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甲子第一天
[book_author]熊佛西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诗词戏曲,戏剧,话剧,完结
[book_length]16876
[book_dec]三幕悲剧。熊佛西著。1926年4月11日至5月2日在上海文学研究会编的《文学周报》第220期至223期连载。1923年2月15日, “二七”大罢工的领导者之一的施洋,被军阀吴佩孚指使湖北总督王占元在武汉杀害。熊佛西当时正在武汉,接触了许多码头工人和共产党员,对他们舍己为人、为解救人民痛苦奔走呼号的精神衷心敬佩。他被施洋牺牲的消息所震动,并且引起了强烈的创作冲动。三幕悲剧《甲子第一天》便在这种情况下诞生了。剧本通过青年律师时伯英支持罢工,不幸被军阀逮捕杀害的悲壮事迹的描绘,热情地歌颂了这位革命志士的献身精神。剧本曲折而深沉地寄托了作者对反动军阀的愤慨和抗议,对工人领袖施洋(其化身为剧本中的主人公时伯英)的大无畏精神,表达了无限的同情与钦佩。这是熊佛西在建国前创作的一部直接描绘革命者形象的剧本。
[book_img]Z_20678.jpg
[book_title]第一幕
布景
时伯英的客厅,一切陈设纯为中国式。靠中壁供有神座,颇有儒教及佛教的风味。台中置一红台布之四方桌。其余桌椅,可仿中等家庭惯例的摆布。右门经书房通寝室,有过道入厨房。左门经小院,引入普通进出门。开幕时,神前烛火荧荧,香烟弥漫,桂儿作爆竹戏。何妈正在摆放杯筷。全场显现年三十夜的庆祝气象。
何 妈 少爷,小心火星罢!(桂儿仍是放他的爆竹)少爷听见了吗?叫你不要放了。你要放,可以上院子里去;在这里等会儿闹得烧起来了,那可了不得!
桂 儿 烧着了,不关你的事!你管得着吗?你是什么东西!(依然玩弄)
何 妈 好!好!你现在不听我的话了,停会儿太太打你,我是不管的!
桂 儿 要你管?你是什么东西!你配吗?
何 妈 不要我管?记不记得昨天?
桂 儿 昨天,昨天是奶奶不在家!今天我可不怕了——妈妈打我,我有奶奶!我怕妈妈,妈妈又怕奶奶呢!要你,要你这东西?(还是照旧放爆竹)
何 妈 奶奶现在正在念佛,她老人家没空管你啦!
桂 儿 奶奶现在才不念佛啦!
何 妈 你听!这是什么声音?(远远地听见有低低的木鱼声)赶快不要在这里放吧,停会儿妈妈来了,定要打人的!
桂 儿 我知道妈妈这会儿不得来的,她正在厨房里忙酒席啦。哼!(作得意状)你怕我不知道吗?哼!我早就知道了,何妈坏!何妈坏!何妈真不是好东西!(把爆竹向着何妈身上放)
何 妈 哎哟!你再这样淘气不听话,我就要真去告诉太太了!
桂 儿 你去!你尽管去!我还怕吗?我今天还是八岁,明天就是九岁了!九岁的人还怕妈妈?
何 妈 你既是知道明天就大了一岁,你就应该做出大人的样子来才好呢!为什么还是这样淘气?
桂 儿 淘气是坏事吗?我爸爸说他在小的时候比我更淘气呢!(又把爆竹向着何妈身上放)
何 妈 我现在真要去告诉太太了!(何妈欲退,桂儿急忙拉住她的衣角)
桂 儿 好何妈,我再不敢放了!你不要去告诉妈妈好不好。倘若你把妈妈叫来了,下次无论我有什么好东西吃,我都不分给你吃了。你记不记得我昨天还给了你一颗花生吃?
何 妈 (不禁笑起来了,把桂儿抱在怀里)好少爷,只要你听话,我就不去告诉太太。我并不是不准你放爆竹,不过我不愿意你在这里放!倘若一下不小心,闹得烧起来了,你看怎样得了?
时夫人 桂儿,你又在与何妈闹什么?她今晚是不能陪着你玩的,妈妈要她在厨下帮忙呢!(转向何妈)何妈,今天早晨我们忘记买醋啦,刚才我要用的时候才觉得。今天晚上没有醋不行。你现在赶快上隔壁杂货铺里去打点来吧。你想杂货铺里这会儿就封了财门么?
何 妈 哪有这么早就封财门的?刚刚才六点钟呢。
时夫人 那么你赶快去吧。我等着醋用。(将醋瓶及铜子交给何妈)
时夫人 宝贝,刚才你又与何妈闹些什么?下次别和她闹了,听见了没有?闹得妈妈发了气又要打人的,知道吗?乖乖的听妈妈的话!妈妈欢喜宝贝!
桂 儿 (作出要吸乳的状态)妈妈,我没与何妈闹啦。我常常听妈妈的话。妈……妈,我……我要吸奶啦……我要吸奶啦,妈妈!(揭开母亲的衣纽)
时夫人 吓!又胡闹了!这么大的孩子还要吸奶,害羞不?把今天一过,明天就是九岁了,九岁孩子吸奶,不是笑话吗?呀!真丑!你看张家的兄弟多乖!人家三岁就断了奶!
桂 儿 (天真烂漫)不!不!妈妈!我要,我要吸妈妈……(爬在母亲身上乱碰乱跳)
时夫人 这就笑坏人了,九岁的孩子还要吸奶。好,乖乖,妈妈喜欢你!(吻)妈妈喜欢宝贝,(吻)好了好了,宝贝,下去!下去!妈妈要到厨房去了!锅里还煮着鸭子啦。
桂 儿 (还依依不舍)不!不!妈妈!
时夫人 倘若你不听话,妈妈又要打人了。好宝贝,还是下去,妈妈欢喜你。
高老四 恭喜!恭喜!时太太!恭喜您老发财!
时夫人 大家恭喜。你可是要见时先生么?
高老四 对。正是要见他。时先生在家么?
时夫人 在。(向桂儿)宝贝,去,赶快去请爸爸来,说有人要会他。
桂 儿 爸爸在里面写字啦。有人闹他,定要骂人的。我不去!我不去!
时夫人 不要紧。去。说妈妈叫你去喊的!
桂 儿 那么倘若爸爸骂我——我就骂妈妈!
时夫人 好。好。别麻烦了!快去吧!
时夫人 你请坐。
高老四 您老别客气。您老这位大相公今年几岁了?
时夫人 明天就要算九岁了。
高老四 真是聪明极了。您老真是好福气。
时夫人 哪里说得上福气。这孩子真淘气。
高老四 听说小孩子要这样活泼才好,我亦有五个小子,可是非常顽皮。
时夫人 (一边剪烛花,一边说)你有几位少爷?
高老四 大大小小共有五个。
时夫人 好福气,好福气,真是好福气。
高老四 什么福气!可怜养不活呀!
时夫人 好说。五位少爷都在念书吗?
高老四 阿弥陀佛!可怜都没有吃的,哪能有钱进学堂,时太太?
时夫人 那么他们现在干吗呢?
高老四 大的今年十七岁,在杂货铺里当徒弟。老二今年十五岁,在鞋店里学生意。老三九岁,跟我在厂里做工。老四、老五都还小。唉!像我们这种穷人,孩子多了实在累人!实在养不活!加之我还有父母在堂!全家大小九口,仅仅靠着每月八块钱,哪能够?唉!真是没办法!
时夫人 将来几位少爷长大成人就好了。那时候你就可以享福了。
桂 儿 妈妈,爸爸就来。他只有两句文章没写完。
时夫人 (向桂儿点头示意)现在百物都贵,生活这样的高,可怜八块钱哪能够活?唉,真是苦了我们这些穷人,如今这种世界。
高老四 现在多承时先生各方面竭力帮忙,要求厂里加点工资。像时先生这样热心辅助的人,真是难得。
时夫人 这倒不见得。不过他自己从前境遇不佳的时候,也在一个纱厂里做过工。这是十六年前的事。那时他很苦,一天要做十二点钟,工钱每月只有五吊,好在当年的生活便宜,日子容易过。比如那时候的米吧,只卖四十五钱一升。现在呢?拿三百钱,还吃不到好米!真是贵了十几倍!
高老四 可不是吗?原来时先生自己亦在工厂里做过工的。我想他怎么这样清楚我们的苦处,原来他自己亦是做工出身!
时夫人 这是当然的。无论什么事,倘若自己没有亲身的经验,总有隔膜的。所以时先生自己前天也对我说,没有在厂里干过的,对于工人的实在情形,总是不能透彻的明了,对于他们的同情也是有限的。这是人与他人境遇不同的结果。
高老四 我想这话很对。譬如拿“过年”打比方罢,那些有钱的人,今天晚上全家大大小小都是欢天喜地吃团圆酒,作乐的作乐,唱戏的唱戏,打牌的打牌。可怜我们这些穷人,不但不快乐,简直较平常还要苦些。我这会儿在这里,可是家里还坐着好几个债主!我们大人苦苦倒不要紧,可怜两个最小的孩子,这两天简直在家哭个不休!
时夫人 为什么?
高老四 因为在街上看见人家的孩子玩灯,所以他们回来也闹着要买灯。
时夫人 (向桂儿)听见没有?人家的孩子想灯玩,玩不着。你有灯玩,还要淘气。你看人家的孩子多么可怜呵!多么听话呵!——你不是有两个灯吗?还有一个呢?
桂 儿 我有一个就够了,那一个在爸爸的书房里。我把这个送给他的孩子玩!
时夫人 呀,怎么说的?九岁的人一点规矩也不懂?应该这样说:“送给他的少爷玩。”赶快送过去呀!这么大的人一点规矩不懂!
高老四 这怎敢当!这实在不敢当!
时夫人 没要紧,请带回去给你的少爷玩吧。他自己还有一个呢。
高老四 这就谢谢太太和少爷。
时夫人 别客气,这是小事。
桂 儿 (跟着母亲说)这是小事!这是小事!不要客气。这才是。
时夫人 (一把抱住桂儿)这才是好宝贝,听话的好宝贝,这真是妈妈欢喜的好心肝!
高老四 少爷真是聪明极了,将来长大成人了,一定是做大官的!
时伯英 做大官?谁做大官,老四?
高老四 我正说到你的少爷现在就这样的聪明伶俐,将来必有大发达,必定做大官。你老真好福气。哈哈,时先生!
时伯英 我倒不希望他做大官,只希望他做一个有作有为的人,一个有魄力、有决断、有主张的人,做一个好国民!因为我们中国现在缺少的不是仅有道德的、有学问的人才;实在缺少有学问、道德,而又有骨头的人!
高老四 对!对!您老的话很对!是缺少有骨头的人!
时夫人 (向桂儿)儿呵,你听见没有?你的爸爸盼望你做一个有骨头的人。
时伯英 (向桂儿)你知道怎么叫有骨头的人?说呀,爸爸问你!
桂 儿 我知道,我……爸爸,知道……
时伯英 说!
桂 儿 铁做的人,这是有骨头的人!
时夫人 呀?又胡说起来了?那么我倒问你:怎么叫做没有骨头的人?
桂 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没有骨头的人——是泥做的!不是不是,妈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面粉做的!
时伯英 那么我倒问你,宝贝,你愿意做哪种人呢?——面粉做的?泥做的?还是铁做的?
桂 儿 我饿了!饿了!妈妈。
时夫人 你只记得吃!爸爸问你的话,听见吗?呀?
时伯英 回答我——你是愿意做铁人,还是面粉人,还是泥人?
桂 儿 面粉人!面粉人!可以吃的!可以吃的!——面粉人是可以吃的,爸爸!
时伯英 哈哈。你专门记着吃!好,你就(指夫人)引他去吃点点心罢!别让他在这儿闹,我与老四还有话说!
高老四 不要紧!不要紧!尽管让他在这儿玩玩!
时夫人 真是淘气!玩着的时候也不饿,独独问你正经话的时候你就要吃?去啦!看看你又吃得多少!
时伯英 你又得了什么重要的消息吗?老四?
高老四 我这会特来告诉您老的就是,厂里的大班已经要求领事打电话给督军了,那督军用武力强迫我们上工。
时伯英 这种信息完全靠不住,因为督军决不至于这样的糊涂——不至于用洋人的势力来欺压自己的同胞!我不信,决不信。
高老四 惟愿这是谣言才好,但是——
时伯英 总之,请你放心,安心过年。万一,督军是麻木不仁——你们也不要害怕——反正他们有的是武力和势力,我们有的是毅力与死力!
高老四 对!时先生这话很对!我们的要求不完全答允,就是拿我去枪毙,我亦是不上工的。
时伯英 这才是做人的精神。我往往觉得世上有两种人最可敬爱的:一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只要认定了主张,就拼命的向前去干;还有一种隐士派的潇洒人物,他们是抱“不管主义”的,无论社会闹得怎样的起劲——复辟也好,革命也好,亡国也好——他们满不管,满不在乎!最可怕的就是那些不三不四的、畏首畏尾的,进不肯进、退不肯退的人!这种人真是可怕!中国所以闹到这种地步,就是这派人太多!
高老四 中国人欺侮中国人,我倒不很气,因为大家都是弟兄们——弟兄们吵吵闹闹是常事;不过最可恶的是这些外国人插进来害人!
时伯英 话又说回来了,怪来怪去,还是我们自己不好。孟夫子说:“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倘若我自己振作起来,看看外国人敢不敢欺侮我们。再者,凡是与他们办交涉的时候,总是我们政府让步,把他们养成了一种盛气凌人的习惯,他们老以为中国人是好说话的,是好欺侮的!好像吃甘蔗一般,起初吃一节,觉得很有胃口,到后来越吃越甜,越吃越想吃!假使我们在开头的时候,就给他们辣椒吃,或者给些蓖麻油他们喝——他们敢不敢得尺进尺、得丈进丈的欺压我们?
高老四 对!外国人真是岂有此理!我们自己只缺少些枪炮子弹;不然,很可以同他们打一仗,显显高低,出出几十年来的闷气!
时伯英 我们虽没枪炮子弹,但是我们有的是热血!不过我们大家要万众一心,抱定自己的主张,不要受人利用,不到忍无可忍的时候,决不可暴动!
桂 儿 爸爸!吃糖!吃糖!这糖真好吃,爸爸!(将一颗糖果放到时伯英的口边)
时伯英 别吵!别吵!你自己吃吧!
桂 儿 不!不!爸爸一定要吃这颗!爸爸!你一定要吃这颗!
时伯英 好啦好啦!我吃这颗吧!送点给客人吃!听见没有!
高老四 哈哈,不敢当!不敢当!我现在要回去了,时候不早了!
时伯英 何妨多坐一会儿?
高老四 别客气!我家里还有人候着我。明早再来向时先生拜年罢!
时伯英 好说好说。厂里的事情,你请放心,我自有方法对付!安心过年罢!再见罢!
高老四 明天见吧!
桂 儿 爸爸,你还吃一颗糖好不好?
时伯英 (抱桂儿在怀里)宝贝,你专门知道吃糖——你知道这是什么糖么?
桂 儿 花生糖。花生糖,爸爸!
时伯英 宝贝真乖。你知道花生是生在什么地方的?是土里结实的,还是像葡萄一样挂在架子上结实的?
桂 儿 挂在架子上。不!土里?
时伯英 究竟在土里结果好呢,还是红红绿绿的挂在架子上好呢?
桂 儿 爸爸!我见过!,我见过葡萄是挂在架子上的!姑妈家里有!爸爸吃吗?妈妈房里还有葡萄干呢!我去拿来给……
时夫人 怎么何妈还没有来?
时伯英 你叫她到哪里去了?
时夫人 我叫她去打醋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真怪!
时伯英 想必是今天年夜里,杂货店里生意太好,一时儿忙不过来。
时夫人 也许。可是我在等着醋用。
时 母 桂儿呢?
时夫人 奶奶,桂儿在后边啦。(向后台喊)桂儿!桂儿!奶奶喊你啦!快来呀!
时 母 今年听说时局乱得很,过年恐怕不很热闹吧?听说银根很紧?
时伯英 是。银根特别的紧。这几天倒闭了几家钱铺。
时 母 我叫你去收的那些账,都收讫了吗?
时伯英 我去收了。不过有些收不讫。
时 母 什么!收不讫?今天是大年夜,你知道吗?请问你今天还收不讫,那么什么时候才能收讫呢?
时伯英 他们那些欠账的人也太可怜了!比如今天早晨我到刘跛子家里去收账,见着他们家里那种凄凄惨惨的情形,我简直不忍开口要钱!您老想,跛子病在床上,他的媳妇做工去了,他的两个孩子围着他哭的哭,嚎的嚎——像这样的情形,我哪能开口要钱!就是你老自己去,亦未必忍心开口!
时 母 不忍开口,哼!难道那些钱不要了?难道那些钱就白白送给他们了?哼!你知道我那些钱是怎么辛辛苦苦集下来的吗?可怜我吃了卅几年的长斋,只积这几百吊钱放放账,生生利,打算将来替你们后代留点靠背!哪知道你还这样的糊涂!哼!你以为我这些钱来得容易吗?可怜他们!都是从我牙齿缝里省下来的,你知道吗?哼!我真白白的修了一辈子!哼!
时伯英 我知道你老这些款子是几十年慢慢的省下来的,您老吃长斋的原意亦不过是修善积德。
时 母 我吃长斋,不错,是修善积德。但是我不能专门替别人修善积德呀!不成!不成!你明天非替我把所有的账收讫不可!
时伯英 慢慢我终要替您老收讫。不过明天是正月初一,好意思到别人家去讨账吗?
时 母 我不管!我明天非要钱不成?
时伯英 您老这又何苦呢?世界上的人,人人都想做富人,人人都想做好人,不过各人的境遇不同,所以才弄出贫富善恶的结果来了!我们现在虽然不能算富,总算是有一碗饭吃的人家。我自己时常想着,有碗饭吃的人家应该常常想到那些无依无靠的境遇不佳的穷人!
时 母 (愤极了)你是维兴派!舍回堂!吃洋教的!卖祖宗的!改命党!我们是老腐败!老朽!哼!哼!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在大年夜里,还要气我一场,我真是白白的——白白的修了一辈子!白白的!白白的……
桂 儿 奶奶!奶奶!您看这是什么鱼?我说是鲤鱼,妈妈说是鲫鱼!
时 母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桂 儿 妈妈要把它放进油锅里去!
时 母 胡说八道!不怕造孽吗?好好的性命怎可放进油锅里去!不怕报应吗?赶快拿去放生!赶快拿去放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桂 儿 (转向其父)爸爸,你看这是什么鱼?
时伯英 这是鲤鱼。赶快拿去给妈妈炸吧!
时 母 放屁!炸?看看谁敢拿去炸?赶快给我拿到后面花缸里去放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真是造孽!
时夫人 (在后台)桂儿!桂儿!别淘气呀!赶快把鱼拿来!听见没有?……(半晌无应声)
时夫人 桂儿呢?他拿一条鱼往哪儿去了?他没有上这儿来吗?(时伯英未听见)吓!北皋!你又在想什么?我问你的话,听见吗?
时伯英 你要说什么?
时夫人 桂儿往哪里去了?
时伯英 他与奶奶拿一条鱼往后面花缸里放生去了!
时夫人 呀?又放生去了?这条鱼是我预备着为团圆酒的,怎么奶奶又拿去放生了?
时伯英 奶奶年纪老了,神经近来益发有点颠颠倒倒。刚才为了她老人家那笔私房账,亦和我闹了半天。然而她总是长辈,就是有了什么与我们思想上起冲突的地方,我们做晚辈的应该忍耐一点。再者她老人家的天年亦近了——愿老人家身体康健,能够和我们多住几年,亦是我们的幸福。这几年来,我明明知道,她老人家对于我的行为,是很不赞成的,这事使我们非常不安。可是我也没法。不过自己往往觉着为人子者不能安亲心,真是很大的缺憾!况且她老人家又是这么大的年纪了!英英,望你也忍耐一点罢!
时夫人 我并不是说她老人家不应该拿去放生,可是把鱼养在花缸里——算放生,我实在不赞成。因为今晚养下去,明早就被猫儿偷吃了,这是何苦呢?若是他们这些吃斋的人喜欢放生,也应该放到河里去。
时伯英 你以为把“生”放到河里,就有意思么?
时夫人 我并不是说有意思。不过我觉得比把鱼放到花缸里给猫儿吃好一点。
时伯英 我看亦是五十步笑百步的。总之,鱼是供人吃的,就应该给人吃。
时夫人 你干吗才回,何妈?
何 妈 哎呀!太太!今天真是危险,差不多把性命送掉!真是危险!
时伯英 什么事!外面又发生了抢案吗?
何 妈 对!老爷!抢案!抢案!钱……钱铺里的抢案!
时伯英 钱铺里发生了抢案,为什么把你吓到这样地步呢?
时夫人 对呀,怎么你……
何 妈 太太哪里知道,我刚进杂货店就听到人声哄哄的。当时,我以为是在这年卅夜里,店家因为来往账目不清的缘故,大家闹起来了!哪知到后来,只听到警笛呜呜的乱叫,到这会我才知道必是有什么抢案了!所以我急急忙忙的提了醋瓶想赶回来,却不料一个五十多岁的兵,向着杂货店门口拼死拼命的跑来,后面有三个年纪略微轻一点的兵,气喘喘的追上来,口里大声喊着:“土匪!土匪!”接三连四的又赶来了三个巡警,向着杂货店里的掌柜的说:“赶快!赶快!关起门来!有一个抢犯跑到你们屋顶上去了!”这时围着这店子前前后后的都是巡警,凡在店里买东西的人都一概不准出入,所以我也围在里面不能出来了!
时伯英 那个土匪究竟捉到了没有?
何 妈 捉到了。
时夫人 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看见没有?
何 妈 我没见着,因我挤在人丛里。听说是一个廿几岁的兵!——还有人说是我的同乡。
时夫人 你的同乡?你乡下有什么人当兵吗?
何 妈 我不十分知道。大概不少。听说这个人马上就要拿去枪毙!因为这几天戒严!
时夫人 明天是正月初一呢,哪能枪毙人!
时伯英 有什么不能!他们管不了这些!他们要杀起人来,什么时候都可以杀!
时夫人 这是多么惨的事情。正月初一枪毙人命!不知这人家中有无父母妻子儿女?倘若有,他们得了这种消息,不知如何的伤心!
何 妈 真是可怜!不过这些当兵的亦太可恶了,他们常常抢!
时伯英 他们不抢吃什么?就是我去当兵,恐怕我也要抢!你们想,每人只有七块钱一月,还时常领不到,他们怎么不抢?假使这些当兵的犯了抢案就应该枪毙,那么当代的这些督军皇帝们,岂不应该五马分尸了?我们只见兵抢,殊不知他们的长官抢得更厉害!只以为兵犯罪,不问他们究竟为什么犯罪!我们只以为军阀可恶,殊不知现在的那些市侩式的教育家、慈善家、资本家更可恶!
时夫人 得啦得啦!您的老脾气又发了——又来发牢骚!
时伯英 并不是欢喜发牢骚,实在是事实如此。就拿当代的教育家打比罢,他们不但没有循循善诱的本领,而且要做做小官僚!你瞧!他们不但自己无恶不作,而且他们还引着学生帮忙作恶!唉!无怪有人说“人心不古”!(说完后长叹一声,向靠椅上一躺)
时夫人 你也不要凭空的着急,就在这儿坐一会罢!我虽没有多读书,但是觉得社会的进步是有一定的秩序的,倘是时日未到,虽有志改造,亦是枉然。有时,我觉得你感情过于激烈。这是很不好。你受了一点感触,简直急得不能说话。这于身体很有妨害。你自己小心罢。
时夫人 何妈,时候不早了,人家都在放爆竹、封财门,我们也应该预备了吧。怎么!何妈?你干吗又哭呢?今天是过年卅,大家应该图顺遂才好,为什么都是愁容满面的?
何 妈 (一边拭泪,一边强笑)没!太太!我没哭啦!不过我心里陡然觉得有点不快活!
时夫人 你究竟为什么不快活?你在我们家里来了几年,难道还有什么不可告诉我们的事情吗?
何 妈 倒没有什么不可告诉太太。
时夫人 那么照直说,看看我们能否帮忙?
何 妈 我有一件事向来没告诉太太的。
时夫人 什么事?现在请说。
何 妈 我有一个儿子——就是这么一个儿子——十八岁出去当兵,到现在足足五年了,从来没有音信,我实在放心不下。
时夫人 你没有托人打听他的下落吗?
何 妈 我常常向那些从军队里回来的人打听,但是都无可靠的信息,有人说他上年在湖南打仗死了。又有人说他在山东做了官——做了一个什么长,现在发了财,住的是洋房子,讨了好几位姨太太!不知是真是假。
时伯英 你的儿子叫什么?
何 妈 他的小名叫起凤。他去当兵的时候不知报的是什么名字。
时伯英 山东似乎有一位师长姓何,名字我记不清楚了,不知道是不是你的儿子?
何 妈 真的吗,老爷?怎么叫师长?
时伯英 你知道督军吗?
何 妈 知道。
时伯英 师长较督军次一级。
何 妈 我这一辈子就伸头了,倘是我的起凤果真在山东做了师长!
时夫人 你的儿子今年几岁?
何 妈 廿三。
时夫人 (向时)廿三岁就有资格做师长吗?
时伯英 有什么不可?——只看他有没有枪炮子弹?哼!这个年头,倘若有了子弹,慢说做师长,就是做皇帝亦未尝不可!
兵 甲 (向时)你是时伯英么?
时伯英 对。有什么事?
兵 乙 督军要你!
时伯英 督军要我干吗!
兵 丙 倒霉蛋!倒霉蛋!我以为是酒——五加皮,原来是醋!真是倒霉!好酸!酸……酸极了!
兵 甲 督军要你的命!
时伯英 要我的命?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干吗他要我的命!你们恐怕一定闹错了?
兵 乙 闹错了?难道你不是那个“过鸡排”的时伯英么?
时伯英 我是时伯英,但是我并不闹什么过激派!
兵 甲 我不管你是过鸡排过鸭排,总而言之,我们奉了督军的命令来捉拿时伯英,现在你既是叫时伯英,那么无多话可说,请跟我们去罢!(说毕提着时的领口向外走)
时夫人 请站住。列位既是奉了督军的命令来捉拿时伯英,那么总带有拘票!
兵 甲 拘票?用不着!戒严期中!
兵 乙 别与她噜苏!咱们带着人走就得啦!
时伯英 诸位请别急。既是督军有命令下来,我当然是要去的。不过稍稍待,容我同家人说几句话。
兵 甲 咱们管不着!走!走!
时伯英 英英!今天是大年夜!
时夫人 明天是甲子第一天!
兵 乙 (向甲)咱们走咱们的!走!走!
——幕——
(一九二五年六月廿五号脱稿于美国荷林城)
[book_title]第二幕
布景
督军公署的临时监禁所。有一出入门,一大格子铁窗,长形板凳数条。室中燃着一盏煤油灯,灯光暗昧。
时间
与第一幕相距两小时。启幕时有数卫兵正在猜拳喝酒,以花生为佳肴,大家已有几分醉色。
兵 一 弟兄们,咱们快点喝吧,停会排长来了倒不好。
兵 二 这会儿谁也不会来!大人们都在家里吃团圆酒!
兵 三 哈哈!他们大人们在公馆里吃团圆酒!咱们小人们却在这里吃“花酒”!哈哈!哈哈!
兵 二 别胡诌!怎么叫吃花酒?
兵 三 我现在明明是花生下酒——怎么不叫花酒!
兵 一 哈哈!有道理!有道理!哈哈!咱们现在吃的真……真是花酒!花酒!花酒!(醉醺醺的将兵三抱着,用梆子腔或大鼓腔唱道)你是我的花姑娘,我是你的情郎,我们真是一对织女配牛郎,真是织女配牛郎!
兵 三 吓!别胡唱!恐怕排长要来!倘若醉了,你就去睡吧!
兵 一 醉了?笑话!真是笑话!五斤白干四个人喝还会醉吗?你再拿五斤来,看看我醉不醉?
兵 二 咱们赶快喝吧,喝完了就去睡!听说张队长今天过江去捉拿什么“割鸡胆”去了!恐怕他们也要回了?咱们还是拾掇拾掇走罢!
兵 一 走?走到哪儿去?(站起来东倒西歪的,口里呢唔呀唔的)
兵 二 睡去罢!
兵 一 睡去——咱们找花姑娘去!
兵 三 别胡诌了!已经快天亮了,还去找什么花姑娘!
兵 一 (又将兵三抱住,一边唱道)你就是咱的花姑娘,咱就是你的多情郎!咱俩天上一对,地下一双!叫一声咱的亲亲的,热热的花姑娘呵!
兵 三 (气忿地将兵一推倒在地)你,你真是发酒疯么?(兵一大吐不止)
张队长 你们这群混帐东西!这还了得!这还成什么军纪!呀!
兵 一 哼!这还了得!你们这群混帐东西!这还成什么金鸡!你们在家里逛逛姨太太,我们只好在这里吃吃花酒!我们还有花姑娘!他是我的姑娘!
(唱)花姑娘,天快亮,
咱们回到象牙床!
我叫你一声好娘娘,
你叫我一声恩爱的情郎,
我的花姑娘呀……
我的花姑娘呀……
张队长 (重重的将兵一打了两个耳巴子)王八蛋!你真发酒疯吗?这还了得!这堂堂皇皇的督军公署岂不成了你们这些混帐东西的窑子馆吗?这还了得!(向众)来呀!把这混帐东西拿去毙了!
众 兵 求大人赦免他初次!
张队长 初次?混帐东西!拿去毙了!拿去毙了!听见没有!
兵 一 你们这群王八蛋!赶快拿酒来给老子喝,老子今天非喝一个大痛快不可!
兵 二 请千万宽恕他,大人!因为今天是年卅夜!
张队长 年卅夜!年卅夜就可把衙门当成窑子馆么?混帐东西!赶快替我拿去毙了!你们这些混帐东西各记大过二次!不如此,不足以正军规!这还了得!这还了得!
兵 二 (跪下)大人……无论如何,大人!请开恩宽恕他第一次……
张队长 你们这些混帐东西倘若再噜苏,不服我的军令,那么我就连你们一块儿毙!听见没有!
兵 二 万一大人要照军法从事,亦求大人待他酒醒了!
张队长 哼哼!待他酒醒了?那么他醉了的时候就可以横行霸道,无所不为吗?你要知道军纪是铁面无私的,无论何人犯了军纪,都是应该照军法从事的!
兵 二 先生,冷么?
时伯英 还好。
兵 二 我……我看先生是上等出身。不知犯了什么罪?
时伯英 我自己不知道。
兵 二 先生贵姓?
时伯英 时伯英。
兵 二 是那个做律师的时先生么?
时伯英 对。我是律师。你怎么知道的?
兵 二 好人!好人!先生是好人!我有一个侄儿子在烟厂里做工,认识先生!他常常向我谈及先生。先生肯帮人!热心得很!真是难得!真是难得,像先生这样热心的人!(说到此处由袋内取出一支烟来奉与时伯英)先生抽烟么?(忽见时的双手被铐)呀,先生,我还忘了替你去掉手铐!
时伯英 可以取掉么?
兵 二 在这屋子里,无妨。
时伯英 这是一间什么屋子?
兵 二 这是督军公署里的“临时监禁所”。(一边替时去手铐,一边说)凡是在戒严时期捉来的犯人,在枪毙以前,他们都关在这里。先生抽烟么?
时伯英 不。你请。
时伯英 呀,什么!这是什么声音?
兵 二 先生别怕。这是打军棍。
时伯英 打军棍?
兵 二 对。打军棍,弟兄们犯了规矩,重的枪毙,轻的打军棍。现在挨军棍的是刚才喝酒的几位弟兄。
时伯英 刚才喝醉了的那位不是要送去枪毙吗?
兵 二 已经去了!
时伯英 已经拿去枪毙了吗?(现出一种惊慌失措的样儿)
兵 二 对,先生,这并没有什么可怕,亦不稀奇。我们军队里枪毙人是常事。这几天特别多,因为年下抢犯多。就是仅算今天下午,已经枪决了九个。
时伯英 九个?他们都是抢犯么?
兵 二 都是年纪很轻的抢犯。奇怪,大半拿去枪毙的,年纪都是很轻。刚才这个酒疯子年纪也不大。
时伯英 他有多大?
兵 二 只有廿五岁。
时伯英 你,知道他罢?
兵 二 我与他不错,他叫何起凤,本地人。
时伯英 何起凤?
兵 二 对。——何起凤。先生也认识他吗?
时伯英 不过这个名字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见过的。对了!我想起来了,他从前是不是在山东当过兵的?
兵 二 对。何起凤前两年是在山东。先生怎知道的?
时伯英 因为他的母亲在我家里帮工,所以我知道这一点。他是不是还有母亲?
兵 二 这我倒不十分知道,他也从来没有提及过。他家里的情形,我们都不明白。有时,喝醉了酒,他就胡说一顿——说这说那,说他有一个顶漂亮的媳妇在家里,又说他的父亲是在辛亥年革命死的。
时伯英 这个拿去枪毙的何起凤,大概就是我家里帮工的何妈的儿子。何妈今天对我说起——说他有一个儿子十八岁出去当兵,到现在四年杳无音信,有人说他死了,又有人说他在山东做了师长。
兵 二 哈哈,做了师长?好家伙!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时伯英 倘若他的母亲知道了他已经枪毙了,不知她要如何的伤心呀!
兵 二 我们倒不觉得什么。可是他的母亲听了,恐怕不得了!
时伯英 难道你心里现在不难受么?
兵 二 不。一点儿不。因为我们见惯了。我当了十七年的兵,看见弟兄们拿去枪毙的不知有多少。
张队长 混帐东西!叫你在门口守卫,你坐在这儿享福,还不赶快替我滚出去?混帐东西!
张队长 督军刚才从公馆里有电话来,说今晚准你见客。
时伯英 谢谢督军,在这样快乐的年卅夜,尚且如此照顾我。
张队长 现在有你的家属和商会会长要见你。
时伯英 请你费心让他们进来。
张队长 但是限定半点钟。这是督军的命令。
时伯英 王会长,真是对不住得很,这时还远劳你的驾来看我,实在不敢当,现在差不多快天亮了吧?
王伯川 没。还没有一点曙光。北皋,望你别惊慌。
时伯英 我觉得和平常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好。
王伯川 当你的夫人到我家里去告诉一切的情形之后,我就马上打了电话给督军。据督军说这事满不与他相干——完全不是他的意思。
时伯英 那么究竟是谁的意思?
王伯川 听说一小半是巡阅使的意思,一大半倒是外国领事的怂恿。
时伯英 这又奇怪,外国人为什么要求中国官厅处治我?
王伯川 据说你扰乱了他们在中国的权利,说你时常帮助工人给他们为难。
时伯英 这是很明显的,我是中国人,我爱中国的同胞!我们的同胞受了外国人的欺压,我们稍微有点血性的男儿,当然要反抗的!老实说,他们处治了我一个时伯英,可不能处治四万万个时伯英!末了,终是公理战胜强权,现在的世界虽是如此的野蛮!
王伯川 那是自然的。不过我们的政府太懦弱无能了!
时伯英 我们的政府固然是懦弱无能,但是同胞非抱一种“自强不息”的精神不可!
王伯川 总之,现在的武人太坏!
时伯英 提及武人,我倒要请问你,巡阅使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
王伯川 这我亦不十分清楚。据督军的秘书说,上前天巡阅使有一密电给督军,大致是说:时伯英是W省的一个人才,将必有作为,倘若我们不先下他的手,恐怕后来我们要吃他的亏!督军接到这个电报的时候同时又接到外国人的电报,所以督军才下了处治你的决心!
时伯英 这事我倒很信,因为前年巡阅使路过W省的时候,我曾去见过他一次。当时他问了我许多治国平天下的计划,我第一就是反对军阀主义,主张废去督军、巡阅使种种亡国的制度。他很不以为然,这大概就是巡阅使要处治我的原因!唉!
王伯川 北皋,你且放心。我拟明天召集商会,打算以全体商界的名义打一个专电给巡阅使,担保你的生命财产。你且放心,明天下午我亦打算亲自到公署去会督军面谈一切!总之,请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时伯英 我自信我的生命没有什么危险,因为我生平没有干过什么缺德的事情!
王伯川 我也如此的相信。不过请你心里安静一点,不要过于焦急!你生平就是吃了性急的亏!现在时候已不早了,我应该去了!其余的时候,你再和你夫人谈谈吧!望你静心休息,明天下午我再来看你。(转向时夫人)太太,你也不要过于忧愁,有什么话请向北皋讲。时候不早了。在这种年卅夜里,本来监牢里是不准看人的,我们今天真是督军特别赏脸!
时夫人 在这种年夜里,我们牵累了王会长,更是不安。
王伯川 这倒没有什么,我们并不是外人。况且北皋所以有今日,都是为公众的幸福。
时伯英 这是什么声音?
王伯川 开财门的爆竹声。今年是甲子年。
时伯英 那么今天岂不是甲子第一天!唉!真是光阴似箭——六十年一转,今天又转到甲子年了。过去的六十年的成绩实在可悲可泣,今后的六十年又未知如何。
王伯川 今后的六十年但愿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兵 这里有一位王会长么?公馆里有电话来请!
王伯川 谢谢。说我即刻就到。
王伯川 那么我现在走了。望你俩谈谈吧。
时夫妇 今天真是劳驾了!
王伯川 好说好说。再会。
时伯英 英英你现在觉得怎样?望你别过于伤心。你须知道我们还有一个小宝贝,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母亲,这都是你的责任,万一我有什么不幸,请你保重身体要紧。
时伯英 英英!你……你不要如此!这……这是监狱里!这是甲子第一天!(约静片刻)英英,你的心跳得很,我觉得。
时伯英 外面起风了!你冷么?英英?
时夫人 我不觉得冷。只是——只是觉得心跳!
时伯英 望你别心跳。想必母亲在家里更是心跳!我到这里来了之后,母亲觉得怎样?
时夫人 她老人家觉得心痛,我即叫何妈扶到房里去了。我自己就到王会长家里去了。
时伯英 我们的小宝贝呢?
时夫人 因为家里一时没有人照顾他,所以我出来的时候,就把他锁在房里。
时伯英 唉!这全是我的罪恶。对于母亲,我不能尽孝;对于桂儿,我也不能尽慈!因为我要忠于国家和我自己的信仰,时常与母亲老人家思想上发生冲突!这十多年来,母亲心里未尝平安。唉!如今事业倒没成,母亲的心倒几次为我伤碎!惟愿这次……(声泪俱下)
时夫人 我想你生平并没有干什么坏事情。
时伯英 对。但是——
张队长 (在内)混帐东西!怎么睡在路口上呀!还不替我滚走!混帐东西!哼!
时夫人 这是什么的声音?怪可怕的!
时伯英 恐怕是张队长的。
张队长 怎么你还不走?快天亮了!
时伯英 她即刻就走。
张队长 本来在戒严时期捉来的囚犯是不准见客的。就是在不戒严的时候,夜晚也是不见客的。你是靠着王会长的面子才得进来,你知道吗?现在快要天亮了,我们也要换班了,请你赶快出去罢!
时伯英 对。她就要走的。对不住得很。
时伯英 唉!我决没想到替人民国家谋幸福,还要做囚犯的!常言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话真是不错。英英,你亦不要伤心吧,还是赶快回去,回去侍奉我们的母亲,教养我们的小宝贝,使他将来成为一个有作为的大丈夫!安慰他们,叫他别记念我!
时夫人 北皋,我现在不愿离开你!不忍离开你!
时伯英 我知你不愿——不忍离开我——但是你……你必须要离开我,英英!
时伯英 英英!
时夫人 北皋!
时伯英 你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女子!
时夫人 你是一个见义勇为,激昂慷慨的大丈夫!
时伯英 那么我们应该明了我们各人的责任及义务!
时夫人 对。我们各有各的责任,各有各的义务。
时伯英 那么你应该赶快离开这里。忘记我——但别忘记我的未完成的志愿。忘记我——但别忘记我的母亲,因为我时常违背她老人家的旨意。忘记我——但别忘记我们的小宝贝,尽心教养他,因为他是中国的栋梁。亦不要忘记何妈,因为她是世界上最苦的一个母亲,更不要忘记你自己,英英。并且——请你,英英,安慰那些记念我的朋友们。
时伯英 (微笑)英英!
时夫人 (亦转微笑)北皋!
——幕——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七号早脱稿于美国幽谷湖畦)
[book_title]第三幕
第一景
时间
正月初一下午。
布景
卧室。时母睡在床上微微的呼吸,何妈一旁侍候。
何 妈 老太太,请你别记着老爷,您老安心静养罢,福人自有福在!老天爷自然有眼睛的!你老吃了一辈子的长斋,修了一辈子的善,菩萨自然有眼睛的!您老还是安静休养罢!老爷决不至有什么危险的!
时 母 吃了一辈子长斋——修了一辈子善!唉!北皋!北皋!(忽然坐起,仰天作搂抱式)我的乖乖,我的宝贝!你回来了,这就好了!我知道督军是阿弥陀佛的,是慈悲为怀的,是普渡众生的!
何 妈 老……老太太!老太太!
何 妈 (微声)老太太!老太太!
桂 儿 何妈——何妈!妈妈呢——有人找妈妈!
何 妈 (摇摇手,将桂儿抱在怀里,轻轻的说道)好……好少爷,轻轻的!老太太刚刚睡着。
桂 儿 (急忙走到床沿)奶……奶奶!
何 妈 (急忙又将桂儿抱到怀里)老太太刚刚睡着,请你不要吵她老人家罢!
桂 儿 妈妈呢?
何 妈 妈妈快要回来了!
桂 儿 外面有人找她。
何 妈 谁?——高老四吗?
桂 儿 昨天夜晚我给他灯笼的那个人。
何 妈 一定是高老四。去,好少爷,去叫他上这儿来。问他有什么话说。说我不便出来。说妈妈不在家。倘是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就请他上这儿来。说老太太病着,我不能离开这里。
高老四 何妈!你们太太呢?现在简直不得了了!你们太太不在家吗?
何 妈 老四,请轻一点说,不要闹醒了我们老太太!究竟有什么事不得了了?
高老四 据可靠消息,巡阅使已有急电到省,命令督军即刻枪毙你们老爷!
何 妈 什么!枪毙?呀!
高老四 枪毙!
桂 儿 别抱住我!别抱住我!(急急撞脱,跑到床沿,拉时母的衣服,大笑大跳)死何妈!死何妈!欺侮我!奶奶!奶奶!何妈欺侮我!
何 妈 (又将桂儿抱住)好少爷!乖少爷!别闹奶奶!奶奶病了你知道吗?
时 母 宝贝!你知道你的爸爸现在在哪里?
桂 儿 爸爸?去替我买玩意儿去了。妈妈说他不久就要回的。奶奶,我这爆竹真响,我放一个给奶奶听听,好不好?(正欲放时,又被何妈阻止。时母微笑的又将双目合闭)
何 妈 (又将桂儿抱在怀里)乖少爷,别吵奶奶!让奶奶睡一会儿。奶奶是病了,你知道吗?
高老四 老太太好一点么?
何 妈 较昨天更厉害了——因为今天还迷糊糊的说了一天的胡话,大概是想念我们老爷过度的缘故。
高老四 请了医生么?
何 妈 今天早晨请了一位外国医生来看过。
高老四 外国医生?为什么一定要请外国医生?
何 妈 一则是外国医生可靠些,二则今天是正月初一,大家都在过年,请不到中国医生!
高老四 就是我病死了,我再也不请外国医生了,我恨外国人!我恨他们不讲道理。这一次的事情,倘若没有他们在里面做鬼,何至闹到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哼!
何 妈 你这话实在不错。(桂儿靠着何妈的肘臂睡着了)这小孩睡着了,让我抱他到隔壁房里去睡。请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想我们太太不久就要回来了!
高老四 不。我也要走了。我要带着全体同事到督军衙门里去请愿,倘若你们太太回来了,你就把这话告诉她。回头见罢。
时 母 (在梦中)这是黑天的冤枉!这是黑天的冤枉!我的儿子并没有犯罪!枪毙他是黑天的冤枉!呀!(呜呜的哭)
时夫人 老太太!老太太!请别怕!请别怕!英英在这儿!老太太!
时 母 (恍然)你是英英吗?
时夫人 我是英英,老太太!
时 母 英英,北皋已经枪毙了!
时夫人 北皋到黄陂舅爷家里拜年去了!老太太请放心罢!
北 皋 不久就要回来的!
时 母 唉!英英!你又在骗我!我明明刚才看见几个兵把北皋捉去枪毙了!
时夫人 这是老太太的梦境!
时 母 难道我在做梦么?不!不——我亲眼看见北皋被人枪毙了!
时夫人 北皋生平没有犯什么罪。这一定是梦!
时 母 梦!梦!我活了七十多岁是做了一场大梦!吃了四十年的长斋——就是……到如今只修得我的儿子给人捉去枪毙了!我这辈子白白的修了!白白的——白白的修了!(呜呜的哭,时夫人与何妈均在一旁啼泣)
桂 儿 妈妈!爸爸呢——爸怎么还没回?爸爸替我买的玩意儿在哪里?我要我要!妈妈!
时夫人 老……老太太!老太太!老太太!何妈——何妈……老太太不好了!不好了!老太太……
——幕——
第二景
近处是一座绝无人迹的破古庙,远远的望去,是一片朦胧无止境的荒野,若有森林,若有孤山。
在万马奔腾的军号声中,在替人类呼冤怨的晚钟声中,快枪一举,轰隆一声,可怜一个天不怕,地不怕,为人道、为正义、为主义而牺牲的,视死如归的,虽死犹生的时伯英,微笑着仰天而卧。满场凄凉黑暗。惟有天边那一丝金光,犹自嫣然。此时钟声亦渐徐缓,但极沉痛,好似万民伤悼的哭泣声。幕亦随着钟声的节奏而落。
——全剧完——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三号脱稿于美国冈桥菊农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