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死水 [book_author]闻一多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诗集,完结 [book_length]8096 [book_dec]中国现代诗集。闻一多著,1928年新月书店出版,内收诗歌28首。是继《红烛》之后的第2本诗集。本诗集中所表现出来的浓烈的爱国情思、独创的艺术风格、鲜明的民族特色,使作者在中国新诗发展史上赢得了声誉。《死水》是诗集中最具代表性的诗篇。诗人把他所生活的那个社会比作一潭死水,丑恶在这里滋生,到处弥漫着腐败。因此他激愤地主张“索性让‘丑恶’早些‘恶贯满盈’,‘绝望’里才有希望”;而在《发现》中,诗人则“迸着血泪”般地呐喊道,“这不是我的中华”,作者望着这“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的死水,苦闷而又愤懑。与作者的第一本诗集《红烛》不同,《死水》中似乎投下了更浓重的阴影。被朱湘誉为“神品”的《你指着太阳起誓》显得灰白而且惨淡;《末日》刻画死神的来临,又如“一股阴风偷来摸着我的口”;《大鼓师》以一种约束和沉静的调子写爱情的悲哀,与《红豆篇》大相径庭;《忘掉她》写失掉爱女的情怀,就好像诗人真的想忘掉死去的爱女,使人深深地感受到悲痛的力度。《死水》在艺术上较明显地受到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的的影响。诗中,作者把丑的东西加以美化,如油腻可以织成“罗绮”,泡沫也美得象“珍珠”,正是受到波德莱尔的启示。《死水》和《女神》一样,都滚动着炽热的感情,一个是奔突在地壳之下的岩浆,一个是喷突而出的火山。同样的爱国情怀、对旧世界的愤怒,无不在诗中流露,这也正是《死水》影响至今的现实意义。 [book_img]Z_20512.jpg [book_title]死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莫,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book_title]口供 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 纵然我爱的是白石的坚贞, 青松和大海,鸦背驮着夕阳, 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 你知道我爱英雄,还爱高山, 我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 自从鹅黄到古铜色的菊花。 配着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 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 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book_title]收回 那一天只要命运肯放我们走! 不要怕;虽然得走过一个黑洞, 你大胆的走;让我掇着你的手; 也不用问那里来的一阵阴风。 只记住了我今天的话,留心那 一掬温存,几朵吻,留心那几炷笑, 都给拾起来,没有差;──记住我的话, 拾起来,还有珊瑚色的一串心跳。 可怜今天苦了你──心渴望着心── 那时候该让你拾,拾一个痛快, 拾起我们今天损失了的黄金。 那斑烂的残瓣,都是我们的爱, 拾起来,戴上。 你戴着爱的圆光, 我们再走,管他是地狱,是天堂! [book_title]“你指着太阳起誓” 你指着太阳起誓,叫天边的寒雁 说你的忠贞。好了,我完全相信你, 甚至热情开出泪花,我也不诧异。 只是你要说什么海枯,什么石烂…… 那便笑得死我。这一口气的工夫 还不够我陶醉的?还说什么“永久”? 爱,你知道我只有一口气的贪图, 快来箍紧我的心,快!啊,你走,你走…… 我早算就了你那一手──也不是变卦── “永久”早许给了别人,秕糠是我的份, 别人得的才是你的菁华──不坏的千春。 你不信?假如一天死神拿出你的花押。 你走不走?去去!去恋着他的怀抱, 跟他去讲那海枯石烂不变的贞操! [book_title]什么梦? 一排雁字仓皇的渡过天河, 寒雁的哀呼从她心里穿过, “人啊,人啊”她叹道, “你在那里,在那里叫着我?” 黄昏拥着恐怖,直向她进逼, 一团剧痛沉淀在她的心里, “天啊,天啊”她叫道, “这到底,到底是什么意义?” 道是那样长,行程又在夜里, 她站在生死的门限上犹夷, “烦闷,烦闷”她想道, “我将永远,永远结束了你!” 决断写在她脸上,——决断的从容,…… 忽然摇篮里哇的一阵警钟, “儿啊,儿啊”她哭了, “我做的是什么是什么梦?” [book_title]大鼓师 我挂上一面豹皮的大鼓, 我敲着它游遍了一个世界。 我唱过了形形色色的歌儿, 我也听饱了喝不完的彩。 一角斜阳倒挂在檐下, 我蹑着芒鞋,踏入了家村。 “咱们自己的那只歌儿呢?” 她赶上前来,一阵的高兴。 我会唱英雄,我会唱豪杰, 那倩女情郎的歌,我也唱, 若要问到咱们自己的歌, 天知道,我真说不出的心慌! 我却吞下了悲哀,叫她一声, “快拿我的三弦来,快呀快! 这只破鼓也忒嫌闹了,我要 那弦子弹出我的歌儿来。” 我先弹着一群白鸽在霜林里, 珊瑚爪儿踩着黄叶一堆; 然后你听那秋虫在石缝里叫, 忽然又变了冷雨洒着柴扉。 洒不尽的雨,流不完的泪,…… 我叫声“娘子”!把弦子丢了, “今天我们拿什么作歌来唱? 歌儿早已化作泪儿流了! “怎么?怎么你也抬不起头来? 啊!这怎么办,怎么办!…… 来!你来!我兜出来的悲哀, 得让我自己来吻它干。 “只让我这样呆望着你,娘子, 像窗外的寒蕉望着月亮, 让我只在静默中赞美你, 可是总想不出什么歌来唱。 “纵然是刀斧削出的连理枝, 你瞧,这姿势一点也没有扭。 我可怜的人,你莫疑我, 我原也不怪那挥刀的手。 “你不要多心,我也不要问, 山泉到了井底,还往哪里流? 我知道你永远起不了波澜, 我要你永远给我润着歌喉。 “假如最末的希望否认了孤舟, 假如你拒绝了我,我的船坞! 我战着风涛,日暮归来, 谁是我的家,谁是我的归宿? “但是,娘子啊!在你的尊前, 许我大鼓三弦都不要用; 我们委实没有歌好唱,我们 既不是儿女,又不是英雄!” [book_title]狼狈 假如流水上一抹斜阳 悠悠的来了,悠悠的去了; 假如那时不是我不留你, 那颗心不由我作主了。 假如又是灰色的黄昏 藏满了蝙蝠的翅膀; 假如那时不是我不念你, 那时的心什么也不能想。 假如落叶像败阵纷逃, 暗影在我这窗前睥睨; 假如这颗心不是我的了, 女人,教它如何想你? 假如秋夜也这般的寂寥…… 嘿!这是谁在我耳边讲话? 这分明不是你的声音,女人; 假如她偏偏要我降她。 [book_title]忘掉她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那朝霞在花瓣上, 那花心的一缕香——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像春风里一出梦, 像梦里的一声钟,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听蟋蟀唱得多好, 看墓草长得多高;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她已经忘记了你, 她什么都记不起;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年华那朋友真好, 他明天就教你老;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如果是有人要问, 就说没有那个人;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像春风里一出梦, 像梦里的一声钟,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book_title]泪雨 他在那生命的阳春时节, 曾流着号饥号寒的眼泪; 那原是舒生解冰的春霖, 却也兆征了生命的哀悲。 他少年的泪是连绵的阴雨, 暗中浇熟了酸苦的黄梅; 如今黑云密布,雷电交加, 他的泪像夏雨一般的滂沛。 中途的怅惘,老大的蹉跎, 他知道中年的苦泪更多, 中年的泪定似秋雨淅沥, 梧桐叶上敲着永夜的悲歌。 谁说生命的残冬没有眼泪? 老年的泪是悲哀的总和; 他还有一掬结晶的老泪, 要开作漫天愁人的花朵。 [book_title]末日 露水在笕筒里哽咽着, 芭蕉的绿舌头舐着玻璃窗, 四围的垩壁都往后退, 我一人填不满偌大一间房。 我心房里烧上一盆火, 静候着一个远道的客人来, 我用蛛丝鼠矢喂火盆, 我又用花蛇的鳞甲代劈柴。 鸡声直催,盆里一堆灰, 一股阴风偷来摸着我的口, 原来客人就在我眼前, 我咳嗽一声,就跟着客人来。 [book_title]春光 静得像入定了的一般,那天竹, 那天竹上密叶遮不住的珊瑚; 那碧桃;在朝暾里运气的麻雀。 春光从一张张的绿叶上爬过。 蓦地一道阳光晃过我的眼前, 我眼睛里飞出了万只的金箭, 我耳边又谣传着翅膀的摩声, 仿佛有一群天使在空中逻巡…… 忽地深巷里迸出了一声清籁: “可怜可怜我这瞎子,老爷太太!” [book_title]我要回来 我要回来, 乘你的拳头像兰花未放, 乘你的柔发和柔丝一样, 乘你的眼睛里燃着灵光, 我要回来。 我没回来, 乘你的脚步像风中荡桨, 乘你的心灵像痴蝇打窗, 乘你笑声里有银的铃铛, 我没回来。 我该回来, 乘你的眼睛里一阵昏迷, 乘一口阴风把我灯吹熄, 乘一只冷手来掇走了你, 我该回来。 我回来了, 乘流萤打着灯笼照着你, 乘你的耳边悲啼着莎鸡, 乘你睡着了,含一口沙泥, 我回来了。 [book_title]夜歌 癞虾蟆抽了一个寒噤, 黄土堆里钻出个妇人, 妇人身旁找不出阴影, 月色却是如此的分明。 黄土堆里钻出个妇人, 黄土堆上并没有裂痕, 也不曾惊动一条蚯蚓, 或弸断蛸蟏一根网绳。 月光底下坐着个妇人, 妇人的容貌好似青春, 猩红衫子血样的狰狞, 鬅松的散发披了一身。 妇人在号咷,捶着胸心, 癞虾蟆只是打着寒噤, 远村的荒鸡哇的一声, 黄土堆上不见了妇人。 [book_title]心跳 这灯光,这灯光漂白了的四壁; 这贤良的棹椅,朋友似的亲密; 这古书的纸香一阵阵的袭来; 要好的茶杯贞女一般的洁白; 受哺的小儿唼呷在母亲怀里, 鼾声报道我大儿康健的消息…… 这神秘的静夜,这浑圆的和平, 我喉咙里颤动着感谢的歌声。 但是歌声马上又变成了诅咒, 静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贿赂。 谁希罕你这墙内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还有更辽阔的边境。 这四墙既隔不断战争的喧嚣, 你有什么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最好是让这口里塞满了沙泥, 如其它只会唱着个人的休戚! 最好是让这头颅给田鼠掘洞, 让这一团血肉也去喂着尸虫。 如果只是为了一杯酒,一本诗, 静夜里钟摆摇来的一片闲适, 就听不见了你们四邻的呻吟, 看不见寡妇孤儿抖颤的身影, 战壕里的痉挛,疯人咬着病榻, 和各种惨剧在生活的磨子下。 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贿, 我的世界不在这尺方的墙内。 听!又是一阵炮声,死神在咆哮。 静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 [book_title]一个观念 你隽永的神秘,你美丽的谎, 你倔强的质问,你一道金光, 一点亲密的意义,一股火, 一缕缥缈的呼声,你是什么? 我不疑,这因缘一点也不假, 我知道海洋不骗他的浪花。 既然是节奏,就不该抱怨歌。 啊,横暴的威灵,你降伏了我, 你降伏了我!你绚缦的长虹── 五千多年的记忆,你不要动, 如今我只问怎样抱得紧你…… 你是那样的横蛮,那样美丽! [book_title]发现 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 “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 我来了,因为我听见你叫我; 鞭着时间的罡风,擎一把火。 我来了,那知道是一场空喜。 我会见的是噩梦,那里是你? 那是恐怖,是噩梦挂着悬崖, 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爱! 我追问青天,逼迫八面的风, 我问,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 总问不出消息;我哭着叫你, 呕出一颗心来,——在我心里! [book_title]祈祷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启示我,如何把记忆抱紧; 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 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谁的心里有尧舜的心, 谁的血是荆轲聂政的血, 谁是神农黄帝的遗孽。 告诉我那智慧来得离奇, 说是河马献来的馈礼; 还告诉我这歌声的节奏, 原是九苞凤凰的传授。 谁告诉我戈壁的沉默, 和五岳的庄严?又告诉我 泰山的石霤还滴着忍耐, 大江黄河又流着和谐? 再告诉我,那一滴清泪 是孔子吊唁死麟的伤悲? 那狂笑也得告诉我才好,—— 庄周,淳于髡,东方朔的笑。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启示我,如何把记忆抱紧; 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 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 [book_title]一句话 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 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 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 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 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这话教我今天怎么说? 你不信铁树开花也可, 那么有一句话你听着: 等火山忍不住了缄默, 不要发抖,伸舌头,顿脚, 等到青天里一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book_title]荒村 “……临淮关梁园镇间一百八十里之距离,已完全断绝人烟。汽车道两旁之村庄,所有居民,逃避一空。农民之家具木器,均以绳相连,沉于附近水塘稻田中,以避火焚。门窗俱无,中以棺材或石堵塞。一至夜间,则灯火全无。鸡犬豕等觅食野间,亦无人看守。而间有玫瑰芍药犹墙隅自开。新出稻秧,翠荡宜人。草木无知,其斯之谓欤?” (——民国十六年五月十九日《新闻报》) 他们都上那里去了?怎么 虾蟆蹲在甑上,水瓢里开白莲; 桌椅板凳在田里堰里飘着; 蜘蛛的绳桥从东屋往西屋牵? 门框里嵌棺材,窗棂里镶石块! 这景象是多么古怪多么惨! 镰刀让它锈着快锈成了泥, 抛着整个的鱼网在灰堆里烂。 天呀!这样的村庄都留不住他们! 玫瑰开不完,荷叶长成了伞; 秧针这样尖,湖水这样绿, 天这样青,鸟声像露珠样圆。 这秧是怎样绿的,花儿谁叫红的? 这泥里和着谁的血,谁的汗? 去得这样的坚决,这样的脱洒, 可有什么苦衷,许了什么心愿? 如今可有人告诉他们:这里 猪在大路上游,鸭往猪群里攒, 雄鸡踏翻了芍药,牛吃了菜── 告诉他们太阳落了,牛羊不下山, 一个个的黑影在岗上等着, 四合的峦嶂龙蛇虎豹一般, 它们望一望,打了一个寒噤, 大家低下头来,再也不敢看; (这也得告诉他们)它们想起往常 暮寒深了,白杨在风里颤, 那时只要站在山头嚷一句, 山路太险了,还有主人来搀; 然后笛声送它们踏进栏门里, 那稻草多么香,屋子多么暖! 它们想到这里,滚下了一滴热泪, 大家挤作一堆,脸偎着脸…… 去!去告诉它们主人,告诉他们, 什么都告诉他们,什么也不要瞒!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 问他们怎么自己的牲口都不管? 他们不知道牲口是和小儿一样吗? 可怜的畜生它们多么没有胆! 喂!你报信的人也上那里去了? 快去告诉他们——告诉王家老三, 告诉周大和他们兄弟八个, 告诉临淮关一带的庄稼汉, 还告诉那红脸的铁匠老李, 告诉独眼龙,告诉徐半仙, 告诉黄大娘和满村庄的妇女—— 告诉他们这许多的事,一件一件。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 这景象是多么古怪多么惨! 天呀!这样的村庄留不住他们; 这样一个桃源,瞧不见人烟! [book_title]罪过 老头儿和担子摔一交, 满地是白杏儿红樱桃。 老头儿爬起来直哆嗦, “我知道我今日的罪过!” “手破了,老头儿你瞧瞧。” “唉!都给压碎了,好樱桃!” “老头儿你别是病了罢? 你怎么直楞着不说话?” “我知道我今日的罪过, 一早起我儿子直催我。 我儿子躺在床上发狠, 他骂我怎么还不出城。” “我知道今日个不早了, 没想到一下子睡着了。 这叫我怎么办,怎么办? 回头一家人怎么吃饭?” 老头儿拾起来又掉了, 满地是白杏儿红樱桃。 [book_title]飞毛腿 我说飞毛腿那小子也真够别扭, 管包是拉了半天车得半天歇着, 一天少了说也得二三两白干儿, 醉醺醺的一死儿拉着人谈天儿。 他妈的谁能陪着那个小子混呢? “天为啥是蓝的?”没事他该问你。 还吹他妈什么箫,你瞧那副神儿, 窝着件破棉袄,老婆的,也没准儿, 再瞧他擦着那车上的俩大灯罢, 擦着擦着问你曹操有多少人马。 成天儿车灯车把且擦且不完啦, 我说“飞毛腿你怎不擦擦脸啦?” 可是飞毛腿的车擦得真够亮的, 许是得擦到和他那心地一样的! 嗐!那天河里漂着飞毛腿的尸首,…… 飞毛腿那老婆死得太不是时候。 [book_title]洗衣歌 洗衣是美国华侨最普通的职业。因此留学生常常被人问道:“你的爸爸是洗衣裳的吗?”许多人忍受不了这侮辱,然而洗衣的职业确乎含着一点神秘的意义。至少我曾经这样的想过。作洗衣歌。 (一件,两件,三件,) 洗衣要洗干净!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 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 交给我洗,交给我洗。 铜是那样臭,血是那样腥, 脏了的东西你不能不洗, 洗过了的东西还是得脏, 你忍耐的人们理它不理? 替他们洗!替他们洗! 你说洗衣的买卖太下贱, 肯下贱的只有唐人不成? 你们的牧师他告诉我说: 耶稣的爸爸做木匠出身, 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胰子白水耍不出花头来, 洗衣裳原比不上造兵舰。 我也说这有什么大出息—— 流一身血汗洗别人的汗? 你们肯干?你们肯干? 年去年来一滴思乡的泪, 半夜三更一盏洗衣的灯…… 下贱不下贱你们不要管, 看那里不干净那里不平, 问支那人,问支那人。 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 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 交给我洗,交给我洗。 (一件,两件,三件,) 洗衣要洗干净!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book_title]闻一多先生的书桌 忽然一切的静物都讲话了, 忽然间书桌上怨声腾沸: 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 字典喊雨水渍湿了他的背; 信笺忙叫道弯痛了他的腰; 钢笔说烟灰闭塞了他的嘴; 毛笔讲火柴烧秃了他的须, 铅笔抱怨牙刷压了他的腿; 香炉咕喽着“这些野蛮的书 早晚定规要把你挤倒了!” 大钢表叹息快睡锈了骨头; “风来了!风来了!”稿纸都叫了; 笔洗说他分明是盛水的, 怎么吃得惯臭辣的雪茄灰; 桌子怨一年洗不上两回澡, 墨水壶说“我两天给你洗一回。” “什么主人?谁是我们的主人?” 一切的静物都同声骂道, “生活若果是这般的狼狈, 倒还不如没有生活的好!” 主人咬着烟斗迷迷的笑, “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们,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