勢絶倫,慎莫近前丞相瞋〔一四〕!
〔一〕此詩作於天寶十二載(七五三)春。時楊國忠任右丞相,姊妹或爲貴妃,或封國夫人,勢燄薰天,權幸無比。國忠私于虢國夫人,常同騎出遊,相互調笑,不以爲恥。杜甫因作此詩諷刺楊國忠兄妹遊宴曲江的荒淫奢侈生活。
〔二〕三月三日:上巳節。古代風俗,是日至水邊祓除不祥,稱“修禊”。以後演變成在水邊飲宴、郊外遊春的一個節日。長安水邊:指曲江。
〔三〕態濃意遠:體態濃豔,神情藴藉。淑且真:和善而端莊。仇兆鰲云:“濃如紅桃裛露,遠如翠竹籠烟,淑如瑞日祥雲,真如澄川朗月,一句中寫出絶世丰神。”肌理:皮膚的紋理。細膩:細嫩柔滑。《楚辭·招魂》:“靡顔膩理”。骨肉匀:胖瘦適度。
〔四〕蹙金孔雀:用金綫繡的孔雀圖案。蹙,一種刺繡方法。銀麒麟:用銀綫繡的麒麟圖案。趙次公云:“蹙金實事,唐人常語,故杜牧自謂其詩云:蹙金結繡而無痕跡。”兩句謂羅衣上金銀刺繡圖案,在暮春的陽光下閃爍奪目。
〔五〕翠微:天然的翠藍色,古人稱山色爲翠微。微:一本作“爲”。翠爲,與下句“珠壓”相對。(è)葉:即彩葉,古代婦女的髮飾彩上的花葉。《玉篇·勹部》:“彩,婦人頭花髻飾也。”鬢脣:即鬢邊、鬢脚。句意爲頭髻上翠藍色的彩葉下垂到鬢邊。
〔六〕衱(jiē):衣服後襟。腰衱:即裙帶。稱身:合體。把珠子綴於裙帶,壓使下垂,不被風吹動,既合體,又沉甸,故云“穩稱身”。以上寫一般貴婦人容貌服飾的華美,所以襯托秦國、虢國二夫人的妖冶。
〔七〕就中:其中。雲幕:《西京雜記》:“漢成帝設……雲幕于甘泉殿。”注曰:“謂鋪設幕帳如雲霧也。”椒房親:皇后親屬,椒房係用椒和泥塗壁的房子,取其温暖有香氣。漢代未央宫有椒房殿,爲皇后居住之室。後世因用爲皇后代稱。此處喻楊貴妃地位等同皇后。賜名:指賜封號。古時貴族婦女有“國夫人”的封號。《舊唐書·楊貴妃傳》:“有姊三人,皆有才貌,玄宗並封國夫人之號:長曰大姨,封韓國;三姨,封虢國;八姨,封秦國。並承恩澤,出入宫掖,勢傾天下。”大國:國夫人雖無土地實封,但這些國名在當時官制上都是大國稱號。虢與秦:虢國夫人和秦國夫人。由于詩句字數的限制,舉二以槪三。自此以下專寫楊氏姊妹。
〔八〕紫駝之峯:峯,一本作“珍”,駱駝背上隆起的肉。唐代貴族豪門用作珍異食品,名駝峯炙。《酉陽雜俎》卷七:“今衣冠家,名食……有將軍曲良翰,能爲驢駝峯炙。”釜:鍋;翠,形容其華美。水精:即水晶。行:傳遞,端送。素鱗:銀白色的魚。
〔九〕犀筯:犀牛角做的筷子。厭飫:飽食生膩。厭,同“饜”。久未下:好久不下筷子。鸞刀:環上裝有鸞鈴的刀。縷切:切成細絲。空紛綸:白忙亂了一陣。
〔一〇〕黄門:即宦官、太監。飛鞚:即飛馬。鞚,馬勒頭。不動塵:騎術高超,馬快如飛,塵土不揚。《明皇雜録》:“虢國每入禁中,常乘驄馬,使小黄門御。紫驄之俊健,黄門之端秀,皆冠絶一時。”即“黄門飛鞚”景象。御廚:皇帝的廚房。八珍:八種珍貴的食品,如駝峯、熊掌、鹿脣等。《新唐書·楊貴妃傳》:“帝所得奇珍及貢獻,分賜之使者,相銜於道,五家如一。”
〔一一〕賓從(zòng):隨楊氏來的賓客和僚屬。雜遝(tà):雜亂而衆多。要津:見前《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注。實:此處作“佔據”解。謂賓從皆當朝權貴。
〔一二〕後來鞍馬:最後騎馬來的人,指楊國忠。楊國忠原名釗,楊貴妃的從兄,天寶十一載十一月任右丞相。逡巡:欲行又止貌,此處有“大模大樣、旁若無人”之意。軒:敞廳。錦茵:錦繡地毯。極寫楊國忠的驕慢和他與主人的親密關係。自此以下全寫楊國忠。
〔一三〕蘋:即四葉菜、田字草,生于淺水中。《廣雅》:“楊花入水化爲萍。”大萍叫蘋。故俗以楊花與白蘋同源,而且楊花諧楊姓,故用“楊花覆蘋”來影喻楊氏兄妹的淫亂關係。又北魏胡太后和楊白花私通,白花懼禍,南逃降梁,改名楊華。胡太后懷之,作《楊白華歌》,有“秋去春還雙燕子,願銜楊花入窩裏”之句。此處也化用此事以暗喻楊國忠的淫亂。青鳥:神話傳說中西王母使者,後用爲傳遞消息者的代稱。紅巾:貴婦人慣用的手帕。此句意爲楊氏兄妹暗中傳情達意。
〔一四〕炙手可熱:形容氣焰灼人。勢絶倫:勢,一本作“世”。丞相:即楊國忠,當時任右丞相。瞋:即惱怒。一本作“嗔”,盛氣貌。以“瞋”爲是。句意謂遊人切勿近前觀看,否則將引起楊國忠的瞋怒。浦起龍云:“無一刺譏語,描摹處,語語刺譏;無一慨嘆聲,點逗處,聲聲慨嘆。”
醉時歌〔一〕
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二〕。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三〕。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過屈宋〔四〕。德尊一代常坎軻,名垂萬古知何用〔五〕!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鬢如絲〔六〕。日糴太倉五升米,時赴鄭老同襟期〔七〕。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疑〔八〕。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九〕。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簷花落〔一〇〕。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塡溝壑〔一一〕?相如逸才親滌器,子雲識字終投閣〔一二〕。先生早賦《歸去來》,石田茅屋荒蒼苔〔一三〕。儒術於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一四〕。不須聞此意慘愴,生前相遇且銜杯〔一五〕!
〔一〕此詩作於天寶十三載(七五四)春。原注:“贈廣文館博士鄭虔。”廣文館設於天寶九載(七五〇),屬國子監。置博士四人,掌管國子監學生準備考進士的事。《新唐書》本傳:“鄭虔,鄭州滎陽人。……玄宗愛其才,欲置左右,以不事事,更爲置廣文館,以虔爲博士。虔聞命,不知廣文曹司何在,訴宰相。宰相曰:‘上增國學,置廣文館,以居賢者,令後世言廣文博士自君始,不亦美乎?’虔乃就職。”他是杜甫在長安時期好友,能詩,善書畫,玄宗曾稱之爲“鄭虔三絶”。此詩雖贈鄭虔,實亦自抒憤慨。因寫與鄭虔同在窮困中借酒遣悶,故名《醉時歌》。
〔二〕袞袞:衆多貌。臺:即御史臺,包括臺院、殿院、察院三院。省:即中書省、尚書省、門下省三省。均爲唐中央政府秉政機關。廣文先生:即鄭虔。《新唐書》本傳:“諸儒服其善著書,時號鄭廣文。”官獨冷:地位冷寞。本傳載廣文館後被風雨所壞,鄭虔移寓國子監,不爲朝廷所重視。
〔三〕甲第:漢代貴族的居處分甲乙次第,故以“第”稱府邸,引申而作豪門士族的代稱。厭:同饜,飽足。粱肉:泛稱美食。《新唐書》本傳:“(虔)在官貧約甚,澹如也。”
〔四〕出,超越。羲皇:即伏羲氏,傳說中古代帝王。《尚書大傳》以遂人、伏羲、神農爲三皇。上古時代生活簡陋,原爲生産力低下之故,古人却歸之於人心淡泊寡欲、道德高尚。才:一本作“文”,非。才指文才,與上句“道”相對。屈宋:屈原和宋玉,均戰國時代辭賦家。
〔五〕德尊一代:品德爲一代所尊。坎軻:同坎坷、轗軻。本義是行車顛簸,引申爲人生不得意。名垂句:意謂身後縱垂名千秋,又有何用?即《夢李白》詩:“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之意。以上槪述鄭虔遭遇。
〔六〕杜陵野客:杜甫自謂。人更嗤:言自己之受嗤笑,更盛於鄭虔之受冷遇。被:同披。褐:見前《冬日有懷李白》注。
〔七〕太倉:京師所設御倉。《舊唐書·玄宗本紀》:天寶十二載“八月,京城霖雨。米貴,令出太倉米十萬石,減價糶與貧人,每人每日五升。”同襟期:彼此性情懷抱相同。
〔八〕得錢兩句:言一人得錢即買酒找對方同飲,毫不遲疑。
〔九〕忘形:不拘形迹。爾汝:彼此親昵,以“爾”“汝”相稱。《文士傳》:“禰衡有逸才,與孔融爲爾汝交,時衡年二十餘,融年已五十。”這年杜甫四十四歲,鄭虔可能比他大二十多歲,故比作禰衡與孔融的爾汝之交。真吾師:真,一作“直”。以上敍彼此友情。
〔一〇〕沉沉:夜深貌。簷花落:王嗣奭云:“簷水落而燈光映之如銀花”。
〔一一〕但覺句:言詩句可驚動鬼神。即《寄李十二白二十韻》:“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之意。焉知:此處作“不顧”解。
〔一二〕相如:即司馬相如,漢代辭賦家。親滌器:《漢書·司馬相如傳》:“相如與(卓文君)俱之臨邛,盡賣車騎,買酒舍,乃令文君當罏,相如身自著犢鼻褌,與庸保雜作,滌器於市中。”子雲:即揚雄。識字:史稱揚雄博學,多識奇字(古文字)。投閣:《漢書·揚雄傳贊》:“王莽時,劉歆、甄豐皆爲上公。莽既以符命自立,即位之後,欲絶其原,以神前事。而豐子尋、歆子棻復獻之。莽誅豐父子,投棻四裔,辭所連及,便收,不請。時雄校書天禄閣上,治獄使者來,欲收雄。雄恐不能自免,乃從閣上自投下,幾死。莽聞之曰:‘雄素不與事,何故在此?’間請問其故,乃劉棻嘗從雄學作奇字。雄不知情,有詔勿問。然京師爲之語曰:‘惟寂寞,自投閣。’……”兩句謂高才博學如司馬相如、揚雄,尚不免操賤役、遭禍患。蓋借古人以自慰也。
〔一三〕歸去來:即《歸去來辭》,《宋書·隱逸傳》:“陶潛解印綬去職,賦《歸去來》。”其辭云:“田園將蕪胡不歸?”石田:原指無用之物,此處指瘠田。《史記·楚世家》:“子胥曰:譬猶石田,無所用之。”此以石田等三物喻窮儒之貧困,且與下句“何有”相映。
〔一四〕儒術:儒家之道,此指飽學。何有:何用,何助。盜跖:傳爲春秋時魯國大盜。句意爲不論賢愚,終歸一死。
〔一五〕聞此:指聞上“塵埃”句。銜杯:即飲酒。王嗣奭云:“此篇總屬不平之鳴,無可奈何之詞,非真謂垂名無用,非真謂儒術可廢,亦非真欲孔、跖齊觀,又非真欲同尋醉鄉也。公《詠懷》詩云:‘沉醉聊自適,放歌破愁絶。’即可移作此詩之解。”
渼陂行〔一〕
岑參兄弟皆好奇,攜我遠來游渼陂〔二〕。天地黤慘忽異色,波濤萬頃堆琉璃〔三〕。琉璃汗漫泛舟入,事殊興極憂思集〔四〕。鼉作鯨吞不復知,惡風白浪何嗟及〔五〕。主人錦帆相爲開,舟子喜甚無氛埃〔六〕。鳧鷖散亂棹謳發,絲管啁啾空翠來〔七〕。沉竿續縵深莫測,菱葉荷花淨如拭〔八〕。宛在中流渤澥清,下歸無極終南黑〔九〕。半陂以南純浸山,動影裊窕冲融間〔一〇〕。船舷暝戛雲際寺,水面月出藍田關〔一一〕。此時驪龍亦吐珠,馮夷擊鼓羣龍趨〔一二〕。湘妃漢女出歌舞,金支翠旗光有無〔一三〕。咫尺但愁雷雨至,蒼茫不曉神靈意〔一四〕。少壯幾時奈老何,向來哀樂何其多〔一五〕!
〔一〕此詩爲天寶十三載在長安未授官時所作。渼陂(měi bēi):《長安志》卷十五:“渼陂在縣(鄠縣)西五里,出終南山諸谷,合胡公泉爲陂。……又《說文》曰:‘渼陂在京兆鄠縣,其周一十四里,北流入澇水。’”陂上爲紫閣峯,峯下陂水澄湛,爲當時遊賞勝地。
〔二〕岑參:南陽(今河南省南陽縣)人。天寶三載中進士,始佐安西節度使高仙芝幕,又攝監察御史,充安西、北庭節度判官。後官至左補闕,出爲嘉州(今四川省樂山縣)刺史,世稱岑嘉州。他早年孤貧,能自砥礪,是杜甫的詩友。這時岑參辭安西幕府職回長安,經常和杜甫同遊。兄弟:岑參的親兄弟五人,即渭、况、參、秉、亞,從兄弟尤多。此處不知確指。好奇:喜尋奇訪勝。《唐才子傳》卷三亦云:“(參)放情山水,故常懷逸念,奇造幽致。”
〔三〕黤(yān)慘:天色昏暗貌。王粲《登樓賦》:“天慘慘而無色”。異色:天色驟變。堆琉璃:形容波濤湧起。琉璃,喻水之明澈。梁簡文帝《西齋行馬》:“雲開瑪瑙葉,水淨琉璃波。”
〔四〕汗漫:漫無邊際,《淮南子·俶真訓》:“徙倚于汗漫之宇”。琉璃汗漫,即波濤萬頃。事殊興極:經歷特殊,興致高昂。兩句意爲在波濤汹湧中泛舟入渼陂,雖興致很高,不免有冒風險之虞。
〔五〕鼉(tuó):鰐魚類,又名猪婆龍。作:起。不復知:不能預料。何嗟及:嗟何及之倒詞。意猶悔之已晚。或謂原作“嗟何及”。如《哭台州鄭司户蘇少監》之“流慟嗟何及”《哭李尚書》之“風雨嗟何及”,都作“嗟何及”。仇兆鰲據今本《詩·王風·中谷有蓷》“啜其泣矣,何嗟及矣”作“何嗟及”。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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