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比目鱼 [book_author]李渔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戏曲,传奇,完结 [book_length]65594 [book_dec]传奇作品。清李渔撰。二卷,三十二出。渔有《笠翁传奇十种》已著录。此乃十种之一,约康熙年间成书。作者所著小说《连城璧》中《谭楚玉戏里传情，刘藐姑曲终死节》即述其事。此剧写书生谭楚玉浪游吴越间，与女演员刘藐姑一见倾心，为接近她而入班学戏。藐姑知谭为己而甘为“贱业”，颇感动，决心嫁他。两人分别演生旦二角，在戏台上通过曲文互订衷情，做了“场上夫妻”。同时土豪钱某对班主威胁利诱，想买藐姑做妾，即将迎娶。藐姑不从，遂借在水上演《荆钗记》演至玉莲抱石投江一出时，慷慨陈词痛斥钱某，之后真的纵身投水。楚玉对众说明二人相爱实情，亦投水殉情。两人化为比目鱼，并游至严陵，为已退隐的原平寇将领慕容介捞救，复化为人而成亲。后谭生赴试及第，平寇立功，并为慕容的被诬昭雪，复与藐姑团聚。作品写戏中男女真挚爱情，生活气息浓厚，对社会黑暗有一定揭露，构思亦新巧。 [book_img]Z_20515.jpg [book_title]序 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此有天地来第一义也。君臣朋友，从夫妇中以续以似。笠翁以忠臣信友之志，寄之男女夫妇之间，而更以贞夫烈妇之思，寄之优伶杂伎之流，称名也。小事肆而隐。《老子》曰：“圣人为腹不为目。”旨哉。宋督见孔父之妻，目逆前送之，曰：“美而艳！”王使史巫监谤者，而道路以目。谭楚玉、刘藐姑初以目成，继以目语，而终以目比。目之足以生死人如此其甚也。 《庄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安知鱼之足以寄人死生如此其神也！考诸物化，自无情而之有情，老枫为羽人，朽麦为蝴蝶也。自有情而之无情，贤女为贞石，山蚯为百合也。两人情至此，忽然忘窈窕之仪，而得圉圉之质，彼倏然失儒雅之规，而适悠然之逝。“中孚。豚鱼吉”，《易》辞岂欺我哉！ 笠翁以神道设教归之慕容介，其实皆自道也。说者谓文章至元曲而亡，笠翁独以声音之道与性情通，情之至即性之至。藐姑生长于伶人，楚玉不羞为鄙事，不过男女私情。然情至而性见，造夫妇之端，定朋友之交，至以国事灭恩，漪兰招隐，事君信友，直当作典谟训诰观，吾乡徐文长先哲为《四声猿》，千古绝唱，《比目鱼》其后先于也哉！ 辛丑闰秋，山阴映然女子王端淑题 [book_title]第一出 发端 〖恋秦娥〗 〖蝶恋花〗（末上）无事年来操不律，考古商今，到处搜奇迹。戏在戏中寻不出，教人枉费探求力。 〖忆秦娥〗梨园故事梨园习，本来面目何曾失。何曾失，一生一旦，天然佳匹。 〖秦楼梦〗 〖忆秦娥〗檀板轻敲，霓裳缓舞，此剧不同他剧。生为情种，旦作贞妻，代我辈梨园生色。 〖如梦令〗感激，感激，各把音容报德。 〖双鱼比目游春水〗 〖渔家傲〗刘旦生来饶艳质，谭生一见钟情极。默订鸾凰人不识。遭母逼，婪金别许偕鸳匹。 〖摸鱼儿〗演《荆钗》，双双沉溺，神威灵显难测。护持投入高人网，不但完全家室。 〖鱼游春水〗身荣几使恩成怨，国法伸时私情抑。经危历险，才终斯剧。 谭楚玉钟情钟入髓， 刘藐姑从良从下水。 平浪侯救难救成双， 莫渔翁扶人扶到底。 [book_title]第二出 耳热 〖满庭芳〗（生巾服上） 天上逋仙，人间荡子，不知何处为家？士当贫贱，只合在天涯。 宁饱他乡风雪，胜亲朋、炎热相加。伤情处，索居无偶，虚度好年华。 〖画堂春〗 新花开遍向阳枝，幽居独讶春迟。天公也有附炎时，莫道无私。 富贵由他迟早，姻缘不合参差。缘何偏向有情痴，吝惜芳姿。 谭楚玉，讳士珩，襄阳人也。万有在胸，一贫彻骨。虽叨世胄，耻说华宗；尽有高亲，羞为仰附。襁褓识之无，曾噪神童之誉；髫龄游泮水，便腾国瑞之名。夙慧未忘，读异书如逢故物；天才独擅，操弱管似运神机。不幸早丧二亲，终鲜兄弟。只因世态炎凉，那些故乡的亲友，见小生一贫如洗，未免把肉眼相看，不能知重。故此离了故土，遨游四方，要学太史公读书之法，借名山大川，做良师益友，使笔底无局促之形，胸中有灏瀚之气。一向担簦负笈，往来吴、越之间，替坊间选些时艺，又带便卖些诗文，那些润笔之资，也尽堪糊口。只是年已弱冠，还不曾聘有室家，未免伶仃孤寂。尽有那不解事的，只说我手内无钱，不能婚娶。那里知道我谭楚玉的妻子，也不是有了钱钞，就容易娶得来的。不是我夸口说，若非两间之尤物，怎配一代之奇人。这段姻缘正好难逢难遇也呵！ 〖莺声学画眉〗 〖黄莺儿〗玉树待蒹葭，非是我倚空栏，想异葩，娇藤必向这琼枝挂。要晓得费了大注钱财娶来的女子，一定不是真正佳人。若是真正佳人，遇了真正才子，莫说金珠财宝用不着，连那一丝为聘，也觉得可有可无。所以世间难得的物件，就叫无价之宝；天下的至宝，那一件是有价的？若要把家私作伐，钱财聘他，就是千金也止值得千金价！ 〖画眉序〗非夸，凭着我才名大，定有个恋孤寒的侠女为家。 我近日为探柯山九龙之胜，来到三衢地方。闻得这边女旦极多，演的都是台戏。今早有几个朋友约我一同去看，我有些笔债未完，叫他先去，如今文字完了，不免也去走一遭。（行介） 〖莺足带封书〗 〖黄莺儿〗扃户掩窗纱，我这寓处呵，不过是些砚头云，笔上花，家私止得些儿大。料想那偷儿不拿，便开门听他，我临行可也无牵挂。（内众齐赞“好戏”介） 〖一封书〗听波喳，却便似闹蜂衙，为甚的赞叹声中起噪哗？ 原来戏做完了，那些看戏的人都转来了。我且立在一边，待他们过去。（旁立介） 〖不是路〗（外、副净扮男子，老旦、丑扮妇人，小旦扮幼童，净扮和尚，一齐挨挤哗噪上）（合）挨挤喧哗，贵贱雌雄没账查。（外偷觑老旦介）（老旦）路又不走，只管瞧我做甚么？休招骂。（外）不是我有心看你，都只为挨肩擦背起情芽。（副净跟小旦背后，挖臀嘻笑介）（小旦）离开些走，不要挨挨擦擦，讨人的便宜，莫搔爬。（副净）我见你挨挤不上，就像推车的一般推你上去，倒说我不好，行迟只为车无把，全亏我这陆路艄公把舵拿。（净低头拾得长大女鞋一只，背看大喜，藏袖内介）（丑）被他们挨挨挤挤，把鞋子都踏倒了，待我拔一拔了再走。（低头拔鞋，忽惊喊介）不好了，我的鞋子不见了，你们列位都替我寻一寻。（众代寻介）（净对丑笑介）（众）这个秃驴，鬼头鬼脑，一定是你拾到了，快拿出来！（净）我并不曾拾得。（众）既不曾拾得，待我们搜一搜。（搜出鞋介）这不是鞋子？你这个秃驴，青天白日在人堆里调戏妇人，这等可恶！大家一齐动手，捶死这个秃驴。（揪倒打介）（净喊介）列位不要罗唣，这只鞋子我有用处，所以不肯还他。（众）有甚么用处，放他起来讲。（放介）要他何用？（净）别无用处，要待我“面壁九年”之后，将来挂在杖上，做一个“只履西归”。（急走下）（丑穿鞋起介）（众）这只鞋子若不亏我们搜出来，你如何走得回去？（丑）那倒不怕。若还寻不出，我不怕这个秃驴不背我回去着哩！精神乏，安心要把驴儿跨，又谁知塞翁得马，塞翁得马！ （齐下） （生笑介）这些男子、妇人好没要紧，那戏有甚么好处？就这等挨挨挤挤，弄出许多丑态来。 （内又赞“好戏”介） （生）又有两个朋友来了，就是约我同去的人。且待我问他一声，看有甚么好处？ 〖莺花集御林〗 〖黄莺儿〗（末、小生巾服上）极口羡娇娃，绕梁音，委实佳，娇姿端的难描画。（生用扇扑背介）就好到这般地步？（众回头见生笑介）原来是谭兄。我且问你，这般好戏，为甚么不看，到这时候才来？（生）有些笔债未了，故此来迟。请问这班梨园有甚么好处？二兄这等赞他。（末）一班之中个个都好，最难得的又是那个女旦。（生）是那一班？女旦叫甚么名字？（小生）是舞霓班，女旦叫做刘绛仙。（生）做女旦的人自然会唱几句曲子，那声音不必说了，只问他容貌何如？ 〖水红花〗（末）我便坠天化，也说不出他浑身的娇法，有几句现成批语足相加。（生）那几句批语？（末）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红；加之一寸则太长，损之一寸则太短。（生）只怕形容太过了。如今世上那有这般的女子。 〖集贤豪〗（小生）妆点风姿愁是假，羡伊行绝少铅华，兼饶韵雅。兄若不信，迟一两日还有台戏要演，何不早来一看。 〖簇御林〗（末、小生）办只眼，评高下，息争哗。只怕你馋人见食，分外口儿奓。 （生）也说得是。这等到演戏的日子，烦你二位再来相约一声。 （小生）小弟有事，只怕不得奉陪。 （末）小弟是个闲人，与兄同来就是。 （生）国色从来不易逢，休将花眼辨花容。 （众）饶伊此际施高论，只怕眼到花前自解庸。 [book_title]第三出 联班 〖紫苏丸〗（小旦上）声容两擅当场美，赚缠头复多长技。撞烟楼有女更娉婷，只愁未识家传秘。 奴家刘绛仙，舞霓班中的女旦是也。丈夫刘文卿也在班中做戏，自从得了奴家，替他尽心竭力，挣起一分大家私。如今世上做女旦的极多，都不能勾致富，为甚的独我一个偏会挣钱？只因我的姿色原好，又亏二郎神保佑，走上台去就像仙女临凡一般，另是一种体态。又兼我记性极高，当初学戏的时节，把生、旦的脚本都念熟了。一到登场，不拘做甚么脚色，要我妆男就做生，要我妆女就做旦。做来的戏又与别人不同，老实的看了，也要风流起来，悭吝的遇了，也会撒漫起来。我拣那极肯破钞的人相处几个，多则分他半股家私，极少也要了他数年的积蓄。所以不上十年，挣起许多家产，也勾得紧了。谁想生个女儿出来，叫做藐姑，年方一十四岁。他的容貌、记性，又在奴家之上。只教他读书，还不曾学戏，那些文词翰墨之事，早已件件精通，将来做起戏来，还不知怎么样得利。我今日闲在家里，不免唤将出来，把挣钱财的秘诀，传授他一番，多少是好。藐姑在那里？快些出来。 （内）来了。 〖前腔〗（旦上）家声鄙贱真堪耻，遍思量出身无计。只除非借戏演贞操，面惭可使心无愧。 （见介） （小旦）我儿，你今年十四岁，也不小了。爹爹要另合小班，同你一齐学戏。那些歌容舞态，不愁你演习不来；只是做女旦的人，另有个挣钱的法子，不在戏文里面，须要自小儿学会才好。 （旦）母亲，做妇人的只该学些女工针指，也尽可度日。这演戏的事不是妇人的本等，孩儿不愿学他。 〖桂枝香〗术将心毁，貌将淫诲。似这等混浊丰饶，倒不若清高饥馁。就要孩儿学戏，也只好在戏文里面，趁些本分钱财罢了。若要我丧了廉耻，坏了名节，去做别样的事，那是断断不能的。若要儿追芳轨，儿追芳轨，只怕前徽难继，心思枉费！我自有内家规。慢说是面厚家才厚，却不道名亏实也亏！ （小旦）做爷娘的要在你身上挣起一分大家私，你倒这等迂阔起来。我们这样妇人，顾甚么名节？惜甚么廉耻？只要把主意拿定了，与男子相交的时节，只当也是做戏一般。他便认真，我只当假，把云雨绸缪之事，看得淡些，这就是守节了，何须恁般拘执！ 〖前腔〗烟花门第，怎容拘泥。拚着些假意虚情，去换他真财实惠。况有这生涯可比，生涯可比，把凤衾鸳被，都认做戏场余地。会佳期，张珙虽留恋，莺莺不姓崔。 ——我做娘的也不叫你十分滥觞，逢人就接。有三句秘诀传授与你，你若肯依计而行，还你名实兼收，贤愚共赏，一生受用不尽。 （旦）那三句秘诀？ （小旦）叫做许看不许吃，许名不许实，许谋不许得。 （旦）怎么叫做许看不许吃？ （小旦）做戏的时节，浑身上下，没有一件不被人看到，就是不做戏的时节，也一般与人玩耍，一般与人调情，独有香喷喷的这钟美酒，再没得把他沾唇。这叫做许看不许吃。 （旦）这还有些道理。那许名不许实呢？ （小旦）若有富商大贾、公子王孙，要与我做实事的，我口便许他，只是托故延捱，不使他到手。这叫做许名不许实。 （旦）这也还有些志气。那许谋不许得呢？ （小旦）有那些痴心子弟与我相处厚了，要出大块银子买我从良，我便极口应允，使他终日图谋，不惜纳交之费；图到后来，只当做场春梦，决不肯把身子嫁他。这叫做许谋不许得。 （旦）既舍不得身子，为甚么不直捷回他，定要做这许多圈套？ （小旦）但凡男子相与妇人，那种真情实意，不在粘皮靠肉之后，却在眉来眼去之时，就像馋人遇酒食，只可使他闻香，不可容他下箸；一下了箸，他的心事就完了。那有这种垂涎咽唾的光景来得闹热。 （旦冷笑介） 〖长拍〗叠叠机关，叠叠机关，重重坑阱，好教我谋生代人惊畏。似这等虚张情网，空摄迷魂，他犯何辜受此羁缧？便做道全节不曾亏，把零香碎玉，也无端糜费。母亲，照你这等说来，一生一世只把虚话哄人，那丧名败节的事，竟是没有的了？（小旦笑介）这孩子又来痴气了。那三句秘诀，总是在未曾着手之先，生发他小注钱财的意思；若要大块银子，不与他做些实事，他如何有得送你？只是要拣那绝顶的大户，挥金如土的方才结识他。那些用小钱的主子，只还他些口角风情罢了。（旦摇头介）这个如何使得？风影虚名犹吝惜，况实在，丧便宜。入耳先教惭悔。把口头名节，失去难追。 （副净上）遍访梨园态，来充窈窕班。还愁天上曲，不屑配人间。 （旦）爹爹回来了。（见介） （小旦）父亲，那里去了半日，这早晚才来？ （副净）为合小班，聚集些少年子弟，往各处走了一遭。 （小旦）这等有了不曾？ （副净）样样脚色都有了，只少一个大花面。 （旦）男脚色里面最难合的是正生，花面有甚么难学处？ （副净）大花面比小花面不同，做的都是武艺，要有些英雄气概才好。 〖短拍〗（副净）花面虽填，花面虽填，英风务肖，气昂昂全要威仪。（小旦）这等，一时寻不出却怎么处？（副净）容易，待我写个招帖，贴在门首，自然有人来做。只是一件，要取个班名才好。我儿，你是极聪明的，想出两个字来。（旦想介）既是小班，取个方生未艾的意思，叫做玉笋班罢。（小旦）好个玉笋班！这名已逗财幾，看活泼泼方生无已。但愿竿竿成竹，幽密处、引得凤来栖！ （副净写介）“本家新合玉笋班，各色俱备，只少净脚一名，愿入班者，速来赐教。”待我贴他起来。（贴介） （旦）爹爹、母亲，既要孩儿学戏，孩儿不敢不依。只是一件，但凡忠孝节义、有关名教的戏文，孩儿便学；那些淫词艳曲，做来要坏廉耻、丧名节的，孩儿断断不肯学他！ （副净）那也易处。 （旦背介）是便是了，那个做正生的，不知是怎生一个人物？万一状貌粗蠢，性情鄙劣，与奴家搭配不来，却怎么处？ 〖尾声〗虽则是虚名也顾着纲常体，怕的是男泾女渭，尽有人忽略虚名致把实行亏！ （副净）玉笋佳名确不移， （小旦）小班更比大班奇。 （旦）饶伊擅尽当场巧， 究竟原非妇所宜。 [book_title]第四出 别赏 〖懒画眉〗（生同末上）（末）呼朋来听绕梁音，撇却荒斋书与琴。（生）一自前番耳热到如今，教人独宿难安枕。（合）一见能消契慕深！ （末）此间已是戏场了。台上还不曾有人，想是梨园未到。我们且在这总路头上，站立一会，等刘绛仙走过的时节，先把那凌波俏步领略一番，然后跟他去看戏，有何不可。 （生）极说得是。那些做戏的妇人，台上的风姿与台下的颜色，判然不同。我和你立在此处，到可以识别真才。 （末）同是一个人，怎么有两样姿色？ （生）这种道理也有些难解。戏场上那条毡单，最是一件作怪的东西，极会欺凌丑妇，帮衬佳人。丑陋的走上去，愈加丑陋起来；标致的走上去，分外标致起来。兄若不信，请验一验就是了。 （末）也说得是。 〖前腔〗（外、小生、净、丑，各穿本等服色，同小旦、旦上）（外、小生）行来寂静口如瘖，（净、丑）要歇息喉咙养妙音。（生觑小旦，复觑旦介）（旦作羞容流盼介）檀郎瞥遇愧难禁，（小旦）休教误却缠头锦。（合）及早登场各用心。 （旦回顾生，随众下） （末）何如？小弟的说话，可也赞得不差。 （生）所谓刘绛仙者，就是前面那一位么？ （末）正是。 （生摇头介）也不过如此。 （末）妇人的姿色到这般地步，也勾得紧了，难道还有好似他的？ （生）有有有！ （末）这等，在那里？ （生）就在眼前。 （末）既在眼前，何不指引小弟同去看一看？ （生）方才在后面走的那个垂髫女子，难道不是天香国色？为甚么对了人间至宝，全不赏鉴，倒把寻常的姿色，那般抬举起来？ （末）那是他亲生的女儿，叫做藐姑，带在身边学戏的。据小弟看来，好便好了，也未必在母亲之上。 〖前腔〗从来好美有同心，独有你这识宝的双眸不类今。（生）要从别调见知音。这位女子就像胎里的明珠，璞中的美玉，全然不曾雕琢的。非具别眼的人，那里识认得出！（末）便道是含苞异日开如锦，怎似这现在的名花得气深！ （生背介）这种道理，不但他们不知道，也不可使他们知道。若使见知于人，则天下之宝必与天下共之，小生不能独得矣！我且依他说个不好，自己肚里明白就是。是便是了，既要结识他，须是在未曾破瓜的时节，相与起头才好。我且随众人看戏，待他戏完之后，回去的时节，尾在后面，看他家住那里？然后想个进身之法，有何不可。 （转介）毕竟是兄识货，方才那个女子初见便好，过后想来也没有甚么回味。还去看戏的是，不要耽搁工夫。 〖前腔〗当场一刻胜千金，莫把闲词误寸阴。（内打锣鼓闹场介）（末）听了这闹场锣鼓好不痒人心。（生背介）我这醉翁之意非贪饮，反不若打鼓终场的乐事深。 （末）拉友观场破寂寥，评声论色兴偏饶。 （生）非关举世无明眼，天与忽然秘阿娇。 [book_title]第五出 办贼 〖破阵子〗（小生三髯、冠带，引众上）志在长林丰草，身在皂盖华轩。自叹衣冠同桎梏，枉向愁中老岁年，何时担卸肩？ 海上孤臣叹泬廖，年华未迈鬓先凋。雄心不遂身难隐，朝市山林两见嘲。 下官慕容介，字石公，西川人也。由进士出身，历官史职谏垣，外补漳南兵宪之职。有才不屈，无欲能刚。半世迂儒，屡犯士林之忌；十年傲吏，频生宦海之波。贵澹泊而贱浮华，无奈造物不仁，夺所贵而予所贱；苦应酬而甘寂寞，不幸生辰欠好，多所苦而少所甘。屡疏乞骸，未蒙允放。今日从野外练兵而回，不免退食衙斋，与夫人小饮一会，有何不可。 （对众介）各役回避。叫院子，请夫人出来。 〖前腔〗（老旦引净上）凤诰荣身滋惧，鹿门矢意同坚。自信此时招隐志，更比当时劝驾虔，何时叠枕眠？ （见介）相公，你往野外练兵，未免劳心费力。不知自你任事以来，军威将力强弱何如？求你细说一番。叫梅香，备酒伺候。 （净）备下了。（送酒介） （小生）夫人请坐，听下官道来。 〖玉芙蓉〗军威颇胜前，羸弱都强健。更严遵纪律，熟说机权。（老旦）这等说来，兵势比前强盛了。那山间的盗贼，近来不见窃发，想是解散了么？（生摇头介）他藏机不发心非善，塞水须防窦忽穿。防奇变，预图谋万全；笑庸臣、每到临危藏拙把躯捐。 （老旦）相公，你仕途的甘苦都已尽尝，宦海的风波甚是难测。既有高尚之心，何不早些决策，只管因仍苟且。试想到那吏议挂身、弹章塞口的时节，还能勾飘然而去么？ 〖前腔〗休输一着先，及早图长便。念风波似海，少底无边。一丝既少扶危纤，万橹偏多下石船。休萦恋，恋些儿俸钱；也须知、俸钱多处惹蝇膻！ （小生）贤哉夫人！你这些话，都是下官知道的。只是屡次乞身，怎奈朝廷不许。前日又去哀求抚按，蒙他题了病疏，或者侥幸得允，也未可知。只是一件，这些山贼未除，终是地方的隐患。有下官在此，还肯替朝廷做些事业，终日练兵讲武，措饷整戈。虽不曾建得军功，也还使他知我有备。只怕下官去后，那些地方官儿只说烽烟不起，桴鼓不鸣，就是太平气象。殊不知不乱之乱才是大乱。一旦有起事来，只怕山川社稷祈祷不灵，没有措手的去处，这地方才是苦也！倒不如趁下官在此，等山间的盗贼举动一举动，待我把生平谋略展布一番，替地方除了大害，然后挂冠而去，才叫得身世两全。怎奈那些幺魔小蠢不肯窃发，叫我也没奈何！ 〖前腔〗焚香默告天，早遂愚臣愿。怕潜身去国，留下余愆。只道我是秀才虑试忙抛卷，酒力难胜巧避筵。教我何词辩？要身名共全，只除非、先除国难后归田。 （内击鼓介） （外上）禀老爷：外面有人击鼓，说有紧急塘报要传。 （小生）取进来。 （外下，取报上） （小生看介）呀！正要立功，不想就有警报，山间的盗贼要想出来了。叫院子，取一枝令箭，传与中军，叫他点齐人马，备办行粮，候本道即时调发。 （外应下） （小生）夫人，我生平的谋略，如今要展布出来了。 （老旦）请问相公，当用甚么计策？ （小生）下官画有二计久矣，藏在胸中。用了第一计，可以出奇制胜，杀死一半贼兵，使他抱头鼠窜，不致涂炭生灵。用了第二计，可以焚巢捣穴，削草除根，不留一个余贼。 （老旦）这等，是那二计？请相公说来，待奴家也参些末议。 （小生）行兵大事，岂可谋之妇人。况且机密重情，虽是妻子面前，也泄漏不得。你不必问他罢了。 （老旦）也说得是。这等，别样事不敢多口，只是行兵之事，最忌杀戮。奉劝相公，只用前计保全地方，护持生命，积些阴德罢了。那焚巢捣穴之事，不但自家冒险，损伤的性命也多，不若留些余地罢！ 〖前腔〗劝你把屯田当福田，力战输心战。记行军要语，降志为先。那些将领呵，但知道携来首级增功券，全不想失去头颅也费本钱。全靠你行方便，把人心合天；念从来、好生两字岂徒然！ 行兵事事有先筹，慷慨临戎自不忧。 非是热中求媚主，缨冠只为挂冠谋。 [book_title]第六出 决计 〖破阵子〗（生上）访着蓝桥仙宅，多方欲丐琼浆。怪杀云中多犬吠，只许裴生在路旁，教人渴怎当？ 小生自遇刘藐姑，不觉神魂飞越。此等尤物，不但近来罕有，只怕从古及今，也不曾生得几个。谭楚玉是个情种，怎肯交臂而失之？那一日尾他回去，认了所住的地方；又访问他的邻人，知道此女出身虽贱，志愿颇高。学戏之事，也非其本念，若还遇了小生，不怕不是个夫人之料。只是一件，闻得他的父母，虽然要他学戏，又防闲得极严。不是顾名节，单为蓄钱财。韫椟而藏之心，正为待价而沽之地。我也曾千方百计，要想个进身之阶，再没有一条门路。止得一计可以进身，又嫌他是条下策，非士君子所为。他门上贴着纸条，要招一名净脚。若肯投入班中，与他一同学戏，那姻缘之事就可以拿定九分。只是这桩营业，岂是我辈做得的？ 〖锦缠道〗猛思量，做情痴，顾不得名伤义伤。才要赴优场，又不合转痴肠、被先贤古圣留将。正待要却情魔改从义方，耨心田灭却愁秧。当不得意马信偏缰，离正辔把头儿别向。好教我难分圣与狂，一霎时心儿几样，还只怕魔盛佛难降！ 学戏之事，虽有妨于名教；钟情之语，曾见谅于前人。我如今说不得了，舍却这条门路，料想不能近身。我且投入班去，或者戏还不曾学成，把好事先弄上手，得了把柄，即便抽身，连花脸都不消涂得，也未可知。竟收拾前去便了。 〖朱奴儿〗意才定心儿便痒，暂抛撇琴剑书箱。非是我去故趋新脚太忙，怕的是稍留滞又转他肠。魂落在，伊家那厢，便强住也生魔障！ 枳棘原非凤所栖，求凰因使路途迷。 只为美人甘屈节，藉口贤人赋《简兮》。 [book_title]第七出 入班 〖水底鱼儿〗（副净上）发积难当，妻扶女又帮。止求家富，不愿姓名香。 自家刘文卿是也。一向要合小班，只少一名净脚。前日贴了招帖，也不见有人进来。我已聘了一位名师，约定今日来开馆。等不得脚色齐备，先把有的教习起来，等做净的到了，补上也未迟。叫孩子们，把三牲祭礼备办起来，等先生与众人一到，就好烧纸。 （内应介） 〖金蕉叶〗（生上）心忙步忙，赴温柔如归故乡。遥盼着优师仞墙，比龙门还加向往。 ——来此已是，不免径入。（进介）此位就是刘师父么？ （副净）正是。相公尊姓大名，有何赐教？ （生）小生叫做谭楚玉。闻得府上新合小班，少一名净脚，特来相投。 （副净惊介）怎么？你是一位斯文朋友，竟肯来学戏？这等说起来，是小班之福也。既然如此，等众人到了，一同开馆就是。 〖水底鱼儿〗（外、末、净、丑齐上）喜戴冠裳，从师入戏堂；做官极快，不用守寒窗。 （见副净揖介）此位是谁？ （副净）新来的净脚。 （众）这等说，是敝同窗了。大家见礼。 （共揖介） （众）请问：教戏的师父，还是你自己，还是另请别人？ （副净）我自家没有工夫，别请一位名师，即刻就到。 〖绕红楼〗（小生上）丝竹歌喉总擅长，名子弟尽出门墙。一字无讹，千人共赏，肯遗颐周郎。 （副净）师父来了。（向内介）叫孩子们一面请姑娘出来拜见师父，一面取三牲祭礼，好烧请二郎神。 （生）请问师父：甚么叫做二郎神？ （小生）凡有一教，就有一教的宗主。二郎神是做戏的祖宗，就像儒家的孔夫子，释家的如来佛，道家的李老君。我们这位先师极是灵显，又极是操切，不像儒释道的教主，都有涵养，不记人的小过。凡是同班里面有些暗昧不明之事，他就会觉察出来，大则降灾降祸，小则生病生疮。你们都要紧记在心，切不可犯他的忌讳。 （生）这等，忌的是甚么事？求师父略道几桩。 （小生）最忌的是同班之人不守规矩，做那亵渎神明之事：或是以长戏幼，或是以男谑女。这是他极计较的。 （生背介）这等说起来，我的门路又走错了。如今来到这边又转去不得，却怎么处？ 〖金蕉叶〗（旦上）男疆女疆，自今朝毁堤灭防。这羞涩教人怎当，那窥觑如何阻挡？ （副净）我儿，这是师父，这是同班弟兄，都过来见了。 （齐见介） （旦见生惊，背介）呀！这是一位书生，前日在路上遇见的，他怎么也来学戏？ （生做流连、示意介） （旦）哦！我知道了。 （副净对生介）谭兄弟，你既要入班，就该穿我们的服色。这顶尊巾须要换去了。 （生）如今还是学戏，不曾做戏，到做戏的时节，换去也未迟。 （副净）也说得是。 （内送祭礼上，副净烧纸毕，率众拜介） 〖驻云飞〗护法金汤，俛首虔诚拜二郎。默把吾徒相，暗使聪明长。嗏！开口便成腔，不须摹仿；身段规模，做出都成样。一出声名播四方。 （副净）师父请坐了，等他们好拜。 （小生）教戏虽是我，扶持照拂全靠主人，该与你一同受拜。（拉副净并立介） （众齐拜介） （生、旦并立，一面拜，一面觑介） 〖前腔〗（合）拜入门墙，愿你在阳间做二郎。显把吾侪相，渐使聪明长。嗏！不教不成腔，用心摹仿。求你把身段规模，做出程文样。好使声名播四方。 （末）这些脚色可曾派定了么？ （副净）派定了。 （小生）这等，请散脚本。 （副净散脚本介）我从今日起，把他们的坐位也派定了，各人坐在一处，不许交头接耳。若有犯规的，要求先生责治。 （生、旦各背介）老天，保佑我和他两个坐在一处也好。 （副净）众脚色里面独有生旦的戏多，又不时要登答问对，须要坐在一处。其余的脚色，任意坐定就罢了。（对丑介）你是正生，该与我女儿并坐。 （扯丑与旦并坐介） （生、旦各慌介） （副净分派外、末、净、生各坐一处介）如今坐定了，我进里面去罢。有一杯薄酒备在中堂，求师父略教几句，应一应好日就请进来。安排开学酒，饮宴授徒人。（下） （小生）大家随着我，唱一只同场曲子。 （随意拈曲一只，众取箸作板，同唱介） （唱完内请介） （小生）你们也一同进来，大家吃杯喜酒。 同班兄弟似天伦，男女何尝隔不亲。 须识戏房无内外，关防自有二郎神。 （同下） （旦吊场）我看这位书生，不但仪容俊雅，又且气度从容，岂是个寻常人物？决没有无故入班，肯来学戏之理。那日在途间相遇，他十分顾盼奴家；今日此来，一定是为我。（叹介）檀郎，檀郎！你但知香脆之可亲，不觉倡优之为贱；欲得同堂以肄业，甘为花面而不辞。这等看来，竟是从古及今，第一个情种了。我如何辜负得你？奴家遇了这等的爷娘，又做了这般的营业，料想不能出头，不如认定了他，做个终身之靠，有何不可。 〖驻马泣〗 〖驻马听〗天付鸾凰，今日这一拜呵！只当是暗缔姻亲预拜堂。那些众人呵！权当做催妆姻戚，伴嫁媒婆，扶拜的梅香。我那爹爹呵！若不是他私心认做丈人行，怎肯无端屈膝将伊让！是便是了，你既有心学戏，就该做个正生，我与你夫妇相称。这些口角的便宜，也不被别人讨去，为甚么做起花面来？ 〖泣颜回〗怎能勾扮虞姬常演《千金》，博一个嫁重瞳净旦成双。 莫怪姻缘多错配，戏场生旦也参差。 [book_title]第八出 寇发 〖杏花天〗（副净扮山大王，虎面奇形，引丑类上）万山深处开王业，问家邦云迷雾遮。从来议战先图守，早占定龙巢凤穴。 状类天魔性类熊，拔山膂力少人同。休言蠢类无长技，猿臂从来善引弓。 孤家山大王是也。赋形怪异，秉性狰狞。生于虎豹丛中，长在狐狸队里。茹毛饮血，今人窃太古之风；枕石眠云，山鬼享神仙之福。孤家少无父母，不知生自何人。只听得乳养的老妪说：俺未生之先，这深山里面出了一个异人，不但有伏虎降魔之术，又惯与牝兽交欢。忽然一日，只见深林里面，有个带血的孩子，就是孤家，生得十分怪异。这位老妪知道是异人之子，猛兽所生，将来毕竟有些好处，就抱回来抚养。及至长大之后，骨骸举动，件件都带些兽形。遇了豺狼虎豹，就像至亲骨肉一般；不但不害俺，都有个温存顾盼之意。闻得数十年前，曾有几句童谣，道是人面兽心，世界荆榛；人心兽面，太平立见。这几句谶语，分明应在区区身上，故此就在万山之中，招兵买马，积草屯粮，训养二十余年，方才成了气候。孤家生在山中，就把“山”字做了国号，上应天心，下从人愿，暂就大王之位，徐图天子之尊。一向要举兵出山，只因有个司道官儿，覆姓慕容，精通武略，终日价练兵措饷，虽不知他实际何如，却使俺这赫赫军威，也被他虚声所夺。近来闻得他宦兴渐衰，归心颇急，不如乘此举事，好逼此老辞官，省得他犹豫不果。只是一件，从来兵法贵奇。若只靠几个兵丁，那里成得大事？喜得孤家原是兽类，平日蓄有几队奇兵，都是山间的猛兽，把他做了先锋，杀上前去，还怕谁来拦挡？叫将校，吹起号筒来，好待那虎、熊、犀、象四队兽兵，前来开路。 （众应，吹号筒介） （副净登台，执令旗指挥介） （扮虎、熊、犀、象次第上，舞介） （每舞一回，副净用令旗一挥即下） （副净）摆齐队伍，就此起兵。 （众应介） （副净下台，率众行介） 〖驮环着〗（合）把龙旗扯拽，把龙旗扯拽！虎豹冲锋，犀象张威，豺狼肆啮，麑鹿狐狸遍野。都是俺决胜的奇兵，不似仗人威，有时虚怯。问军饷、山薇野蕨，问军仗、桃弓柳彆。真难惹，莫怨嗟，劝你把锦绣江山，权时相借！ （齐下） 〖杏花天〗（小生戎装，引外、末二将，各带兵士上）金瓯难使纤毫缺，小疮痍能成大疖。运筹自觉成功稳，慎国步犹防蹉跌。 弃官将去复临戎，踊跃难禁奏凯衷。非是老成犹喜事，此功成后更无功。 下官率兵御寇，昼夜兼行，来到此间，已与贼兵相近了。闻得贼头是个异类，性子慓悍异常，所用的先锋都是猛兽。想来只可智擒，料难力取。众将官近前，听我分付。 （众应介） （小生）我闻得贼兵有限，止靠几个猛兽做了护身符。兽兵得胜，势便披猖；兽类伤残，自然败北。败兽之法，莫妙于火攻。我已曾在总路头上掘了深坑，埋下地雷飞焰，使他踏动机关，地雷自响。一响之后，弥天遍野都是火星，毛虫遇火，浑身都着。烧得他疼痛，自然反奔。你们伏在要害之处，听见炮声，合兵追斩；待得胜之后，再议搜山。都要小心奉行，不得违吾军令！ （众应，行介） 〖驮环着〗（合）把机关巧设，把机关巧设！伏虎奇谋，逐鹿高踪，降龙妙诀。火不烧身自惹，管教你尽脱毛衣，赤精精浑身变赭。逃不过、池鱼大劫，请不了、焦头上客！（合）丢长铗，弃镆铘，看扫尽妖氛，不持寸铁。（齐下） （众兽同上，跳舞介） （忽作炮声，满场俱发火焰，众兽奔溃，下场介） 〖水底鱼儿〗（副净引众惊走上）烈火难遮，烧来好怨嗟。兽惊马散，连人走破靴。 不好了，不好了！被他用了火攻，把我的兽兵尽皆烧死。前锋既失，后队难行，不如收兵转去。 （外、末领兵追上，对杀介） （贼众败下） （小生）贼兵大败，本该乘胜搜山，只是屡战之后，马倦人疲，恐怕有些折挫。记得临行时节，夫人再三叮咛，只劝我保全生命。如今也杀得勾了，就留些余地罢。 （转介）贼势已穷，我军力竭。分付将校，就此班师。 （众应，行介） 〖驮环着〗把天兵尽掣，把天兵尽掣！烽火全消，桴鼓收藏，妖星顿灭。箪食壶浆遍野，万姓歌呼，尽喜仗军威，得安生业。看日影才移桑柘，纪胜绩早安民社！（合前） （齐下） [book_title]第九出 草札 〖番卜算〗（生上）为做有情痴，屈尽吾儒体。隋珠抛去雀难求，到底心无悔！ 小生为着刘藐姑，不但把功名富贵丢过一边，连终身的名节也不颐。只道入班之后，就与至亲骨肉一般，内外也可以不分，嫌疑也可以不避。谁想戏房里面的规矩，更比人家不同，极混杂之中，又有极分别的去处。但凡做女旦的，普天下之人，都可以调戏得，独有同班弟兄，倒调戏不得。这个陋规不知甚么人创起？又说有个二郎神，单管这些闲事，一发荒唐可笑。所以这学堂里面，不但有先生拘束，父母提防，连那同班的人，都要互相觉察。小生入班一月，莫说别样的事难行，就是寒暄也不曾叙得一句，只好借眉眼传情，规模示意罢了。 （叹介）这刻刻相见的相思，更比那不见面的难害，眼见得要断送了也！ 〖一江风〗病难医，怕的是影即形偏离，眼热心难遂。似这等，对食流涎，就是粗粝也难当，况是琼浆味。小生为他消瘦，还经得起他那里呵，腰肢本欠肥，新来又减肌，这都是我赦不去的风流罪！ 我如今没奈何，只得把入班的苦心，求婚的私意，写下一封密札，搓作一个纸团，等到念脚本的时节，张得众人不见，丢在他怀里面，他看见了自然有个回音。只是一件，万一被众人拾到，却怎么处？ （想介）我有道理。这一班蠢才，字便识得几个，都是不通文理的。我如今把书中的词意放深奥些，多写几个难字在里面，莫说众人看见全然不解，就是拿住真赃，送与他的父母，只怕也寻不出破绽来。有理有理！ （写介） 〖前腔〗诉心期，笔法多奇诡，词意偏深邃。却便似，石鼓奇文，就是一字千金，也解不出其中意。我想有心学戏，自然该学个正生，一来衣冠齐楚，还有些儒者的气象；二者就使前世无缘，不能勾与他配合，也在戏台上面借题说法，两下里诉诉衷肠，我叫一声“妻”，他叫一声“夫”，应破了这场春梦也是好的。只可恨脚色定了，改换不得。我如今把这个意思，也要写在书中，求他在令尊面前说个方便，把我改做正生，或者侥天之幸，依了也不可知。（又写介）求他速具题，将人早量移，只当是由散职登高位！ 书已写完，待我搓作纸团，到戏堂里面去伺候。 将书缩做丸，不但传幽秘； 聊当结同心，稍示团圆意。 [book_title]第十出 改生 （外、末、净、丑齐上） （外）诗书不读学为优， （末）止为偷安喜浪游； （净）谁料一般遭夏楚， （丑）戒方终日不离头。 （外）我们这一班兄弟学了个把月戏文，还不曾会得一两本。谁想做旦的刘藐姑与做净的谭楚玉，他两个记性极好，如今念熟了许多。我们只是赶他不上，却怎么处？ （末）师父昨日说了，今日要考较我们，大家都要仔细。 （丑）都是净、旦两脚不好，他两个要卖弄聪明，故此显得我们不济。藐姑是师父的女儿，不好难为他；小谭那个畜生，断然放他不过。我今日不打就罢，若还吃打，定要拿他出气。 （净）别样也还可恕，最恼他戴了方巾，要充个斯文的模样。我和你一齐动手，定要扯他的下来。 （外）师父要出来了，我们各人上位。 （生上）费尽百般计策，只因要避疑猜。不怕青鸾信杳，只求黄犬音乖。——列位请了。 （外、末拱手，净、丑不理介） 〖生查子〗（小生上）徒弟不成材，枉费先生力。（旦上）位置不相宜，难怪愚蒙辈。 （各坐原位介） （小生）你们把念过的脚本都拿上来，待我信口提一句，就要背到底。背得出就罢，背不出的都要重打。 （生）学生念熟了十本，昨日都背过了，没有一句生的。 （旦）学生也念熟了十本，昨日都是背过的。 （小生）你们两个又记得多，又念得熟，不消再背了，只考他们就是。 （外送脚本介）学生只念得两本，虽不叫做熟，也还勉强背得来。 （小生看介）“风尘暗四郊”，这是那一本上的？叫做甚么曲牌名？ （外）这是《红拂记》上的，牌名叫做〔节节高〕。 （小生）背来。 （外照旧曲唱介） （小生）去罢。 （末）学生也只得两本。 （送脚本，小生看介）“国破山河在”。 （末）这是《浣纱记》上的，牌名叫做〔江儿水〕。 （小生）背来。 （末照旧曲唱介） （小生）去罢。（对净介）你的拿来。 （净）学生只念得一本。 （小生）他们极不济的也有两本，你只得一本，这等且拿来。 （净）是极熟的，不消背得。 （小生）胡说！快拿来。 （净慌介）这怎么处？（扯生背介）我若背不出，烦你提一提。 （生）师父要听见，如何使得？ （净）我有酬谢你的去处。（指丑介）他方才说，都是你卖弄聪明，显得他不济，要拿你出气哩。你若肯提我，我就帮你打他；若还不肯，我就帮他打你。 （生）这等，放心去背，我提你就是。 （净送脚本，小生看介）“寄命托孤经史载”。 （净对生做眼色介） （生低声说介）这是《金丸记》上的，牌名叫做〔三学士〕。 （净照前话，高声应介） （小生）这等背来。 （生照旧曲低唱，净依生高唱介） （小生）去罢。 （丑背介）他央人提得，我难道央人提不得？藐姑与我坐在一处，不免央他。 （对旦介）好姐姐，央你提一提，我明日买汗巾送你。 （旦笑点头介）使得。 （丑送脚本，小生看介）“叹双亲把儿指望”。 （丑对旦做眼色介） （旦背笑介）我恨不得打死这个蠢才，好把谭郎来顶替。为甚么肯提他？（端坐不理介） （小生）怎么全不则声？ （丑）曲子是烂熟的，只有牌名记不得。 （小生）这等免说牌名，只背曲子罢。 （丑高唱“叹双亲”句，唱完住介） （小生）怎么？我提一句，你也只背一句。难道有七个字的曲子么？ （丑）原是烂熟的，只因说了几句话，就打断了。 （小生）这等，再提你一句：“教儿读古圣文章。” （丑高唱前句，又住介） （小生怒介）有这样蠢才！做正生的人，一句曲子也记不得？ （指生介）他是个花面，这等聪明，只怕连你的曲子，他也记得哩！ （对生介）这只曲子你记得么？ （生）记得。 （小生）这等，你好生唱来，待我羞他的脸。（对丑介）你跪了，听他唱。 （丑跪介） （生照旧曲高声唱介） （小生）好！记又记得清，唱又唱得好。（对丑介）你听了羞也不羞？如今起来领打。 （丑哭讨饶，小生不理打介）且饶你几板，以后再背不出，活活的打死。快去坐了念。 （丑上位，做鬼脸，暗骂旦，复骂生介） （生、旦各笑介） （小生）我出门去会个朋友，你们各人用心，不可交头接耳，说甚么闲话。 （众）晓得。 （小生）奉劝汝曹休碌碌，举头便有二郎神。（下） （丑出位，见净附耳私语介） （净）待我商量回话。（背介）他要打小谭，叫我做个帮手。我想小谭提我的曲子，怎么好打他？也罢，口便帮他骂几句，待他交手的时节，我把拳头帮着小谭，着实捶他一顿，岂不是个两全之法？有理有理！ （转对丑私语，丑大喜对生介）小谭，请出位来，同你讲话。 （生出位介）有甚么话讲？ （丑）你学你的戏，我学我的戏，为甚么在师父面前，弄这样的聪明？带累我吃打。 （生）师父要我唱，与我何干！ （净）就是师父要你唱，你回他不记得罢了，为甚么当真唱起来？原是你不是。 （对生做手势，生会意介） （丑）你既然学戏，自然该像我们，也戴一顶帽子，为甚么顶了这个龟壳？（用扇打生头上介）难道你识得几个字，就比我们异样些？（伸手扯巾，生回避介） （丑对众介）我是动的公愤，列位兄长快起义兵！ （净）正是。大家捶这狗头。 （丑扭住生，外、末劝不住介） （生揪丑，按倒在地介） （净口骂生手打丑介） （旦背介）我假意去扯劝，一来捏住谭郎的手，与他粘一粘皮肉也是好的；二来帮着谭郎，也捶他几下，替谭郎出口气儿。（一面捏住生手，彼此调情；一面叫净重打介） （外）劝他们不住。待我走将出去，假装师父的声口，吆喝几声，他们自然惊散了。 （暗立场后咳嗽介）是那几个畜生，在里面胡吵，快些开门，待我进来。 （末）师父来了，还不快些放手。 （生、旦、净、丑惊散，各坐原位念脚本介） （外假装师父摇摆上）方才罗唣的是那几个？都跪上来。 （生、旦、丑、净，见外各笑介） （末）师父当真要来了，大家念几句罢。 （各念脚本，旦背介）方才扯劝的时节，谭郎递一件东西与我，不知甚么物件，待我看来。（看介）原来是个纸团子，毕竟有字在上面。（展看，点头介）原来如此。我如今要写个回字，又没处递与他，却怎么处？（想介）我有道理，这一班蠢才都是没窍的，待我把回他的话编做一只曲子，高声唱与他听。众人只说念脚本，他那里知道。有理有理！（转坐看脚本介）这两只曲子，倒有些意味，待我唱他一遍。 〖金络索〗来缄意太微，知是防奸宄。两下里似锁钥相投，有甚难猜的谜？心儿早属伊，暗相期，不怕天人不肯依。你为我无端屈志增憔悴，吃尽摧残受尽亏。好教我难为意，恨不得乘鸾此际逐君飞。怎奈这羽弱毛亏，去路犹迷。还须要静待风云会。 〖前腔〗将他改作伊，正合奴心意。欲劝爹行，又怕生疑忌。我潜思有妙幾，告君知：会合的机关在别离。这成群鸷鸟无清唳，单靠你一鹤鸣皋震九逵；故意把同侪背，只道是高人不屑就低微。把职守辞推，案卷抛遗，管教你立致清华位！ （生背喜介）有这等聪明女子，竟把回书对了众人，高声朗诵起来。只有小生明白，那些愚夫蠢子一毫也不懂。这等看来，他的聪明还在小生之上。前面那一只，是许我的婚姻，后面那一只，教我个改净为生之法，说这一班之中，只有我好，其余都是没干的。叫我在他父亲面前，只说不肯做净，要辞他回去，不怕不留我做生。果然是个妙法。等师父回来，依计而行便了。 （小生上）出访戏朋友，归教戏门人。般般都是戏，只有攒钱真。——你们的功课都做完了么？ （众）做完了。 （小生）这等，天色已晚，都回去罢。 （外、末、净、丑、旦俱下） （小生）你为甚么不去？ （生）有话要讲，所以不去。求师父唤东家出来。 （小生唤介） （副净上）西席呼声急，东家愁闷深。不因催节礼，便是索修金。——先生有何赐教？ （小生）这个学生子有甚么话讲，要请你出来。 （生）学生拜别师父，叩谢主人，明日要回家去。 （副净）如今学会了戏文，正要出门做生意了，怎么倒要回去？ （生）学生是个读书人，要去温习诗书，好图上进。这学戏的事，不是我做的！ （小生）既然如此，当初为甚么入班？ （生）我初来之意，只说做大净的，不是扮关云长，就是扮楚霸王，虽涂几笔脸，做到慷慨激烈之处，还不失英雄本色。谁想十本戏里面，止有一两本做君子，其余都做小人，一毫体面也没有，岂是人做的事？ 〖三换头〗终日价包羞忍耻，做的是丫鬟奴婢；便有时加冠束带，也不过替佞奸长面皮。又不是品低行低，没来由把好面孔，忽变做横须竖眉！终不然倒为我面似莲花也，特将花面题。（合）这两字佳名，让与那赖学书生却最宜！ （小生）你既不肯做花面，就该明讲，为甚么要走动起来？ （副净）既然如此，任你拣一个脚色做就是了。正旦是我女儿，移动不得，老旦、贴旦里面，你认了一脚罢。 （生）把个须眉男子，扮做巾帼妇人，岂不失了丈夫之体？ （副净）这等，外、末里面认了一脚罢。 （生）把个青年后生，扮做白须老子，岂不销了英锐之气？ （小生）既然如此，你做了小生罢。 （生）这个脚色还将就做得。只是一件，那戏文里面的小生，不是因人成事，就是助人成名，再不见他自立门户，也不像我做的。 （小生）这等说起来，他的意思明明要做正生了。我看他的喉咙身段倒是做生的材料，不如依了他罢。 （副净）众脚色里面惟有生旦最苦，上场时节多，下场时节少，没有一只大曲子不是他唱。只怕你读书之人，受不得这般劳碌。 （生）不将辛苦艺，难取世间财。只要令爱受得，学生也受得，我和他有苦同受，有福同享就是了。 〖前腔〗身相表里，同欢均瘁。几曾见鱼劳水逸，两般分唱随？（背介）我羡伊还笑伊，会生儿倒不如能择偶，羞杀我温峤自媒。终不然教我面似莲花也，反陪那花面妻。 （副净）既然如此，把那做生的与你调换过来。你做正生，他做花面，再没得讲了。 〖东瓯令〗休掉臂，莫攒眉，改净为生件件依，你和他调繁调简也均无愧。我这班中呵，全仗你争些气，从今后苍蝇不怕路途迷，骥尾自相携。 （生）既然如此，只得勉强住下。我老实对你说，起先入班还是个假意，如今倒要弄假成真了。 〖前腔〗称凤隐，学鸾栖，枳棘丛中也见奇。只是一件，我文人须演文人戏。要脱尽梨园习，从今须是假便宜，掣肘便思归。 〖刘泼帽〗（小生）卑师强不过高徒弟，说将来件件堪依。一任你使乖弄巧妆奇异，只要我门墙价不低，又何妨倒受门人诲！ （生）还有一件要说过，我谭楚玉的声名，那一个不晓得？谭楚玉的面貌，那一个不认得？今日入班做戏，就像楚相国吹箫，韩王孙乞食，不过是为贫所使。况且古来贤士，原有隐在伶工的，观者自然见谅。这顶方巾还要留在头上，存一线儒家之体，却是去不得的。 〖前腔〗青衫暂别儒生体，只有这楚囚冠尚恋头皮。要他预占乌纱地，形骸任不羁，把元首全名义。 （副净）样样都依了，何在这一件，索性随你就是。 从来净脚由生改，今日生由净脚升。 欲借戏场风仕局，莫将资格限才能。 [book_title]第十一出 狐威 〖梨花儿〗（净巾服，带末上）财主威名冠一方，肚皮顶起如膨胀，不读诗书也做郎。嗏！只因蓄得财儿旺。 自家非别，乃×埠镇①上，第一个财主乡宦，叫做钱万贯的就是。金银堆积如山，谷米因陈似土。良田散满在各邑，纳不尽东西南北的钱粮；资财放遍在人头，收不了春夏秋冬的利息。用豪奴，使狠仆，非是我不知收敛，只因佩服着古语两句，叫做画虎未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惊人。娶美妾，蓄妖姬，也知道耗损精神，只因窃记得《孟子》一篇，道是乞食齐人尚有家，富翁怎不骄妻妾。这也还是小事，自古道：财旺生官。就是中了举人、进士，也要破几分小钞；做纱帽的铺户，不曾见他白送与人。又听得官高必险，反不若我异路前程，做不到十分显职；卷地皮的典史，不曾见有特本参他。这等说起来，我这一位大大的财主，小小的乡绅，也尽做得过。难道不叫我顶其肚而摇摆，高其声而吆喝者乎？ （笑介）我钱万贯自从纳粟之后，选在极富庶的地方，做了一任县佐，趁了无数的银子。做不上三年，就被我急流勇退，告了个终身假，急急的衣锦还乡。如今凡拜县官，都用治生帖子，他一般也来回拜。那些租户、债户见了，吓得毛骨悚然，欠了一升一合、一钱一分，就要写帖子送他，谁敢不来还纳？总来不亏别样，亏我这个住处住得好，不在城而在乡；若还住在城市之中，那举人、进士多不过，我这个异路前程，那里在百姓眼里？只是住在乡间，也有一桩不好，那些公祖父母，无故不肯下乡，我这些虎威，一年之中妆不上一、两次，把纱帽、圆领都藏旧了。今日闻得本县的三衙，要巡历各乡，编查保甲，少不得一到本处就要来拜我，地方上办酒少不得请我去陪他。这场威风使得着了。叫家僮，你乘此机会，把一应田租账目清理一番，有拖欠的就要开送三衙，求他当面追比。 （末）晓得。 〖四边静〗（净)乘机急急追逋镪，分毫莫教让。开口便拘拿，谁人敢来抗！（末）由他嘴强，自然胆丧。变产卖妻孥，只要勾前账。 （外、副净、老旦同上）衙官忽地来，查点十家牌。虽然行故事，却要敛资财。（见介） （净）你们是些甚么人？到此何干？ （众）我们是地方总甲。只因本县三爷要来编查保甲，这是往年的旧规，不过要得些常例，少不得出在这里中。如今都敛齐了，只是我们送他，恐怕争多嫌少，不肯就接。要求钱爷发个名帖，然后送去，觉得有体面些。从来官府下乡，定有一桌下马饭，我们也备下了，要请钱爷做个陪客。凡有不到之处，官府计较起来，都要求钱爷方便一声。 （净）我的帖子是从来不肯轻发的，况且身子有病陪不得酒，你们去另央别个。 （众）我们这个镇上，只有你一位乡绅，那里还有第二个？ （净）就是你们自己罢了，何必定要乡绅。 （众笑介）钱爷又来取笑。我们做百姓的，如何敢用帖子？如何敢做陪客？ （净）哦！原来“官民”二字，也有些分辨么？既然如此，你们平日为何大模大样，全不放我在眼里？ （众）我们并不敢放肆，极是尊敬钱爷的！ （末）禀老爷：他们这些人不是租户，就是债户，个个都有些账目，不曾清楚的。 （净）何如？你既然尊敬我，为甚么不肯还账？我如今正要开送三衙，叫他当面追比，恨不得打断你的狗筋，还肯管这样闲事？ 〖前腔〗看你这窟豚养得肥肥胖，正好吃官棒。打过要还钱，休思便轻放。（众）不消送官，待我们还就是了。望你权恢海量，自然了账。总使没银钱，妻子也写来当。 （净）既然如此，我看地方面上，替你们妆个体面，把敛来的银子都放在这边，待我替送。请官的筵席要整齐些，我懒得出门赴席，也抬到这边来。地方上面就有些不到之处，我也替你们方便，只是以后知事些。你们这些人，莫说别样放肆，就是称呼里面，也有些不通。难道“钱爷”两个字，是生漆粘牢的？那“钱”字下面，“爷”字上面，就夹不得个字眼进去么？ （众）是我们不知事。从今以后加上一个字眼，叫“钱老爷”就是。 （净）既然如此，你们多叫几声，补了以前的数。 （众连叫，净连应介）这才是个正理。你们的话都说完了么？我如今身子困倦，要进去睡了。你们有事者奏，无事者退班。 （众）还有一件大事，要禀告钱老爷：那平浪侯晏公，是本境的香火。这位神道极有灵验的，每年十月初三，是他的圣诞，一定要演戏上寿。请问钱老爷：该定那一班戏子？ （净）往年的戏都是舞霓班做，那女旦刘绛仙又与我相厚，待我差人去接他便了。 （众应介）从来不识乡官好，今日方知财主尊。（齐下） （净笑介）妙妙妙！我钱万贯的威势，不拿来恐吓乡民，叫我到那里去使？明日官到的时节，拿他们的银子、酒席，妆自家的体面威风，何等不妙！还有一件，上门的生意不可错过，等他拿了银子来，待我取下一半，只拿一半送官，且打过小小抽丰，再做道理。 〖大迓鼓〗又不是完官的正额粮，民间私觌，染指何妨。这例规不自区区创，衙门此法极平常，过手均分不算赃。 ——叫家僮。 （末应介） （净）你打听舞霓班的戏子，在那里做戏？好着人去唤他。 （末）禀老爷：舞霓班虽好，还不如玉笋班更有名声，近来的台戏都是他做。 （净）我不单为做戏，要借这个名色与绛仙叙叙旧情。你那里知道。 （末）玉笋班也有女旦，就是绛仙的女儿，叫做藐姑。他的姿色比母亲更强。况且绛仙为照管女儿，近日离了大班，也在小班里面。 〖前腔〗儿娇胜似娘，天然妩媚，不用乔妆。登场易使人心荡，更有那桩美味惹思量，多少馋人不得尝。 （净）是。他有个绝标致的女儿，我一向见过的，如今也出来做戏了？既然如此，你速速去接，待我央他母亲做牵头，也和他相与相与，有甚么不妙！ （末）但闻姊妹同归，不见娘儿并嫁。 （净）阿婿就是阿爹，一身兼充二大。 ＊＊＊ 【注①，原书为“○埠镇”。绍兴有皋埠镇，此处特意作某埠镇。】 [book_title]第十二出 肥遁 （小生冠带，引末上）凤诰颁来许乞身，劳臣今喜作闲人。凭君莫说成功事，最怕恩纶下紫宸。——下官慕容介，前日出奇御贼，侥幸成功。又喜得未曾出师以前，蒙朝廷准了病疏，容下官回籍调理。我想这个旨意，亏得在捷书未到之先，若还圣上见了捷书，知道这番功绩，方且慰留不暇，岂肯放假还乡？我如今若不早行，只怕又有别旨下来，就脱身不得了。叫院子，快请夫人出来，商议起身的话。 （末应，请介） （老旦带丑上）夫子成功日，妻儿放胆时。两般非足喜，最喜把官辞。——相公，谕旨既下，就该速速抽身，为甚么还要迟疑观望？难道苦了十年，全不害怕，还要等苦吃么？ （小生）夫人，不是我迟疑观望，只因有心辞官，要辞个断绝，不要辞了官头，又留个官尾。待我回去的时节，这蓑衣箬笠才穿得上身，那纱帽、圆领又要争起坐位来，就使不得了。 （老旦）这等，你的意思要怎么样？ （小生）据我看来，皇上见了捷书，一定要起我复任。我若回去，那些父母公祖，如何放得我过？一定要催促起身。不如丢了故乡，驾着一叶扁舟，随风逐水而去，到了那山深水曲之处，构几间茅屋住在中间，消受些松风萝月，享用些藿食菰羹，终你我的天年，何等不妙！ （老旦笑介）正该如此。这等说，连归装都不须料理，只带几件便服随身罢了。 （小生）正是。叫院子过来，你先取十两银子，到境外去等候，买下一只小小渔船，备下一副蓑衣箬笠，我一到就要用的。 （末）理会得。 （小生）快出去，就催夫马进来。 （末应下，众扮各役人夫上） （小生、老旦、丑上车马行介） 〖北新水令〗（小生）非是俺一鞭行色太匆忙，要急抛离这乌纱业障。我戴残的方叫苦，那未戴的尚思量。到如今脱锁离缰，还愁他放不过要忙追上。 （内高叫介）乡绅士民保留老爷久任，已到上司递了公呈，上司就要题请了，劝老爷不要起身。 （小生）我听见“保留”二字，头脑都是疼的。你对他说，从来保留官府，不过是个虚文，留者自留，去者自去。多谢他们的美意了。 （众回介） （内）这等，请住人马，待地方父老替老爷脱靴。 （小生）脱靴是从来的恶套，原不必行。况且人去靴留，恐怕去而不去，做了复任的先幾，不是甚么吉兆。你对他讲，这番美意，本道心领了，不消行得。 （众回介） （小生）快些趱行！ 〖南步步娇〗（众）把实意真情都认做虚乔样，一概相回抗。你道是留靴兆不祥，有多少官想重来，民心不向。狼藉好风光，不教点缀征途上。 （末摇船上）禀老爷：小船备下了。 （众）这船忒小，不像官府坐的。禀老爷：前面另有座船伺候。 （小生）座船太大，不像我去任官儿坐的，倒是小船便益。你们都转去罢。 （众应下） （小生）取蓑衣箬笠过来，待我换了。 （老旦）我也换了缟衣布裙，才像渔家的打扮。 （各换介） （小生对末介）我如今替你改了名字，不叫院子，叫做渔童了。渔童快些开船。 （末开船，同丑摇橹介） （小生）夫人，这顶纱帽如今用他不着了。待我做篇祭文，祭他一祭，然后付之流水。（手持纱帽，且看且唱介） 〖北折桂令〗祭乌纱少酒无浆，只凭着几句空言，做玉醴金觞。多谢你饰贵装荣，驱贫逐贱，却便也酿苦生忙。并不曾仗君威敛得些黄金白镪，辜负你排双翅却便似爪舞牙张。今日呵，非是俺义背情忘，怨把恩偿，只为你性儿中原带风波，因此上任飘蓬付与苍茫！ （老旦）你的纱帽既然付东流，我这顶凤冠也要随去做伴了。待我也赠他几句。（手持凤冠，且看且唱介） 〖南江儿水〗身已盟鸥鹭，头难顶凤凰。有多少女弹冠盼不得伊来上，有多少懒下机恨不得伊来降，有多少水倾盆等不得伊来放！非是我没福将伊承享，都只为虑祸防危，夺取不如丢向。 （小生）取钓竿来，待我发一个利市。 （末付钓竿介） （小生）老天，若还慕容介保得无荣无辱，稳做一世渔翁，待我放下钩去就钓起一个鱼来。（垂纶介） （末对丑介）我买得一副罾在这里，也和你张他起来。 （丑帮末张罾介）老天，我夫妻两个还不曾生子，若还有后，保佑张下去就罾起一个鱼来。（张罾介） （小生起钓，得鱼介）呀！果然有了。 （老旦取看介）原来是个鲈鱼。昔人思莼鲈而归隐，鲈鱼乃隐逸之兆。这等看来，我和你一世安闲了。 （末起罾喜介）呀！我也有了。 （丑取看介）原来是个鳖。 （末）鱼倒没有，罾起一个鳖来，这彩头欠好。 （丑）彩头倒好，只是你解他不出。这是个生儿子的诀窍，你还不知道么？ （末）怎见得？ （丑）天公老爷教导你，他说若要生儿，除非错鳖。你不会错鳖，那有儿子生出来！ （小生）叫渔童，把船拢了岸，去沽一壶酒来，待我夫妻两口，消受了这尾鲈鱼。 （末拢船，对丑介）你煮鱼的时节，把鳖也安排出来，待我另沽一壶，与你同享。（取瓶下） （老旦）相公，你既然弃职逃名，就该取个别号，怕有人问你姓字，好答应他。 （小生）从来第一流人，不但姓名不传，连别号也没有，所以书籍上面，载无名氏者尽多。我如今只在慕字下面去了几笔，改姓为莫；有人呼唤，只叫莫渔翁便了。 （老旦）也说得是。既然如此，连奴家的称呼也要改过，从今以后不得再唤夫人了。 （小生）只叫娘子就是。 （末取酒上）村酒偏多味，鲈鱼别是鲜。酒来了，原是热的，不消暖得。 （老旦）这等，快取鱼来。 （丑送鱼，斟酒，小生、老旦席地饮介） （小生）风儿顺了。叫渔童，挂起帆来。 （末挂帆介） （老旦对丑介）酒放在这边，待我们自斟自饮，你夫妻两个也去吃一杯儿。 （末、丑另坐饮介） （小生）娘子，我和你两位神仙，就从今日做起了。 （老旦）正是。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生）非是俺做神仙自赞扬，都只为离苦海心初放。若不是猛开怀浪举觞，怎觉得昨日苦今宵畅！这酒归喉便落肠，不似那咽入口难离吭。往常间愁不解，还要将愁酿；今日呵，未三杯就百事忘。夸张，这福分真难量；猖狂，便做个夜郎工也不妨！ （老旦）相公，宽饮几杯。 〖南侥侥令〗今夜无签押，明朝不坐堂；劝君恢复当时量，也使我伴伊家醉一场！ （末作醉状，起介）好酒好酒！我如今吃不得了，恐怕外面有人传事。我且到转斗旁边去立他一会了来。 （丑）这是船上，不是衙里，少说些酒话。 （末做欲倒，丑扶介） （老旦）他往常是不吃酒的，今日为甚么原故，吃得这般烂醉？ （丑）他在衙里的时节，时时防禀事，刻刻听传梆，有事关心，所以不敢吃酒。今日丢了担子，宽心不过，忽然放起量来，所以醉得这般模样。 （小生大笑介）妙妙妙！莫说我做官的人，离了职守，无拘无束，竟与神仙一般；就是做官家的，离了转斗，也便放心乐意，做起醉汉来，可见这顶纱帽累人不小。我如今一发得意了，再斟酒来！ 〖北收江南〗呀！都似这般样的快乐呵，为甚不早离官醉几场？把有名无实的假风光，带累这家人奴仆也奔忙。说将来惨伤，听将来愧惶，只落得举杯自罚盖羞庞。 （老旦）相公，你看一路行来，山青水绿，鸟语花香，真个好风景也。 〖南园林好〗漾渔舟山光水光，触风帆花香蕊香，更有那和啼猿的山鸣谷响。胜鼓乐赛笙簧，胜鼓乐赛笙簧！ （小生）叫渔童，问那岸上的人，这是甚么地方了？ （末做醉态，问介） （内）这是严陵地方，去七里溪不远了。 （小生）这等说起来，严子陵的钓台就在前面，我今日遇了知己也。不如就在此处盖几间茅屋栖身，有何不可。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系渔舟绿水旁，盖茅茨碧山上，与那钓台隐士共行藏。俺不是硬追踪，到此方要画葫芦依模照样；又谁想古和今无心合掌，隔千年忽然相撞。非是俺入山林犹然结党，树声名遥相倚仗。只为着山高水长，呀！把古今来的两闲人一同安放！ 〖南尾〗（合）十年愁担须臾放，只怕今夜的神情犹欠爽，少不得有旧梦回头去索苦尝！ [book_title]第十三出 挥金 〖七娘子〗（小旦上）生儿枉有如花貌，矢坚贞愿为不肖。失去钱财，招来烦恼。教人终日萦怀抱。 我刘绛仙苦了半世，只生得一个女儿。指望他强宗胜祖，挈带爷娘，谁想戏便做得极好，当不得性子异样，动不动要惜廉耻顾名节。见了男子，莫说别样事不肯做，就是一颦一笑，也不肯假借与人。如今来在这乡镇之间搬演神戏，那为首的是个财主，别处虽然悭吝，在我们身上，倒肯撒漫使钱，是我一个旧相识。见了女儿十分爱慕，要培植他一番，当不得这个冤家不肯招接。如今没奈何，只得做我不着，走去替代他。 （叹介）正是：养女不像娘，养儿不像父。纵然孝养类慈乌，反来也尽是违心哺。（暂下） 〖普贤歌〗（净上）区区性子本来骚，遇着佳人又忒煞娇。心儿火样焦，钱财当粪抛，怎奈冤家全不要。 我钱万贯嫖了一世表子，见过多少妇人，只说刘绛仙的姿色，也是艳丽不去的了，谁想生个女儿出来，比他又强几倍。看了他几本戏文，送去我半条性命。也曾千方百计去勾搭他，他竟全然不理。想来没有别意，一定是不肯零卖，要拣个有钱的主子，成趸发兑的意思。我如今拚费一注大钞，要取他回来做小。他母亲是极喜我的，也未必十分拒绝。自古道见钱眼开，我兑下一千两银子，与他说话的时节，就拿来摆在面前。他见了自然动火，我又有许多好话说音税他，不怕他不允。叫梅香，暖起酒来伺候。 （小旦上）养力搬新戏，偷闲访旧人。 （净）你来了么？ （见介） （小旦）来了。你请我过来有甚么见教？ （净）许久不见，要和你叙叙旧情，没有别话。叫梅香，看酒来。 〖梁州新郎〗（净）花香芳馥，炉烟旋绕，雅助欢娱材料。要生佳兴，还须满酌醇醪。怪年年似玉，岁岁如花，不见佳人老。久离初会也，趣偏饶，一刻私情当一宵。（合）玉罍罄，金樽倒，好鸾凰得空频须效。人聚散，恐难料。 （净）我前日把令爱的事，再三托你，为甚么不见回音？ （小旦）不要说起，都是我前世不修，生出这个怪物来，终日价淘气。我几次要对他讲，他张见我要动口，就走了开去。料想那没福的东西，受你培植不起，如今还做娘不着，来替了他罢。 〖前腔〗儿辞佳会，娘陪欢笑，蒲柳权充花貌。劝你身陪枯梗，把心儿想着柔条。况不是无根芝草，没本琼花，姿韵难摹肖。要看珠贝也，问胎胞，老嫩虽殊质不遥。（合前） （净）绛仙，我有句好话和你商议，不知你肯不肯？若还肯了，不但送你一场富贵，还替你省了许多是非，只怕你没有这般造化。 （小旦）这等，是极妙的了，有甚么不肯，但不知是甚么事？ （净）你令爱不肯接人，也是有志气的所在，无非是立意从良，要嫁个好丈夫的意思，你何不依了他，多接些银子打发他去，把银子买了妇人教起戏来，一般好做生意。 （小旦）我费千辛万苦教他，学会了许多好戏，要想在他身上，挣起一分家私，怎么就肯丢了！ （净）你莫怪我说，做女旦的人，若单靠做戏，那挣来的家私也看得见。只除非像你一般，真戏也做，假戏也做；台上的戏也做，台下的戏也做，方才趁得些银子。像你令爱那样心性，要想他做人家，只怕也是桩难事！ （小旦点头介）倒也说得不差。 （净）他趁不得银子来，也还是小事，只怕连你趁来的银子，还要被他送了去，把人家败得精光，然后卖到他身上。那卖来的银子，又没得买人，只勾还债，这桩生意就要做不成了。 〖节节高〗人家守不牢，似冰消，少不得把珍珠当米寻人粜。那时节呵，年非少，价不高，亲难靠。可怜辜负椒房料，止令跨过无烟灶。（合）早向神前卜去留，休教坐失千金钞。 （小旦）虽则如此，也还不到这般地步。 （净）你还不知道哩，有多少王孙公子，都是有势有力的人，说他大模大样，不理人也罢了，又故意杀人的风景，弄得人有面皮没放处。都要送你到官，出他的丑，不到散班的地步，不肯住手着哩。 （小旦背介）他这些言语，句句是有来历的，不要认做假话。 （转介）这等说来，是一定该嫁的了。但不知甚么样人家，才好打发他去？ （净）“富贵”二字是决要的了。只是一件，富也不要大富，贵也不要大贵。富贵到极处，一来怕有祸，不能勾享福到头；二来怕他做起官势来，得意便好，若还不得意，就苦了令爱一生。须是不大不小的财主，半高半低的乡宦，像我这样人家，才是他的主顾。 （小旦）这等说起来，是你要娶他了。 （净打恭介）不敢！颇有此意，只是不敢自专。你若肯见允，少也不好出手，竟是一千两聘金。叫梅香，把我兑下的财礼，抬将出来。 （副净、丑抬银箱上） （净）请看五十两一封，共二十封，都是粉边细丝，一厘搭头也没有。 （小旦细看，背介）他起先那些话，说得一字不差。我若有了这注银子，极少也买他十个妇人，就教得一班女戏，个个趁起钱来，我这分人家那里发迹不了。为甚么留下这个东西，终日为他淘气？ （转介）罢！就依了你。只是嫁过门来，须要好生看待。 （净）顶在头上过日子，决不敢轻慢他。 〖前腔〗（小旦）将他割爱抛，数难逃，娇娃合与财郎抱。你的钱虽好，命亦高，人难学。这花星独向伊行照，不知妒杀人多少？（合前） （净）这等，几时过门？？ （小旦）晏公的寿戏，只得明日一本了。等做完之后，就送他过来，我如今且别了。 （净）既然如此，叫两个家僮出来，抬了银子，送刘大娘回去。 〖尾声〗（小旦）片言已定终身约，岂待这黄金到手始成交？（净）怕的是婚券无线钉不牢！ [book_title]第十四出 利逼 〖奉时春前〗（旦上）私盟缔就，一对鸳鸯如绣。刻刻相看，只少贴身时候。 奴家自与谭郎订约之后，且喜委身得人，将来料无失所。又喜得他改净为生，合着奴家的私愿。别的戏子怕的是上场，喜的是下场；上场要费力，下场好躲懒的缘故。我和他两个却与别人相反，喜的是上场，怕的是下场；下场要避嫌疑，上场好做夫妻的缘故。一到登场的时节，他把我认做真妻子，我把他当了真丈夫，没有一句话儿不说得钻心刺骨。别人看了是戏文，我和他做的是实事。戏文当了实事做，又且乐此不疲，焉有不登峰造极之理？所以这玉笋班的名头，一日香似一日。是便是了，戏场上的夫妻，究竟当不得实事，须要生个计策即真了才好。几次要对母亲说，只是不好开口。如今也顾不得了，早晚之间，就要把真情吐露出来，拚做一场死冤家，结果了这桩心事！ 〖奉时春后〗（小旦引外、末，抬银箱上）骤增家事千金，拚失亲人一口。只虑着一番僝僽。 （到介） （外、末）刘大娘，把箱子里面的东西查点一查点，我们要转去了。 （小旦）列位请回，不消查点。有个薄礼送你们的，明日补过来罢。 （外、末）多谢！送来银子极多，换去人儿甚少。 （小旦）多的终是呆钱，少的却是活宝。 （外、末下） （旦）母亲，你往那里去了半日，这皮箱里面是甚么东西？ （小旦）我儿，你是极聪明的，且猜一猜看？ 〖红衲袄〗（旦）莫不是改霓裳的旧绀緅？（小旦）不是。（旦）莫不是助衣冠的闲组绶？（小旦）也不是。（旦）莫不是你清歌换得的诗千首？（小旦）一发不是。（旦）莫不是你妙舞赢来的锦一头？（小旦）总来都不是。（旦）这等孩儿猜着了，这话儿在舌上留，说将来愁碍口！（小旦）既然猜着了，有甚么说不得？（旦）莫不是你一刻千金，将白日当了春宵也，因此上把值千金的美利收？ （小旦）究竟猜不着。这皮箱里面的物件，是你一个替身。做娘的有了他，就可以不用你了。 （旦）怎么，不用孩儿做戏了？这等谢天谢地。 （小旦）你做娘的呵， 〖前腔〗指望你噪芳名做置富邮，指望你秉霜毫做除利帚。指望你把千金卖笑春风口，配合着一顾留人秋水眸。谁知你未逢人早害羞，见钱财先缩手，弄得那些怨蝶愁蜂，一个个仇恨着花枝也，直待把艳阳天搅做秋。 （旦）母亲说的话，孩儿一些也不懂，倒求你明白讲来罢。 （小旦）我老实对你说，你这样的心性，料想不是个挣钱的，将来还要招灾惹祸，不如做个良家妇人，吃几碗现成饭罢。这边有个钱乡宦，家私极富，做人又慷慨，他一眼看上了你，定要娶做偏房，做娘的已许了他。这就是他的财礼，明日戏完，就要送你过去了。 （旦大惊介）呀！怎么有这等奇事？孩儿是有了丈夫的人，烈女不更二夫，怎么又好改嫁？ （小旦惊介）你有甚么丈夫？难道做爷娘的不曾许人，你竟自家做主，许了那一个不成？ （旦）孩儿怎么敢做主。这头亲事是爹爹与母亲一同许下的，难道因他没有财礼，就悔了亲事不成？ （小旦大惊介）我何曾许甚么人家，只怕你见鬼了，既然如此，许的是那一个？你且讲来。 （旦）就是做生的谭楚玉。你难道忘了么？ （小旦）这一发奇了，我何曾许他？ （旦）他是个宦门之子，读书之人，负了盖世奇才，取功名易如反掌，为甚么肯来学戏？只因看上了孩儿，不能勾亲近，所以借“学戏”二字，做个进身之阶。又怕花面与正旦配合不来，故此要改做正生。这明明白白是句求亲的话，不好直讲，做一个哑谜儿与人猜的意思。爹爹与母亲都曾做过生、旦，也是两位个中人，岂有解不出的道理？既然不许婚姻，就不该留他学戏，就留他学戏，也不该许他改净为生；既然两件都依，分明是允从之意了，为甚么到了如今，忽然改变起来？这也觉得没理。 （小旦）啧啧啧！好一个赖法。这等说起来，只消这几句巧话，就把你的身子，替他赖去了？ 〖前腔〗（旦）我和他誓和盟早共修，我和他苦和甘曾并守。我和他当场吃尽交杯酒，我和他对众抛残赘婿球。（小旦）这等，媒人是那一个？（旦）都是你把署高门的锦字钩，却不道这纸媒人也可自有。（小旦）就是告到官司，也要一个干证，谁与他做证见来？（旦）那些看戏的万目同睁，谁不道是天配的鸾凰也，少甚么证婚姻的硬对头！ （小旦）你这个孩子痴又不痴，乖又不乖，说的都是梦话。那有戏场上的夫妻，是做得准的？ 〖前腔〗又不是欠聪明拙似鸠，又不是假矇眬开笑口。为甚的对了眼前鸾凰羞携手？硬学那画里鸳鸯想并头。有几个做生的与旦作俦，有几个做旦的把生来守？只有那山伯、英台，做一对同学的夫妻也，也须是到来生做蝶梦幽！ （旦）天下的事样样戏得，只有婚姻戏不得，既然弄假就要成真。别的女旦不惜廉耻，不顾名节，可以不消认真；孩儿是个惜廉耻，顾名节的人，不敢把戏场上的婚姻，当作假事。这个丈夫是一定要嫁的！ （小旦）好骂！好骂！这等说起来，你的母亲是不惜廉耻，不顾名节的了。我既然不惜廉耻，不顾名节，有甚么母子之情？就逼你嫁了人，也不是甚么奇事！我且进去睡了，待明日戏完，再同你讲话。饶伊百口挠婚约，还我千金作枕头。（取银箱下） （旦掩泪，长叹介）谭郎！谭郎！我和你同心苦守，指望守个日子出来，谁想半途而废。我母亲见了这注钱财，就如馋猿遇果，饥犬闻腥，既然吞下喉咙，那里还肯吐将出去，这场劫数断不能逃了。谭郎为我费了无限苦心，我难道好负他不成？不如寻个自尽便了。 （解带系颈欲缢，忽止介）且住！做烈妇的人，既然拚着一条性命，就该对了众人，把不肯改节的心事，明明白白诉说一番，一来使情人见了，也好当面招魂；二来使文人、墨士闻之，也好做几首诗文，图个不朽。为甚么死得不明不白，做起哑节妇来？ 〖江头金桂〗 〖五马江儿水〗非是要旁人相故，当场赴急流。耻做那沟渠匹妇，饮恨吞忧，又不是哑摇铃舌似钩！ 〖柳摇金〗为甚的把烈胆贞肝，埋掩尘垢？及至死到黄泉，哀悔欲诉又无由，风流尚传作话头。 〖桂枝香〗况我把纲常拯救，把纲常拯救，光前耀后，又怎肯扼咽喉。莫诮倡优贱，我这家风也不尽偷！ 用个甚么死法才好？（想介）有了，我们这段姻缘，是在戏场上做起的，既在场上成亲，就该在场上死节。那晏公的庙宇，恰好对着大溪，后半个戏台虽在岸上，前半个却在水里。不如拣一出死节的戏，认真做将起来；做到其间，忽然跳下水去，岂不是从古及今，烈妇死难之中第一桩奇事！有理，有理！ 阿母亲操逐女戈，人伦欲变待如何？ 一宵缓死非无见，留取芳名利益多。 [book_title]第十五出 偕亡 〖忆秦娥〗（生上）空留恋，一场好事遭奇变，戏场夫妇也难如愿。 小生为着刘藐姑，受尽千般耻辱，指望守些机会，出来成就了这桩心事。谁想他的母亲竟受了千金聘礼，要卖与钱家为妾。闻得个今日戏完之后，就要过门，难道我和他这段姻缘就这等罢了不成？岂有此理！他当初念脚本的时节，亲口对我唱道“心儿早属伊，暗相期，不怕天人不肯依。”这三句话，何等决烈！难道天也不怕，单单怕起人来？他毕竟有个主意，莫说亲事不允，连今日这本戏文只怕还不肯就做。定要费许多凌逼，才得他上台。我且先到戏房里伺候，看他走到的时节是个什么面容，就知道了。正是：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颜色便得知。（暂下） 〖前腔·换头〗（旦上）恶声一至生奇怨，肝肠裂尽皆成片，皆成片。对人提出死而无怨。 奴家昨日要寻短计，只因不曾别得谭郎，还要见他一面，二来要把满腔心事对众人暴白一番，所以换到今日。被我一夜不睡，把一场旧戏文改了新关目。先到戏房等候，待众人一来，就好搬演。只是一件，我在众人面前若露出一点愁容，要被人识破，要死也死不成了。须要举动如常，倒装出欢喜的模样，才是万全之策。正是：忠臣视死无难色，烈妇临危有笑容。 （生、外、末、丑齐上）财主都贪色，佳人只爱钱；千金才到手，恩爱总徒然。——刘大姐，闻得你有了人家，今日就要恭喜了。（旦笑介）正是，我学了一场戏，只得今日一本，明日就不能勾了。还仗列为扶持，大家用心做一做。 （众）尽我们的力量帮衬你就是。 （生背气介）怎么天地之间，竟有这样寡情的女子，有这样无耻的妇人，一些不烦恼也，就去不得了？还亏他有这张厚脸说出这样的话来。 〖大砑鼓〗我心儿火样煎，待与他同声交口吁屈呼冤，谁料他欢情溢出芙蓉面，更从檀口露真言，始信倡优难与作缘。 他或者心上烦恼，怕人看出破绽来，故意是这等，也不可知。远远望见那姓钱的来了，自古道，仇人相见分外眼明，且看他如何相待。 〖梨花儿〗（净鲜巾艳服摇摆上）拼却千金买丽娟，风流独让区区擅。万目同睁妒好缘。嗏！不愁乐事无人见。 （旦作笑容拱手介） （净指旦对生介）他如今比往常不同，是我的浑家了，你们都要立开些，不要挨挨挤挤，不像体面。 （生做气介） （旦）我今日戏完之后，就要到你家来了。我的意思，还要尽心竭力做几出好戏，别别众人的眼睛。你肯容我做么？ （净）正要如此，有什么不容？！ （旦）这等，有两件事要依我。 （净）莫说两件，就是十件，也要依你的！ （旦）你一件，不演全本，要做零出；第二件，不许点戏，要随我自做，才得尽其所长。 （净）原该如此。这等，你的意思要做那几出？ （旦）只有头一出要紧。那《荆钗记》上，有一出《抱石投江》是我簇新改造的，与旧不同，要开手就演，其余的戏，随意做几出罢了。 （净打恭介）领教就是，只求你早些上台。 （生背介）这等，看来竟安心乐意嫁他了。是我这瞎眼的不是，当初认错了人，如今悔不及了。任他去罢！ （旦）列位快敲锣鼓，好让我上台。 （众应，先下） （旦对生介）谭大哥，你不要忧愁，用心看我做戏。 （生怒介）我是瞎眼的人，看你不见。（虚下） （内敲锣鼓，旦上台介） （众扮看戏人，挨挤上） （净取交椅坐看，做得意状介） 〖梧叶儿〗（旦）遭挫折受禁持不由人不泪垂。无由洗恨无由远耻，事到临危，拼死在黄泉作冤鬼。 奴家钱玉莲是也，只因孙汝权那个贼子，暗施诡计套写休书，又遇着狼心的继母，把假事当作真情，逼奴改嫁。我想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焉有再事他人之理？千休万休不如死休，只得潜往江边，投水而死。此时已是黄昏，只索离了生门，去寻死路。我钱玉莲好命苦也。 〖五更转〗心痛苦，难分诉。（向生哭介）我那夫呵，一从往帝都，终朝望你偕夫妇，谁想今朝，拆散中途，我母亲信谗言将奴误，娘呵，你一心贪恋贪恋他家富，把纲常礼仪全不顾。 来此已是江边，喜得有石块在此，不免抱在怀中，跳下水去。（抱石欲跳介）且住，我既然拼了一死，也该把胸中不平之气，发泄一场。逼我改嫁的人，是天伦父母，不好伤触他，那套写休书的贼子，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为什么不骂他一顿出出气了好死？（指净介）待我把这江边的顽石，权当了他，指他一指，骂他一句。直骂到顽石点头的时节，我方才住口。（权放石介） 〖前腔〗真切齿，难容恕。（指净介）坏心的贼子，你是个不读诗书不通道理的人，不与你讲纲常礼仪。只劝你到江水旁边照一照面孔，看是何等的模样。要配我这绝世佳人，几曾见鸱鸮做了夫把娇鸾彩凤强为妇？（又指介）狼心的强盗，你只顾自己快乐，拆散别个的夫妻。譬如你的妻子被别人强娶了去，心下何如？劝你自发良心将胸比肚，为甚的骋淫荡恃骄奢将人误？（又指介）无耻的乌龟，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妇。你在明中夺人的妻子，焉知你的妻子，不在暗中被人夺去？别人的妻子不肯为你失节，情愿投江而死，只怕你的妻子没有这般烈性哩。劝你家回首回首把闺门顾，只怕你前去寻狼后边失兔！ （净点头介）骂得好、骂得好，这些关目都是从来没有的，果然改得妙！ （旦）既然顽石点头，我只得要住口了。如今抱了石头自寻去路罢。 （抱石回头对生介）我那夫呵，你妻子不忘昔日之言，一心要嫁你，今日不能如愿，只得投江而死，你须要自家保重，不必思念奴家了。（号啕痛哭介） （生亦哭介） 〖胡捣练〗（旦）伤风化、乱纲常，萱亲逼嫁富家郎，若把身名辱污了，不如一命丧长江。（急跳下台介）（潜下） （净急喊捞人，众哗噪介） （生立台前高呼喊）你们不消喧嚷，刘藐姑不是别人，是我谭楚玉的妻子，今日之死不是误伤，是他有心死节。这样急水之中，料想打捞不着，他既做了烈妇，我不得不做义夫了。 （向下招手介）我那妻呵，你慢些去，等我一等。 〖前腔〗维风化、救纲常。（指净介）害人都是这富家郎，他守节捐躯都为我，也拼一命丧长江。（急跳下台介）（潜下） （众惊喊介）钱万贯倚势夺亲，一连逼死两命，看戏的，大家动手，先打他一个臭死，然后拿去送官。 （净慌介）这个怎么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急走下） （一人高喊介）凶人走了，喜得本县三衙为稽查保甲，来在乡间，大家写了公呈，一齐去出首。 （众）说得有理，大家同去。 〖大砑鼓〗（合）鸣官代雪冤，把义夫节妇奇迹昭宣，戏文当做真情演。投江委实把躯捐。这本《荆钗》后来更传。 （齐下） [book_title]第十六出 神护 〖北点绛唇〗（外扮平浪侯，副净扮判官，引神从上）力镇波涛，地穷杳渺，威灵到。靖世功高，奏不尽的澄清效。 平浪雄威实副名，如山巨浪我能平。波涛只有人心险，神力难施见也惊。——小圣平浪侯晏公是也。分封水国，总理玄阴。代天司振荡之权，御世有澄清之效。万国九州之大，据吾法鉴衡来，止不过坳堂杯水。当不得那些蝼蚁苍生，既夸水远，又说堤长，分别出五湖四海。桑田沧海之翻，照俺神眼看去，总是这勺水微尘。止不住那些蜉蝣小子，翻做深陵，叠成高谷，变尽了万古千今。今日乃十月初三，是小圣的诞日。无论京师郡邑，不分城郭乡村，都有俺的庙宇，到了今日定要祭奠一番。要晓得庙宇虽多，神灵总是一位，到了祭奠的时节，少不得要乘风驭电，往各处去受享一回。叫判官，点齐神从，随掩巡幸去者。 （众应，摆队行介） 〖混江龙〗（外）云师清道，风姨电母助神镳。游遍了九洲八极，止限在此日今朝。非是俺到处歆香图口腹，沿途受纸敛钱刀。都只为虔诚所感，愿力相招。真情可享，实意须叨。又不是残盘剩席，带便相邀。慢神亵祀，跛倚相遭！他若是不敬呵，太牢虽设俺步慵挪，他若是虔诚呵，清香未炷俺车先到。请不来，灵符枉写，送不去，纸马空烧。 （内吹鼓角介） （副净）禀千岁：已到一处行宫了。 （外）暂停车马。 （净扮土地上）本庙土地参见。 （外）那边来的是些甚么人？口里吹的是甚么乐器？ （净）本处的乡风，但是祭奠神灵，都吹这件乐器，叫做“鼓角”。今日是千岁的诞辰，这些檀越特来上寿，已到门首了，请千岁登坛受享。 （外登坛介） （净下） （小生、老旦扮檀越，捧祭礼；末、丑扮道士，吹鼓角上） （末、丑每唱舞一回，小生、老旦即进酒一回） 〖赛神曲〗杀羔絮酒，的都的，多都的，赛神灵，的都的，多都的，多都的，都多都的。（一面吹，一面舞介）男妇儿童，的都的，多都的，总志诚，的都的，多都的，多都的，都多都的。（吹舞介）但愿神灵，的都的，多都的，施保佑，的都的，多都的，多都的，都多都的。家家快乐，的都的，多都的，享升平，的都的，多都的，多都的，都多都的！（吹舞介）杀羔絮酒谢神灵，男妇儿童总志诚。但愿神灵施保佑，家家快乐享升平！赛神已毕，祭礼请收。 （小生、老旦收祭礼，末、丑吹鼓角同下，外下，引众行介） 〖油葫芦〗土曲蛮音难尽晓，虽不似舞翩跹，声缥缈，办一片诚心奏出也类《箫韶》。但听他升平以外无奢祷，知不是将虾暗把神鱼钓。喜土俗，近黄虞；朴诚多，机变少。俺这里一般也有丰腴报，不因他恬澹减分毫。 （内敲锣击鼓，唱“哩罗来、罗哩来”介） （副净）禀千岁：又到一处行宫了。 （外）暂停车马。 （丑扮土地上）本庙土地参见。 （外）那些敲锣击鼓的是甚么人？口里唱的是甚么曲子？ （丑）本处的乡风，凡有灾难，在神前许了愿心，过后来还，就唱这些曲子，叫做“了茶筵”。如今趁千岁的诞日，都来还愿，已到门首了，请千岁登坛受享。 （外登坛介） （丑下，生，小旦扮还愿人，捧祭礼，净、末扮阴阳，敲锣鼓上；净、末每敲锣鼓一回，生、小旦即进酒一回） 〖茶筵曲〗有灵有感，哩罗来、罗哩来，是神祇，哩罗来、罗哩来、哩来罗来罗哩来。（敲锣鼓介）起死回生，哩罗来、罗哩来，不用医，哩罗来、罗哩来、哩来罗来罗哩来。（敲锣鼓介）但把药资，哩罗来、罗哩来，来了愿，哩罗来、罗哩来、哩来罗来罗哩来。不曾破费，哩罗来、罗哩来，甚东西，哩罗来、罗哩来、哩来罗来罗哩来。（敲锣鼓介）有灵有感是神祇，起死回生不用医。但把药资来了愿，不曾破费甚东西。茶筵礼毕，祭事请收。 （生、小旦收祭礼，净、末敲锣鼓，同下；外下，引众行介） 〖天下乐〗他那里费酒赔牲不任劳，转教俺难也么叨。直恁无功把禄邀。死和生总在天，便祈神也难尽保。愧杀俺学庸医讨谢包！ （内鸣锣喊介）知会地方：土豪逼死人命，大家出来报官。 （副净）禀千岁：又到一处行宫了。 （外）暂停车马。 （末扮土地上）本庙土地参见。 （外）那叫喊的是甚么人？逼死人命是真是假？你从直讲来。 （末）千岁听禀：刘旦冰霜作操，谭生义烈为肠；曾将片语订鸾凰，不肯朱陈再讲。财虏挥金逼娶，两人矢节当场；似真似假最难防，忽地身投巨浪。 （外）这等说来，是一对义夫节妇了。孤家乃正直之神，见此贤人遇难，岂有不救之理！分付神从，一齐驾雾腾云，随孤家赶上前去。 （众应行介） （生、旦暗上，搂抱卧地，下介） 〖哪吒令〗（外）驭飞龙，驾怒蛟，叱狂风，卷迅涛，历尽烟波穷浩淼。他若是浮的呵在水上捞，他若是沉的呵在底下掏，谅随波去不遥。便做道跳龙门的脚势儿忙，当不得步香尘的底样儿小。这双魂端的堪招。 （众见生、旦介）禀千岁：有两口尸骸抱在一处的，想必就是了。 （外）分付判官，快与我追魂取魄，救他醒来。一面传谕水兵，叫他火速前来，听吾号令。 （副净用旗帜招魂，向内传介）平浪侯有旨：传谕各部水兵，火速前来听令。 （众扮虾、螺、蟹、鳖四将上）虾体曲成精，gui头老不伸，螺轻犹带壳，蟹变尚横行。（见介）水兵听令。 （外指生、旦介）这两个男女是一对义夫节妇，投水死难的。孤家显个小小神通，将他那分拆不开的身子，变做一对比目鱼儿，浑在你们队伍之中，随波逐浪而去。到了严陵地方，有一位致仕的高人，隐在渔樵之内，将此鱼好生呵护，送入他鱼网之中，待他起网之后，即变原形。不但婚姻得遂，志愿能酬，连将来的富贵功名，都在那渔翁身上。小心奉令，不得有违。 （众）得令。 （生、旦暗下，一人扮比目鱼暗上，入队同行介） 〖金盏儿〗非是俺助佳祥，总把事儿包；只为他任纲常，肯把担儿挑。似这等后捐躯先赴难，寻得着，紧把尸来抱。可见他，心坚浑似铁，总死也不开交！ （副净）禀千岁：这一对男女已变做鱼形了。 （外指鱼介）比目鱼，比目鱼！你夫妻有幸得逢予；不向生前遭坎坷，焉能死后得欢娱。欲将分树成连理，先把双形并一躯。若使有情皆似汝，阿谁不愿丧沟渠。叫神从们，兴风鼓浪，待俺亲自送他一程。 （众）嗄！ （同行介） 〖寄生草〗说甚么鸳鸯侣，再休夸鸾凤交。怎似这珠联璧合的形相靠，合欢行乐的身相抱，又不是如鱼似水的虚名号。让从来第一对有情痴，享人间未睹的真欢乐！ 〖煞尾〗不熱返魂香，不用回生药。留得住双灵缥缈，非是俺越俎离樽强代庖，硬司婚权侵月老。试问这白茫茫谁的波涛，漫道是在封疆管的着？就使他陆地起风潮，睛眸飞雨瀑，也是俺玷官箴的平浪欠功劳。 （齐下） [book_title]第十七出 征利 〖赵皮鞋〗（丑扮衙官，小生、旦扮皂隶随上）我做县捕衙，三载清官只做得半万的家。堂尊比我更堪夸，卷尽地皮只消得年半把！ 自家非别，本县主簿是也。由吏员出身，做了六年巡检，才升到这堂堂县佐之职。到任三年，地方上的财主，不论大小都曾扰过。我的吏才可谓极妙的了，谁想新来一位堂尊，比我更强十倍。地方上有利的事，没有一件瞒得他。我们才要下手，不想那银子钱财，已到他靴桶里面了。如今城里的事，件件都是他自行，轮我们衙官不着。没奈何，只得借个题目，下乡走走。往年下乡，定要收几张呈子，弄些朱价用用，独有这次冷静，纸头也不见一条。 （对众介）你们做衙役的人，也该把放告牌挂在口上，往各处兜揽兜揽，弄得呈状来，也好把票子差你。 （众）呈状倒有，只怕被犯的势头大，老爷的衙门小，弄他银子不来。 （丑）是桩甚么事？你且讲一讲看。 （众）这边有个财主，叫做钱万贯，为强娶女旦的事，逼死两条人命。地方就要来出首了。 （丑）那姓钱的财主，就是陪我吃下马饭的么？ （众）正是。 （丑）这个狗头，我恨他不过。地方敛银子送我，他竟落了一半。正要寻事摆布他，不想有这个大题目！你们快去兜揽，不可等太爷知道，又弄到堂上去。 （众）老爷放心，太爷不在家，往省城见上司去了。 （丑）这等还好。虽然如此，也怕地方得了钱财，不来递状，毕竟要去兜揽。 （众）小的们就去。 〖四边静〗（丑）见他莫把威严吓，乡民易惊怕。骗得状词来，杀人有刀把。状题要大，虚词要架；只说要求申，又莫作真话。 （齐下） 〖赵皮鞋〗（小旦持状上）休把德性夸，有欲无情是惯家。要钱便把面来花，管甚么当年曾共榻！ 我刘绛仙的心性只爱银子，不顾恩情。女儿不肯嫁人，活活的逼死。虽然是我做娘的不该，也是钱万贯的晦气，顾不得甚么旧情，也要诈他一诈。前日卖女儿也是为银子，今日告情人也是为银子；他若还说我寡情，我就把古语二句念来作证，叫做：自家骨肉尚如此，何况区区陌路人。远远望见地方来了，不免等他同去。 〖前腔〗（外持状，同老旦上）仇敌遇怨家，狭路相逢果不差。一朝权在怎饶他，可记得当初说大话？ （小旦遇见介）列位也来了，莫非去首人命么？ （众）正是。 （小旦）这等，携带同行。 〖前腔〗（净带末，持箱急走上）只为一着差，要做《荆钗》听了他。两头人命一齐加，弄得这乡官不如百姓大！ 我钱万贯为着些些小事，惹出天大的祸来。闻得地方、苦主都去告状了，只得带了银子，赶上去留他。 （急走，赶着，一手扯小旦，一手扯外介）列位高亲贤表，快不要如此，是我老钱不是，不该为色伤人。如今一面请罪，一面送礼，只求免动纸笔。 （小生、旦暗上窥听介） （外背对老旦介）见了三衙，这银子就是他得，没得到我们了。不如拖绳放了罢。 （老旦）只怕苦主不肯。 （对小旦介）刘大娘，你的意思何如？ （小旦）列位就不首，我是决要告的。 （净）绛仙绛仙！你就不念旧情，也看一千两银子面上，不问你退也罢了，还要告起来？这大路头上，不是行财的去处，后面有个酒馆，请进去吃上三杯，然后讲话。（扯众同下） （小生）他们进去私和，这状子递不成了。 （旦）不妨，我们立在这边，他出来的时节，一把拿住，说他私和人命，锁去见了老爷。料想他状子也在身边，银子也在身边，有赃有据，用起刑来，不怕他不认！ （小生）有理有理！ 〖四边静〗（合）由他自去把钱撒，我拘拿自有法。获着证和赃，何须费详察。入官免罚，要分也二八；只是官府忒便宜，竟有一注好财发！ （净内云）列位先行，我要会钞，不得远送了。 （众）多谢。言语冲撞，莫怪莫怪！ （外、老旦、小旦同上） （小旦）这样处了，还是便宜他。 （外、老旦）银子是小事，被我们出了气来，也觉得快活。 （小生、旦暗立背后，用索锁住介）快活快活，须防天夺。得了不义之财，请你到衙门去出脱。 （众惊介）呀！这是甚么说话？ （小生、旦）你们私和人命，诈得好银子。老爷请你去讲话。 （众）我们并无此事，不要拿错了人。 （小生、旦带走介）错与不错，自有着落。奉了官法拿人，不敢私自解索。 （带到，喊介）犯人拿到了，老爷出来。 （丑上）呈状未来，犯人先到；见官不用拘拿，送礼自然识窍。 （小生先进，见丑附耳私语，丑大喜介）妙绝，妙绝！快些带进来。 （旦带见介） （丑）我老爷出巡下乡，单访民间私弊。你们这些狗男女，得了人的银子，竟把人命重情隐匿不报，是何道理？ （小旦）小妇人的女儿投水是实，原为母子之间有几句口过，所以自寻短计，并不曾有人逼他。 （外、老旦）小的是地方总甲，一向守法，并不曾私和人命。这话是那里来的？ （丑）这等说起来，是我老爷拿错了？ （对小旦介）我且问你，你有几个月身孕了？ （小旦）小妇人没有身孕。 （丑）既没有身孕，为何顶了这个大肚子？ （对外、老旦介）你们两个都是有臌胀病的么？ （外、老旦）小的没有臌胀病。 （丑）既然没有臌胀病，为甚么胸腹之间，都觉得有些饱闷？做我老爷不着，替你们医一医。叫皂隶，快替他们摩肚。 （众要摩肚，小旦、外、老旦不肯，丑怒介）唗！你这些狗男女，人也不识，见了我这样青天，还要弄鬼？莫说带在身上的赃，没得教你藏过；就是吃下肚的，也要用粪青灌下去，定要呕你的出来！叫左右，快搜！ （众搜出银状介）禀老爷：这妇人身边搜出状子一张，银子二百两；地方身边也搜出状子一张，每人银子五十两。 （丑）何如？我这三名访犯，拿得不错么？ （小生、旦）拿得不错，真个是青天！ 〖前腔〗（丑）真赃拿住休惊讶，这是神仙教来的法。任你巧遮瞒，我清官会详察。虽然觉发，不须惊怕；只要认原词，丢你去寻那！ （丑）如今没得赖了，可从直讲来。 （众）人命是真，小的们不敢胡赖。情愿把两张状子孝敬老爷，只求给赏原银，待小的们领去。 （丑）你们也忒煞欺心，不要你拿出来也勾得紧了，连追出的赃，还要领了去？这等，叫左右，把那妇人拶起来，男子夹起来，问他还有余赃藏在那里？ （众慌介）不领不领，一毫也不领。 （丑）这等，押出去讨保。一面拘拿被犯，说我连人连卷，立刻就要呈堂。 （标签，付众介）三注横财先到手，一场发积又开头。（取银先下） （外、老旦）东手夺来西手去，白替瘟官作马牛。（同下） （小生行介）我们费了许多心血，弄得这张票子，须要放出手段来，趁得一注大钱才好。 （旦）人命是真，不愁他不出。转弯抹角，来此已是。钱爷在家么？ （净上）失却威和势，蛟龙变作蛇。称呼去“老”字，依旧叫钱爷。——是那一个？ （小生）我们是捕衙的差人。老爷请你讲话。 （净）好放肆的声口，老爷不叫，竟“你”将起来。我钱老爷是“你”得的？ （旦）起先“你”不得，如今“你”得了。 （净）怎见得？ （小生）岂不闻皇亲犯法，与庶民同罪！ 〖前腔〗劝你从今莫说威风话，无人受伊吓！向戴井中天，虾蟆果然大。到如今呵，尊躯犯法，尊名减价；唤你做凶囚，“爷”字请高挂！ （出票介）请看。 （净看背介）怎么，难道处明白了，又去递状不成？我有道理。（转介）这桩事全要你们扶持。我有个借花献佛之法，只要你老爷肯做，有一千两银子现在那边，立刻就可以到手。 （旦）甚么法子？ （净）那告状的妇人，得我一皮箱银子，原是做财礼的，现在寓处，一毫也不曾动。女儿是他逼死，与我无干，只消一根火签，立刻就起出来。我一毫不领，都送与老爷。你们二位，各人二十两，我如今就送。 〖前腔〗千金美利登时发，何须用刑罚；只要免申堂，将来做酬答。就是上司知道也不妨，既非枉法，又非吓诈。我这赃主不招扳，那个说闲话！ （取银付介） （众）既然如此，就同你去回官，依计而行便是。（同行介） （净）好汉从来不吃亏，借花献佛讨便宜。 （小生）羊毛出在羊身上， （旦）但要烧汤泡肚皮。 （到介） （众）你立在外面，待我进去回官。（同下，即上）老爷知道了，如今标了朱臂，烦你同去起赃。 （净）正该如此。完事仍差生事手， （众）起赃还用报赃人。（同下） （丑笑上）做官莫愁小，做吏莫愁穷。只消三日运，便做富家翁。我为钱万贯这桩事情，不曾费一毫气力，三百两真纹弄上了手，也勾得紧了。谁想还有一千在那妇人的寓处，已曾差人去取。取到的时节，不怕不拿来入官。你说这场富贵从那里说起？ （众取银箱，带小旦上） （小旦）聘礼认做赃私，原告翻为被告。 （净）笑你反面无情，该受这般恶报。 （小旦跪见，净旁立，丑上立不坐介） （众）禀老爷：果然有一皮箱银子，原封不动，取来在这边。 （小旦）青天老爷：女儿虽不曾过门，活活的被他逼死，这注财礼原该是小妇人得的。 （丑）你的女儿偶然失脚掉下水去，与他何干？既没有女儿嫁他，如何受得聘礼？ （小旦）请问老爷：女儿是失脚，难道那个男子也是失脚不成？ （丑）他见你女儿下水，要想去捞救，立脚不稳，故此也溜将下去。与别人何干？ （净）好明白的父母官，真个是片言折狱！ （丑对净拱手介）老先生请回，快写领状，叫尊使来领去。恕不送了。 （净打恭介）多谢老父母！领状一张，少刻送进，上写着：谨具千金，奉申微敬。（先下） （小旦撞头叫屈，众赶出介） （小旦叹介）性命既失，钱财又无。早知今日，悔不当初。（下） （丑开箱看银喜介） （众跪介）恭喜老爷！ （丑）恭喜我甚么？ （众）恭喜老爷发财！这宗银子呵， 〖皂罗袍〗不比寻常朱价，若将来置产，有一世豪华。小的们呵，无功不敢擅争哗，但凭恩主全收纳！（丑笑介）这些狗才，说得好巧话。我不全纳，难道分些与你不成？我这生财妙手，从来会抓；岂仗你犬牙鹰爪，才能做家？不须占得求财卦。 说便这等说，也亏了你们。取些出来赏劳一赏劳。（取银介） （众背喜介）好了，每人一个元宝是稳有的。 （丑取一锭咬介） （众）老爷，看仔细牙齿。 （丑咬银边二块，各付介）每人一块飞边，有一钱多重，拿去买烟吃，准准要醉一、二百遭。 （众）忒重了，小的们受不起，缴还老爷。（还介） （丑）我这一次出手原重了些。只是难为你们，过意不去，故此破了常格。也罢，取下一块，拿一块赏你，使受者不致伤廉，与者也不致伤惠，这叫做君子爱人以德。 （众）无功不敢受禄，缴还老爷。（又还介） （丑）这等说，不好再强了。待我归入原封，取了进去。 （取箱欲下，末持公文急上）奉票提人犯，心忙脚似飞；若还迟一刻，违限又来催。三爷在里面么？ （丑）是那一个？ （末）我是大爷差来的，说本地方有一起人命，呈在三爷手里，叫连人连赃一齐解上堂去。 （众背喜介）阿弥陀佛！天报，天报。 （丑惊介）大爷到省下去了，他难道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 （末）老爷从省下回来，在这边经过，访得有这件事，所以来提。 （丑背气介）只当替狗夺食，白白的欢喜一场。（转介）这等，你先去回话，待我备了申文，连这一千两银子解来就是。 （末）不止一千，老爷分付说：还有两封，一封二百两，二封五十两，是当堂搜出来的。 （丑吐舌介）真可谓明见万里，智察秋毫。这等说起来，连那两块飞边，都隐漏不得的了。叫书办，快写申文，连赃银解上堂去。 （丑）只许堂官征利， （末）不容佐贰生财。 （小生）亏得不曾受赏， （旦）几乎吐出烟来。 [book_title]第十八出 回生 （末蓑笠，持罾负竹竿上）主人高隐仆清闲，自号神仙第二班。浑迹渔樵无上下，一同濯足看青山。自家非别，慕容老爷的渔童便是。今日这等晴天，忽然起起风浪来，竟像久雨初晴，春涨骤发的光景。或者在浑水里面，罾着几个大鱼，也不可知。 （向内介）家婆，暖起酒来，待我吃上几碗，好用力扳罾。 （内应介） （末理罾上竿介） 〖桃红菊〗坐渔矶把罾儿上竿，倩波涛赶鱼儿下滩。好待我截横流将他羁绊，截横流将他羁绊！今夜呵，肴共酒全凭这番。 （内）酒烫热了，快来吃了去。 （末下罾介，暂下） （内鸣金鼓，虾、螺、蟹、鳖各执旗帜，暗放比目鱼入罾，旋舞一回即下） （末上）捕鱼学会便贪酒，世上渔翁即醉翁。去了这一会，定有几个在里面了，待我扳将起来。 （做扳罾扳不动介）呀！为甚么这等沉重？家婆快来。 （丑）酒后兴儿正浓，闻呼不肯装聋；去到溪边作乐，画一幅山水春宫。你为何叫我，莫非酒兴发作么？ （末）不要多讲，快来帮我起罾。 （同起罾，见鱼喜介） （末）妙！妙！妙！罾着这个大鱼，竟有担把多重。和你抬他上岸，看是个甚么鱼？ （抬上岸，看介）原来是一对比目鱼。 （丑）嘻！两个并在一处，正好干那把戏，你看头儿同摇，尾儿同摆，在人面前卖弄风流。叫奴家看了，好不眼热也呵！ 〖惜奴娇〗眼热难堪，妒雌雄凹凸，巧合机关。我看他不得，偏要拆他开来。（做用力拆不开介）呀！难道你终朝相并，竟没有片刻孤单？（指鱼对末介）没用的王八，你看看样子！羞颜，谁似你合被同衾相河汉，还要避欢娱故意把身儿翻。（末）这一种鱼也是难得见面的，我和你把蓑衣盖了，去请老爷、夫人同出来看一看。（脱蓑盖介）（合）见面难，好把奇形遮护，莫令摧残！ （同下）内鸣金、擂鼓，虾、螺、蟹、鳖复执旗帜，引生、旦上，换去前鱼，仍用蓑衣盖好，旋舞一回即下） （小生、老旦、末、丑同上） （小生、老旦）在那里？ （末、丑）在这里。 （取去蓑衣见生、旦，大惊退介）呀！明明一对比目鱼，怎么变做两个尸首？又是一男一女搂在一处的，竟要吓死我也。 （小生、老旦）怎么有这等奇事？ 〖前腔换头〗（小生）惊看，毛悚心寒。甚奇冤难雪，现此波澜？这一对男女，毕竟是夫妻两个，被人谋害死的。（对生、旦介）男子、妇人，你若果有冤情，露些意思出来，待我替你伸理。把蒙恩情节，须教露向朱颜。（生、旦翻身叹气，众惊介）呀！活转来了。（老旦）身翻，共气同声相悲叹，眼见得命重苏，精灵返！（合前) （老旦）快取热汤来，灌他一灌。 （末灌生，丑灌旦介）好了好了！眼睛都开了。 （生、旦）呀！你们是甚么人？这是甚么所在？我两个跳在水里，为甚么又到岸上来？ 〖黑蟆序〗（生、旦）已葬潺湲，倩谁人捞救，得离狂澜？（小生）你们两口是何等之人，为甚么死在一处？立起来慢慢的讲。（生、旦起介）我们两口都是做戏的人。为良缘不偶，共罹忧患。逢奸，慈亲把势扳，因财破面颜。（合）没遮拦，拚一个完名全节，两命俱删！ （小生）这等说起来，是一对义夫节妇了。可敬！可敬！ 〖前腔换头〗堪赞，义胆贞肝。肯双双赴死，绝少留绊！（老旦对旦介）你们两个既然先后赴水，就该死在两处，为甚么两副尊躯合而为一？这也罢了，方才罾起的时节，分明是两个大鱼；起罾半晌，忽然变做人形，难道你夫妻两口，是有神仙法术的么？好生见教，不得隐瞒。授藏身妙术，休隐奇幻。惊翻，若不是神仙第一班，怎能勾捐躯命不残？（合前） （旦）这些原故，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我死的时节，未必等得着他；他死的时节，也未必寻得着我。不知为甚么原故，忽然抱在一处？又不知为甚么原故，竟像这两个身子，原在水中养大的一般，悠悠洋洋，绝无沉溺之苦，不知几时入罾，几时上岸？到了此时，竟像大梦初醒，连投水的光景，都在依稀恍惚之间，竟不像我们的实事了。 （小生）一定有神灵呵护，才得如此。但不知甚么神灵来得这般显赫？ （生点头介）是了，是了，我们演的是晏公寿戏。晏公称为平浪侯，单管水中之事，这番显应，一定是他无疑了。我们两口须要望空拜谢。 〖锦衣香〗（生、旦）入死关，登生岸；仗法坛，施奇幻。慢道把孤魂救得成双，补亏完绽。就使我鱼形不变住波澜，常为比目，也胜入仙班！二位请上，待愚夫妇拜谢活命之恩！（同拜介）救人离苦难，这恩情高似丘山。念区区非是无情汉，敬镂心版；千金报德，岂同酬饭！ （小生）这番功劳倒与老夫无涉，是小价夫妻罾着的。 （生、旦）这等也要拜谢。 （末）不敢当，止领一揖罢了。 （生、末同揖，丑、旦同万福介） （小生）取我们的衣服，与他二位换了。一面煮鱼、沽酒，又当压惊，又当贺喜。快去办来！ （末、丑应介） （生）活命之恩，尚且感激不尽，怎么又好取扰？ （小生）说那里话。这等，你夫妇两口曾完配了么？ （生）虽有此心，还不曾完配。 （小生）既然如此，待我拣个好日，就在此处替你二位完姻。若还不怪简亵，权住几时，再寻去路便了。 （生）多谢！ 〖浆水令〗（小生）愧家风饮瓢食音似箪。（老旦）笑村容风姿雪鬟。（小生）既无肴核可加餐，（老旦）又无粉黛，可伴红颜！（合）休讥诮，莫厌烦，礼数不周容疏懒。消长日，消长日，同伊看山；陪清话，陪清话，为尔停竿！ 〖尾声〗（生、旦）双魂不料能重返，追想处令人惊汗！（小生、老旦）羡只羡那巧神灵善作波澜。 [book_title]第十九出 村卺 〖缕缕金〗（外扮樵叟，携薪上）丢樵担，贺婚姻。份资无别样，半挑薪。勾暖交杯酒，看谐秦晋。借题好去扰东君，知他决不吝，知他决不吝！ 〖前腔〗（净扮老农，携酒上）抛犁把，贺婚姻。份资无别样，酒三斤。勾饮新郎醉，看谐秦晋。借题好去扰东君，知他决不吝，知他决不吝！ 〖前腔〗（副净扮老圃，携菜上）停浇灌，贺婚姻。份资无别样，一筐芹。勾下新人酒，看谐秦晋。借题好去扰东君，知他决不吝，知他决不吝！ （外）自家深山里面，一个樵叟的便是。 （净）自家深山里面，一个老农的便是。 （副净）自家深山里面，一个老圃的便是。 （外）我们三个，与新到的莫渔翁结为山村四友，最相契厚。闻得他备了花烛，替谭生夫妇成亲。我们各带份资前来贺喜，借此为名好博一场大醉。来此已是，莫大哥在家么？ （内）来了。 〖前腔〗（小生上）停竿饵，助婚姻。盘餐皆水族，少山珍。劝得新郎醉，好谐秦晋。邀朋来作半东君，知他决不吝，知他决不吝！ （见介）呀！正要奉邀，三位来得恰好。 （众）闻得你罾起两个大鱼，忽然变做一对男女。今日赔了花烛，替他成亲，可是真的么？ （小生）真的。 （外）小弟是砍柴的人，没有别样贺礼，松柴一束，权当份资，请收了。 （净）小弟是种田的人，没有别样贺礼，薄酒一壶，是家田糯米做的，权当份资，请收了。 （副净）小弟是灌园的人，没有别样贺礼，芹菜一束，是自家种出来的，正合着野人献芹之意，请收了。 （小生）小弟做主人，怎么好扰列位？既然如此，只得收下了。 （众）成亲的事都完备了么？ （小生）草草备下了。只是这山村之中没有吹手，也没有傧相，觉得冷静些。 （众）成亲是大事，定要热闹些才好。也罢，我们有赛社的锣鼓，大家敲将起来，也当得吹手过。只是这个傧相倒没人替得，却怎么处？ 〖前腔〗（丑扮牧童，吹笛上）吹短笛，贺婚姻。份资无别样，口和唇。引得新人笑，好谐秦晋。借题走去嚼东君，知他决不吝，知他决不吝！ 自家是深山里面，一个牧童的便是。闻得莫渔翁家里，有一对夫妇成亲。那些砍柴的、种田的、灌园的，都借贺喜为名，走去骗酒吃了。我虽然年纪幼小，也是同村合社的人，不免闯将进去，只说贺喜，难道好赶我出来不成？来此已是，不免径入。 （进介）莫老伯，闻得你家做好事，特来贺喜！ （见众介）列位来赴席，也不通知一声，难道今日的酒，只该是你们吃的？ （众）我且问你，你既来贺喜，就该出个份资。我们虽没有银子，也有出柴的，也有出酒的，也有出菜的，请问你出那一件？ （丑）我出的东西，还比你们强些。只不曾写得礼帖，待我亲口念来。（指口介）谨具寿口一张，奉申贺敬。晚生牧童顿首拜。 （众）那张臭口要他何用？难道别人出了东西，你出一张口，走来嚼作不成？ （丑）岂有无功食禄之理，自有用着他的所在。这深山里面，料想没有吹手，待我把牛背上的笛子吹将起来，权当做亲的鼓乐。这件贺礼，难道不比你们强些？ （众）笛子我们也会吹，有甚么难处？今日成亲，只少一个傧相，你做得来么？ （丑）这有何难，我是学过戏的，唱班赞礼之事，是我花面的本等。就做就做！ （众）这等还好，快请新郎出来。 〖菊花新〗（生上）已从水底续离魂，又向山中缔好姻。贺客也纷纷，愁重费主人佳酝！ （小生）谭先生，这几位敝友，是我同村合社的人，闻得你今日成亲，都带了份资前来贺喜。请过来相见。 （生、众见介） （众）牧童赞礼，快请新人拜堂。 （小生）时辰尚早，我备有两席薄筵：一席是待新人的，一席是待新郎的。待新人的在里面，是房下奉陪；待新郎的在外面，烦列位奉陪。等酒完之后，然后送入洞房。 （众）也说得是。 （末取酒上，小生送席介）) 〖古轮台〗（合）贺良姻，渔樵农圃献殷勤，牧童也附催妆份。饭炊蕨粉，鱼煮江莼，仅免良宵饥馑。辜负了玉软香温，花娇柳嫩，却将草榻代芳裀。今宵合卺，料玉人难展眉颦。只凭着山光染黛，涛声漱齿，松花点鬓，那得个金屋在荒村？将愚悃，只有这朝风暮月当饔飧！ （众）时辰已到，请完了好事罢。（同起介） （外）谭先生，我们这边有个俗例，但是男女做亲，众人送入洞房，都要耍笑一场，俗名叫做“吵喜”。少刻罗唣起来，你却不要见怪。 （生）不敢。 （小生）不须别样耍笑，大家帮助新郎，劝新人吃几杯酒，带些醉意成亲，才觉得有趣。 （生笑介）这等说，不是俗例，竟是一桩雅事了。 （众）牧童赞礼，快请新人出来！ （众敲锣鼓，吹笛介） （丑照常赞礼，旦上，同生拜堂介） （丑携灯送入洞房，众同行介） 〖前腔换头〗欢欣，不比往日成亲。羡一对节妇贞夫，回天移运，动鬼惊神，把沧海几乎挠混。天与多情，荡愁涤闷，知伊非是泛常人。荣华有准，未上天先长龙鳞；鱼形已脱，鳌头将占，龙门斯近，指日际风云。真仙品，野人何幸得相亲。 （众）新人见礼。（同揖介）好新人！好新人！果然标致，真个齐整，怪不得有人看相他。我们大家敬酒！这山村里面的规矩，不比城市之中，都要老老实实吃个烂醉，才好做亲。叫牧童，你是个孩子，比我们不同，斟了合卺杯，走过去劝酒。 （丑送酒，生饮，旦不饮介） （外背介）他不肯吃酒，怎么处？也罢，大家动起粗来，拿住新郎打喜，打到疼痛的时节，他心上舍不得，自然会吃了。 （众）有理有理！（转介）新人不吃酒，都是新郎教导他，其实可恶！我们各打二十拳，当了交杯酒罢。 （外）从我打起。（擎拳介） 〖不是路〗野性难驯，樵子的毛拳赛斧斤。（扯生打介）（生喊介）打不起，打不起，娘子吃了罢！（旦饮介）（净高叫介）如今轮着我了。把军威奋，管教你未逢辣手便消魂！（打介）（生）疼得紧，疼得紧！娘子吃了罢！（旦饮介）（副净）你们都用拳头，区区变一个文法，只用巴掌。（伸掌介）把掌儿伸，你不要看轻了我的巴掌，全挥有五瓣梅花印。（收二指介）就是半用也三条竹叶纹！（生惊介）这样大巴掌如何经得起？娘子快吃了罢！（旦饮介）（丑）如今该是学生了。你们大人都奉小杯，我这个小人偏要奉个大杯！（众）你有这样的本事？（丑）口说无凭，做出便见。快斟酒来！（斟大杯劝介）（旦不饮介）（丑）哦！你欺负我是孩子么？老实对你说，手便打人不过，这副牙齿还咬得人过。我也不咬别处，只把他要紧的东西咬上一口，叫你夫妻两个，今晚成不得亲。（砺齿介）我砺牙根，只须咬断筋三寸，管教你无头可奔，无头可奔！ （生）这个如何使得？快不要如此。 （旦慌饮介） （众大笑介） （旦作羞容，避下） （众）吵得勾了，天上人间方便第一，大家散了罢。 （小生对生介）谭兄，你们在戏台上面终日做亲，都是些陈规旧套，不曾有这个法子：渔、樵、农，圃送亲，牧童赞礼。虽然村俗些，却有一种别趣，难道不叫做“耳目一新”？ （生）不但极新，又且极雅。晚生何修而得此，感谢不尽！ 〖余文〗（合）文章变，耳目新，要窃附雅人高韵。怕的是剿袭从来旧套文！ [book_title]第二十出 窃发 〖步蟾宫〗（副净引众上）行兵自愧无长算，轻失去貔貅一半。仗谋臣、设尽计多般，要把前羞尽浣。 俺山大王前次出兵，只为单尚勇力，不用机谋，被他伏下火攻，烧坏我许多猛兽。只得逃入深山藏锋敛锐，休息了半年，才觉得精还力复。如今得了一位军师，计较如神，不亚陈平、诸葛，用他行兵，料无不胜之理。更有一桩喜事，闻得那慕容兵道，已经弃职归山。除却此人，谁是孤家的敌手？叫左右，快请军师出来。 （众应，传介） 〖前腔头〗（净上）甲兵十万胸中贯，天付与人间酿乱！ （见介）大王，今乃黄道吉日，正好起兵。 （副净）请你出来，正是为此。叫左右，快传猛虎到来，待孤家骑了，就好起兵前去。 （众引虎上，副净骑介） （净上马，同行介） 〖番竹马〗（合）炮声雷轰天半，军令一申，万口同欢。猛虎助奇威，听军前驱使，不劳呼唤摆。队行，百里如鱼贯。凭高视，类长垣，这军容果是奇观！劝守土官人，早些来纳款，保头颅、依旧好加冠。您若把性命来拚，还你个泰山压卵，刀下处莫讶辛酸！ （齐下） [book_title]第二十一出 赠行 〖风马儿前〗（小生上）已助才人缔好缘，筹去路，尚茫然。 我莫渔翁救起谭生夫妇，又替他完了婚姻，这桩好事，也是做得周到的了。只是一件，山中虽好，不是久住之乡，还要替他想个去路。我看此人姿态秀美，气度轩昂，料不是个寻常人物。昨日在几案之上，又见他几首新诗，竟是一个大文人、真学者；若教他去求功名，取青紫易如拾芥。待他出来不免相劝一番，再备些盘缠，送他前去便了。 〖风马儿后〗（生上）遇恩人起死联姻眷。终朝坐食，费尽杖头钱。 （见介） （小生）谭兄，你既是读书之人，还该以功名为念。自古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乘此妙年，正该出去应举，为甚么蹉跎岁月，不顾前程？难道把戏场上那顶乌纱，就结果了生平的志愿不成？ （生）恩人听启： 〖集贤宾〗我悬梁刺股年复年，把铜雀磨穿。也知道云路鹏程非甚远，我略扶摇便上青天。把修翎暂卷，要等待图南风便；非自贬，只为旅囊羞腼。 （小生）想是没有盘缠么？这等不难，老夫虽是捕鱼的人，倒还有些进益。除沽酒易粟之外，每日定有几个余钱。兄若肯回去应试，这些资斧都出在老夫身上。 （生）若得如此，感恩不尽。此去若有寸进，不但以金帛相酬，连那荣华富贵，还要与恩人共享。 （小生）那倒不劳。 〖前腔〗我饥餐渴饮还醉眠，又何用余钱。羞向蓬门藏细软，助伊家鹤背腰缠。劝王孙自勉，念野老甘心贫贱；无别愿，尊报但求恩免！ 叫丫鬟，请谭大娘同娘子出来。 （内应介） 〖风马儿〗（旦上）喜伴瑶池女谪仙，愁别去，故流连。（老旦）话投机不觉精神倦，恐妨燕尔，夜夜劝归眠。 （小生对老旦介）娘子，今乃大比之年，谭官人要回去赴考，我和你不便久留。把我备下的路费快取出来，再备一壶薄酒，好送他二位起身。 （老旦取银，小生送介） （丑取酒上，小生送生，老旦送旦介） 〖琥珀猫儿坠〗（小生、老旦）留伊非计，不若送伊旋。此去荣华不待言，但逢得意早收鞭。离膻，人世荣华，最忌缠绵。 （小生）叫渔童，挑了行李，送谭官人一程。 （末应，挑行李上） （生、旦）二位恩人请上，待愚夫妇拜辞。 （四人同拜介） 〖前腔〗（生、旦）感恩图报，顶踵誓齐捐。尽道苏章有二天，如今才信古人言。周全，此后余生，不叫天年！ 〖尾声〗（小生对生介）你把才猷早向明廷献。（老旦对旦介）休把嫦娥误少年。（生、旦）少不得要争气成名报二天。 （小生）知君鳞甲已生全， （老旦）从此双鱼不在渊。 （生）化作神龙犹比目， （旦）不教独自上青天。 [book_title]第二十二出 谲计 〖半剪梅〗（副净、净引众上）（副净）奇兵忽至类天兵。（净）智比陈平，巧过陈平。 （副净）咱们出山以来，攻破许多城池，杀伤无数官吏。只是人马不多，立脚不住，还不好据守地方。权且流来流去，一来搜刮些金宝，以助军需；二来搅乱他的军心，使彼此不能相顾。只是一件，闻得朝廷知俺出山，要起那慕容兵道复任。万一此人到了，你用些甚么机谋与他对敌？ （净）不妨，不妨！助大王取天下者，就是此人。包管数日之内，有个慕容兵道，领了他的人马，到阵上来投降就是。 〖皂罗袍〗不用操戈助胜，用奇谋破敌，坐看功成。（副净）我闻得慕容兵首，是个忠心赤胆的人，未必就肯投降，你不要被他骗了。（净）饮贪泉能使浊淆清，咱自会广奇方立变忠成佞！（副净）想是此人与你有旧么？（净）伊南我北，何曾识荆。（副净）就不曾会面，也有书札往来的了。（净）他慎交择友，难通姓名。（副净）这等说起来，竟是绝不相干的了。这样险事，如何做得？（净）十拿九稳非侥幸。 老实讲了罢，是一条奇计。那慕容兵道只因不肯做官，隐到山中去了。如今朝廷要他，现着地方官吏到处寻访。被臣用了一计，寻得个面貌相似的人，许他千金聘礼，早晚一到，就着他隐在山中，好等人去物色。他出山之后，少不得就要领兵，到了阵上，自然反戈而战。这一省的大小官儿，都知道他有些见识，闻得他降了，自然个个投诚，人人纳款。咱们的大事，就可以传檄而定了。这个奇计，难道不胜似陈平、强似诸葛亮么？ （副净大笑介）妙计，妙计！ 〖前腔〗智巧果然难并，竟扫空诸葛，抹杀陈平。借他威力仗他名，一呼能使千人应。坚城劲敌，不须自征；铙歌凯唱，只消坐听！一人有智全军胜。 ——是便是了，咱还愁着一件。 （净）那一件？ （副净）天下的人，面貌相似的虽有，若还细认起来，毕竟有些分别。万一被那地方官吏识认出来，却怎么处？ （净笑介）那些地方官儿，被咱们搅扰不过，巴不得弄个替死的出来。莫说认不出，就使认出了，也要装聋做哑，借重他出去当灾。那里还肯说个不是？ （副净）讲得有理。等他一到，咱们就去攻城，使那些地方官儿手忙脚乱，才好推他出来。 （净）正该如此。 奇谋画定始长征，不比前番学弄兵。 世上英雄今绝响，何愁孺子不成名。 [book_title]第二十三出 伪隐 （丑扮假渔翁，左手持钓竿，右手提包裹，内放纱帽、圆领上）权将箬笠代红巾，窜入溪边把钓纶。世上难逢真隐士，不妨山贼冒山人。自家非别，山大王的细作，差来假扮渔翁的便是。只为慕容兵道弃职归山，朝廷定要起他复任；那些地方官儿各处搜寻，再也寻他不着。山大王有个谋臣，就设下一条奇计，见区区的面貌与他相似，许我千金聘礼，聘出来假扮渔翁，好待人来物色。若还请出山去，少不得用我行兵，就好于中取事。我如今穿了簑衣，戴了箬笠，做出些儒者气象，俨然是个避世的高人；又把纱帽、圆领带在身旁，使人见了，好疑我是个仕宦。远远望见有人来了，不免垂起钓来。 （趺坐，垂纶介） 〖三棒鼓〗要人识姓假埋名，这是隐士的真传也，叫做：藏形露影。渔歌卖声，羊裘炫形。你若要访客星，只消车马相迎也，我这里乌纱现成，蓝袍现成。 （外、净扮差役上） （外）近日新闻多得极，只消一件也勾奇特。上司衙门走了官，倒教属吏差人缉。我们汀州府县的差人，缉访慕容兵道的便是。近日奉了圣旨，无论大小官员，都要差人物色他。昨日闻得人说，这深山里面新到一个渔翁，好像他的模样，故此寻来查问踪迹。前面有个垂钓的人，想必就是，大家走去看来。 （近身，偷看介）这个模样俨然是他。我和你走去磕头，看他受不受，就知道了。 （见介）老爷在上，府县衙役叩头。 （丑坐不动介）我是个渔翁，并没有官职，你们不消行礼，起去罢。 （外、净背介）端然不动，口气也像做官的，一发是他无疑了。再去搜一搜，看那包袱里面，是些甚么东西？ （取袱，解看介）呀！纱帽、圆领都在这里，还说不是老爷！ （丑假做慌介）被他看出来了，这怎么处？ （外）小的们奉了官差，敦请老爷复任，那一处不寻到，谁想隐在这里。如今没得说，快请更衣，好到衙门去上任。 （丑）做你们不着，去回一回，让我做个闲人罢。 （外、净不理，代换衣冠，向内叫介）地方在那里？快取一乘山轿，拨几名人夫来，送老爷去上任。 （内）人夫便有，只是深山里面取不出轿子，只有软座肩舆，恐怕老爷坐不惯。 （外）怎么叫做软座肩舆？ （内）用一根枯藤当了轿子，把人络在里面，抬了飞走，这叫做“软座肩舆”。 （外）就是这等，快取来。 （二人持长索上） （丑）这等的轿子，叫我怎么样坐？也罢，肩舆虽恶人情好，权当儿童竹马骑。 （众络抬介） 〖倒拖船〗枯藤虽软骑来硬，骑来硬；刚刚擦着风流柄，风流柄，几乎断送夫人命。休罗唣，且消停。（众抬，急走介）（丑）教消停，愈纵横，笑儿童竹马太多情。 （到介） （外、净）老爷请进衙门。小的们去报本官，好等他来参谒。（下） （末、副净扮属官急上，参见介） （丑）本道极怕做官，故此在山中隐避，为甚么缘故，定要请我出来？ （众）圣上因地方多事，定要借重老大人，不干卑职之事。 （内鸣金、擂鼓，呐喊介） （一人急上）不好了！禀老爷：山贼围城。 （众慌介） （丑）有本道在此，你们不消惊怕。 〖锦上花〗贼到不须惊，贼到不须惊，保障屏藩，有我担承。奋前威，奋前威，杀他一个干干净！ ——待本道前去冲锋，你们带领人马，在后面接应就是。 （众打躬介）是。 （丑）就此出兵。 （各上马行介） 〖前腔〗（合）才到便行兵，才到便行兵，不用谘谋，方见才能。好担当，好担当，怪不得人人敬！ （副净引众上，围杀介） （丑假输介） （副净引众暂下） （丑）他的势头果然来得利害，料想敌不过，不如降了罢。 （向内介）你们这些官吏，随我投降就罢；若不投降，我调转马来，杀你一个罄尽。 （内）老大人尚且降了，卑职们怎敢对敌，也愿投降。 （副净引众复上，倒住介） （丑）不消杀得，下官情愿投降。 （副净）这等，分开人马，待他出来相见。 （见介） （副净）多亏了你。我从今以后，权把你待为上宾，一向掳来的财帛，都托你收管；待成功之后，还有极大的官儿赏赐。 （丑）谢恩！ （副净）暂且回营。 （行介） 〖前腔〗马到便成功，马到便成功，妙算神机，异勇奇能。会将来，会将来，佐真主承天命。 （丑）堪笑庸人少智谋，机关设定便来投。 （副净）是便是了，只愁谤语闻山谷，惹出当年硬对头。 [book_title]第二十四出 荣发 〖西地锦〗(旦带副净上）夫婿看花得意，教人顿展愁眉。泥金虽到人犹滞，梦魂夜夜先归。 奴家刘藐姑，自与谭郎回到故里，正好遇着秋试之期，且喜乡、会两场俱已报捷，只是未曾补官，还在京师候选。这几日求签问卜，都说他补了外缺，眼下就回，想必也好到了。 〖前腔〗（生冠带，引众鼓吹上）当日蓝袍挂体，只图片刻舒眉。如今才演终身戏，开场便是荣归！ （旦）呀！相公回来了。一旦身荣，万金之喜，待奴家拜贺。 （生）下官也要拜谢，与夫人一同见礼。 （同拜介） （生）飘泊当年运未通，多蒙俊眼识英雄。 （旦）风尘得伴青云侣，自幸红颜命不穷。——梅香，看酒来。 （副净送酒介） 〖画眉序〗（旦）把酒庆雄飞，不枉当年苦相依。笑一场生旦，两世夫妻。你为我名节都捐，我为你形骸甘弃。到头喜得身荣显，看来落得情痴！ ——请问相公，不知你授何官职，选在甚么地方？何日起程，可与奴家同去？ （生）叨授司李，选在汀州，明日就要起程。我和你死在水中，尚且不肯相离，定要搂抱在一处，岂有上任为官，不带你同行之理！ 〖前腔〗何处不相依，比目形骸系天畀。怪同眠同食，寸步难离。处贫贱尚怕孤眠，享富贵宁甘独睡？你明知故把微词餂，笑佳人枉自多疑！ （旦）我不为别样，要等上任的时节，同你去谢一谢恩人，不知可是顺路？ （生）下官正有此意，就使不是顺路，也要迂道而行。 〖神仗儿〗（生）扬眉吐气，扬眉吐气！都亏了神人做美，才逢此际。报恩诚难自己，遥赍牲帛，远持筐篚，酬济困，谢扶危，酬济困，谢扶危！ 我和你这段姻缘，是为做戏而起。以戏始之，还该以戏终之。此番去祭晏公，也该做一本神戏。只怕乡村地面，叫不出子弟来，却怎么处？ （旦）这十月初三，又是晏公的诞日，此时已是九月，路途遥远，只怕赶不及了。且到那边，再作区处。或者晏公有灵，留住了戏子，等我们去还愿，也不可知。 （生）那有此事？ 〖滴溜子〗（旦）神明的，神明的，持持到底。成佳话，成佳话，有头有尾。暗中将人拘系。早些赐顺风，收逆水，好使我赴滕王，仙舟似飞。 （生）少不得差人去打前站，叫他先到那边，料理还愿之事。再写一封喜书，寄与莫渔翁，使他预先知道也好。 （旦）极说得是。 〖尾声〗（生）今宵且入鸳鸯被，自古道新娶的欢娱让远归。（旦）况又是大大的登科怎教人不畅美？ [book_title]第二十五出 假神 〖菊花新〗（小生上）昼眠三觉未斜阳，始信山中日月长。（老旦上）追想旧时忙，人未寝早闻鸡唱。 （小生）娘子，我和你别了谭生夫妇，已是一年，闻得乡、会两场都已放榜过了，不知中与不中，好生记念着他。 （老旦）借本《题名录》查一查，就知道了。 （小生）自古道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住在这万山之中，历日也无从见面，那里去借《题名录》来？ （老旦）也说得是。他若得中，自有书信寄来，我和你静听便了。 〖不是路〗（外扮家人上）烟水苍茫，所谓伊人在那方。自家非别，谭老爷的前站便是。老爷有书一封，送与姓莫的渔父。一路寻来，此间已是，里面有人么？（小生）开门望，谁人到此课农桑？（外）在下是谭爷的管家，差来下书的。此位就是莫太公么？（小生）正是。（外）这等请上，待小人见礼。（欲拜，小生扶起介）（小生）莫谦光，我从来未见伛偻样，你一跪能教四体忙。请问是那个谭爷？（外）是去年被难到此，蒙你相救的人。如今得中高科，选了汀州司李，不日从此经过，要来拜谢恩人，叫我先来下书的。（付书介）（小生）原来如此，请里面坐下，有便饭相留。（外）前途有事，不敢羁留，告别了。求尊谅，公差紧急难违抗，敬辞尊饷，敬辞尊饷。 （下） （小生进介）娘子，谭生的功名已到手了。赴任汀州，从此经过，先着人来下书，他随后就到。 （老旦）原来如此，不枉我们捞救一番。可喜，可喜！且住，他既然选在汀州，就是我们的旧治了。你有心做个好人，索性该扶持到底，把那边的土俗民情、衙门利弊对他细说一番，等他依模照样，也做一任好官，岂不是桩美事！ （小生摇头介）使不得。 〖解三酲〗过来人满怀忠谠，待将来传授伊行；怕无端惹起青云障，效当年冯妇行藏。我恨不得开山凿断终南径，借斧芟残召伯棠！销民望，又岂肯挑开利锁，逗起名缰！ （老旦）你怕露出行藏，被他知道，要劝你出山么？也虑得是。只是一件，他的才能虽好，毕竟是个新进书生。况且山中的盗贼，又不曾剿除得尽，万一到了地方，有些举动起来，不但他功名不保，还有性命之忧。据我看来，还该教导他一番才好。 （小生）娘子也说得是。 〖前腔〗（老旦）为己虽当存远志，我道你善世还须有妙方。几曾见造浮屠六级便收场，完盛事有何妨？若教他无端马革将尸裹，倒不如早向蛟龙腹内藏！还思想，休使这前功尽弃，坐看他两败俱伤。 （小生）我有个妙计在此，又把好话教了他，又不露我做官的形踪。（笑介）是便是了，只觉得太巧了些。 （老旦）甚么妙计？ （小生）他当初入水不死，全亏晏公的神力。我的意思就要把神道设教起来。趁他未到之先，待我把治民剿贼之法，造做一本册子，加上一道封皮，上面写着“平浪候封”四个字。等他走到，悄悄塞在行李之中；他到中途，忽然检着，只说晏公又显神通，要扶持他建功立业，自然敬信无疑了。我原说一字不识，他决不疑到我身上来。你道这个计策巧也不巧？ （老旦大笑介）妙绝！妙绝！既然如此，你可就造起册来。 （小生写介） 〖罗袍歌〗 〖皂罗袍〗备写并州情状，这须知妙册，不比寻常。把神灵职守佐伊行，管教陆地无波浪。危邦一入，能成治邦；残疆一变，能成化疆。自古道：有治人，无治法。写便这等写了，还有一句要叮咛他：到那临机应变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