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梅尧臣诗选 [book_author]朱东润 [book_date]宋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诗集,完结 [book_length]144646 [book_dec]宋诗别集。1册。梅尧臣著,朱东润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出版。此书是朱东润整理研究梅尧臣著作的系列成果之一。书首有朱氏所作序1篇,对梅尧臣生平家世、政治态度、文学成就、艺术风格以及梅氏著作的版本都作了较为详尽的论述。全书共选诗420余首,在编排上以年代为序。梅尧臣的选集,最初只有北宋元符二年(1099)宋绩臣的《梅圣俞外集》10卷(见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南宋时有《梅圣俞别集》,陆游称其中收“宛陵先生遗诗及文若干首”,这两种收集遗著的选本,都已失传。朱氏的选本,是在全面整理研究梅氏著作的基础上,从梅尧臣的《宛陵集》(60卷)中精选一部分最能代表梅氏文学主张以及艺术风格的佳作,如《鲁山山行》、《腊日雪》、《江上遇雷雨》、《重过瓜步山》等名篇。也选录了梅氏同情人民,关怀人民疾苦的现实主义杰作,如《田家》、《陶者》、《汝坟贫女》、《田家语》等。朱东润在选录梅氏悼亡之作《书哀》、《悼亡三首》、《梦睹》的同时,也选了他的《一日曲》、《花娘歌》;在选录梅氏佳作名篇的同时,也选录了如《扪虱得蚤》之类不忌俗恶的作品,使读者能对梅氏诗歌有比较全面的认识。在诗后的注释中,不但注释字句,而且为作品系年,时而引用前人评论,并附有己见。 [book_img]Z_20475.jpg [book_title]序 梅尧臣(1002—1060)字圣俞,宣城人,是北宋时代一位杰出的诗人,文学家。从现今保存的资料看,他的创作活动开始于1031年,直到他临死的那一年为止,前后整整三十年,留下一部《宛陵先生文集》,共六十卷,约二千九百首,包括诗歌、散文、赋,此外还有不在集内的诗、词各一首。他三十岁的那一年,在河南县主簿任内的时候,和欧阳修、尹洙发动一次声势浩大的诗文革新运动,虽然后来欧阳修得到更大的声望,但是在发动之初,尧臣无疑地占有领导的地位,北宋诗人如欧阳修和稍后的王安石、刘敞,以及更后的苏轼都受到他的熏陶,对他加以高度的崇敬,欧阳修更是始终称尧臣为“诗老”,表示内心的钦慕。我们可以说对于北宋诗坛,尧臣起过巨大的影响。 南宋初年诗人之中成就最大的,当然是陆游。陆游对于宋代诗人最佩服尧臣,他在《读宛陵先生诗》中说起: 李杜不复作,梅公真壮哉,岂惟凡骨换,要是顶门开。锻炼无遗力,渊源有自来,平生解牛手,余刃独恢恢。 他在《书宛陵集后》又说: 突过元和作,巍然独主盟,诸家义皆堕,此老话方行。赵璧连城价,隋珠照乘明,粗能窥梗概,亦足慰平生。 陆游认为尧臣是李、杜而后的第一位作家,所谓“突过元和作”者,其意在此。一部《剑南诗稿》中,陆游自称“学宛陵先生体”、“效宛陵先生体”者共八处,他对于尧臣的推崇,决定不是偶然的。南宋后期的诗人刘克庄,在《后村诗话》里,称尧臣为宋诗“开山祖师”,对于他的作品所起影响的巨大,提得非常鲜明。 但是元明而后,文学批评家对于尧臣的作品,很少这样的肯定。诗人中学宋诗的本来不多,即是推崇宋诗的,一般都推崇苏轼、黄庭坚,或杨万里、陆游,重视王安石的为数已经寥寥,更少有重视尧臣的。直到清末,因为宋诗运动的出现,这才引起对于尧臣的重视,开始出现学习尧臣的专家,不过对于尧臣在诗人中的位置,究竟还没有放平,他还没有得到应有的地位。 尧臣在宋代获得那样崇高的位置,为什么后人对他的作品认识不足呢?无疑地,这是由于对他的了解不够。尧臣的诗和他的时代是紧密结合的,同时也深刻地反映他自己的身世。无论北宋或南宋,他的同时人或和他的时代相去不甚辽远的人都相当地了解他的时代或身世,因此对于和时代紧密结合或能深刻反映身世的作品,当然容易了解,也能做出正确的估计。反过来,不能了解他的时代和身世的人,怎样能理解他的作品,又怎样能做出正确的估计呢?对于作家的理解,有时受到现实的限制,并不是一件完全意外的事。 关于尧臣的家世,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可能是宣城《梅氏家谱》。尧臣的父亲梅让,叔父梅询,兄弟二人,见《欧阳文忠公文集》,可是《家谱》指出梅让兄弟三人,让、询、谊。是不是有这一位梅谊呢?从尧臣的诗中看,《宛陵文集》卷二有《季父知并州》一首,卷六《会胜院沃州亭》言“当年吾叔读书处,夜夜湿萤来复去”。卷二十三《寄怀刘使君》言“昔年从仲父,三年在河内”。所谓“仲父”,所谓“吾叔”,所谓“季父”,其实都指梅询一人。梅询既以一身兼仲、叔、季之称,那么是不是另外还有一位三叔梅谊,是未易解者一。尧臣在时,人称“梅二”,见张世南《游宦纪闻》引蔡忠惠帖,又称“梅二十五”,见刘敞《公是集》卷二十五《同梅二十五饮永叔家观所抄集近事》。可是《家谱》称尧臣行三十二,是未易解者二。《宛陵文集》卷四有《寄公异弟》一首,诗言“池塘去后春,一日生绿草,无由梦惠连,诗句何能好”。用谢惠连典,公异为弟无疑。刘敞《公是集》卷八有《圣俞受诏行田是时圣俞葬其弟公异未毕而去》一首,可为佐证。考之《家谱》,梅询次子宝臣、字公异,生于端拱己丑(989),死于祥符二年(1009),是公异为尧臣之兄,死时尧臣年八岁,《家谱》如可信,则《宛陵文集》、《公是集》皆不足信,是未易解者三。尧臣五十八岁得幼子,小字龟儿,欧阳修作《洗儿歌》贺之,见《欧阳文忠公文集》卷七,题嘉祐三年(1058),尧臣答诗,见《宛陵文集》卷五十九,自言“我惭暮年又举息,不可不令朋友知,开封大尹怜最厚,持酒作歌来庆之”。是年尧臣年五十八岁,欧阳修以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与尧臣诗皆合。二年以后,尧臣死,欧阳修作《梅圣俞墓志铭》言尧臣有子五人,“曰增、曰墀、曰坰、曰龟儿,一早卒”。龟儿止称小字,以年仅三岁,尚未命名之故。乃以《家谱》考之,尧臣幼子曰坦,“小字龟儿,生于皇祐二年(1050)”。《家谱》如可信,则《宛陵文集》、《欧阳文忠公文集》皆不足信。《家谱》又言龟儿生时,“欧阳文忠公修、范文正公仲淹、富郑公弼皆作洗儿诗以贺,圣俞公亦次韵焉”。富弼集未见,范仲淹死于皇祐四年(1052),在龟儿出生以前六年,范集无洗儿诗,《家谱》所记殆不足信,是未易解者四。大致《家谱》的写定,远在尧臣下世以后,关于尧臣的记载,有时出于展转传述,所以不尽可据。 是不是可以相信《宋史·梅尧臣传》的记载呢?《宋史》本传的撰述,虽然出于元人,但是因为作者主要根据欧阳修《梅圣俞墓志铭》,欧阳修是尧臣同时人,交游三十年,是比较亲切的朋友,应当是可信的。可是欧阳修有他自己的一套认识,他有他的处世的规律,因此也就必然把他认为可写的写出来,不可写或不必写的就不写。关于梅尧臣的生活,倘使都得通过欧阳修的叙述,那时我们所见到的,必然是不全面的,因而也就不一定是正确的。 要了解尧臣,首先必须了解他的父亲梅让。梅让的弟弟梅询,二十六岁考取进士,一直做到翰林侍读学士,虽然当时有人认为他是躁进,给他以一定的压抑,总算是一位名人了,可是梅让始终甘心在乡间务农,没有产生向上爬的动机。在宋代那个恩荫制度盛行的时代,一人做官,荣及门族,梅让的为人应当算是难能可贵了。欧阳修在《太子中舍梅君墓志铭》里说起:“其弟后贵显,必欲官之,君坚不肯,乃奏任君大理评事,致仕于家”,这就指出梅让是如何始终拒绝做官。他活到九十一岁,但是没有做过官,太子中舍只是一条虚衔。从尧臣的诗里看,这一家人的生活始终是朴素的,没有脱离泥土的气息。这样就为尧臣的同情人民,站在人民的立场,做出可以理解的说明。在我们读到《宛陵文集》里《田家》、《陶者》、《田家语》、《汝坟》、《岸贫》、《小村》、《淘渠》、《和孙端叟寺丞农具十五首》、《和孙端叟蚕具十五首》等诗,都仿佛看到一位同情人民的诗人。当然,这不是说尧臣不是官而是一位普通的劳动者,因为这样说不符合于事实,但是尧臣确实不是一位高高在上,或是骑在人民头上的,而是接近人民的官,能和人民密切联系的官。 其次欧阳修在尧臣墓志铭里,始终不曾提出尧臣应进士举不第的事。宋代出身,有科举和恩荫两途,但是一般读书人都重视科举,在政治制度上有时更突出这一点,对于科举出身的职官,有意识地加以表扬。尧臣十二三岁以后跟随叔叔在官,以后由恩荫历任主簿、县令,但是他并不甘心于恩荫,甚至不止一次,离开官职,到东京去应考,可是没有录取,这就成为他终身的创伤。《宛陵文集》卷三《西宫怨》一首,实际上是他下第以后的创作。他说“汉宫中选时,天下谁为校,宠至莫言非,恩移难恃貌”。在这里,他正抒写了一位下第举子的心情。集中凡是送人下第的诗,都写出同样的怨愤。《宛陵文集》卷十六《许生南归》就是这样的一首诗。他说:“大盘小盘堆明珠,海估眩目迷精粗,斗量入贡由掇拾,未必一一疵颣无。不贡亦自有光价,此等固知鱼目殊,许生怀文颇所似,暂抑安用频增吁。”这里他说的是许生,但是何尝不是说的自己。所不同的是这首诗作于皇祐四年(1052),在他赐同进士出身以后一年,多少已经感到一些慰藉,所以有最后一句。杜甫二十四岁应进士举落第,后来在《壮游》诗说起:“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陆游三十岁赴临安殿试落第,在《和陈鲁山十诗》中说起:“言语日益工,风节顾弗竞,杞柳为桮棬,此岂真物性。病夫背俗驰,梁甫时一咏,奈何七尺躯,贵贱视赵孟。”从杜甫、梅尧臣、陆游这三位诗人看,一第的得失,岂足为他们重轻,但是这样的打击,恰恰落到他们的心坎,是沉重的。诗人从亲身的感受,体验到统治者的腐朽和制度的失当。他们往往用郑重的辞句传达沉郁的心情。对于杜甫、陆游和尧臣应试下第的经过,为加强我们对于他们创作的理解,是不容不知的,可是我们对于尧臣的下第,偏偏不很清楚。 当时国家大事对于尧臣的创作起了重大影响的是北宋和西夏的战争。现代的陕北榆林、横山一带,在唐末时代,由党项族在这里定居,他们的首领拓跋思恭在黄巢起义部队进占长安的当中,和唐王朝勾结,官拜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夏国公,赐姓李。姓李也好,姓拓跋也好,实际上他在陕北长城线上,树立自己的地盘。这个情形,通过五代,直到宋初,没有太大的变化。宋太宗时,思恭的后代出现了一位拓跋继迁,他利用契丹王朝和宋王朝的矛盾,有时进攻,有时求和,抓住一切可能抓到的机会,终于割据银、夏、绥、宥、静五州,再向西扩展,拿下灵州,截断宋王朝和河西走廊的通道,建立自己的独立王国。天圣九年(1031),尧臣进行创作活动的那一年,继迁的孙子拓跋元昊继立,宋王朝和西夏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宝元元年(1038),元昊称帝,他一边向宋王朝称臣,请求册封,一边要求割地,希望把西北一带,连带在那里定居的汉人,放在他的统治之下。尧臣这时已经做过三任主簿、一任知县,小官僚的枯燥生活久已使他感到厌倦,想起早日还乡了,可是国家的地位,除了经常地在北边受到契丹的威胁以外,现在西边又添上一重西夏的威胁,他感到首先必须把自己的思想武装起来,他的注《孙子》是从这个时期开始的。宝元二年(1039),西边的战事爆发了。腐朽的王朝,经不起几个回合,大将刘平、石元孙都被敌人俘掳,参知政事宋庠甚至请求严守潼关,准备放弃陕西的大片地区。这个时候,尧臣的朋友尹洙从军了,尧臣也跃跃欲动,进呈《孙子注》,自己在诗中说:“信有一日长,可压千载魂。”(《依韵和李君读余注孙子》)可是他的地位止是襄城县知县,没有获得重用。甚至在他的旧友范仲淹出任经略安抚副使,担负起西边重任的时候,他还没有得到重视,只能从《桓妒妻》一首诗中,抒写自己的愤慨。庆历元年(1041),尧臣奉命赴湖州监税任,欧阳修、陆经二人为他饯行,尧臣在《醉中留别永叔子履》诗中说:“六街禁夜犹未去,童仆窃讶吾侪痴,谈兵究弊又何益,万口不谓儒者知。酒酣耳热试发泄,二子尚乃惊我为,露才扬己古来恶,卷舌噤口南方驰。”欧阳修是十分同情尧臣的,他在这时所作的《圣俞会饮》说:“诗工镵刻露天骨,将论纵横轻玉钤,遗篇最爱孙武说,往往曹杜遭夷芟。关西幕府不能辟,陇山败将死可惭,嗟余身贱不敢荐,四十白发犹青衫。”看来欧阳修对于尧臣的推荐,没有得到当时的重视,所以他在《答陕西安抚使范龙图辞辟命书》也曾提出:“今奇怪豪隽之士,往往蒙见收择,顾用之何如尔。然尚虑山林草莽,有挺特知义,慷慨自重之士,未得出于门下也,宜少思焉。”尧臣抱着亲临前敌、为国效命的志愿,但是始终没有机会实现。是不是他有什么个人企图呢?不是的,在西夏和宋王朝作战的当中,虽然从资源和人力方面讲,宋王朝占有无可比拟的优势,但是西夏兵马慓悍,而宋王朝的政治、军事十分腐朽,因此西夏常取攻势,宋王朝常取守势,在那个时期中,宋王朝的统治者是没有任何雄心的。尧臣的勇于请缨,主要地还是由于他对于国家的热爱,同时也由于看到将士的大量死亡,急于找出一些解救的办法。皇祐四年(1052),蔡襄给他看到一些古代弩箭的机括,他在那首《蔡君谟示古大弩牙》诗里就说:“愿侯拟之起新法,勿使边兵死似麻。”这正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封建王朝统治阶级的内部,是不断地进行着或大或小的斗争的。尧臣的一生经过了三次比较大的政治斗争,他始终站在他认为正当的方面,立场坚定,爱憎分明。第一次的斗争在景祐三年(1036),那时以范仲淹为首,他和一批新进的官吏向着丞相吕夷简进攻,认为夷简用人处处徇私。仲淹指出人事调动必须按照一定的规律,不能由丞相擅权。吕夷简在反扑中,说出仲淹迂阔好进,有名无实,荐引朋党,离间君臣。在夷简的坚持之下,宋仁宗也认为群臣结党,威胁整个的统治机构,随即撤除仲淹权知开封府的职务,出知饶州。仲淹一去,他的朋友欧阳修、尹洙、余靖也相继罢斥。尧臣认为正义在仲淹的一面,他写了《彼吟》、《巧妇》、《闻欧阳永叔谪夷陵》、《闻尹师鲁谪富水》、《寄饶州范待制》等篇。最辛辣的是他的一篇《猛虎行》。诗中提出猛虎的威风:“不贪犬与豕,不窥藩与墙,当途食人肉,所获乃堂堂。食人既我分,安得为不祥,麋鹿岂非命,其类宁不伤。”这一套吃人的逻辑,对于当权的吕夷简,进行了刻骨的鞭挞。第二次的斗争在庆历四年(1044),那时旧派的吕夷简已经下台,范仲淹为参知政事,韩琦、富弼为枢密副使,蔡襄、余靖、欧阳修等为谏官,其上又有声望素著的枢密使杜衍同情他们,支持他们。新派抬头,旧派当然不甘心失败,他们终于找到杜衍的女婿监进奏院苏舜钦的一次行为失检,进行反击。舜钦出卖了进奏院的一些旧档废纸,在照例祭神以后,准备酒席,宴会宾客。在封建社会,这止是一件寻常的风流罪过,可是一到旧派手里,他们小题大做,认为这是监守自盗。经过严劾以后,舜钦自承盗卖,得到革职的处分,凡是参加这次宴会的,一律贬黜,没有例外。杜衍看到这个情况,不安于位,自请下台,范仲淹、富弼也纷纷离开汴京,果然不出旧派的御史中丞王拱辰所料,真真做到一网打尽。尧臣认为正义在舜钦的一面,他写出《古剑篇送蔡君谟自谏省出守福唐》、《杂兴》、《送逐客王胜之不及遂至屠儿原》、《送周仲章太博之巨野》、《读后汉书列传》、《送苏子美》等篇。第三次的斗争在皇祐三年(1051),那一年殿中侍御史里行唐介对于丞相文彦博提出弹劾,激怒宋仁宗,被斥为春州别驾。彦博是当时的一位名臣,可是因为他的提升,通过了张贵妃的汲引,为部分人士所不满。早在庆历七年(1047)的冬天,王则在贝州发动兵变,宋王朝出动大军前往镇压,一时还没有得手,参知政事文彦博得到内廷的消息,为了讨好仁宗,自请前往督师。到第二年春初,王则的兵变失败,彦博带着沾满血腥的两手还朝,由参知政事提升为同平章事,是当时丞相的位置了。尧臣对于血腥镇压的暴行,理解虽然不够深刻,但是对于彦博的结交宫闱,他是极端痛恶的。庆历八年的《宣麻》、《兵》,都是针对彦博而作的。因此三年以后,在唐介和彦博进行正面斗争的当中,尧臣更感到十分激动,他认为正义在唐介的一面,作了一首《书窜》。这首诗的战斗性,更是异常强烈。 除了这三次的斗争以外,附带地也可以提到尧臣和范仲淹中间的矛盾。他们是多年的朋友了,在仲淹和吕夷简斗争失败以后,尧臣显然地站在仲淹这一面,除了所作的若干诗篇以外,他还有一首《灵乌赋》。他说:“乌兮,事将兆而献忠,人反谓尔多凶。凶不本于尔,尔又安能凶。凶人自凶,尔告之凶,是以为凶。尔之不告兮凶岂能吉,告而先知兮谓凶从尔出。”他指出仲淹所受的委屈,这一件事大大地感动了仲淹,因此仲淹也作了一首《灵乌赋》,表示共同的感受。可是在仲淹出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的时候,两人之间的关系开始疏远了。及至西夏和宋王朝的战争告一段落,仲淹入京,由枢密副使进参知政事,他们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尧臣的《谕乌》、《灵乌后赋》,都对仲淹进行指责。实际上仲淹也确有可以指责之处,《宋史·范仲淹传》说他“日夜谋虑兴致太平,然更张无渐,规摹阔大,论者以为不可行”,也隐隐提出仲淹所以招致物议的所在。 在政治斗争中,尧臣的态度是鲜明的,他不但对于当时受到非议的吕夷简、王拱辰无所畏惧,同样地对于当时号称人望所归的文彦博、范仲淹也是同样地搏击。欧阳修对于尧臣的态度,始终是友好的,但是他的官大了,阅历也深了,因此感觉到有必要对尧臣的斗争态度,给以一定的掩护。他在《梅圣俞墓志铭》说:“圣俞为人,仁厚乐易,未尝忤于物,至其穷愁感愤,有所骂讥笑谑,一发于诗,然用以为欢而不怨怼,可谓君子者也。”这一段话恰恰抽去尧臣诗中的战斗性。我们能说他的作品止是“用以为欢而不怨怼”吗?当然不能的。欧阳修为了给尧臣打掩护,无意中却有损于尧臣的作品,使后人受到蒙蔽,不能认识尧臣作品的精神面貌。因此更加深了理解的困难。 要理解尧臣诗,必须理解他的身世和他的时代,这是前面已经说过的。认识了这一点,我们才可以理解尧臣论诗的主张。 本来,从唐代起,论诗就有两种坚决不同的主张。释皎然在《答权从事德舆书》中说要“关于诗而不关于事”;可是白居易在《答元九书》里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这两个主张是完全对立的。尧臣在河南县主簿任内的时候,在钱惟演的指导之下,没有和西昆派划清界限,可是他的诗清丽闲淡,也没有受到西昆派太多的感染。庆历五年(1045),尧臣四十四岁,他经历过三任主簿,两任县官,一任监税,看到宋王朝在对外作战中的腐朽,和基层官吏的横暴,这就鲜明地揭出他论诗的主张。他在《答裴送序意》中说:“我于诗言岂徒尔,因事激风成小篇,辞虽浅陋颇克苦,未到《二雅》安忍捐。安取唐季二三子,区区物象磨穷年。苦苦著书岂无意,贫希禄廪尘俗牵,书辞辩说多碌碌,吾敢虚语同后先。”他的态度是很鲜明的。作诗必须“因事”,而不能用“区区物象”,销磨自己的岁月。尽管在作诗的当中,他的风格和白居易没有多少相同之处,可是他的主张是和居易一致的,同样地提出《诗》三百篇的优良传统,作为学习的榜样。这一年他在仕途中不得意,到许州去担任签书判官,欧阳修也因为受到诬蔑,从汴京外放,出知滁州。庆历六年(1046),尧臣有《寄滁州欧阳永叔》诗。他说:“仲尼著《春秋》,贬骨常苦笞,后世各有史,善恶亦不遗。君能切体类,镜照嫫与施,直辞鬼胆惧,微文奸魄悲。不书儿女书,不作风月诗,唯存先王法,好丑无使疑。安求一时誉,当期千载知。”在这首诗里,他依然提出要发扬古代的优良传统,把诗作为政治斗争的武器,而不作为“区区物象”的画布。在襄城的时期,他的风格已经完成了,《田家语》、《汝坟贫女》都有卓著的成就,而庆历五年的《梦登河汉》,更是嘻笑怒骂,把对现实的批评和浪漫的夸张手法,结合一起,鞭挞所及,已隐隐接触到最高统治者。在许州的当中,他有《答韩三子华韩五持国韩六玉汝见赠述诗》一首。他又说:“圣人于诗言,曾不专其中,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自下而磨上,是之谓《国风》,《雅》章及《颂》篇,刺美亦道同,不独识鸟兽,而为文字工。屈原作《离骚》,自哀其志穷,愤世嫉邪意,寄在草木虫。迩来道颇丧,有作皆言空,烟云写形象,葩卉咏青红,人事极谀谄,引古称辨雄,经营唯切偶,荣利因被蒙。遂使世上人,只曰一艺充,以巧比戏弈,以声喻鸣桐。嗟嗟一何陋,甘用无言终。”他指出两种不同的主张,两种不同的诗歌,但是他的爱好是明显的,而他对于“烟云写形象,葩卉咏青红”那些作品的批判也是深刻的。尧臣有了坚定的主张,也找到了发展的道路。刘克庄说他是宋诗的“开山祖师”,他所开的山就是这样的一座山。 有人说尧臣论诗主张平淡,是不是有这一说呢?有的,但是我们要知道他是在什么情况之下提出这个说法,又是在什么心境之下提出的。本来尧臣在许州,已经是穷途末路,正如欧阳修这一年在《梅圣俞诗集序》中所说的“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郁其所畜,不得奋见于事业”。秋天以后,他道出颍州,那时晏殊正以工部尚书的身份出知颍州,他对于尧臣非常重视,尧臣多少也有一些知己之感。晏殊和尧臣论诗,很推重陶潜,但是不甚喜欢孟郊,又极力把尧臣推捧一番,指出他的作品,确实可以上比陶潜、韦应物。他说这是天下的公言,并不是他一人的私言。当然地,晏殊是一位老官僚,所说的不一定是由衷之言,可是尧臣为他所感动了,在《依韵和晏相公》中说:“微生守贱贫,文字出肝胆,一为清颍行,物象颇所览。泊舟寒潭阴,野兴入秋菼,因吟适情性,稍欲到平淡。”他所说的平淡,止是说他到了颍州,和晏殊接触以后的认识,但是他并不否认自己过去“文字出肝胆”的主张。他的穷途不免使他在说话中有些迁就,但是对于自己的诗歌,提法没有变更。还有一次是在嘉祐元年(1056),他由宣城回汴京的途中,读到邵必的诗以后。他说:“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譬身有两目,了然瞻视端。”这是说邵必的诗以平淡为宗,可是在他谈到自己,却说“既观坐长叹,复想李杜韩,愿执戈与戟,生死事将坛”(《读邵不疑学士卷杜挺之忽来因出示之且伏高致辄书一时之语以奉呈》)。他说邵必是平淡,但是自己所向往的是李、杜、韩,他的企图是手执长戈利戟,在斗争中决一番生死。世上有这样平淡的诗人吗?尧臣论诗,正面谈到平淡的地方,一共止有两处,没有第三处了。 我们可以看到,尧臣和白居易一样,都是强调诗的思想内容的。当然,他们所提出的思想内容和我们提出的思想内容,有不同的意义,不能等同起来。尽管尧臣的一生,和作《与元九书》时期的白居易一样,都是下层官吏,他们由于地位的关系,和一般人民比较容易取得联系,思想感情有一定的可以交流的成份,但是他们终究是统治阶级的成员,对于人民总还居于统治的地位。他们最多只是好心好意地希望人民生活得更好一些,也就是更服帖一些,归根到底,还是让统治阶级的地位可以坐得更安稳一些。白居易如此,梅尧臣如此,尧臣所重视的年青人王安石亦复如此。尧臣在《得王介甫常州书》里提到“傥如龚遂劝农桑,傥如黄霸致凤皇,来不来,亦莫爱嘉祥”,正流露了封建社会里一个所称为好的统治者的希望。 是不是尧臣也提到艺术创作的要求呢?他自己没有说起。欧阳修在《诗话》里曾说:“圣俞尝语余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梅、欧二人的关系,前后达三十年,这些话不知是尧臣那一年说的,因此也无从揣测说话时的心境。大体讲来,作为一位诗人,圣俞必然不会忽视艺术的要求,可是他正面提出的还是侧重思想内容的方面,因此在他思想中,两者位置的先后也就可想而知。他的作品如《腊日雪》、《鲁山山行》、《春日拜垅经田家》、《江上遇雷雨》、《重过瓜步山》、《金陵三首》、《秋日家居》、《东溪》、《答高判官和唐店夜饮》等,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也确实能体现他在艺术要求方面的主张。尤其可以注意的,在他的作品中,常常看到浪漫的手法。关于《梦登河汉》,前边已经说过,其他如《和江邻几学士画鬼拔河篇》,也有浓重的浪漫气息。 尧臣诗篇所以能具有强大的感染力,主要还是由于他有爽朗的人生态度。他在《依韵和达观禅师赠别》里说起:“平生少壮日,百事牵于情,今年辄五十,所向唯直诚,既不慕富贵,亦不防巧倾,宁为目前利,宁爱身后名!文史玩朝夕,操行蹈群英,下不以傲接,上不以意迎。众人欣立异,此心常自平,譬如先后花,结实秋共成。”有爽朗的人生态度,经过长期的艺术修养,看到艰危的国家形势,而自身又恰恰遭遇坎坷的政治生活,这一切都为尧臣创造了优良的条件,使他在诗歌创作上获得极大的成就。在这些上面,最主要的还是他的深厚的感情。他爱国家、爱人民,也同样地爱妻室儿女。杜甫的《月夜》、《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都透露出他对于家室的关怀,在这一点方面,尧臣经历了丧妻之悲,因此叙述得更深入,更沉痛。《悼亡三首》、《书哀》、《怀悲》、《椹涧昼梦》、《灵树铺夕梦》、《梦睹》、《悲书》、《麦门冬内子吴中手植》、《梨花忆》、《五月二十四日过高邮三沟》、《寄麦门冬于符公院》、《八月二十二日回过三沟》等篇,都充满了深沉的怀念。这并不是说尧臣没有一些“外遇”,他的《一日曲》、《花娘歌》,都做过充分的暴露,可是这并没有影响他对于妻室的热爱。对于子女他也有深厚的情怀;《悼子》、《戊子三月二十一日殇小女称称》固然深刻,可是《秀叔头虱》、《依韵答永叔洗儿歌》,也抒写了由衷的情感。 在介绍尧臣作品的时候,我们也得指出他的缺陷。在他的主张开始形成以后,为了贯彻创作的企图,他有时故意不忌俗恶,甚至破坏了诗的形象。在《扪虱得蚤》里,他说:“兹日颇所惬,扪虱反得蚤,去恶虽未殊,快意乃为好。物败谁可必,钝老而狡夭,穴蚁不啮人,其命常自保。”这首诗当然不是恶诗,但是可以写得更好一些。尧臣可能欣赏“去恶虽未殊,快意乃为好”两句,这便走上散文化的道路。他的《田家》、《陶者》,都写得非常好,但是在他写《倡妪叹》的“万钱买尔身,千钱买尔笑,老笑空媚人,笑死人不要”,《八月九日晨兴如厕有鸦啄蛆》的“吉凶非予闻,臭恶在尔躬,物灵必自洁,可以推始终”;都使人感到诗的形象的破坏。这都是“开山”工作中可能碰到的障碍。为了开辟新路,有时不能不斩荆披棘,跋履险阻,要求十全十美,必然不易打开新的途径,这是无可避免的现实。 现行的梅尧臣集,都出于宋绍兴本,称为《宛陵先生文集》,共六十卷。这个本子现在看不到了,流传下来的是翻刻的宋嘉定本,可是也只留存半部(卷十三——卷十八,卷三十七——卷六十)。明代有正统本,根据宋本刊刻,也是六十卷,可是和残宋本相比,在那三十卷之中,已经缺诗八十七首。正统本以后有翻刻的万历本,称为《宛陵先生集》。清代陆续出现的刻本,多根据万历本,一般人止知有《宛陵先生集》,对于《宛陵先生文集》的名称,反而感到有些生疏。及至《四部丛刊》影印《宛陵先生集》出,万历本获得广大流传,成为通行本。清初又出现宋荦本,因为基本上和正统本一致,可能是出于正统本。张元济在影印残宋本《宛陵先生文集》跋中,曾经指出正统、万历“二本殊无删削之迹,余又疑宋明之际,必更有一删订之本为其所自出,特亦不传于今日耳”。张说亦有所见,但是无法证明,很可能正统、万历二本,都是明代的所谓“书帕本”,是宣城地方官吏刊刻,作为官场中相互馈送的礼物,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当然不免产生一些可以避免的差错。宋荦本做过一些校刻的工作,因此得到部分读者的拥护,但是当时校刻的企图,止是把旧本所用的通行字,改为科场中的正体字,指不出校刊的根据。本书在选注时,以残宋本和万历本作为底本,以宋荦本或他本参校。 在北宋时代,梅尧臣的作品有谢景初所收的十卷本,欧阳修所选的十五卷本,和《梅圣俞墓志铭》所说的四十卷本。南宋时陆游《渭南文集》指出有《梅圣俞别集》,陈振孙《书录解题》又言有外集十卷。这些本子完全失传了。今流行的止有六十卷本,尽管自明以后,篇幅有所散佚,但是还是六十卷,从宋本到今日的通行本,实际上是一线相传,保留着南宋以来的面目,这是一件好事。可是因为全书既非分体,又不是完整的编年,无论从学习创作或探讨作品方面讲,都给读者以不少的困难。梅尧臣诗的不易理解,这也是原因之一。大体讲来,全集六十卷是按照两条线编年的。从第一卷到第二十三卷是第一条线,所收作品自天圣九年(1031)起,至嘉祐五年(1060)止;从第二十四卷至第五十九卷是第二条线,所收作品自庆历五年(1045)起,至嘉祐三年(1058)止。第六十卷专收部分赋及散文,作为一条边线,不在两条线之列。第一条线较长,前后三十年;第二条线较短,前后止有十四年,但是中间都不是前后一贯,而是断断续续,平行前进的;有时还不免有插花的地方,前后倒置。这里必须经过一番据事定点,由点及面的工作。本书在每篇以后,都指出创作的年代。待全集整理完毕以后,希望能有机会加以仔细的说明。 近人对于梅尧臣诗最有研究的是夏敬观,字剑丞,新建人。他自己曾说:“我生平于宋代的诗,最崇拜的是梅尧臣,他的诗,我研究的工夫为日最久,致力最深。”这是一位学者应有的自负。他有选注《梅尧臣诗》,已刊;又有《梅宛陵集校注》,未成书,自言“于全集之当校注者,殆十得六七,精力衰朽,不得蒇功”。本书采用夏说较多,整理全集时,必当将夏说一一列举,庶几不没前人的苦心。 自己的政治水平和业务水平都很不够,也正因为如此,在进行工作中,不得不逐步摸索,探讨前进。第一步先对全集,进行编年,对于尧臣作品发展的全貌,获取一些初步的认识。第二步探求尧臣的时代和他生活的道路,写成《梅尧臣传》。第三步选注本书,借此征求各方的指示和帮助。最后整理全集,希望写出《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在夏先生没有完成的基础上,开展进一步的工作。本书的错误和缺点,一定有很多自己没有看清,因而没有订正的,希望同志们详细指示,给我一个修订的机会,同时也希望同志们对于全集的整理,提出宝贵的意见。 在工作当中,先后获得吕贞白、冒效鲁、梅运生、江士凡、顾易生等诸位同志的帮助较多,借此志谢。 1964年3月 朱东润 [book_title]梅尧臣诗选 一 田家四时 昨夜春雷作,荷锄理南陂,杏花将及候,农事不可迟。蚕女亦自念,牧童仍我随,田中逢老父,荷杖独熙熙[1]。 草木绕篱盛,田园向郭斜,去锄南山豆,归灌东园瓜。白水照茅屋,清风生稻花,前陂日已晚,聒聒竞鸣蛙。 荒村人自乐,颇足平生心,朝饭露葵熟[2],夜舂云谷深。采山持野斧,射鸟入烟林,谁见秋成事[3],愁蝉复怨砧[4]。 今朝田事毕,野老立门前,拊颈望飞鸟[5],负暄话馀年[6]。自从备丁壮[7],及此常苦煎,卒岁岂堪念[8],鹑衣着更穿[9]。 宋仁宗天圣九年(1031)尧臣年三十岁,官河南县主簿,作此诗。在这一年,尧臣诗的风格,虽然还没有完成,但是从这四首诗里已经看到他同情人民的特点。四诗分咏春夏秋冬,最后一首点出农民长年辛劳,无以卒岁的苦痛。 * * * [1] 熙熙:和乐之意。《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广哉熙熙乎。”注:“熙熙,和乐声。” [2] 露葵:露中的葵实。宋玉《讽赋》:“为臣烹露葵之羹。” [3] 秋成:秋收。 [4] 愁蝉:宋荦本作“复蝉”。砧:捣衣石。古代妇女每于秋夜捣衣。沈佺期《独不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杜甫《秋兴》:“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5] 拊颈:同抚颈。 [6] 暄:温暖。《列子》:“宋田父自曝于日,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 [7] 丁壮:可供力役之男子。《史记·项羽本纪》:“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 [8] 卒岁:终岁。《诗·豳风·七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郑笺:“卒,终也。” [9] 鹑衣:鹑尾秃,若衣之短结,故敝衣曰鹑衣。《荀子·大略》:“子贡贫,衣若县鹑。”权德舆诗:“严霜被鹑衣,不知狐白温。”穿:残破。 依韵和子聪夜雨[1] 窗灯光更迥[2],宿雾晦层檐,寒气微生席,轻风欲度帘。湿萤依草没,暗溜想池添,况值相如渴[3],无嫌鲁酒甜[4]。 天圣九年诗。方回《瀛奎律髓》评:“此圣俞西京诗,妙年细密,初学者不可不知。” * * * [1] 子聪:即杨子聪,名愈,时为河南府户曹参军。欧阳修《欧阳文忠公文集》卷五十一《七交·杨户曹》“子聪江山禀,弱岁擅奇誉”,指此。 [2] 窗灯:宋荦本作“窗头”。 [3] 相如渴:司马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病”,见《汉书·司马相如传》。 [4] 鲁酒:《庄子·胠箧》:“鲁酒薄而邯郸围。”集释:“楚宣王朝诸侯,鲁恭公后至,而酒薄,宣王怒,欲辱之,恭公不受命。宣王怒,乃发兵与齐攻鲁。梁惠王常欲击赵而畏楚救,楚以鲁为事,故梁得围邯郸。”许慎注:“《淮南》云:‘楚会诸侯,鲁、赵俱献酒于楚王,鲁酒薄而赵酒厚。楚之主酒吏求酒于赵,赵不与,吏怒,乃以赵厚酒易鲁薄酒,奏之。楚王以赵酒薄,遂围邯郸也。’” 寄河阳签判富彦国[1] 籍籍名方远,人知第一流,翻同贵公子,来事外诸侯。地险长河急,天高画角秋[2],仲宣应自乐[3],宁复赋登楼。 天圣九年诗。是秋,尧臣自河南县主簿调河阳县主簿,将行,先以诗寄富弼。 * * * [1] 河阳:宋时有河阳三城节度使,治河阳县,今河南孟县地。签判:签书判官厅公事之简称,宋时幕职官。富彦国:名弼,河南人。天圣九年,李迪自知河南府调河阳三城节度使,辟富弼签书河阳节度判官事,见苏轼《富郑公神道碑》。弼后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封郑国公。 [2] 画角:古代军中乐器,长五尺,形如竹筒,本细末大,或以竹木,或以皮革为之,画蛟龙,故称画角。 [3] 仲宣:王粲,字仲宣,山阳高平人。后汉献帝初平三年(192)长安大乱,粲避难南奔,依荆州牧刘表,有《登楼赋》。表卒,复依曹操,为丞相掾,赐爵关内侯,拜侍中。建安二十年(215)操西征张鲁,粲作《从军诗》五首,首章言:“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所从神且武,焉得久劳师?” 黄河 积石导渊源[1],沄沄泻昆阆[2],龙门自吞险[3],鲸海终涵量[4]。怒洑生万涡[5],惊流非一状,浅深殊可测,激射无时壮[6]。常苦事堤防,何曾息波浪,川气迷远山,沙痕落秋涨。槎沫夜浮光[7],舟人朝发唱,洪梁画鹢连[8],古戍苍崖向。浴鸟不知清,夕阳空在望,谁当大雪天[9],走马坚冰上。 天圣九年,尧臣在河阳县主簿任内作此诗。尧臣诗世多言其细润工密,方回言其圆熟,近人始知其同情人民,强调斗争,但是如这首诗的浑涵壮丽,还没有得到认识。集中同样的诗亦不多见。 * * * [1] 积石:山名,在甘肃临夏县西北。《书·禹贡》“道河积石”,指此。道,同导。 [2] 沄沄:沸流也。《楚辞·九思·哀岁》:“流水兮沄沄。”昆阆:昆仑山及阆风山,相传为神仙所居。《楚辞·离骚》:“登阆风而马。”王逸注:“阆风,山名,在昆仑之上。” [3] 龙门:山名,在山西河津,陕西韩城之间。《禹贡》言导河“至于龙门”,指此。 [4] 鲸海:犹言大海。杜甫《短歌行赠王郎司直》:“鲸鱼跋浪沧溟开。” [5] 洑:回流。 [6] “浅深殊可测”二句:用节略法,犹言浅深殊不可测,激射无时不壮。 [7] 槎沫:舟前水花。 [8] 洪梁画鹢连:洪梁犹言河桥。杜预造河桥于富平津,在今河南孟县内。画鹢指船,船首画鹢鸟,故称画鹢。全句言连船为浮桥跨黄河上。 [9] 谁当:何当,又作合当。 梅花 似畏群芳妒,先春发故林,曾无莺蝶恋,空被雪霜侵。不道东风远,应悲上苑深[1],南枝已零落,羌笛寄馀音[2]。 天圣九年诗。纪昀评为“便有情韵”。 * * * [1] 上苑:即上林苑,后汉时上林苑在今河南洛阳东。 [2] “南枝已零落”二句:古乐府横吹曲有《梅花落》十三首,见《乐府诗集》。横吹用笛,亦称横笛。马融《长笛赋》言“近世双笛从羌起”,故又称羌笛。 依韵和载阳登广福寺阁[1] 过闻联骑出,登览思逾清,晓涨林烟重,春归野水平。始看仙杏发,已爱夹衣轻,谁见吟馀处,残阳上古城。 天圣十年(1032)十一月改元,史称明道元年,尧臣三十一岁作。时在河阳县主簿任内,常因事往来河南、河阳间。 * * * [1] 载阳:钱暄字载阳,临安人,官至宝文阁待制。父钱惟演,时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河南府兼西京留守。广福寺,在河南县,今河南洛阳市境内。 依韵和欧阳永叔同游近郊[1] 洛水桥边春已回,柳条葱蒨眼初开[2],无人拾翠过幽渚[3],有客寻芳上古台。林邃珍禽时一啭,酒酣红日未西颓,知君最是怜风物,更约偷闲取次来[4]。 明道元年诗。 * * * [1] 欧阳永叔:欧阳修字永叔,庐陵人,官至参知政事,封兖国公。天圣八年五月充西京留守推官,九年三月至西京。 [2] 葱蒨(qiàn欠):新绿之色。江淹《拟颜延之侍宴诗》:“青林结冥蒙,丹被葱蒨。”眼初开:眼指柳芽,李商隐《二月二日》:“花须柳眼各无赖。” [3] 拾翠:杜甫《秋兴》:“佳人拾翠春相问。” [4] 取次:犹言次第。 依韵和永叔同游上林院后亭见樱桃花悉已披谢[1] 去年君到见春迟[2],今日寻芳是夙期,只道朱樱才弄蕊,及来幽圃已残枝。飘英尚有游蜂恋,著子唯应谷鸟知,把酒聊能慰馀景,乘欢不厌夕阳时。 明道元年诗。 * * * [1] 上林院:夏敬观云:“《河南府志》:‘上林苑在府城外,汉置。’此云上林院,当是汉苑旧址,至宋乃为寺院也。” [2] 去年:《欧阳修年谱》:“天圣九年三月,公至西京。” 游园晚归马上希深命赋[1] 兴尽夕阳天,言归跃杏鞯[2],新阴六街树,远目万家烟。歌咽楼千尺,吟馀月一弦,花间有游妓,醉去堕金钿[3]。 明道元年诗。 * * * [1] 希深:谢绛字希深,富阳人,官至知制诰、判吏部太常礼院,时为河南府通判。尧臣初娶谢氏,谢绛之妹。 [2] 杏鞯:钱惟演诗:“歌翻南国桃根曲,马过章台杏叶鞯。” [3] 金钿:妇人首饰嵌金花者。徐陵《玉台新咏序》:“反插金钿,横抽宝树。” 留守相公新创双桂楼[1] 藻栋起霄间[2],芳条俯可攀,晚云谈次改,高鸟坐中还。日映城边树,虹明雨外山,唯应谢池月[3],来照衮衣闲[4]。 明道元年诗。 * * * [1] 留守相公:指钱惟演,字希圣,临安人,时以同平章事判河南府兼西京留守,故有此称。双桂楼:邵伯温《河南邵氏闻见录》卷二记惟演“因府第起双桂楼。西城建阁临圜驿,命永叔、师鲁作记。” [2] 藻栋:屋之中梁为栋,其上画有文藻者为藻栋。 [3] 谢池:南朝宋诗人谢灵运在永嘉郡,有池上楼,有《登池上楼》诗。 [4] 衮衣:《诗·豳风·九罭》:“我觏之子,衮衣绣裳。”毛传:“所以见周公也;衮衣,卷龙也。”郑笺:“王迎周公,当以上公之服往见之。” 和永叔柘枝歌留守相公南庄按舞[1] 渔阳三叠音隆隆[2],红蕖乱坼当秋风[3],披香拥雾出妖嫮[4],妩眉壮发翩惊鸿。锵锵杂珮离芳渚[5],珠帽红靴振金缕[6],相迎垂手势如倾[7],障袂倚歌词欲吐[8]。最怜应节乍低昂,便转疾徐皆可睹[9],飘扬初认雪回风,踯躅还看茧萦绪。小小宁闻怨曲长,盈盈自解依俦侣。艺奇体妙按者谁,金貂大尹宴清池[10],绮茵绣幄粲辉映,玳簪珠履何委蛇[11]。是时郊原新退暑,天清气爽过林墅[12],淮王载酒昔尝闻[13],谢公携妓那能数[14]。始知事简乐民和,不厌来观柘枝舞。 明道元年诗。 * * * [1] 柘枝歌:郭茂倩《乐府诗集》:“《乐府杂录》曰:‘健舞曲有柘枝,软舞曲有屈柘。’《乐苑》曰:‘羽调有柘枝曲,商调曲有屈柘枝。此舞因曲为名,用二女童,帽施金铃,抃转有声,其来也于二莲花中藏,花坼而后见,对舞相占,实舞中雅妙者也。’一说曰:‘柘枝本拓技舞也,其后字讹为柘枝。’沈亚之赋云:‘昔神祖之克戎,宾杂舞以混会,柘枝信其多妍,命佳人以继态。’然则似是戎夷之舞。按今舞人衣冠类蛮服,疑出南蛮诸国也。” [2] 渔阳:鼓曲有《渔阳参挝》。 [3] 红蕖:犹言红荷,荷一名芙蕖。 [4] 妖嫮(hù户):美女。 [5] 锵锵:铃声。 [6] 金缕:金缕衣。 [7] 垂手:舞姿。《乐府解题》:“大垂手言舞而垂其手,又有小垂手及独垂手也。” [8] 袂(mèi昧):衣袖。 [9] 便转:旋转。 [10] 金貂大尹:指钱惟演。宋时京师首长称开封尹,惟演兼西京留守,故亦称尹。汉时贵官冠上插貂,用黄金为竿,侍中插左,常侍插右。 [11] 委蛇(yí移):从容自得之貌。 [12] 墅(shù庶):别墅,住宅外的建筑,用为休息之所。 [13] 淮王:王维《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诗:“杨子谈经处,淮王载酒过。” [14] 谢公携妓:谢安栖迟东山,放情丘壑,每出游赏,必以妓女自从,见《晋书》。 希深惠书言与师鲁永叔子聪几道游嵩因诵而韵之[1] 闻君奉宸诏,瑞祝款灵岫[2],山水聊得游,志愿庶可就。岂无朋从俱,况此一二秀,方蕲建春陌[3],十刻残昼漏[4]。初经缑氏岭[5],古柏尚郁茂,却过辕关[6],巨石相撑斗。夕斋礼神祠,法衮被藻绣[7],毕事登山椒[8],常服更短后[9],从者十数人,轻赍不为陋。是时天清阴,力气勇奔骤,云岩杳亏蔽,花草藏涧窦。傍林有珍禽,惊聒若避彀,盘石暂憩休,泓泉助吞漱。上窥玉女窗,崭绝非可构,下玩捣衣砧,焜耀金纹透[10]。尹子体雄恔[11],攀援愈习狃[12],欧阳称壮龄[13],疲软屡颠踣[14],竞欢相扶持,芒恣践蹂[15]。八仙存故坛,三醉孰云谬[16]。鄙哉封禅碑[17],数子昔镌镂,偶志一时事,曷虞来者诟。绝顶瞰诸峰,隘然轻宇宙,遥思谢尘烦,欲知群鸟兽[18]。韩公传石室,闻之固已旧,当时兴稍衰,不暇苦寻究[19]。东崖暗壑中,释子持经咒,于今二十年,饮食同猿狖[20]。君子聆法音,充尔溢肤腠,尝期蹑屐过,吾侪色先愀〔原注:叶韵〕[21],遂乖真谛言,兹亦甘自咎。中顶会几望[22],凉蟾皓如昼[23],纷纷坐谈谑,草草具觞豆。清露湿巾裳,谁人苦羸瘦,便即忘形骸,胡为恋缨绶。或疑桂宫近[24],斯语岂狂瞀[25]。归来游少室[26],崷崪殊引脰[27],石室迢递过,探访仍邂逅。扪萝上岑邃,仙屋何广袤,乳水出其间,涓涓自成溜[28]。凡骨此熏蒸,灵真安可觏[29]。霞壁几千寻,四字侔篆籀[30],咸意苔藓文,诚为造化授,标之神清洞,民俗未尝遘。忽觉风雨冥,无能久瞻扣,匆匆遂宵征,胜事皆可复。俚歌纵喧哗,怪说多糅[31],凌晨关塞阳,追赏颜匪厚,穷极四百里,宁惮疲左右。昨朝书报予,闻甚醉醇酎[32],所嗟游远方[33],心焉倍如疚。 明道元年诗。在这首诗中,尧臣运用谢绛来书的叙述,遂成大篇,酣畅淋漓,穷形尽致。谢绛得诗后,复书云:“忽得五百言诗,自始及末,诵次游观之美,如指诸掌,而又语重韵险,亡有一字近浮靡而涉缪异,则知足下于雅颂为深。刘宾客有言:‘人之神妙,其在于诗。’以明诗之难能,于文笔百倍矣。今足下以文示人为略,以诗晓人为精,吾徒将不足游其藩,况敢与奥阼也?叹感叹感。”谢绛两书皆见《欧阳文忠公文集》附录。 * * * [1] 师鲁:尹洙字师鲁,河南人,官至起居舍人,时为山南东道节度掌书记。几道:王复字几道,河南人,秀才,后为隰州判官。 [2] “闻君奉宸诏”二句:谢绛《游嵩山寄梅殿丞书》:“近有使者东来,付仆诏书,并御祝封香,遣告嵩岳,合用读祝、捧币二员,府以欧阳永叔、杨子聪分摄,会尹师鲁、王几道至自缑氏。”宸诏指诏书;款,祷辞;灵岫,指嵩岳。款灵岫,万历本、宋荦本皆作“疑灵岫”,欧集附录作“款灵岫”。 [3] 蕲:同期。建春陌:宋时西京城东三门,中曰罗门,南曰建春,北曰上东,见《宋史·地理志》。 [4] 十刻残昼漏:谢书云:“昼漏未尽十刻,出建春门。” [5] 缑(ɡōu钩)氏岭:在河南偃师南四十里。 [6] (huán环)辕关:在偃师东南。 [7] 法衮被藻绣:法褒指岳神所被的衮龙服。藻绣,神服的刺绣。 [8] 山椒:山顶曰椒。 [9] 短后:短后衣,武士的服饰。 [10] “上窥玉女窗”四句:玉女窗捣衣石,皆嵩山名胜。谢书云:“窥玉女窗、捣衣石,石诚异,窗则亡有。”崭(zhǎn斩):高峻貌。焜耀:光辉。 [11] 体雄恔:宋荦本及欧集附录皆作“体雄恢”。雄恔,雄快。 [12] 愈习狃:宋荦本及欧集附录皆作“逾习狃”。狃,熟习。 [13] 欧阳称壮龄:是岁欧阳修年二十六岁,人生三十曰壮。 [14] 踣(bó勃):扑倒。 [15] 芒(juē撅):草鞋。 [16] “八仙存故坛”二句:谢书云:“至八仙坛,憩三醉石”,皆登山时所经之地。 [17] 封禅碑:宋荦本作“封祝碑”,欧集附录作“封祀碑”。封禅碑,谢书云:“武后封祀碑故存,自号大周,当时名贤皆镌姓名于碑阴,不虞后代之讥其不典也。” [18] 群鸟兽:《论语·微子》:“鸟兽不可与同群。”此倒用其意。 [19] “韩公传石室”四句:谢书云:“又寻韩文公所谓石室者,因诣,尽东峰顶。”《云麓漫钞》记韩愈题词:“元和四年三月二十六日余与著作郎樊宗师、处士卢仝,自洛中至少室,谒李征君渤。樊次玉川疾作,归。明日与李、卢自少室而东,上太室、中峰,宿封禅台,下石室,遂自龙川寺钓龙潭水,遇雷。明日观启母石,入天封观。闰四月三日韩愈题。” [20] 狖(yòu右):长尾猿。 [21] “君子聆法音”四句:指诵《法华经》汪僧的言论。谢书云:“法华者栖石室中,形貌,土木也;饮食,猿鸟也。叩厥真旨,则软语善答,神色晬正,法道谛实,至论多矣,不可具道所切。当云:‘古之人念念在定,慧何由杂?今之人念念在散,乱何由定?’师鲁、永叔,扶道贬异,最为辩士,不觉心醉色怍,钦叹忘返。” [22] 几望:谢绛等至中顶时,为八月十四日,故曰几望。 [23] 凉蟾:月。 [24] 桂宫:月宫。 [25] 瞀(mào茂):目眩。 [26] 少室:嵩山东峰曰太室,西峰曰少室。 [27] 崷崪(qiú zú酋卒):高峻貌。引脰(dòu豆):犹言引领。脰,颈。 [28] “扪萝上岑邃”四句:谢书云:“山径极险,扪萝而上者七八里。上有大洞,荫数亩,水泉出焉。” [29] “凡骨此熏蒸”二句:谢书云:“久为道士所占,爨烟熏燎,又涂填其内,甚渎灵真之境,已戒邑宰,稍营草屋于侧,徙而出之。” [30] “霞壁几千寻”二句:霞壁,赤壁,八尺为寻。谢书云:“又峭壁有若四字,云‘神清之洞。’体法雄妙,盖薛老峰之比。诸君疑古苔藓自成文,又意造化者笔焉,莫得究其本末。问道士及近居之民,皆曰:‘初无此异,不知也。’” [31] “俚歌纵喧哗”二句:谢书云:“马上粗若疲厌,则有师鲁语怪,永叔、子聪歌俚调,几道吹洞箫,往往一笑绝倒,岂知道路之短长也。”,同驳,杂色。 [32] 醇酎(zhòu宙):浓酒及复蒸酒。 [33] 游远方:尧臣时在河阳县。 拟玉台体七首(录二首) 夜夜曲 情来不自理,明月生南楼,坐感昔时乐,翻成此夜愁。 落日窗中坐 含情独不语,落日窗中时,妾意与君意,相思只自知。 明道元年诗。欧阳修有《拟玉台体七首》,题明道元年,见《欧阳文忠公文集》卷五十一,当是同时之作。 早行道中相逢 黤黤雨云晦[1],骎骎车马繁[2],唯忧不及见,及见返无言[3]。 明道二年(1033)尧臣三十二岁作。时在河阳县主簿任内,常因事往来河南,河阳间,十二月至汴京应试。 * * * [1] 黤(yǎn掩)黤:青黑色。 [2] 骎(qīn侵)骎:马速行貌。 [3] 返无言:宋荦本作“反无言”。 古意 故人留雅曲,今与新人弹,新人听不足,复使后人欢。 明道二年诗。 送弟良臣归宣城[1] 乔木句溪边[2],秋光几曲连,将归三亩宅,远寄下江船。伴尔唯征雁,悲余有暮蝉,亲朋如见问,贫外似当年[3]。 明道二年诗。 * * * [1] 良臣:据《宣城梅氏宗谱》,良臣为尧臣同高祖弟。尧臣高祖梅远三子:简、超、章。简生朝,朝生诚,诚生良臣。超生邈,邈生让,让生尧臣。 [2] 句溪:源出浙江旧於潜县及安徽绩溪县,至宣城城北与宛溪合流。 [3] 贫外似当年:犹言一切如旧,惟贫困更甚。 馀姚陈寺丞[1] 试邑来勾越[2],风烟复上游,江潮自迎客,山月亦随舟。海货通闾市,渔歌入县楼,弦琴无外事,坐见浦帆收。 景祐元年(1034)尧臣年三十三岁作。是年应进士举下第,除德兴县令知建德县事,未赴任先归宣城。方回《瀛奎律髓》评:“圣俞此诗全不似宋人诗,张籍、刘长卿不能及也。”纪昀评:“通体俱饶高韵,六句尤佳。” * * * [1] 馀姚:今浙江县名。陈寺丞:名最,见欧阳修诗。宋时太常寺、卫尉寺皆有丞,称寺丞。其时官制混乱,寺丞仅为官衔,陈寺丞时知馀杭县事,故首句言试邑。 [2] 勾越:犹言句吴。《史记·吴太伯世家》索隐:“颜师古注《汉书》,以吴言句者,夷之发声,犹言於越耳。” 聚蚊 日落月复昏,飞蚊稍离隙,聚空雷殷殷[1],舞庭烟幂幂[2]。蛛网徒尔施,螗斧讵能磔[3]。猛蝎亦助恶[4],腹毒将肆螫,不能有两翅,索索缘暗壁[5]。贵人居大第,蛟绡围枕席[6],嗟尔于其中,宁夸嘴如戟。忍哉傍穷困,曾未哀癯瘠[7],利吻竞相侵,饮血自求益。蝙蝠空翱翔,何尝为屏获[8],鸣蝉饱风露,亦不惭喙息[9]。薨薨勿久恃[10],会有东方白。 景祐元年诗。欧阳修有《和圣俞聚蚊诗》,题景祐元年,见《欧阳文忠公文集》卷五十二。尧臣应举下第,在这首诗里,充满了愤恨。诗在他的手里,已经成为斗争的武器。蜘蛛、螳螂、蝙蝠、鸣蝉,对蚊子都不能起制止的作用,蝎子还要趁机逞凶,这一切都在诗里得到贬斥。“薨薨”两句,见到他对于前途抱有胜利的信心。欧阳修和诗最后说:“江南何所有,水木正秋明,自古佳丽国,能助诗人情。喧嚣不可久,片席何时征?”显然是在知建德县发表以后的作品,企图对于尧臣加以安慰。 * * * [1] 聚空雷殷殷:《汉书·中山靖王胜传》:“聚蚊成雷。”又《诗·召南·殷其雷》毛传:“殷,雷声也。” [2] 幂(mì密)幂:纷蔽貌。 [3] 螗:螳螂,前有两足,举之如执斧。磔:分裂。 [4] 蝎:尾有毒刺,用以螫(shì氏)人。 [5] 索索:虫缘壁声。 [6] 蛟绡:夏敬观曰:“蛟当作鲛。”《述异记》:“南海出鲛绡,一名龙纱。” [7] 癯(qú渠)瘠:瘦。 [8] 屏获:屏障及捕获。 [9] 喙(huì晦)息:以口呼吸。 [10] 薨(hōnɡ烘)薨:群飞之声。 余居御桥南夜闻妖鸟鸣效昌黎体 都城夜半阴云黑,忽闻转毂声咿呦[1]。尝忆楚乡有妖鸟,一身九首如赘疣[2],或时月暗过闾里,缓音低语若有求。小儿藏头妇灭火,闭门鸡犬不尔留。我问楚俗何苦尔,云是鬼车载鬼游,鬼车载鬼奚所及,抽人之筋系车辀[3]。昔听此言未能信,欲访上天终无由。今来中土百物正,安得遂与南方俦[4]。上帝因风如可达,愿令驱逐出九州。 景祐元年诗。这首诗可能和《聚蚊》一样,是一首讽刺诗。句法非常泼刺,表现出尧臣正在探讨如何完成自己的风格。 * * * [1] 毂(ɡǔ古):车轮中心的圆木。咿呦(yī yōu伊幽):车轮声。 [2] 赘疣(zhuì yóu坠尤):肿瘤。 [3] 辀(zhōu舟):车辕。 [4] 俦(chóu愁):相同。 随州钱相公挽歌三首(录一首)[1] 去年伊水上[2],倾府望云岑[3],路转犹回首,人谁不殒心。可怜飞语后[4],挤恨九幽深,从此埋英骨,空令泪满襟。 景祐元年诗。惟演卒于景祐元年七月,诗当作于是时。尧臣对惟演有知己之感。故有此作。 * * * [1] 随州:故治在今湖北随县。 [2] 去年:指明道二年钱惟演解西京留守,赴随州崇信军节度使本任事。尧臣有《饯彭城公赴随州龙门道上作》一首。伊水:出河南卢氏县东南,流经嵩县、伊阳、洛阳、偃师县南,入洛水。 [3] 岑:山小而高者曰岑,见《尔雅·释山》。 [4] 飞语:指御史中丞范讽倾陷惟演事。《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一三记范讽言“惟演在章献时,权宠太盛,与后家连姻,请行降黜。上谕辅臣曰:‘先后未葬,朕不忍遽责惟演。’即袖告身入对曰:‘陛下今不听臣言,臣今奉使山陵,而惟演守河南,臣早暮忧刺客,愿纳此,不敢复为御史中丞矣。’上不得已,可之”。 中秋与希深别后月下寄 薄雾生寒水,寥寥舣画船[1],人伤千里别,桂吐十分圆[2]。把酒非前夕,追欢忆去年,南楼足佳兴,好在谢临川[3]。 景祐元年诗。是年三月,谢绛调开封府判官,中秋尧臣归宣城,与谢绛别于汴京,有此诗。 * * * [1] 舣(yǐ蚁)船:《史记·项羽本纪》:“乌江亭长舣船待。”集解引如淳曰:“南方人谓整船向岸曰舣。” [2] 桂吐十分圆:犹言月吐十分圆,古代诗人多谓月为桂宫。 [3] 临川,诸本皆作“林川”,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二作“临川”。夏敬观曰:“林当为临误。”谢临川:谢灵运曾为临川太守,借指谢绛。 和才叔岸傍古庙[1] 树老垂缨乱,祠荒向水开,偶人经雨踣,古屋为风摧。野鸟栖尘坐,渔郎奠竹杯[2],欲传山鬼曲[3],无奈楚辞哀。 景祐元年诗,是秋,尧臣南归,由汴河入淮,经大运河,溯长江回宣城,沿途皆有诗。陈衍《宋诗精华录》评云:“写破庙如画。” * * * [1] 才叔:夏敬观云:“石苍舒,字才叔,《过庭录》称其与韩琦有旧。又王广渊,字才叔,大名成安人,《宋史》有传,未知孰是。” [2] 竹杯:以竹为杯,旧时神庙以此卜吉凶。韩愈《谒衡岳庙》:“手持杯珓导我掷,云此最吉馀难同。” [3] 山鬼:《楚辞·九歌》篇名。 自急流口经长芦江入金陵 始发碧江口,旷然谐远心[1],风清舟在鉴,日落水浮金。瓜步逢潮信[2],台城过雁音[3],故乡何处是,云外即乔林。 景祐元年诗。 * * * [1] 旷然:豁然。 [2] 瓜步:镇名,在江苏六合东南,东有长江,有瓜步山,镇以此得名。 [3] 台城:在江苏南京市玄武湖侧。 早渡长芦江 带月出寒浦,残星侵水[1],帆开风色正,舟急浪花分。雾气横江白,鸡声隔岸闻,天晴建业近[2],钟岫起孤云[3]。 景祐元年诗。 * * * [1] :水涯。 [2] 建业:今江苏南京市,三国时孙权建都于此,又称建康。 [3] 钟岫(xiù秀):钟山,又名紫金山,在南京市东北。 游响山[1] 久忆门前胜,聊乘逸兴游,寒篙进溪曲,古木暗城头。鸟过空潭响,船随碧濑流[2],梅花三叠罢[3],烟火起沧洲。 景祐元年诗。时尧臣已至宣城。 * * * [1] 响山:在安徽宣城南二里,下俯宛溪,有响潭。 [2] 濑(lài赖):水流砂石上曰濑。 [3] 梅花三叠:《梅花三弄》,曲调名。 建德新墙诗[1] 山廨不营堵[2],筠篁为密篱[3],初年固可蔽,晏岁不能支[4]。已被巢蜂蠹,复为荒葛蔂[5],夏雨久枯脆,秋风遂倾欹。鸡鹜恣穿逸[6],牛羊来践窥,我议欲板筑[7],群走皆不怡[8]。首吏先进白,土疏不可为,潦雨忽暴集,涧流如突驰[9]。我心赜其极[10],斯语其见欺,用竹乃户率[11],破得缘而私[12]。冬敛葺西角,春调完北陲[13],循环日有坏,烦扰无虚时。介决弗尔惑[14],遂饬辟其基,榛莽一芟去,畚锸能悦随[15]。膏润非朽壤,峭削隐金锤[16],荏苒未逾月[17],屹如长云垂[18]。疏堑备水害[19],既圬复蓬茨[20],岂唯御獾豹[21],亦以防狐狸。且有内外隔,绝闻间巷卑,安然兹燕息,来者勿吾隳[22]。 景祐二年(1035)尧臣三十四岁作。时以德兴县令知建德县事。在这首诗里可以看到他的诗有了进一步的发展,运用接近散文的形式,叙述整个事态,提出自己的见解,也对于当时的黑暗,有一定的批判。 * * * [1] 建德:县名,宋时属江南西路,后改称秋浦县,又改为至德县。今与东流县合并为安徽至东县。 [2] 山廨(xiè械):山城的公署。堵:土墙。 [3] 筠篁:竹。 [4] 晏岁:晚岁。 [5] 蔂(léi雷):牵蔓。 [6] 鹜(wù雾):鸭。 [7] 板筑:建筑土墙,用两板相对夹峙,中实以土,经过捶击而成,故曰板筑。 [8] 群走:成群的吏役。 [9] “首吏先进白”四句:为首的吏役指出土质太松,不可筑墙,潦雨暴至,跟着涧水就会冲垮了。 [10] 赜(zé则):探讨。 [11] 户率:按户摊派。 [12] 破得缘而私:夏敬观云:“破疑当作彼。” [13] 北陲:北边。 [14] 介决:坚决。 [15] 畚(běn本)锸:盛土器和铲土的锹。悦随:乐从。 [16] 隐金锤:《汉书·贾山传》言秦始皇筑驰道“隐以金椎”。注引服虔曰:“隐,筑也,以铁椎筑之。” [17] 荏苒(rěn rǎn忍染):迁延。 [18] 屹(yì意):高耸貌。 [19] 堑(qiàn欠):沟堑。 [20] 圬(wū污):涂泥。蓬茨:以蓬草覆盖墙头。 [21] 獾(huān欢):又称狗獾,哺乳类动物,通常筑洞于土丘或大树下。 [22] 隳(huī灰):毁坏。 往东流江口寄内 艇子逐溪流,来至碧江头,随山知几曲,一曲一增愁。巢芦有翠鸟,雄雌自相求,擘波投远空,丹喙横轻鲦[1]。呼鸣乃不已,共啄向苍洲[2],而我无羽翼,安得与子游。 * * * [1] 喙(huì惠):口。鲦(tiáo条):鱼名,又称白条鱼。 [2] 苍洲:同沧洲。 代内答 结发事君子[1],衣袂未尝分[2],今朝别君思,历乱如丝棼[3]。征仆尚顾侣,嘶马犹索群,相送不出壸[4],倚楹羡飞云[5]。日暮秋风急,雀声檐上集,并作千里愁,愁极翻成泣。 景祐二年诗。东流为建德邻县,尧臣因事至东流,有此二诗。寄内,寄谢氏,代内答,代谢氏作答也。 * * * [1] 结发:犹言束发,古代男子二十束发加冠,女子十五束发加笄,始为成人之服,可以婚配。苏武诗:“结发为夫妻。” [2] 衣袂:《拾遗记》:“萧凤使玉门关,劝酒频频,谓兄曰:‘醉中庶分袂不悲。’”袂,衣油,分袂犹言分手。 [3] 棼(fén焚):乱。 [4] 壸(kǔn阃):宅内长巷。 [5] 楹(yínɡ盈):庭柱。 夏雨 林梅初弄熟,密雨闭重关[1],润裛衣巾上[2],凉生竹树间。水声通远涧,云色暝前山[3],野鸟寂无语,公庭尽昼闲。 景祐三年(1036)尧臣三十五岁作,时在知建德县事任内。 * * * [1] 闭重关:犹言掩重门。 [2] 润:水气。裛(yì邑):沾濡。 [3] 暝:暗。 彼吟[1] 断木喙虽长[2],不啄柏与松,松柏本坚直,中心无蠹虫。广庭木云美,不与松柏比,臃肿质性虚,圬蝎招猛嘴[3]。主人赫然怒[4],我爱尔何毁,弹射出穷山,众鸟亦相喜。啁啾弄好音[5],自谓得天理,哀哉彼禽,吻血徒为尔。鹰鹯不搏击[6],狐兔纵横起,况兹树腹怠,力去宜滨死[7]。 景祐三年诗。《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一八,记是年五月初九日“天章阁待制、权知开封府范仲淹落职知饶州。仲淹言事无所避,大臣权幸多恶之。时吕夷简执政,进者往往出其门。仲淹言‘官人之法,人主当知其迟速升降之序,其进退近臣,不宜全委宰相’。又上百官图,指其次第曰:‘如此为序迁,如此为不次,如此则公,如此则私,不可不察也。’夷筒滋不悦。帝尝以迁都事访诸夷简,夷简曰:‘仲淹迂阔,务名无实。’仲淹闻之,为四论以献,一曰帝王好尚,二曰选贤任能,三曰近名,四曰推委,大抵讥指时政。……夷简大怒,以仲淹语辨于帝前,且诉仲淹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仲淹亦交章对诉,辞愈切,由是降黜。侍御史韩渎希夷简意,请以仲淹朋党榜朝堂,戒百官越职言事。从之。”吕夷简和范仲淹之间的政治斗争,是十一世纪三十年代宋王朝的重大事故。尧臣虽然远在建德,但是政治立场是非常坚定的。这首诗爱憎分明,充分地说明他的态度。 * * * [1] (liè列):斫木鸟,又作啄木鸟。 [2] 断木:夏敬观云:“断当作斫,《尔雅》‘斫木’。” [3] 圬蝎:夏敬观云:“各本作圬,非其义,当是朽讹。”按《宋诗钞》作朽,当作朽。蝎(xiē歇),木中蠹虫总名。 [4] 赫然:怒貌。 [5] 啁啾(zhōu jiū周究):繁碎之声。 [6] 鹰鹯(zhān占):猛禽类。《左传》:“见无礼于其君者诛之,犹鹰鹯之逐鸟雀也。” [7] 滨死:犹言迫近于死。 腊日出猎因游梅山兰若[1] 我与二三骑,争驰孤戍旁,逐麋逢野寺,息马据胡床[2]。鹰想支公好[3],人思灞上狂[4],归来何薄暮[5],烟火照溪光。 景祐三年诗。 * * * [1] 腊日:腊祭之日,古代于十二月合祭诸神,称为腊祭,因此十二月亦称腊月,腊月之日称为腊日。梅山:在建德县。兰若:梵语阿兰若的略称,僧人的居处。 [2] 胡床:即交椅,古代北方民族的坐具,故称胡床。 [3] 支公:即支遁,晋高僧。《建康实录》:支遁好养鹰马而不乘放,人或问之,曰:“爱其神骏。” [4] 灞上:长安附近,游猎之所。 [5] 薄暮:近暮。 田家 南山尝种豆,碎荚落风雨[1],空收一束萁[2],无物充煎釜。 景祐三年诗。在这首和下一首诗,看到尧臣虽然做了县官,但是和人民同呼吸,共甘苦,因此诗中充分反映劳动人民所遭遇的苦难。 * * * [1] 荚:豆荚。 [2] 萁(qí其):豆茎。 陶者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1]。 景祐三年诗。在这首诗里,尧臣把劳动人民和剥削阶级的形象完全对立起来。他的感情是完全站在劳动人民方面的。 * * * [1] 鳞鳞:细密整齐貌。 闻欧阳永叔谪夷陵[1] 共在西都日[2],居常慷慨言,今婴明主怒[3],直雪谏臣冤。谪向蛮荆去,行当雾雨繁,黄牛三峡近[4],切莫听愁猿。 景祐三年诗。 * * * [1] 夷陵:今湖北宜昌。景祐三年五月,范仲淹贬饶州,欧阳修时为馆阁校勘,给右司谏高若讷去信,责备他不能尽职,又说:“前日又闻御史台榜朝堂,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是可言者惟谏臣尔。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无得言者也。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昨日安道(余靖)贬官,师鲁待罪,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若讷把这封信缴给仁宗,五月二十一日,欧阳修被贬为夷陵令。 [2] 西都:西京洛阳。 [3] 婴:触犯。 [4] 黄牛:峡名,在宜昌西北八十里。三峡:其说不一,通常指巫峡、西陵峡、归峡,皆在宜昌上游。 闻尹师鲁谪富水[1] 朝见谏臣逐,暮章从谪官,附炎人所易,抱义尔惟难。宁作沉泥玉,无为媚渚兰,心知归有日,时向斗牛看[2]。 景祐三年诗。 * * * [1] 尹师鲁:范仲淹既贬饶州,太子中允、馆阁校勘尹洙上言:“臣常以范仲淹直谅不回,义兼师友,自其被罪,朝中多云臣亦被荐论。仲淹既以朋党得罪,臣固当从坐。”由此尹洙贬为崇信军节度掌书记,监郢州酒税。富水:郢州一称富水郡。 [2] 斗牛:指斗宿、牛宿。《晋书·张华传》:“斗牛之间,常有紫气,乃邀雷焕仰观。焕曰:‘宝剑之精,上彻于天耳。’”此言尹洙之才,不会沉没,终当上达。 寄饶州范待制[1] 山水番君国[2],文章汉侍臣,古来中酒地,今见独醒人[3]。坐啸安浮俗,谈诗接上宾,何由趋盛府[4],徒尔望清尘。 景祐三年诗。这首诗和上二首,是在范仲淹、欧阳修、尹洙三人被贬以后的作品。尧臣把自己对于三人在思想感情、政治抱负上的共鸣,完全透露出来。 * * * [1] 饶州:今江西鄱阳。范待制:范仲淹官衔为天章阁待制,故称范待制。 [2] 番(bō波)君:《史记·项羽本纪》:“番君吴芮率百越佐诸侯。”集解引韦昭曰:“初,吴芮为鄱令,故号曰鄱君,今鄱阳县是也。” [3] “古来中酒地”二句:活用《楚辞·渔父》:“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4] 盛府:对于饶州官署的尊称。 咏王右丞所画阮步兵醉图胡公疏新勒石[1] 右丞笔通妙,阮籍思玄虚[2],独画来东平[3],倒冠醉乘驴。力顽不肯进,俯首耳前趋[4],一人牵且顾,一士旁挟扶。捉鞍举双足[5],闭目忘穷途[6],想象得风度,纤悉古衣裾[7]。玉骨化为土,丹青终不渝[8],而今几百岁[9],乃有胡公疏。买石遂留刻,渍墨许传模,白黑就仿佛,毫芒辨精粗[10]。千古畜深意,终朝悬座隅,谁谓盈尺纸,不惭云雾图。 景祐三年诗。 * * * [1] 王右丞:唐王维,字摩诘,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人,历官尚书右丞。右丞,正统本、宋荦本皆作“右丞”,万历本作“右军”。阮步兵:魏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籍闻步兵厨人善酿酒,贮酒三百斛,乃求为步兵校尉。胡公疏:尧臣同时人,本集又有《送胡公疏之金陵》、《胡公疏示祖择之卢氏石诗和之》两题,称为“建康从事”。 [2] 思玄虚:指思想深入玄奥的境界。 [3] 东平:魏时有东平国,今山东东平县地。阮籍拜东平相,乘驴到郡。 [4] 俯首:指驴俯首倾耳,不肯前进。 [5] 捉鞍:夹鞍,指阮籍举足,斜夹鞍上。 [6] 穷途:《晋书·阮籍传》称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 [7] 纤悉:细致详密。裾(jū居):衣襟。 [8] 渝:变。 [9] 几百岁:自王维(699—759)至此约四百年。 [10] “白黑就仿佛”二句:极言拓本之精。 [book_title]梅尧臣诗选 二 猛虎行[1] 山木暮苍苍,风凄茆叶黄[2],有虎始离穴,熊罴安敢当[3]。掉尾为旗纛[4],磨牙为剑铓,猛气吞赤豹,雄威蹑封狼[5]。不贪犬与豕,不窥藩与墙[6],当途食人肉,所获乃堂堂。食人既我分[7],安得为不祥,麋鹿岂非命[8],其类宁不伤。满野设罝网[9],竞以充圆方[10],而欲我无杀,奈何饥馁肠[11]。 景祐三年诗。夏敬观曰:“此诗当是讥司谏高若讷。”按其时若讷附和吕夷简,不足当猛虎之称,此诗当是指吕夷简。全篇从猛虎的吃人逻辑出发,讽刺辛辣,为自古诗中所罕见。 * * * [1] 猛虎行:乐府平调曲名。 [2] 茆叶:同茅叶。 [3] 罴(pí疲):哺乳类动物,似熊而体大,俗称人熊。 [4] 纛(dào到):大旗。 [5] 蹑封狼:蹑,疑当作“慑”。封狼,大狼。 [6] 藩:篱。 [7] 分:读去声。 [8] 麋(mí迷):哺乳类动物,似鹿而体长大,高七尺许。 [9] 罝(jū居):兔网。 [10] 圆方:古代食器方者为簠,圆者为簋。 [11] 馁(něi内上声):饥饿。 水轮咏 孤轮运寒水,无乃农者营,随流转自速,居高还复倾。利才畎浍间[1],功欲霖雨并,不学假混沌,亡机抱瓮罂[2]。 景祐四年(1037)尧臣年三十六岁作,时在知建德县事任内。从这首诗里,看到尧臣对于新事物的认识和接受。封建社会的士大夫阶级一般都爱向后看,因此提倡“忘机”,否定推动社会发展的成就,这是尧臣所不取的。 * * * [1] 畎(quǎn犬):田中小沟。浍(kuài快):田间渠道。 [2] “不学假混沌”二句:《庄子·天地》记“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识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混沌,同“浑沌”;亡机,同“忘机”。 禽言四首(录二首) 子规[1] 不如归去,春山云暮,万木兮参云,蜀天兮何处。人言有翼可归飞,安用空啼向高树。 竹鸡[2] 泥滑滑,苦竹岗,雨萧萧,马上郎。马蹄凌兢雨又急[3],此鸟为君应断肠。 景祐四年诗。其后苏轼作《五禽言》,自序谓“梅圣俞作四禽言,余寓居定惠院,春夏之交,鸟鸣百族,土人多以其声之似者名之,用圣俞体作五禽言”。 * * * [1] 子规:一名杜鹃。旧传蜀帝杜宇死后,其魂化为子规。不如归去,为象声词。 [2] 竹鸡:生南方,形如鹌鹑而略小,泥滑滑,亦象声词。 [3] 凌兢:寒冷战栗貌。 读《汉书·梅子真传》[1] 子真实吾祖,耿介仕炎汉[2],权臣始擅朝[3],忠良被涂炭[4]。辇下莫敢言[5],上书陈治乱,是时卿大夫,曾不负愧汗[6]。其文信雄深,烂然今可玩[7],危言识祸机[8],灭迹思汗漫[9]。一朝弃妻子,龙性宁羁绊[10],九江传神仙[11],会稽隐廛闬[12]。旧市越溪阴[13],家山镜湖畔[14],唯馀千载名,抚卷一长叹。 景祐四年诗。在这首诗里,尧臣表示他在政治斗争中的态度。 * * * [1] 梅子真:《汉书·杨胡朱梅云传》,梅福,字子真,九江寿春人。为郡文学,补南昌尉,去官居寿春,屡上书言事。王莽时,一朝弃妻子,去九江,相传以为仙去,后有人见于会稽者。 [2] 耿介:守正不阿。炎汉:古代信五行相生之说,以为汉以火德王,故称炎汉。 [3] 权臣始擅朝:权臣指王凤,成帝时为大将军。擅朝,专擅朝政。 [4] 忠良被涂炭:忠良指京兆尹王章,讥刺王凤,为凤所杀。涂炭指泥涂炭火,极言忠良被害如陷泥坠火。 [5] 辇(niǎn捻):皇帝所乘的车子,辇下指京城。 [6] 曾不负愧汗:用节略句法,犹言不曾不负愧汗。梅诗有此句法,《黄河》“浅深殊可测,激射无时壮”两句与此同。愧汗,因自惭而流汗;负愧汗,白白地自惭流汗。“是时卿大夫”两句指出当时的大官们看到梅福上书直言,尽管自惭流汗,但是还不敢直言,白白地流了大汗。 [7] 烂然:有光采。玩:学习。 [8] 危言:直言。宋荦本作“危亡”。 [9] 汗漫:广泛莫测。孟浩然《送元公之鄂渚寻观主张骖鸾》诗:“应是神仙辈,相期汗漫游。” [10] 龙性:刚健的性格。颜延之《五君咏》:“龙性谁能驯。”羁绊:束缚。 [11] 九江:汉郡名,今江苏北部及安徽北部,治寿春,今安徽寿县。 [12] 会稽:汉郡名,今江苏南部及浙江地。廛(chán蝉):古时一户所占的房地。闬(hàn汗):里门。 [13] 越溪:越地即浙江的溪水。 [14] 镜湖:即鉴湖,在今浙江绍兴市。 古意 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月缺魄易满[1],剑折铸复良。势利压山岳,难屈志士肠,男儿自有守,可杀不可苟。 景祐四年诗。尧臣指出在政治斗争失败中,不能丧失信心,还得争取进一步的胜利。 * * * [1] 魄:月色无光之处。 闻雁寄欧阳夷陵[1] 闲坐独无寐,雁来更未阑[2],声长河汉迥[3],影落户庭寒。荆楚橘包熟[4],潇湘枫叶丹,南飞过三峡,试问故人看。 景祐四年诗。 * * * [1] 欧阳夷陵:欧阳修时为夷陵令。 [2] 更未阑:更未残。 [3] 迥(jiǒnɡ窘):远。 [4] 橘包:韩愈《送廖道士序》:“橘柚之包。” 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1] 春洲生荻芽[2],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其状已可怪,其毒亦莫加,忿腹若封豕[3],怒目犹吴蛙。庖煎苟失所,入喉为镆铘[4],若此丧躯体,何须资齿牙。持问南方人,党护复矜夸,皆言美无度[5],谁谓死如麻。我语不能屈,自思空咄嗟。退之来潮阳,始惮餐笼蛇[6],子厚居柳州,而甘食虾蟆[7],二物虽可憎,性命无舛差[8]。斯味曾不比,中藏祸无涯,甚美恶亦称[9],此言诚可嘉。 景祐五年(1038)十一月改元,史称宝元元年,尧臣年三十七岁作。是年解知建德县任,入汴京。欧阳修《诗话》:“梅圣俞尝于范希文席上赋河豚鱼诗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河豚常出于春暮,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最美。故知诗者谓止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圣俞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故其构思极艰。此诗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刻而成,遂为绝唱。” * * * [1] 范饶州:范仲淹时知饶州。河豚:鱼名。 [2] 荻:禾本科,生水边及原野。 [3] 忿腹:河豚易怒,怒则腹大而上浮。封豕:大豕。 [4] 镆铘:利剑名,一作莫邪。 [5] 美无度:《诗·魏风·汾沮洳》:“彼其之子,美无度。” [6] “退之来潮阳”二句:韩愈谪潮州,有《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惟蛇旧所识,实惮口眼狞,开笼听其去,郁屈尚不平。”笼蛇,宋本《皇朝文鉴》作“龙蛇”。 [7] “子厚居柳州”二句:柳宗元谪柳州,韩愈《答柳柳州食虾蟆》:“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常惧染蛮夷,失平生好乐,而君复何为,甘食比豢豹。” [8] 舛(chuǎn喘)差:差错。 [9] 称:相当。《左传》:“晋叔向欲娶于申公巫臣氏,其母曰:‘吾闻之,甚美必看甚恶。’” 和元舆游春次用其韵[1] 乘闲多远兴[2],信马与君行,碧树斜通市,清流曲抱城[3]。山花高下色,春鸟短长声,日暮吾庐近,还歌空复情。 宝元元年诗。 * * * [1] 元舆:徐元舆,继尧臣知建德县事。 [2] 远兴:《广群芳谱》作“野兴”。 [3] 曲抱城:宋荦本作“抱曲城”。 离芜湖至观头桥[1] 江口泊来久,菇蒲长旧苗,争雏洲鹊斗,遗子浦鱼跳。宿岸欣逢戍,归船竞趁潮,时时望乡树,已恨白云遥[2]。 宝元元年诗,尧臣自建德回宣城,复自宣城回京,时方乘舟离芜湖。 * * * [1] 芜湖:今安徽芜湖市。 [2] 白云遥:《新唐书·狄仁杰传》:“亲在河阳,仁杰登太行山,反顾,见白云孤飞,谓左右曰:‘吾亲舍其下。’瞻怅久之,云移,乃得去。” 宿州河亭书事[1] 远泛千里舟,暂向郊亭泊,观物趣无穷,适情吟有托。林中鸦舅狞[2],席上蝇虎攫[3],雨久草苗盛,田芜瓜蔓弱。香粳稚子惯,脱粟家人薄[4]。少年都下来,聊问时所作,新衣尚穿束[5],旧服变褒博[6]。我今贫且贱,短褐随宜著[7]。 宝元元年诗。这首诗托物起兴,五至八句言政治斗争的激烈,九、十两句自言弱点,“少年”四句言政争的不利情况,最后两句提出自己的抱负。这里正见到尧臣不甘屈服的决心。 * * * [1] 宿州:今安徽宿县。 [2] 鸦舅:鸟名。《广博物志》:“鸦舅,似鸦而小,黑色,嘴边有毛甚劲,能逐鸦,鸦见避之。” [3] 蝇虎:蜘蛛类,常徘徊墙壁上以捕食蝇及小虫。 [4] 脱粟:粗米仅脱稃壳者曰脱粟。 [5] 穿束:犹言紧束。 [6] 褒博:褒衣博带,言儒者之装束。《汉书·隽不疑传》:“褒衣博带,盛服至门上谒。” [7] 短褐:贫士之服。褐,粗毛布衣。 晚泊观斗鸡 舟子抱鸡来,雄雄跱高岸[1],侧行初取势,俯啄示无惮。先鸣气益振,奋击心非愞[2],勇颈毛逆张,怒目眦裂盰[3]。血流何所争,死斗欲充玩,应当激猛毅,岂独专晨旦。胜酒人自私,粒食谁尔唤。缅怀彼兴魏[4],傍睨当衰汉,徒然驱国众,曾靡救时难。群雄自苦战,九锡邀平乱[5],宝玉归大奸[6],干戈托奇算。从来小资大,聊用一长叹。 宝元元年诗。这首诗同样是托物起兴,归结到全国纷争,生民涂炭,徒然给野心家造机会,他们盗窃了斗争的果实,自认为神机妙算,建立大功。 * * * [1] 跱(zhì治):耸立。 [2] 愞(nuò懦):怯弱。 [3] 眦(zì字):目眶。盰(ɡàn干):张目。 [4] 缅怀:远怀。 [5] 九锡:古代天子赐诸侯有大功者衣物凡九等:一曰车马,二曰衣服,三曰乐则,四曰朱户,五曰纳陛,六曰虎贲,七曰弓矢,八曰斧钺,九曰秬鬯。 [6] 宝玉:《左传》定公八年:“阳虎说(同脱)甲如公宫,取宝玉大弓以出,舍于五父之衢。”这事《春秋》的记载里,称为“盗窃宝玉大弓”。 庙子湾辞[1] 庙子湾风俗云,有白鼋凭险[2],日为波潮以惊异上下。余过而作辞云。 我之东来兮过彼雍丘[3],舟师奏功兮浊水湍流[4],历长湾兮势曲钩,倾高斗折兮若奔虬[5]。潜伏怪物兮深幽幽,发作暴涨兮为潮头,土人立祠兮在彼沙洲,老木苍苍兮蝉噪啾啾。输卒引兮蓬首裸体剧缧囚[6],赤日上煎兮胶津蹙气塞咽喉[7],胸荡肩挨同轭牛[8],足进复退不得休。竟持纸币挂庙陬[9],微风飘扬如喜收。我今语神神听不,何不归海事阳侯[10]。穹鱼大龟非尔俦[11],奚必区区此汴沟[12],惊愚骇俗得肴羞,去就当决何迟留。 宝元元年诗。尧臣同情劳动人民,诗句亦动荡跳跃,为一般诗人所罕有。 * * * [1] 庙子湾:在河南杞县西。 [2] 鼋(yuán元):鳖类,长约八尺,宽约七尺,生江河中。 [3] 东来:宋荦本作“东莱”。雍丘:今河南杞县。 [4] 湍(tuān团阴平):急流。 [5] 虬(qiú求):龙子有角者。 [6] 输卒:纤夫。(lǜ律):大索。剧缧囚:甚于缧囚。缧囚,被缚的罪犯。 [7] 胶津:津液胶结。蹙气:呼吸短促。 [8] 轭(è厄):驾车时套在牲口脖子上的横木。 [9] 纸币:古代祭神的纸钱。庙陬(zōu邹):庙隅。 [10] 阳侯:水神名。 [11] 穹(qiónɡ穷):隆起。韩愈《南海神庙碑》:“穹龟长鱼。” [12] 汴沟:汴河,又称汴渠,宋时自河南荥阳县境受黄河水,流经郑州、开封,至江苏入泗水。 送马廷评之馀姚[1] 越乡知胜楚,君去莫辞遥,晓日鱼虾市,新霜橘柚桥。河流通海道,山井应江潮,近邑逢鸥鸟,先应避画桡[2]。 宝元元年诗。 * * * [1] 廷评:汉时有廷尉平,隋以后改称大理寺评事。馀姚:今浙江县名。 [2] 桡(ráo饶):船旁拨水之具,亦称桨。 腊日雪 风毛随校腊[1],浩浩古原沙,寒入弓声健,阴藏兔径赊。马头迷玉勒[2],鹰背落梅花[3],少壮心空在,悠然感岁华。 宝元元年诗。纪昀云:“风毛二字双关而不纤,三、四亦好,五犹稍可,然亦俗,六巧而太纤,便成俗笔。”实则五、六皆有出处,用来恰如其分,未可即指为俗。方回《瀛奎律髓》云:“五、六绝佳。” * * * [1] 风毛:用班固《西都赋》:“风毛雨血,洒野蔽天。”校腊:方回《瀛奎律髓》作“校猎”。自注:“刊本误以猎为腊,余辄改定,乃是猎而遇雪。” [2] 玉勒:马头络衔称为勒,以玉饰者为玉勒。庾信《马射赋》:“控玉勒而摇星,跨金鞍而动月。” [3] 梅花:李商隐《对雪》诗:“梅花大庾岭头发,柳絮章台街里飞。” 送何遁山人归蜀 春风入树绿,童稚望柴扉,远壑杜鹃响,前山蜀客归。到家逢社燕[1],下马浣征衣[2],终日自临水,应知已息机[3]。 宝元二年(1039)尧臣年三十八岁作。是年调知襄城县事,未到任前曾至南阳访知邓州谢绛。 * * * [1] 社燕:古代农民祭神曰社,春日求丰收之祭曰春社,秋日报谢之祭曰秋社。此指春社,在立春后之第五戊日。社日来往之燕曰社燕。 [2] 浣(huàn换):洗衣。 [3] 息机:忘机,心理平静没有营求的思念。 代书寄欧阳永叔四十韵 始谪夷陵日,当居建德年,一书冤逐客[1],四咏继称贤[2]。自谓临江徼[3],相逢莫我先,白醪封画榼[4],素鲤养泓泉[5]。戒吏收山栗,呼童惜沼莲,只期东浦过,共醉小溪边。日日占风势,时时到水堧[6],安知贪挂席[7],不肯暂回船。自尔皆无定,归欤亦未然,指程几一月,溯险历三年[8]。鱼鸟都难问,音尘杳莫传,因之走羸仆,试与访南迁。比及过牛峡,还问迎璧田[9],报言虽不获,吉语喜多全。我解归尧阙[10],君移近汉渊[11],问途曾未远,命驾亦何缘。衰野今行矣[12],隆中有待焉[13],乡亭瓜接轸[14],风化蚁同膻。即欲朋簪盍[15],翻为俗事牵,爱婴娇哑哑[16],嗜寝复便便[17]。鸡黍烦为具,轮辕岂得前,寄声勤以谢,幸子恕而怜。来贶诚为望,论情恐未捐,尝亲马南郡[18],果谒谢临川。遂得窥颜色,重忻论简编,聊咨别后著,大出箧中篇。问传轻何学[19],言诗诋郑笺[20],飘流信穷厄,探讨愈精专。道旧终忘倦,评文欲废眠,宁知主人贵,但见左鱼悬[21]。所至同风月,相欢忆涧瀍[22],清歌嗟在耳,素发怪侵颠。翠堞时登眺,芳洲屡溯沿,难醒拨醅醁[23],殊厌落头鲜[24]。坐竹听啼鸟,临流聒嚖蝉[25],孤亭起归梦,南陌去扬鞭。出饯陪双旆[26],方蕲历广鄽,始生山吏敬,颇释利途邅[27]。会面辞何吐,离膺事已填[28],空馀郡楼望,野色际平烟。 宝元二年诗。尧臣至邓州访谢绛,与欧阳修会于境上。这是别后的叙述。用五言排律,而一气回旋,不为排偶所缚。 * * * [1] 一书:指欧阳修《与高司谏书》。 [2] 四咏:范仲淹、余靖、欧阳修、尹沫相继贬斥,蔡襄作《四贤一不肖诗》。不肖指司谏高若讷,若讷缴上欧阳修书,修以此贬夷陵令。 [3] 临江徼(jiào叫):居江边障塞之地,指在建德事。 [4] 醪(láo劳):酒滓。 [5] 泓:深。 [6] 堧(ruán软阳平):水边地。 [7] 挂席:犹言挂帆。谢灵运《游赤石进帆海》诗:“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 [8] 三年:正统本、宋荦本作“三千。” [9] 还问迎璧田:用《左传》桓公二年“郑伯以璧假许田”。欧阳修以景祐三年贬夷陵令,四年十二月调光化军乾德县(今河南光化县地)令。 [10] 尧阙:指汴京。 [11] 汉渊:汉水之渊。 [12] 衰野:夏敬观云:“衰当为襄讹。” [13] 隆中:今湖北襄阳西二十里。 [14] 瓜接轸(zhěn诊):贾谊《新书》:“梁大夫宋就为边县令,与楚邻界,梁楚边亭皆种瓜,……宋就乃令人夜往窃为楚灌瓜。”轸,田间小道。 [15] 朋簪(zān糌)盍:《易·豫》:“勿疑,朋盍簪。”王弼注:“夫不信于物,物亦疑焉。故勿疑则朋合疾也。盍,合也;簪,疾也。” [16] 爱婴娇哑哑:指尧臣女,后嫁河东薛通。 [17] 便便:后汉边韶,字孝先,以文学知名,教授数百人。夏日假寐,弟子嘲之曰:“边孝先,腹便便,懒读书,但欲眠。”见《后汉书·边韶传》。 [18] 马南郡:后汉马融,尝为南郡太守,和下句的谢临川,皆指谢绛,谢绛知邓州,与南郡地近。 [19] 问传轻何学:何指何休,有《春秋公羊解诂》。 [20] 言诗诋郑笺:郑指郑玄,有《毛诗笺》二十卷。 [21] 左鱼悬:鱼指鱼袋。宋代升朝文武官皆佩鱼袋,见《宋史·舆服志》。 [22] 涧瀍:二水名,涧水出河南新安,至洛阳入于洛水,瀍水出河南孟津西北,南流经洛阳东,亦入洛水。 [23] 拨醅醁(pēi lù胚陆):未漉之酒称为醅。醁,酒名。白居易《醉吟先生传》:“吟罢自哂,揭囊拨醅,又饮数杯,兀然而醉。” [24] 落头鲜:指鱼。 [25] 嘒(huì惠):蝉鸣。 [26] 旆(pèi沛):大旗。 [27] 利途邅(zhān沾):功利途中的弯路。 [28] 离膺(yīnɡ英):别离时的怀抱。 一日曲此而下离南阳作 妾家邓侯国[1],肯愧邯郸姝[2],世本富缯绮[3],娇爱比明珠。十五学组[4],未尝开户枢[5],十六失所适,姓名倾里闾[6]。十七善歌舞,使君邀宴娱[7],自兹著乐户[8],不得同罗敷[9]。凉温忽荏苒,屡接朝大夫,相欢不及情,何异逢路衢。昨日一见郎,目色曾不渝,结爱从此笃,暂隔犹恐疏。如何遂从宦,去涉千里途!郎跨青骢马[10],妾乘白雪驹,送郎郎未速,别妾妾仍孤。不如水中鳞,双双依绿蒲,不如云间鹄[11],两两下平湖。鱼鸟尚有托,妾今谁与俱!去去约春华[12],终朝怨日赊[13],一心思杏子,便拟见梅花[14]。梅花几时吐,频掐栏竿数,东风若见郎,重为歌金缕[15]。 宝元二年诗。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四:“余阅《宛陵集》,见《一日曲》,味其辞意,乃为南阳一娼语离而作。然则,谨厚者亦复为之耶?” * * * [1] 邓侯国:春秋时有邓侯,其封地在宋时邓州。 [2] 邯郸姝:战国时赵都邯郸,今河北邯郸地,燕赵古多美女。姝,美女。 [3] 缯(zēnɡ曾):帛之总名。绮(qǐ起):缯之有文者。 [4] 组(xún巡):编织的工作。 [5] 枢:门户的转轴。 [6] “十六失所适”二句:言所嫁不得其所,因此流落。 [7] 使君:官长。 [8] 著乐户:编入官妓的队伍。 [9] 罗敷:古美女名,指良家妇女。 [10] 骢(cōnɡ聪):青白杂色马。 [11] 鹄:鸟名,一称天鹅,栖河湖近傍及水滨。 [12] 去去约春华:临去时相约在春天再见。 [13] 赊:远。 [14] “一心思杏子”二句:急于再见,从杏花盛开的二月,提前到梅花初放的正月。 [15] “东风若见郎”二句:春初再见的时候,重行歌唱《金缕曲》。 襄城对雪(二首录一首)[1] 登城望密雪,浩浩川野昏,谁思五原下[2],甲色千里屯。冻禽立枯枝,饥兽啮陈根,念彼无衣褐[3],愧此貂裘温。 宝元二年诗。时尧臣已抵襄城县任所。从这首诗里,看到他对人民的深厚同情。 * * * [1] 襄城:今河南县名。 [2] 五原:汉郡名,今内蒙古河套地区。 [3] 无衣褐:《诗·豳风·七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夏日晚霁与崔子登周襄故城[1] 雨脚收不尽,斜阳半古城,独携幽客步,闲阅老农耕。宝气无人发,阴虫入夜鸣,余非避喧者,坐爱远风清。 宝元三年(1040)二月改元,史称康定元年,尧臣年三十九岁作。是年解知襄城县事任。 * * * [1] 周襄故城:在今河南襄城。 闻尹师鲁赴泾州幕[1] 胡骑犯边来,汉兵皆死战[2],昨闻卫将军[3],贤俊多所荐。知君虑不浅,求对未央殿[4],天子喜有言,轺车因召见[5]。筹画当冕旒[6],袍鱼赐银茜[7],曰“臣岂身谋,而邀陛下眷[8]”。青衫出二崤[9],白马如飞电,关山冒风露,儿女泣霜霰[10]。军客壮士多,剑艺匹夫衒[11],贾谊非俗儒[12],慎无轻寡变。 康定元年,西夏的大军向宋王朝进攻。当时范仲淹、韩琦、尹洙、梅尧臣、欧阳修都主张坚决抗战。在这首诗里,尧臣因为尹洙的驱向前敌而欢呼。 * * * [1] 尹师鲁:即尹洙。康定元年三月初九日,莱州团练使葛怀敏为泾原路副都部署、兼泾原秦凤两路经略安抚副使。十九日从葛怀敏之请,以太子中允、知长水县尹洙权签书秦凤经略安抚司判官事。泾州:故治在今甘肃泾川县北五里。 [2] “胡骑犯边来”二句:宝元元年,西夏拓跋元昊称帝。二年宋王朝下诏削夺元昊官爵,绝互市。三年即康定元年正月,元昊进攻延州,宋将刘平、石元孙合兵万馀人和西夏军接战,宋军大败,死者数千人,刘平、石元孙皆被俘。 [3] 卫将军:汉大将军卫青,指葛怀敏。 [4] 求对:宋荦本作“永对”。未央殿:汉时有未央宫,在今西安西北长安故城中。 [5] 轺(yáo姚)车:一马所驾之轻车。 [6] 冕旒:古代统治者所戴的法冠,上有平板,玄表朱里,称为延。延前以五采绳贯五采玉下垂者总称为旒(云流),天子十二斿(yóu由),诸侯九斿。此处冕旒指宋代君主。 [7] 袍鱼赐银茜:犹言赐茜(qiàn欠)袍、银鱼,长官之服。茜,红色。 [8] 眷(juàn倦):回顾。 [9] 二崤:山名,在河南洛宁县西北六十里,有东崤、西崤,故称二崤。 [10] 霰(xiàn现):雪珠。 [11] 衒(xuàn眩):夸耀。 [12] 贾谊:汉代儒生,官至梁王傅。 夏日陪提刑彭学士登周襄王故城[1] 聊随汉使者[2],一上周王城,片雨北郊晦,残阳西岭明。野禽呼自别,香草问无名,谁复黍离咏[3],但兴箕颍情[4]。 康定元年诗。 * * * [1] 此诗又见宋祁《景文集》卷十二。提刑彭学士:彭乘字利建,曾提点京西刑狱,见《宋史》卷二百九十八《彭乘传》。 [2] 汉使者:朝廷使者,指彭乘。 [3] 黍离:《诗·王风》篇名。小序:“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周宗,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 [4] 箕颍:箕山在河南登封县东南,颍水出登封西南颍谷,东南流入安徽省境,至正阳关入淮水。相传箕山、颍水,为古代高士许由、巢父隐居之地。 王殿丞赴莫州日就余求钓竿数茎以往今因其使回戏赠[1] 去日觅钓竿,定能垂钓否?若不暇钓鱼,钓竿当去取。 康定元年诗。 * * * [1] 王殿丞:未详。莫州:今河北任丘。 依韵和李君读余注《孙子》[1] 我世本儒术,所谈圣人篇,圣篇辟乎道,信谓天地根。众贤发蕴奥,授业称专门,传笺与注解[2],璨璨今犹存[3]。始欲沿其学,陈迹不可言,唯馀兵家说,自昔罕所论。因暇聊发箧[4],故读尚可温,将为文者备[5],岂必握武贲[6],终资仁义师,焉愧道德藩。挥毫试析理,已厌前辈繁,信有一日长,可压千载魂,未涉勿言浅,寻流方见源。庙谋盛夔契[7],正议灭乌孙[8],吾徒诚合进,尚念有亲尊[9]。 康定元年诗。尧臣注《孙子》十三篇,献仁宗,事在宝元二年。欧阳修与尧臣书:“孙书注说,日夕渴见,已经奏御,敢借示否?”可证。(欧集书简卷六)宝元二年是宋人和西夏战事复起的一年,这里见到尧臣的关心时事和他急于抗战的心境。刘敞《公是集》卷二十二有《圣俞坠马伤臂以其好言兵调之》一首,诗言“知兵心自许,见谓百夫勇,上马常慷慨,堕车宁困穷。诚非代大匠,疑欲作三公,匹似陈汤病,犹成绝塞功”。 * * * [1] 《孙子》:先秦孙武撰,凡一卷,分十三篇。 [2] 传笺:汉人解经之作称“传”,诗有《毛氏传》,郑玄解之,称《郑氏笺》。后世通称注解之作为传笺。 [3] 璨璨:与“灿灿”通。 [4] 聊发箧:宋荦本缺“聊”字。 [5] 将为文者备:《穀梁传》定公十年:“虽有文事,必有武备,孔子于夹谷之会见之矣。” [6] 武贲:即虎贲。唐人避太祖讳,改虎为武,贲同奔。武贲,勇士之称。 [7] 夔契:尧时名臣,夔典乐,契为司徒。 [8] 乌孙:汉代西域国名,地在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境内。 [9] 亲尊:《礼记·丧服四制》:“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 田家语 庚辰诏书[1],凡民三丁籍一,立校与长,号弓箭手,用备不虞。主司欲以多媚上,急责郡吏,郡吏畏不敢辨,遂以属县令。互搜民口,虽老幼不得免,上下愁怨,天雨淫淫,岂助圣上抚育之意耶!因录田家之言,次为文,以俟采诗者云[2]。 谁道田家乐,春税秋未足[3],里胥扣我门[4],日夕苦煎促。盛夏流潦多[5],白水高于屋,水既害我菽[6],蝗又食我粟。前月诏书来,生齿复板录[7],三丁籍一壮,恶使操弓[8]。州符今又严[9],老吏持鞭扑,搜索稚与艾[10],唯存跛无目。田闾敢怨嗟[11],父子各悲哭,南亩焉可事[12],买箭卖牛犊[13]。愁气变久雨,铛缶空无粥[14],盲跛不能耕,死亡在迟速。我闻诚所惭,徒尔叨君禄,却咏《归去来》[15],刈薪向深谷[16]。 康定元年诗。宋王朝为了稳定内地的社会秩序,发动人民的自卫组织,但是因为官僚主义的猖獗,从高级地方长官到州,从州到县,层层压迫,不断加码,其结果是除了盲目跛足以外,全部男子,从孩子到老年,全部裹入,荒废田亩,也造成大量的死亡。尧臣在这首诗里,反映人民的深刻痛苦,也提出自己准备从此解职,不再做这压迫人民的工具。 * * * [1] 庚辰:康定元年。诏书:《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一八,康定元年八月,富弼言“朝廷悉发京东西、淮南、江南、荆南、湖北、两浙、福建、广南东西凡十一道兵以屯关中。十一道兵素寡弱,又遭此调发,故关中得之未足以充而十一道之兵尽。朝廷独念京东邻河朔,京西接关陕,此二道不可以无备,遂遣使阅乡民,俾习武以代官兵”。即指此事,襄城属京西路。 [2] 采诗:相传古代有采诗之官,见《汉书·艺文志》。 [3] 春税秋未足:宋荦本作“春秋税未足”。 [4] 里胥:里正,宋时民间组织的负责者。 [5] 流潦(lǎo老):涝水。 [6] 菽:豆。 [7] 生齿:人民。板录:登记。 [8] (dú独):弓套。 [9] 州符:州的命令。 [10] 稚与艾:孩子和老人。 [11] 田闾:宋荦本作“田庐”。 [12] 南亩焉可事:《诗·小雅·大田》:“俶载南亩。”南亩,泛指一般田地,此言田地不能耕种。 [13] 买箭卖牛犊:反用汉勃海太守龚遂故事。《汉书·龚遂传》:“民有带持刀剑者,(遂)使卖剑买牛,卖刀买犊,曰:‘何为带牛佩犊。’” [14] 铛缶:釜罐。 [15] 《归去来》:陶潜有《归去来辞》。 [16] 刈(yì异)薪:砍柴。 汝坟贫女[1]时再点弓手,老幼俱集。大雨,甚寒,道死者百馀人,自壤河至昆阳老牛陂[2],僵尸相继。 汝坟贫家女,行哭音凄怆,自言“有老父,孤独无丁壮,郡吏来何暴,县官不敢抗。督遣勿稽留,龙钟去携杖[3],殷勤嘱四邻,幸愿相依傍。适闻闾里归,问讯疑犹强,果然寒雨中,僵死壤河上。弱质无以托,横尸无以葬,生女不如男,虽存何所当[4]”。拊膺呼苍天[5],生死将奈向[6]。 康定元年诗。这首诗举出具体例子,概括地说明人民的痛苦。尧臣的现实主义成就,从《田家语》、《汝坟贫女》两首衡量,和杜甫的三《吏》、三《别》,是应当放在同一高度的。 * * * [1] 汝坟:见《诗·周南·汝坟》。毛传:“汝,水名也。坟,大防也。”汝水,一曰北汝河,出河南嵩县西南天息山,东北经伊阳、临汝,又东南经郏县、襄城,与沙河合,遂称沙河,东南经郾城、西华、商水,合于颍水。 [2] 壤河:疑即瀼河镇,在河南鲁山县西南十五里。昆阳:今河南叶县。老牛陂未详。 [3] 龙钟:潦倒貌。 [4] 何所当:抵得什么。 [5] 膺(yīnɡ英):胸。 [6] 奈向:奈何。 双凫观[1] 山下溪流照城郭,幽庭柏子风自落,古坛苍藓少人行,不见双凫见黄雀。 康定元年诗。 * * * [1] 双凫观:在河南叶县。后汉显宗时,叶县令王乔常自县诣都,帝怪其来数而无车骑,密令太史伺之,言其每至辄有双凫从东南飞来。见《后汉书·王乔传》。 鲁山山行[1]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 康定元年诗。方回《瀛奎律髓》评:“王介甫最工唐体,苦于对偶太精而不脱洒。圣俞此诗,尾句自然,熊鹿一联人皆称其工,然前联尤工而有味。” * * * [1] 鲁山:今河南县名。 至香山寺报秀叔[1] 家近心还速,川长马易疲,望山孤寺出,渡水夕阳迟。来向林间宿,归须月上时,只应庭际鹊,已报汝先知。 康定元年诗。尧臣是年解知襄城县事,八月赴邓州,会葬谢绛。此时眷属已离襄城,故至香山寺有“家近心还速”之句。 * * * [1] 香山寺:在河南洛阳西南二十五里。秀叔:尧臣长子,名增,小名秀叔。 疲马 疲马不畏鞭,暮途知几千,当须量马力,始得君马全。 康定元年诗。 寄永兴招讨夏太尉代人[1] 宝元元年西夏叛[2],天子命将临戎行,二年孟春果来寇[3],高奴城下皆氐羌[4]。五原偏师急赴敌[5],昼夜不息趋战场,马烦人怠当劲虏,虽持利器安得强。二师覆败乃自取[6],岂是廊庙谋不臧[7]。朝廷又选益经略,三幕贤俊务所长[8],或取李悝备边策[9],或欲五道出朔方[10]。仲夏科民挟弓矢,季冬括驴赍道粮,官军未进复犯塞,搴旗杀将何倡狂[11]。遂令士卒愈沮气,欲使乘障胆不张。我愿助画迹且远,侧身西望空凄凉,庶几一言可裨益,临风欲寄鸟翼翔。所宜畜锐保城壁,转馈先在通行商,守而勿追彼自困,境上未免小夺攘。譬如蚊虻噆肤体[12],实与肌血无大伤,此言虽小可喻远,幸公采用不我忘。诚知公虑若裴度[13],圣上听用同宪皇[14],当时岂不历岁月,犹且众镇未陆梁[15],况今鹰犬乏雄勇,便拟驰骋徒苍惶,且缓须时励犀卒,终期拉朽功莫当。 康定二年(1041)十一月改元,史称庆历元年,尧臣年四十岁作。是年改监湖州盐税,秋间还宣城。在对西夏作战中,夏竦一度为统帅,此诗为寄夏竦之作。西夏为西北地区新建的国家,生产落后,当时宋王朝据有中原广大地区,生产先进,倘能坚守前线,整顿后方,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这里见到尧臣在战略方面的卓越。 * * * [1] 永兴:宋军名,故治在今陕西长安县。招讨夏太尉:夏竦字子乔,江州德安人,康定元年五月为陕西都部署、经略安抚使、缘边招讨使、知永兴军。 [2] 宝元元年西夏叛:宝元元年十月元昊称帝。元昊本姓拓跋,与宋和后,宋王朝赐姓赵,党项族。 [3] 二年孟春果来寇:二年孟春,疑当作“三年孟春”。宝元三年即康定元年。宝元三年正月,元昊出兵破金明寨,进攻延州。刘平、石元孙与西夏战,败于三川口。 [4] 高奴:汉县名,故城在今陕西榆林东南。借指延州。氐羌:北方民族名。 [5] 五原偏师:五原在今内蒙古河套地区,借指庆州。元昊攻延州,知延州范雍召鄜延环庆都部署刘平于庆州,使至宝安,与副都部署石元孙合军趋土门。 [6] 二师覆败:疑当作“二帅覆败”。 [7] 廊庙:正屋东西两厢为廊。古代都在宗庙讨论国家大事,因此称朝廷为廊庙。不臧:不善。 [8] 三幕:康定元年五月以范仲淹、韩琦并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同管勾都部署司事。与夏竦共为三帅,故言三幕。 [9] 李悝(kuī亏)备边:李悝,战国时人,事魏文侯,尽地力之教,备边未详。 [10] 五道出朔方:汉武帝元朔五年冬十一月,匈奴右贤王侵扰朔方,武帝令车骑将军卫青出高阙,游击将军苏建、强弩将军李沮、骑将军公孙贺、轻车将军李蔡皆领属车骑将军,俱出朔方。朔方,今内蒙古河套地区西北部及后套地区。 [11] 倡狂:疑当作“猖狂”。 [12] 噆(zǎn簪上声):啮。 [13] 裴度:唐大臣,宪宗时统兵平吴元济之乱。 [14] 宪皇:指唐宪宗。 [15] 陆梁:横行。 桓妒妻[1] 昔闻桓司马[2],娶妾貌甚都[3],其妻南郡主[4],悍妒谁与俱[5],持刀拥群婢,径往将必屠。妾时在窗前,解鬟临镜梳[6],鬒发云垂地[7],莹姿冰照壶[8]。妾初见主来,绾髻下庭隅[9],敛手语出处:“国破家已殂,无心来至此,岂愿奉君娱,今日苟见杀,虽死生不殊[10]。”主乃掷刃前,抱持一长吁,曰“我见犹怜,何况是老奴!”盛怒反为喜,哀矜非始图[11],嫉忌尚服美,伤哉今亦无。 庆历元年诗。全诗运用《世说新语》的记载,最后两句缴出正意。在和西夏作战的当中,尧臣有志抗敌,但是请缨无路,止有在诗句中寄托身世的感慨。范仲淹在陕西担当对敌作战的重任,和尧臣又是旧交,也没有加以汲引。欧阳修康定元年《答陕西安抚使范龙图辞辟命书》言:“今奇怪豪隽之士,往往蒙见收择,顾用之如何尔。然尚虑山林草莽,有挺特知义,慷慨自重之士,未得出于门下也,宜少思焉。”欧阳修这封信,恰恰作于康定元年,是值得注意的。 * * * [1] 桓妒妻:《世说新语·贤媛》:“桓宣武平蜀,以李势妹为妾,甚有宠,常著斋后。主始不知,既闻,与数十婢拔白刃袭之。正值李梳头,发委藉地,肤色玉曜,不为动容,徐曰:‘国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能见杀,乃是本怀。’主惭而退。”又《妒记》:“温平蜀,以李势女为妾,郡主凶妒,不即知之。后知,乃拔刃往李所,因欲斫之。见李在床头,姿貌端丽,徐徐结发,敛手向主,神色闲正,辞甚凄惋。主于是掷刃前抱之:‘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遂善之。” [2] 桓司马:晋桓温,官至大司马。 [3] 都:美丽。 [4] 南郡主:温妻、晋明帝女南康长公主。 [5] 谁与俱:谁与等同,言其悍妒异常。 [6] 鬟(huán还):卷发。 [7] 鬒(zhěn轸)发:黑发。 [8] 莹:光洁。冰照壶:杜甫《入奏行》:“炯如一段清冰出万壑,置在迎风寒露之玉壶。” [9] 绾(wǎn碗):贯。 [10] 虽死生不殊:虽死犹生。 [11] 哀矜非始图:言其哀怜非始料所及。 故原战[1] 落日探兵至,黄尘钞骑多[2],邀勋轻赴敌,转战背长河。大将中流矢,残兵空负戈,散亡归不得,掩抑泣山阿[3]。 庆历元年诗,尧臣为作战中的轻敌致败,感到痛心。 * * * [1] 故原战:康定二年二月环庆副都部署任福与西夏战于好水川,为敌所杀。好水川在甘肃隆德县,地近固原,诗中作故原。 [2] 钞:钞掠。 [3] 掩抑泣山阿:掩抑,自制。哭无声为泣。山阿,山隅。 故原有战卒死而复苏来说当时事 纵横尸暴积,万殒少全生[1],饮雨活胡地,脱身归汉城。野獾穿废灶,妖啸空营[2],侵骨剑疮在,无人为不惊。 庆历元年诗。 * * * [1] 殒(yǔn陨):丧身。 [2] (fú服):似鸮,古代以为不祥之鸟。汉贾谊有《鸟赋》。 吊石曼卿[1] 前时京师来,对马尝相揖,埃尘正满衢[2],笑语曾未及。虽然恨莫亲,往往闻风什[3],星斗交垂光,昭昭不可挹[4]。独哦秋露中,岂顾衣裘湿,酒杯轻宇宙,天马难羁絷[5]。今朝我还都,但见交朋泣,借问泣者谁,曼卿魂已蛰[6]。堂堂豪杰姿,遂尔一棺戢[7],君生寒月明,君没寒月入。月入还复升,精魄宁未集,孤坟细草遍,翠碣嗟新立[8]。 庆历元年诗。 * * * [1] 石曼卿:名延年,官至太子中允、秘阁校理,康定二年二月四日卒于汴京。欧阳修集中有《石曼卿墓表》。 [2] 衢:大路。 [3] 风什:《诗》有《国风》、《雅》、《颂》,《雅》、《颂》又以十篇为次,如《鹿鸣之什》、《清庙之什》。因此风什可以借指诗篇。 [4] 挹(yì邑):汲取。 [5] 絷(zhí执):拘执。 [6] 蛰(zhé哲):冬眠。 [7] 戢(jí急):敛。 [8] 翠碣:青色的墓碑。 醉中留别永叔子履[1] 新霜未落汴水浅,轻舸惟恐东下迟[2],绕城假得老病马,一步一跛令人疲。到君官舍欲取别,君惜我去频增嘻[3],便步髯奴呼子履[4],又令开席罗酒卮。逡巡陈子果亦至[5],共坐小室聊伸眉,烹鸡庖兔下箸美,盘实饤饾栗与梨[6]。萧萧细雨作寒色,厌厌尽醉安可辞[7],门前有客莫许报,“我方剧饮冠帻欹[8]”。文章或论到渊奥,轻重曾不遗毫厘,间以辨谑每绝倒,岂顾明日无晨炊。六街禁夜犹未去[9],童仆窃讶吾侪痴,谈兵究弊又何益,万口不谓儒者知。酒酣耳热试发泄,二子尚乃惊我为,露才扬己古来恶[10],卷舌噤口南方驰。江湖秋老鳜鲈熟,归奉甘旨诚其宜,但愿音尘寄鸟翼,慎勿却效儿女悲。 庆历元年诗。尧臣离汴京,赴湖州监税任,欧阳修、陆经饯行,有此诗。郁塞牢骚之意,跃出纸上。陈衍云:“万口句加倍写法。” * * * [1] 子履:夏敬观云:“诗称陈子,则此子履为陈姓,非陆经也。欧阳修有《和子履游泗上雍家园诗》,题下自注:‘子履姓陈。’又有《送陈子履赴绛州翼城序》。”今按欧集卷五十四有《冬夕小斋联句寄圣俞》一首,题下自注“陆经”。准此则与尧臣有诗句往还者为陆经,字子履,与陈子履无涉。 [2] 舸(ɡě葛):大船。 [3] 嘻:悲恨之声,见《礼记·檀弓上》“夫子曰嘻”注。 [4] 髯奴:用卢仝长须奴事,见韩愈《寄卢仝》。 [5] 陈子:疑当作“陆子”。 [6] 饤饾(dīnɡ dòu丁豆):饼饵累积之状。 [7] 厌厌:《诗·小雅·湛露》“厌厌夜饮”,毛传:“厌厌,安也。” [8] 帻(zé责):包发之巾。欹(qī欺):不正。 [9] 禁夜:夜禁。 [10] 露才扬己:班固《离骚序》:“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 金山寺并序[1] 昔尝闻谢紫微言[2],金山之胜,峰壑攒水上[3],秀拔殊众山[4],环以台殿,高下随势,向使善工模画,不能尽其美。初恨未游,赴官吴兴[5],船次瓜洲[6],值海汐冬落[7],孤港未通,独行江际,始见故所闻金山者,与谢公之说无异也。因借小舟以往,乃陟回阁,上上方[8],历绝顶以问山阿,危亭曲轩,穷极山水之趣。一草一木,虽未萼发[9],而或青或凋,皆森植可爱。东小峰谓之鹘山[10],有海鹘雄雌栖其上,每岁生雏,羽翮既成,与之纵飞,迷而后返,有年矣。恶禽猛鸷不敢来兹以搏鱼鸟,其亦不取近山之物以为食,可义也夫。薄暮返舟,寺僧乞诗,强为之句以应其请,偶然而来,不得仿佛,敢与前贤名迹耶[11]。 吴客独来后,楚桡归夕曛[12],山形无地接,寺界与波分。巢鹘宁窥物,驯鸥自作群,老僧忘岁月,石上看江云。 庆历元年诗。尧臣南下舟过镇江之作。方回《瀛奎律髓》云:“三、四绝妙,尾句自然有味。谁言张处士诗后更无人,然则,有梅圣俞可也。” * * * [1] 金山:在今江苏镇江市江边,宋时尚在江中,与陆地不相接。 [2] 谢紫微:指谢绛。绛尝值集贤院,相当于唐代之中书省,唐人称中书省为紫微省。 [3] 攒(zǎn簪上声):簇聚。 [4] 殊众山:与众山不同。 [5] 吴兴:今浙江吴兴,宋时湖州又称吴兴郡。 [6] 瓜洲:在江苏扬州南四十里江滨。 [7] 海汐:朝潮曰潮,晚潮曰汐。 [8] 上方:山顶。 [9] 萼发:花开。 [10] 鹘(hú胡):隼鸟,鹰类猛禽。 [11] 敢与:不敢参预。 [12] 曛(xūn勋):日入馀光。 依韵和武平九月十五日夜北楼望太湖[1] 东吴临海若[2],看月上青冥,河汉微分练[3],星辰淡布萤。细烟沈远水,重露浥空庭[4],孤坐饶清兴,惟将影对形。 庆历二年(1042)尧臣四十一岁作,时在湖州监税任。 * * * [1] 武平:胡宿字武平,常州人,官至尚书左丞,时知湖州。 [2] 海若:海神名,见《庄子·秋水》。 [3] 练:已经练熟的丝织品。 [4] 浥(yì邑):沾濡。 冬雷 上帝设号令,隐其南山下[1],震发固有时,曷常事凭怒。春以动含生,夏以奋风雨,冬其息不用,藏在黄厚土。我今来江南,岁历惟建午[2],如何小雪前,向晓疑鸣釜。蛟蛇龟虫厄,鳞裂口块吐,虾蟆不食月,深窟僵两股。天公岂物欺,若此汩时序[3],或言非天公,实乃阴怪主。尝观古祠画,牛首推连鼓[4],黑云杂狂飚[5],相与为肺腑[6],是不由昊穹[7],安能顺寒暑。吾因考厥事,复以验莽卤。市井欺量衡,定知不活汝,元恶逆大伦,勿加霹雳斧。此岂曰无私,故予未所取。必恐窃天威,似将文法侮[8],焉顾五行错,讵畏万物睹。欲扣九门陈[9],恨身无鸟羽。 庆历二年诗。尧臣从冬雷起兴,认为雷神不足信,文法亦不足信。他对于封建社会的秩序,是抱着怀疑态度的。 * * * [1] 隐其南山下:《诗·召南·殷其雷》:“殷其雷,在南山之阳。”殷其雷犹言雷殷其。隐,雷声;其,语尾助词。 [2] 建午:是年为壬午年。 [3] 汩(ɡǔ古)时序:《书·洪范》:“汩陈其五行。”传:“汩,乱也。” [4] 推连鼓:宋荦本作“椎连鼓”。 [5] 飚(biāo标):暴风。 [6] 肺腑:《史记·惠景间侯者年表序》:“诸侯子弟若肺腑。” [7] 昊穹:高天。穹,大也。 [8] 文法:文书法令。《史记·汲黯传》:“好兴事,舞文法。” [9] 九门:国君有九门。《楚辞·九辩》:“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 [book_title]梅尧臣诗选 三 送崔主簿赴睦州清溪[1] 舟轻不畏险,逆上子陵滩,七里峡天翠[2],千重云木寒。古祠鸣野鸟,乱石激春湍[3],正与高怀惬,宁歌《行路难》。 庆历三年(1043)尧臣四十二岁作。时在湖州监税任。 * * * [1] 崔主簿:未详。睦州:后改严州,故治在今浙江建德县。 [2] 七里:浙江桐庐严陵山西有七里濑,又称七里滩。 [3] 湍:急流。 寄题徐都官新居假山[1] 太湖万穴古山骨[2],共结峰岚势不孤[3],苔径三层平木末,河流一道接墙隅。已知谷口多花药,只欠林间落狖鼯[4],谁侍巾鞲此游乐[5],里中遗老肯相呼。 庆历三年诗。 * * * [1] 徐都官:夏敬观云:“未详,疑即建德徐元舆,集中屡见。” [2] 太湖万穴古山骨:陈衍云:“言取太湖石为假山。” [3] 岚(lán兰):山气。 [4] 狖(yòu又):黑色长尾猿。鼯(wú吾):飞鼠。 [5] 鞲(ɡōu钩):臂套。 过华亭[1] 晴云嗥鹤几千只[2],隔水野梅三四株,欲问陆机当日宅,而今何处不荒芜。 庆历四年(1044)尧臣年四十三岁作。是年解湖州监税任,归宣城,未久,又赴汴京。 * * * [1] 华亭:今上海市松江,有陆机故宅。 [2] 嗥鹤:宋荦本作“号鹤”。 回自青龙呈谢师直[1] 共君相别三四年,岩岩瘦骨还依然,唯髭比旧多且黑[2],学术久已不可肩。嗟余老大无所用,白发冉冉将侵颠[3],文章自是与时背,妻饿儿啼无一钱。幸得诗书销白日,岂顾富贵摩青天,而今饮酒亦复少,未及再酌肠如煎。前夕与君欢且饮,饮才数盏我已眠,鸡鸣犬吠似聒耳,举头屋室皆左旋。起来整巾不称意,挂帆直走沧海边,便欲骑鲸去万里,列缺不借霹雳鞭[4]。气沮心衰计欲睡,梦想先到渚前,与君无复更留醉,醉死谁能如谪仙[5]。 庆历四年诗。 * * * [1] 青龙:镇名,在上海市青浦县东北三十五里。谢师直:名景温,谢绛子,尧臣妻侄,官至刑部尚书、知河阳。 [2] 髭(zī资):口上须。比旧:正统本作“此旧”。 [3] 冉冉:行貌。《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 [4] 列缺:《汉书·司马相如传》:“贯列缺之倒景兮。”服虔注:“列缺,天闪也。” [5] 谪仙:《唐书·李白传》:“白至长安,往见贺知章,知章见其文,叹曰:‘子,谪仙人也。’” 青龙海上观潮 百川倒蹙水欲立,不久却回如鼻吸[1],老鱼无守随上下[2],阁向沧洲空怨泣。推鳞伐肉走千艘,骨节专车无大及[3],几年养此膏血躯,一旦翻为渔者给。无情之水谁可凭,将作寻常自轻入,何时更看弄潮儿,头戴火盆来就湿[4]。 庆历四年诗。 * * * [1] “百川倒蹙水欲立”二句:言潮来潮落。蹙,迫。 [2] 随上下:宋荦本作“随止下”。 [3] 专车:春秋时,吴伐越,获骨节专车,以问孔子,孔子说:“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见《国语》。 [4] 火盆:炎日。 社前[1] 欲社先知雨,将归未见花,那能长作客,夜夜梦还家。 庆历四年诗。 * * * [1] 社:指社日,《正字通》:“立春后五戊为春社,立秋后五戊为秋社。”此指春社。 惜春三首 九十日春无几日,不堪风雨竞吹花,舞英逐水向何处[1],泛泛斜溪伴晚霞。 前日看花心未足,狂风暴雨忽无凭,此身不及深溪水,随得残红出武陵[2]。 春色斗空花亦休,绿园深锁更谁游,残枝遗萼不中看,暮雨霏霏起暗愁。 庆历四年诗。三诗皆咏落花,疑与《花娘歌》有关。 * * * [1] 英:华。《诗·郑风·有女同车》:“颜如舜英。”传:“英,华也。” [2] 武陵:晋郡名,故治在今湖南常德市。陶潜《桃花源记》:“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花娘歌 花娘十二能歌舞,籍甚声名居乐府[1],荏苒其间十四年[2],朝作行云暮行雨[3]。格夫气俊能动人[4],人能动之无几许。前岁适从江国来,时因宴席相微语,虽有幽情未得传,暗结殷勤度寒暑。去春送客出东城,舟中接膝已心倾[5],自兹稍稍有期约[6],五月连航并钓行[7]。曲堤别浦无人处,始笑鸳鸯浪得名。尔后频逢殊嬿婉[8],各恨从来相见晚,月下花前不暂离[9],暂离已抵银河远。青鸟传音日几回[10],鸡鸣归去暮还来,经秋度腊无纤失,爱极情专易得猜。前时南圃寻芳卉[11],小忿不胜投袂起,官私乘衅作威棱[12],督促仓惶去闾里[13]。萧萧风雨满长溪,一舸翩然逐流水[14],忽逢小史向城来[15],泣泪寄言心欲死。“愿郎日日致青云,妾已长甘在泥滓,更悲恩意不得终,世事难凭何若此[16]。”郎闻兹语痛莫深[17],天地无穷恨无已[18],我今为尔偶成章,便欲缄之托双鲤[19]。 庆历四年诗。这是和《一日曲》有同样本事的一首诗。诗中言“前岁”、“去春”,又言“经秋度腊”。尧臣以庆历二年至湖州,四年去任,与其人相识前后三年。“花娘十二能歌舞”,“荏苒其间十四年”,其人当已二十六岁。“愿郎日日致青云”,指尧臣还京之行,“督促仓惶去闾里”,指从此永别。 * * * [1] 籍甚:《文选》王俭《褚渊碑文》:“光昭诸侯,风流籍甚。”良注:“籍甚,多也。”乐府:倡家。 [2] 荏苒:时间渐进。 [3] 朝作行云暮行雨:宋玉《高唐赋》:“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4] 格夫:《侯鲭录》、《宋诗纪事》作“格高”。 [5] 已心倾:《侯鲭录》作“心已倾”。 [6] 自兹:《宋诗纪事》作“自从”。 [7] 连航:《宋诗纪事》作“莲航”。 [8] 频逢:《宋诗纪事》作“顿逢”。嬿婉:《诗·邶风·新台》:“嬿婉之求。”韩诗注:“好貌。” [9] 花前:《宋诗纪事》作“星前”。 [10] 青鸟:指使者。《汉武故事》:“七月七日,忽有青鸟飞集殿前,东方朔曰:‘此西王母欲来。’有顷,王母至,三青鸟夹侍王母旁。” [11] 前时:《侯鲭录》、《宋诗纪事》作“前年”。 [12] 官私:《侯鲭录》、《宋诗纪事》作“官司”。棱:《汉书·李广传》“威棱憺乎邻国。”注引李奇曰:“神灵之威曰棱。” [13] 去闾里:《宋诗纪事》作出“闾里”。 [14] 翩然:《侯鲭录》、《宋诗纪事》作“飘然”。 [15] 小史:《宋诗纪事》作“小吏”。小史:犹言小使。向城来:《侯鲭录》、《宋诗纪事》作“向城东”。 [16] 难凭:宋荦本作“谁凭”。 [17] 莫深:《侯鲭录》、《宋诗纪事》作“莫禁”。 [18] 无已:《侯鲭录》、《宋诗纪事》作“不已”。 [19] 双鲤:《古乐府》:“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观居宁画草虫[1] 古人画虎鹄,尚类狗与鹜[2],今看画羽虫,形意两俱足。行者势若去,飞者翻若逐,拒者如举臂,鸣者如动腹,跃者趯其股[3],顾者注其目,乃知造物灵,未抵毫端速。毗陵多画工[4],图写空盈辐[5],宁公实神授,坐使群辈伏。草根有纤意,醉墨得已熟,权豪不可致,节行今仍独。 庆历四年诗。尧臣在这首诗里,写出他对于艺术的欣赏和对于居宁的钦服。 * * * [1] 居宁:《古今诗话》:“僧居宁,常州毗陵人,妙工画草虫。尝见水墨草虫,长四五寸者,题云:‘居宁醉笔,须大失真。’然笔力遒劲可爱。” [2] “古人画虎鹄”二句:《后汉书·马援传》援戒兄子严书引当时语,“刻鹄不成尚类鹜”,又“画虎不成反类狗”。 [3] 趯(tì替):跳。 [4] 毗(pí皮)陵:常州亦称毗陵郡,见《宋史·地理志》,故治在今江苏常州市。 [5] 盈辐:《佩文斋书画谱》引作“盈幅”。 悼亡三首 结发为夫妇,于今十七年,相看犹不足,何况是长捐。我鬓已多白,此身宁久全,终当与同穴,未死泪涟涟。 每出身如梦,逢人强意多,归来仍寂寞,欲语向谁何。窗冷孤萤入,宵长一雁过,世间无最苦,精爽此销磨[1]。 从来有修短,岂敢问苍天,见尽人间妇,无如美且贤。譬令愚者寿,何不假其年,忍此连城宝,沉埋向九泉。 庆历四年诗。尧臣初娶谢氏,谢绛之妹。天圣五年结婚,尧臣二十六岁,谢氏二十岁。至此凡十八年。庆历四年尧臣乘船返汴京,七月七日至高邮三沟,谢氏死于船中。《悼亡》诗三首,写出真情实感,故能动人。陈衍云:“案潘安仁诗,以《悼亡》三首为最,然除‘望庐’二句,‘流芳’二句,‘长簟’二句外,无沈痛语。盖熏心富贵,朝命刻不去怀,人品不可与都官同日而语也。” * * * [1] “世间无最苦”二句:陈衍云:“末韵即荀奉倩神伤之意。”精爽,犹言精明。 书哀 天既丧我妻,又复丧我子,两眼虽未枯,片心将欲死。雨落入地中,珠沉入海底,赴海可见珠,掘地可见水。唯人归泉下,万古知已矣,拊膺当问谁,憔悴鉴中鬼[1]。 庆历四年诗。谢氏死后不久,尧臣次子十十亦死。陈衍云:“此首与前二首‘精爽’十字最为沉痛。”尧臣用最朴素的字句,写出最深厚的感情,其动人处在此。 * * * [1] 鉴中:镜中。 杂兴 主人有十客,共食一鼎珍,一客不得食,覆鼎伤众宾,虽云九客沮[1],未足一客嗔。古有弑君者[2],羊羹为不均,莫以天下士,而比首阳人[3]。 庆历四年诗。苏舜钦,字子美,监进奏院。用院中旧例,出卖档案废纸,祭神宴客。江南人中书舍人李定,通过尧臣的关系,进见舜钦,并请参加宴会。舜钦说:“食中不设蒸馒饼夹,座上安有国舍御台。”李大恨,以告御史中丞王拱辰。舜钦是宰相杜衍的女婿,杜衍汲引后进,在政治上起了一定的推动作用。拱辰上章弹劾苏舜钦,舜钦自承监守自盗,罢官除名。杜衍亦罢官外放。朝中知名之士,因参加进奏院会宴去官者,同时十馀人,是当时政治斗争中的一件大事,象征着旧派的抬头,和新派的失势。尧臣虽然没有参加实际斗争,但是诗中反映当时的现实,爱憎分明,这是其中的一首。 * * * [1] 沮:败坏。 [2] “古有弑君者”二句:《战国策》:“中山君飨都士大夫,司马子期在焉。羊羹不遍,司马子期怒而走于楚,说楚王伐中山,中山君亡。” [3] 首阳:山名,伯夷、叔齐饿死之处。 送逐客王胜之不及遂至屠儿原[1] 犯霜出国门[2],送客客已去,犹意行未远,策马过寒戍。川长不见人,沙没前岗路,始闻云木深,忽逢朱亥墓[3]。金锤一报恩[4],义烈垂竹素,何须文学为,寄语长沙傅[5]。 庆历四年诗。 * * * [1] 逐客:指被贬官之人。王胜之:名益柔,河南人。与苏舜钦为友,预进奏院宴会,由殿中丞、集贤校理,贬为监复州税。 [2] 犯霜:贬官事在庆历四年十一月,故言犯霜。国门:京都之门。 [3] 朱亥墓:在汴京城外。陆游《老学庵笔记》:“朱亥冢,俗谓之屠儿原。” [4] 金锤:《史记·魏公子列传》:“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铁椎即金锤。朱亥出身屠者,为信陵君客,故言报恩。 [5] 长沙傅:指贾谊。益柔被贬,故以贾谊比之。 送周仲章太博之巨野[1] 仲月霜气严[2],朝来厚如雪,鸿雁各南飞,羽毛将恐折。征途履以足,侵骨寒于铁,得罪此为轻,君恩大欢悦[3]。 * * * [1] 周仲章:名延隽,邹平人,以预进奏院宴会,自太常博士降为秘书丞。巨野:今山东巨野县南。 [2] 仲月:指仲冬之月,十一月。 [3] 君恩大欢悦:诸人之中,延隽得罪较轻,故有此语。 邺中行[1] 武帝初起铜雀台[2],丕又建阁延七子[3],日日台上群乌饥,峨峨七子宴且喜[4]。是时阁严人不通,虽有层梯谁可履。公幹才俊或欺事[5],平视美人曾不起[6],五官褊急犹且容[7],意使忿怒如有鬼,自兹不得为故人,输作左校滨于死[8]。其馀数子安可存,纷然射去如流矢。鸟乌声乐台转高,各自毕逋夸疐尾[9],而今抚卷迹已成,惟有漳河旧流水[10]。 庆历四年诗。在这首诗里,尧臣叙述十一月进奏院之狱。五官犹容,言仁宗本无意于严治,意使忿怒,深怨王拱辰等诸人之罗织。公幹输作指苏舜钦,数子射去指王益柔、周延隽等诸人。 * * * [1] 邺:东汉末年,曹操封魏王,建都邺,今河北省临漳县地。 [2] 武帝:曹丕称帝后,追尊曹操为武皇帝。铜雀台:曹操建,故址在临漳。 [3] 建阁:《三国遗录》:“魏文帝云:‘文为当代所宗,读书五千卷,许登阁观书。’登者才六人。” [4] 峨峨:高峻貌。 [5] 公幹:刘桢字,曹操辟为丞相掾属。 [6] 平视美人:《文士传》:“太子尝请诸文学,酒酣坐欢,命夫人甄氏出拜,坐中众人咸伏而桢独平视。太祖闻之,乃收桢,减死输作。” [7] 五官:曹丕曾为五官中郎将。 [8] 左校:《后汉书·百官志》:“左校,令一人。”注:“掌左工徒。” [9] 毕逋:《后汉书·五行志》:“桓帝之初,京都童谣曰:‘城上乌,尾毕逋,公为吏,子为徒。’”疐(zhì治)尾:《诗·豳风·狼跋》:“狼跋其胡,载疐其尾。”毛传:“老狼有胡,进则躐其胡,退则跲其尾,进退有难,然而不失其猛。” [10] 漳河:浊漳河出山西长子县,流经安阳、临漳,入卫河。 送苏子美 勇为江海行[1],风波曾不惧,但欲寻名山,扁舟无定处。南有鹏若鸮[2],崄有石若锯[3],毒草见人摇,短狐逢影怒。不遐尚苦乖[4],更远饶瘴雾。东土乃滨海,蜃鼍仍可怖[5],壳物怪琐屑,蠃蚬固无数[6],咸腥损齿牙,日月复易饫[7]。二方既若此,往矣无久驻。竟当西北来,醉酎炙肥羜[8],夏不厌浆酪,冬不厌雉兔,勿言专口腹,口腹人所务。天台信奇伟[9],石桥非坦步,庐岳趣最幽,饥肠看瀑布。此致虽为高,实亦难久慕,君行听我言,不听到应悟。 庆历四年诗。进奏院之狱,苏舜钦得的处分最重,因此他决心去东南,不再留恋。尧臣深痛其去,故有此诗,全篇脱胎《招魂》,劝他不必往东往南,而招其来西北,因为汴京是在苏州的西北。 * * * [1] 勇为江海行:欧阳修《湖州长史苏君墓志铭》言舜钦被贬后,“携妻子,居苏州,买水石,作沧浪亭,日益读书,大涵肆于六经,而时发其愤闷于歌诗,至其所激,往往惊绝”。即指是事。 [2] 鹏若鸮:疑当作“若鸮”。 [3] 崄有:正统本、宋荦本作“脸有”,万历本作“崄有”。崄,同险。 [4] 不遐尚苦乖:较近之处犹以乖异为苦。 [5] 蜃:蛟属。鼍(tuó驼):一名猪婆龙,脊椎动物,爬虫类,长一二丈,力猛善攻。 [6] 蠃:同螺。 [7] 饫(yù遇):饱厌。 [8] 酎(zhòu宙):三蒸醇酒。羜(zhù注):五月羔羊。 [9] 天台:山名,在浙江天台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