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玉搔头 [book_author]李渔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戏曲,传奇,完结 [book_length]59821 [book_dec]一名 《万年欢》。戏曲。清李渔撰。二卷,三十出。渔有《笠翁传奇十种》已著录。此乃十种之一。据明止德时史实及有关传说敷演。写明武宗微服私行至太原，钟情妓院周二娘收养之女刘倩倩，托名威武将军万遂与订婚约。倩倩以玉搔头相赠，作为信物。武宗归京途中将玉搔头丢失，被纬武将军范钦女淑芳拾得。武宗派人来接倩倩，因无信物，倩倩亦不知万遂即“万岁”亦即当今皇帝，遂抗旨潜逃。武宗亲自来接，只拾取到倩倩的一张画像。时宁王朱宸濠起兵反叛，武宗以“威武大将军万遂”名号统兵出征，并将倩倩画像复制后分发各地寻找。战乱中淑芳与父亲失散，被按画像寻人之公人误以为即倩倩，盖相貌相似，遂送进宫中。倩倩母女因纬武大将军与威武大将军、范老爷与万老爷音相近而误投范钦，范钦问明情况后献倩倩进宫。不久宁王兵败被俘，武宗封范、刘二女为妃。后世越剧《玉簪恨》即由此剧改编，情节有较大更动。 [book_img]Z_20630.jpg [book_title]序 昔人之作传奇也，事取凡近而义废劝惩，不过借伶伦之唇齿，醒蒙昧之耳目，使观者津津焉互相传述足矣。自屠纬真《昙花》、汤义仍《牡丹》以后，莫不家按谱而人填词，遂谓事不诞妄则不幻，境不错误乖张则不炫惑人。于是六尺氍毹，现种种变相，而世之嘉筵良会，势不得不问途于庸琐之剧，岂非宴衎中一大恨事乎？此余所以读《玉搔头》而击节不置也。 《玉搔头》者，随庵主人李笠翁所作。其事则武宗西狩，载在太仓王长公逸史中。其时则有逆藩之窥觊，群邪之盗弄，王新建之精忠，许灵宝父子之正直，及刘娥之凛凛贞操，无一不可以传，而惜未有传之者。 乙未冬，笠翁过萧斋。酒酣耳热，偶及此。笠翁即掀髯耸袂，不数日谱成之。观其调御律吕，区画宫商，集《花间》、《草堂》于毫间，坐郑虔辉、乔孟符于纸上，有风有刾，骎骎乎金元之遗响矣。 笠翁何以得此哉？盖笠翁髫岁即著神颖之称，于诗赋古文词罔不优赡，每一振笔，漓漇风雨，倏忽千言。当途贵游与四方名硕，咸以得交笠翁为快。家素饶，其园亭罗绮甲邑内。久之中落，始挟策走吴越间，卖赋以糊其口，吮毫挥洒怡如也。 嗟乎！笠翁有才若此，岂自知瓠落至今日哉。余因序次其所为传奇而并及之，且令天下知笠翁不仅以传奇著也。 戊戌仲春，黄鹤山农题于绿梅深处 [book_title]第一出 拈要 （末上） 〔西江月〕 措大焉能好色，乌纱未必怜香。风流须是做皇王，才有温柔福享。 只虑欢娱太过，能令家国倾亡。特传妙诀护金汤，多设风流保障。 〔凤凰台上忆吹箫〕 毅帝武宗，冲龄御极，风流雅好微行。狎章台少女，簪订姻盟。为骋骅骝失却，无信物、车马空迎。大索处，拾簪有女，貌类娉婷。 痴情！旁求不已，遇强藩伺衅，家国几倾。赖忠臣效力，俘斩狰狞。停戎马，收来窈窕；奏肤功，献出螟蛉。回銮也，明良重见、好事方成。 看上皇帝要从良，刘妓女的眼睛识货。 误收窈窕入椒房，万小姐的姻缘不错。 力保金瓯无缺陷，许灵宝的担荷非轻。 削平藩乱定家邦，王新建的功劳最大。 [book_title]第二出 呼嵩 〖念奴娇〗（生衮冕，旦、小旦扮女官，净、老旦扮太监，众仪仗引上）少膺大宝，喜升平、日久销兵忘战。常虑韶光同逝水，《金缕》日歌千遍。不喜寒香，生憎硬玉，刻意求温软。问父天母地，几时才遂斯愿？ 〔鹧鸪天〕 旭日瞳瞳照尚方，祥云五色映垂裳。羽衣不奏人间曲，宝鼎时焚异国香。 休拜表，莫称觞，尧年岂为祝嵩长。试看谁上千秋镜，好验葵忠倚太阳。 寡人大明天子是也。改元正德，抚育万方，践高帝之隆基，嗣孝宗之盛治。礼乐车书已具，无所用其聪明；干戈刑狱俱销，才可容吾宴乐。今日是寡人的诞节，且喜天清气爽，又是一度休征。内侍们传谕：丹墀下朝贺百官，俱随班行礼，止召大臣上殿，宣读表文。 （净向内传介） （内齐呼“万岁”介） 〖碧玉令〗（外苍髯、冠带、执笏上）衣冠万国朝旒冕，（末冠带、执笏上）指冈陵颂声齐献。（小生冠带、执笏上）南极星辉，高出庆云边。（副净扮太监，丑扮武官，同执笏上）看紫气，自东来，萦回金殿。 （外）下官兵部尚书许进是也。 （末）下官吏部侍郎许赞是也。 （小生）下官鸿胪寺正卿王守仁是也。 （副净）咱家司礼监太监刘瑾是也。 （丑）在下皇帝义子、左军都督朱彬是也。 （合）我等忝列大臣，该近御前拜贺。 （净高声赞礼介）排班，班齐，鞠躬，拜。 （众三拜介） （净）叩头。 （众三叩头介） （净）宣表。 （众跪唱介） 〖念奴娇序〗群臣拜表，觐天颜咫尺，呼嵩万口齐喧。伏愿吾皇，增寿考、福同沧海无边！垂冕！清静无为，太平多象，康衢鼓腹乐生全。千万载，尧天不夜，舜日常悬！ （净）俯伏，兴。 （众起介） （净）三舞蹈。 （众舞蹈介） （净）跪，山呼。 （众齐声介）万岁！ （净）山呼。 （众）万岁！ （净）再山呼。 （众）万万岁！ （净）兴。 （众起介） （净）礼毕，退班。 （众出介） （副净、丑）咱们还要随驾入宫，恕不送了。 （外、小生、末）入侍口含鸡舌进，散朝身惹御香归。（同下） （生）内侍们，摆驾回宫。 （内作乐，生退朝更衣，闷坐介） （副净、丑）万岁！今日龙生圣节，受贺回朝，正该选舞征歌，追欢取乐才是，为甚的尧眉不展，舜目慵开，却像有甚么心事的一般？ （生）你们那里知道。朕想，人修千世，极富贵生为帝王；乐事多端，实受用无过女色。寡人登极以来，也曾博选嫔妃，以充下陈。谁想四海虽宽，少西施而多嫫姆；六宫虚设，有粉黛而无姿容。 （叹介）朕想登徒子是个匹夫，悦女不论妍媸，尚且有人讥他不知好色。难道我一个风流天子，肯草草择配不成？好生不耐烦也。 〖前腔换头〗难遣！龙床闷倚，念笑颦有待，六宫休讶孤眠。（丑）万岁，难道偌大一个世界，就没有几个绝色的女子？毕竟是那些选择的官儿眼睛不济。若差臣去选择，怕不寻几个如花似玉的来，等万岁受用么？（生）你待做毛延寿画访蛾眉，我只怕、错写王嫱娇面。（副净）照万岁这等说来，只除非自己出去选择，才得像意。何不拚几日工夫，出去巡幸一巡幸？（生）嗟怨！株守深宫，却便似银河阻隔，怎能勾脱身飞下九重天？一任我，雕鞍骏马，自觅良缘。 ——我想天子微行，也曾有人做过。寡人一向要私行出宫，自往民间选择。只是根本重地，无人可托，去不放心。我如今属意有人，要用他做几根擎天石柱，待他升转之后，寡人就好私行了。 （副净、丑）是那几个？ （生）就是方才的许进父子。记得先帝在日曾说：许进可以重用。寡人即位以来，见他正色立朝，敢言极谏，真个是社稷之臣，目下就要取他入阁。他儿子许赞，颇能甄别人才，可主铨衡之任，就要升他为吏部尚书。有此二臣当国，寡人无内顾之忧矣！ （副净、丑）这等说起来，万岁出去得成了！ 〖古轮台〗整游鞭，太平天子乐芳年，拟将万古风流擅。此时呵，不知谁家窈窕，若个婵娟，鹊噪他家庭院。（副净）万岁出宫之后，外廷的事既有许进父子主持，但不知宫内之事，付与何人掌管？（生）交付与你便了。（副净喜介）万岁！扫室涂椒，清宫候辇，行看雨露润蓝田。（丑）这等，用谁人扈驾？（生）少不得就是你了。（丑喜介）万岁！绳随骥远，投宿时鱼伴龙眠。（旦、小旦跪介）寿筵排在永春宫，请万岁爷临幸。且把《箫韶》缓奏，《霓裳》低舞，金樽迟劝，玉醴泻如泉。斟休浅，漫道是从来圣德戒沉湎。 （生）把升擢许进父子的话，传与吏部知道。 （众）领旨。 〖尾声〗（生）教他把千斤担，好共肩，更休想偷闲息喘。让我做个遍地遨游的散澹仙。 天子冲龄乐事浓，胜游谁可蹑芳踪。 伫看得意归来日，彩凤青鸾护赤龙。 [book_title]第三出 分任 〖似娘儿〗（外冠带，杂扮院子随上）蒿目为时忧，年未艾霜雪盈头，挂冠无奈君恩厚。（末、小旦冠带上）铨衡陪掌，簪缨忝继，君父难酬。 （末、小旦揖毕，侍立两旁介） （外）玉树盈庭未足褒，于家门户岂徒高。逐邪久作鹰鹯计，继起原该有凤毛。——下官许进，字季升，灵宝人也。由进士出身，历官兵、礼二部。（指末介）大儿许赞，官拜吏部侍郎。（指小旦介）次儿许诰，幸登新榜进士。（叹介）我想父子同朝，已极簪缨之盛，兄弟并进，愈增门阀之光。一家均受皇恩，怎敢不图报效。只是一件，主上冲龄嗣位，尚在血气未定之时。喜习畋游，不亲政务，邪佞多而正人少，暴不胜寒；根本弱而枝叶强，家能侣国。种种俱是朝廷的隐患，教我这忧国的眉儿，怎生展得开也？ （末）爹爹，如今满朝文武，俱是佥壬之辈，没有几个忠臣，只有鸿胪正卿王伯安，他为人正直不回，乃心王室。昨日在朝房相约，要到我家商议国事，想必就好来也。 （外）这等，分付承值的，快备酒筵伺候。 〖步蟾宫〗（小生冠带，二役随上）素飧愧继名臣后，无寸补国恩虚受。戴天空作杞人忧，躯貌年来加瘦。 ——下官鸿胪寺正卿王守仁是也。曾与季升父子相期，同议国家大事。来此已是他公署，叫左右快传。 （杂传“请见”介） （小生对外介）大公郎既掌铨衡，二公郎又登高第，真可谓凤毛麟趾，萃于一门。下官还不曾专贺。 （外）年少登科，大不幸也。将吊之不暇，何贺之有？ （小生）二公郎这样才品，一定该入词林了。 （外）也曾考过庶常，只怕才士众多，取他不着。 （小生）自然是首选的。 （丑扮朝兵上）急递盐梅信，飞传鼎鼐家。 （见外介）禀老爷：朝兵报喜。 （外）报甚么喜？想是二爷考中庶常了么？ （丑）不是，报老爷入阁的喜信。方才有圣旨传出宫来：升老爷文渊阁大学士，仍兼礼部尚书。 （外）知道了。 （丑对小生介）王老爷也有佳音，正要到府上去报喜，不想来在这边。 （小生）有甚么佳音？ （丑）老爷升了佥都御史，巡抚江西等处地方。 （小生）知道了，回去领赏。 （丑应下） （小生对外介）老先生望重资深，久应大拜。今日特旨出自宫中，更见皇上眷注之深了。 （外叹介）位愈高，责愈重，时事难为，徒增忧惧耳！看酒来。 （共坐饮介） 〖大胜乐〗（外）年来时事堪忧，旧朝纲废不修，诸般隐祸是奸人搆。我尚且卸不下这肩愁，怎经得那肩又把愁来受，刚合着我独贤劳的旧话头。（小生）老先生，你以前不曾拜相，要做匡君正国的事，还怕有人掣肘；如今当权秉轴，要行即行。眼见得国患潜消，太平有象了，还要愁他怎的？（外）伯安，伯安，你看朝廷上下是些甚么人来？怕只怕君难正也，说不得个当权秉轴，谁掣吾肘。 ——伯安，如今朝廷内外，有两桩隐祸，你可知道么？ （小生）怎么不知道，内有煽祸的群小，外有伺衅的藩王。二患一日不除，朝廷一日不能安枕。我和你呵， 〖前腔〗自从纱帽笼头，这身躯便非我有。又何待位高责重方眉皱，少不得拚性命奠金瓯！朝内的事，有贤乔梓主持，分明是鼎开三足防倾覆，外面的事，晚生虽然不才，也做个柱立孤峰抵急流。各自把肩承担也，便做道山穷水尽，也难忍丢手。 （净扮朝兵上）父才膺大拜，子又擅奇荣。（见介）禀老爷：朝兵报喜。 （外）又报甚么喜？ （净）报大老爷高升吏部尚书，二老爷选中庶吉士。 （小旦）外面一齐领赏。 （净谢下） （小生对外介）父司燮理，子掌铨衡；兄立朝端，弟居馆阁。这等的奇荣，莫说世间没有，就是载籍之中，也未尝多见。可喜，可喜！ （外）不敢。 （对末、小旦介）我儿，这皇恩忒煞高厚，教我父子三个，如何报效得来？你们从今以后，都要抖擞精神，替朝廷做一番事业才好。 （末、小旦）孩儿受教了。 〖皂角儿〗（末）体慈心忠将孝酬，报殊恩子随亲后。砺坚贞把臣躬聿修，矢清白有家风堪守。漫道是学山公，修启事，汲贤良，搜隐逸，共济同舟。还须要爱苗去莠，为谷除蟊。做不得，投鼯忌器，养祸包羞！ 〖前腔〗（小旦）读父书犹然未周，承家学每惭荒谬。荷皇仁将臣竽滥收，蒙亲庇把君恩叨受。也须要奋愚蒙，策驽钝，吮霜毫，簪铁笔，纪载皇猷。愿只愿潜消乱薮，早除佞咻。免使我，臣书君过，市直《春秋》。 （小生对外介）老先生方才说的那两宗隐患，须要及早消弭。如今圣上不勤政务，止习嬉游，总是刘瑾、朱彬二贼蒙蔽宸聪，以致如此，不可不加参劾。江右的宁王不守藩规，无故招兵敛饷，此人必有异谋，不可不加防御。请问老先生，这两桩大事，还该从那一桩做起？ （外）自然先内而后外。下官入阁之后，第一桩事，就要参劾那两个奸臣。 （小生）晚生今日之来，就是为此。原要自做本头。求贤乔梓相和的，不想老先生竟要首事。虽则如此，也还要携带晚生做个正人君子，本章上面，一定要求附贱名。 （外）足下补了外官，这朝内的事就该让与老夫做了。我和你把两件大事，各任一桩，分头去做，内患不除是老夫之过也，外乱不靖岂非足下之咎乎？从今以后，各有所司，不劳搀越。 （小生）这等说起来，只得奉让了。 （末）爹爹上疏，孩儿也要附名。 （小旦）孩儿虽是新进小臣，也难坐视辟佞除奸，愿随父兄之后。 （外）既然如此，我父子三人，同上一疏便了。 （小生）真所谓一门忠义。可敬可敬！晚生告退，明日就要起身，不得再来奉别了。 〖尾声〗（外）我和你呵，常携浴日擎天手，今日平分一担愁。（小生）只可惜我做不尽的忠臣又输了这一筹。 巧语如簧惑圣聪，那禁怒发不冠冲。 触奸指佞吾侪事，邪正从来岂并容？ [book_title]第四出 讯玉 〖紫苏丸〗（老旦上）烟花断送人年老，叹娇莺忽成衰鸨。继芳声有女貌如花，娇痴只怪心情拗。 老身是太原城中一个鸨母，人唤周二娘的便是。少年的时节，也是留都院中数一数二的名妓，如今年老色衰，移居此地，并没个嫡亲儿女。幸得在十六年前，曾抱个女儿抚养，是刘都阃侍妾所生。只因他夫人嫉妒，要将来溺死。都阃与我有枕席之情，背地送来教我替他抚养，待成人之后，领回去遣嫁。不想都阃未老身亡，一家星散，老身留为己女，爱若亲生，取名唤作倩倩。生来态若流云，肤如积雪。髻鬟不整，犹似膏沐为容；云雨羞谈，但借诗书为乐。好笑他，未接客先矢从良，我这青楼中，那有个不更二夫的贞女？既心高又兼眼大，常怪普天下竟没个堪偕百岁的情郎。如今长成一十六岁，还是一朵未拆瓣的琼花。那些富商大贾，公子王孙，终日央人说合，要来梳栊，怎奈他口缝不开。我念他父亲托孤之谊，不忍苦加凌逼，只好从容劝谕他。此时日已三竿，兀自春眠未醒。且待我唤他起来。 （向内唤介）倩倩儿！ （旦在场内作倦声应介） （老旦）你看纱窗上的日影到那里了？还不思量起来。 （旦）呀！果然迟得紧了。这等，待我起来。 〖桂枝香〗（作睡起倦态上）春眠过卯，起来时衣裳颠倒。（揉眼介）揉不开的倦眼难睁，（伸腰介）伸不直的纤腰谁靠。（老旦）我儿，你今年十六岁，也不小了，还是这等娇痴，将来怎么样好？（旦）也知道年华不小，年华不小，怎奈这痴魔环绕，把聪明偷盗，因此上稚难消。说便是这等说，母亲，你也怪不得孩儿，都是你错把珠擎掌，将人惯得娇。 （老旦）照你这等讲来，倒是娇养你的不是了？如今日已傍午，快些梳起头来。 （旦）孩儿没有气力，懒得梳头，将就掠一掠儿罢了。 （老旦）头为一身之主，岂可不梳！你自己理一理发，待做娘的挽髻便了。 （旦勉强理发介） 〖前腔〗（老旦）你容颜虽好，梳妆也难少。似三春花柳娇妍，还须那枝叶上轻烟笼罩。待我替你挽起髻来。怕你这麻姑长爪，麻姑长爪，把乌云兜撩，因此上盘龙代绕。问儿曹：阿母梳云髻，争似檀郎整翠翘？ ——头梳完了。玉搔头在此，自家簪戴起来。 （旦取玉簪看介）母亲，这枝簪子，玉情既好，做手又佳，当初是那里得来的？ （老旦）这不是别人家的物事，乃是你生身父母，留做记念的东西。 （旦）呀！原来是爹娘的手泽。这等，孩儿见此玉簪，如见父母了。（泪介） 〖长拍〗手泽犹存，手泽犹存，音容何在？好教我空对遗簪凭吊。想你把无瑕贞玉，将人遗赠，预教我守志坚牢！到如今浊水矢冰操，似白萍泛泛，谁依谁靠？我拚个碎葬蓝田酬玉种，怎做得瓦全交？玉簪，玉簪！我从今后呵，把你做嫡母亲爷呼叫，拟终身爱戴，怎敢轻抛！ （插簪介） （老旦）我儿，你不幸父母双亡，丢在我门户人家，也是你命该落魄了。如今年已长成，为甚么不与人梳栊？就是良家的女儿，到这样年纪，也该出嫁了。岂有做妓女的人，十六七岁还不破瓜的道理？ （旦）母亲说那里话，古语道：担迟不担错。待孩儿从容相中了人，订过百年之约，然后许他梳栊。不但孩儿无二夫之羞，就是母亲也有半子之靠。若叫孩儿随波逐浪，苟且失身，终身没有出头的日子，就枉了你从前抚养之恩，负了我父母生前之托了。 （老旦）这番说话，也讲得有理。只是你眼睛忒高，这个又不中意，那个又不中意，日复一日，可不虚负你的二八青春？ 〖短拍〗青眼难逢，青眼难逢，红颜易改，我只怕盼于归负却桃夭。你说先订百年之约，然后与他梳栊。万一他起先许你从良，到成亲之后，背了前盟，却怎么处？念从来薄幸是儿曹，有几个肯与青楼偕老？我做娘的呵，也曾偿尽烟花孽债，见多少山共海盟，誓不坚牢！ （旦）母亲不要多虑，孩儿自有主张。 〖尾声〗你且把闷肠宽，愁眉扫，还你个桑榆有靠。不是孩儿夸嘴说，我比那执红拂的人儿眼更高。 （老旦）芳春无几莫蹉跎，你志大心高奈命何？ （旦）择婿从来无异术，须知欲少自情多。 [book_title]第五出 奸图 〖水底鱼儿〗（丑冠带，引众上）天子陪堂，新封篾片王。人人趋奉，放来屁也香。 下官朱彬是也。本姓姓江，原是京师一个小小光棍。只因在司礼监刘公公门下走动，摸着他的欢心，终日帮闲凑趣，只指望讨几封荐书，往各衙门走走，骗些银子用的。谁想刘公公把我一荐，竟荐与当今皇上。皇上是个少年的人，极喜帮衬，我就把敝业师“逢人骗”传授的心法，试验出来。他要上天，我就掇梯子伺候，他爬到顶上，爬不上去，只怪上帝玉皇不来接引，与我这掇梯子的无干；他要入地，我就掘地洞伺候，他走到底下，走不下去，只怪地府阎罗不来迎驾，与我这掘地洞的无干。所以皇上极其宠爱，授我左军都督之职，赐姓为朱，呼为义子。我再拚几年工夫帮衬他，求他把义字换做太字，我就连家小搬入东宫，皇上若还晏驾，少不得是我登基。如今还是皇帝篾片，将来就是篾片皇帝了，岂不快哉！ 皇上近日，为那选来的宫女看不中意，要往各处私行，好采访女色，要区区做个扈驾之臣。我想此番出去，若选得个中意的回来，我的功劳也非同小可，册立东宫之事，就在此一举了。只是一件，但凡乖人做事，都要站在活路上。不可向了一边，背了一边，到后来没有退步。司礼监的刘公公，久有篡位之志。万一皇上出去之后，他若做起大事来，那开国的元勋就轮我不着了。我如今少不得要去别他，只消把几句好话叮咛一番，这场富贵就钉牢了。行装已束，不免前去走一遭。正是：狡兔常为三穴计，乖人惯踏两头船。（暂下） 〖前腔〗（副净引众上）天子离乡，安排坐御床。些儿不快，因添背上芒。 自家刘瑾是也。生来口齿伶俐，自幼心思乖巧。善窥至尊的喜怒，最得群小的欢心。先帝在日，虽然宠幸，也还名不出宫。自从先帝晏驾，今上年纪幼小，内外的事，都是咱家执掌。外面有个口号，叫今上是“坐的皇帝”，叫咱家是“站的皇帝”。 （笑介）我站了这几年也有些脚酸了，如今正要思想坐坐，恰好天赐奇缘，有个让龙床的机会。今上因三十六宫、七十二院，没个中意的女子，要同朱彬出去访择，把六宫之事交付与咱家，这难道不是天从人愿么？只是一件，满朝文武都是咱家路上的人，只有许进父子与王守仁那厮有些倔强。咱家正要下手他们，谁想皇上好笑，竟不禀命于我，擅自升授官员，把王守仁升了佥都御史、巡抚江西，这还是个外官，也由他罢了，又把许进入了内阁，许赞升了尚书。这两桩事，大不便于咱家。且待皇上出去，捏一桩事情，上一个小疏，打发了他们，也不是甚么难事。少不得朱彬要来别我，与他商议就是。 （丑上）预贺新天子，兼辞旧主人。 （众通报，见介） （副净）朱官儿，你如今这等富贵，可还记得进身之初，亏了那一个么？ （丑打恭介）多谢公公抬举，才有今日。 （副净）你如今出去，我有三件事托你，须要紧记在心，不可忘了。 （丑）公公分付，莫说三件，就是三十件，也不敢忘记。 （副净）第一件，皇上此去，凡是出女色的地方，都要劝他走到，切不可教他回来。第二件，若还有人说我图谋不轨，你须要替我力辩。第三件，许进父子十分倔强，我若有疏来参他，你须要劝皇上重处。 （丑）这三件事都合着朱彬的愚意，领命就是。 〖四边静〗我两人千里心相向，彼此互依仗。有我在君前，谁人敢来谤？那许进父子呵，任他倔强，还他停当。此辈不消除，我辈难安放。 （丑）朱彬也有一事相恳。 （副净）甚么事？ （丑）若是皇上有诏回来，禅位与公公的时节，念朱彬是旧日的犬马，还要留一个地步，待我好同来服事公公。 （副净）只怕没有那一日，若有那一日，咱家又没有儿子，竟立你做东宫就是了。 （丑）谢恩。 〖前腔〗（副净）桑榆暮景全依傍，劝伊把心放。但愿他南狩不回来，苍梧把身葬。那时节呵，我龙床肯让，愿为太上。好歹不相亏，都在我身上。 从来皇帝轮流做，谁该站立谁该坐？ 况且龙床又空闲，借来坐坐何为过。 [book_title]第六出 微行 （生引内待上） 从来国色出寒门，天子何妨屈至尊。 常笑吴王非好色，不曾亲到苎萝村。 寡人为着廉访美人一事，今日就要微服私行。本该宣许进入宫，面嘱一番才是，怎奈他父子两个，都是骨鲠之臣，若知道寡人出去，一定要苦谏遮留，反使寡人脱身不得。已曾写下一封密诏带在身旁，沿途寄转来，嘱托他便了。刘瑾、朱彬那里？ （副净、丑上）贤郎欲作承祧主，阿父先为顾命臣。万岁有何分付？ （生对副净介）寡人出去之后，不论文武官员要朝见的，只说御体欠安，在宫中静养，切不可说出“私行”两个字。只有许进父子，不妨对他直讲。 （副净跪介）臣启陛下：许进父子同掌国权，兄弟尽居显职，只怕他羽翼众多，人心叵测，还是不说的好。 （生）寡人见的不差，不消多嘴。还有一件，内宫之事虽是你执掌，那外朝之事，自有许进主持，不许你去搀越。取民间的衣帽过来。 （换毡笠、常服介）朱彬，你也换了衣服。 （丑换衣帽介） （生）朱彬，你从今以后，言语之间须要谨慎，切不可再称寡人万岁，自己也不得称臣。 （丑）晓得。 （生）寡人出宫去也。 （众跪介）奴辈们候送。 （生）不消。 （众应下） （生、丑行介） 〖北新水令〗（生）青衫覆却赭黄袍，将一顶鹖皮冠把龙头轻罩。学一个逋仙离绛阙，怕的是追使下青霄！假掩几日儿尘世逍遥，再来受蓬壶约。 （丑随下） （外、末、小旦冠带、执笏、持本上） 为国除奸不避殃，全家姓字入弹章。 已拚血溅朱云槛，博取忠名万载香。 （外）下官许进，率两儿许赞、许诰，修下表章，痛劾朱、刘二贼。来此已是丹墀，一同跪奏便了。（跪介） （内）圣上御体欠安，在宫中静养。各官文表，俱候临朝之日批宣。 （外）臣许进父子，有紧要事奏闻。 （副净上）才离头上刺，又遇眼中钉。许相公，请起讲话。 （外、众起介）有甚么话讲？ （副净）不瞒老相公说，圣上出去私行了。教咱家不可对别人讲，单与贤乔梓说知。 （外、众大惊介）怎么有这等事？哦！都是你们的奸计，打发圣上出去，想是要图谋不轨么？ （副净）这话从那里说起？圣上自己要去，与我何干。 （外）奸贼！你不要强嘴，圣上此番出去，若好好回銮便罢，倘有一毫风吹草动，教你认得我许进父子！（举笏欲击介） （副净避下） （末）爹爹，与他争闹也无益，料想圣驾也还不远，赶上前去攀留便了。 （外）说得有理，就此同行。（行介） 〖南步步娇〗父子捐躯全忠孝，敢误君年少。金瓯虑动摇，这虎尾龙鳞，怎辞批蹈！便是赶得圣驾回銮呵，这臣罪已难逃，柙中虎兕随人导。 （同下） 〖北折桂令〗（生、丑上）脱离了凤锁龙牢，却早的万乘身轻，似一叶风飘。 （丑）走不动了，雇两个牲口骑了去罢。 （生）一任那驰骏周王，乘牛老子，怎似这飞舄王乔。 （丑）脚疼得紧，歇一歇了再走。 （生）怎么，我坐龙车凤辇的人，倒不吃力，你反这等作起娇来？ （丑）万岁，你做帝王的人，一行一动，都有神鬼扶助，所以不觉得辛苦。臣等下贱之人，那里挣扎得来。 （生）您道俺圣天子自有神灵相保，难道你这小郎官就没个星宿同僚？也罢，就雇牲口骑了去。 （丑向内介）掌鞭的，有好马备两匹来。 （净执鞭上）前生欠下路途债，今世受了板凳戒。脚上茧皮层复层，剥来当做牛皮卖。有两匹好马在此，二位爷要骑到那里去？ （生）不要管，任我们骑着走，骑得多少路，还你多少路的银子就是。 （净）这等，请上马。 （生、丑各上马介） （丑）万岁，你是不曾骑惯牲口的，须要缓缓的走。 （生）您道俺髀肉生娇，不惯乘雕。试觑俺策长鞭逐电追风，那怕他奋轻蹄泛驾奔霄！ （加鞭急下） （丑作加鞭、坠马，净扶起介） （丑向内连叫介）万岁，等一等！ （净）怎么，他又不是个皇帝，为何叫起万岁来？ （丑）不是。他姓万名遂，我所以叫他万遂。 （净）原来如此。这等，他取名的时节，想是取个万事顺遂的意思了。 （丑）正是。说不得还要加上一鞭，赶将上去。 （加鞭同下） 〖南江儿水〗（外、众上）性急追难上，心慌路转遥。为甚的龙潜不见金鳞耀，凤栖不听群鸦噪，麟踪不许凡蹄蹈？空教我这忧国臣心似捣！倘若得御驾回銮，只当把尧天重造！ （同下）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生驰马上）却便似御天风下碧霄，又好似破巨浪凌穷壑。（丑内喊介）万岁！等一等。（生顿足介）试听那莽呼嵩的不住声，教俺这愁偾事的频舂脚。（丑赶上）万岁，你这样会跑马，把臣赶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看，连那掌鞭的人，都丢下去几里路了。（生怒介）有你这等没窍的人！我教你言语之间须要谨慎，只管万岁万岁，被那掌鞭的识破了，却怎么处？（丑）被我掩饰得好，他还不曾识破。（生）怎么样掩饰？（丑）他说又不是个皇帝，为甚么叫起万岁来？我说他姓万名遂，故此把名字唤他。他就接口道：想是他要万事顺遂，故此取这个名字么？我道正是。这个掩饰之法，岂不来得自然？（生喜介）好彩头，好彩头！我此番为寻美人而来，若能遂得此心，真万幸也。这的是天机随口不推敲，只当在神庙上讨个鸳鸯笤。怎能勾六宫妒杀无双貌，那便是万载欢娱第一宵。以后对人说话，就用这个姓名便了。前面看见的是甚么地方？（丑）那是居庸关了。（生）心焦，俺怕那望紫气的相盘驳；你教他休嘈，说我这驾青牛的厌絮叨！ （同下） 〖南侥侥令〗（外、众上）盼日初疑近，瞻天又转高。马蹄踏尽斜阳道，空教我望前车错唤招。 （同下） （净扮巡捕官，引众上）毕剥毕剥，失志落拓。问我何官，抱关击拆。——自家居庸关上一个巡捕官的便是。这里是京师的要路，怕有奸细往来，只得在此盘诘。 （生、丑上）好个居庸关！重重设险，处处加防，不枉是京师的门户。 （欲过，净阻介）你这个汉子，官又不像个官，民又不像个民，相貌古古怪怪，甚是可疑，后面跟了一个贼头贼脑的人，毕竟是个奸细。你是那里人，到那里去，做甚么勾当？从直招来。 （生背介） 〖北收江南〗呀！便是俺为君的有些儿不正呵！怎教俺御口亲招？我想许进父子若来追赶，少不得从此经过，不免对他说出真情，一来省得他阻驾，二来教他拦住朝臣不许出关，三来又好把密诏教他传递。朱彬过来，你对他直说，我是当今皇带，休得胡言。（丑）那官儿走过来，对你讲话。你说那边立的是那一个？就是当今正德皇帝。你还不知死活，在这里放肆么？（净背介）且住。昨夜梦见一条金龙，从我头上飞过。看他的相貌，也不像个凡人。总则我这副膝头是跪得惯的，就舍他一跪。（跪介）臣该万死！（生）寡人为访民间利弊，偶然微服私行。稽查奸细，是你的本等，寡人并不怪你。如今就升你做兵部主事，再加一道敕：把守居庸关，不许朝臣出来。如有抗违者，许你上本参劾，以违旨论。（净）万岁！（生）还有一封密诏交付与你，等许进父子到此，与他开看。（付诏）（净谢介）万岁！（生）漫言阻驾罪难逃，反因细柳识功高。把纶音付交，把朝臣阻着，这北门锁钥付伊操！ （同丑下） （净送毕，大笑介）你说有这样的造化，一个巡捕官就做了兵部主事，一连升了七八十级。可喜可喜！趁这个有利市的时辰，走马上任。（做坐堂介） （众贺喜介） （外、众上）来此已是居庸关了。圣驾过去，关吏毕竟知道，问他便了。叫关吏过来。 （净上，作揖介） （外）唗！你是多大的官儿，敢与宰相作揖？ （净）我这官儿也不十分渺小，新升的兵部，加敕的主事。 （外）是几时升的？ （净）是方才圣驾经过，御口亲除的。 （外）这等圣驾过去了。我们作速赶去。 （净）且慢些，加敕的原故就是为此。朝臣无论大小，不许擅自出关，违者以抗旨论。列位若不请回，下官就要草疏奉参了。 （外、众冷笑介） （净）请说列位的姓名，待我好草疏。 （外）我是当朝许相国。 （净）这等，有一封密诏在此，请开了细看。下官不得奉陪，封了关门要回去了。（付诏，引众下） （外拆看介）哦！原来圣上怕我们阻驾，预先草此诏书，教我父子力保山河，以待他回銮的意思。 （小生）圣旨不容出关，我们不能飞度；况且朝中无人，恐生内变，不如且去保守朝廷，再商议迎驾便了。 （外）也说得是。 〖南园林好〗圣上呵，你要我做保关中的人儿姓萧，怕没个代微臣的人儿姓曹。我就把千金担甘心任了，奋全力敢辞劳，奋全力敢辞劳！ （同下） （生、丑上）如今走出居庸关，料想没人阻驾了，宽着肚皮慢慢的走。 （丑指介）万岁！你看那墙里打秋千的妇人，楼上倚栏杆的女子，尽有几个看得的。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生）他那里打秋千卖弄娇，倚栏杆待客瞧。只道俺是措大风流眼不高，见娉婷兴便豪。怎知俺是鼓楼边的听更麻雀，选蛾眉眼睛忒恶，定花评批词太虐！俺呵，空落得情饶兴饶，怕从来夸大嘴的人儿收场甚小。 ——天色晚了，寻个饭店歇了罢。 （丑）店上有人么？ （老旦上）柳下时时停驷马，门前日日驻高车。二位客官请进。 （生、丑进介） （丑）我们肚中饥了，快取酒饭来吃。 （老旦取到，生上坐，丑旁坐介） （生）老婆子，我且问你，你们这边不论良家、妓家，可有绝色的女子么？ （老旦）女子最多，绝色的也少，只有个周二娘的女儿，叫做刘倩倩，生得如花似玉，标致异常。只是一件，今年十六岁了，再不许人梳栊，不知甚么原故。 （生对丑介）记了名字，明日就去访他。 〖北清江引〗今宵试把寒衾抱，预揣如花貌。腰肢几许宽，眉黛如何扫？美人，美人！且看与我这幻设的人儿还是谁个好？ [book_title]第七出 篾哄 〖普贤歌〗（净巾服上）嘴尖唇薄气虚嚣，呵尽人间大卵脬。象棋下不高，围棋乖讨饶，自称国手寻人教。 小子是太原城中一个土产的清客，叫做马不进的便是。只因会下几着低棋，惯在富贵人家走动。又有一个结拜的兄弟，叫做牛何之，他又会唱几套时曲，在那些妓妇人家往来。我们两个技艺虽然不同，帮闲串做一路，譬如那里到了个新女客，那里出了个私窠子，他少不得来通知我，我就领些大老官去嫖，有酒同吃，有利均分，他少不得我，我也少不得他。怎奈那些钻心的恶少，就起我们两个混名，把我叫做篾青，把他叫做篾黄，见得分拆不开，相为表里的意思。 （笑介）分开是两片，合来是一根。虽然太刻毒，却也是公评。这也不在话下。近日太原城中，有个不曾破瓜的妓女，叫做刘倩倩，生得娇艳异常，琴棋书画，吹弹歌舞，不但件件俱通，还都是绝顶的技艺。前日领了几个大老官去撞撞寡门，谁想都害起相思病来，终日央我说合，要去梳栊他。我前日教老牛去撺掇，还不见回音，不免到他家去问个消息。 （行介）只因马不进，去访牛何之。得他心肯日，是我运通时。牛兄弟在家么？ 〖前腔〗（副净衣帽上）驴鸣曲子火筒箫，骗尽娼门徒弟教。东家也见招，西家也见邀，门前不住的乌龟叫。 （净）呸！难道我也是乌龟不成？ （副净）我道其常，你逢其便。莫怪，莫怪。 （净）前日教你去问刘家的事，怎么不见回音？ （副净）自古道，做事图成。毕竟有些成意，才好回复。他那里口缝不开，教我怎么样回你？ （净）他少不得有接客的日子，难道封了裤裆过世不成？ （副净）今日闲暇无事，和你同去讨个下落何如？ （净）我也正有此意。 （同行介）女子惯妆乔，明知是卖娇。若还人不理，包你也难熬。——周二娘在家么？ 〖风入松〗（老旦上）匆匆谁个把门敲，想底事又来缠扰？原来是二位，请进。（净）二娘，我方才立在门外，看见你家那条门槛，甚不坚固，还该用些铁皮裹一裹才好。（老旦）怎么说？（净）你养出这样好女儿来，难道接客的时节，门槛不被人踏穿？（老旦笑介）多谢马官人褒奖。（净）我选几个顶尖的大老官，要替你令爱作伐，前日教何之来说，你为甚么不允？（老旦）多谢二位的盛情。只是小女年纪还小，再迟一年半载，见教未迟。娇痴未识绸缪好，怕唐突武陵年少。（净）二娘，你那客气的话不要在我们面前讲，门户人家的女儿，到十四岁上就该破瓜了。你如今等到十六岁，还说甚么年纪小？总是轻薄我们不会做媒，要总承别个的意思。不是我马篾青夸嘴说，如今的帮客，有我们在此，料想别人也不敢来搀越。你还是要聘礼多，还是要主顾好？也要出个题目，等我们好做文章。只管闭着口，把哑谜与人猜，那个猜得着？（老旦）不是老身不说，说来恐怕招怪。（净）一物不成，两物现在，有甚么怪招得？（老旦）这等待老身直讲。小女不肯轻易失身，是要拣个中意的才郎，梳栊之后，就要从良的意思。降不伏他心高志高，因此上拚寥落任虚乔。 （副净）原来如此。这等我们两个包他从良就是了。 （老旦摇手介）前日所说的人，他都不中意。 （净）若论家事，第一是盐商吴朝奉好了。 〖前腔〗（老旦）小女道：淡眉淡脸淡樱桃，怎做得盐商的妻小？（净）这等说起来，是嫌他富而不贵了。若要嫁做官的，莫过于锦衣卫刘老爷好了。（老旦）小女说：当初悔不投胎早，没福见刘郎年少。（净）这等说，又是嫌他老了。若要少年的，那巴翰林的公子才十八岁，情性又风流，相貌又标致，难道还有甚么嫌他？（老旦）也曾对小女讲过。他道容貌性情，虽然看得过，只是骨不胜肉、神不副形，恐怕将来的福分少些。文与福还须并高，怕的是琉璃运不坚牢！ （净，副净笑介）这等说，除非寻个皇帝来，才得他中意。毕竟是他心上有人、故意把这些话来难我。老实说，这个牵头要让我们做的，若是别人来做媒，我们实要和他拚命。 （丑上）奉旨驱嫖客，钦差看粉头；有人违我令，枭首挂青楼。下官朱彬是也。圣上要访刘倩倩，恐怕他家闲人众多，不当稳便，特着我来打探。一路问来，此间已是，不免闯将进去。周二娘在么？ （老旦）老身在。 （丑见介）久慕，久慕。此二位是何人？ （老旦）一位姓牛，一位姓马。官人尊姓？ （丑）小子姓朱。 （老旦）请坐。 （净扯副净背介）想是来做媒的了，不要让他，竟坐上去。（上坐介） （丑）二位逊也不逊，居然上坐，也忒煞自尊了。 （净、副净）你姓猪，我们姓牛、姓马，牛马大似猪，该是我们坐。 （丑）我且问你，当今皇帝姓甚么？ （净、副净）姓朱。 （丑）又来，皇帝的姓倒不大，你们这些畜类倒大起来？ （净）好骂，好骂。我看你这个模样，想来也是个篾片么？ （丑）正是。你要怎么样？ （副净）你去问一问了来。我们是太原城里，有名的帮闲头目，一个叫做篾青，一个叫做篾黄。凭你甚么女客，都是要我们做牵头，没人敢来搀越的。 （丑）你们也去问一问，区区是帮客里面的都总管，随你那一处的篾片，都是管得着的。你若不信，待我把官衔念来，只怕你们要吓死！ （净）怎么，篾片都有官衔？这等，你且念一念看。 （丑）钦差巡视两京各院等处地方、督理嫖务兼管天下帮闲都篾片朱。 （净、副净大笑介） （副净）从来不曾听见这个官衔。我且问你，出在那一本《缙绅》上？ （净）不知是那里来的蛮子，要做篾片，也不来投见篾王，就想做篾行里面的生意。兄弟，打这狗攮的！ （共揪丑，乱打介） （老旦劝介）二位住手，不要打出人命来。 （净、副净放介） 〖急三枪〗一任你，是会使势的都篾片，只怕你，那篾纱帽，没有铁皮包！ （丑）反了，反了！朝廷的命官都是打得的？我明日奏过圣上，把你这篾青、篾黄，根根都抽做篾丝，方才饶你。 〖前腔〗管教你，认得我这都篾片。（对老旦介）妈妈，好看守，他的篾家属，莫轻逃！ （副净）我们快去齐行，若还本处的生意，把外路人夺了去，我也不姓牛！ （净）我也不姓马。三十六行，行行相妒。 （副净）夺人钱财，截人生路。（同下） （丑）好打，好打！原来贵处的篾片竟是竹鞭做的，这等来得结实。 （老旦）请问官人，到此有何见谕？ （丑）有个姓万的舍亲，要来拜访令爱，先着我通知一声。 （老旦）这等极好。只是一件，小女尚未成人，少刻奉陪令亲，只好白日清谈，夜间不敢留宿。 （丑）知道令爱的意思，他要相中了人，然后相与。我特地送舍亲来相，若相得中意，就留住成亲；相不中意，一茶而别就是了。 （老旦）也说得是。 （老旦）恶龙不敌地头蛇，古语从来道不差。 （丑）吐气扬眉须有日，管教欢笑变成嗟。 [book_title]第八出 缔盟 〖女临江〗 〖女冠子头〗（生上）旅舍孤灯频结蕊，如荳蔻蕴芳菲。 〖临江仙尾〗细看知是兆蛾眉，今宵花欲吐，昨夜露先机。 寡人微行到此，闻得刘倩倩有绝世的姿容，又要择人而与，或者有些缘法，也未可知。已曾着朱彬去打探，为甚么还不见回来？ （丑散发、持帽上）要激雷霆怒，先装鬼魅形。（进见，跪介）朱彬见驾。 （生惊介）呀！你为何妆这副嘴脸回来复命？ （丑）复命复命，拳头一顿。 （生）甚么缘故？ （丑）只因陛下失威，以致微臣倒运。奉旨去到青楼，侦探他家行径。未见红粉娇娃，先遇青皮光棍。怪我去做牵头，侵夺他们权柄；先将四马相加，后把才丁来钉。巴掌阔而又长，拳头坚而且硬。浑身没有完肤，只得舌头侥幸。若非鸨母缨冠，几乎不能面圣。遍身都是致命重伤，嘴上现有梅花血印。他还问我：威的是那个之风，帮者是何人之衬？临行再奉几拳，烦我带回相赠。 （生）胡说，毕竟是你去生事，才惹出祸来？不然他为甚么打你？记了名字，待查明白了处他。 （丑起介） （生）我且问你，刘家的事，怎么样说了？ （丑）已曾对妈儿讲过，他不留别客，专候驾临。 （生）这等就去。（行介） 〖懒画眉〗接得佳音步忙移，转过纷纷桃李蹊，伊家门户向东西？（丑指介）那朝北的门儿，就是他家。（生）我和你面南面北遥相对，莫不是千里姻缘缩地随！ （丑）来此已是。周二娘在家么？ （老旦上）眼前才得静，耳畔又闻呼。呀！相公到了，请进。 （生进介）小生因慕令爱芳名，特来相访，可好请出来一见？ （老旦）当得奉陪：女儿快来。 〖前腔〗（旦上）才听人呼又攒眉，所见虽多所愿违。（见生睇视，作惊退介）呀！何曾经见这容仪，教人欲进还惊退，比着那梦里襄王更有威！ （见介） （生）猥琐凡夫，岂幸得逢仙子。 （旦）风尘贱地，何缘忽驻高轩？ （老旦）我儿，你陪相公坐了，我去料理茶来。 （对丑介）朱官人，后轩请坐，也叫侍儿奉陪。座右虽无地，斋旁别有天。 （丑）鱼虾应避舍，让窟待龙眠。（同下） （生背介）真是天姿国色，六宫里面，那有这一位佳人？不枉了此番跋涉也。 （旦）请问郎君高姓大名，仙乡何处？ （生）小生姓万，名遂，燕京人也。 （旦）看郎君这种仪表，决不是个未遇之人。请问现居何职，荣任那里？ （生）小生一介寒儒，未曾出仕，小娘子错看了人也。 〖香遍满〗几曾见身名荣贵，出门不将驷马随？怪不得小娘子认错了人。你终日与贵客往来，并没有贫贱之人见面，故此把白屋寒儒，都认做青云贵客了。多应是皂盖填门多显辈，因此上错认了，风尘一布衣。闻得小娘子要留心择婿，若是这等看起来只怕还有差谬处。似这等双睛五色迷，还愁多漏遗。我劝你流盼处须凝睇！ （旦）奴家年齿虽幼，眼力颇高。见过多少公卿，那有郎君这种气概。若非眼前之将相，定是异日之公侯，奴家正要剖腹推心，千万不要藏头露尾。 〖梧桐树〗风尘虽贱微，易得亲高位。少甚么眼底繁华，怕日后生憔悴。因此上历尽偃蹇需良配，到如今一见伊家，不禁心儿醉。你虽要故意遮瞒，这骨相难藏闭，我不是误淮阴谬许非常贵。 （生背介）这女子不但容貌可人，又有一双识英雄的俊眼。我倒被他盘问不过。也罢，随口造个官衔出来，且掩过一时，再做道理。 （转介）蒙小娘子再三穷究，只得要吐真情了。下官稍知武略，颇有边功，现拜威武大将军之职。 （旦）枳棘非鸾凤所栖。就是这个尊衔，也只好借为途径，将来的富贵，还不止于此。请问有几位夫人？ （生）虽有几个婢妾，只好备衾裯之选，不可寄蘋蘩之托。目下正想要择婚。 （旦）这等奴家不揣微贱，愿托终身，不知郎君以为可否？ （生）得与芳卿偕老，实出万幸。只怕官卑职小，家道贫寒，无金屋以贮佳人，使小娘子有失所之叹耳！ 〖浣溪沙〗武职微，不似文官贵。怕荷戈去戍妇生悲，那时节悔教夫婿封侯觅。（旦）无白头之叹足矣，贫穷孤另，何足虑哉！得失荣枯总唱随，但愿你心不弃，我自愿眠孤枕睡孤衾，坐待你荫子封妻！ （生）既蒙小娘子不弃，今晚先订百年之约，待下官返舍之后，就遣车马来相迎，不知尊意若何？ （旦）正该如此。只是一件，奴家一言相订，生死不渝，只怕男子汉的心肠，不能勾坚如铁石，须是对天盟誓，才好付托终身。 （生）下官正要如此。（同拜介） （生）皇天后土，共鉴微忱。万遂与刘倩倩订百岁之盟，倘有负心，天诛地殛！ （旦）刘倩倩若有二心，也如前誓。 〖东瓯令〗（合）情相贴，意相隈，誓海盟山永不移。相看不是虚乔辈，两下里，心同醉。不枉了几年各自守空帏，今日共舒眉！ （生向内介）叫朱彬，把我随身的礼物，快取出来。 （内应介） （丑持礼物上）宫里几般轻物事，民间一分大人家。礼物取到。 （生对旦介）请令堂出来讲话。 （旦）母亲快来。 （老旦上）试听今日呼人语，不是寻常厌客声。 （旦背对老旦介）母亲，此人姿容俊伟，器宇轩昂，毕竟是个大富大贵之人。孩儿与他已订过百年之约，我和你终身都有靠了。 （老旦）如此甚好。 （生）妈妈，多蒙令爱垂青，已把终身相许，下官具有些须聘礼，求妈妈笑纳。 （丑交礼介）黄金百两，锦币十端，宝钗一对，明珠二十颗，请收明白。 （老旦）呀！就赐这许多聘礼！ （生）愧不成仪，再容后报。 （老旦）也罢。权收在此，小女于归之日，依旧带到府上来。只是一件，小女既嫁了官人，老身没有别的倚靠，也要随到府上过活的。 （丑）莫说你一位，就带上千把人来，也还供膳得起。 （老旦）既然如此，待老身去办洞房花烛，就是今晚成亲便了。 （丑背问介）我与盛婢怎么样？ （老旦）也是今晚成亲。只是一件，房户不大齐整，休得见怪。洞房开破户，花烛起残烟。 （丑）那也不妨。既伴锅边秀，难辞灶下眠。（同下） （生）小娘子与下官订过，自然金石不移。只是一件，从来做鸨母的人，不论情义厚薄，只论钱财多寡。倘若下官去后，又有挥金如土的来，万一令堂要改易前盟，如何是好？ 〖刘泼帽〗财多能把盟山徙，管甚么言出口，驷马难追。青楼岳母招佳婿，原不喜才貌相宜，只要那才字上加些贝。 （旦）家母虽在青楼，也还有些义气，与寻常鸨母不同，郎君不消多虑。 〖秋夜月〗休浪疑，非是无情辈。只要我匪石存心，他怎把盟言背。（生）这等说起来，“财利”二字，是不能摇动的了。只怕有大富大贵之人，把势力来相逼，到那时节，不怕你不依。（旦）有人倚势来相逼，我拚个珠沉与玉碎，便是帝王何足畏！ （生笑介）这一句话就不敢轻信了，难道当今皇帝来要你，你也敢与他相抗不成？ （旦）古语道得好：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做妇人家的若拚不得一死，就是个卖菜佣相逼，他也只得依从。若肯把性命结识他，莫说寻常的势力，就有圣旨在前，军令在后，他其奈我何？万郎，万郎！你毕竟是做官的人，把势位看得太重，未免轻觑了奴家也。 〖金莲子〗莫相欺，须念我身贱志不卑。我从今、只晓得将军贵，把皇王认做布衣。一身皆我胆，八面仗君威！ （生）这等讲来，倒是下官得罪了。如今夜静更阑，请睡了罢。 〖尾声〗听高谈，生厚愧，把如天势力扫成灰。（背介）亏得我是微服私行不仗威！ 堪羡佳人志不群，帝王不重重将军。 （旦）捉刀自具真英武，何必垂旒便是君。 [book_title]第九出 弄兵 〖步蟾宫〗（净扮藩王，末扮中军，引众上）雄风凛凛威名大，肯抑郁久居人下。看弹丸、一粒小邦家，指日变为天下。 同是天潢一派分，阿谁臣子阿谁君？ 当年误作婴儿戏，追裂桐封旧券文。 孤家大明宗室朱宸濠是也。分封江右，国号宁藩。喜读兵书，颇怀壮志。我想同是高皇帝子孙，为甚么人为世主，我作藩臣？况且今上年纪幼小，佞人在侧，阉寺专权，少不得这座江山，不送与没卵的太监，定送与呵卵的小人。难道我这金枝玉叶的子孙，反承受不得？只是一件，要图大事，全仗兵威，做藩王的人，无故不好招兵敛饷。前日上个小疏，请复护卫之兵。谁料皇上重待本宗，不道孤家心怀异志，竟公然许了。我如今招兵敛饷，还怕有甚么嫌疑？已曾募有铁骑三千，精兵二万，又造下艨艟千艘，水卒万人。不久就要选日兴师，水陆并进，这一座锦绣江山，唾手而得，不待言矣。今日是端阳佳节，借龙舟竞渡为名，孤家亲赴江干，操演战法。中军那里？ （末应介） （净）人马舟舰都齐备了么？ （末）齐备多时了。 （净）就此起驾前行。 〖驮环着〗（合）耀千军万马，耀千军万马，兵力堪夸。劲旅当先，谋臣随驾，卫士两行辅夹。宝盖笼头，不怕子房椎，自天而下。尽作恶民情畏法，尽跋扈君恩宽大。锣轻打，鼓慢挝，要按辔徐行，使军容如画。 （末）已到江干了，请千岁登坛。 （净登高介）禀问千岁：还是先习水战，先习陆战？ （净）水战在先，陆战在后。 （末传令介） （内鸣金、擂鼓介） （生、小生执两样旗帜，各领众乘龙舟上，斗介） （小生领众作跳下水介） （生）他们斗不过，跳下水了。兵士们，快赶上去。（共下） （净惊介）呀！那些人掉下水了！分付兵士不要赶，快救他起来。 （末）禀千岁：那些人叫做水鬼，故意跳下水去，要显本事的。不消救得，他自会起来。 （小生领众上）兵士们，快随我来，跳上他的船只，就夺了兵器杀他。 （众应介） （生领众上，小生领众作跳船、夺器杀介） （生）杀他不过，权且下水。（同作跳水介）（下） （小生）他们又下水了。就坐了他的船只，赶上去拿他。 （同赶下，净大笑介）妙妙妙！以客胜主，以敌制敌，此席卷天下之兆也。快哉快哉！ 〖前腔〗演昆明战法，演昆明战法，遡水穷涯。忽地把岸上貔貅，变做了水中蛟獭，不问鱼龙真假。一味鲸吞，搅得海风腥，江天低压。投鞭处断流成坝。（内众齐声喝彩介）好龙舟，好龙舟！从来不曾有这个斗法，竟象认真相杀的一般，好怕人也！（净）齐喝彩军威堪怕。叫中军，分付那些看龙舟的，不许喧哗，违令者照军法处斩。（末传令介）（净）嫌嘈杂，戒浪哗；听将令初传，万声齐哑。 ——如今该是陆战了为甚么还不上阵？ （末）队伍俱已摆齐，只等交战了。 （外、副净各领众上，对阵介） （副净）平地上交兵，不显手段，和你到高山上去打一个好仗了下来。（齐下） （净）这两队兵士，一齐上山，少不得有个高下。且看高处的胜，低处的胜？起先的彩头是极妙的了，如今再取一个吉兆，以便兴师。 （副净领众先上）此处最高，就把营盘扎下。 （外领众上）呀！高处被他占去了，众兵士们奋勇争先，一齐杀上去。（作对阵介） （副净领众败下） （外）他们走了，快些追赶下山。（齐赶下） （净大笑介）更妙，更妙！以卑胜高，以下制上，正合着孤家所谋，事成必矣！ 〖前腔〗喜高能避下，喜高能避下，不用擒拿。暗合兵机，胜如占卦。管取今番戏耍，不费几多时，变成真话。叫中军传令，趁此得胜之际，正好收兵，不须再战了。（末传令，内齐呼“得令”介）（净）炮响处一声忽喇，旗动处万军齐发。蜂排阵，蚁散衙，较此际军容，难分多寡。 ——分付众军士，摆齐队伍，扈驾回宫。 （众上，列队同行介） 〖前腔〗（合）唱铙歌返驾，唱饶歌返驾，权当个奏凯回家。他日班师，威风尤大。军士挪空战马，拂拭雕鞍，尽载六宫人，与那民间二八。一队队娇容如画，一个个新婚如嫁。身为树，面作花，看罗绮千行，列成屏架。 屈原今日投江死，我向潢池盗弄兵。 同一宗臣心事别，此求实事彼求名。 [book_title]第十出 讲武 〖鹊桥仙〗（小生冠带，引众，末扮中军随上）弭奸无策，养痈贻悔，忧国丹心如坠。一方有事万邦危，患不止东南半壁。 庸儒个个说修身，大事临头辨始真。 若使力行无实效，从前讲学尽欺人。 下官王守仁是也。自蒙圣恩，特简授以副都御史之职，巡抚江西等处地方。自从到任以来，且喜刑清政肃，吏辑民安，官舍清闲，可称卧理。只有两件事情放心不下，闻得下官出京之后，皇上即为奸人所惑，早已微服私行，至今未曾旋驾。还亏得许季升父子，在朝中竭力弥缝，还不致有非常之变，这也罢了。宁王宸潦，久怀异志，终日招兵敛饷，非谋不轨而何？此下官肘腋之患，即国家心腹之忧也。故此到任以来，日以讲武练兵为事。又曾差有细作，不时打探军情，所以宁王一举一动，无不周知。他有作乱之才，下官也有定乱之略，若使朱宸濠得遂奸谋，今日的朝廷要俺王守仁何用？已曾传谕各营将领，今日披挂过堂，趁这平安无事的时节，把兵机将略与他们讲习一番，好待临期运用。正是：报国只凭三尺剑，立身不愧数行书。 （内鼓吹，众吆喝开门介） （外、净、副净、丑扮四将上） 〖前腔〗（外）承平之日，梦郊生垒。（净）定有幺麽作祟。（副净）安排头戴战时盔，（丑）让我做冲锋前队。 （末）众将不消打躬，都立在东廊下听点。 （众应介） （末高声唱名介）前营总兵黄金印。 （外过堂介）有。 （末）右营总兵马腾霄。 （净过堂介）有。 （末）水营副将云台选。 （副净过堂介）有。 （末）陆营副将强有力。 （丑过堂介）有。 （末）各领标下参、游等官，分列两旁，听老爷指授兵法。 （众应介） 〖北粉蝶儿〗（小生）要识兵机，先提出本来忠义；若不辨正是邪非，一任你授天书，赐宝剑，都做了杀身的凶器。明白了这点毫厘，才许你看兵书同商机密。 （众）请问老爷：从古来的兵机将略，载在书本上的，将官们都曾看过；就有不识字的，也曾听人讲过。闻得古人还有未泄之秘，不可言传，止令后人以意会者。将官们资性愚蒙，不能解悟，求老爷指示一番。 （小生）问得好，若不是深心学武、刻意立功的人，如何问得出这句话来。 〖醉东风〗你既将糟粕视兵书，决不把戏场观战垒。要在俺智囊底下探精微，顿教人愧，愧！怕的是至理难言，欲浅弥深，求明翻晦。 大将行兵，好似明医用药。医者意也，不但要在自己心上造出方来，还要在病人身上生出药来；即以其人之药，反治其人之病，方才叫做以意为医。行兵之要，大率类此，不能以敌制敌，而但恃已力胜人者，取败之道也。 〖脱布衫〗浪加兵惯失便宜，善攻瑕始算稀奇。拾疮瘤反把病人医，才算做岐黄高弟。 （众）老爷教谕之言，将官们知道了。总是说行兵莫善于相机，相机莫先于观衅。只是一件，敌之伺衅于我，犹我之伺衅于敌。他有可攻之隙，我也未必不有可击之瑕。怎能勾事事精详，立于不败之地？ （小生）这就要论邪正之分了。从古以来，所谓师出有名，要使义声先路者，就是为此。 〖小梁州〗阵势坚牢不怕窥，子为着义作藩篱。不知邪正视尊卑。但是居尊位，不怕少军威！ （众）老爷这番议论，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只是一件，从来师出无名，以逆犯顺者，一般也有侥幸成功的，却是为何？ （小生）那又要看主上失德不失德，朝廷内外有人没有人；即使主上失德，还不至如桀、纣之为君。只因内外有人夹辅，虽使乱臣突起，贼子丛生，其如千古不易之名义何？ 〖幺篇〗纲常二字谁能废，便是倒乾纲也终凛天威。况有那提得起抹不煞的人心忠义，怎能勾，把帝业扫成灰！ 如今主上冲龄嗣位，颇习畋游，朝廷内外，正人君子固多，奸佞之徒亦复不少，焉知没有窥伺的奸雄？今日与众将官讨论及此，未必不是朝廷之福。从今以后，无事则已，万一有起事来，你们须要揭出忠肝，放开义胆，替朝廷立些功业，也不枉与本部院共事一番。 （众打躬介）众将官闻命了。 （小生）你且听我道来： 〖快活三〗休得要倚着安忘了危，休得要恃着恩忘了威。休得把长城万里作边陲，俺则怕患在萧墙内。 〖朝天子〗他那里犹未露机，俺这里早已见机。也曾把慧眼观其密，虽则是螳螂怒臂，灯蛾奋翼，也当个猛兽将来敌！一任他声东击西，藏头露尾，俺自有应八面的雄捍蔽。您若不信呵，则听着鼓鼙，盼着贼旗，试觑俺这木讷成刚毅！ 人道俺王伯安只会讲道学，只会做文官，不是杀贼建功的材料。不知道学里面原有兵戎，文官分内亦具武事。从来道学之真假，文官之优劣，都要在性命相关的去处试验出来。他那里知道也呵！ 〖四边静〗人心渊邃，不试颠危，难评是非。自许俺一寸丹心，不逐时光昧。光而有威，惊怖得妖氛退！ （众）那窃窥神器的奸雄，老爷虽不便明说，将官们听到此处，也能默喻其人。只是一件，如今世上，只有老爷一位能以深心虑国，防祸乱于未发之先。其余将相公卿，都恃得久安长治，谁人知道预防？只恐怕千间大厦，非一木可以支撑，那时节呼应不灵，救援无策，如何是好？ 〖耍孩儿〗（小生）狂澜一柱虽难砥，却不道令行如水。羽书无翼自能飞，遍中原岂少精骑？朱符宝篆遵行广，不比那白雪阳春和者稀。休惊畏，管教他一筹莫展，万念成灰！ 朝班里面，只除了一二佥壬，其余都是忠臣义士，那一个大臣不会领兵杀贼？那一个兵士不会斩将擒王？你们休得要小觑了朝廷也。 〖四煞〗粮充士不饥，刍多马正肥，忠臣报国愁无地，还则怕争功的壮士如云集，报捷的军书似鸟飞。倒惹得君劳瘁，埋怨着兵多贼少，不勾诛夷。 （众）闻得皇上私行在外。倘若旦暮有事，圣驾未得回銮，纵有羽书告急，里面靠谁人作主？ 〖三煞〗（小生）难为你为国惊，代主疑。俺这杞人也不住忧天坠，还恃得扶颠别有同心友，比势堪称敌手棋。俺和他交相砺，用得着擎天只手，皱不了忧国双眉。 （众）这等说起来，就是当朝的许相国了。闻得他父子同朝，大为奸人所忌。只怕自己的身子还站立不牢，怎能勾代整乾纲，主持军国的大事？ （小生）主上信任他父子，可谓推心置腹。若没有这几根擎天石柱，怎敢微服私行。你道如今的圣上，是个漫无主意的人么？ 〖二煞〗他求明预作昏，能乖假弄痴，潜龙故把鱼虾试。忠奸对主原难辨，向背离君便得知。堪笑那愚蒙辈，空施反侧，无碍雍熙！ （众）将宫们糜饷有年，尽忠无地，人人都有报国之心。今日得老爷这番劝谕，更觉得大义凛然。从此以后，各各枕戈带甲，秣马厉兵，静听老爷指挥，与朝廷建功立业便了。 （小生）众将俱退。分付掩门。 〖煞尾〗嘉言涤肺肠，忠谋侵骨髓。预鼓起人心锋锐，做一个众志成城防战垒。 [book_title]第十一出 赠玉 〖浪淘沙〗（生上）忘却旅人忧，乡住温柔；几番欲别又还留。（旦上）怕听一声归去也，惹病生愁。 （生）美人，下官与你情投意合，不觉住了多时。只是一件，我和你既订同归之约，则此青楼片土，必非久住之乡。下官要别你回去，好遣车马来相迎，未知尊意若何？ （旦）奴家也正要如此。只是一件，我和你绣枕初温，罗衾乍暖，你说得一个“去”字，便损我几许欢容，相思病不待去后才生，望夫山只在眼前便见，如何是好？ 〖小桃红〗伤春几日便悲秋，展未了的眉还皱也。虽则是数日分离，也便隔几个三秋。好教我难送又难留。明知妇人愁是杞人忧，没来由徒消瘦也，怎奈丢不去这孽块心头。（生）美人何多情乃尔。（旦）休怪我太多情，只罪你忒风流。 〖下山虎〗（生）劝你把黛痕展皱，泪点权收，且莫为春消瘦。似这等善病又善愁，好教我泪洒离先，魂留别后。我也不忍相离，要携你一同回去。只是下官新娶一房夫人，也要料理洞房花烛，多遣些车马相迎，才成个宦家体面。若是这等悄然回去呵，好一似寂寞归湖范蠡舟，要一个从人也没有；洞房春冷似秋，将一位正娶的夫人也，错认做野鸳奔投。试问娘行羞不羞？ （旦）相公的话说得有理。只是到家之后，就要遣人过来。待我唤母亲一齐奉送。母亲快来。 （老旦上）忽闻呼阿母，想为送才郎。（见介） （旦）母亲，万郎要回去了，请你出来，一同送别。 （老旦）我已知道了。备得有一杯薄酒在此，与官人饯行。 （丑取酒上，老旦送介）官人，你今日起身，我娘儿两个，就从今日望起了。但愿早定佳期，不可耽迟好事。 〖蛮牌令〗当面易绸缪，愁的是去后把人丢。我曾行山下路，常为这后人忧。（指旦介）须念这痴儿倚楼，（自指介）须念这老妇凝眸，（指生介）还愁你那看花辙，到处留。少甚么蔷薇芳刺，把袖扯衣兜。 （旦）奴家有玉搔头一支，系生身父母所遗之物，赠与郎君带去，须要仔细收藏。若遣使者相迎，就执此前来，以为信物便了。 （拔簪付生，生插介）美人之贻，怎敢忽略，多谢了。朱彬快来。 （副净扮妓，送丑至鬼门，作绸缪别介） （副净下） （丑上）东君易别堂前女，帮客难丢灶下人。 （生）行李收拾了么？ （丑）收拾了。 （生）这等下官告别。（别介） 〖尾声〗（生）佳期在即权分手。（老旦）谨盼着于归时候。（旦扯生介）万郎，玉簪千万收好，你休似那故剑离身待访求。 酒少情非少，愁多话亦多。 暂离犹若此，久别更如何？ [book_title]第十二出 拾愁 〖西地锦〗（末皓髯冠带，外扮院子随上）矍铄还同年少，难禁白发萧萧。止余半子尚痴娇，暮景桑榆谁靠？ 雄风勃勃鬓萧萧，功在边陲望在朝。 夜望欃枪才进舍，敢将生计学渔樵。 下官姓范名钦，官拜元戎之职。自幼从军，累平大乱。忠能格主，不蒙薏苡之谗；功每先人，曾最麒麟之选。只因主少国疑，太阿旁落，下官知有好人在朝，大将岂能立功于外，故此请告家居，已经数载。目下只因宁藩扈跋，颇有异谋。宰相许公，绸缪未雨，特起下官为纬武将军，率领雄兵，防守川、湖等处。王事靡監，怎敢辞劳。只是下宫中年失偶，子嗣杳然，止生一女，及笄未嫁。如今从陆路上任，不便携家，且待到任之后，遣人从水路接他便了。今日是起马吉期，不免唤他出来，分付几句。叫院子，请小姐同乳娘出来。 （外请介） 〖前腔〗（小旦上）拥镜自怜花貌，怪春愁渐上眉梢。（副净上）为伊终日盼桃夭，只恐于归难靠。 （见介） （末）我儿，今日爹爹从陆路上任，不好带你同行，你且在家暂住几时，我到任之后，就差人接你。只是你在家中，须要谨守闺范，勤做女工，不可擅出房门，惹人谈笑。 （小旦）孩儿闻命了。 （末对副净介）奶娘，我去之后，你须要用心服事小姐，不可一步相离。 （副净应介） （外）禀老爷：外面执事摆齐，候老爷起马。 （末）这等，我去了。门嘶战马将军发，路奏胡笳壮士行。 （外随下） （副净）小姐，外面的车马旗帜，好不齐整，我和你到门楼上去，看一看光景何如？ （小旦）我也正要目送行人，就同你上去。（行介）手挥临别泪，目送远行人。 （副净）来此已是，小姐请上楼。（同作上楼介） （内鼓吹、呐喊，作起马介） （副净）小姐，你看旌旗蔽日，鼓角喧天，好不去得闹热。 〖啄木儿〗（小旦）军容壮，士气豪，尽羡之官的行色好。（副净）小姐，我和你一向不上楼来，不觉又是春天的景致了。（小旦）许多时未上层楼，好春光又满芳郊。萋萋绿遍王孙草，关关啼彻风人鸟！（副净指介）小姐，远远望见两个骑马的来了，那前面一个，好不生得标致。（小旦）又早的掷果车轮度画桥。 〖前腔〗（生、丑作驰马上）（生）牵情别，割爱抛，魂梦犹将珠箔绕。寡人别了刘倩倩，急赶回朝，好遣人来迎接。来此不知是甚么地方？想有一二站路了。只是一件，他昨日赠我的玉搔头，不要忘在旅店之中，待我摸一摸看。（摸头上簪介）现在头上，并不曾相离。我想这件东西，是他生身父母所遗之物，只当是寡人一位皇亲；明日遣人接他，又要持为信物。这不是一枝玉搔头，竟是一张铁券了。便是镇邦家的玉牒金滕，怎似这订鸾凤的杂珮琼瑶。（小旦）果然好一位郎君，不是寻常的骨格。（丑）万岁，你看那高楼之上，好一个标致女子。（生）国色无双，佳人难再。终不然当今现世，还有第二个刘倩倩不成？寡人这双眼睛，从今以后，再不看妇人了。伤春怕惹闲花草，钟情最忌多头脑，我不遇同心誓不瞧！（加鞭急下）（丑）这样好妇人不看，一个辔头竟放去了。待我替他赏鉴一番。（作仰视诨介）东君不惹闲花草，痴心忌说多头脑，让与我这识货的陪堂着意瞧。 （下） （小旦）乳娘，方才那位郎君，慌慌张张，驰马而去，却像有甚么心事一般。我见他临过的时节，头上掉下一件物事来，不知是甚么东西，你下去寻一寻看。（同下介） （副净寻介）正正斜斜，掩掩遮遮，眼睛不济，拨草寻蛇。呀！有了，原来是根簪子。 （拾簪付小旦，看介）这簪子的式样倒合古制，名为“玉搔头”。你看玉情、做手，两样都佳，不枉是风流人所戴之物。 〖三段子〗虽则是玉工琢雕，却浑如天生一条。这玉情最娇，比人儿不差半毫。我看这簪子的来历，有些不明。（副净）怎见得？（小旦）看来似带乌云色，嗅去微闻膏沐香。这分明是妇人家戴的，为甚么去在男人头上？若不是窥情暗向妆台盗，一定是和奸各把私情表。那掉簪的人儿，亏得不在面前，若在面前呵，拿住你窃玉真赃，我权当个官司讯拷。 （副净）这等就拿来入官，待我替你插了。（插介）他方才头也不抬，竟跑过去。如今掉了簪子，且看他转来不转来；不转来就罢，若还转来，分明是天怪他不曾抬头，叫转来补看的意思了。 〖归朝欢〗遗簪的，遗簪的，心豪气豪，不抬头飘然去了；拾簪的，拾簪的，情饶意饶，苦凝眸一霎时将他看饱。谁知道暗中自有神灵巧，道旁遗下钟情料，分明是天使你回头看阿娇。 （小旦）过客无情似水流，空遗玉珮使人愁。 （副净）天公不使良缘漏，留住琼簪做当头。 [book_title]第十三出 情试 〖临江仙〗（生带副净、丑上）选艳归来心暗喜，六宫憎杀蛾眉。搔头不见美人遗。愁中才破笑，欢处又生疑。 寡人得遇刘倩倩，真可谓千古奇缘，不枉了一番跋涉。只是一件，前日在路途之中，一心驰马，竟把他所赠的玉搔头遗失去了。他临别之际，曾与寡人讲过，遣使相迎，须要持为信物。如今信物没有了，拿甚么去接他？就是接了他来，若还问起玉搔头，教寡人如何答应，难道好说掉了不成？ （对丑介）朱彬，你辞不得劳苦，沿路去替我搜寻。 （丑）没头没脑，不知掉在何处，怎么寻得出来？ （生）但从经过地方，一路张挂榜文，若有拾得者，官给赏银一千两，自然有人送出来了。 （丑）这等，就待臣去。乘驿旁求路不迷，奉差原自有便宜。玉簪失去虽难觅，且向民间卷地皮。（下） （副净）外面文武百官，伺候朝贺。请问万岁，还是坐朝不坐朝？ （生）玉簪失去，还有甚么心思坐朝。 （副净）这等，待臣去传谕。 （向内传介）圣上今日免朝，各官且退。 （内）臣许进父子有事面奏。 （副净背介）他父子三个，是我的对头。不要理他，只当不曾听见。 （内高声喊介）许进父子有事面奏。 （生）别人回得，许进父子回不得，宣他进来。 （副净传介） （外、末、小旦冠带、执笏、持本上）谏臣终日盼回銮，盼得回銮又隔垣。寄语朝班休讳死，岳家父子已曾拚。 （朝见介）愿陛下万岁，万万岁！ （生）寡人弃国浪游，国事幸而无恙，皆卿等弥缝之力也。 （众）万岁！ （外）老臣许进，率臣子许赞、许诰，冒死进言，求陛下容臣面奏。 （生）寡人今日有些心事，不能勾虚衷领教，改日奏罢。 （外）陛下的心事，臣等尽知。不过为皇嗣未生，东宫暂缺，故此要博选嫔妃，以充侍御耳。臣谓陛下所急者，不在于此。目下宗藩跋扈，阉寺弄权，指日即有萧墙之变。皆由陛下近小人而远君子，荒政事而习嬉游，以致如此。陛下这番出游，屈万乘之尊，冒垂堂之险，实为社稷存亡之系，幸赖皇天默佑，得以清吉回銮。求陛下从此收心，近正远邪，勤修政务，以保万世无疆之福。 （生作不听，彷徨自语介）若还寻不着，却怎么处？ 〖宜春令〗（外）万岁，你承天命，莫当嬉，这金瓯几乎动移。若不靠祖宗阴护，这铜驼已陷在荆榛里。（生自语如前介）（外背叹介）我便在此苦谏，皇上自言自语，不知讲些甚么？辨不出天语模糊，似怪我臣言繁碎。嗳！陛下，陛下！你若不听臣言，似这等迷而不悟呵，这国将危，可惜把万载盛猷，一旦丢弃！ （末、小旦）陛下原是聪明圣主，（指副净介）只因这两个小人在侧，终朝蛊惑宸聪，以致如此。臣等谓刘瑾、朱彬二贼，一日不斩，陛下的聪明，一日不开！ （副净惊介） 〖前腔〗（末、小旦合）奸邪煽，主听迷，这便是送邦家兴戎的巨魁！念臣等呵，埋轮亲矢，愿从君侧除奸宄。少甚么附势的佥壬，背地里同声相吠。莫迟疑，休待他日久蔓延，不可锄刈！ （外）臣父子三人，不辞骈首，具有弹章，求陛下赐览。 （生）寡人原说有些心事，不能虚衷领教，有话再启，也可谓善辞卿等的了，还只管在此胡缠。叫内侍们扶他出去。 （外叹介）空洒长沙涕， （末）难回汉主心。 （小旦）却将皇帝冕，去换美人簪。（同下） （生）嗳！句句都是忠言，怎奈寡人心事不遂，听不入耳。这枝玉搔头寻得转来便好，万一寻不着，叫把甚么去接他？ （副净）臣启万岁：做妓女的人，把表记送与嫖客，原是常事，失去就罢了，何须这等认真。如今只要肯去接他，就是好事，何须用甚么信物？万岁若还不信，只消差人去试他一试，包你一接就来。 （生背介）我也正要试他一试，且看那不嫁皇帝的话真与不真？若果然接他不来，就是个奇女子，真节妇了。 （转介）这等，唤两个内侍过来。 （副净唤介） （外、小生上）殿下闻呼唤，宫中听使令。万岁有何分付？ （生）差你到太原去接妓女，那妓女叫做刘倩倩。你走到的时节，只说当今皇上闻他貌美，要征选为妃；不可说出前日私行，与他有约的话。他若情愿，你便接了他来；万一坚执不从，你便回来复命，不可用势强逼。若还逼出事来，就是你们的干系了。 （外、小生）领旨。 〖三学士〗（生）只道娘行容貌美，皇家征选为妃。要知情意真和假，但看容颜笑与悲。我料他不是虚乔辈，空相试，断不随。 （外、小生）奴辈们知道了。只是万岁前日出去，为何不说出真情？使他知道是个皇帝。 （生微笑介）你们知道些甚么？从来富贵之人，只晓得好色宣淫，何曾知道男女相交，全在一个“情”字。民间女子随了富贵之人，未必出于情愿，终日承恩献笑，不过是慑于威严，迫于势利，那有一点真情？这点真情，倒要输与民间夫妇。那民间女子遇着个贫贱书生，或是怜才，或是鉴貌，与他一笑留情，即以终身相许。势利不能夺，生死不能移，这才叫做真情实意。若使他知道是个皇帝，纵使极力奉承，也总是一团势利，有些甚么趣来？寡人这番出去，受尽千辛万苦，只讨得个“情”字回来，你们那里知道。 （众）万岁讲的是。 〖前腔〗莫恃娇娃情意美，身随未必心随。有钱易买桃花面，无计能舒柳叶眉。佳人忌说身荣贵，怕的是豪华客，惯使威。 从来贵介不知情，枉在情中过一生； 今日说知情里趣，方知无故不私行。 [book_title]第十四出 抗节 （老旦上） 诰命夫人不等闲，空将薄命怨红颜。 从来贵贱天生定，不许山鸡把凤攀。 我周二娘为何道这几句？只因女儿心高志大，一心要想从良。前日看中了万将军，与他定就百年之约。这个诰命夫人是拿在手上的了。不想命轻福薄，别他之后，就害起病来。如今骨瘦如柴，恹恹待毙。女儿恐怕有些长短，万家人到，没有身子嫁他，只好把个影儿相伴。故此教我请个画师，替他画一幅小像，好交与万家的人。已曾差人去请，想必就到，不免先扶女儿出来。（下） （扶旦上） 〖长相思〗选才郎，盼才郎，才遇才郎便各方。欢娱太不长。矢从良，望从良，将欲从良身又亡。生来命合娼。 （老旦）我儿，今日的身子，可觉得好些？ （旦）愈加沉重。 （老旦）我儿，万家迎亲的人，此时一定来在路上，好事就在目前了，你便宽心待一待，何须这等心焦。 （旦叹介）不是心焦，止因福薄。你看那样一位奇男子，岂是我这薄命妇人配得上的？多应被他折坏了。我教你去请画师，怎的还不见到？ （老旦）就来了。 （末巾服上）世上丹青第一流，工夫全在绘双眸。贪心不似毛延寿，绝技堪称顾虎头。——里面有人么？ （老旦迎进介） （末）请问画那一位的尊容？ （老旦）就是这个小女。 （旦）先生既有传神妙技，自然摹写逼真。只是一件，从来替妇女写像的，多要添饰风姿，反失却本来面目。如今只求照本色画来，不劳妆点。 （末）照本色画来，还愁摹写不尽，那有妆点的工夫。（画介） 〖北越调斗鹌鹑〗（旦）俺这里抖擞精神，搜寻话讲。暂把愁消，权教气爽。好待他摄影偷魂，摹声绘响。还只怕苦中欢，欠自然；笑中歔，近不祥。空将这假笑痴颦，费伊的幻想！ （末）画完了。不知像与不像，请小娘子自己看来。（旦对镜比看介）果然肖神，不枉名手。母亲谢了先生罢。 （老旦取礼送介）些须润笔，不要嫌轻，请收了。 （末）多谢！且将润笔费，去作杖头钱。（下） （旦）母亲收好了，待万家的人到呵！ 〖紫花儿序〗你道俺是穴中蝼蚁，怎攀他阁上麒麟；只好算个画里鸳鸯，便做他屏风上的侍妾，影子里的梅香，也当了从良。漫道是，画饼充饥不疗肠，他若在空中唤妾，纸上呼卿，俺便向梦里寻郎。 （内鼓吹介） （老旦）远远听见鼓乐之声，一定是迎亲的到了。我儿，你勉强换起衣服来。 （旦更衣候介） 〖南不是路〗（外、小生领众，捧衣、币上）奉旨迎妃，鼓乐喧阗万马随。人声沸，青楼平地起轰雷。来此已是他家。一齐挨挤进去。（进见介）那一位是刘娘娘？（老旦）这就是小女。（众跪介）娘娘在上，奴辈们叩头。拜坤仪，迎銮须念投诚早，御下求将阃德施。（旦）你们这班人役，是万老爷差来的么？可有甚么凭据？（外、小生）奴辈们奉皇上御旨，特选娘娘入宫，有凤髻、龙袍为证。不知甚么万老爷。（旦惊介）呀！这怎么了得？（众）休惊畏，椒房已极人间贵，谁家堪对，谁家堪对！ （旦对老旦介）母亲，这等说起来，是女儿的祸事到了。（哭介） 〖北小桃红〗则道是梁鸿来娶孟家娘，教我把举案眉儿放。又谁知闹婚姻别起红丝障。叫王嫱，把琵琶抱入雕鞍上。（外、小生）请问娘娘：入宫是好事，为甚么啼哭起来？（旦）这是报青冢的佳祥，捕红颜的密网，终不然是毛延寿顷刻致奇殃！ 列位，念奴家是有丈夫的人，烈女不更二夫，就死也不敢奉诏。 〖天净沙〗念裙钗自有儿郎，是他出红丝定下的糟糠，俺怎肯自干伦理叛纲常。烦列位呵，传言奏上，与那司风化的有道君王。 （外、小生）朝廷有旨，谁敢抗违！若还迎接不去，莫说是娘娘，就是奴辈们都该万死了。 （对老旦介）老太太，烦你相劝一声，请娘娘早上銮舆，不可违了钦限。 （老旦）二位公公听启：天子至尊，天下至大，三十六宫的女子，那一位不是佳人？两京各省的地方，那一处没有美女？为甚么没缘没故，偏寻到我妓妇人家来？ （外、小生）宫女虽多，皇爷都不中意。就是外面选来的女子，也觉得平常。闻得娘娘有绝世的姿容，故此特来相召。 （老旦）莫说小女没有姿容，就有姿容，圣上何由知道？ （旦）母亲，这起祸的根由，孩儿知道了，一定是牛、马二贼，怪我不许他做媒，故此倡造流言，传到京师里去，也未可知。 （老旦）我儿疑得不差，一定是他们的诡计。 〖调笑令〗（旦）只为奸人起祸殃，造起流言惑上方。把无盐硬作西施谤，到如今变起萧墙。奸贼！奸贼！你造这流言，只害得我性命，料想玷不得我的清名。却不道纵死犹闻侠骨香，笑奸人谗口空张！ （外、小生）奴辈既然奉命而来，决不肯袖手而去。若还执意不从，只得要硬请娘娘上轿了。（欲扯介） （旦厉声介）住了！自古道：一人敢死，万夫难敌。你们若要硬扯，我还你个没头没脑的妇人抬进宫去！ 〖金蕉叶〗你道是君王命谁人敢方？俺拚着红颜命谁人敢当！你要个善袅娜的风流艳妆，还你个没气息的皮包血囊！ （外、小生背介）万岁爷分付的话，不可忘了，若还逼出事来，是咱们的干系。如今只得要放手了。 （旦取剑自刎，众慌介）老太太快些扯住，我们不敢相强，转去复命就是了。 （旦）你们就去复命，少不得又有缇骑到来，究我违旨之罪，不如早些自尽的好。 〖秃厮儿〗迟犯罪头枭法场，倒不如早伏诛命尽闺房。临刑不解绣罗裳，把肢体包藏，也省得玷辱我那儿郎！ （众）娘娘不消多虑，我们自有好话周全，决不至于偾事。 （旦）既然如此，我且苟延片刻，在家中待罪便了。（放剑介） （外、小生）我们去便去了，也要问个明白，好去回复皇爷。你既说有了丈夫，请问姓甚名谁？是那里人氏？ （旦）你查问的意思，我知道了。想是不便处我，要移祸于他么？我既拚了一死，决不遗累丈夫，没有甚么名姓说得。 〖圣药王〗你休得要丢这厢，害那厢，却不道妻贤夫婿少灾殃。他若要记这桩，恨那桩，拚充个车边怒臂小螳螂，便替死有何妨！ （外、小生）这等看起来，真个是一位烈女，我们转去，定要替你表扬一番。 （旦）这等，二位请上，受奴家一礼。 （外、小生慌介）这怎么敢当，折也折死了。 （同拜介） 〖络丝娘〗（旦）多谢你施仁祝网，还劝你输忠进谠。教他得放手时将手放，才显得皇恩浩荡。 （外、小生）不信风尘女，能坚铁石心。如何闺阁内，反许客挑琴。（领众下） （旦）母亲，人便去了，少不得还有祸事到来，趁此时收拾行李，快往别处逃生，兼访万郎的消息。 （老旦）也说得是。我和你逃难的人，带不得别样行李，只把万郎送的聘金，带在身边做盘费，其余物件，尽数丢开便了。 （旦）正是。出走之后，依旧把门儿锁上，使人不疑我们逃走，才是个万全之策。 （老旦）正该如此。 〖煞尾〗（旦）匹夫有志君难强，刀近处头皮蹭痒。万郎，万郎！你从今后呵，方信我重恩情、轻势利的志诚心，不是那骗杀人、不偿命的虚脾谎。 [book_title]第十五出 逆氛 〖番卜算〗（净引众上）攘臂一声呼，豪杰齐来附。伫看唾手建雄图，叙绩分茅土。 孤家久怀大志，欲建雄图。向来磨砺以须，今始相机而动。闻得皇上被奸臣煽惑，终日微服私行，朝政废弛，人心摇动。我若不乘此兴兵，入承大业，更待何时？所虑者师出无名。难以号令天下。我想刘瑾、朱彬二贼，罪恶滔天，臣民切齿。我如今以诛讨二贼为名，有谁人道我的不是？又喜得有两个绿林豪杰，率众来归，要助我力图大事，一个叫做赵风子，一个叫做刘六，不免叫他分掠地方，聚些金帛，以充粮草。叫左右，一面传令起兵，一面宣刘、赵二将军上殿。 （众传介） （副净扮赵风子，丑扮刘六，戎装带剑上） 〖前腔〗（副净）不用仗昆吾，赤手擒罴虎。（丑）任教万矢共挠肤，纵死羞逃目。 （朝见介）愿殿下千岁千千岁！ （净）从今日起“殿”字要改做“陛”字，“千”字要改做“万”字了。 （副净、丑）这等，愿陛下万岁万万岁！ （净笑介）这等孤家也要称寡人了。寡人今日提兵北讨，所虑者粮草不敷，要仗二卿接济。你们一个往河南，一个往山东，各带精兵前去，分头掳掠金钱，沿途解来助饷，不得有违。 （副净、丑）得令！ 〖倒拖船〗（净）师行粮食需财赋，（副净、丑）需财赋。（净）掳来接济休相误，（副净、丑）休相误。（净）随多随少休拘数，或财帛，或金珠，或牛马，或羊猪。（副净、丑）沿途飞輓尽来输。 ——叫中军。 （杂）有。 （净）你可速造两面金牌，每面写上六个大字，叫做：尽洗君侧奸邪，重奠皇家社稷。先差二人打上前去，若有人问奸邪是谁？教他答应道，一个是太监刘瑾，一个是都督朱彬。杀了这两个奸臣，依旧归藩待罪。 （众）领钧旨。 （净）今乃黄道吉日，就此起兵。你们都要奋勇争先，不可迟疑误事。听我道来： 〖前腔〗军宜神速休迟误，（众）休迟误。（净）登山涉水须争赴，（众）须争赴。（净）若还犯令无轻恕。功加赏，罪加诛，拚性命，舍头颅。（众）只愁拿去献生俘。（净怒介）唗！出兵之际，讲出这等话来，都绑出去斩了。（众）万岁爷！请息霄霆，待臣等重新说过：拿他几个献生俘。 （净）这等才是。 鼙鼓轰雷阵，旌旗闪电光。 出师名正大，随路有壶浆。 [book_title]第十六出 飞舸 〖传言玉女前〗（生带女官上）伫盼行云，何事尚羁芳讯？倚琼楼频将目瞬。 寡人昨差内使去接刘美人入宫，只要试他一点真心，竟不曾熟筹利害，万一惊坏了他，怎生是好？去的人又不见转来，好生放心不下。 〖太平令〗（小生、外上）车马纷纷，来去空劳跋涉勤。（见介）启万岁爷：刘妓女十分执意，不肯入宫。（生）怎么样执意，你且细细讲来。（小生、外）奴婢们走到，他问：是万家的人么？奴婢们回他不是，乃当今皇上所差。他就变色起来道，已有夫家，势难改节，虽死也不敢奉诏。奴婢们再三劝谕，他只是不从，竟要拔刀自刎。若不是他母亲劝住呵，几乎烈血膏锋刃，连我这蝼蚁命也难存。 （生惊介）呀！果然如此，不出寡人所料。 （小生）奴婢们来便来了，只怕他惊魂未定，还要做出事来。求万岁爷快作商量，或是另差人去劝慰，或着地方官小心看守，才是个万全之策。 （生）两着都不妥，依旧要逼出事来。只除非依旧私行前去，他见了寡人的面，自然相信不疑了。 （外）外面大雪纷纷，奴婢们几乎冻死，万岁爷怎么去得？ （生）他既有这般情意，寡人就为他冻死，也自甘心。快取衣帽过来。 （众取到，换介） 〖前腔〗生不用逡巡，这的是生死关头要认真。我此去呵，他若安然无恙，就可以携载入宫；万一有了差池，我也拚一死将他殉，做了九泉下两痴魂。 〖吴歌〗（丑扮船家，提酒瓶上）大雪里撑船冻杀子个人，一分一斤个白酒买子二三分。乃亨吃得我家婆身上热，省得一双大脚激得我冷冰冰。 自家艄公的便是。今日大雪纷纷，揽不得生意，夫妻两口冻不过，只得赊壶酒来御寒。（跳上船介）家婆，酒来了，快些热起来。 （净扮艄婆上）正在后舱冻得抖，忽听家公叫热酒。糯米菩萨闯将来，吓得寒风没脚走。酒热了，坐过来同吃。 （席地饮介） 〖山坡羊〗（生带末上）冷飕飕起不了的寒阵，热烘烘冻不僵的方寸，急煎煎人赠我的愁烦，忙碌碌自讨吃的痴劳顿。来此已是河边，且喜有只小船在此，快雇他赶去。（末唤介）（丑）雪又大，风又紧，赶不得路。若要雇我的船，须是预先说过，要睡在船上，待雪住了才开的。（生）即刻就要开船，那里等得雪住。（丑）这等不劳下顾，二位请行。（生）自古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叫内侍，取一锭元宝丢上船，且看他去不去？（末丢银介）把这锭元宝与你，你开不开？（丑拾看，惊介）不要是耍我的？（生）岂有此理。只要赶得快，后面还有重赏。（丑喜介）这等快上船来。（生、末上船，丑开介）（生）只要你忙上紧，赶得那人近至尊，便是分茅锡土也非吾吝。（丑）顶头风大得紧，摇进一步，倒打退两步，这怎么处？（生）老天，烦你假我一日顺风，待寡人回到宫中，备一副大牢郊祭你。寄语风神休太忍，那凡民，你尚且送滕王巧市恩；难道我人君，反不似小书生会祷神？ （净笑介）这位客人的话，倒是金口玉言，才说要顺风，这风就调转来了。家婆在那里，快帮我扯起篷来。（扯篷介） （末）万岁爷这番辛苦，都是自己寻出来的，费跋涉、损精神，有甚么要紧。 〖小红花〗（生）自来寻苦更谁嗔，却不道损精神，于心无损。料没个便宜自在的有情人，怕的是怅迷津，无头堪奔！（末）你看，不上半日工夫，把凤体龙颜冻瘦了多少？（生）便冻损六郎花貌，还怕赶不着倩女离魂，冲风冒雪敢辞辛也啰。 （同下） [book_title]第十七出 仇玉 〖清平乐〗（小旦上）春来意绪，正在无聊处。一种闲愁天付与，无故收来情具。 〔阮郎归〕 蛾眉细小未知愁，凝妆独倚楼。无心人坠玉搔头，浑如有意丢。 才戴却，又还抽，关心看不休。阿谁相赠阿谁收，此情深可仇。 奴家范氏，小字淑芳。自从爹爹上任之时，与乳母登楼闲玩，偶见一位潇洒郎君，驰马而过，掉下玉搔头一枝，被奴家拾了回来。这也是平常不过的事，不知甚么缘故，我拾到一件东西，不见欢喜，倒像掉去一件东西的一般，反惹得愁容满面，精神恍恍惚惚，意思渺渺茫茫，好生把捺不住。若说是有意掉下来的，他又不曾抬头看我；若说是无心坠落，为甚么不掉在别处，刚刚掉在奴家面前？ （叹介）玉搔头，玉搔头！我怪你这件东西，好生作怪也呵！ 〖绣带儿〗谁着你移情换绪，把他人的心事愁予。他两下目送情挑，对伊行值得悲吁。〔若说掉下你来是出于天意，这就一发不可解了。〕踟蹰，我和他欲通娇面天未许，恨不得假双翼促他飞去。相逢处，天心恁迂；又何必种愁根，遗下这牵情之具。 若说事出偶然，未必果有天意，那日门外往来的人不知多少，为甚的马上掉下簪来，并无一人看见，刚刚落在奴家眼里？ 〖前腔换头〗通衢。人来往，睛光辏聚，缘何尽舍琼琚？终不然举世皆盲，独留我眼内双珠。忧虞，此情端的天付与，休认做不期而遇。恨不把个无心果，拈来掷车；也待那，人儿将些愁去。 （外持书上）人自天边至，书从日下来。恐驰千里目，特送到妆台。禀小姐：老爷差伴当回来，迎接小姐上任，有家报在此，说信到之后，就要起身的。 （小旦）还是从水从陆？ （外）先由陆路，后从水路，到黄河东岸驿换船。寄得有马牌在此。 （小旦）知道了，你出去罢。 （外应下） （小旦拆书看介）这等说起来，奴家不能久留，就要起身赴任了。这根玉搔头的下落，料想等他不来，不如走到门楼上去，依旧委在道旁，或待原主来寻，或与他人拾去，省得戴在头上，终朝惹恨牵愁，有何益处。（行介） 〖醉太师〗 〖醉太平〗非奴，把情肠顿阻。费几番痴想，一旦丢付。都只为天心不吐，教人越思量越觉糊涂。肠枯， 〖太师引〗心丝抽尽无寸补。也曾把无情物认作灵符；当不得人如塑，佳音绝无。任宝玉沉埋，绝不相顾。 行不数武，已到楼前，这就是他遗簪之处了，不免丢将下去。 （拔簪欲丢，又止介）几番欲丢，又丢不下去，却像粘在手上的一般。 （对手叹介）手呵，他与你有甚相干，不舍得抛撇他，只管牢牢的捏住。难道他见你不忍分离，就肯去招那人来，与你见面不成？ 〖前腔〗真迂，问谁人付与？恁牢牢相守，不忍丢出。玉搔头是他关情之物，尚且委弃道旁，不来寻觅；何况于拾簪之手，肯向你作谢不成？料没个酬功失主，把纤纤玉手夸谀。成虚，情丝虽有千万缕，曳不转那果重的潘车！由他去，粗豪未除，因顾盼人多，习成他的骄倨。 我想戴簪的人，虽与我毫无干涉，只是这支簪子，既在奴家头上顶戴多时，也就有些瓜葛了，不可因其人而弃其物，权且留在身旁，做一件相伴的东西罢了。（仍插头上介） 弃人留物免生嗔，物是人非各有因。 虽使人情归物外，还愁见物便思人。 [book_title]第十八出 得像 〖梨花儿〗（丑冠带，引众上）奉旨寻簪忒风宪，地皮翻尽何曾见？带便且伸自己冤。嗏！管教认得我都篾片。 我朱彬奉主上之命，出来寻取玉搔头。怎奈并无踪影，只好张挂些榜文，行行故事罢了。只是一件，我前日受了篾片的气，今日奉差出来，若不报一报私仇，岂不错了机会。不免竟到刘倩倩家，访问他的住处，差人前去拿来，立刻毙诸杖下，岂不是桩痛快的事！是便是了，我前番到此，是同圣上私行，悄然而来，何等慎密。今日耀武扬威而去，万一圣上知道，也还有些不妥。不如依旧私行，且待访着他的踪迹，再做道理。叫左右，我如今换了衣帽，先往妓女刘倩倩家，去访拿几个光棍，你们随后跟来，不可迟误。 （众应下） （丑）权失钦差体统，也学皇帝私行。 （众）画虎未成贻笑，还须牙爪妆成。 （齐下） 〖前腔〗（净上）妓女装腔敢逆天，守贞背地将人恋。（副净上）若究谁人擅作牵？嗏！自有前番的都篾片。 （净）自家马不进是也。 （副净）自家牛何之是也。好笑刘倩倩那个狗娼，我们要替他做媒，他故意妆妖作怪，不肯与人梳栊，倒被个外路的光棍，走来做了牵头，被人梳栊了去。我们气愤不过，正要摆布他，不想圣上闻得他标致，差人来选取入宫。他竟抗违不去，少不得有祸事到来。恰好地方总甲轮着我们两个，正好借题发挥，出出我们的私气，趁此时祸事未到，先去索诈些东西。迤逦行来，此间已是。呀，怎么大门是锁的？ （净）他知道违了圣旨，决有大祸，故此挈家而逃了。说便这等说，明日圣上要起人来，岂不是我们的干系？ （副净）不如把大门踹开，卷他些财物回去，且待要人的时节，再作道理。 （净）也说得是。一齐踹起门来。 （做踹门进介） （副净）好、好、好！衣服箱笼，件件都在，桌上还有一幅画儿，一齐收拾回去便了。 〖赵皮鞋〗（丑衣帽上）头戴邋遢毡，身上青衣气带膻。谁知是个大官员，牙爪来时君便见。 ——周二娘在家么？ （作撞见净、副净，细看，背喜介）我正要拿他，恰好来在这里。只是手下人未到，不好惊破他，且待周二娘出来，再做道理。 （副净扯净，背介）这个主儿，你可认得他？ （净）就是那日闯进门来，自己称为都篾片，抢我们生意的，怎么不认得？ （副净）都是他领人来嫖，把刘倩倩勾引了去。明日圣上要人，拿他去抵当就是。 （净）说得有理，趁早拿住。 （丑寻人不见，欲走，净、副净喝住介）贼光棍，往那里走！你藏匿了钦犯，圣上正要拿你。谁知天网不漏，自己钻了进来。（用索捆住介） （丑）我不知道甚么钦犯，二位不要拿错了人。 （副净）那一日见了我们，自称都篾片的可是你么？ （丑）正是。 （副净）何如？刘倩倩挈家逃走，皇上寻他不着，正要拿你这都篾片哩！ （净）兄弟，少不得要送官审究，我和你一个做官，一个做皂隶，先审一审。等他具个私招，省得后来改口。 （副净）有理。你就做官，我就做皂隶，把门栓做了刑具。他若不招，就行起杖来。 （净上坐，副净旁立介） （净）带那钦犯过来。 （副净）跪过来。 （丑先不跪，副净欲打，始跪介） （净）我且问你，刘倩倩是几时拐去？卖与何人？如今窝藏在那里？从直招来！ 〖博头钱〗休得胡遮掩，休得强折辩。你若从直言，我还看同行面，免犯讳，用竹篇。（副净）请问老爷，竹篇是甚么东西？（净）篇者，片也。竹片乃板子的别号。若说出“片”字来，犹犯我篾老爷的尊讳了。（副净）也说得是。蛮子快招来！你若不招呵，我这竹篇手用竹篇，一篇重似两三篇。（丑）我并不曾拐带，也不曾窝藏，真个是屈死人也。（净）前日有人来嫖，分明是你引进，不是你拐，是那一个？休呼屈，莫称冤。引他接客，是伊作牵；替人撒漫，是伊趁钱。如何推得无干染？我且将如炉法将伊煎！ ——不打不招，叫左右扯他下去，重打二十，再问他的根由。 （副净扯下，打介） （众持冠带，执事冲上）这是刘倩倩家，我们一齐进去。 （进见，大惊介）呀！你们是些甚么人？倒拿住老爷行杖。 （丑爬起大叫介）好了，好了！救兵到了。左右快些拿住，待我换了冠带好惩治他。 （众拿住，丑上坐介）带过来。 （净、副净跪介） （丑）我且问你，朝廷的命官是你们打得的么？ （净、副净磕头介）是小的们该问死罪，只求老爷开恩。 （丑）只怕死罪还问你不住。 （净）与小的无干，都是他的主意。 （副净）他做官，小的做皂隶，皂隶凭官指挥，怎么倒说是我？ 〖前腔〗（丑）休得假埋怨，休得胡推辩。我也照先，不顾同行面，权犯讳，用竹篇。左右扯下去，每人重打四十。还他个加倍的利钱。我这竹篇吏用竹篇，一篇重似十来篇。（众扯下，打介）（生带末上）青衣覆衮袍，徒步不辞劳。世上无双事，人间第二遭。寡人为接刘倩倩，飞赶而来，此间已是。呀，甚么人在里面叫喊？叫内侍，且在门缝里张他一张。（末张介）启万岁：是朱彬带了各役，在里面打人。（生）这等，且慢些进去，立在门首听他一听。（净）老爷，小的们打便打了，请问老爷是何官职？管甚么地方？说明白了，小的们死也情愿。（丑）若说出我的官职，与该管的地方，只怕你这两个狗才都要吓死！我是当今皇上嫡嫡亲亲的儿子，皇帝管得着的地方，我也都管得着。下管地，上管天。中华外国，三千大千，都是我的版图封域，祖传父传。（副净）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那里知道就是太子。还有一件事要问，闻得朝里有两个皇帝，一个是坐的皇帝，姓朱；一个是站的皇帝，姓刘。不知生老爷的皇帝，还是坐的，还是站的？（丑）皇帝果然有两个，太子只得我一尊。坐的皇帝死了，也是我登基；站的皇帝死了，也是我登基。他们的天下，还不如我的把稳。他们有变我无变，坐得这船头稳不怕浪来颠！ （生背叹介）原来国事如此，若不出来私行，如何知道？可见许进父子的话，一字也不差。我且只当不知，闯将进去。 （闯进，丑见惊跪介）呀！万岁到了，臣不曾接驾，罪该万死。 （生上坐介）我且问你，玉簪有了不曾？ （丑）启万岁：玉簪寻不着。 （生）既然寻不着，你就该转来，为何在这里生事？ （净、副净）原来就是圣上，我和你跪过去叫冤。 （跪介）无故吊打平民，还要置之死地，求万岁爷伸冤。 （生）他为何事打你？从直说来。 （净）他前日领了一个客人，来嫖刘倩倩。后来万岁差人来取，刘倩倩抗旨不从，挈家逃走。小的们是地方总甲，事有干系，不得不查问根由。方才见他问个明白，他就不容分说，把小的们吊打起来。 （生背惊介）呀！刘倩倩走了，这怎么使得？ 〖包子令〗（净、副净合）无故将人来拷谳，来拷谳。浑身打得血涟涟，血涟涟。若非御驾惊风宪，几乎两命丧黄泉，只求天眼照盆冤。 （生对丑介）你有甚么讲？ （丑）他道臣前次走来，抢夺他们的生意，怀恨在心，前次被他毒殴。方才进来，又受了许多凌辱，幸得各役闯来，才救得住。臣气愤不过，打他儿板，原是真的，不想遇了圣驾。 〖前腔〗自恨微臣时运蹇，时运蹇。两番荼毒实堪怜，实堪怜。别人打我无人见，人遭我打便逢天，教人无口诉奇冤。 （生）寡人差你寻簪子，不曾差你来报仇，为何越职生事？ （对净、副净介）他方才打你多少？ （净、副净）每人四十大板，一板也不曾饶。 （生）这等，还他个加倍的利钱。叫内侍，扯他下去，重打八十棍子。 （末扯下，打介） （生）刘倩倩既然逃走，可有甚么东西留下么？ （净、副净）衣服箱笼，件件都在，还有一幅画儿。 （生）你们两个既是无辜之人，都出去罢。 （净、副净谢下） （生）取画来看。 （看介）呀！原来是一幅小像。刘美人，刘美人！你的像在这里，人在何处？ （叹介）这都是寡人误了他，可不悔死人也。 〖夜雨打梧桐〗图虽在，迹杳然，空使我血泪涌如泉。费忧煎，难亲娇面。又不是别个将他驱遣，分明自做鹰鹯，无端把人惊上天。看如何得下、得下重偕姻眷？都只为搔头失券惹奇冤，懊悔那无情玉，分开我百岁缘！ ——我如今有两个办法寻他，或者寻得转来，也未见得。 （末）那两个方法？ （生）第一个方法，把这幅小像带回宫中，照样画起几千幅来，仰道府州县等官，照这画上的容颜，替我挨家搜缉。这个法子还是用我去寻他，未免要费些气力。另有一法，能着他来寻我，虽不叫做以逸待劳，却是个万全备美之策。你且听我道来： 〖前腔〗期双美，计万全，再不敢孟浪似从前。宁使我受颠连，把奇穷遭遍。暂脱衮衣旒冕，也不教他再受熬煎。（末）是个甚么法子，可好使奴辈们知道？（生）我前日见他的时节，原说姓万名遂，官拜威武将军。他如今逃难出去，再不去投奔别个，一定是寻威武将军去了。如今世上并没有这个武职，叫他何处去寻访？寡人回到宫中，即便分付朝臣，叫他忙写敕书一道，将我改姓为万，假充威武大将军，前往南京住扎。南京在天下之中，他见有这个衙门，岂肯躲在别处？不消我去寻他，他自然会来寻我了。岂不是个万全之策？由他此时权播迁，看先声一至、一至能生欢忭。把天威暂贬事从权，少不得坤维转，乾体也能旋。 （末）方法便好，只是忒难为了万岁些。天色已晚，请到旅店中暂宿一宵，明早回宫去罢。 （生）佳人虽去像还留，欲待君王物色求。 （末）剑合延津终有日，珠离合浦不须忧。 [book_title]第十九出 侦误 〖三学士〗（老旦背包裹，同旦上）（旦）踏破弓鞋三寸底，（老旦）长途历尽岖崎。（旦）风霜易把朱颜改，（老旦）老鬓难禁雨雪催。（旦）母亲，我和你这等一个模样，去寻那富贵之人呵，愁失夫人封诰体。（老旦）我儿放心，他决不为你逃难而去，做了个忘情辈，不认妻。 （旦）一路逃来，且喜得无人追赶。只是问不着万郎的消息，如何是好？ （老旦）此间是个驿递衙门，不免进去暂歇一歇，若遇着往来的差使，也好问他一个信儿。 （旦）说得有理。（进介） （老旦）你看椅子坐褥，摆得齐齐整整，想是有甚么官到。我们且在这街檐石上坐一会儿。（坐介） （丑扮驿夫上）前世不曾修，驿里做夫头。一身充百役，忙到几时休。自家非别，乃黄河东岸驿里一个夫头的便是。今日范将军的前站到驿，说家眷从旱路而来，在此处换水路上任。如今供给也备下了，纤夫也催齐了，只是驿馆里面，常有闲人歇息，恐怕家眷到来，不当稳便，须要去赶逐一番。 （进见，喝介）你们是那里来的妇人，不知衙门法度，坐在当街？喜得范老爷的头站不曾看见，若还看见，少不得是一顿皮鞭。 （老旦、旦起介） （老旦）行路辛苦，偶然借坐一会，即刻就行了。 （旦对老旦介）母亲，他说万老爷的前站，不要就是万郎所差之人？你走去问他一声，看是甚么官职？ （老旦对丑介）借问长官，万老爷是甚么官府？ （丑）第一个显耀的武职，叫做纬武将军。 （旦惊介）呀！姓又相同，官衔又相同，一定是他无疑了。只是一件，万郎并不曾婚娶，为甚么有起家眷来？ （老旦）或者是他母亲，也未见得。我与你躲在边旁，等他抬到的时节，偷眼一看就明白了。 （内鼓吹介） （丑）那边吹打来了，还不快走。 （旦、老旦权避下） （副净扮乳母，外扮院子，众扮夫役，引小旦上） 〖前腔〗涉水登山旬日矣，津梁未惯多疲。（外）禀小姐：已到东岸驿了，请下轿。（小旦出轿介）（丑捧盒上）驿丞送供给。（小旦）我们不用，赏与随从的人。（众谢介）（小旦）忘饥为识风餐苦，习倦惟思水宿宜。（副净）小姐，你这几日坐轿辛苦，如今换做水路，自然安逸些了。（小旦）一样在凄风寒雾里，刚讨得个云鬟乱，一枕欹。 （旦、老旦暗上，偷觑介） （老旦）我儿，好一个标致女子！ 〖太师引〗（旦）我把娇面窥，却似曾相会，有个镜儿中的月貌似伊。（老旦）我细看他的面貌，与你的面貌，竟像是一副印板印下来的。我只道影随形现，却原来面是人非。（旦）他只得这些年纪，自然不是万郎之母了。若说是他女儿，一来万郎不曾婚娶，二来又是个弱冠之人，这女子从何处得来？此事甚不明白，好生烦躁人也。心头小鹿频撞起，莫不是别娶了荆妻？待孩儿闯将过去，问他一个明白。（欲行，老旦扯住介）你怎么这等莽戆，或者是他姊妹亲属都不可知。况且同官同姓的人天下尽多，知道是不是？且待他从人出来，再问个详细便了。（旦）问得不是便罢，若果然是他妻子，我便在邮亭内，与他搅场是非；做一对，相逢狭路的仇敌！ （众上）一餐酒饭才归肚，百里程途又起头。请小姐下船。 （小旦起身介） （老旦扯众，问介）列位长官，有一句话儿动问。 （众不理，打开介） （小旦）肩夫后站催前站，过客山程换水程。 （内鼓吹介） （众打扶手，小旦作上船，同众下） （老旦）那些从人真个如狼似虎，身也不容你近，口也不容你开，吆喝一番，竟自去了。 〖前腔〗他欺贱微，矜荣贵，纵豪奴将人胡扯乱推。（旦）女子，女子，你的身分也与我差不多儿，享的是万家洪福，使他些八面余威。（老旦）他的面貌与你一般，不见有甚么异样，他为甚么那样威风，你为甚的这般落魄？（旦）君容我面相去几，又不是邢共尹，迥别妍媸。似这等形相配，势隔九嶷；真个是，仲尼阳虎非同类！ （老旦）那驿夫又出来了，待我再问一声。 （丑上）急催前去客，好接后来人。他们去了，待我收了椅子坐褥，好接后官。 （老旦）长官，方才那位女子，是万老爷的甚么人？ （丑）这个婆子也真正来得琐碎。我这驿里来千去万，若个个问他的家常，没有许多铁嘴。他马牌上面只写着“家眷”二字，知道是他的娘，是他的女儿，是他的老婆，是他结识的表子？ （欲下，老旦扯住介）这等，还有一句话动问，如今武职里面，可还有第二个威武将军，也与他同姓的么？ （丑）姓万的武职或者还有，纬武将军再没有第二个。我们终日传报，这些官衔都是烂熟的。 （旦）原来如此。这等，他的衙门在那里？此处到他任上，共有多少路程？ （丑）替男子讲话有尽期，替妇人讲话没结煞。那有这等闲工夫对你，让我去罢。 （老旦）长官，做你不着，对我讲一讲。 （丑作急口语介）他镇守川湖一带地方，在湖广省城住扎。从旱路去近，从水路去远。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扯脱衣袖，急下） （旦顿足介）这等说起来，是他无疑了。我把真情待他，他把歹心对我，兀的不要气死人也！ 〖红芍药〗把一片凤鸾心，博他狼虎意。痴肠终日盼于归，又谁知于归别有人儿替。恁般苦命，活在世上怎的，不如跳在黄河里面，淹死了罢！算来，算来此命难存济，便与他争到底也无好气。倒不如偷将弱骨葬深溪，还自得便宜！ （作投水，老旦扯住介）我的儿呵，你快不要如此。我想这桩事呵，镂心妙语。 〖前腔〗堪信又堪疑，你把柔肠空搅碎。就当是真，你也寻着了他，当面讲个明白，就死也死得甘心。若是这等断送了呵，便将血肉饲鲸鲵，也当不得个书藏鱼腹将他寄。方才那个女子，相貌也生得慈善，就与你同归万氏，也未必不能相容。看他，看他面貌浑似你，焉知不是前生世一胞兄妹？只要他入宫不解妒蛾眉，又何妨一唱两相随。 （旦）母亲也说得是。方才听见驿夫讲，旱路去近，水路去远，那女子从水路去了。我和你趁他未到之先，竟从陆路赶去，就是同做夫人，也分个先来后到。母亲意下何如？ （老旦）一发说得有理。就同你星夜赶去。 〖尾声〗把闲是闲非权搁起，且安排脚步走如飞。（旦）此一去呵，我不做夫人也誓不归！ 饶伊竞宠在人前，入室还输一着先。 今夜梦魂争逐鹿，水边山上较金莲。 [book_title]第二十出 收奸 （净扮校尉捧诏，带二役持锁肘上）奉旨收奸党，传言谕法曹。伫看刀下处，颈血沸波涛。——自家非别，奉旨拿人的校尉是也。皇上这番出去，原是安慰刘倩倩，好接他入宫。不想刘倩倩惧罪先逃，不曾相遇，倒把两个奸臣的恶迹访了回来，如今降旨密拿……未曾开读，不敢擅说姓名；少刻擒来，便知端的。须索前去走一遭。 〖六幺令〗缇骑奉差，势比雷霆，气似阴霾；乌鸦先作虎头牌，衔音去报人来。五花头踏是魔神摆，五花头踏是魔神摆。 （齐下） （丑跛足上）只道皇恩彻始终，岂知一旦不相容。如今别作求荣计，跛足来寻旧主翁。我朱彬自从在太原城里，吃了御棍回来，调养一月，棒创还不曾好。我想皇上从前待我之恩，也可谓极高极厚，只是不该为一桩小事，就翻转脸来。他既然翻面无情，难怪我把前功尽弃。如今要与刘公公商议，做桩不尴不尬的事儿。只因一着不到处，还你满盘都是空。来此已是，门上快通报，说有个送礼的来了。 （小旦扮内官，通报介） （副净上）才梦黄袍加体，忽传紫绶临门。 （丑见介）果然一毫不错，特来劝做朱温。 （副净）朱官儿，闻得你打了屈棒回来，心上甚是怜悯。还不曾差人奉看，怎么反来送礼？ （丑）不敢。 （副净对小旦介）礼帖收了不曾？ （丑）今日这些薄礼，不便形于纸笔，要待朱彬亲口念的。 （副净）这等就请念来。忝在通家，少不得要收你几件。 （丑念介）谨具皇帝一枚，奉申微敬。 （副净大笑介）这等，咱家也是口写回帖了。领谢。 （各笑介） （副净）朱官儿，你一向帮衬皇上，也算做有功之臣了，为甚么就有这般的赏赐？ （丑）不要说起，听朱彬诉来。 〖皂罗袍〗说起将人恼坏，为些些小事，忽把心歪。从前劳绩尽丢开，只听仇口施馋害。（副净）为桩甚么事起？（丑）无知篾片，张威肆乖；我报仇行罚，那些不该？他便道无端生事将人责。 （副净）这是小事，不过诫谕一番罢了，为甚么就打起来？我且问你，你在外面生事，他不记前情，处之太过，这也罢了。我并没有一事得罪他，为甚么这番回来，装模作样的待我，比往常大不相同，这是甚么原故？ （丑）你还不知道？也是那两个篾片在背后议论，说朝中有两个皇帝，一个坐的姓朱，一个站的姓刘。被他听见，故此就生起疑忌之心来。 （副净）呀！这是句甚么话儿，好使他听见？既然如此，我的身子站不牢了，快作商量，不是儿戏！ （丑）朱彬今日之来，就是为此。 〖前腔〗（副净）听罢教人惊骇，这机关一动，祸事将胎。我从前有计未曾谐，今番不举将何待？篡君有手，只消一抬；满朝羽翼，不呼自来。管教他一声阿呀把皇躬坏！ 是便是了。只可恨许进父子在朝，难以举事。外面又有个王守仁，也是一条汉子，他现在掌了兵权，闻得朝中有事，只怕要举兵进来。须要算个稳当才好。 （丑）许进父子虽然倔强，他不过是些文官，做得甚么事出？王守仁巡抚江西，现有个举兵作反的宁王，他尚且自顾不遑，岂能提兵远伐？这朝内的禁兵，都是区区执掌，只消约定日期，你领健丁杀进宫去，我领禁兵杀出朝来，先拿住许进父子斩首为令，其余两班文武，谁敢不俯首依从？ （副净）说得有理。这等，事不宜迟。 〖罗袍歌〗 〖皂罗袍〗（合）计就有成无败，听三声炮响，万弩齐开。休将宫阙变蒿莱，他家否极吾家泰。 〖排歌〗龙床稳，不用抬，站之已久坐应该。东宫有，莫更胎，无聊偏会畜婴孩。 （净引众上）二奸相并立，不问是同谋。一手擒将至，何劳两处搜。——圣旨下，跪听宣读。诏曰：逆珰刘瑾，奸弁朱彬，滥受殊恩，潜怀异志。刘瑾窃权树党，腾站立皇帝之名；朱彬冒姓称儿，萌窥伺东宫之想。系朕耳闻目击，非关仇口人言。着锦衣卫拿送该部，明正典刑。钦哉！无忽。 （众上锁肘，副净叹介）冕旒不曾戴，铁索早来牵。 （丑）只因你，没福做皇帝，带累我，太子受熬煎。（齐下） [book_title]第二十一出 闻警 〖青玉案〗（生带内官上）无端自把良缘送，徒忏悔，成何用？欲借阳台权自哄。闷多愁积，通宵无寐，何处来佳梦？ 寡人飞舸去寻刘倩倩，指望挟他并辇回宫，不想他惧罪先逃，把好事翻成孽障。止收得一幅小像回来，已曾遍集丹青，分手图绘，至今一月，还不曾画完。叫内侍们，传谕礼部各官，叫他催趱画工，不可迟误。（众应介） 〖榴花泣〗 〖石榴花〗（生）虽将一画付千工，我愁他渐传渐失本来容。他便多拚螺黛写眉峰，与那天然的翠色总是不相同。 〖泣颜回〗须仗我精诚暗通，把芳魂引入丹青梦。待他醒来时咄咄书空，落纸上自然生动。 （净扮内官，送画数幅上）费尽丹青力，传来窈窕容。不知眉黛色，可肖美人峰？——启万岁：小像画完了。每一个画工，送一幅进来呈样。 （生展看介）不过肖形而已，他那种风姿态度，那里摹写得来。拿出去传谕礼部，叫他行文遍谕天下，不论文武官员各给一纸，仰照画上的面容，挨家访缉。寻出刘美人上献者，封侯万户，给赏千金；藏匿者，百家连坐。 （净应下） （生叹介）这也是刻舟求剑之法。他若藏在深山穷谷，那里寻得出来？若要万全，毕竟是把威武将军之号，果然加在我身上来，使他望风而至，才有个剑合珠还的日子。 〖前腔〗怎能勾即真前去做元戎，把姓名不胫走寰中。只要在风涛影里慰惊鸿，谁想在云霄顶上终日困飞龙。我想天子临戎，兼摄将帅之事，古来原有其人。只是要有些乱信才好。如今海宇承平，人民乐业，并没有一处贼起，这句出征的话，如何讲得出来？便要把名儿凿空，也须是拨行云寻出些儿缝。老天，烦你弄一个小小贼寇出来，又不伤坏人民，又总成我做了这桩好事，也见你的盛情。遍中华岂少奸雄，权着他扰潢池暂将兵弄。 （净急上）羽书忙似箭，军令疾如飞。易激雷霆怒，能生斧钺威。启万岁爷：兵部堂官启奏说，江西的宁王反了。先据塘报口传，即刻就有本章封进。 〖渔家灯〗他道清平世忽起狼烽，绕西江战鼓雷轰。兵过处妇女啼号，牌到处人心摇动！闻得他有金牌二面打进京来，上面写着：尽洗君侧奸邪，重奠皇家社稷。他假公，借口为除奸横，其实要自逞强凶。（生）“奸邪”二字，所指何人？（净）奴辈已曾问来，他说赍牌之人口称是刘瑾、朱彬二贼。只要杀了此人，依旧归藩待罪。休纵，都是他招来的祸戎，轻扰坏江山铁桶。 （生）寡人正想出征，但恨没有题目，这个信儿怎么来得恁般凑巧？只是一件，刘瑾、朱彬煽祸已久，我正要杀他，已曾交与刑部。若还此时杀了，有两桩不便，一来内外臣民，不知出于乾断，只说我为宸潦所挟，以此退兵，寡人的国威何在？二来杀他之后，万一宸潦那厮果然收兵转去，我这出征的题目，依旧没有了，岂不是自失机会？且待我想来。 〖前腔〗真奸佞有收无纵，好机会易失难逢。他虽是操莽奸图我认做伊霍精忠。我有道理。叫内侍过来，二面传谕刑部，着把刘瑾、朱彬二犯，权且监在狱中，待擒了叛贼，一齐枭首；一面传谕阁臣，教他快写敕书一道，暂封寡人为镇国公威武大将军，权改姓名为万遂，待寡人御驾亲征。（净应介）（生）砺锋，诛叛首除奸种，靖中外两奏肤功。才见我的神勇，安民一动，不单为风流作俑！ 赤子潢池盗弄兵，荡平指日不须惊。 天公也爱倾城貌，特举烽烟起笑声。 [book_title]第二十二出 极谏 〖菊花新〗（末、小旦冠带，齐上）严亲忧国太焦劳，抗疏甘将斧钺膏。愁杀两儿曹。爹爹！你要全忠也，教我怎生全孝？ （末）兄弟，昨日宫中传出旨来，忽然教爹爹写敕，倒封皇上为镇国公威武大将军，要借讨叛为名，去寻妓女刘氏。爹爹奉了此旨，惊骇异常，誓死不肯写敕。闻得今日还要席藁入朝，抗颜力诤。我想这番利害非通小可，我们两个还该苦劝一番，求他言语之中，不要十分激烈才好。 （小旦）兄弟也有此意，待爹爹出来，一同跪谏便了。 〖前腔〗（外冠带上）一封异旨下重霄，地覆天翻世动摇。谏死在今朝，办个临刑处，一声长啸！ （末、小旦见介） （外）我儿，为父的今日席藁面君，危词极谏，少不得要触犯天威，定以极刑加我。我死也甘心，只是一件，我生前不能引君当道，负先帝于九原。我死之后，你们切不可备办棺衾，只是藁葬便了。 （末、小旦泪介） （末）爹爹志在匡君，原是一桩好事，只是要愉色婉容，做个忠言善道，切不可词语太激，干犯天威。且听孩儿道来： 〖泣颜回〗主幼性情骄，易动雷霆烦恼。休得要陷君非义，使他无端罪斥元老。莫说两个孩儿念罔极深思，不忍爹爹触犯威严，做那龙逢、比干之事；就是如今的天下，奸雄遍野，邪佞盈朝，全靠爹爹一人，做个中流砥柱。万一激怒了朝廷，有些不测呵，这擎天柱到，问苍生、社稷将谁靠？你若是爱朝廷要把君扶，还劝你休激烈权将身保。 （外）这些道理，为父的岂不知道？只是看皇上如此所为，决无不失天下之理。自古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我和你总是一死，何不死在他未去之先！ 〖前腔〗心劳，这斧锧总难逃。与其做结舌寒蝉僵老，倒不如把忠肝义胆，趁生前尽数倾倒。省得做怀忠厉鬼，隔重泉、欲告无由告！休念我殛羽山鲧罪幾希，且看你辅重华禹功多少？ （净扮内官上）初奉龙楼命，来催凤阁书。来此已是许相公家，不免径入。 （见介）许太师敕书写完了么？皇爷在宫中坐等，叫我快些取了去。 （外）请问这封敕书，教我从何处写起？ （净）太师是写惯的，照往常时节，命武将出征的话头，写上几句就是了。 （外）往常时节，只有武将出征，不曾有皇帝出征。所谓敕者，乃君父敕谕臣下之词，岂有做臣下的人，倒敕谕君父之礼？ （净）圣上自己要如此，你便将就敕他一敕，这有何妨？ （处）烦你去回复圣上，说许进那颗头颅倒取得来，这封诏书却取不来。 〖千秋岁〗仗宫僚，代把臣言告。你道是头可断铁笔难摇。（净）圣上面前讲话，可是取笑得的？万一他当真要起头来，怎么了得？（外）你道我是虚话么？早拚着这颗头颅，这颗头颅，稳当了一封，无名封诰。（净）他又不要你别的东西，不过是一封敕书，几行小字，何必这等作难！（外）你道是几行字，一封诏，却不道万人骂，千年笑！笑道好个痴元老，把朝廷戏弄，还自具供招！ （旦扮内官上）次奉龙楼命，来催凤阁书。（见净介）敕书有了不曾？皇爷说你违了钦限，着我来拿你。 （净）他自己作难，如今带累别个。却怎么处？ （旦）许太师，还差几句不曾完，叫这两位公郎帮做一做就是了。 （净）一个字也不曾有。 （旦）我看皇爷的意思，他这个威武将军是一定要做的。他在那边打点赴任了，你这封敕书还不曾起稿，难道要刁难几刻，好索他的润笔不成？ （外叹介）种种不祥之语，皆是亡国之征。我也没口答应他，且去料理谏章便了。（径下） （净）怎么，竟像个赖学书生，躲进去了，难道罢了不成？ （末、小旦）家君进去料理谏章，即刻就来面圣了。烦二位先去回奏一声。 （净）怎么料理谏章，他要谏皇爷甚么事？ 〖前腔〗（末）为皇朝，政事多颠倒。愎谏诤亲昵群小。终日嬉游，终日嬉游，致国事沸腾，干戈侵扰！（旦）谏他这些事倒还使得，若还谏他出征，那就是太岁头上动土，只怕不能勾清吉回来了。（小旦）这是第一桩大事，怎么不谏？以前的话，不过是些引头。少不得舒忠愤，写怀抱；阻车驾，焚旗旄。断不肯惜命危天宝，蹈庸臣覆辙，千古贻嘲！ （老旦扮内官，急上）三奉龙楼命，来催凤阁书。 （见介）万岁爷说：敕又不见，人又不见。他在宫中大怒，叫拿你们去吃棍子。（扯净、旦介） （净、旦）这怎么处？冤遭顽宰相，累杀苦中官。（齐下） （末）他们这等回宫，断断没有好话回奏。今日之事，必无幸矣！ （丑急上）禀告大爷、二爷：方才太老爷脱了冠带，背了斧子，从后门入朝去了。 （末、小旦惊介）呀！这怎么处？我和你快赶入朝，若有不测，请以身代便了。父为忠臣，子为孝子。 （小旦）人生百年，谁无一死。（同下） （外免冠、背斧、持本上）自古身名不两全，谏臣几个得遐年？但能一死回君过，甘逐龙逢笑九泉。来此已是丹墀，不免俯伏待罪。 （内）阶下俯伏者何宫？ （外）老臣许进。 （内）经国大臣，有话竟该入奏，为甚么免冠、荷斧，跪在丹墀？ （外）蒙陛下命臣草敕，臣抗旨不遵，罪该万死。求陛下明正国法，立赐处分。 〖越恁好〗逆君无状，逆君无状，罪弥天敢自逃。念微臣平日呵，不能勾致君尧与舜，纵乱贼危宗庙。到如今把倾城祸招，把倾城祸招！将几万座花簇簇的锦江山，送与那青楼孽妖。这耳边厢沸嘈，都是些闹攘攘的骂声儿越听越高。纵教我，窃国恩，暂把头颅保；奈人心积怒，终死群噪！ ——臣冒死具有谏章，求陛下赐览。 （内）取上来。 （老旦上，取本下） （末、小旦急上）爹爹还跪在丹墀，我们快去启奏。（同免冠、俯伏介） （内）后面俯伏者又是何官？ （末）吏部尚书臣许赞。 （小旦）翰林院编修臣许诰。 （内）有何陈奏？ （末、小旦）臣父抗旨违天，理应伏罪。臣等以身代父，就正典刑。求陛下立赐骈首。 〖前腔〗逆天之罪，逆天之罪，犯将来敢望饶！念孤臣有子，受罔极无从报。眼睁睁觑着，眼睁睁觑着，怎忍把活严亲的躯命儿将来坐抛！陛下屈驾亲征，无非欲除藩叛。求陛下于臣父子之中，择取一人，领兵前去征剿。若不能勾斩贼搴旗，立平大乱，情愿一门就戮，噍类无遗。不能把烽烟立消，不能把逆宸潦的首级儿向军前立枭，情愿把家门族，父子诛，不复留遗噍！望天威暂霁，急赐崇照。 （老旦捧诏上）圣旨下，诏曰：朕屈驾亲征，实因讨叛。许进义不奉诏，亦属忧国深心，朕不加罪谴。许赞、许诰，挺身代父，孝义可嘉。今朕已自充镇国公威武大将军，免卿写敕。仍封许进威武副将军，随行扈驾，作朕先锋。许赞补文渊阁大学士；许诰补吏部尚书。一代父官，一承兄职，同心辅国，早奏升平。钦哉！谢恩！ （外、末、小旦谢恩毕，加冠行介） 〖红绣鞋〗（合）隆恩父子全叨，全叨；人间奇福难消，难消。父出将，拥干旄；子入相，辅天朝。弟承兄，又掌天曹。 〖前腔〗闾阎笑语声高，声高；齐称主德非骄，非骄。容极谏，忍牢骚；不震怒，反加褒。知国脉，尚自难摇。 〖尾声〗已拚三命全忠孝，又谁知转祸为祥在这遭。笑世上的媚子谐臣空做了。 [book_title]第二十三出 避兵 〖玉女步瑞云〗 〖传言玉女〗（小生引众上）心岂徒丹，实实做些公干。 〖瑞云〗与那假道学增些面赧。 我王守仁终日忧天，不想果然倾覆。平日练兵讲武，激发将士们忠义之心，今日毕竟用着。闻得贼兵顺流而下，我且做个以逸待劳，只遣众将士分兵守御，待贼氛一到，即与交锋便了。众将士近前，听吾号令。 （众应介） （小生）闻得贼兵从水，意在窥视南都，少不得从江西经过，则是宗社安危，皇图得失，都系在西江片土。截得住，杀得尽，功固不小；擒不来，追不转，罪亦非轻。有汛地者，各分汛地防守；无汛地者，各据要害擒拿。如有放过一人，失守一处者，军法森严，并无宽贷。 （众应下） 〖神仗儿〗精忠誓殚，精忠誓殚，皇猷力赞。原不为图青竹简，只因童时习惯。希贤希圣，先儒的印板。率性易背心难，率性易背心难！！ 〖玉女步瑞云〗（净引众上）地覆天翻，战血搅腥江汉。把铁桶山河踢散。 我朱宸潦自从起兵以来，杀了文官，降了武将，又有刘、赵二将军掳掠金钱、粮草，解来接济。且喜得人马渐增，兵威日盛。我如今乘着战船，从江西顺流而下，预先定了南京，做个退步，然后长驱而北，也未为迟。叫旗鼓司。 （众应介）分付各船水手，趁今日好大西风，一齐扯起篷来，星夜赶下金陵，不得有误！ （众）得令！ （净）你看舳舻千里，旌旗蔽空。当日曹操下江南，也不过如此，是好一带军容也。 〖神仗儿〗旌旗灿烂，旌旗灿烂，艨艟结绾。连江接汉，见水师谁无惊惮！扬帆齐把，程途催趱。瞬息度万重山，瞬息度万重山！ （齐下） 〖降黄龙〗（小旦带副净上）野水生寒，怕启孤篷，又难舍千山。怒蜃窥帆，畏近波涛，又好倚阑干。乳娘，我和你在黄河驿前换了水路，不觉来到长江。你看水势苍茫，山容黯淡，好生凄惨人也！（副净）正是。（小旦）老爷盼望已久，我们在路上耽耽搁搁，赶不出路程，怎生是好？留难，他那里据鞍凝盼，怕减了廉颇常饭。正与那雌木兰，从军代父，事儿相反！ （内鸣金、擂鼓、呐喊，小旦惊介）呀！快问船家，是那里叫喊，恁般来得利害？ （副净向内问介） （内）连我也不知道。前面过去的船都转来了。 （小旦）快教院子打听。 （丑、末、小生各扮船家，乱摇船上）行船忽地遇兵刀，拨转头来舍命摇。若是靠天逃得脱，愿心神福一齐烧。不好了，快摇，快摇！ （外急上，问介）借问列位家长，你们为甚么不去，都摇了转来？ （众）不去不去，乱兵挡住。转来转来，只怕还要呜呼哀哉！（急摇下） （内又鸣金、呐喊介） （外望内惊介）呀！小姐，不好了，前面有贼兵杀来了！ （小旦、副净慌介）我们的船也快些摇了转去。 （外）他们的船小，可以摇得转去，我们这样大船，如何摇得动？也罢，那贼兵是从水路来的，我们丢了船只，快些上岸去逃走！（领小旦、副净，急跳上岸介） （内鸣金鼓，众杀上，小旦、副净与外各冲散下） （众见净介）启万岁：方才有几个男子妇人逃上岸去，丢下一只船来，船上有许多衣服、首饰。 （净）逃去的不消追得，船上东西都收来助饷便了。 （众应介）（重唱前《神仗》一曲下） （小旦、副净连叫“院子院公”上） （小旦）呀，院子不见了，叫我这两个妇人逃往那里去？嗳，我那爹爹呵！ （内又呐喊介） （副净）那边又杀来了。小姐，你顾不得脚酸，快些跟着我逃命。（走介） 〖黄龙衮〗（小旦）方嗟行路难，方嗟行路难，又把人冲散。似这等夙夜露中行，清平尚有强人犯。何况这荆棘盈途，把衣牵袖绾。拚一个保坚贞，完节操，投江汉！ （同下） （外急上，“小姐、乳娘”连叫介）呀！小姐、乳娘都冲散了，他两个女人家，没有男子引领，怎么样逃难？我如今没有小姐，不好去见老爷，只得往各处找寻便了。 〖尾声〗无端兵火人离散，拚我这老苍头把铁鞋踏绽。料想他挪不动的金莲也还容易赶。 [book_title]第二十四出 错获 （丑扮地方，持画并告示上）一件新闻活笑死，请君但看这张纸；皇帝家中走了人，教我百姓替他贴招子。自家非别，乃是饶州府城里面，一个当官值役的地方是也。近日有桩异事，北京皇帝老官结识一个表子，不知为甚么缘故，忽然走了。如今发下几千幅图形，叫人挨家寻访。我们这府里太爷接着部文，就出告示并图形一齐发出来。我们这些地方，早间要挂，晚间要收，又怕人来损坏，刻刻要立在旁边替他看守。识字的人，知道我来挂告示；不识字的，只说那个卖画的主儿又来了。正是上命差遣，盖不由己。 （挂介）挂好了。我且到近处人家去说说闲话，带便看守便了。口吟才子句，眼看美人图。（下） 〖醉扶归〗（小旦同副净上）（小旦）忽逢兵燹人惊坏，逃生强把路途挨。（做行走不动，欲跌介）猛可的蹴损金莲疼得我泪满腮。只愁露出轻盈态，因此上兢兢不敢把头抬。到了这跼蹐处，方晓得乾坤隘。 一路逃来，且喜得贼兵渐远，这街市上面，略有些铺面开张，想是个太平去处了。乳娘，我和你权且放心，歇歇力儿再走。 （副净）是便是了。这不知是甚么地方？ （小旦看告示介）这个地名叫做饶州府。 （副净）你又不曾问人，怎么就知道？ （小旦）现有告示张挂在此，上写着：江西饶州府，为晓谕事。所以知道是这个地方。 （副净）这等看来，毕竟是识字的好。 〖前腔〗我羡你心思敏捷双眸快，问津不用把口儿开。小姐，你看那告示后面，又挂着一幅美人图，这美人的面貌与你一般一样，竟是幅小像一般。是谁人背地描将影儿来，居奇挂向这街头卖？你且立在这画边，待我比一比看。（扯小旦近画，细看笑介）却便似同生姊妹一胞胎，也辨不出那个小，谁人大。 （丑上）画上颦难效，人间面不同。谁家痴女子，假面靠真容。你们这两个妇人是那里来的？路又不走，只管在此挨挨擦擦。 （细看小旦，惊介）好古怪！这个女子的面容，与画上的一般一样，难道就是他不成？且待我试他一试。（转介）我看你这两个妇人，分明是逃走来的。 （副净）正是。我们两个原是逃难来的。 （丑指小旦介）这一幅画，就是他的图形，我怕不知道？ （副净）正是，就像他的图形一般。 （丑大笑介）好了，好了！区区这个万户侯封得成了。朝廷正要拿你，你们来得恰好。跟我去见太爷。（扯介） （小旦、副净惊介）呀！我们是好人家的儿女，又不犯罪，为甚么拿起我来？ （丑）有话到官里去讲，这不是折辩的所在。（带小旦、副净行介） （小旦哭介）天那！躲得雷霆，又遇着霹雳，这是那里说起。 （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来此已是衙门，待我击鼓。（击鼓介） （内）甚么人击鼓？ （丑喊介）地方拿住钦犯，带来投见老爷。 （净冠带，引众上） 〖罗袍歌〗 〖皂罗袍〗醉取乌纱忙戴，甚公文紧急，扰乱衙斋？（丑带进，见介）地方带钦犯见老爷。（净）是那一起？（丑）就是皇帝家里逃走的人。图形、告示都缴在这里，求老爷亲验。（净）狗才，那是妃子娘娘，怎么说是钦犯。你在那里访着的？不可叫人来冒认。（丑）小的在路上盘着的，容貌也相合，说话也不差。老爷不信，审他一审就是了。（净起，问小旦介）你果然是刘娘娘么？快请起！（小旦）奴家姓范，不姓刘，是他勉强扯来的。（净怒介）好个瞎眼的狗才，把民间女子当做后妃猜，还亏我不曾屈膝将他拜。（丑）老爷，这是他胡赖的话。方才这个老妇人讲，说他是逃走出来的，那一幅画就是他的图形。（净）叫那老妇人过来。方才那些话，果然是你说的么？（副净）他问小妇人，小妇人随口答应，说是逃难来的，不曾说是逃走来的。这一幅画，说就像小姐的图形，不曾说竟是小姐的图形。（净）这几句话原有些可疑。取画上来，待我亲验一验。（取画细看，又看小旦介）试看这相同的花貌，一般的杏腮，分明是为伊图画，教人缉挨。你就要赖呵，这容颜不肯随伊赖。快请起来，不可失了贵妃之体。 〖排歌〗求升座，莫跪街，我便山呼万岁也应该。忙修表，急遣差，休教想得帝心歪！ （小旦）老爷不要认错了人，奴家父亲姓范，官拜纬武将军。如今从水路上任，不想遇着乱兵，逃上岸来，撞见这个歹人，无故扯来搪塞。老爷若还不信，只求差人押送交与父亲，就见明白了。 〖前腔〗逃难才离惊骇，又无端忽遇，降祸的公差。将宦门无罪女裙钗，当做脱逃钦犯施机械。两边容貌，虽然可猜；两家名姓，全然不谐。怎教抵认模糊债？求你把无辜赦，贵手抬，差人押送赴衙斋！但愿你于门大，汉阙开，荣华世世到三台。 （净背介）我闻得如今的皇上，自充威武大将军，改姓为万。他方才说：父亲姓万，官拜威武将军，又合着这个油瓶盖了。只是他不肯直认，却怎么处？ （想介）哦！是了。他若说皇帝家里的人逃走出来，怕不像体面，故此做出这个哑谜，把与人猜。我如今也不要讲明，只说送到威武将军任上去。一面修本，赍送他入京；就使不是，皇上见了这样美人，也决不怪我送错。有理，有理！ （转介）那位小娘子，既是万将军的令爱，孤身行走，不像体面。叫左右，快拿两乘轿子，护送他前去，交与威武将军，讨一张批回来复我。 （小旦、副净谢介） 〖尾声〗（净）休把他千金贵体驱驰坏，一路上好生看待。（小旦）又谁知奇福翻从祸里来。 [book_title]第二十五出 误投 〖凤凰阁〗（末便服，丑、副净扮军士随上）干戈抢攘，惭愧官居屏障。闻知中道阻豺狼，难保来人无恙。 下官纬武将军范钦是也。奉命镇守川湖，且喜民安盗息。近日接得塘报，忽闻江右叛了宁藩。本待出兵援剿，一来不是下官的汛地；二来防他窥伺湖南，只得厉兵严守。我想江西虽有变乱，幸得王伯安现做巡抚。他一向忠心为国，又有文武全才，逆势虽张，非久自当扑灭。只是一件，下官差人去接女儿，此时一定来在路上，万一遇了叛兵，如何是好？已曾拨有兵马，沿途接去，还不见他到来，好生放心不下。分付外面的军士，家眷到门，即时通报。 （丑、副净应介） 〖前腔〗（旦同老上）（旦）心头话痒，盼到此时须畅。（老旦）衷情留待枕边详，见面言词休戆。 （老旦）一路行来，已到万官人的帅府，待我央人通报。守门的那里，烦你通报一声，说老爷的家眷到了。 （丑背对副净介）既是老爷的家小，怎么这等一个来法？ （副净）不要管他，进去通报便了。 （进介）禀老爷：家眷到了。 （末）有多少人役跟随？为甚么前站不来通报？ （副净）一个年纪小的，一个年纪老的，只得两位，并没有跟随的人。 （末）怎么有这等事？既然如此，他是坐轿来的，还是坐船来的？ （副净）也没有船，也没有轿，都是两脚走来的。 （末）岂有此理。你去问他，既是本府的家眷，为甚么徒步而来，又没有跟随的人役，是何道理？ （副净出问介） （旦作怒声介）你去对他讲，说我受了千辛万苦，为他逃难而来。他若不认，待我们转去便了。 （副净禀介） （末）呀！这等说起来，一定遇着乱兵了。快请进来。 （副净出请介） （旦、老旦进介） （末）我儿，你在途中受苦了。（欲搂旦介） （旦细看，大惊，走避介） （末）我儿，你为甚么不肯近身，倒走了开去？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