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王三 [book_author]熊佛西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戏剧,话剧,完结 [book_length]5685 [book_dec]现代独幕话剧剧本。又名《醉了》。熊佛西著。1928年4月11日写于北平。初刊1928年5月上海《东方杂志》第25卷第9号。北平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总会1926年6月初版。收入1930年3月上海商务印书馆版《佛西戏剧第二集》。又收入《近代独幕剧选》(1931)、《中学生文学读本》(1932)、《现代戏剧选》(1934)、《现代最佳剧选》(1940)等。1928年8月北平艺术专门学校戏剧系在北平首演,熊佛西导演。 剧本描写清代一个“刽子手”的醒悟。王三迫于生活,充当统治阶级的“刽子手”,曾屈杀无数无辜的“犯人”。残酷的现实,终于使他醒悟到:“这那是人干的活”,“我就是饿死,再也不指望衙门里的那几块造孽钱。”他决心洗手不干。但是母亲病危,房东逼租;要做小生意,又没有本钱。衙门又派人催他去杀人。他被灌得酩酊大醉,放声痛哭,一刀砍死前来逼租的赵五。“这不仅是熊氏的成功之作,即在近来的剧坛上也不愧为稀有的剧作”,“使我们深深地感到社会经济压迫之可怕,这无疑是对时代所需要的作品。”(马彦祥:《现代中国戏剧》)1957年8月,《剧本》月刊选此剧为“五四以来优秀独幕剧名著”重新发表,认为剧本“短而精,实在令人喜爱,确是见功夫”,“深刻地表现社会冲突”,“主要以人物的思想感情起剧烈变化的过程组织为戏剧动作”,“细微而生动地描写了主人公的命运”,“叫出内心深处的巨大的怨愤和激怒”(刘沧浪:《重读〈王三〉杂记》)。 [book_img]Z_20643.jpg [book_title]王三 (独幕剧) 全剧登场人物 王三 王妻 赵五 张七 时代 一八八八年 地点 某大都会 布景 一间很破陋的屋子。王妻正盼望着王三回来,果然王三就回来了。可是夫妻见面,妻的情态非常热,夫的情态却非常冷。他的一副面孔叫人看了,仿佛觉得世界末日就要到了。看了他一身一手的鲜血斑点,不消说,更是叫人感觉一种杀气。 王妻 你从哪里回来? 王三 从哪里回来?你说我从哪里回来?你瞧瞧我这双手,你瞧瞧我这一身,你瞧瞧我这刀上的血! 王妻 那么我先取盆水来,你洗手。 王妻 其实,你那身衣服亦应该换一换。 王三 换?拿什么换?唉!我怎么会吃了这碗倒霉饭! 王妻 不吃又怎么办呢? 王三 我简直不能瞧我这身衣服,一瞧,我的手脚发软,我的心发酸,我的眼发花,仿佛看见无数冤魂怨鬼围着我哭哭啼啼! 王妻 那么你就脱去这身衣服罢! 王三 脱去?脱去了,拿什么来替换? 王妻 你不是还有一件短夹袄吗? 王三 短夹袄?短夹袄不是狗儿去年穿到棺材里去了吗? 王妻 那么…… 王三 唉! 王妻 那么今早在我妈家里借了一件大褂,本来预备去当钱来替奶奶医病的,现在你就先换上罢。 王三 奶奶的病怎样了? 王妻 还是那样。 王三 那么还是拿去当罢! 王妻 你先换上罢。奶奶的病我再想法子。 王三 怎么是女人的大褂? 王妻 是我妈的。别人谁肯借衣服给我们当。 王三 这我怎能穿? 王妻 在家里穿穿不要紧。 王三 出外呢? 王妻 再想法子。 王三 不要挂在这里! 王妻 那么挂到哪里去? 王三 砸到后面井里去! 王妻 那么? 王三 那么?…… 王妻 你真不想再吃这碗饭么? 王三 难道你愿意我做一辈子的“刽子手”么?难道你愿意你的丈夫一辈子杀人么?你以为我是专门到这世界上来杀人的么?你惟愿我整天整夜的被冤魂怨鬼压着么? 王妻 你今天干吗生这么大的气?我又没得罪你! 王三 气!哼! 王妻 你今天在外面受了谁的冤么? 王三 冤?冤大着啦!唉!(仿佛见鬼似的)你们!你们!我求你们不要跟着我!饶了我罢!我向你们谢罪!(跪下)你们觉得你们死得冤枉么?但是——但是这不能怪我呀!我不过是听人使用的一个小差役……上头命令下来了,我怎能不执行呀?我真是想救你们的,心有余实在力不足啊!朋友……朋友……请你们饶了我罢!……请你们饶了我罢!别要整天整夜的跟着我! 王妻 再喝一口水罢。 王三 这是谁的哭声? 王妻 你不要管他。 王三 这是奶奶的声音!我要进去看她!好像她在叫我!你听,这不是…… 王妻 谁呀? 赵五 我呀! 王妻 你是谁呀? 赵五 我是来收房钱的! 王妻 不得了!不得了!收房钱的赵五又来了! 王三 欠他几个月了? 王妻 三个半月。 王三 (仿佛又见鬼似的)呀!你们又来了!我请你们不要来了!你们为什么这样死死的缠着我?我与你们究竟有什么冤仇? 赵五 (仍在外面)里面究竟有人没? 赵五 里面死了人么,怎么还不开门? 王妻 请进来罢,门没闩啦! 王妻 我说是谁,原来是五爷,您从哪儿来?您请坐罢。 赵五 王三在家么? 王妻 没有。您是来取房钱么? 赵五 是的。你们的房钱已经欠了三个多月,我们上头已经说坏话了,今天非交清不可。不然,不但要你们马上搬家,恐怕还得请你们坐牢呢! 王妻 还是请您通融几天罢。我们实在没有钱。这几天连我们老太太害病,都没有请医生! 赵五 谁叫你们不请医生? 王妻 我们很想请医生,但是…… 赵五 但是没有钱,对吗? 王妻 五爷真是晓得我们穷人的苦处。所以房钱还得请您迟延几天。 赵五 这可不成!欠了三个多月,不能再迟延了!你们不要使我为难罢,我也是帮人收租的。倘若这房子是我的,像你这样的人住,就是不给钱也不要紧。可是我们的东家那可不成!欠了他的房钱,不但要搬家,还得坐牢! 王妻 还是求您费心向房东老爷说个情面,通融这个月,下月决不再通融。 赵五 (痴望着王妻)其实像你这样的人,就不应该欠人的房钱,你有多大年纪呀? 王妻 你这话问得太奇怪! 赵五 我问你有几岁? 王妻 你为什么要问我的年纪? 赵五 我不过是随便问问,并没有什么意思。多少? 王妻 二十四——不,四十二。 赵五 我看你只有二十四。你要是有几件漂亮衣服穿上倒很不坏。真是一朵鲜花插在污泥里!哈哈哈哈! 王妻 你笑什么? 赵五 我不过是随便笑笑罢了,并没有什么另外的意思。哈哈哈哈! 王妻 请您不要笑了罢,笑得使人怪难受的! 赵五 好,我不笑了。我问你,王三究竟上哪儿去了? 王妻 出门去了。 赵五 他一会儿回来么? 王妻 恐怕他一时不能回。房钱迟早总要给您的,请您不必在这儿等候罢。 赵五 房钱迟付早付,倒不要紧,不过…… 王妻 不过? 赵五 不过我想乘王三没有回,在你这里歇一会儿。 王妻 那么您尽管歇息,不过没有茶给您喝。 赵五 用不着茶,和你谈谈就很止渴了!房钱请你放心,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给我。万一你们没有钱,我替你们给,亦不要紧。 王妻 这倒不必,只要请您迟延几天,我们就感恩不尽了。 赵五 这没有什么不可,不过——不过王三究竟上哪儿去了? 王妻 上衙门去了。 赵五 上衙门去了? 王妻 对,上衙门去了。 赵五 是与人打官司去了么? 王妻 不,他向来在衙门里当差。 赵五 做官么? 王妻 做官。 赵五 做什么官? 王妻 做一种官。 赵五 做哪种官? 王妻 很大的一种官。 赵五 你能说得出他的官衔么? 王妻 这倒说不清。我只知道他在衙门里权柄很大,一切的人命都操在他的手里! 赵五 一切的人命都操在他的手里? 王妻 对!都在他的巴掌心里。 赵五 这倒很奇怪,你的当家的既然在衙门里有这么大的权柄,就应该很有钱。为什么你们还这样的穷,连房钱都付不出呢? 王妻 这是因为我们当家的不要钱。 赵五 这也许是你们当家的不会做官。 王妻 不,他很会做官! 赵五 既会做官,为什么不会弄钱呢?你瞧,现在哪个做官的没有发财? 王妻 这是因为我们当家的太老实。 赵五 做官就不应该老实,老实就不应该做官!我近来很厌烦替人收租钱,很想找个官儿做做,可惜没有门路。你可以向王三说说,看看他有什么门路。万一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差事,我亦可以暂时帮帮他的忙,替他计划计划发财的方法。 王妻 这真好极了。等我们当家的回来了,我与他商量商量。真是,他真是太老实了!在衙门里做这大的官,还会没有钱过活,说来谁肯信! 赵五 只怪他太老实,太愚蠢,手腕太不灵,将来你瞧我的! 王妻 我准相信您会弄钱。因为您替人收了这多年的租钱,是很有弄钱的经验的!嗳呀,我要进去了,我们老太太醒了! 赵五 你们老太太真是病了么? 王妻 可不是吗?天天想请医生来瞧…… 赵五 为什么不请?也是因为没有钱么?我这儿借你两块钱罢。 王妻 这就不敢当了!我觉得您真是一个心肠慈善的慈善家! 赵五 我也觉得你真是一个很可怜很可爱的美人! 王妻 对不住,我要进去看老太太了。 赵五 我一会儿再来。王三回来了,请不要忘了我的事。 张七 三嫂,三哥回来了没? 王妻 刚回来。 张七 在家么? 王妻 在里面。 张七 他今天回来的时候很生气罢? 王妻 可不是吗?你知道他今天为什么这么生气?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见神见鬼的。 张七 也难怪他要生气!今天衙门里本来要杀两个人,哪知杀第一个就连砍七刀,头才下来。轮到杀第二个的时候,三哥到底不肯下刀,好像疯了似的跑出了杀场。旁边当时又没有别人敢去代替,不得已,只好改到今天下午再去结果他。现在他们叫我来请三哥下午再去,叫他不要怕!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怕的!说也奇怪,三哥经手杀了这么些人,从来不怕,不知他为什么今天这样的害怕? 王妻 三哥既是这样害怕,你为什么不代替他干呢? 张七 我哪儿成?我只能做三哥的副手,叫我做正手,我就干不了了! 王妻 这件案子你们分到多少钱? 张七 据说分到三哥名下有二十块钱,到我名下有十块钱。 王妻 钱还没有分下来么? 张七 案子还没了,怎么就可以分钱?你去劝劝三哥罢,叫他赶快去完了这件案子。倘若他不去,不但这二十块钱分不到手,恐怕差事也难保! 王妻 他已经说过他宁可做叫花子,再也不愿干“刽子手”了! 张七 不愿再做刽子手了? 王妻 对。 张七 你让他不干么? 王妻 他不愿干,我也没法儿勉强他干。 张七 你想不想他干? 王妻 我虽然不愿他干,可是又不能不想他干。你想,现在我们的房钱欠了三个多月,老太太还病在床上,等钱来请医生;米也没有了;冬天也快到了,棉衣还不知道在哪里。你瞧,倘若他认真不干,我们这一家怎样过活? 张七 假如现在有二十块钱的收入,亦很可以救济一下。 王妻 可不是吗? 张七 那么你赶快设法劝劝他罢。 王妻 我实在没法。你呢? 张七 我倒有个法子。三哥不是很欢喜喝酒吗?我现在身边还有一瓶白干酒。(由衣袋内取出一瓶酒来)我们想法劝他喝酒,待他喝得差不多了,再把大刀交给他,你看他还怕不怕杀人! 王妻 怎么你身边常常带着酒? 张七 没有一个刽子手身边可以离酒的。没有酒,心不横,刀不硬,手没劲。 王妻 你三哥平日杀人不喝酒么? 张七 喝的,可是喝的太少。今天那个人他所以连砍七刀头才落地的缘故,都是因为他没喝醉!现在我们要把他灌醉!把他灌得醉醺醺的,叫他心不由主!他现在在里面么?你去请他来,让我来灌他,待他醉了,不由得他的心不横硬起来,不愁他手上的大刀不向人头上砍去! 王妻 那么我去叫他。他已经来了! 王三 我以为是收房钱的赵五在这儿逼账,吓得我半天不敢出来,原来是老七在这儿高谈阔论! 王妻 赵五本是来过,刚走。 王三 房钱怎样? 王妻 他说今天非要不可,停会儿他再来! 张七 咱们衙门里的饷也许快要发了罢? 王三 得了罢!我就饿死,也不再指望衙门里的那几块造孽钱! 张七 三哥,你这话我不很明白。 王三 这有什么不明白!就是“刽子手”这碗饭,我起誓不吃了! 张七 三哥要不干了么? 王三 这哪是人干的活,整天整夜的杀人!世界上可干的事多着啦,为什么要整天整夜的刀不离手,手不离刀的过着屠夫的生活? 张七 三哥这话对,不是三哥提醒我,我倒糊涂了!咱俩这碗饭简直不是人吃的!从此咱俩再不吃这碗饭了!三嫂,拿两只大碗来,我要与三哥喝上几碗,痛快一下! 王三 真是闷气得很! 张七 可不是吗,喝上几碗白干,心里定会舒服点! 王三 说来也怪,早晨那个死鬼怎么连砍七刀,头才落地?莫非这里头有什么冤屈? 张七 这是三哥心里不愿意,所以人头难落地。 王三 我真是不愿干这个杀人的勾当。你不厌烦这个勾当么,老七? 张七 哪能不厌烦?不过是没有法子。你想咱们不干这个把戏,咱们干什么? 王三 咱们不能做点小买卖么? 张七 做小买卖?本钱呢? 王三 借去! 张七 哪里借去?哼!谈何容易,这年头做买卖!何况你还没有本钱,就是有本钱也不容易! 王三 那么咱们帮人打杂去? 张七 帮人打杂去?上哪儿打杂去,请问? 王三 托人找去! 张七 谁肯替你找去,这个年头? 王三 那么咱们干吗去? 张七 你说! 王三 你说! 张七 我说咱们还是杀人去! 王三 还是杀人去? 张七 还是杀人去! 王妻 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七 他已经醉了!他已经醉了!快!拿他的大刀和血衣来! 张七 快给他!刚好,杀人的时候正到了! 王三 你……你们这……这干吗? 张七 叫你杀人去! 王三 杀人去? 张七 对,杀人去! 王三 这是什么声音? 王妻 奶奶的呼声! 赵五 王三回来了么? 王三 这是什么声音? 王妻 这是收房钱的赵五敲门! 赵五 这……这……是怎……怎么一回事? 王妻 这是因为他喝醉了! ——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