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楚辞今注
[book_author]汤炳正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辞赋,完结
[book_length]215477
[book_dec]汤炳正著。此书以宋代洪兴祖《楚辞补注》为底本重新作注,特点在于注释简明扼要,疏解融会贯通。它不仅使二千年前屈宋鸿裁及两汉遗篇,能以清晰的面貌再现于今,为阅读、欣赏和研究提供可靠的依据;而且注释出入古今,既取旧说之长,又采新说之精,颇能反映学术界楚辞研究所达到的水平;另外全书无论是注释字词还是疏解篇意,都以著名楚辞学专家汤炳正先生长年形成的理论体系为主导,在已出的同类书中自具“求真”务实的本色。
[book_img]Z_20493.jpg
[book_title]序
一九八五年端阳节,中国屈原学会成立大会在江陵召开。会议期间,上海古籍出版社的赵昌平、王维堤二君,约我为该社出版的中国古典文学丛书撰写一部楚辞注释。自揆谫陋,难胜此任,几经踌躇,始允所请。但由于诸多原因,一直未暇执笔,十载蹉跎,今始交稿,实感惭疚!
书名“今注”,略有三义:其一,使两千年前之屈 宋鸿裁及两汉遗篇,能以较清晰的面貌,为今人所理解与领会;其二,在注释中,能体现出今天学术界对楚辞研究所已达到的水平;其三,我个人对屈学的己见,能在注释中起主导作用。但这三者要统一得很好,以避免百衲成衣,斑斓驳杂之弊,则并非易事。我曾为此作了较多的思考。
最后认定,er本书的特色,应当是简明扼要,直书所见,与其他论著有所不同。即书中的一般训释,易于理解,力求精确,不事辩证;特殊词句,偶列论据,意在取信,不事铺张。凡旧说自通者,宁用旧说,只求畅达,不取新奇;凡旧说不通者,始采新说,而取舍断以己意,义蕴多所融会。故全书虽不名一家,而处处是对学术遗产的继承;但此编又系新著,亦处处渗透着一己之见。此外,并力求以个人生平所形成的屈学体系,经纬全书。
书中离骚、九歌二篇,由我亲自起草以示例。其余天问、招隐、惜誓、哀时命、九思,由李大明同志执笔;九章、卜居、渔父、九辩、九叹,由李诚同志执笔;招魂、远游、大招、七谏、九怀,由熊良智同志执笔。对上述初稿,我皆精心修改,有小改也有大改,求合己意而后止。但由于时间匆促,考虑难周,未必皆己是而人非。
本集所用底本,为金陵书局翻印汲古阁本洪兴祖楚辞补注,并参校四部丛刊影印明覆宋本。凡有异文异字,均择要出校并择善而从。
刻意“求真”,是我们的要求;但能否“近真”,则未敢自信。谬误之处,望学术界不吝赐教。
汤炳正
一九九四年九月一日写于渊研楼
时年八十有四
[book_title]离骚
【解题】
离骚之作,是在楚怀王十六年(公元前三一三年)屈原遭谗被疏之后。“离骚”之义,班固离骚赞序以为:“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此解与屈赋之“离忧”、“离尤”、“离蠥”等造词习惯相合。据世传史记索隐单行本,屈传“离骚”作“离慅”。日本所传古本史记亦多作“离慅”。按“离”古与“罹”通,训“遭”;又诗 月出释文:“慅,忧也。”故“离骚”实即遭逢忧患之意。
离骚记录了屈原在楚怀王时从事变法革新所进行的斗争,以及遭谗被疏后在思想感情上的矛盾冲突。屈原在惜诵中追叙这一事件时,有这样一段话:
矰弋机而在上兮,罻罗张而在下,
设张辟以娱君兮,愿侧身而无所。
欲儃佪以干傺兮,恐重患而离尤,
欲高飞而远集兮,君罔谓汝何之。
欲横奔而失路兮,坚志而不忍,
背膺牉以交痛兮,心郁结而纡轸。
这里以三个“欲”字为起点的诗句,高度地概括了诗人当时对进与退、守与变、去与留的心理冲突。而离骚这一瑰丽诗篇,正以这三者为抒情的主旋律,展示了诗人反抗黑暗、追求光明、同情人民、热爱祖国的伟大人格,并形成了诗篇的起伏突兀而又和谐完美的艺术结构和艺术风格,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千古绝唱。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一〕。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二〕。皇览揆余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三〕。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四〕。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五〕。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六〕。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七〕。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八〕。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九〕。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一〇〕。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也〔一一〕。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一二〕。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一三〕。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一四〕。彼尧 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一五〕。何桀 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一六〕。惟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一七〕。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一八〕。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一九〕。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二〇〕。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二一〕。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二二〕。
〔一〕高阳:古颛顼帝之称号。 苗裔:后世子孙。史记 楚世家:“楚之先出自帝颛顼高阳。”王逸楚辞章句(以下省称“王逸注”):“武王求尊爵于周,周不与,遂僭号称王,始都于郢。是时生子瑕,受屈为卿(章句、补注各本误作“客卿”,此据张守节史记正义引王逸注校改),因以为氏。”此屈氏所由来。朕:我。蔡邕独断:“古者尊卑共之,贵贱不嫌”,“至秦,天子独以为称”。皇考:古称远祖亦曰皇考。伯庸:屈原远祖名。据近来学者考证,即世本所载熊渠的长子庸。封句亶王。
〔二〕摄提:岁星(木星)名,见石氏星经及史记 天官书等。贞:当。 孟:始。陬:夏历正月。正月为春季之始,故曰“孟陬”。建国前长沙 子弹库出土之战国 楚帛书,以夏历为月序,记正月曰“取”(“陬”之同音字),知楚用夏历纪月。“摄提贞于孟陬”,是说岁星正当孟春正月晨出东方。据推算,楚宣王二十八年,即公元前三四二年正月,岁星晨出东方,此屈原之生年月。庚寅:纪日之干支。 降:降生。据推算,公元前三四二年正月二十六日是庚寅日,此屈原之生日。
〔三〕皇:前人多谓“皇”乃上文“皇考”之省称。但“皇考”省称为“考”,古多有之;而省称为“皇”则罕见。方言六云:“南楚 瀑洭之间母谓之媓”,广雅 释亲亦云:“媓,母也。”则“皇”或即“媓”(大戴礼 帝系:尧娶“女皇”,广韵引作“女媓”)。生子命名,在中夏为父事,在楚或母主之,殆为母系社会之残痕。初度:即指上文所言,屈原生于岁星“恒星周期”的第一年,“会合周期”的第一月,岁星躔度,年月皆居第一,故曰“初度”。言生日之不平凡。一本“初度”上无“于”字,非。锡:赐。 嘉名:初生之乳名。说文部:“孔,通也,从从子,,请子之候鸟也。至而得子,嘉美之也,古人名嘉,字子孔。”部又云:“乳,人及鸟生子曰乳,兽曰产,从孚从,者,玄鸟也。明堂月令:玄鸟至之日,祠于高禖以请子。故乳从。”是“孔”、“乳”、“嘉”乃一义之孳演。天问“玄鸟致贻,女何嘉?”“嘉”亦即指生子而言。
〔四〕正则:屈原不仅生于一年之首的正月,而且是难得的岁星“恒星周期”的第一年、“会合周期”的第一个月的夏历正月,故名之曰“正则”。仪礼 士冠礼云:“以岁之正,以月之令”,郑注:“正,犹善也。”是“正则”者,有以善为法之意。 灵均:“灵”与“令”古通,古善之义。仪礼 士冠礼“令月吉日”,郑玄注:“令,吉皆善也。”据金文“庚寅”古代多视为吉日,屈原的生年、月、日均吉善,故又字曰“灵均”。
〔五〕纷:盛多貌。 内美:天然的内在美质。“此内美”的“此”字,乃承上文而来,即指生年月日皆极吉善。“纷吾既有此内美”的“纷”是副词提在主语之前,而不放在动词之前的倒置用法。屈赋此例甚多,见后。 重:加。修能:当作“修态”。朱熹楚辞集注引一本“能”作“态”。按离骚言“修”凡数见,有时作名词用,如“前修”,有时作形容词用,如“修名”,有时作动词用,如“余独好修以为常”之“好修”,前后凡四见。此处“修态”之“修”当作动词。说文云:“修,饰也。”作为比喻讲,“修态”指修饰容态,即起下文之“扈江离”、“纫秋兰”等。而作为本义,则“修态”指后天对道德的修养(说文 心部云:“态,意也。”)紧承上文天然“内美”而来。
〔六〕扈:王逸注:“扈,被(披)也,楚人名被为扈。”则“被”乃通语,楚方言转为“扈”。“被”声转为从“户”得声之“扈”,此犹方言四所谓“帍裱谓之被巾”。 离:文选作“蓠”,香草名,生水边,故曰“江离”。 芷:香草名。原本玉篇 广部引此作“芷”,当为“芷”之误。指崖岸隐僻之处。芷生幽僻处,故曰“辟芷”。 纫:广雅 释诂:“纫,索也。”与王逸注同。索为绳索,此处作动词用,谓以绳索结束兰花以为佩。九叹 怨思王逸训“纫帛”之纫为“结束也”,是其例。或误纫为纽,非。
〔七〕汩:方言六:汩,“疾行也,南楚之外曰汩”。王逸注:“疾若水流也”,是其义。 不吾与:不待我。论语 阳货:“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八〕搴:拔取。方言一:“攓,取也。南楚曰攓。”说文 手部:“,拔取也,南楚语”,并引离骚本句。“搴”、“攓”、“”音义同。阰:山。 木兰:香木名,王逸谓“木兰去皮不死”。 揽:采。 洲:章句本作“中洲”,与上句不相应,“中”字疑衍。洲,水中小块陆地。 宿莽:卷施草。尔雅 释草谓此草“拔心不死”,王逸谓此草“冬生不死,楚人名曰宿莽”。屈原以朝夕采撷草木,喻己勤于修德。
〔九〕忽:疾貌。淹:停留。 春秋:代四季。 代序:即代谢。孟子云:“序者,射也。”“序”“射”即以同音为训。故此处借“序”为“谢”。
〔一〇〕惟:思。 零落:凋落。 美人:屈原自喻。 迟暮:晚暮,喻年老。
〔一一〕文选无“不”字,依王逸注“言愿令君甫及年德盛壮之时”云云,则离骚古本亦无“不”字。 抚壮:任用年德盛壮之士。 弃秽:废弃谗佞秽恶之人。此度:指国之旧有法度。
〔一二〕骐骥:骏马,喻君王威势,多为战国时政治家所用。韩非子 外储说右上两言“势者,君之马”,是其证。 骋:说文 马部:“骋,直驰也。”来:助动词。 道:文选作“导”,同引导之义。“来吾道夫先路”,乃屈赋特殊句式,以通常结构而言,为“吾来道夫先路”,“来道”连读。与下“来远弃而改求”句式相同。
〔一三〕三后:指楚庄王、楚康王、楚悼王,同是楚国有革新之功的先王。 纯粹:纯正无私,指三后之德。 众芳:芳,香草,喻贤才;即下文“申椒”、“菌桂”、“蕙”、“茝”之属。据史载,楚庄王听政,所进贤才数百人(史记 楚世家),楚康王能容人(左传 襄公十五年);楚悼王用吴起,明法审令,以抚养战斗之士(史记 孙子吴起列传):此三后用贤之证。
〔一四〕杂:集。 申:香木。即涉江“露申辛夷,死林薄兮”之“露申”。 椒:香木。 菌桂:香木。菌本作箘,从竹。山海经 海内经郭璞注:“衡山有菌桂,桂员似竹,见本草。” 维:通“唯”。纫:以绳结束。 蕙、茝:皆香草。
〔一五〕尧、舜:皆古圣君。 耿介:光明正大。 遵:循。
〔一六〕桀、纣:夏、殷失国之君。 猖披:亦作“昌披”,释文“昌”又作“倡”,并同音通用。王逸注:“昌被,衣不带之貌。”钱杲之谓“行不正貌”。易林 观之大壮:“心志无良,昌披妄行。”是“昌披”指妄行而无约束。北魏 孝文帝吊比干墓文云“咨尧 舜之耿介兮,何桀 纣之猖败”,“败”亦即“被”“披”之同音通用字。 捷径:斜出之小道。 窘步:举步艰难。
〔一七〕党人:结党之群小。 偷乐:贪图享乐,苟且偷安。 幽昧:不明。 险隘:危险狭阨。韩非子 六反云“偷乐而后穷”,是说“偷乐”会导致国家走向穷途,与此义同。
〔一八〕惮:害怕。 殃:祸患。 皇舆:王逸注:“皇,君也。舆,君之所乘,以喻国也。”韩非子 外储说右上:“国者,君之舆也;势者,君之马也。” 败绩:戴震屈原赋注引礼记 檀弓谓“车覆曰败绩”,喻国之倾覆。
〔一九〕忽:疾貌。 以:而。先后:作动词用;谓辅导于前后也。 及:追及。前王:即前所云“三后”。 踵武:足迹,此指庄王、康王、悼王革新之政绩。
〔二〇〕荃:香草,喻怀王。 中情:犹言内心,屈赋常用语。一作“忠情”,非。齌怒:王逸注:“齌,疾也”,说文 火部:“齌,炊疾也。”而文选各本作“齊怒”,楚辞释文亦作“齊”,并云“或作齎”。按尔雅 释诂云“齊,疾也”,是王注训“疾”,乃“齌”之引伸义,而作“齊”作“齎”皆“齌”之同音假借字。五臣训“齊”为“同”,误。“齌怒”,殆谓不加思索而迁怒。屈赋数言怀王易怒,本篇而外又如九章 抽思云“数惟荪之多怒兮,伤余心之懮懮”、“与余言而不信兮,盖为余而造怒”。
〔二一〕謇謇:当为“乾乾”之同音通用字。易 乾:“君子终日乾乾”、“终日乾乾,反复道也”,“终日乾乾,与时偕行”。则“乾乾”当为自强不息之意。故吕览士容:“乾乾乎取舍不悦”,高注:“乾乾,进不倦也。”此指上文“奔走”、“先后”辅佐怀王进行改革。但此正为群小所忌,故云“为患”。 舍:放弃。
〔二二〕九天:古人谓天有九重,以示其高。即天问所谓“圜则九重”也。 正:通“证”,验也。 灵修:章太炎先生訄书官统中谓“灵修”实即“令长”,故屈原用称其君。此盖“南国之法章”,庄忌哀时命称“灵皇”,刘向九叹 离世又称“灵怀”,则直谓怀王也。
以上第一段,综述生平经历、思想抱负及革新失败的遭遇。在全篇中堪称序诗。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一〕。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二〕。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三〕。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四〕。冀枝叶之峻茂兮,愿竢时乎吾将刈〔五〕。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六〕。众皆竞进以贪婪兮,憑不厌乎求索〔七〕。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八〕。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九〕。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一〇〕。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一一〕。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颔亦何伤〔一二〕。擥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一三〕。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一四〕。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一五〕。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一六〕。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一七〕。余虽好修姱以羁兮,謇朝谇而夕替〔一八〕。既替余以蕙兮,又申之以揽茝〔一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二〇〕。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二一〕。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二二〕。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二三〕。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二四〕。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二五〕。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二六〕。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二七〕。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二八〕。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二九〕。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三〇〕。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三一〕。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三二〕。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三三〕。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三四〕。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三五〕。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三六〕。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三七〕。芳与泽其杂糅兮,惟昭质其犹未亏〔三八〕。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三九〕。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四〇〕。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四一〕。
〔一〕此句上一本有“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句,但唐写本及日本古抄卷子本文选,以及今传李善、六臣文选各本皆无此二句。王逸本楚辞有之,但无注文。洪兴祖谓系后人所增,是也。此盖后人或引抽思文句以证“成言”、“后悔”之意,遂被误入正文。 成言:定言,约定之言。九章 抽思亦云“昔君与我成言”。左传 襄公二十七年两言“成言”,皆与此同义。 悔:翻悔。 遁:说文 辵部:“迁也。”“悔遁”谓悔改前言。 有他:另有他约。
〔二〕离别:指被疏之后,离朝廷、别怀王。 数化:指多变。谓怀王在内政外交政策上变化无常。此即管子 任法所谓“失君”“立法而还(旋)废之,令出而后反之”,韩非子 亡征所谓“好恶无决而无所定立者,可亡也”,屈原在此殆非专指对己始信而终疏,而与当时“人皆言楚之善变”(史记 樗里子甘茂列传)有关。
〔三〕滋:楚辞释文作“”,广韵咍:“,莳。”与王逸注“滋,莳也”义合,故疑离骚王逸本原作“”。“”,“栽”之异体。 畹、亩:王逸注云“十二亩曰畹”、“二百四十步为亩”,但先秦各国田制各异,楚制如何,不可知。九畹、百亩,皆非实数,而各言其多也。
〔四〕畦:五十亩为畦。此作动词用,种植之意。 留夷、揭车:皆香草名。杂:此指相杂而种。 杜衡、芷:皆香草名。据王逸离骚序,屈原为三闾大夫,掌管楚国公族子弟的教育。以上四句,以种植香草喻培育人才。
〔五〕峻:文选作“葰”,“葰茂”即茂盛。 竢:同俟,等待。 刈:收获。喻人材成长,各效其用。
〔六〕萎绝:被摧折而枯萎。 芜秽:荒芜秽朽。此以香草荒芜喻贤才变质。下文“兰芷变而不芳”云云,与此呼应;惜诵所谓“众骇遽以离心”,亦指此。
〔七〕竞进:争相谋取官位。 贪婪:贪敛财利。战国策楚策三苏子谓怀王时“大臣父兄好伤贤以为资,厚赋敛诸臣百姓”,盖“竞进”必“伤贤”,“贪婪”必“厚敛”。 憑:朱注钱传,皆谓“一作冯”。“冯”在此作副词,形容“不厌乎求索”之状,若训为“满”,即与全句不合,故王逸不得不强释为“中心虽满”。 今按说文:“冯,马行疾也。”则此句“冯”字当指群小贪婪求索,争先恐后,承上文“竞进”而来,亦启下文“驰骛以追逐”。 厌:满足。 求索:索取。
〔八〕羌:王逸注:“楚人语词也。犹言卿,何为也。”按广雅释言:“羌,卿也。”盖“羌”与“卿”古同音,可互借,故或作“羌”,或作“卿”(扬雄反离骚则作“庆”);其义则训“何为”,多用于反诘。故广雅 释言又谓“羌,乃也”,而“乃”多用作转折语,与“竟”、“何”同义。 恕:王逸注:“以心揆心为恕”。二句意谓党人以己之心度量他人之心,以为别人与己同样贪于财利,于是产生了嫉妒之心。
〔九〕骛:说文 马部:“骛,乱驰也。”
〔一〇〕冉冉:渐渐。 修名:修身建德之美名。
〔一一〕坠露:降落的露水。 落英:飘落的花朵。“坠”与“落”相对成文,犹“饮”与“餐”相对见义。
〔一二〕苟:果真。 信姱:洪兴祖云:“言实好也。与‘信芳’、‘信美’同意。”(九歌王逸注两言“姱,好貌”,而离骚本句无注,似脱) 练要:练,精练,吕氏春秋 简选“精士练材”,练亦精也。 要:要约。颔:王逸注:“不饱貌。”说文 页部:“、、食不饱;面黄起行也。”“,也。”(依段注所定)“”即“颔”。
〔一三〕擥:文选作“掔”,古与牵引之“牵”通。(如牵羊之作掔羊) 木根:木之根须。 结:束结。 贯:穿连。“结”“贯”皆谓“掔木根”以结之贯之。 薜荔:香草,缘木而生。 蕊:花蕊。
〔一四〕矫:当为“纠”之借字,犹乔木或作朻木。说文云:“纠,绳三合也。”引申为交合、纠合之义。此句“矫菌桂”,即指纠合菌桂枝条以为绳。故下文“纫蕙”之纫,“索胡绳”之索,皆由名词绳索转用作动词,谓纠合桂枝为绳,连结香草为佩。屈赋常用“矫”,义不全同。 胡绳:香草。纠结连属貌。
〔一五〕謇:句首语气词,犹荀子常用之“安”或“案”,音近字异。楚辞之“謇”“蹇”,或单或联,用之句首或句中,义各有别。 前修:即前贤,此殆指楚国有志革新的前辈贤臣,如吴起等人。 服:用。
〔一六〕周:合。 彭咸:王逸注:“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案彭咸身世不可考,屈原在诗中屡言之,并十分推崇,然皆与投水无关,但为古之大贤无疑。 遗则:遗留的法则。
〔一七〕太息:叹息。 掩涕:掩面而泣。 民生:指民众。王逸注:“哀念万民受命而生,遭遇多难以陨其身。”则汉代传本作“民生”之证。文选避唐讳改为“人生”,误。但五臣注云“哀此万姓遭轻薄之俗而多屯难”,则所据本仍为“民生”可知。下文“民心”同。
〔一八〕好:臧庸拜经日记校为衍文。 修姱:修洁姱美。 以:犹而。羁:王逸注:“韁在口曰,革络头曰羁。”此以马自喻约束。此句与前文“余情其信姱以练要”义相近。 谇:谏。 替:废弃。艰从艮声,古韵在谆部。替字说文重文作,从兟得声(陈第误与兟混为一字),兟字音读,以贝部赞字从兟得声推之,(替)字古韵当在寒部。是艰与替为谆寒二部旁转,乃古韵之常例。
〔一九〕以:因。:束于腰间用以悬挂佩饰的带子。 申:重(平声)、加。 揽茝:采取芳茝以为佩。 二句王逸说可从:“言君所以废弃己者,以余佩戴众香,行以忠正(而被谗)之故也。然犹复重引芳茝以自结束,挚志弥笃也。”此解与下句“九死未悔”紧相呼应。
〔二〇〕九死:极言其处境之艰危。
〔二一〕浩荡:放恣无据之状,犹七发之谓“浩唐”。又九歌河伯“心飞扬兮浩荡”,王注:“浩荡,思(各本误作“志”)放貌。……思念浩荡而无所据也。” 民心:承上文“民生之多艰”而言。考异:“民一作人”,此殆即洪氏所谓:“李善注本有以世为时为代,以民为人之类,皆避唐讳,当从旧本。”或以为“民心”即“人心”,乃“屈原自指”,大误。因唐讳乃改“民”作“人”,不会改“人”作“民”。王逸注“不省察万民善恶之心”,意虽未当,而汉本作“民”不作“人”可知。
〔二二〕蛾眉:眉如蚕蛾,多指美女,诗硕人:“螓首蛾眉。”此为屈原自比。 谣:王逸注:“谣,谓毁也。”但“谣”古无“毁”义,故疑本作“谄”,因形近而误。“谄之言陷也,谓以佞言陷之”(荀子 修身杨注)。 诼:方言十:“诼,愬(即“诉”字)也,楚以南谓之诼。”郭注:“诼,谮亦通语也。”(此或本王逸注“诼犹谮也”) 淫:邪乱。
〔二三〕时俗:依王逸注“今世之工,才知强巧”之语,本作“世俗”,因避唐讳而改,当是正。 工巧:“工”亦“巧”,说文 工部:“工,巧饰也。” 偭:与灭、蔑、泯、没等字,古因音近通用。故王逸注偭为“背也”,即背弃规矩而不用之意。九辩用此二句,作“灭规矩而改凿”。东方朔七谏谬谏用此二句亦作“灭规榘而改错”,是“灭”与“偭”一声之转。 规矩:匠人所以定方圆者,圆曰规,方曰矩,以喻法度。 错:同“措”,措施。
〔二四〕绳墨:匠人所以正曲直者,亦喻法度。 追曲:随曲。即枉道而从时。周容:即“阿容”之意。刘向九叹 离世:“群阿容以晦光兮”,“阿容”亦即“阿谀”。容与谀声近而转。史记 封禅书:“鬼臾区”,汉书 艺文志作“鬼容区”,即其证。 度:常态。
〔二五〕忳:王逸注:“忧貌。”(章句本作“自念貌”,误。盖“忧”上下脱而讹作“自念”二字)九辩“忳惽惽而愁约”,王逸注:“忧心闷瞀自约束也。”重言之作“忳忳”,亦忧愁之义,如九章 惜诵“中闷瞀之忳忳”,王逸注:“忳忳,忧貌也。” 郁邑:一作“郁悒”,忧愁貌。下文有“曾歔欷余郁邑”之句,王逸注:“郁邑,忧也。”按屈赋多于复合形容词之上,加同义之副词,构成三字词组。如下文“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中之“纷总总”、“斑陆离”,是其例。 侘傺:王逸注:“失志貌。”然按九章 惜诵“心郁邑余侘傺兮”王逸注:“楚人谓失志怅然住立为侘傺也。”无“貌”字,作动词用,更为准确全面。
〔二六〕溘死:忽然死去。 流亡:犹见疏而流放。 此态:指上文“偭规矩”“背绳墨”“周容为度”而言。
〔二七〕鸷鸟:鹰隼之类的猛禽。 不群:不与凡鸟为群。
〔二八〕方圜:圜一本作“圆”,同。 周:合。 二句说方与圆格格不入,哪有不同道而能安然相处之理。
〔二九〕屈心、抑志:即委屈、自制。 尤:此指怀王信谗加给屈原的罪过。 诟:指群小对屈之诬枉。此句谓含忍罪过以清除群小的诬枉。 攘:王逸训为“除也”,乃古之通训,可从。 因此句上文言“鸷鸟不群”、“方圜不周”、“异道不能相安”,以及下文“伏清白以死直”,皆有积极斗争之意,故此二句不应仅言退让;而且“伏清白”实亦攘除诬枉之结果。怀沙云“抑心而自强”,思美人云“媿易初而屈志”,是“抑心”不忘“自强”,“屈志”并非“初”衷。屈子于此表示虽暂屈抑而仍不忘奋进。
〔三〇〕伏:同“服”,实行。 前圣:前代圣贤,指三后、彭咸之属。 厚:赞许。
〔三一〕相:说文木部:“省视也。” 道:道路,喻事君之道。 不察:犹不审。 延伫:久立等待。 反:同“返”。
〔三二〕复路:回返旧路。 行迷:犹言误入歧途。
〔三三〕步:徐行。 兰皋:长着兰草的水岸。 椒丘:长着椒木的山丘。 焉:于此。
〔三四〕进:指仕进于朝。 入:纳,此指为君所用。 离尤:遭受罪过。离同“罹”,遭受。 退:谓退而去职。复:文选五臣本、洪兴祖楚辞考异引一本,朱熹楚辞集注引一本、文选 思玄赋注引离骚,均无此字。有者皆为后人据王逸注“故将复去”而误增。但据五臣注所引王注本作“故将退去”,则今作“复”之本,又因“退”之隶书形近而误。 初服:初始修洁之服。
〔三五〕制:剪裁。 芰:菱角,楚人谓菱角曰芰(见说文 艸部“蔆”)。 荷:指荷叶(见说文 艸部“荷”)。 芙蓉:开放的荷花(见说文 艸部“”)。
〔三六〕已:止,罢了。 苟:如果。 信:确实。 二句谓如果我的内心确实美好,即使无人知我也罢了。这是将假设属句置于主句之后的特殊用法。
〔三七〕高:用作动词,犹增高。 岌岌:高貌。 长:亦用作动词,犹引长。 陆离:此词屈赋屡见,皆兼有“长”、“美”二义,此形容玉佩长垂而有文彩。二句与涉江“冠切云”、“带长铗”,皆为楚民族服装之共同特征,并非如王逸所谓“整其服饰以异于众”,而实属屈子民族意识的自然流露。可参见说苑 善说。
〔三八〕芳:芳香。 泽:润泽。 糅:犹杂也。芳泽杂糅,喻指美德。此外,九章 思美人云“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惜往日云“芳与泽其杂糅兮,孰申旦而别之”,亦芳泽连用,并称褒美。汉初陆贾新语术事亦云“有剑而无砥砺之功,有女而无芳泽之饰”,因贾为楚人,故亦承楚语。淮南子修务三言“芳泽”,皆连文无别,以芳泽为脂粉芬芳之物。此或刘安离骚传之遗说。后世或以“泽”为“”之借字,言芳为美恶异物,殆失屈赋本义。 昭质:明洁之质,言美德。 亏:损。
〔三九〕反顾:回顾。 游目:四处观望。 四荒:指楚国四边偏远之地。
〔四〇〕缤纷:盛多貌。 芳菲菲:香气勃郁。 弥:愈。 章:同“彰”,明显。
〔四一〕体解:即肢解,古代一种分解肢体的酷刑。 惩:古代训“创”或“恐”,实则因创而恐,始谓之“惩”,一般与“恐”义有别。屈赋“身首离兮心不惩”、“惩于羹而吹”,皆与此同义。
以上为第二段,感情起伏变化,而始终徘徊于进退之间。时而积极进取,时而消极退却,而修德之志,进退如一。它构成了离骚在抒情旋律上的第一个中心。其结论是进既不遇,退而修德:“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惜诵所谓“欲儃佪以干傺兮,恐重患而离尤”,正是这一思想矛盾的集中体现。
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余〔一〕。曰:“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二〕。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三〕?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四〕?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五〕?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六〕?”依前圣以节中兮,喟憑心而历兹〔七〕。济沅 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辞〔八〕: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九〕。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一〇〕。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一一〕。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一二〕。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一三〕。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一四〕。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一五〕。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一六〕。汤 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一七〕。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一八〕。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一九〕。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二〇〕。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二一〕。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二二〕。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二三〕。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葅醢〔二四〕。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二五〕。揽茹蕙以掩涕兮,霑余襟之浪浪〔二六〕。
〔一〕女媭:即侍妾。周易 归妹六三“归妹以须”,汉帛书“须”作“嬬”。说文:“嬬,下妻也。”下妻即侍妾。故广雅 释亲云:“妾谓之嬬。”嬬即须,亦即媭。 婵媛:洪兴祖考异引一本作“掸援”。然“婵媛”、“掸援”,皆即方言一所谓“啴咺”的同义异文。其文云:“谩台、胁阋,惧也。……宋 卫之间凡怒而噎噫谓之胁阋,南楚 江 湘之间谓之啴咺。”郭璞注:“噎噫谓忧也。”是楚方语谓忧惧而又怨恨的复杂感情曰“啴咺”。如九歌“女婵媛兮为余太息”谓忧惧,九章“心婵媛而怨怀兮”谓怨怒。此兼两者而有之,则下文“詈”字才有着落。“啴咺”、“掸援”、“婵媛”乃音同形异之联绵词。申申:重复再三。 詈:责骂。
〔二〕鲧:夏禹之父、帝尧之臣。 婞直:桀骜刚直。当指鲧激烈反对尧让位于舜,事见韩非子 外储说右上及吕氏春秋 行论。 亡身:即忘身。“亡”“忘”古多通用。如大戴礼 劝学“殆教亡身”,荀子 劝学作“忘身”;又尉缭子 兵教“指敌忘身”,是“忘身”乃先秦常用语。夭:未尽天年而死。 羽之野:羽山之郊野。 关于鲧之死,屈赋多叹其失败,此外九章 惜诵称“行婞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天问亦对儒家所谓鲧湮洪水有罪而禹导洪水有功之说持不同看法。详后天问有关注释。
〔三〕博謇:“謇”文选五臣本作“蹇”。与上文“朝搴阰之木兰”的“搴”字通,训采取。“博搴”即广采。 姱节:朱骏声离骚补注校为“姱饰”。姱饰,美好之佩饰。与上文广采众芳而好修饰相呼应,与下文“菉葹以盈室”二句亦成对比。
〔四〕:朱熹集注:“亦作茨。”王逸注引诗“楚楚者”,今诗亦作“茨”,是“”“茨”古通用。广雅 释诂三:“茨,聚也。” 菉、葹:皆恶草。 判:此作副词用,修饰“离而不服”,与上文“纷独有此姱节”之“纷”同一用法。如释为动词,则格格不入。此字或作“牉”,如抽思:“牉独处此异域”,考异“牉”一作“叛”。王逸释为“判然”,颇得其义。服:佩用。 二句言虽积聚菉葹以盈室,然屈原远远抛开独不佩用。
〔五〕户说:即一家家向众人诉说。 孰:谁。 余:此为女媭代屈原自称。
〔六〕世:世俗之人。 并举:王逸释为“并相荐举”,后世多从之。但楚辞“与”“举”二字多通用。涉江“与前世而皆然兮”,七谏作“举世皆然兮”,即其例。此当为“并与”,谓互相勾结,与下文“好朋”对应成文。 茕独:即孤独。诗正月:“哀此惸独”,孟子引作“茕独”。王逸注引诗与孟子同。重言则曰“茕茕”,九章 思美人“独茕茕而南行”是也。 予:女媭自称。
〔七〕节中:犹九章 惜诵所谓“令五帝以折中”之“折中”,即断其是非以合中正之道。扬雄反离骚“将折中乎重华”,即袭此句之义。如此,则西汉传本或即作“折中”。 喟:喟然,叹息声。 憑心:愤懑之心。方言二:“憑、龂、苛,怒也,楚曰憑。” 历:经历。 二句说我总想根据前圣之言判断是非,喟然愤懑以至于今,从而引起下文“济沅 湘”、“就重华”。
〔八〕济:渡。 沅 湘:沅水、湘水。 征:行。 重华:帝舜之名(见尚书 舜典)。
〔九〕启:夏启,禹之子。九辩、九歌:神话传说中的天帝之乐,由启得之于天,用之于郊祭。山海经 大荒西经云:“开(即启,汉人因避景帝刘启讳而改)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开焉得始歌九招。”郭注引竹书曰:“颛顼产伯鲧、是维若阳,居天穆之阳。”知“天穆之野”乃夏祖先所居之处。又礼记 祭法:夏后氏“禘黄帝而郊鲧,祖颛顼而宗禹”。郑注云:“禘,郊、祖、宗,谓祭祀以配食也。”故此言夏启在“天穆之野”郊天祭祖,而用九辩、九歌之乐以配九招(又作“韶”)之舞。 夏:诸说纷纭,实当指夏启。此乃屈赋常用之“借代”格,即借朝代名称代指该朝帝王。如天问“武发杀殷”之“殷”、离骚“周论道而莫差”之“周”,皆同此例。 康娱:安乐。 纵:放纵。 案启湛乐放纵之事,亦见墨子 非乐所引武观:“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将将锽锽,管磬以方。湛浊于酒,渝食于野,万舞翼翼,章闻于天,天用弗式。”(用孙诒让墨子 闲诂校本)
〔一〇〕难:灾难。 图后:为后代打算。五子句:本作“五子用夫家巷”。王念孙校“巷”乃“鬨”之同音借字。至于今本“失”乃“夫”字之误,“乎”乃“夫”误为“失”字后由浅人所加。 用夫:因而。 五子:启子五观,一作“武观”。 家巷(鬨):犹内讧,家族内部争斗。 关于启子五观作乱之事,除前引墨子 非乐引武观所记“启乃淫溢康乐”、“天用弗式”之外,如国语 楚语上士亹又称五观是启之“奸子”,周书 尝麦亦云“其在夏之五子(即五观),忘伯禹之命,假国无正,用胥兴作乱,遂凶厥国”。均可参见。
〔一一〕羿:夏代部落有穷氏的首领。 淫游:无节制地冶游。 佚畋:纵情田猎。 封狐:大狐。按天问又谓羿好射“封豨”。此乃神话传说因演化而歧异。据方言八,南楚谓“猪”曰“豨”,而北燕 朝鲜之间又曰“豭”。左传 昭公四年、哀公十五年亦称“豭”,是齐鲁间亦称“猪”曰“豭”。后羿射猎事之神话传说,或称“封豨”、或称“封狐”者,乃因“豭”与“狐”古同音(皆属喉纽鱼部),故转化为“封狐”。招魂谓南方有“封狐”,是离骚之“狐”,非因叶韵而改。关于羿之淫猎事,左传 襄公四年载魏绛对晋悼公说启太子康时,夏政乱,羿因而得位,“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淫于原兽”。此正离骚“淫游”、“佚畋”之谓。
〔一二〕乱流:乱逆淫放。 鲜终:很少有好结局。 浞:寒浞,羿相。 家:指妻。据左传 襄公四年魏绛言,羿用寒浞为相,“浞行媚于内而施赂于外”,后用阴谋杀羿,据羿之嫔妃为己有,“生浇及豷”。
〔一三〕浇:寒浞之子。 强圉:王逸注:“多力也。”洪氏楚辞考异谓一作“彊圉”。古书或作“强御”、“强衙”等,音同字异,皆强梁多力之意。 被服强圉:力量之于人,犹衣物之在身,故曰“被服”。此乃修辞的“拟物”格。由是观之,一作“被于强圉”有误。 纵欲句:王逸本“欲”下有“杀”字,补注本无,考异云:“一本欲下有杀字”。按王逸注“纵放其情,不忍其欲,以杀夏后相”之语,恐本有“杀”字。古谓抑制其情为“忍”,浇纵情杀戮,故曰“不忍”。 浇纵欲杀戮之事,据左传 哀公元年载伍员曰:“昔有过浇,杀斟灌以伐斟,灭夏后相。”天问亦记浇事,可参见后文有关注释。
〔一四〕自忘:犹今俗语“忘乎其形”。 厥:其。 颠陨:坠落。左传 襄公四年:“(夏)少康灭浇于过。”左传 哀公元年:少康“使女艾谍浇,使季抒诱豷,遂灭过 戈(杜注:过,浇国;戈,豷国。),复禹之绩”。浇首陨落,即指此。并可参见天问有关文句注释。
〔一五〕常违:言一贯背道而行。 乃遂焉:三副词连用,犹“于是”。 逢殃:遭到商汤的征讨之灾。史记 夏本纪载:“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百姓弗堪”,“汤修德,诸侯皆归汤,汤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鸣条,遂放而死”。
〔一六〕后辛:即商纣王,名辛。 菹醢:古人将蔬菜细切而盐藏之曰菹;用肉作酱曰醢。此指商纣王残杀臣民。商纣王菹醢其臣民,古书多有记载。天问云“梅伯受醢”;九章 涉江云“比干菹醢”;吕氏春秋 行论云“昔者纣为无道,杀梅伯而醢之,杀鬼侯而脯之”。史记 殷本纪等亦记其事。 殷宗:指殷商之国祚。 用而:因之。
〔一七〕汤:商汤。 禹:夏禹。汤前而禹后,屈赋凡三见,此乃古人语序“倒置”之例。 俨:一本作严,古通。俨然,庄敬之貌。 祗敬:即恭敬。尚书 皋陶谟谓禹“日严祗敬六德”,亦谓俨然而祗敬。 周:周之文王、武王。论道:“论”或即“抡”之借字。说文 手部:“抡,择也。” 莫差:没有差失。此犹上文所谓尧 舜遵道得路。
〔一八〕循:章句本作“修”。据王逸注“行用先圣法度”云云,则本当作“循”,形近而误作“脩”(考异:“循一作脩”)。故今本章句又写作“修”。 绳墨:喻指法度。 颇:偏颇。
〔一九〕私阿:私亲曲从。 民德:林云铭楚辞灯谓“为民所德者”。 焉:于是。 错:同“措”,置也。 二句意谓皇天公正无私,视万民所感戴者则为之置贤臣以为辅佐。
〔二〇〕维:通“唯”。 茂行:美德。 二句意谓果能享用天下者,只有具有美德之圣哲。此为倒装句。
〔二一〕瞻、顾、相、观:与上文“览民德”之“览”,皆写皇天对人事之观察。 计:本作“所”。古本“所”或借用“许”字,“许”、“计”形近而讹。 极:与“亟”同音通用。方言一:“亟,爱也。”所亟:指所敬爱者。楚令尹子庚鼎铭文云“民之所亟”,盖楚国称颂大臣习用语。
〔二二〕义:道义。善:善行。 服:犹用。因避与上句重复而变。天问:“何恶辅弼,谗谄是服”,“服”亦训“用”,指君之用臣。 以上八句,是对“启九辩与九歌兮”至“循绳墨而不颇”一段史实的总结,所谓皇天立君,必视民之所德;皇天用贤,必视民之所敬者也。
〔二三〕阽:本训“危”,但在本句则当为“危死”的副词,而置于主语“余身”之上,犹“汩余若将不及”之“汩”,“纷吾既有此内美”之“纷”。 初:指初行。即革新政治。 二句谓虽余身岌岌然以至于危死,但回视初行,并不后悔。
〔二四〕凿:凿木为孔。 枘:充凿之木柄。“不量凿而正枘”,即谓不度量凿孔方圆以确定木柄形状,比喻直道而行,不阿附曲从。
〔二五〕曾:考异:“一作增”,同音通用,亦作“憎”。“曾歔欷”与上文之“忳郁邑”、下文之“斑陆离”,皆由形容词上加一副词而构成。广雅 释诂四:“憎,苦也。”又释诂三:“憎,难也。”是“曾”声之字,古有“苦难”之意,故得与“歔欷”结合成一个词组,用以修饰下文表示忧虑之“郁邑”,且将其提在主语“余”字之前,此乃屈赋通例。自王逸训“曾”为“累也”,遗误至今。 当:值。不当,谓不值举贤授能之盛世。
〔二六〕茹:柔软。 掩涕:掩面涕泣。 霑:沾。 浪浪:泪流貌。洛神赋:“泪流襟之浪浪。”
以上为第三段,通过女媭提出守与变的大节问题,阐明宁死不变的鲜明态度。它构成了离骚抒情旋律的第二个中心。“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奏出了其中的最强音。惜诵所谓“欲横奔而失路兮,坚志而不忍”,也是这种思想矛盾的集中体现。王逸注惜诵此句云:“言己意欲变节易操、横行失道而从佞伪,心坚于石而不忍为也”,可谓得其本旨。此亦思美人所谓“欲变节以从俗兮,媿易初而屈志”之意。
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一〕。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二〕。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三〕。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四〕。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五〕。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六〕。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七〕。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八〕。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九〕。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一〇〕。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一一〕。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一二〕。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一三〕。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一四〕。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一五〕。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一六〕。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緤马〔一七〕。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一八〕。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一九〕。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二〇〕。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二一〕。解佩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二二〕。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其难迁〔二三〕。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二四〕。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二五〕。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二六〕。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二七〕。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二八〕。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二九〕。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三〇〕。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三一〕。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三二〕。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三三〕。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三四〕。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三五〕。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三六〕。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三七〕。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三八〕。索茅以筳兮,命灵氛为余占之〔三九〕。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四〇〕。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四一〕。”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四二〕。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四三〕。”世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四四〕。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四五〕。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四六〕。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四七〕。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四八〕。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四九〕。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五〇〕。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五一〕。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五二〕。曰:“勉陞降以上下兮,求榘矱之所同〔五三〕。汤 禹严而求合兮,挚 咎繇而能调〔五四〕。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五五〕。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五六〕。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五七〕。甯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五八〕。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五九〕。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六〇〕。”何琼佩之偃蹇兮,众然而蔽之〔六一〕。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六二〕。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六三〕。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六四〕。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六五〕?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六六〕。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六七〕。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六八〕。椒专佞以慢慆兮,榝又欲充夫佩帏〔六九〕。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七〇〕?固时俗之从流兮,又孰能无变化〔七一〕?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七二〕。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七三〕。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沬〔七四〕。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七五〕。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七六〕。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七七〕。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七八〕。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七九〕。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八〇〕。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八一〕。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八二〕。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八三〕。凤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八四〕。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八五〕。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八六〕。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八七〕。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八八〕。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八九〕。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九〇〕。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九一〕。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九二〕。陟陞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九三〕。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九四〕。
〔一〕敷:铺开。 衽:衣前下襟。 耿:耿然明澈。此亦副词前置句法。 此中正:指前段所陈昏君乱臣则相残、明主贤臣则相得之理。
〔二〕驷:驾。 虬:无角龙。字或作“虯”。 鹥:凤皇之类,身有五彩花纹。洪兴祖云:“言以鹥为车而驾以玉虬也。” 溘:王逸注:“犹掩也。”此声训也。古“盍”在匣纽盍部,“奄”在影纽谈部,同为喉音;二部又相为平入。远游云“掩浮云而上征”,掩即溘也。 埃风:风起尘飞,故曰埃风。此句言在风尘掩翳中升入天空。
〔三〕发轫:犹启程。轫,止轮之木,车将行则去之,故曰“发轫”。 苍梧:即九疑山。礼记檀弓:“舜葬于苍梧之野。” 县圃:神话中的山名,在昆仑山上(见天问及淮南子墬形等)。
〔四〕留:挽留。 灵琐:即“灵曜”,日光。“琐”即“曜”之同音异字。古人“曜”字或读“肖”声,如周礼 考工 记梓人“大匈月燿后”,郑玄注:“燿读为哨”;后汉书 马融列传载融广成颂“大匈哨后”,正是“燿”又作“哨”之证。因“灵曜”或作“灵哨”,故又转写为“灵琐”。古人神化太阳,称日为“耀灵”(“曜灵”),如天问“角宿未旦,曜灵安藏”;郭璞游仙诗“旸谷吐灵曜,扶桑森千丈”(初学记二三引)。离骚上言“夕余至乎县圃”,下言“日忽忽其将暮”,故此言“欲少留此灵曜”,冀日光暂留而勿遽逝也。
〔五〕羲和:神话中的日御。见初学记引淮南子天文及许慎注。 弭节:谓按行车节度安步徐行。 弭:按。崦嵫:神话中日入之山。见山海经 西山经及郭璞注。 迫:接近。二句承上文“欲少留此灵曜”而来。
〔六〕曼曼:或作“漫漫”,长远貌。 修远:长远。
〔七〕咸池:神话中日浴之处。淮南子天文:“日出于汤谷、浴于咸池。” 总:王逸训为“结也”,又释云“结我车辔于扶桑,以留日行”,似非是。此“总”字,当为车起行时总挚六辔以驭马,殆即诗所谓“六辔在手”。否则尚未起行即结辔于扶桑,殊失“上下求索”之义。“饮马”、“总辔”皆行前之准备工作。扶桑:神木,在日出处,见山海经 海外东经。说文 木部作“榑桑”,谓“神木,日所出也”。
〔八〕若木:生于昆仑西极日入处之神木。山海经 大荒北经:“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九阴山、泂野之山,上有赤树,青叶,赤华,名曰若木。”郝懿行山海经 笺疏云“若木”下原有“日之所入处”、“生昆仑山西附西极”等文。 拂日:蔽日。谓以若木蔽日,使不得过。与悲回风“折若木以蔽光兮”同意。 聊:且。 逍遥、相羊:王逸注:“皆游也。”然此处“逍遥”当为形容词,“相羊”为动词,徘徊遨游。字或作“忀徉”。全句意谓逍遥而游,句法与悲回风“聊逍遥以自恃”相同。
〔九〕望舒:神话中的月御。 飞廉:神话中的风师。二字乃“风”字音的缓读,又作“蜚廉”(扬雄反离骚)。 奔属:奔从。
〔一〇〕鸾:鸟名,凤皇类。 皇:或作“凰”,雌凤。 先戒:一本作“前戒”,警备于前。 雷师:神话中的雷神。 未具:疑为“末具”之误,与上句“先戒”为对文。“先戒”在前,“末具”在后,犹“先驱”在前,“奔属”在后。“具”之本义为“供置”,指供办众物而言。则“末具”当为后车辎重之类。此句言雷师告以其所负辎重之任。方与上下文所言车马之盛相协。但王逸注云“而君怠堕,告我严装未具”,知东汉传本已误。
〔一一〕凤鸟:楚辞补注本作“凤鸟”,文选各本作“凤皇”。凤皇乃传说中的吉瑞神鸟,雄曰凤,雌曰皇。
〔一二〕飘风:旋风。 屯:聚貌。 离:“丽”之借字。屯其相离,犹言聚集附丽。霓:虹。 御:侍也。见广雅 释言。惜诵“俾山川以备御”与此句同意,王逸亦云“御,侍也”。
〔一三〕纷总总:众多貌。 斑陆离:盛美貌。 二句指上文望舒、飞廉、鸾皇、雷师、凤鸟、云霓等侍从之盛多而绚丽。
〔一四〕帝阍:天庭之门隶,主昏时闭门者。 关:说文:“关,以木横持门户也。”凡开门者必先去其关,故曰“开关”。 阊阖:天门。说文门部:“阊,天门也。”“阖,门扇也。”“楚人名门曰阊阖。”此以天门不开喻指怀王不纳贤才。
〔一五〕暧暧:昏暗貌。 罢:前人训“疲”训“极”,皆未得其本义;实则当为“”或“暼”之音近借字。说文 日部云:“,不见也。从日,否省声。”日见为“”,不见为“”,故从日。又广韵屑:“暼,日落势也。”实即“之后起字。是“将罢”谓日将落耳。上文“暧暧”即形容日之落,非形容人之疲。 结:攀持。大司命“结桂枝兮延伫”与此句同意,结亦攀持。故招隐士两云“攀桂枝兮聊淹留”,亦训“结”为“攀持”。 延伫:停息。 二句言天色昏冥夕日将落,只得与幽兰相伴停息。
〔一六〕溷浊:喻世污秽,贤愚不分。溷俗与“混”通。 蔽美:蔽贤。 二句承上文帝阍不肯开关而感慨。
〔一七〕济:渡。 白水:神话中的水名,发源于昆仑山。 阆风:神话山名,在昆仑之上。 緤马:即系马。 緤,补注本作“绁”。
〔一八〕反顾:回视。 高丘:按楚怀王时鄂君启节 车节记载楚国境内行程所经之地有“高丘”一名。宋玉高唐赋亦有“高丘”之地,刘向九叹 逢纷:“声哀哀而怀高丘兮,心愁愁而思旧邦。” 二句以高丘无女喻楚无贤君,与下文以“下女”喻臣者不同。
〔一九〕溘:忽然,言其速,此作“游”的副词。 春宫:王逸注:“东方青帝宫(各本误作“舍”,今据太平御览卷六九二所引是正)也。” 琼枝:玉枝。 继佩:以玉枝连接其佩,使之更长美。
〔二〇〕荣华:尔雅 释文:“木曰华,草曰荣。”此指上文琼枝玉佩。 相:视。 下女:指下文的宓妃等人,喻贤臣,与“高丘女”相对,故称“下女”。 诒:赠遗。
〔二一〕丰隆:传说中的云神。此言丰隆“乘云”,思美人又云“愿寄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则屈子本以“丰隆”为云神。 宓妃:传为宓羲氏之女。天问“帝降夷羿,革孽夏氏,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王逸注:“雒嫔,水神,谓宓妃也。”刘向九叹 愍命:“逐下祑于后堂兮,迎宓妃于伊雒。”刘向以宓妃为洛水之神,王逸注本之刘氏。(参见天问有关文句及注释)
〔二二〕佩:系佩之带。 结言:以言相约,使不失信。 蹇修:尔雅 释乐:“徒鼓钟谓之修,徒鼓磬谓之寋(初学记引“寋”作“蹇”,同音异文)。”章太炎先生菿汉微言据以解“蹇修以为理”乃“以声乐为使”。 理:即使,乃使之同音借字。使从“吏”得声,故与“理”通。
〔二三〕纷总句:与上文同句同意,此指使者络绎于途。王逸注非。 纬:王逸注云“乖戾也”,其义近是。说文 女部:“,不说貌,恣也。从女、韦声。”又:“,不说也,从女;恚声。”“”“”同训,当为联绵词分释之例。联绵词多同声借字,“”“纬”同以“韦”为声符;“”在古韵支部,“”为支部入声字,故皆通用。广雅 释训作“”,后汉书 马融列传作“徽婳”、广韵麦作“徽”,皆同音异体。以离骚用“纬”状宓妃之乖戾不悦而自恣,则本字当如说文从女为是。 迁:迁就。
〔二四〕次:舍,住宿。 穷石:神话中的山名,淮南子墬形谓弱水之所由出。按左传 襄公四年有“后羿自鉏迁于穷石,因夏民以代夏政”之说,又旧传羿妻宓妃,故此以“夕次穷石”为言,与下文“有娀”“二姚”相同。 濯:洗。洧盘:神话中的水名,王逸注引禹大传:“洧盘之水出崦嵫之山。”
〔二五〕保:仗恃。
〔二六〕信美:确实美丽。 无礼:即上言“纬”、“骄傲”、“康娱”、“淫游”等行为。 来:助动词。 违、弃:背而去之。 改求:改而他求。
〔二七〕览、相、观:皆观视之意,此乃屈赋修辞常用之“联叠”格。 四极:四方绝远之地。 周流:周游。
〔二八〕瑶台:玉台。 偃蹇:高耸起伏之状。 有娀:国名。 佚女:美女。吕氏春秋音初:“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
〔二九〕鸩:毒鸟。羽有毒,可杀人。 不好:五臣、洪氏皆读“好”为上声,实当读去声,与惜诵“父信谗而不好”之“不好”同意。王逸注:“好,爱也。”是此谓为媒的鸩鸟回言有娀之女并不爱你。
〔三〇〕鸠:鸟名。说文:“鸠,鹘鸼也。”诗 小宛、礼记 月令皆称为“鸣鸠”,知其为鸟之善鸣者。 逝:庄子 山木释文:“翼殷不逝”引司马云:“曲折曰逝”,是此句之“逝”,当指鸣声曲折宛转,与下句“佻巧”相承接。 佻巧:指巧辩动听的不诚之言。韩非子 难二引李克(原误作李兑)言:“语言辩,听之说(悦)、不度于义,谓之窕言。”并指出此乃“不诚之言”。“窕”“佻”同音通用。
〔三一〕犹豫、狐疑:迟疑不决。前者为形容词,后者为动词。 适:往。
〔三二〕受诒:授予聘礼。 高辛:帝喾之号。 此言有娀女简狄在高台之上,帝喾派凤皇去送聘礼。按天问:“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嘉?”又九章 思美人:“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古籍亦多言玄鸟遗卵事。玄鸟即燕子。而离骚独谓“凤皇受诒”,盖因神话传说演化所致。考尔雅 释鸟:“,凤,其雌皇。”说文 鸟部:“,鸟也,其雌皇。从鸟,匽声。一曰凤皇也。”“”与“燕”同音,故由燕受诒演化为(凤皇)受诒。礼记月令疏引郑志,亦有“娀简狄吞凤子”之说。
〔三三〕集:停留。 止:王逸注:“欲远集他方又无所之”,似原本“止”当作“之”,往也。 浮游:与“逍遥”义近,为动词,“逍遥”为形容词。
〔三四〕少康:夏后相之子。 有虞、二姚:有虞,夏代部落名,姚姓。据左传 哀公元年,寒浞使浇杀夏后相,夏后相之妻后緍怀着身孕逃归娘家有仍,生少康。后少康又逃奔有虞,有虞君以二女妻之,是为“二姚”。
〔三五〕理:使者。 拙:劣。 导言:媒人撮合之言。
〔三六〕称:敦煌钞本楚辞音残卷作“偁”,本字也。说文 人部:“偁,扬也。”管子 立政九败解:“群臣朋党,蔽美扬恶。”
〔三七〕闺中:尔雅 释宫:“宫中之门谓之闱,其小者谓之闺,小闺谓之阁。”闺阁乃女子所居,故此“闺中”指上举“有娀”、“宓妃”、“二姚”。 邃远:深远。哲王:圣明之王,此指怀王。 寤:即“悟”,觉醒。“哲王不寤”即指上文“帝阍不开”、“高丘无女”而言,谓在楚求贤不得,而怀王又不觉醒。
〔三八〕不发:不得发泄。 此:统指上文举世溷浊,求贤不得、哲王不悟而言。 终古:九歌:“长无绝兮终古”,九章:“去终古之所居”,洪氏补注:“终古、犹永古也。考工记注曰:齐人之言终古,犹言常也。”则此句谓怎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常此下去,引起下文去国求合之意。
〔三九〕索:取。茅:占卜所用之草。周去非岭外代答卷一〇述南人茅卜之法甚详,可参。 以:与。 筳:占卜所用竹枚。筳,小策,即卜居“端策拂龟”之“策”。,后汉书 方术传李贤注引离骚此句“”作“专”,当系本字。说文 寸部:“专,六寸簿也。”亦即竹片之类。 灵氛:王逸注:“古明占吉凶者。”山海经 大荒西经载灵山上有“巫咸”、“巫朌”等十巫。案“巫”与“灵”古同义。故说文 玉部云:“灵,巫也,以玉事神。从王、霝声。”九歌 东皇太一“灵偃蹇兮皎服”王逸注:“灵,谓巫也。”又“朌”“氛”二字古音同,则“灵氛”即“巫朌”。
〔四〇〕曰:指灵氛代主人卜问而言。 两美必合:喻圣君贤臣之相合。 慕:倾慕。 二句谓圣君贤臣本应相得,但在楚国哪有真正的圣君倾慕你呢。屈赋韵例,凡句尾两出“之”字,则韵必在“之”字上一字。此处“慕”“占”失叶,或谓“占”乃“卜”字之误。“慕”在古韵铎部,“卜”在古韵屋部,二部旁转。
〔四一〕是:此地,指楚国。 女:喻君。离骚有时以女性自喻,如“恐美人之迟暮”之“美人”;有时喻谗人,如“众女嫉余之蛾眉”之“众女”;有时喻贤士良臣,如“相下女之可诒”之“下女”、“哀高丘之无女”之“女”;有时又喻明君,如“岂唯是其有女”之“女”。
〔四二〕曰:乃灵氛以卜筮之答案告主人。 勉:努力。 美:美人,喻贤臣。 释:犹放弃。 女:通“汝”,对称代词,灵氛对屈原的称谓。
〔四三〕所:处。 芳草:王逸谓喻“贤芳之君”。 怀:思。 故宇:故居,故国。
〔四四〕眩曜:王逸注:“惑乱貌。” 余:屈原自称。此下至“谓申椒其不芳”,乃屈原闻卜筮结果后的自我抒情。
〔四五〕党人:朋党之徒。 独异:指异于众人。
〔四六〕户:代户内之人。 服:佩带。 艾:白蒿。 要:同“腰”。古人佩饰在腰,故曰“盈腰”。
〔四七〕珵:当为“程”之同音假借字。广雅 释诂三:“程,量也。”即衡量、度量。 美:即上文“两美其必合”、“孰求美而释女”之“美”,指人的德性品貌。 当:恰当、正确。 二句谓党人于草木犹难正确鉴别,更何况于衡量人的品性。
〔四八〕苏:取。 粪壤:粪土。 帏:指香囊。
〔四九〕吉占:吉利的占辞。 二句谓想听从灵氛的劝告离去,心中却犹豫迟疑。
〔五〇〕巫咸:山海经 大荒西经所载灵山十巫之一,诅楚文称“大神”,王逸注谓“古神巫也”。此与以下百神皆为祭祷对象。 夕降:巫常在夜间降神,故云。 椒糈:王逸注:“椒,香物,所以降神。糈,精米,所以享神。”皆指祭品。糈之享神,古书多言之,如山海经、淮南子等。 要:祈求。求神保祐降福。
〔五一〕翳:掩蔽貌。 备降:全从天而降。 九疑:一作九嶷,山名,在今湖南。 缤:缤纷繁盛,此指群峰竞起。 迎:属古韵阳部,与下句鱼部“故”字相协,乃阴阳对转。
〔五二〕皇剡剡:王逸训“皇”为“皇天”,非是。此“皇剡剡”结构,犹“纷总总”、“缥绵绵”,谓神光耀眼貌。山海经言神之出入,每言“有光”;汉郊祀歌状神降曰“华晔晔”,乃“皇剡剡”之语转。 扬灵:即后世所谓“显圣”。 吉故:吉祥的故事,指下文禹汤以下君臣相得之事。“故”初义为“故事”,见周语、鲁语韦注。上文灵氛既有“吉占”,故此时巫咸又“告以吉故”,内容当至“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五三〕陞降:升降,犹上下,为动词,而“上下”则为形容词,结构与上文“聊浮游以逍遥”同。 榘矱:法度。 同:当作“周”。淮南子氾论“而知榘矱之所周”,正用此句。从王逸章句通例来看,皆以“合”释“周”,故此谓“言当自勉强上求明君、下索贤臣与己合法度者”,知王逸本亦作“周”,且与下“调”字同在古韵幽部。
〔五四〕求合:谓汤 禹求能辅己之贤人结为君臣。 挚:即伊尹,汤之佐臣。 咎繇:禹臣。 调:协调。
〔五五〕二句言如自身修善,圣君自会识用,而不必因人举荐。
〔五六〕说:傅说。 傅岩:傅说服役版筑之地。 武丁:殷高宗。 史载傅说贤,然沦为奴,武丁梦见之,依形求得于傅岩,用为相。
〔五七〕吕望:太公望。 鼓刀:鸣刀。吕望遇周文王之前,操屠业于商都朝歌,鼓刀求售。 周文:周文王。
〔五八〕甯戚:卫之商贾。 该:备。 甯戚夜饭牛而歌,齐桓公闻之,知其贤,用为客卿。
〔五九〕晏:晚。 未央:“央”为中央,时未央,言时尚早。
〔六〇〕鹈:子规鸟。扬雄反离骚作“”,张衡思玄赋作“鶗”,敦煌钞本楚辞音作“”,皆一声之转,故王逸注“买”当为“典”之误。 巫咸之言终于此。
〔六一〕偃蹇:盛多逶蛇貌。然:掩蔽貌。
〔六二〕谅:信。 恐:各本误,据王逸注“共嫉妒我正直”云云,字本作“共”,与前“众然而蔽之”相应。“共”“恐”乃声近之误。文选六臣注引王逸说已误。
〔六三〕缤纷:乱貌。淹留:久留不去。
〔六四〕茅:恶草。
〔六五〕萧艾:贱草。
〔六六〕好:去声,善自。
〔六七〕兰:影射怀王少子子兰。 恃:依靠。 实:果实。 容长:言其华繁盛。 二句用音形双关修辞格,以兰草指子兰;又以兰之无实喻其徒有仪表,“华而不实”。
〔六八〕委厥美,谓弃其美德。 委:弃。 从俗:言与小人同流合污。 苟:且。 众芳:即上文“哀众芳之芜秽”的“众芳”。盖屈原曾将子兰作为贵族子弟之俊秀而加以培养,现在看来,当时只是苟且得列其中耳。
〔六九〕椒:影射怀王时大夫子椒。新序 节士谓其为司马。 专佞:专事谄佞。 慢慆:怠惰佚乐,与上文“党人偷乐”意近。 榝:茱萸,似椒,喻子椒之徒。 佩帏:作佩饰的香囊。
〔七〇〕干进:企求升官。 务入:骗取信任。 祗:王引之解为“振”,二字古多通用。言干进务入之徒,必不能自振其芬芳。
〔七一〕从流:一本作“流从”,误。王逸注:“随从上化,若水之流”,是古本作“从流”。孟子:“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则战国时“从流”亦常用语。
〔七二〕兹:此。 揭车、江离:本香草,此喻变节之徒。
〔七三〕兹佩:指自己的佩饰,喻美德。洪兴祖云:“上云委厥美以从俗,言子兰之自弃也;此云委厥美而历兹,言怀王之见弃也。” 历兹:以至于此。
〔七四〕芳菲菲:芳香。 亏:损。 沬:泯没。
〔七五〕和、调、度:三字同义,联叠指自我协调。 求女:谓去国而求明君,承上文灵氛劝其“远逝”、巫咸谕以明主得贤臣之史事而言,与前“哀高丘”、“相下女”之指贤人者不同。
〔七六〕壮:美盛貌。 周流:周游。
〔七七〕灵氛句:此乃祭祷之后,灵氛重卜之结果。 历:选。文选 甘泉赋“历吉日,协灵辰”李善注引上林赋郭璞注:“历,选也。”
〔七八〕琼枝:琼树枝条。 羞:即“脩”同音借字,与训“进”之“羞”迥异。说文 肉部:“脩,脯也。从肉,攸声。”凡干肉之呈长条者曰“脩”(此犹干肉之薄者曰脯,屈者曰朐,申者曰脡),故得与“琼枝”相比。 精:捣使细碎。 琼爢:玉屑。:粮。
〔七九〕瑶:美玉。 象:象牙。古人习以象代象牙(以整体代局部),此谓以瑶玉、象牙为车饰。
〔八〇〕同:共处。 自疏:自我疏远,指去国。此乃屈子假设之词,故刘安云“死而不容自疏”。
〔八一〕邅:王逸注:“转也。楚人名转曰邅。” 昆仑:神话中的中国西部神山。见山海经 西山经、海内西经等。
〔八二〕云霓:王逸注谓指天上云霓,六臣文选注则谓指画有云霓之旌旗。似所据传本不同。据涵芬楼影宋本六臣文选,此句作“扬志云霓之晻蔼兮”,并注:“五臣无‘志’字。”洪氏楚辞考异亦云:“一本‘扬’下有‘志’字。”按有“志”之本,或原作“扬霓志之晻蔼兮”,“志”古与“帜”通(汉书 高帝纪集解:“帜,史家或作‘识’,或作‘志’。”,犹怀沙“章画志墨”,史记 屈原贾生列传“志”作“职”之类。“霓志”乃画有虹霓之旗帜,后人不解,始改为“云霓”,而旧本又留有“志”字残痕。刘向九叹 :“举霓旌之翳兮”,即袭用“扬霓志之晻蔼兮”之古本,其训“扬”为“举”,为古今通训,与六臣同;因是旗帜,故言“举”。又六臣注:“云霓,虹也。”按“云”不得训“虹”,其所据本殆无“云”字可知。此乃后人妄增,造成龃龉。 晻蔼:荫蔽貌。或作“晻霭”、“晻濭”等,义同。 玉鸾:“鸾”古或作“銮”,铃也。据尔雅“有铃曰旂”,则古代铃或悬之于旗。此承上文“霓帜”而言。
〔八三〕天津:天河的渡口。 西极:西方极远处。
〔八四〕翼:文选五臣注本作“纷”;钱杲之离骚集传本亦作“纷”;朱熹集注亦谓“翼一作纷”。按作“纷”是,言纷然众多。远游重见此句作“翼”,乃括离骚两句为一句,非用原句。“翼”王逸训为“敬”,则离骚之误已久。 承:随从其下。 旂:旗帜。翼翼:飞翔貌。
〔八五〕流沙:西方沙漠沙随风移似流水,故名。山海经 海内西经:“流沙出钟山,西行又南行昆仑之虚。” 赤水:神话中发源于昆仑的水名,见山海经 海内西经。 容与:徘徊不前,指为赤水所阻,与下文“津梁”、“涉予”、“多艰”呼应。
〔八六〕麾:指挥。 梁津:在渡口架桥。梁,桥梁,此作动词,犹架桥。 诏:告令。 西皇:西方之神。 涉:渡。
〔八七〕腾:驰。 待:当从楚辞考异作“侍”。远游“左雨师使径侍兮,右雷公以为卫”即用此语。则“侍”指“侍卫”。“径侍”,直来相侍。
〔八八〕不周:不周山,在昆仑西北,其山有缺,故名不周。 西海:神话中西北方的海。山海经 大荒西经:“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今本后衍“负子”二字)。” 期:犹目的地。思美人:“指嶓冢之西隈兮,与黄以为期”,与此“指西海以为期”同意,皆遥指目的地,故曰“期”。
〔八九〕屯:聚。 千乘:极言其多。远游又云“屯余车之万乘”。 轪:车轮。方言九:“轮,韩、楚之间谓之轪。”
〔九〇〕婉婉:龙婉曲之状。楚辞释文作“蜿蜿”。 委蛇:飘动舒展貌,或作“委移”、“逶迤”。
〔九一〕抑志:与上文“屈心而抑志”意近,谓抑制自己的感情,与“弭节”承接。 神:与远游“神儵忽而不反兮”之“神”同义,与“形”相对,指精神而言。 高驰:犹高扬。此言行虽“弭节”,神已高扬。亦犹远游所谓“徐弭节而高迈”。
〔九二〕韶:即九韶,夏启之乐舞。 假日:假借时日。一本作“暇”,古通用。 媮乐:娱乐。
〔九三〕陟陞:二字同义相叠,皆训升。 皇:初升之日。 赫戏:指天宇辉煌貌。 临睨:下视。 旧乡:指楚国。此句言神游九天而下见故国。
〔九四〕怀:思。 蜷局:曲屈貌,指马言。 顾:回视。
以上为第四段,写犹豫彷徨,在去留之间展示了极其深刻的矛盾和斗争。它构成了全篇抒情旋律中的第三个中心。其结论是:“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终于不忍离去。
乱曰:〔一〕已矣哉〔二〕!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三〕。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四〕。
〔一〕乱:乐章最末一段,即尾声。论语 泰伯:“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礼记 乐记:“始奏以文,复乱以武”,皆“始”“乱”对举,明“乱”为乐曲之末章。
〔二〕已矣哉:犹“算了吧”,极度失望哀叹之辞。
〔三〕国无人:谓国无贤人,或国无足与为美政之人。此乃先秦政治家习语,且总与国家前途命运相关,如管子 明法,韩非子 有度等。屈原之哀叹“国无人”,是对楚国危机的深切担忧,非个人哀怨,说详楚辞类稿。故都:故国。
〔四〕美政:指屈原提出的变法革新的政治主张。综合屈赋观之,内容大抵包括:一、励耕战,使国富强而法立;二、举贤能,改革世卿世禄制度;三、反蔽壅,巩固君主集权;四、禁朋党;五、明赏罚;六、变民俗。别详屈赋新探、楚辞类稿。 彭咸:注见前。
以上为第五段,乃全诗的结尾。诗人沉痛地抒发了“美政”理想不得实现的悲哀及以后自处之道。“吾将从彭咸之所居”,亦即上文“愿依彭咸之遗则”,谓退而修德,以求人格的自我完美。
[book_title]九歌
【解题】
这是屈原根据楚国国家祭典的需要而创作的一组祭歌,与汉 司马相如等作郊祀歌之事相似。屈原乃以诗人身份受命赋诗,与官职无关,其事或即在任左徒时。惜往日云:“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诗。”是否即指作九歌,尚不可知。九歌之名,由来甚古,夏启曾用以为郊天祭祖的乐歌(见离骚“启九辩与九歌”句注)。夏时九歌,春秋时早已失传,故其时古籍解释颇多歧义。屈原的九歌,只是在祭神娱人方面与其有渊源,故仍袭其名。
礼记 郊特牲有“乡人”之俗,“”即“殇”。乡人行之曰“乡殇”,国家行之曰“国殇”。九歌之有国殇,可证其为国家祭典之歌。此外,如云中君之言“寿宫”,并非民间所有(古籍记载,春秋 战国时人君有之);山鬼之言“灵修”,亦非小民之称;“东皇太一”为天之尊神,又非下民所祀;而且九歌所描绘之钟鼓乐舞、华丽陈设,更非僻野所能备。凡此,皆足见九歌虽多仿民间祭歌,而实用之于国家祭典。
九歌十一章,凡祀十神,末章礼魂为全诗“乱辞”。可知“九”乃古人表多之虚数,非实指乐歌篇数。又据山海经 海外西经云“大乐之野,夏后启于此舞九代”,是礼魂所谓“传葩兮代舞”,“代舞”当即“九代”之舞。盖诸神祀毕,必舞“九代”以终。而“九代”之“九”,亦虚数耳。
东皇太一〔一〕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二〕。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三〕。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四〕。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五〕。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六〕。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七〕。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八〕。
〔一〕东皇太一:指天神,亦即上帝。祭在东郊,故曰东皇。宋玉高唐赋:“醮诸神,礼太一。”于“诸神”中独举“太一”,其尊可知。九歌首祭“太一”,亦由其至尊无上。吴越春秋载越王“立东郊以祭阳,名曰东皇公”。“东皇公”殆即“东皇太一”之别国异称。史记 封禅书载汉武帝时亳人谬忌奏祠太一,谓“天神贵者太一”,知“太一”之祀,渊源甚久。又,旧本“东皇太一”等标题皆在篇末,此乃古式。本书既为“今注”,故移于篇前,以便读者。后皆仿此。
〔二〕吉日:吉善之日。 辰良:犹良辰,美好之时。 “兮”在此代“之”字。九歌以“兮”代连词介词之因,详屈赋新探。穆:恭敬。愉:愉悦。上皇:犹上帝,即东皇太一。此句谓将恭敬地娱乐上帝之神。“兮”在此代“夫”字。
〔三〕抚:手持。 玉珥:指剑身剑柄间设格处的玉饰。 “兮”在此代“之”字。璆:美玉;此指玉佩。 锵鸣:犹言发出声响。 琳琅:本为玉名;此形容佩声清越。 “兮”在此代“而”字。按太平御览卷五二六引桓谭新论:“昔楚灵王骄逸轻下,简贤务鬼,信巫祝之道,斋戒洁鲜以事上帝,礼群神,躬执羽祓,起舞坛前。吴人来攻,其国人告急,而灵王鼓舞自若。顾应之曰:‘寡人方祭上帝,乐明神,当蒙福祐焉。’不敢赴救,而吴兵遂至,俘获其太子及后姬。甚可伤。”(又见太平御览卷七三五)据此可知楚之国家祭典,主祭者为国王;而且主祭者亦歌舞。故此诗首四句,即主祭者所歌。“抚长剑”、“璆锵鸣”系主祭者颂“上皇”之容仪,非主祭者自我炫耀。因新论所言国王主祭,只“执羽祓”,不“抚长剑”;且九歌下文凡言“竦长剑”、“带长剑”者,皆指神祇,非指主祭者。或言东皇太一为迎神曲,主要谓歌词中无“太一”形象,实属误解。
〔四〕瑶席:或谓“瑶”为“”之借字,以草为席。史记 封禅书:“古者封禅……扫地而祭,席用苴稭。”而楚祭殆用草为席。或谓席所以藉玉镇,非是。玉瑱:“瑱”一本作“镇”,指古人大祭时陈设的宝玉。 “兮”在此代“与”字。 盍:集合。将:持取。把:秉执。三字为同类联叠语,意为合并而捧持之。说详屈赋新探。 琼芳:谓花之洁白者,奉之以供神也。“兮”在此代“夫”字。
〔五〕肴蒸:古指带骨的蒸肉。以蕙草和而蒸之,取其香也。 兰藉:以兰为奉荐“肴蒸”之垫,亦取其香。 此“兮”代“而”字。 奠:供置。 桂酒:以肉桂所泡之酒。 椒浆:以椒实所制之浆。 此“兮”代“与”字。
〔六〕扬:举。 枹:鼓槌。 拊:击。 此“兮”代“以”字。 疏缓节:稀疏缓慢的节奏。 安歌:徐歌。 此“兮”代“而”字。 陈:列。 竽:笙类乐器。 瑟:琴类乐器。 浩倡:先秦以导乐为倡。其声浩大,故曰“浩倡”。古多以竽导奏,故韩非子 解老云:“竽也者,五声之长者也。故竽先则钟瑟皆随;竽唱则诸乐皆和。”此“兮”代“而”字。此三句为奇式句,古代多有之,九歌中尤常见。或认为此处脱一句,非也。说详楚辞类稿。 以上乃群女巫所歌。皆侈言祭祀时陈设、酒肴、乐歌之盛。
〔七〕灵:本义为巫,故字从巫。古人巫以通神,故又引伸为神灵。此指歌舞助祭之群巫。 偃蹇:低昂起伏之舞姿。 姣服:美艳的服装。 此“兮”代“而”字。 芳菲菲:香气弥漫。 此“兮”代“然”字。
〔八〕五音:宫、商、角、徵、羽。 繁会:言诸乐大合奏,指乐章之“乱”。 此“兮”代“然”字。 君:指东皇太一。在九歌中,虽或以“君”名神,如“湘君”、“东君”、“云中君”等,但也称所敬慕的对象,如大司命、少司命、山鬼等章之称,即属带有敬慕性的第二人称。本诗上文既已称神为“上皇”,则此句称“君”,当亦属第二人称,表示主祭者对神的敬慕。 此“兮”亦代“然”字。 以上乃主祭者所歌,言众女巫盛服歌舞以娱“上皇”及“上皇”欣然飨祭的场景。
云中君〔一〕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二〕。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三〕。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四〕。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五〕。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六〕。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七〕。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八〕。
〔一〕云中君:即云神。江陵 天星观一号楚墓竹简记楚人祭“云君”,亦即云神,与九歌之“湘君”、“东君”之名同例。后世称为“云中君”者,殆因诗中有“猋远举兮云中”之语,增“中”字以足意耳。不知此“云中”乃神之所止,并非神之名称。
〔二〕浴兰汤:以兰煮汤洗澡。 沐芳:以白芷煮汤洗发。周礼 春官:“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郑注:“谓以香蕙草药沐浴。” 此“兮”代“而”字。 华采衣:盛服彩衣。方言云:“华:也。齐楚之间或谓之华。”即盛,尔雅 释言:“炽,也。”释文:“本作盛”。是其证。 若:如果。 英:尔雅 释草:草之“荣而不实者谓之英”,离骚“夕餐秋菊之落英”即是。此言五彩之衣绚丽如花。 此“兮”代“其”字。
〔三〕灵:即巫,此指扮云神的男巫。 连蜷:联绵字,即“恋眷”之异文。此言神享盛祭,留连忘返。此“兮”代“而”字。 烂昭昭:光明貌。古人认为神之显灵必有光。离骚:“皇剡剡其扬灵兮。”“烂昭昭”与“皇剡剡”同义。史记 封禅书记汉武帝封禅泰山,亦有“其夜若有光”之语。 未央:兴而未衰。 此“兮”代“然”字。以上众女巫所歌。言其装饰华丽,竭诚以祭,云中君(男巫扮)既来而乐之。
〔四〕蹇:发语词。 憺:安。 寿宫:祭神之宫。吕氏春秋 知接:齐桓公“蒙衣袂而绝乎寿宫”。又说苑 贵德:“景公游于寿宫。”是春秋 战国时诸侯有“寿宫”之证。或疑汉代始有寿宫,九歌作于汉代,大误。此“兮”代“于”字。齐光:洪氏考异:“齐一作争。”按王逸注训“齐”为“同”,则所据东汉本作“齐光”;但史记引刘安离骚传所据西汉本则当作“争光”。云兴而日月昏,云消而日月明,则作“争光”为胜。此“兮”代“而”字。
〔五〕龙驾:以龙为驾。 帝服:服天神之衣。极言舆服之盛。 此“兮”代“而”字。 聊:且。 翱游:犹翱翔。 周章:集韵作“徟”,云:“行貌。”此与离骚“聊浮游以逍遥”句法相同。 此“兮”代“以”字。以上云中君所歌。言己将安于祭宫,逍遥翱翔,尽情宴乐。
〔六〕灵:此亦指扮云神之巫。 皇皇:即煌煌。指神光,与上文“烂昭昭”相应。 既降:谓既降临而享祭。 此“兮”代“然”字。 猋:说文:“犬走貌。从三犬。”此指疾走貌,犹“倏”字从犬而训为疾貌。王逸注“猋,去疾貌”,是所据汉本作“猋”。唐宋而下或作“焱”,不足据。 云中:云神所居处,与汉代云中郡无关。此言云神降临后又复离去。 此“兮”代“于”字。
〔七〕览:居高视下,指云神。 冀州:禹贡冀州居九州之首,故古或以代称中土。此乃以局部代整体之例,详屈赋新探。 有余:言所及者远,不只冀州,起下句“四海”。此“兮”代“其”字。横四海:广及四海。尔雅 释地:“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 焉穷:犹何尽,言云之所及无穷尽。 此“兮”代“其”字。
〔八〕夫君:彼君,指云神。犹少司命称“彼人”为“夫人”。 太息:叹息。 此“兮”代“而”字。 极:甚。劳心:忧心。貌。诗草虫:“忧心忡忡。”即忡之异体。此“兮”代“之”字。以上众女巫所歌。言云中君既来复去,横游四海,令人思念。
湘 君〔一〕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二〕。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三〕。令沅 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四〕。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五〕。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六〕。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七〕。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八〕。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九〕。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一〇〕。桂櫂兮兰枻,斲冰兮积雪〔一一〕。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一二〕。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一三〕。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一四〕。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一五〕。鼌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一六〕。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一七〕。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一八〕。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一九〕。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二〇〕。
〔一〕湘君:山海经 中山经:“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出入必以飘风暴雨”。郭璞注:“帝之二女而处江为神也。”是以“帝之二女”泛指洞庭水神。迨史记 始皇本纪载秦博士则以“湘君”为“尧女舜之妻”,能兴风浪。九歌分列“湘君”、“湘夫人”,隐然有配偶神的影子,系先民以人类社会为模型加工神话的必然结果。故解二湘必处处以舜与二女之说强附之,殊可不必;若谓其借配偶神以抒男女相思之情、人神敬慕之意,则又未尝不可。楚国所祭诸神,略见于近年江陵出土的望山一号楚墓竹简及天星观一号楚墓竹简。然其中只有“大水”一名,而不见江、汉、湘、沅之神,则二湘之祭,或即在“大水”之中。此篇写湘夫人望湘君赴约之深情,及其未来而思之、已来而乐之的情景。亦用以表达祭者望湘君临飨之诚。
〔二〕君:指湘君。 夷犹:王逸注:“犹豫也。”或谓即“犹豫”之异文,乃“倒词以取韵”。然按抽思:“悲夷犹而冀进兮”、“低徊夷犹,宿北姑兮”,并不用于叶韵,则楚俗“犹豫”、“夷犹”二语同义而并行可知。此“兮”代“而”字。 蹇:发语词。 谁留:为谁停留。 中洲:即洲中。此为湘夫人疑测之词。此“兮”代“于”字。
〔三〕要眇:美好貌。洪氏考异:“眇一作妙。” 宜修:修,修饰、装饰。山鬼:“既含睇兮又宜笑。”“宜笑”谓笑得好;此谓装饰得好。这是湘夫人为迎接湘君而自我修饰。此“兮”代“而”字。 沛:行疾貌。 吾:湘夫人自谓。此湘夫人自言速乘桂舟以迎湘君。 此“兮”代“夫”字。
〔四〕二句言湘夫人欲使江 湘风平浪静,顺利前进以迎湘君,与神话所谓帝之二女出入必有风浪相照应。此二“兮”字皆代“其”字。
〔五〕夫君:指湘君。此“兮”代“而”字。 参差:指排箫。因其外形参差如鸟翼,故云。此以事物之情状代为名称。近年湖北随县曾侯乙墓出土之战国排箫,共十三管,从长到短,依次排列,其形参差,宛如鸟翼。洪氏考异谓“参差”本作“”乃后起字。 谁思:即思谁,乃湘夫人思念湘君的含蓄语。此“兮”代“其”字。 以上二句“来”“思”自为韵,属古韵之部。以上为湘夫人(巫扮)所歌。言湘夫人望湘君之临,因其未至而思之。
〔六〕飞龙:参下文“荪桡”“兰旌”之语,则此当指飞行之龙舟。 北征:北向而行。湘君由湘至郢赴约享祭,故曰“北征”。 此“兮”代“以”字。 邅:回转。指绕路而行。 吾:湘君自谓。此湘君自言绕道洞庭北上以赴湘夫人之约。此“兮”代“于”字。
〔七〕薜荔柏:洪氏考异:“柏一作拍”。即后世之“箔”字。此谓以薜荔香草织为帘箔,与湘夫人“薜荔为帷”义近。 蕙绸:绸即帱之借字,或作,即床帐。蕙绸,谓以蕙兰香草织为帷帐。以上两者皆指舟上陈设。此“兮”代“而”字。 荪桡:方言:“楫谓之桡,或谓之櫂。”此谓以荪草饰楫。 兰旌:周礼 司常:“析羽为旌。”兰旌:以兰为旌。此“兮”代“而”字。
〔八〕涔阳:地名。说文 水部:“涔阳渚在郢。”湘君赴郢以享国祭,故“望涔阳”而横江北进。 极浦:遥远的水涯。 此“兮”代“之”字。 横:横渡。 扬灵:犹后世之“显圣”。离骚:“皇剡剡其扬灵”,汉郊祀歌:“扬金光,横泰河。” 此“兮”代“而”字。
〔九〕未极:未至。言虽横江扬灵,犹未到郢都。 此“兮”代“而”字。 女:指湘夫人。 婵媛:即“啴咺”,忧虑怨恨。详离骚注。 余:湘君自称。太息:即叹息。谓湘夫人为己叹息,乃湘君想象揣测之词。 此“兮”代“然”字。以上二句“极”“息”自为韵,皆属古韵之部。 以上为湘君(巫扮)所歌。言湘君北上飨祭,因路远难行而恐湘夫人久等。
〔一〇〕横流涕:谓涕泪横流。 潺湲:流淌貌。此“兮”代“之”字。 隐:忧痛。隐思,即痛念。 君:指湘君。 陫侧:即“悱恻”之同音借字,悲伤惆怅。此“兮”代“而”字。 二句以“侧”为韵,与前“极”“息”相叶。但前二句为湘君歌词之结尾,此二句为湘夫人接唱之开始。语意分隔,而韵律相连,说详楚辞类稿第二十。前人不知屈赋韵例,对此四句“女”、“余”、“君”等词解释多混淆错乱。
〔一一〕桂櫂:桂木为楫,取其香。 兰枻:枻即舷,船旁板。以木兰为枻,亦取其香。 此“兮”代“而”字。 斲冰:斲,斫。上承“桂櫂”,谓以櫂击冰前进。 积雪:上承“兰枻”,谓乘船冒雪前进。前人多谓斫冰纷如积雪,未妥。 此“兮”代“而”字。 二句言湘夫人盛寒乘舟,迎接湘君。
〔一二〕采薜荔二句:谓薜荔缘木而生,采之水中,必不可得;芙蓉开于水中,取之木末,亦为徒劳。引起下文“媒劳”、“轻绝”之意。 此二“兮”皆代“于”字。
〔一三〕心不同:谓不与己同心。 媒劳:媒人徒劳。 恩不甚:恩爱不深。 轻绝:轻易绝情。 二句皆湘夫人怨湘君不至之词。此二“兮”皆代“者”字。
〔一四〕石濑:说文:“濑,水流沙上也。”又:“沙,水散石也。”古人“沙”“石”义相通,故此言“石濑”,实即后世所谓“浅滩”。 浅浅:水流貌。此“兮”代“之”字。 飞龙:指龙舟,与上文“驾飞龙”同义。 翩翩:此指舟行起伏翻动状。此“兮”代“之”字。 二句与上文“采薜荔”二句构思一致,谓石多水浅舟难行,引起下文二句。
〔一五〕交不忠:谓爱情不忠实。此“兮”代“者”字。 期不信:谓相约而不守信用。 余:湘夫人自称。 不闲:不得闲暇。 此“兮”代“而”字。 二句言湘君不如期前来而引起湘夫人之疑猜。 以上为湘夫人所歌。言湘夫人因湘君不至而疑虑丛生。
〔一六〕鼌:本为虫黾之名,古人多以同音借为朝夕之“朝”。但离骚等篇,凡朝夕对举之句仍作“朝”,不作“鼌”。 骋骛:奔驰。 江皋:江岸。 弭节:按节徐行,说详离骚。 北渚:北面小洲。说文:“小洲曰渚。”战国策燕策:“乘夏水而下汉,四日而至五渚。”则荆 郢之地多渚可知。此言“北渚”,与上文湘君“北征”赴郢相应。 二“兮”皆代“于”字。
〔一七〕次:舍,止息。 周:旋,围绕。二“兮”皆代“于”字。 二句言湘君已到祭坛。“鸟次屋上”言坛场之静,“水周堂下”言坛场之幽,与湘夫人“筑室兮水中”一段同义,彼详而此略。韩非子 内储说上谓齐王祭河伯,“为坛场大水之上”,盖当时祭水神者皆筑坛于水中,特九歌所言,则又带有文艺的夸张与想象。 此二句古多歧说,故辩之如上。
〔一八〕捐:弃。 余:湘君自称。 玦:玉佩,似环而有缺。玦与决音义相通,故古人赠玦以示诀别或断绝关系。此言弃玦江中,则示永不诀别。此为音义双关。 遗:遗弃。 余:湘君自称。 佩:与“背”古同音,故“倍”、“背”古常通假。 醴浦:醴水之岸。二“兮”皆代“余”字。
〔一九〕芳洲:香草杂生的小洲。 杜若:香草。古人谓服之“令人不忘”(参重修政和证类本草卷七)。此“兮”代“之”字。 遗:与“贻”同,赠送。 下女:下界之女,湘君对湘夫人的称呼。亦犹离骚称宓妃为下女。 此“兮”代“诸”字。 二句言采杜若以赠湘夫人,以示永不相忘,与上文“恩不甚兮轻绝”之意相反。此为借义双关。此节诸双关格,详屈赋新探 屈赋修辞举隅。
〔二〇〕再得:谓时不可再得,故要珍惜相会。此“兮”代“以”字。 逍遥兮容与:言相游乐而从容徘徊。 此“兮”代“而”字。
以上为湘君所歌。言湘君既已降临,与湘夫人相会,逍遥娱乐。
湘夫人〔一〕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二〕。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三〕。登白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四〕。鸟何萃兮中,罾何为兮木上〔五〕。沅有芷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六〕。慌惚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七〕。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八〕。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九〕。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一〇〕。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一一〕。荪壁兮紫坛,芳椒兮盈堂〔一二〕。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一三〕。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一四〕。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一五〕。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一六〕。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一七〕。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一八〕。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一九〕。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二〇〕。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二一〕。
〔一〕湘夫人:通篇写湘君望湘夫人赴约深情,及其未来而思之,已来而乐之的情景,用以表达祭者望湘夫人临飨之诚。
〔二〕帝子:据山海经,湘江之神为天帝之女,故称帝子。 北渚:见湘君,此为由湘水赴郢必经之路。 此“兮”代“于”字。 眇眇:即渺渺,远望不见之貌。 愁予:使我忧愁。 此“兮”代“然”字。 二句为湘君悬想之词,谓湘夫人或已止息于北渚,此时却仍望而不见,使人忧愁。
〔三〕嫋嫋:清风徐拂貌。 此“兮”代“之”字。 波:兴起水波。 下:脱落。 此“兮”代“而”字。
〔四〕登:广雅 释诂:“蹬,履也。”蹬即登之后起字。 白:草名。 骋望:纵目眺望。此“兮”代“以”字。 与:去声,古多训“为”。 佳期:指与湘夫人的约会。 夕张:于夜间陈设铺张。此言为了相约而于夜间陈设铺张以待湘夫人之至。此“兮”代“而”字。
〔五〕萃:集聚。:水草。 罾:鱼网。 二“兮”皆代“于”字。 此言鸟非其所则不集,罾非所施则不得鱼,喻己不陈设以待,则湘夫人未必来。 以上为湘君所歌。言湘君盼湘夫人来临,因湘夫人未至而哀愁。〔六〕沅、醴:皆水名。 公子:指湘君。 未敢言:谓思念之情不敢外露。二“兮”皆代“而”字。 此二句及以上句引起下句,系兴体,非比喻。与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二句同例。
〔七〕慌惚:犹仿佛,不明了貌。此“兮”代“而”字。 潺湲:水流貌。此“兮”代“之”字。 二句言湘夫人望湘君之来而不见,只见流水潺湲而已。
〔八〕麋:鹿类。 蛟:龙类。 水裔:水边。二“兮”皆代“于”字。 二句言麋不会舍深山而食于庭中,蛟不会舍深渊而处于水边,比喻湘君不会待己于荒僻之地。此与上文湘君所唱“鸟何为”二句恰相呼应。
〔九〕江皋:江岸。 济:渡。 西澨:楚称水涯为澨,古籍中凡地名有澨者,皆在楚。此指湘夫人溯江西赴郢都所经之地。二“兮”皆代“于”字。 以上为湘夫人所歌。言湘夫人思念湘君而驰马赴约。
〔一〇〕佳人:指湘夫人。 召:召唤。 腾驾:驰车。 偕逝:共同前往;指相会后共赴祭坛。 上句“兮”代“之”字:下句“兮”代“以”字。
〔一一〕筑室水中:详湘君注〔一七〕。 葺:以草遮覆屋顶。 上句“兮”代“于”字;下句“兮”代“以”字。
〔一二〕荪壁:以荪草为室壁,取其香。 紫坛:紫当指草名,本字作茈,所以染紫色者。以紫草为坛,取其美。:补注:“古播字。” 盈堂:一作“成堂”,犹“为堂”。据“成堂”之义,则“”当为“匊”之形误,即后世“掬”字。掬椒成堂,谓两手掬椒泥以涂堂室。 上句“兮”代“而”字;下句“兮”代“以”字。
〔一三〕桂栋:以桂树为屋栋。古堂室正中最高之梁曰栋。 兰橑:以木兰为屋橑。古以纵架于屋梁者为橑,亦名椽或榱。 辛夷楣:以辛夷之木为门楣。楣,门上横木。 药房:王训“药”为“白芷”,然与下文“芷葺”重复。 药实即芍药。此言以芍药装饰房室。古人称堂后曰室,室之两旁曰房。 此二“兮”皆代“而”字。
〔一四〕罔:即网,此训结。此句谓结薜荔香草以为帷帐。 擗:或作“擘”,分析之也。 櫋:洪氏考异云“一作槾”,槾当读幔。说文:“幔即幕。在旁曰帷”,“在上曰幕”。张:张设。此句谓析蕙草以为帐幕,既已张设就绪。 上句“兮”代“以”字;下句“兮”代“而”字。
〔一五〕镇:洪氏考异:“镇一作瑱。”王注此句谓“以白玉镇坐席也”,学者遵之。然按此节前后皆言筑屋,此不当杂言陈设,故此“镇”当为“殿”之同音借字。苍颉:“殿,大堂也。”是其义。诗 采菽“殿天子之邦”毛传:“殿,镇也。”又释文:“殿,填也。”皆以同音为训,故“镇”“殿”古得通用。此句谓以白玉为殿堂。
〔一六〕葺:通“缉”,连续缝合。 屋:当为帷之借字。帷,小帐。诗 抑“尚不愧于屋漏”郑笺:“屋,小帐也。”亦借为幄。此句谓以芷草为绳缝合荷帷。与上文“葺之兮荷盖”并言一事。此“兮”代“其”字。 缭:缚束。此句谓芷缝之不足,又以杜衡缚束。此“兮”代“以”字。
〔一七〕合:集合。 实庭:充实庭院。 此“兮”代“以”字。 建:立。 芳馨:指花气芬芳。 庑:说文谓“堂下周屋”,犹后世厢房。此谓建起花气芬芳的庑门。 此“兮”代“之”字。
〔一八〕九嶷:山名,因九峰相似相连而名。在今湖南。 缤:缤纷,众多貌。 并迎:谓九峰并起似迎接湘夫人。 灵:指湘夫人的众多侍从。 如云:言其盛多。二句与河伯“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余”构思相同,故“九嶷”不必释为“九嶷之神”。 上句“兮”代“然”字;下句“兮”代“也”字。 以上乃湘君所歌。言湘君为迎接湘夫人而筑室水中,百草芳馨,湘夫人忽然降临。
〔一九〕捐:弃。 袂:衣袖,因其下缺而不合,故称。“捐袂”亦谓愿相亲而不相离。此乃音义双关语。 遗:遗弃。 褋:当为“”之同音借字。诗 芄兰“童子佩”毛传:“,玦也。”着指之射具,似环而缺,与“玦”同义。“遗褋”亦谓愿不相离而永相好。此乃借义双关语。 二句“兮”皆代“于”字。
〔二〇〕搴:采取。 汀洲:洲之平者。 杜若:香草名。 遗:赠。 远者:指湘君,因久别重会,故云。其义与诗“我思远人”之“远人”同。 上句“兮”代“之”字;下句“兮”代“诸”字。 此节诸双关语亦详屈赋新探 屈赋修辞举隅。
〔二一〕骤得:犹轻易得到。诸家或谓湘君湘夫人末章皆言未遇而苦思,非是。果尔,则当言“时不可得”,何必言“再”“骤”?上句“兮”代“以”字;下句“兮”代“而”字。 以上乃湘夫人所歌。言湘夫人既降临,与湘君相会而逍遥娱乐。
大司命〔一〕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二〕。令飘风兮先驱,使雨兮洒尘〔三〕。君回翔兮已下,逾空桑兮从女〔四〕。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五〕。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六〕。吾与君兮齐速,道帝之兮九阬〔七〕。灵衣兮披披,玉佩兮陆离〔八〕。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九〕。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一〇〕。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一一〕。乘龙兮辚辚,高驼兮冲天〔一二〕。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一三〕。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一四〕。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一五〕。
〔一〕大司命:周礼大宗伯有祀“司命”之礼,汉书 郊祀志谓荆巫祀“司命”,则“司命”固楚所祀。近年江陵出土战国 楚简,所祀亦有“司命”。但皆无“大”、“少”之分。以九歌二篇内容求之,则“大司命”主“寿夭”(生死),“少司命”主“幼艾”(子嗣)。或谓“少司命”之祭如古之高禖,其神如后世之“送子娘娘”,殆近之。“大司命”为男性神;“少司命”为女性神。本篇乃女巫迎祭男神之辞,下篇乃男巫迎祭女神之辞,皆表现男女相慕之意。
〔二〕广开:大开。 天门:天上的宫门。天门大开言神将从天而降。 吾:大司命自称。 玄云:黑云。“纷吾乘”即“吾纷乘”,神与云相乱,故曰“纷”。 此二句“兮”皆代“夫”字。
〔三〕飘风:尔雅 释天:“回风为飘”,即旋风。雨:尔雅 释天“暴雨谓之”。郭注:“今江东呼夏月暴雨为雨。”亦即今所谓“天雨”。“先驱”“洒尘”谓大司命降临时使风雨开路。 此二句“兮”皆代“其”字。 以上为大司命(男巫扮)所歌。言己乘风自天而降。
〔四〕君:女巫指称大司命。 回翔:即盘旋。 已下:洪氏补注本作“以下”。 考异:“以一作来。”按颜氏匡谬正俗三引亦作“来下”,王逸注亦云“回运而来下”。则汉唐旧本皆作“来下”。从下文看,是正在“来下”,而非“已下”。逾:越过。 空桑:山名,古籍多见之,当在楚地。大招:“魂乎归徕,定空桑只。” 从女:“女”读为“汝”,乃女巫指称大司命。此言大司命来下,而己从往迎之。 上句“兮”代“而”字;下句“兮”代“以”字。 以上为女巫迎神所歌。言己逾空桑而迎大司命的降临。
〔五〕纷总总:众多貌。 九州:据周礼 ,指冀、幽、并、兖、青、扬、荆、豫、雍九州。此“九州”谓居处九州之人。 予:我,大司命自称。 此句言人的寿夭都由我掌管。 二句“兮”皆代“之”字。 以上为大司命所歌。言人间寿夭皆由己掌管。
〔六〕安翔,从容地飞翔。 乘清气、御阴阳:言大司命飞翔时,乘轻清阴阳之气。庄子逍遥游:“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淮南子厚道:“以四时为马,以阴阳为御。” 此二句“兮”皆代“而”字。
〔七〕吾:迎神女巫自称。 君:迎神女巫指称大司命。 齐速:王逸本、洪兴祖本皆作“斋速”,朱熹集注本则作“齐速”,并谓“一作斋,非是”。这个判断极是;但又释“齐速”为“整齐而疾速”,则未达一间。其实此乃承上文大司命“高飞”“安翔”而言,谓“相同的速度”。此言女巫迎道大司命时,以相同的速度飞行。 道:补注本作“导”,两字古通,义为引导。此指迎神女巫导引大司命飞行。 帝:此篇所迎祭者为大司命,而非上帝,故此“帝”字当为“適”之同音借字。適,往也。帝之通適,亦犹“蹄”之作“蹢”(见诗),“揥”之训“摘”(见释名)。此句本当为“导適(帝)兮九阬”,“帝”下“之”字,乃或旁注以训“適”者(诗 北门毛传:“適,之也。”),后人误入本文。 九阬:文苑引作“九冈”,乃楚 郢都望山。据古今图书集成,在今湖北 松滋县。二句女巫自谓与大司命齐速而飞,导往九阬之山。 上句“兮”代“其”字;下句“兮”代“夫”字。 以上为女巫迎神所歌。言己凌空高翔,引导大司命下降。
〔八〕灵衣:北堂书钞一二八、太平御览六二九引此句皆作“云衣”,谓以云为衣也。刘向九叹 远游:“服云衣之披披”,正袭此句,则西汉古本作“云衣”无疑。 披披:长貌。 陆离:灿烂貌。此皆大司命自夸服饰之盛。 二句“兮”皆代“之”字。
〔九〕壹阴兮壹阳:易 系辞:“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此大司命言己能执掌阴阳、左右造化。 众:群众。 余:大司命自称。此句犹荀子 天论所谓“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此则专指人的寿夭。 上句“兮”代“而”字,下句“兮”代“夫”字。 以上为大司命所歌。言己盛服享祭,左右造化,人莫能知。
〔一〇〕疏麻:即苏麻,芝麻的一种。 瑶华:指疏麻之花。其色白,故曰瑶华。遗:赠。 离居:女巫指称大司命。神已享祭将去,故以“离居”代称,犹湘夫人之称“远者”。 上句“兮”代“之”字;下句“兮”代“诸”字。
〔一一〕冉冉:渐渐。 既极:犹将至。“既”古通“几”。易 归妹:“月几望”,荀本“几”作“既”。 极:至。此句与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同意。 寖:渐。愈疏:越来越疏远。此句以女巫口吻抱怨神之将去。 上句“兮”代“其”字;下句“兮”代“而”字。 以上为女巫送神所歌。言神享祭已毕将去,己则依依惜别。
〔一二〕乘龙:据下文“辚辚”,此当指以龙驾车。 辚辚:车声。 驼:即驰,古通用。 冲天:犹腾空。 二句谓大司命飨祭毕,乘龙离去。 上句“兮”代“之”字;下句“兮”代“而”字。
〔一三〕结:攀持。 延伫:久立。 羌:发语词。愈思:言思念更切。 愁人:使人愁苦。此为大司命自言虽已离去,思念之情则更苦。 二句“兮”皆代“而”字。 以上为大司命所歌,言己将高驰远去,而又延伫不忍遽离。
〔一四〕奈何:无可奈何。 今:指大司命降临相会之日。 无亏:不亏歇,指永不离别。 此上承大司命“愁人”之语,愿长相处无相离。 上句“兮”代“其”字;下句“兮”代“之”字。
〔一五〕有当:犹有常。 二句乃女巫劝留大司命之词,言人命寿夭有常,但离合之事却无人能管。 以上为女巫送神所歌。言己欲与大司命永不别离,虽人命有定而离合由己。
少司命〔一〕
龝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二〕。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三〕。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四〕?龝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五〕。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六〕。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七〕。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八〕。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一〇〕?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至兮水扬波〔一一〕。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一二〕。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一三〕。孔盖兮翠旌,登九天兮抚彗星〔一四〕。竦长剑兮拥幼艾,荃独宜兮为民正〔一五〕。
〔一〕少司命:见大司命注〔一〕。
〔二〕龝兰:龝,秋之古字。或本作蘪芜,香草名。本草:“莳于园庭,则芬香满径。七八月间开白花。”罗生:罗列而生。堂下:祭堂之下。上句“兮”代“与”字,下句“兮”代“于”字。
〔三〕素枝:兰与麋芜,皆非素枝。洪氏考异:“枝一作华。”文选本亦作“华”。白华上承麋芜而言。芳菲菲:犹俗语香喷喷。袭:王逸注:“及也。”谓香气暗中及人。 予:群巫自称。 上句“兮”代“而”字,下句“兮”代“然”字。
〔四〕夫人:彼人。群巫指称少司命。 美子:好儿女。 荪:群巫指称迎神男巫。 何以:何为。 上句“兮”代“其”字,下句“兮”代“而”字。 以上为伴舞群巫所歌。言群巫问迎神男巫:少司命自有“美子”,你为何“愁苦”。〔五〕二句上承群巫所唱“龝兰兮麋芜……绿叶兮素枝”而来,并引起下文答辞。上句“兮”代“之”字,下句“兮”代“而”字。
〔六〕美人:指伴舞群巫。 余:迎神男巫自称。 目成:以目相许。 二句言行祭时美人满堂,而少司命独属意于己。 上句“兮”代“皆”字,下句“兮”代“以”字。
〔七〕回风:旋风。 云旗:绘有云霞的旌旗。 二句言少司命入无言、出不辞,早已乘风载旗而去。 二句“兮”皆代“而”字。
〔八〕二句乃男巫自谓少司命与己“新相知”(“目成”)固人生至乐;而“生别离”(“出不辞”)亦人生最悲。 二句“兮”皆代“于”字。 以上为迎神男巫所歌。言男巫答群巫之问,少司命降临后独与己“目成”,忽又离去,故而“愁苦”。
〔九〕荷衣:制荷为衣。 蕙带:以蕙兰香草为带。 儵、忽:皆迅速貌。古人多两字合用,如招魂“往来儵忽”。洪氏考异:“儵一作倏”,儵、倏皆为“”之同音借字。 逝:去。 二句乃少司命自谓衣饰香洁,往来匆匆。 上句“兮”代“而”字;下句“兮”代“焉”字。
〔一〇〕帝郊:天帝之郊,犹“天界”。 君:少司命指称迎神男巫。 谁须:等待谁。 二句乃少司命问迎神男巫:我已远去,你在等谁? 二句“兮”皆代“于”字。 以上为少司命所歌。言己来去匆匆,早已远宿“帝郊”,而你(指男巫)仍在此苦等谁呢。
〔一一〕与女游二句:洪氏考异:“王逸无注,古本无此二句。”又补注:“此二句河伯章中语也。”按文选已有此二句,则其衍当在梁陈以前。
〔一二〕女:通“汝”,下句同。迎神男巫指称少司命。 沐:洗发。 咸池:古代神话中的天池,日出所浴处。 晞:晒干。 阳之阿:即“阳阿”,指古代神话中的“阳谷”,或作“汤谷”,日出处。“阿”与“谷”义近,指山曲隅。 二句乃迎神男巫望神之去而复返,相与游嬉。 二句“兮”皆代“于”字。
〔一三〕美人:指少司命。 未来:承上文少司命“出不辞”“忽而逝”“宿帝郊”而言。 怳:通惘,失意貌。 浩歌:放声高歌。 上句“兮”代“其”字,下句“兮”代“然”字。 以上为迎神男巫所歌。言己愿与少司命共沐同乐,但望而不来,惟有“浩歌”抒怀。
〔一四〕孔盖:用孔雀翎制成的车盖。 翠旌:析扎翡翠之羽为旌。 九天:天极高处。 抚:持。 彗星:即扫帚星,因其尾如帚,故名。先秦时以彗星为扫除邪秽之象征,故左传 昭公二十六年记晏子谓:“天之有彗也,以除秽也。” 二句“兮”皆代“而”字。
〔一五〕竦:高举。 拥:保护。 幼艾:幼儿及少年。古人又有“少艾”之称,皆不分男女。上文“抚彗星”、“竦长剑”皆少司命保护幼儿之举。 荃:香草,此指少司命。 正:君长、主宰。 此为群巫颂辞,言少司命方配为民主宰。 以上为伴舞群巫所歌。言少司命能佑护“幼艾”,宜为万民主宰。
东 君〔一〕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二〕。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三〕。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四〕。长太息兮将上,心低佪兮顾怀〔五〕。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六〕。縆瑟兮交鼓,箫钟兮瑶簴〔七〕。鸣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八〕。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九〕。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一〇〕。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一一〕。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一二〕。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一三〕。
〔一〕东君:史记 封禅书有“东君”之祀。广雅释天:“东君,日也。”是此章乃祭日神之歌。礼记 祭义:“祭日于东,祭月于西,以别内外,以端其位。”“祭日于东”即孔疏所谓“用朝旦之时”。祭于日出东方之时,故曰“东君”。
〔二〕暾:王逸注:“谓日始出东方,其容暾暾而盛大也。”朱熹集注:“暾,温和而明盛也。”是诸家皆以暾为形容词,实则此作名词用,指初出之日,或楚地方言如此。 吾:迎神女巫自称。 槛:阑干。 扶桑:木名,神话中日出处。此言初出的太阳,将从扶桑照射到我的阑干。 二句“兮”皆代“于”字。
〔三〕抚:以手拂拍。 安驱:徐行。 皎皎:明貌。此言天刚黎明,女巫乘马徐驱迎神。 上句“兮”代“以”字,下句“兮”代“然”字。 以上为迎神女巫所歌。言太阳将出于东方,己乘马安驱以迎东君。
〔四〕龙辀:辀,车辕,所以驾马者。雕以龙形,故曰龙辀。 乘雷:形容车声似雷。 乘,车乘。 载:建树。 云旗:指旌旗飘荡似云。 委蛇,即逶迤,指旌旗飘扬舒卷之貌。此皆东君自言降临情状。据离骚,日乘车,羲和为御,故此谓“驾龙辀”云云。上句“兮”代“而”字,下句“兮”代“之”字。
〔五〕将上:承上“将出”而言,谓将上升至高空。日初出,为迎祭之时;日上升高空,则祭事将毕,故神为此“长太息”。 低佪:徘徊不进貌。 顾怀:眷恋。皆表现东君“将上”时的心情。 二句“兮”皆代“而”字。
〔六〕羌:发语词。 声色:指祀祭时的歌舞。 娱人:令人娱乐。 观者:指观看祭礼的人。 憺:安,有贪恋之意。此言声色娱人,观者忘归,以此衬出东君之不欲去。 以上乃东君(男巫扮)所歌。言己降临飨祭,既娱情于歌舞,又恐礼毕离去。
〔七〕縆:说文作“搄”,云:“引急也。”搄瑟即“把瑟弦紧”。文选 长笛赋:“絙瑟促柱。”絙即搄。 交鼓:古人悬鼓于架,多二人对击,故曰。 箫钟:当据洪迈容斋续笔引蜀客所见古本作“钟”。:撞击。 瑶簴:当据王念孙读书杂志余编读“瑶”为“摇”。簴,悬挂钟磬的木架,故击钟而簴摇,犹招魂之“钟摇簴”。 二句“兮”皆代“而”字。
〔八〕:或作“箎”,吹奏乐器。以竹为之。 竽:见东皇太一注〔六〕。 灵保:指扮东君之巫,犹诗经称“尸”(扮祖神)为“神保”,如“神保是飨”、“神保是格”。 贤姱:既贤且美。 此句乃祭神女巫言对东君的仰慕之深。
〔九〕翾飞:回旋飞翔。 翠曾:当为“卒”,盖传钞者移“”旁之“羽”于“卒”之上所致。“卒”即“猝”,迅速。,高飞。“卒”与“翾飞”对文。此句形容群巫起舞之状。 展诗:犹陈诗,演唱诗篇。 会舞:犹合舞,众巫群舞。 二句“兮”皆代“而”字。
〔一〇〕应律:与音律相应。 合节:与节奏相合。此言歌舞与音乐旋律相协。灵:此指东君的侍从。 蔽日:与湘夫人“灵之来兮如云”同义,言侍从之多。 以上乃祀神群女巫所歌。描述歌舞并作的盛况及祭以娱神的拳拳之意。
〔一一〕青云衣、白霓裳:此指日神的服装与形象。 长矢:长箭。 天狼:星名。晋书 天文志上:“狼一星,在东井东南。狼为野将,主侵略。” 上句“兮”代“而”字,下句“兮”代“以”字。
〔一二〕操:持。 余:东君自称。 弧:星名。九星相连似弓,故名。晋书 天文志上:“弧九星,在狼东南,天弓也。主备盗贼,常向于狼。” 沦降:犹沦落、沦亡。此乃东君自谓能保卫国家不受侵略。 援:引持。 北斗:星名,七星相连似斗杓。 酌:斟取。 桂浆:用桂花酿造的酒。 此句承上文,言却敌之后饮酒祝捷。 上句“兮”代“而”字,下句“兮”代“以”字。古人凡祭皆有求神降福御敌之目的,故以上四句乃东君自许之言。
〔一三〕撰:洪氏补注:“雏免切。定也,持也。”今齐东方言,凡紧握者皆曰撰,音转如“赞”。余:东君自称。 辔:御马之缰。 驼:洪氏补注:“一作‘驰’。”东行:言日落后由地下冥冥东行,次日又出于东方。此乃“浑天”说之先驱。 上句“兮”代“而”字,下句“兮”代“以”字。“以”字因读者以“以”代“兮”而误入。洪氏考异谓一本无“以”字,是也。 以上乃东君所歌。言己享祭之后将为民抵御侵略、防备盗贼。
河 伯〔一〕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横波〔二〕。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三〕。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四〕。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五〕。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灵何为兮水中〔六〕。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七〕。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八〕。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九〕。
〔一〕河伯:即河神。河伯的神话由来甚古。穆天子传卷一,谓“阳纡之山”乃“河伯 无夷之所都居”。水经注 洛水引竹书纪年:“洛伯用与河伯冯夷斗。”“冯夷”即“无夷”。庄子 秋水则直称“河伯”,而大宗师所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亦指河伯而言。屈子天问,亦言河伯妻雒嫔事。初学记引孝经援神契云“河者,水之伯”,殆河神称“伯”之因。祭祀河伯之风,春秋 战国颇盛。故史记载有西门豹反对“河伯娶妇”之事。或因左传 哀公六年记楚昭王疾,以“祭不越望”为由不肯祭祀黄河之事,以为楚不当有祭河伯的祭歌,实则此乃史臣言昭王一人独能遵循古礼,非谓春秋时楚不祭河。楚自问鼎中原之后,与晋隔河相望,战斗频繁,无不祭河之理。左传 宣公十二年:楚子“祀于河,作先君宫,告成事而还”,即其例。论语 述而“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祷久矣。’”此记孔子一人拒祷,不足以证春秋时无祷“上下神祇”之礼。楚昭王之事与此相似。
〔二〕女:即汝:河伯称迎神女巫。 九河:指黄河将入海时分为九股,以杀其势。尚书 禹贡:“九河既道。”尔雅 释水释九河为:徒骇、太史、马颊、覆鬴、胡苏、简、絜、钩盘、鬲津。 冲风:王逸注:“冲,隧也。”按古今训诂,“冲”无“隧也”之义。王逸盖据楚地方言为训。隧指两山间的通道,今湖南方言乃称“冲”。两山之间风力最大,俗称“风口”。诗 桑柔:“大风有隧,有空大谷”。即指此。汉书韩安国传颜师古注“冲风,疾风冲突者也”,乃望文生训。 横波:少司命复出此二句,“横波”作“扬波”,义相近,犹言狂涛涌起。 上句“兮”代“于”字;下句“兮”代“而”字。
〔三〕水车:河伯水行,故曰水车。 荷盖:以荷叶为车盖。 两龙:山海经 海内北经谓河伯冰夷(郭璞注:“冰夷,冯夷也。”)“乘两龙”。 骖螭:古时一车驾四马,中两马曰“服”,旁两马曰“骖”。螭,无角之龙。“骖螭”即以螭驾于龙之两旁。 上下两句“兮”皆代“而”字。
〔四〕昆仑:古人谓黄河发源于昆仑山。见尔雅、说文、山海经。 浩荡:无思虑貌。离骚:“怨灵修之浩荡。” 二句“兮”皆代“而”字。
〔五〕怅忘归:王逸谓“言己心乐志说(悦),忽忘还归也”。按“怅”为惆怅失意,无“心乐志悦”之义。东君、山鬼皆有“憺忘归”之语,言乐而忘归。则此处王逸所据汉本亦当作“憺忘归”。此言河伯与迎神女巫畅游大河上下,乐而忘归。 极浦:遥远的水岸,指上文“九河”、“昆仑”而言。 寤怀:犹言开怀、畅怀。此句言河之远处,令人开怀。 上句“兮”代“而”字,下句“兮”代“其”字。 以上河伯所歌。言己伴同迎神女巫畅游大河上下,由下游入海之“九河”直至上游发源之昆仑,乐而忘归。
〔六〕鱼鳞屋:以鱼鳞为屋盖。 龙堂:壁间画有蛟龙的厅堂。 紫贝阙:以紫纹贝装饰门户。 朱宫:以丹色涂宫殿。 灵:指河伯。三句谓我早已修筑宫殿、装饰祭坛以待河伯,但河伯为何总喜遨游水中不肯来临? 前二句“兮”皆代“而”字,后句“兮”代“于”字。
〔七〕白鼋:白色大鳖。 逐:随从。 文鱼:有斑纹的鱼。 女:同汝,迎神女巫指称河伯。 河之渚:大河中的洲渚。与河伯游于河渚,即指上文由九河上至昆仑而言。 流澌:解冰随流而下。 纷:指流澌纷然解散之状。 将:犹带领。史记 秦始皇本纪“将军击赵”正义:“将,犹领也。”此“将来下”乃迎神女巫言己带领河伯下临祭坛,与上“流澌”相连成文,犹汉书 郊祀志所记春冰泮解而祷祀于河之礼俗。 上句“兮”代“而”字,中句“兮”代“于”字,下句“兮”代“然”字。以上为迎神女巫所歌。言己早已建筑华丽之祭坛,迎河伯降临享祭。
〔八〕子:指河伯。 交手:犹拱手。拱必两手相交,故云。 东行:谓顺流东去。 美人:群巫称颂河伯之言。 南浦:南方水滨。 二句言河伯享毕将去而群巫相送。 上句“兮”代“而”字,下句“兮”代“于”字。 以上为群女巫所歌。言河伯享毕将归而己送之。
〔九〕滔滔:水流貌。 来迎:言河水之波来迎河伯。 鳞鳞:群鱼比次之状。 媵予:谓群鱼侍从河伯。予,河伯自称。 二句“兮”皆代“而”字。 以上为河伯所歌。言己回归大河,有波浪相迎,群鱼相随。
山 鬼〔一〕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二〕。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三〕。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四〕。被石兰兮带杜蘅,折芳馨兮遗所思〔五〕。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六〕。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七〕。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八〕。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九〕。采三秀兮於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一〇〕。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一一〕。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一二〕。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又夜鸣〔一三〕。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一四〕。
〔一〕山鬼:祭名山大川,乃古礼之常;而“山鬼”之名,则不多见。实则“山鬼”即山神,南楚山神又有其独特的神话色彩。顾成天九歌解疑其与巫山神女故事有关,似近是。虽郭沫若曾认为诗中“采三秀兮於山间”之“於山”即“巫山”,其说不可信(详后注)。但从全诗看,却与高唐、神女赋之内容隐约相似。如作为一个热恋生活、追求爱情的少女形象,她“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不正是神女赋所谓“目略微眄,精彩相授,志态横出,不可胜记”?“云容容兮而在下”、“东风飘兮神灵雨”,不正是高唐赋所谓“云气崪兮直上”、“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留灵修兮憺忘归”之独称“灵修”,不正是巫山神女“愿荐枕席”于“先王”的神话缩影?故九歌之山鬼,殆即楚王室祭祀先王“立庙号曰朝云”之祭歌。
〔二〕若:若有所见,疑似之词。 人:指山鬼。 阿:山之曲隅。 被薜荔:谓山鬼披薜荔香草为衣。 带女萝:以女萝为带。女萝,蔓生植物,多附于松柏,又称松萝。 上句“兮”代“于”字,下句“兮”代“而”字。
〔三〕睇:说文:“目小视也。”“含睇”指微开其目,目光含而不露。 宜笑:善笑,爱笑。大招亦两见。宜犹“宜人”、“宜春”之“宜”,王逸注:“好口齿而宜笑也。”谓凡口齿好者,则笑得好看。 子:指山鬼。 慕:爱慕。 予:迎神男巫自称。 善窈窕:言善于作态。窈窕,姿态美好。 二句“兮”皆代“而”字。 以上为迎神男巫所歌。言山鬼之美及其对迎己者的倾慕之情。
〔四〕乘赤豹:言以赤豹驾车。赤豹,指豹毛赤而文黑。 从文狸:以文狸为侍从。文狸,毛黄黑相杂之狸。 辛夷车:以辛夷香木为车。 结桂旗:结桂枝为旗。 二句“兮”皆代“而”字。
〔五〕被石兰、带杜蘅:与上文“被薜荔”、“带女萝”写山鬼山间独居之服不同,此言山鬼因即将降临享祭而换装。 芳馨:指香花芳草。 遗:赠。 所思:山鬼谓己所思之人。 上句“兮”代“而”字,下句“兮”代“以”字。
〔六〕余:山鬼自称。 处:居住。 幽篁:幽深的竹丛。 险难:犹艰险。独后来:山鬼谓己降临祭坛独迟。 上句“兮”代“而”字,下句“兮”代“故”字。
〔七〕表:祭神时所立木表。国语晋语:“昔成王盟诸侯于岐阳,楚为荆蛮,置茆,设望表,与鲜卑守燎,故不与盟。”韦注:“望表,谓望祭山川,立木以为表,表其位也。”淮南子氾论:“怯者夜见立表,以为鬼也。”是所立之表,或有似鬼神者。 容容:云气浮动貌。 上句“兮”代“于”字,下句“兮”代“而”字。下句今本“兮”下又有“而”字,系后人据语气所臆增,当删。此犹东君“杳冥冥兮以东行”,“兮”本代“以”字,或本臆增“以”字之例。
〔八〕杳冥冥:阴暗貌。 羌:广雅 释言:“羌,乃也。”“乃”犹竟也。“羌昼晦”言竟在白昼间突然阴晦起来,承上句“云容容”而言。 神灵雨:犹言“神在行雨”。“灵”与“零”通,谓雨飘落。 上句“兮”代“然”字,下句“兮”代“而”字。
〔九〕灵修:指楚王之主祭者。九歌为国祀之歌,故称。 憺忘归:安乐而忘归。岁既晏:岁既暮,喻年龄衰老。 孰华予:犹言谁能使我永葆青春。“予”乃群女巫代山鬼自称。此与离骚“及荣华之未落”、“及年岁之未晏”立意相近。 上句“兮”代“而”字,下句“兮”代“矣”字。 以上为群女巫所歌。言山鬼之来,行云作雨,主祭者安而忘归,山鬼亦当及时行乐。
〔一〇〕三秀:即芝草。尔雅 释草“苬芝”郭璞注:“芝一岁三华。”按苬与秀同音,“苬芝”即“秀芝”,芝之别种,因其一岁三华,故称“三秀”。 磊磊:乱石堆积状。 蔓蔓:葛藤连延状。 上句“兮”代“于(於)”字,故“兮”下“於”字当为衍文,因后人不知而妄增,与上文“云容容兮而在下”误衍“而”字同例。 或释“於山”为“巫山”,非是。
〔一一〕公子:山鬼称己所思之人。 怅忘归:言望人未见,怅然忘归。 君:指上文“公子”。 我:山鬼自称。 不得闲:山鬼推想谅解之词,言公子非不思我,特因“不得闲”耳。此与湘君“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命意不同。 上句“兮”代“而”字,下句“兮”代“焉”字。 以上为山鬼所歌。追诉与“公子”相见之难,及其谅解之意。
〔一二〕山中人:指山鬼。芳杜若:芳香的杜若。 石泉:山泉。 荫松柏:以松柏为荫庇。 君:指上文“山中人”,即“山鬼”。 我:男巫自称。 然疑:犹言将信将疑。 此句谓正由于你思我之深,故对我的爱情产生了怀疑。 上句“兮”代“如”字,中句“兮”代“而”字,下句“兮”代“焉”字。
〔一三〕填填:雷声。 冥冥:阴雨貌。 猨:即猿。 啾啾:猿鸣声。 又:一作“狖”,猿类。 上句“兮”代“而”字,下句“兮”代“然”字。 以上乃迎神男巫所歌。与“山中人”(山鬼)追述相见之难,并致以宽慰之意。
〔一四〕飒飒:风声。 萧萧:木声。 徒:空。 离忧:陷于忧愁之中。 上句“兮”代“而”字,下句“兮”代“焉”字。 以上为群女巫所歌。承上文代抒山鬼别后之苦。
国 殇〔一〕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二〕。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三〕。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四〕。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五〕。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六〕。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七〕。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八〕。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九〕。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一〇〕。
〔一〕国殇:国家为死难者举行的祭祀。“殇”即礼记 郊特牲“乡人”之“”,音同字异;亦即论语 乡党“乡人傩”之“傩”,同事异名。郑玄注郊特牲:“,强鬼也。”古人欲借强鬼之力除灾,故祭之。韦昭注楚语“殇宫”:“若今世云能使殇矣。”是“使殇”之俗,魏 晋之际犹行于世。乡人祭之曰“乡殇”,国家祭之曰“国殇”。“殇”之本义为未成年而夭亡;此国殇所祀则专指战死者,故国殇末句称之为“鬼雄”。古时凡祭行傩,必使巫觋扮强鬼,进行“索室”“驱疫”,以达消灾却敌之目的,故此章所写,即祭礼时“强鬼”或巫觋所唱。
〔二〕吴戈:吴地出产的剑戈。周礼考工记云:“郑之刀,宋之斤,鲁之削,吴粤之剑,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地气使然也。”一九七八年湖北随县出土战国曾侯乙墓竹简记随葬武器有“楚甲”“吴甲”“弓”等,故当时楚有“吴戈”或“秦弓”本不足奇。或说“吴戈”当为“吾科”,乃盾名;但下文“秦弓”又当作何解? 犀甲:以犀牛皮为甲,取其坚。荀子 议兵:“楚人鲛革、犀、兕以为甲,鞈如金石。”史记 礼书引作“坚如金石”。 错毂:指车轮互相交错。 毂,车轮中部圆木,所以固轴者,此代指车轮。 短兵:战国时军队编制的名称,即将帅的卫队,因持刀剑等短兵器而名。商君书 境内:“……国封尉,短兵千人;将,短兵四千人。”此言敌军逼近帅车,卫队直接与其交战。二句“兮”皆代“而”字。
〔三〕敌若云:形容敌人众多。 矢交坠:言两军对射,流矢交互落地。 二句“兮”皆代“而”字。
〔四〕凌:侵犯。 余:巫扮将帅自称,下同。 阵:朱熹引一本作“陈”,是,指军事陈列之状。 躐:践越。 行:行伍。 左骖:古人一车四马。中两马称服;左右两旁之马称骖。 殪:死。 右:承上文“左骖”,指右骖。 刃伤:为锋刃所伤。 二句“兮”皆代“而”字。
〔五〕霾:与“埋”通。 絷:绊系。埋轮絷马,是古代的一种军事行动,即在对阵失利时,以此表示至死不退。孙子九地篇:“是故方马埋轮,未足恃也。”曹注:“方马,缚马也。”王逸注:“终不反顾,示必死也。”得其义。 援:执。玉枹:饰玉的鼓槌。古者战事以击鼓进,以鸣金退,皆由将帅掌之。故此言援枹击鼓以进,乃将帅之事。 二句“兮”皆代“而”字。 以上阵亡将士(巫扮)所歌。言己在战争危急之际埋轮系马,拼死一战。
〔六〕天时坠:洪兴祖引文苑“坠”作“怼”,注家多从之。但据王逸注“坠,落也”,则汉代古本作“坠”无疑。按屈赋称“时”多与“日”义通,指太阳。如离骚有“日忽其将暮”,又有“时暧暧其将罢(疲)”之语。故此“天时坠”即谓太阳已落。 威灵:神灵。此言鏖战至暮,天地昏暗,神灵震怒。 严杀:残酷的搏杀。 尽:指敌我双方死伤殆尽。 原:即原野。洪、朱二氏皆谓“壄”古“野”字,然世传各本“”皆误作“壄”,实则当从“予”声,从“矛”不通。
〔七〕反:通“返”。此指战士为国捐躯疆場而不得回返。 忽:远貌。与怀沙“道远忽兮”之“忽”同义。 超远:即迢远。 上句“兮”代“而”字,下句“兮”代“其”字,与离骚“路曼曼其修远”句式相同。
〔八〕挟:持。 秦弓:秦地所产良弓,见前注。 首身离:芙蓉馆本作“首虽离”。战国策 秦策:“首身分离,暴骨草泽。”知其为古成语。 惩:王注误作“忞”,因受创而惩戒。“心不惩”犹言至死不悔。 二句“兮”皆代“而”字。 以上阵亡将士(巫扮)所歌。言己为国捐躯,死而无憾。
〔九〕诚:实在,真是。 勇:勇敢。 武:威猛。 又以:又且。惜往日:“虚惑误又以欺”,与此同义。 此句言实在是既勇敢又威猛。 凌:侵犯。 二句“兮”皆代“而”字。
〔一〇〕神以灵:言战士既死之后,其神亦灵。“以”犹“亦”,古书多互用。 子魂魄:洪氏补注:一作“魂魄毅”,一作“子魄毅”。“子”犹九歌他篇尊称对方,此乃祭神巫觋对战死者之尊称。句言你们的魂魄不愧为鬼中雄杰。上句“兮”代“而”字,下句“兮”代“乃”字。 以上为祭神巫觋所歌。言战士勇武刚强,死后魂为鬼雄,受人敬仰。
礼 魂〔一〕
盛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二〕。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三〕。
〔一〕礼魂:九歌每章题名皆与内容相应,惟礼魂则否。或以礼魂为前十章送神之总曲,但天神地祇古无称“魂”者。故以此为国殇乱辞,其说近是。国殇末句“子魂魄兮为鬼雄”,正与礼魂之名相承。盖国殇之祭皆由男巫出场,而结尾礼魂则系群女巫歌舞礼赞之辞。九歌他章亦有类似之乱辞,但未题辞名。故国殇乱辞或本无题名,特后人别加批注于句旁,以明其与国殇正文之别,后遂以讹传讹,误为脱离国殇而独立之章。此殆王逸九歌 序中所谓“章句杂错”之一端欤?
〔二〕盛礼:洪氏补注本作“成礼”。“成”“盛”古多通用。此言“成礼”,指上文国殇之祭礼行将结束。会鼓:楚祭舞必击鼓。众鼓齐鸣,故曰“会鼓”,犹东君之“会舞”。 传芭:谓舞时以花相传。“芭”即“葩”之异文。说文:“葩,华也。”代舞:更叠起舞。殆即山海经的“九代”之舞。“会鼓”与“代舞”并举,即淮南子修务所谓“鼓舞”。姱女:美女,指参加歌舞的女巫。倡:即唱,歌唱。容与:从容有度。 上句“兮”代“而”字,中句“兮”代“以”字,下句“兮”代“而”字。
〔三〕春兰秋菊:指天时代谢,百花永芳。 终古:长久永恒。 二句谓天时无尽,祭享亦不绝也。
此章为群女巫集体舞蹈时所唱。乃国殇之乱辞。
[book_title]天问
【解题】
“天”为宇宙万物之总称;所问者广,故曰“天问”。
天问之作,王逸楚辞章句 天问序认为是屈原放逐时观楚先王庙堂壁画所绘天地山川神灵圣贤怪物行事,“因书其壁,呵而问之”。考远古庙堂壁绘故事,由来尚矣。王逸之说不为无据。对于天问写作时地,古今学者多所推定。如果天问之作确实受到先王庙堂壁画之启示,则其时地当在流亡汉北之时。因近代考古发现,汉北 丹淅之地乃楚先代都城所在,贵族陵墓甚多,当时先王庙堂必有存者。屈原行经其地,触目生情,赋天问篇,其可能性是很大的。但这最多只能说是临时的创作契机,更重要的则是时代思潮给屈子的影响。战国之世,诸子蜂起,百家争鸣,对宇宙之形成、历史之演变、神话之流传、物象之奇瑰,各家皆从不同角度有所探索。如庄子之问天运,邹衍之推验物理,孟子之论辩唐 虞 夏 商古史等,这正是战国的时代思潮。而屈原本着怀疑与批判之精神,大胆地对天文、地理、神话、历史等提出了许多探索性的疑问和诘难,企图对天人之际进行一番新的思考,借以推往知来,以古鉴今,抒泄个人的不平与愤懑,这就构成了天问不朽的思想价值和认识价值。
天问的文学色彩,主要表现在既不同于哲学家的确立答案,也不同于科学家的推定结论,更不同于宗教家的建立神权,而只是用问而不答的启迪语气,促使人们对真理的不断求索。
天问并非“文义不次叙”,亦很少错简,而是结构有序,耐人寻绎。其叙事之法有四:一是类叙,即以性质相同的事类为序,如问天、问地;二是顺叙,即以史事时代先后为序,如问夏、商、周三代之嬗递;三是回叙,即问及某一朝代之事而回环叙述,反复追问;四是杂叙,即杂取性质不同的事类,缀于一篇之末。至于天问句式,虽以四言为主,又杂以三言、五言、六言、七言,活泼多变。以四句为一节,而问式结构计有三十多种;如将句之长短计入,则全篇几无相同的句式。此诚千古之奇文,“问体”之绝唱也。
曰:〔一〕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二〕?上下未形,何由考之〔三〕?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四〕?冯翼惟像,何以识之〔五〕?明明闇闇,惟时何为〔六〕?阴阳三合,何本何化〔七〕?圜则九重,孰营度之〔八〕?惟兹何功?孰初作之〔九〕?斡维焉系?天极焉加〔一〇〕。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一一〕?九天之际,安放安属〔一二〕?隅隈多有,谁知其数〔一三〕?天何所沓?十二焉分〔一四〕?日月安属?列星安陈〔一五〕?出自汤谷,次于蒙汜〔一六〕。自明及晦,所行几里〔一七〕?夜光何德,死则又育〔一八〕?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一九〕?女岐无合,夫焉取九子〔二〇〕?伯强何处?惠气安在〔二一〕?何阖而晦?何开而明〔二二〕?角宿未旦,曜灵安藏〔二三〕?
〔一〕曰:发问之辞。此用以总起全篇。
〔二〕遂古:远古。“遂”即“邃”。离骚有“邃远”一词,邃即远也。 传道:传说。
〔三〕上下:指天地。未形:未形成。考:考定。 二句问对天地未形成之前,何从考知其事。此节盖屈原对当时盛行的如驺衍的“先序今,以上至黄帝……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史记 孟荀列传)的推演术的诘难。
〔四〕昭:字本当作“昒”,形近而误作“昭”。说文 日部:“昒,尚冥也。”古义同“昧”。冥、昒、瞢、闇,皆言混沌未辟之象。四字同义联叠,屈赋有此通例。 极:追究。 二句问在混沌黑暗之中,谁能追究出宇宙的形态。
〔五〕冯翼:元气盛满貌。淮南子天文:“天墬未形,冯冯翼翼。”高诱注:“冯翼,无形之貌。”惟像:据韩非子,像之本义为想像,与形象之义有别。故淮南子精神云:“古未有天地之时,惟像无形。”二句问所谓元气冯翼,只是想像,凭什么能辨认其形状。
〔六〕明明闇闇:指昼明夜暗。 惟:语气词。 时:时间。 二句问昼夜划分,明暗往还,形成“时间”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