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海燕的歌 [book_author]王亚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诗集,完结 [book_length]10234 [book_dec]现代新诗集。王亚平著。上海联合出版社1936年10月初版。收新诗27首。前有王统照的序言,后有作者的跋语。这是诗人继《都市的冬》之后的第二本诗集。王统照对这本诗集的评价很实在:“他不逃避现实也不强作无病的呻吟,勤勤恳恳去歌唱出人世的苦辛,尤多以北方的乡村生活作背景。”诗篇反映了苦难的时代,灾荒的岁月:“大道上奔涌着饥饿的群”(《农村的夏天》),“农民咆哮着饥馑”(《虹》);他们离乡背井,组成流民大军,流向城市,也流向死亡。但“隆冬的寒柯里孕育着新生”(《生命》),诗歌礼赞坚定的信心,憧憬光明。比起《都市的冬》来,诗的手法有了变化,对于时代精神的认识也更加明晰,他“不居心夸张,不油腔滑调,不过于装点,朴厚而有热诚,‘诗如其人’”(王统照《序》)。 [book_img]Z_20561.jpg [book_title]序 王统照 作序本来是难事,而为别人的集子写序更感到无从下笔。因为文字好坏自知最深,一个忠于写作的人如果他不是专为了显名,谋利,我想他一定对于自己已成的作品常常不满意。这倒不纯由于对于自己过分的谦虚,而是由于自我批评易趋严格,而且自己的明镜方能清切地照得见自己认识的面影,比起用什么什么方法作分析评论的批评家来明白得多,也实在得多。 所以任何作品假定必须有序还是自道甘苦为佳,他人所见无论是夸赞与挑剔,往往是“隔靴搔痒”。(自然有能真搔到痒处的,可惜世间的批评家不尽有那么适合的手指。) 但为什么许多诗文集中有找作者的师友写序或题跋的?这种动机我们殊不可一概武断是专为揄扬,绍介,以增声华,(固然大多数的序跋不出此例)也有因对自己的写作缺乏自信力,希望相熟的他人评定,这是虚心,是不自满,正在夸大的另一方面。但只就这好的一方面说已经给予作序者不少的困难!因为这不是仅仅说几句“才质优美,造诣精深”的应酬话可以了事的,而作者所切望的也不在此。若真要抉择出所序文字的优长与瑕疵来,需要一份公平的结算;不妄谀,不空言,使作者心服,读者也认为恰当。请看古今来有多少诗文集的序言能办到这一层? 所以我每逢到要替人家的作品写序,真有“绕室彷徨”无从下笔的情形。 答应为亚平的新诗集写序已经过三个月了,初时是事忙,中间又以炙热为藉口,但新秋到了,序还是得写。无论如何难于下笔总得说几句“私见”,这我只好埋怨作者不自道甘苦罢了。 新诗歌在近几年来似乎渐渐走入一个更新的阶段。自从用清散的口语作抒情达理的分行诗以来快二十年了,在这历史不久的诗潮中有过几次壮阔的波澜。思想的发挥,形式的争论,有韵无韵的主张,所谓诗的什么派,什么派,在中国的新文坛上也不是毫无贡献。过于大吹大擂自作吹嘘自是无聊,然说中国的新诗人便无成绩,谁也不能这样讲!因为诗歌在艺术中是最难求好求工的,也是文学中的最高点,可不像小说,戏剧,散文。诗,无论如何,要有她的节奏与韵律,(有形的与无形的)在相当的韵律节奏中间嵌入作者的理想与对人物的感动,能使人读后可观,可兴,不是小说、戏剧等靠着结构,人物的表现,不拘执的自由动态,那么宽广与那么随意。自然,诗是艺术之一,艺术构成的几个根本条件当该具有,而诗的调谐比他种文艺的达到点又不一样。如小说、戏剧中的人物,事件,背景等,能够写得调谐也算很好了,诗则除此外尚有节奏与韵律的调谐。所谓“选色,侔声”不见得便是极可訾议的。因为便于读,便于歌唱,便于在节奏与韵律的调谐中引起人的情感上的激动与想象,然后对于她的思想才更能了解,更能深入。不然,只为说理明了,叙事得当,为什么在各种文学的体裁中有诗歌的存在? 无论怎样说,诗歌而失其音乐性,失其所以是叫做诗的特点,那不是诗,仅可容纳在文学的其他部门之中。 读诗非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境界,诗便失其特点。这种境界不可呆看,不专指快乐,怡悦一方面,我的意思是说如不能在字面音节与意想上能感人于不自觉,将原是诗人的悲、欢、忧、乐,如电流似的,传染病菌似的,立刻送到读者的全身,立刻在读者的精神上发生强烈的反应,那么诗之为诗也不过文字的排列游戏而已。 似乎有人说,中国的新文艺以诗的成绩为最坏,真么?我不敢而且不忍这么肯定的说。诗之成就最难,在短短的二十年中究竟还有几位披荆斩棘,开辟新路的诗人,究竟还有几本可以读得过的新诗集。比量起来,何尝比小说,戏剧落后。至于又有人说,新诗运动到现在还没有一定的作法与规矩可循,一般写诗者都是自己在摸索途径,因此认为新诗歌的建设没有其他种文学作品的成功。这真是无聊的泛论。如果我们也比照旧体诗,或摹仿西洋的诗也定出美如四声,八韵,或商籁体等等的定则,那不等于旧小说准来一套“下回分解,闲言慢表”的旧戏剧曲的楔子,结尾诗么?诗歌的创造没有那些必要的人物,对话,安置,动作等的痕迹可循,——虽然长篇纪史诗也有的,但终不能与小说,戏剧等那样注重。——变化自由,而同时因为无呆板的方式作骨架,分外难作。惟其空宕,所以难于把捉;惟其可以完全任想象的驱迫词句,所以更无迹象可循。诗歌难有佳作,一句话,是缺少那些一定的陪衬物;不是缺少,太多了选择配合上最不容易。她抒情最真而难于表达;摅思最清而难于分析,这不是文字的难易,而在乎作者的情绪真伪与作者技巧的优劣。不在五花八门,习为文字的游戏,而由于情绪与文字混凝,加以美妙的挑逗,方能见出诗人的性格。说好,山歌,樵唱,农夫,野女的信口实话,萦绕在情感的尖端,一样是自然的好诗。说不好,尽管用了大力,渲染,描画,剑拔弩张,或可有合于纪录下作者的意念,以言“诗”,似尚隔一尘罢! “一首诗之值得称为诗,只在它能提高灵魂而能激动他。”诗也是“美之律动的创造”。 至于怎样去提高与激动,怎样方能有美的律动的创造,时世不同,需求自异,但在原则上这两句话确是诗歌构成的特点。 固然旧瓶中或不宜装新酒,可是只看新烧的瓶子便能断定尽是好酒也未免是过度的奢望。 人类的感想随时代而变化,尤其是具有敏感的诗人。唐代诗家摹汉魏乐府,民穷地蹙的南宋一定要学学盛唐之音,那不过玩笑而已。自己本来无动于中,以言感人自是诳语。哪能把随了时间空间而变动的喜,怒,哀,乐嵌进同一的典型。惯性的更易,社会准则的改变,因之影响于诗人的意识与他们的感觉。打一个明浅的比喻:女子的病态美在从前总流露于文人的笔端,现在既已成为过去,病态不再是女子美的标准,于是文人们的笔尖也不再来那套“蹙眉,捧心,纤腰,削肩”一类的赞美话了。乘坐一九三六年式的汽车穿行于东南山水佳处的公路上,都会的诗人又从何处体贴到茅店鸡声与灞桥风雪的况味。把诗人推为先知,是夸语,是妄诞,就使他们敏感点,也不会遗世独立,逃脱开现实与时代的氛围。年龄,时世,人事的纠纷,再合上他那一份毗刚或毗柔……的性格,发为歌咏这便是诗人自己的真实表现。性格只是一点点的成分,不能认为性格可以超越时代与摔脱开人事的枷锁。 了解诗的根本意义与怎样是诗人,我以为很重要,这又何论乎瓶之新旧,酒之清烈呢。 因此我自信是一个新诗的乐观者。这些年来成绩并不像一般苛论者所说的那样薄弱,也用不到分头去制造新的铐镣,捉住已经解放开的自由灵魂。虽然难免有许多的“黄茅,白苇”,可也不乏冷艳的秋花,与嘹亮的飞鸿。总之,我们的新诗人虽作风不同,思想不同,但可以读得过的诗却是真诚的时代产品。我们这时代能说是单纯与统于一的时代吗?不,绝对地不!一切如是,表现于诗歌的也不在例外。但尽管是多面的,而时代的姿态我们从这里也可看得清楚。 “方者中矩,圆者中规”,只要他成心要圆,要方总能成为良器。又何用对新诗歌的前途感到失望呢? 话说回了,这样的序文诚然不合体裁,信手写去,不知要跑向何方。但既叙明了我对中国现代诗歌的微感,然后方能为亚平的诗集说几句话。 亚平努力写诗已有数年,近年也颇有人注意他的诗了。能对自己的所好用一份诚心,不矜,不躁地作去,总有他的成就。我向来对亚平写诗的态度与方法认为是郑重而且缜密。他每每将已发表过的诗抄成专册,再与熟人商酌,再加改削,认真与刻苦,是为他自己,也为他的诗。或者他没有那些很快的烟士披里纯或一下笔多少行的敏捷,但我们既以诗是艺术品,又是时代意识的产儿,又何贵乎速,何贵乎多。 他已出了一本集子,自感不满,这薄薄本的《海燕的歌》是他近一二年中删校改正的几十首。比照看来,在写诗的手法上是有进步了,而对于时代精神的认识却更加清晰。字句中既有些稍稍笨重的地方,却不居心夸张,不油腔滑调,不过于装点,朴厚而有热诚,“诗如其人”。 就这一点上看,在未来他有更完美的诗歌出现。他不逃避现实也不强作无病的呻吟,勤勤恳恳去歌唱出人世的苦辛,尤多以北方的乡村生活作背景。渐渐能创造出美的律动,不失其激动灵魂的真感。 但我更盼望亚平一方保持这样写诗的态度,一方努力于艺术上的寻求,既不失却诗的特点还能作时代飞弦的和鸣。 我虽然为他人写序感到困难,可是如果不拘于体裁像这样的乱写,写完后我却又感到一时的快慰! 这像一篇诗序吗?也许是“隔靴搔痒”,是在亚平与读者的看法如何。 廿五年九月六日在上海 [book_title]海燕的歌 『自己的歌』 我不想装饰成一朵玫瑰, 把自己的美丽露给人看, 更不愿拿虚伪掩住丑恶, 巧妙地赢得万人的荣赞。 我生,不受任何物什的撼摇, 把个心,紧绷成满引的弓弦, 志愿,像待发的一支火箭, 对准患难去残酷地猛穿。 我生不向命运的铁脸呼冤, 把此身用挫折的“熔炉”苦苦烧炼, 生命,像指路的一点星火, 在黑暗的夜空里吐放光焰。 我不在回忆里尽情沉湎, 我不在幻想里企图苟安, 死死地抓紧现实的匹头, 刺出一幅人生的精致图案。 『海燕的歌』 碧波唼喋着青天, 海水掀起汹涌的狂澜, 浑茫的暮色, 侵袭无边瀛寰。 我飞,鼓着轻翅, 沉默地,飞向无穷辽远。 我晓得毒菌布满了天空, 旅途上埋伏着灾难; 我看见白鸥徜徉着翦水, 鸳鸯沉睡在沙滩; 我听得浪潮的高歌, 杂着鸱枭的喧鸣。 然而,这一切都从我耳目里逝去了, 没有畏怯,也没有留恋, 忍住性灵的创痛, 提心突来的险变, 怀着希望的真挚, 穿风御浪永远地向前。 夜来了。星月在黑幕里退隐, 沉闷拥挤着阴惨, 是暴雨欲来的时候吗? 你看那一道晶亮的电火, 掠汪洋直照澈苍天, 她闪出了许多明暗的翅膀, 我晓得那是长途苦飞的伙伴。 雨来了,风也怒吼着。 像凶猛的炮火, 向敌人的壕堑横扫, 镇静!死守住防线, 在生死分界上去企图凯旋。 纵然急雨淋湿我的羽翼, 狂风掣出漫天风险, 但谁也阻不了这坚强信念: 我飞,鼓着轻翅, 沉默地,飞向无穷辽远。 『生命』 上帝为了创造理想的繁荣, 才向宇宙里洒下生命的籽种, 在一个小小嫩芽,含苞花蕊里, 你也能认识了宇宙的永恒。 她从来不避艰险,不问路程, 她爱冷的霜雪,尤爱和畅的风, 她在万物微小的机构里, 注入了力,催它们极度的向荣。 你只须擎此力量,向前进行, 你千万不要畏缩,腐蚀了生命, 这样,你将在患难里获得醒悟, 在茫茫暗夜里寻得希望的光明。 试看春花的笑,夏木的葱茏, 隆冬的寒柯里孕育着新生, 你莫笑蜉蝣小,莫赞伟大的鲸鹏, 在上帝眼睛里一样赋有生存的性灵。 上帝为了创造理想的繁荣, 才在宇宙里洒下生命的籽种。 试闭目静听,或睁大渴望的眼睛, 你将感到生命的伟力在你周围欢呼飞腾。 『谁能摄这一幅影』 朋友!谁能摄这一幅影? 暮色洒下了一片朦胧, 古道上,一群饿人, 沉重的脚步,踏着阵阵心痛。 莫回头看残破了的乡井, 莫担心前途的山水万重, 回忆涤不去当前的磨难, 忧虑不能医生活的病痛。 走吧!大家把身子靠紧些, 让饿火撑持着枯瘦心胸, 走过一个个荒凉村镇, 走过干旱无边的田垄。 夜来了,恐怖掩没了大地, 乌云遮住星月,没有风, 前进吧!太阳会出来的, 去!在晨曦欲来的前夜兼赶路程。 『农村的夏天』 夏天并没有夏天模样, 一阵干风吹得人人心慌, 小草在烈日下垂泣, 树上的叶子也变成枯黄。 阡陌里看不见一棵嫩苗, 尺把高的麦子都已夭亡, 破庙前拥挤着祈雨男女, 纵有虔诚也难感动上苍。 今年的秋收准绝了望, 谷价像潮水样高涨, 眼前的困厄正没法想, 催粮吏还三番五次的下乡。 夏天真没有夏天模样, 没有人耘田,也没有人插秧, 大道上奔涌着饥饿的群, 为了活才撇下自己的家乡。 『新妇』 她的脸像一个难看的苦瓜, 把泪眼来测度这陌生的家, “新妇”,这名字多么漂亮,爱听? 但在她确是一个戳心的责罚。 卖身文契比判罪的法官还可怕, 把你推入陷阱,不让你再有挣扎, 莫能问婆母娘严戾的斥责, 更无权诘驳新夫的残废黑麻。 嫁前也曾哭倒了慈和的爹妈, “桂儿!要不是为了荒旱怎肯 叫你,……你不要说我们的心狠。” 不忍想的一幕竟成了悲剧的纪念塔。 到如今别妄想来日的幸福,欢乐, 也莫把惨酷的命运空自嗟讶, 且将稚弱的身体肩起眼前困厄, 像一只病鸵挨踱万里平沙。 自己的苦痛自己的去设法摆渡, 别人恶意的耻笑姑当作一杯苦茶。 “新妇”,这名字多么漂亮,爱听? 但在她确是一个戳心的责罚。 『农村的暮』 暮色溜下山岗, 荒山吞没了斜阳。 不见戴月荷锄人, 不见牧夫驱群羊, 干风爬过旷野, 掀起惊心的旱荒。 寂寞!沉闷! 苦痛!凄凉! 古冢前, 翁仲对着没头的石马, 残霞吻住坍塌的牌坊。 『破旧的机杼』 忍痛把机杼劈作柴烧, 宛似宰杀我亲爱的儿郎。 机杼,二十年前为买你 曾卖掉俺嫁时的首饰,衣裳。 匠心地把你安置,装潢, 还燃烧着一个新鲜的奢望: 想用俺生就的巧妙身手, 从布匹里织出全家的米粮。 夏日,汗把竹布衫粘在身上, 冬夜,梭声和了鸡鸣织到天亮。 爱看的,丈夫早市归来的笑脸, (咱的布曾被布商们特别的赞扬。) 四邻八舍谁不钦羡俺黄二姐, 一柄梭便奉养了儿女老娘。 因而,俺把你也爱同了心肝, 从不让风雨侵袭,豕鼠蚀伤。 谁料到过剩的洋布卷入乡村, 希望,像狂风扫灭残余的烛光, 土布再不能换到一星柴米, 城里的布市也筑起高大的围墙。 连年荒旱炙掉阡陌的禾苗, 繁重的捐税蚀去农村的健康, 纵有伶俐的身手已无处施展, 坐看杼被尘封,机身上结出蛛网。 不敢回忆这二十余年变幻的时光, 生活会如此翻出离奇的花样, 忍痛把机杼劈作柴烧! 宛似宰杀我亲爱的儿郎。 『虹』 看见今天的彩虹, 谁都有些悲伤, 事实已应验的古话: “南虹出来卖儿女, 北虹出来动刀枪。” 前天洒落了一点细雨, 我们都喜悦的发狂, 谁知乌云里又透出金箭, 北天上出现了彩虹, 今天又下了几点甘霖, 彩虹又出现在南方。 田间找不到一棵草根, 树皮早剥成精光, 西镇十天闹了三次兵匪, 东镇卖去了许多儿郎, 那天有两个老弱的母女, 饿死在西南大道上, 农村咆哮着饥馑, 人心兜满了恐慌, 宛如爆发的洪流, 说不定延烧谁的家廊。 彩虹在天边消逝, 太阳在暮色里隐藏, 我从来不信什么先兆, 今年的彩虹会有这么凑巧? 『流民』 望一望,四下里一片汪洋, 露出水面的树梢,屋顶尖, 映回着贫弱的淡紫的霞光。 这围绕站台的一片荒土, 却做了万千难民暂时的住家。 他们牺牲了固有的执念, 不分男女,老幼,像倦了的群羊挤在一起, 都怀着同一哀恋的情绪, 不忍舍得那—— 亲手建造的家园,和祖代栖居的故乡, 老妇人抱着满脸疮毒的孙儿, 把愤怨与泪水一起隐在心里; 瘦干了的婴儿吮着松软的ru头, 疲惫的眼皮像枯叶贴落在地上。 天哪!天哪!——老头儿吐着痴诚的呼叫, 饥饿的眼要望穿昏暗的穹苍。 看!那边颠簸地移来几只木船, 木船上晃动着一张张的苦脸, 湿滞的目光投射出新鲜的渴望。 (是庆幸从洪流里逃出了生命? 是想在流民堆里发现自己的儿女,爹娘?) 就这样一船船地往来载运, (你便能想到洪水又继续地冲毁堤墙。) 纵然能在万死里捞出一条性命, 但恐怖已蚀去生存的魄力, 悲哀深深地嵌入创伤的心房。 还有更多的没救出的呐—— 都在刹那间失掉宝贵生命, 尸骨在混浊泥水里永远埋葬。 “今夜在这里权且挨过一个通宵,” “明天又谁知要漂流到哪方?” 低微的对语里播出心头的哀调, 猖狂的蚊蝇弹奏着恼人的音腔, 腥湿的秋风掠过沉寂的大地, 在浑茫暮色里洒下无限的凄凉。 1936年夏 『颓残了的大明湖』 阴霾结住天空, 湖上烟云迷蒙, 几只油漆剥蚀的画船, 沉默地在岸边系拢。 历下亭前,静悄悄 年老人,守住一束束 没有顾客的莲蓬, 是愁起生活的龌龊? 是深怀往日的繁荣? 铁公祠畔,汇泉寺里, 舟子织补着旧网, 僧人参悟着禅梦, 纵有莲花灿烂的开放, 蒲苇轻摇荷风, 但谁来这儿欣赏呢? 只留巍然的殿阁, 让蛛丝牵,尘土封, 雀作巢,鸦在檐前哀鸣。 呵!你颓残了的大明湖, 你逝去了丰采的名城。 听!北极阁的暮钟, 铿!铿!铿!激起了一天沉重。 『夜的流浪者』 到底往哪里去呢? 自己也不知道, 迈着瘦弱的腿, 在街心里乱跑。 耀眼的灯光, 从脸前亮起来了, 怀着难忍的悲苦, 像毒蛇紧紧地咬着。 夜从街心静下去了, 明月在空中高照, 要想灭掉他那影子, 除非是等到天晓! 『风铎』 我忍着孤伶, 度过万千年代, 在沉寂宇宙里歌颂光明: 犀铃——犀铃—— 光明在浓重的雾里, 光明在地心的火中。 没有风的夜, 我忍受着极端沉默, 把希望寄托给明天的人们, 寄托给乌云后的晴空; 等风来,再把欢歌唱送: 犀铃——犀铃—— 唤醒了荒山静默的小草, 震撼着大地沉睡的众生, 我御着风, 像朵行云, 永远在沉寂宇宙里飞行。 『女针工之歌』 马达响得慢, 马达响得紧, 谁家不吃白米饭? 谁家不用绣花针? 姑娘拿它刺花枕, 裁缝拿它缀衣裙。 谁晓得? 谁晓得? 针儿来得不容易, 针儿来得太费劲: 买来钢丝截成节, 火里烧, 机器磨, 穿针孔, 磨针尖, 马达响, 飞轮转。 使得手脚痛, 累得骨头酸, 吸着臭空气, 吃着黑煤烟, 撑着困倦眼, 姊妹们 罗坐在长案前, 你量针, 我打包, 十指忙乱不得闲。 一月要出二十五万包, 每个针儿要经手续五十三遍。 有时厂主着了急, 还说:“社会不景气, 买卖不赚钱,大家必须减工钱……” 马达响得紧, 马达响得慢, 谁家不用绣花针? 谁知针工的苦和难! 『战场月』 没有秋虫的声息, 宇宙堕入了荒凉; 山头月,颤抖地 投射着惨白的光辉。 树叶零落尽了, 草是被蹂躏过的, 血腥的风,从坍塌的 壕堑吹来死神的哀曲。 听不见犬吠,鸡啼, 恐怖封锁了大地, 星星的鬼火飞驰, 荒村在废墟里沉睡。 『星的歌』 我们的名字叫做星, 像大地上的春花,秋树, 装饰着美丽的夜空。 我们是光明的子孙, 太阳是我们的爸爸! 月亮是我们的母亲, 我们有永恒的生命, 有万劫不覆的精神。 夜里高高地站在天上, 向大地披射着闪烁的光芒; 我爱静穆的无风的湖水, 深沉的无边的海洋, 我爱冬天冷冽的醒人的寒风, 夜莺清脆的流利的歌唱, 我尤爱熠耀的万点灯火, 和我们负起了同样使命, 燃烧起热,与伟大的力量, 在黑暗里启示着光明。 乌云是我们的仇敌, 它常遮阴蔚蓝的天宇, 月儿的脸,和我们的眼睛。 但我们一次也未从屈服, 因为都测透它薄弱的生命, 像东洋烟花的余烬, 一闪瞬就消散无形。 当东天闪出灿烂的晨曦, 我们都躲进天宫里眠息, 有时梦到美丽的人间, 和活泼天真的儿童嬉戏, 有时梦见黑暗的恶魔, 使尽气力作没命的搏击。 黄昏,西天染出赭色的云霞, 我们从暮蔼里升上天座, 追随那娟好的月娘, 愉快的开始了辛勤的工作。 就这样在黑夜举起灯笼, 永远没有疲倦,畏怯, 愚人的忧伤,和可怕的死生, 我们的名字叫做星,在无止息的 运行里面培植起生命的永恒。 『暴雨之夜』 树叶随了雷声折落, 狂风从檐前驶来心惊, 母亲披着一片破苇席, 把泪眼对着幽暗的孤灯。 暴雨扫进朽损的窗棱, 小屋里咆哮了雨漏声声, 仅有的被褥也给浸湿, 无边的黑夜甚时待到天明? 积水冲上坍塌的阶梯, 儿的饿啼撩起槌心的创痛, 谁能支撑这欲倾的梁柱? 更担心囚狱中爸爸的瘦影。 默祷驱不去眼前的穷困, 虔念感不动冷酷的苍穹, 豁出这残余的生命, 在水泊里去期待天晴。 『撒河桥』 撒河桥!我们生命之所系, 祖先发祥的地方。 撒河!你弯弯曲曲地流来, 贯注了无边田垄, 围绕着我们的村庄。 在你的两岸—— 有芊绵的绿草, 有红蓼的花香, 有蓊郁的丛林, 有连阡的沃野, 孕育我们生活的食粮。 每当曙色驱散了暗夜, 我们荷锄从这里走过, 更当暮色溜下山坡, 我们都集在桥头欢歌。 那时,我记得:—— 小鸟从密叶里发出歌音, 那歌音是多么快活? 山羊在岸边吃草, 肥犊在岸边跳跃, 我们都在田间工作, 心里兜满了愉悦, 大地飞腾着欢乐。 春日,我们开始躬耕, 牛背驮着温和的太阳, 夏天,在绿畦里耘苗, 南风吹澈每个人的心房, 秋夜看守谷稻, 明月下,丛林挂满白霜, 冬节,齐来庆祝丰收, 贡献纸火,还奠酒三行。 有的默念着祷词, 用尽虔诚去感谢上苍。 谁知前年在这儿做了战场, 炮毁了撒河的桥梁, (也是轰毁了我们的天堂) 三天一兵灾,两天一匪祸, 老弱死于沟壑,壮健逼走他乡。 连年都是荒旱,河底早已涸干。 夕照里看不见炊烟飞升, 锄,镰,犁耙在泥土里锈烂。 红蓼无法生出,两岸没了野草, 阡陌卷起风涛,大地没有禾苗, 树叶脱落了, 露出童秃的枝条。 这童秃的枝条呀,也不能生存, 我们忍着心伤,挥着斧锯, 统统砍伐了,卖予有钱的人们。 纵然能换到一些米盐, 但饱不了饥饿的儿女, 也挽不回乾坤的乡村。 今天我站在桥头四望, 满眼萧索,一片荒凉, 大道上暴露着骷髅, 枯死的草墩默对着炙人的太阳。 撒河桥!我们生命之所系, 祖先发祥的地方, 你的主人都忍痛离开你了, 漂流到不可知的远方, 但是我们誓死留在这里, 从灾难里挣扎起希望。 撒河桥!我再亲热地呼唤你, 今天我没有酒食香火, 奠祭你用这满腔悲楚,热泪两行。 『夜攻沙邱』 鼓声从地心里响起来了, 像春雷惊醒了宇宙的沉睡。 呼啦啦地秋风,穿过森林, 山岗,卷入静穆古老的乡村。 是谁在黑夜里擎起火炬? 没有月,阴霾封锁了天宇, 破旧龌龊的草房里,涌出了 代代被镣铐紧缚的奴隶。 呐喊,像洪流泻出大众的喉咙, 万千黑影在崎岖的路上挺进; 希望,在他们心里煽起反叛的信号, 去!为生存,捣毁沙邱的铁门。 前面,城楼上高悬起两个灯笼, 那灯笼闪出颤栗惨白的光辉。 嘀嘟口射来了雨似的枪弹, 愚昧警兵还作垂死的守卫。 四下里咆哮的喊声渐趋渐近, 像倒倾的江河向山洼里奔驰, 是勇敢的前哨已爬上高厚城堞, 十字街有一片灼天的火光正升起。 罪恶的黑手捣毁坚固的铁门, 粗劣武器击退精悍的守卫, 笨拙的唇间吐一口舒快的长啸, 古怪脸上显示着原始人的英伟。 从此,臭脚板踏入了神圣的衙殿, 繁华市上再没有统治者的军马驱驰, 大众的吼声从地心里响起来了, 像春雷惊醒了沙邱的沉睡。 『生活』 生活像奔腾的狂流, 挟着你向前, 没有止息,永远不让你回头。 谁晓得要漂向哪儿那? 把希望寄托到明天, 把希望寄托到远方, 前进!稳稳地踏住脚板, 吃力的击起桨。 让谨慎时时噙在眼睛里, 当心触着礁石, 当心迷茫的烟瘴, 当心突来的风雨, 和起伏不定的骇浪。 前进!严肃地握住舵把, 让勇敢撑持着心胸, 莫怕炙人的烈日, 莫怕贬骨的凛寒, 莫怕兀夜霜露摧, 和关山千万重。 总有时乌云遮住星月, 黑暗把宇宙占领, 你也要看准前方的灯塔, 从容地驶向辽远的航程。 这样,你将在患难里获得醒悟, 在醒悟里培植你伟大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