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屐痕处处 [book_author]郁达夫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天文地理,游记,完结 [book_length]62057 [book_dec]郁达夫著。上海现代书局1934年6月出版。为作者移居杭州前后写作的一组游记散文,共11篇,并《自序》及附录各1篇。集内文章均为记述游览浙东、浙西、皖东等地名胜所作,重在描摹自然景色,多能见其神采。如《杭江小历纪程》写顺流而下所见义乌、兰溪、小南海等地风光,举凡山溪涧瀑、奇石怪洞,均各略事点染,一揽其胜。《西游日录》纪游西天目山,则以工笔写奇峰丰姿,有如诗如画之妙。更高明之处,是着意于观照景物神韵与游者兴致的谐调,写出有我之境,别具一番古朴清隽的诗趣(如《半日的游程》、《屯溪夜泊记》等)。而《钓台的春昼》、《临丰登山记》等,则于寄情山水之间,时露愤激讥世之音。同时,这些游记散文在写景抒情时往往插入一些旧诗,以渲染情思,构成意境,使文章显得跌宕多姿,更富于感情色彩。至于兼涉山川典籍、文化风习、名士轶闻等,亦使文章增光添色,作者笔如行云流水,挥洒自在自如,显示了深湛的文学素养与艺术功力。 [book_img]Z_11298.jpg [book_title]自序 身体强健,有闲而又有钱的人,出去游山玩水,当然是一件极快乐的事情。每见古人记游或序人记游,头上总要说一句“余性好游”的开场白,读了往往想哄笑出来,因为我想,狗尚且好游,人岂有不好游的道理? 孙文定公在《南游记》的头上,历说了些游的作用:“游亦多术矣,昔禹乘四载,刊山通道以治水;孔子孟子,周游列国以行其道;太史公览四海名山大川,以奇其文;他如好大之君,东封西狩以荡心;山人羽客,穷幽极远以行怪;士人京宦之贫而无事者,投刺四方以射财”,以表明他自己的出游,是为了“以写我忧”。然而我的每次出游,大抵连孙文定公那样清高的目的都没有的,一大半完全是偶然的结果。因而写下来的游记,也乱七八糟,并无系统。 近年来,四海升平,交通大便,像我这样的一垛粪土之墙,也居然成了一个做做游记的专家——最近的京沪杭各新闻纸上,曾有过游记作家这一个名词,——于是乎去年秋天,就有了浙东之行,今年春天,又有了浙西安徽之役。然而黄山绝顶,一度也不曾登;雁荡天台,梦里也未曾到;况且此外,还有昆仑五岳,万国九洲,算将起来,区区的游迹,只好说是从卧房到了厨下,或从门房到了大厅的一点点路,说游真正还说不上。不过室内旅行,也可作记,少文晚岁,欲卧而游;那么,我的游记,自然也不妨收集起来,作一次对徐霞客的东施之效。更何况印行权——并非版权——一行出卖,还有几百块钱的黄白物好收呢! 将稿子收集好了以后,就想造出一个好听一点的书名来,以骗读者;叫作《达夫游记》哩,似乎太僭,叫作《山水游踪》哩,又似乎太雅;考虑了几天,更换了几次,最后我才决定了一个既不僭,又不雅,但也不俗的名字,叫作《屐痕处处》。 末后的一篇《黄山札要》,是这一次想去黄山时的夹带,然而带而不用,弃之可惜,所以一并收入了;附录的一篇黄秋宜的《黄山纪游》全文,只好算是大夹带之中的小夹带而已。 1934年5月达夫记 [book_title]杭江小历纪程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九日,星期四,晴爽。 前数日,杭江铁路车务主任曾荫千氏,介友人来谈,意欲邀我去浙东遍游一次,将耳闻目见的景物,详告中外之来浙行旅者,并且通至玉山之路轨,已完全接就,将于十二月底通车,同时路局刊行旅行指掌之类的书时,亦可将游记收入,以资救济Baedeker式的旅行指南之干燥。我因来杭枯住日久,正想乘这秋高气爽的暇时,出去转换转换空气,有此良机,自然不肯轻易放过,所以就与约定于十一月九日渡江,坐夜车起行。 午后五时,赶到三廊庙江边,正夕阳暗暧,萧条垂暮的时候。在码头稍待,知约就之陈万里郎静山二先生,因事未来。登轮渡江,尚见落日余晖,荡漾在波头山顶,就随口念出了:“落日半江红欲紫,几星灯火点西兴”的两句打油腔。渡至中流,向大江上下一展望,立时便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愉快,大约是因近水遥山,视界开扩了的缘故;“心旷神怡”的四字在这里正可以适用,向晚的钱塘江上,风景也正够得人留恋。 到江边站晤曾主任,知陈、郎二先生,将于十七日来金华,与我们会合,因五泄、北山诸处,陈先生都已到过,这一回不想再去跋涉,所以夜饭后登车,车座内只有我和曾主任两人而已。 两人对坐着,所谈者无非是杭江路的历史和经营的苦心之类。 缘该路的创设,本意是在开发浙东;初拟的路线,是由杭州折向西南,遵钱塘江左岸,经富阳、桐庐、建德、兰溪、龙游、衢县、江山而达江西之玉山,以通信江,全线约长三百零五公里。后因大江难越,山洞难开,就改成了目下的路线,自钱塘江右岸西兴筑起,经萧山、诸暨、义乌、金华、汤溪、龙游、衢县、江山,仍至江西之玉山,计长三百三十三公里;又由金华筑支线以达兰溪,长二十二公里。建筑经费,因鉴于中央财政之拮据,就先由地方设法,暂作为省营的铁路。省款当然也不能应付,所以只能向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及沪杭银行团等商借款项,以资挹注。正唯其资本筹借之不易,所以建筑、设备等事项,也不得不力谋省俭,勉求其成。计自民国十八年筹备开始以来,因省政府长官之更易而中断之年月也算在内,仅仅于两三年间,筑成此路。而每公里之平均费用,只三万余元,较之各国有铁路,费用相差及半,路局同人的苦心计划,也真可以佩服的了。 江边七点过开车,达诸暨是在夜半十点左右。车站在城北两三里的地方,头一夜宿在诸暨城内。 诸暨五泄 十一月十日,星期五,晴快。 昨晚在夜色微茫里到诸暨,只看见了些空空的稻田,点点的灯火,与一大块黑黝黝的山影。今晨六时起床,出旅馆门,坐黄包车去五泄,虽只晨光晞暝,然已略能辨出诸暨县城的轮廓。城西里许有一大山障住,向西向南,余峰绵亘数十里,实为胡公台,亦即所谓长山者是。长山之所以称胡公台者,因长山中之一峰陶朱山头,有一个胡公庙在,是祀明初胡大将军大海的地方。五泄在县西六十里,属灵泉乡,所以我们的车子,非出北门,绕过胡公台的山脚,再朝西去不行。 出城将十里,到陶山乡的十里亭,照例黄包车要验票,这也是诸暨特有的一种组织。因为黄包车公司,是一大集股的民营机关,所有乡下的行车道路,全系由这公司所修筑;车夫只须觅保去拉,所得车资,与公司分拆,不拉休息者不必出车租;所以坐车者,要先向公司去照定价买票,以后过一程验一次,虽小有耽搁,但比之上海杭州各都市的讨价还价,却简便得多。过陶山乡,太阳升高了,照出了五色缤纷的一大平原,乌桕树刚经霜变赤,田里的二次迟稻——大半是糯谷——有的尚未割起,映成几片金黄,远近的小村落,晨炊正忙,上面是较天色略白的青烟,而下面却是受着阳光带一些些微红的白色高墙。长山的连峰,缭绕在西南,北望青山一发,牵延不断,按县志所述,应该是杭乌山的余脉,但据车夫所说,则又是最高峰鸡冠山拖下来的峰峦。 从十里亭起,八里过大唐庙,四里过福缘桥,桥头有合溪亭,一溪自五泄西来,一溪又自南至,到此合流。又三里到草塔,是一大镇,尽可以抵得过新登之类的小县城,市的中心,建有数排矮屋,为乡民集市之所,形状很像大都市内的新式菜场。草塔居民多赵姓,所以赵氏宗祠,造得很大,市上当然又有一验票处。过此是五泉庵,遥望杨家漤塔,数里到避水岭,已经是五泄的境界了。 避水岭上,有一个庙,庙外一亭,上书“第一峰”三字。岭下北面,就是五泄溪。登岭西望,低洼处,又成一谷,五泄的胜景,到此才稍稍露出了面目;因为过岭的一条去路,是在山边开出,向右手下望谷中,有红树青溪,像一个小小的公园。岭西山脚下,兀立着一块岩石,状似人形,车夫说: “这就是石和尚,从前近村人家娶媳妇,这和尚总要先来享受初夜权,后来经村人把和尚头凿了,才不再作怪。” 大约县志上所说的留仙石,上镌有“谢元卿结茅处”六字的地方,总约略在这一块石壁的近旁。 自第一峰——避水岭——起,西行多小山,过一程,就是一环山,再过一程,又是一个阪;人家点点,山影重重,且时常和清流澈底的五泄溪或合或离,令人有重见故人之感。过西墙弄的桥边,至里坞下朱,眼界又一广;经徐家山下,到青口镇,黄包车就不能走了,自青口至五泄的十余里,因为溪水纵横,山路逼仄,车路不很容易修建,所以再往前进,就非步行或坐轿子不可。 自青口去,渡溪一转弯,就到夹岩。两壁高可百丈,兀立在溪的南北,一线清溪,就从这岩层很清的绝壁底下流过。仰起来看看岩头,只觉得天的小,俯下去看看水,又觉得溪的颜色有点清里带黑,大约是岩壁过高,壁影覆在水面上的缘故。我虽则没有到过莱茵、多瑙的河边,但立在夹岩中间,回头一望,却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学习德文的时候,在海涅的名诗《洛来拉兮》篇下印在那里的那张美国课本上的插画。 夹岩北壁中,有一个大洞,洞中间造了一个庙,这庙的去路,是由夹岩寺后的绝壁中间开凿出来的。我们爬了半天,滑跌了几次,手里各捏了两把冷汗,几乎喘息到回不过气来,才到了洞口;到洞一望,方觉悟到这一次爬山的真不值得。因为从谷底望来,觉得这洞是很高,但到洞来一看,则头上还是很高的石壁,而对面的那块高岩,依旧同照壁似的障在目前,展望不灵,只看见了几丝在谷底里是很不容易见到的日光而已。 从夹岩西北进,两三里路中间,是五泄的本山了;一步一峰,一转一溪,山峰的尖削,奇特,深幽,灵巧,从我所经历过的山水比较起来,只有广东肇庆以西的诸峰岩,差能和它们比比,但秀丽怕还不及几分。 好事的文人,把五泄的奇岩怪石,一枝枝都加上了一个名目,什么石佛岩啦,檀香窟啦,朝阳峰,碧玉峰,滴翠峰,童子峰,老人峰,狮子峰,卓笔峰,天柱峰,棋盘峰,……峰啦,多到七十二峰,二十五岩,一洞,三谷,十石,等等,真像是小学生的加法算学课本,我辨也辨不清,抄也抄不尽了,只记一句从前徐文长有一块石碣,刻着“七十二峰深处”的六字,嵌在五泄永安禅寺的壁上——现在这石碣当然是没有了——其余的且由来游的人自己去寻觅拟对吧! 五泄寺,就是永安禅寺,照志书上说,是唐元和三年灵默禅师之所建。后来屡废屡兴,名字也改了几次,这些考据家的专门学问,我们只能不去管它;可是现在的寺的组织,却真有点奇怪。寺里的和尚并不多,吃肉营生——造纸种田——同俗人一点儿也没有分别,只少了几房妻妾,不生小孩,买小和尚来继承的一事,和俗人小有不同。当家和尚,叫做经理,我们问知客的那位和尚以经理僧在哪里呢?他又回答说:上市去料理事务去了。寺的规模虽大,但也都坍败得可以,大雄宝殿,山门之类,只略具雏形,惟独所谓官厅的那一间客厅,还整洁一点,上面挂着有一块刘墉写的“双龙湫室”的旧匾,四壁倒也还有许多字画挂在那里。 在客厅西旁的一间小室里吃过饭后,和尚就陪我们去看五泄;所谓五泄者,就是五个瀑布的意思,土人呼瀑布为泄,所以有这一个名称。最下的第五泄,就在寺后西北的坐山脚下,离寺约有三百多步样子,高一二十丈,宽只一二丈,因为天晴得久了,泄身不广,看去也只是一个平常的瀑布而已。奇怪的是在这第五泄上面的第一,二,三,四各泄,一道溪泉,从北面西面直流下来,经过几折山岩,就各成了样子、水量、方向各不相同的五个瀑布。我们爬山过岭,走了半天,才看见了一,二,三的三个瀑布,第四泄却怎么也看不到。凡不容易见到的东西,总是好的,所以游客,各以见到了第四泄为夸,而徐霞客、王思任等做的游记,也写得它特别的好而不易攀登。总之,五泄原是奇妙,可是五泄的前后上下,一路上的山色溪光,我觉得更是可爱。至如西龙潭——我们所去的地方,即五泄所在之处,名东龙潭——的更幽更险,第一泄上刘龙子庙前的自成一区,北上山巅,站在响铁岭岭头眺望富阳紫阆的疏散高朗,那又是锦上之花,弦外之音了,尤其是寺前去西龙潭的这一条到浦江的路上的风光,真是画也画不出来,写也写不尽言的。 上面曾说起了刘龙子的这一个名字,所谓刘龙坪者,是五泄山中的一区特异的世外桃源。坪上平坦,有十几廿亩内外的广阔,但四周围却都是高山,是山上之山,包围得紧紧贴贴;一道溪泉,从山后的紫阎流来,由北向西向南,复折回来,在坪下流过,成了第一泄的深潭;到了这里,古人的想象力就起了作用,创造出神话来了;万历《绍兴府志》说: 晋时刘姓一男子,钓于五泄溪。得骊珠吞之,化龙飞去,人号刘龙子。其母墓在撞江石山,每清明龙子来展墓,必风雨晦暝;墓上松两株,至今奇古可爱,相传为龙子手植云。 同这一样的传说,凡在海之滨,山之瀑,与夫湖水江水深大的地方,处处都有,所略异者,只名姓年代及成龙的原因等稍有变易而已。 我们因为当天要赶到县城,以后更有至闽边赣边去的预定,所以在五泄不能过夜,只走马看花,匆匆看了一个大概;大约穷奇探胜,总要三五日的工夫,在五泄寺打馆方行,这么一转,是不能够领略五泄的好处的。出寺从原路回来,从青口再坐黄包车跑回县治,已经是暗夜的七点钟了;这一晚又在原旅馆住了一宵。 诸暨苎萝村 十一月十一日,星期六,晴朗如前。 昨夜因游倦了,并去诸暨城隍庙国货商场的游艺部看了一些戏,所以起来稍迟。去金华的客车,要近午方开,八点钟起床后,就出南门上苎萝山去偷闲一玩。出城行一二里,在五湖闸之下,有一小山,当浦阳江的西岸,就是白阳山的支峰苎萝山,山西北面是苎萝村,是今古闻名的美人西施的生地。有人说,西施生在江的东面金鸡山下郑姓家,系由萧山迁来的客民之女,外祖母在江的西面姓施,西施寄住在外祖母家,所以就生长在苎萝村里。幼时常在江边浣纱,至今苎萝山下,江边石上,还有晋王羲之写的“浣纱”两字,因此,这一段江就名作浣纱溪。古今来文人墨客,题诗的题诗,考证的考证,聚讼纷纭,到现在也还没有一个判决,妇人的有关国运,易惹是非,类都如此。 苎萝山,系浣纱江上的一枝小山,溪水南折西去,直达浦江,东面隔江望金鸡山,对江可以谈话。苎萝山上进口处有“古苎萝村”四字的一块小木牌坊,进去就是西施庙,朝东面江,南面新建一阁,名北阁,中供西施石刻像一尊。经营此庙者,为邑绅清孝廉陈蔚文先生,庙中悬挂着的匾额对联石刻之类,都是陈先生的手笔。最妙者,是几块刻版的拓本,内载乩盘开沙时,西施降坛的一段自白,辩西施如何的忠贞两美,与夫范蠡献西施,途中历三载生子及五湖载去等事的诬蔑不通。庙前有洋楼三栋,本为图书馆,现在却已经锁起不开了。 管西施庙的,是一位中老先生。这位先生,是陈氏的亲戚,很能经营。陪我们入座之后,献茶献酒,殷勤得不得了;最后还拿出几张纸来,要我们留一点墨迹。我于去前山看了未完成的烈士墓及江边镌有“浣纱”两字的浣纱石后,就替他写了一副对,一张立轴。对子上联是定公诗“百年心事归平淡”,下联是一句柳亚子先生题我的《薇蕨集》的诗,“十载狂名换苎萝”。亚子一生,唯慕龚定庵的诡奇豪逸,而我到此地,一时也想不出适当的对句,所以勉强拉拢了事,就集成了此联。立轴上写的,是一首急就的绝句: 五泄归来又看溪,浣纱遗迹我重题, 陈郎多事搜文献,施女何妨便姓西。 暗中盖也有一点故意在和陈先生捣乱的意思。 玩苎萝山回来,十一点左右上杭江路客车,下午三点前,过义乌。车路两旁的青山沃野,原美丽得不可以言喻,就是在义乌的一段,夕阳返照,红叶如花,农民驾使黄牛在耕种的一种风情,也很含有着牧歌式的画意;倚窗呆望,拥鼻微吟,我就哼出了这样的二十八字: 骆丞草檄气堂堂,杀敌宗爷更激昂, 别有风怀忘不得,夕阳红树照乌伤。 骆宾王,宗泽,都是义乌人。而义乌金华一带系古乌伤地,是由秦孝子颜乌的传说而来的地名。 下午三点过,到金华,在金华双溪旁旅馆内宿,访旧友数辈,明日约共去北山。 金华北山 十一月十二日,星期日,晴。 金华的地势,实在好不过。从浙江来说,它差不多是坐落在中央的样子。山脉哩,东面是东阳义乌的大盆山的余波,为东山区域;南接处州,万山重叠,统名南山;西面因有衢港钱塘江的水流密布,所以地势略低;金华江蜿蜒西行,合于兰溪,为金华的唯一出口,从前铁道未设的时候,兰溪就是七省通商的中心大埠。北面一道屏障,自东阳大盆山而来,绵亘三百余里,雄镇北郊,遥接着全城的烟火,就是所谓金华山的北山山脉了。 北山的名字,早就在我的脑里萦绕得很熟,尤其是当读《宋学师承》及《学案》诸书的时候,遥想北山的幽景,料它一定是能合我们这些不通世故的蠹书虫口味的。所以一到金华,就去访北山整理委员会的诸公,约好于今日侵晨出发;绳索,汽油灯,火炬,电筒,食品之类,统托中国旅行社的姜先生代为办好,今早出迎恩门北去的时候,七点钟还没有敲过。 北山南面的支峰距城只二十里左右,推算起北山北面的山脚,大约总在七八十里以外了;我们一出北郊,腰际被晓烟缠绕着的北山诸顶,就劈面迎来,似在监视我们的行动。芙蓉峰尖若锥矢,插在我们与北山之间,据说是县治的主脉。十里至罗店,是介在金华与北山正中的一大村落。居民于耕植之外,更喜莳花养鹿,半当趣味,半充营业,实在是一种极有风趣的生涯。花多株兰,茉莉,建兰,亦栽佛手;据村中人说,这些植物,非种入罗店之泥不长,非灌以双龙之泉不发,佛手树移至别处,就变作一拳,指爪不分了。 自罗店至北山,还有十里,渐入山区,且时时与自双龙洞流出的溪水并行;路虽则崎岖不平,但风景却同嚼蔗近根时一样,渐渐地加上了甜味。到华溪桥,就已经入了山口,右手一峰,于竹叶枫林之内,时露着白墙黑瓦,山顶上还有人家。导游者北山整理委员黄君志雄,指示着说: “这就是白望峰,东下是鹿田,相传宋玉女在这近边耕稼,畜鹿,能入城市贸易,村民邀而杀之,鹿遂不返,玉女登峰白望,因有此名,玉女之坟,现在还在。” 这真是多么美丽的传说啊!一个如花的少女,一只驯良的花鹿,衔命入城,登峰遥望,天色晚了,鹿不回来,一声声的愁叹,一点点的泪痕,最后就是一个抑郁含悲的死! 过白望峰后,路愈来愈窄,亦愈往上斜,一面就是万丈的深溪,有几处泡沫飞溅,像六月里的冰花;溪里面的石块,也奇形怪状,圆滑的圆滑,扁平的扁平,我想若把它们搬到了城里,则大的可以镶嵌作屏风装饰,小的也可以做做小孩的玩物。可是附近的居民,于见惯之后,倒也并不以为希奇了。沿溪入山,走了一二里的光景,就遇着了一块平地,正当溪的曲处;立在这一块地上,东西北三面的北山苍翠,自然是接在眉睫之间,向南远眺,且可以看见南山的一排青影,北山整理委员会的在此建佛寿亭,识见也真不错;只亭未落成,不能在亭上稍事休息,却是恨事。从这里再往前进,山路愈窄亦愈曲,不及二里,就到了洞口的小村,双龙洞离这村子,只有百余步路了,我们总算已经到了我们的目的地点。 北山长三百余里,东西里外数十余峰,溪涧,池泉,瀑布,山洞,不计其数;但为一般人所称道,凡游客所必至,与夫北山整理委员会第一着着手整理之处,就是道书所说的“第三十六洞天”的朝真,冰壶,双龙的山洞。三洞之中,朝真最大,亦最高,洞系往上斜者,非用梯子,不能穷其底,中为冰壶,下为双龙。 我们到双龙洞,已将十一点钟。外洞高二十余丈,广深各十余丈,洞口极大,有东西两口,所以洞内光线明亮,同在屋外一样。整理委员会正在动工修理,并在洞旁建造金华观,洞中变成了作场的样子;看了些碑文、石刻之后,只觉得有点伟大而已,另外倒也说不出什么的奇特。洞中间,有一道清泉流出,岁旱不涸,就是所谓双龙泉水,溯泉而进,是内洞了。 原来这一条泉水,初看似乎是从地底涌出来似的,水量极大;再仔细一看,则泉上有一块绝大的平底岩石覆在那里,离水面只数寸而已。用了一只浴盆似的小木船,人直躺在船底,请工人用绳索从水中岩石底推挽过去,岩石几乎要擦伤鼻子,推进一二丈路,岩石尽,而大洞来了,洞内黑到了能见夜光表的文字,这就是里洞。 里洞高大和外洞差仿不多,四壁琳琅,都是钟乳岩石;点上汽油灯一照,洞顶有一条青色一条黄色的岩纹突起,绝像平常画上的龙,龙头龙爪龙身,和画丝毫不爽,青龙自东北飞舞过来,黄龙自西北蜿蜒而至。向西钻过由钟乳石结成的一道屏壁间的小门,内进曲折,有一里多深;两旁石壁,青白黄色的都有,形状也歪斜叠皱,有像象身的,有像狮子的,有像凤尾的,有像千缕万线的女人的百裥裙的,更有一块大石像乌龟的;导游的黄君,一一都告诉我了些名字,可惜现在记不清了。这里洞内一里多深的路,宽广处有三五丈,狭的地方,也有一二丈。沿外壁是一条溪泉,水声淙淙,似在奏乐;更至一处离地三尺多高的小岩穴旁,泉水直泻出来,形成了一个盆景里的小瀑布。洞的底里,有一处又高又圆方的石室,上视室顶,像一个钟乳石的华盖,华盖中央,下垂着一个球样的皱纹岩。 这里洞的两壁,唐宋人的题名石刻很多,我所见到的,以庆历四年的刻石为最古。石室内的岩上,且有明万历年间游人用墨写的“卧云”两字题在那里,墨色鲜艳,大家都疑它是伪填年月的,但因洞内空气不流通,不至于风化,或者是真的也很难说。清人题壁,则自乾隆以后,绝对没有了,盖因这里洞,自那时候起,为泥沙淤塞了的缘故。这一次旧洞新辟,我们得追徐霞客之踪,而来此游览者,完全要感谢北山整理委员会各委员的苦心经营,而黄委员志雄的不辞劳瘁,率先入洞,致有今日,功尤不小。 在洞里玩了一个多钟头,拓了二张庆历四年的题名石刻,就出来在外洞中吃午饭;饭后更上山,走了二三百步,就到了中洞的冰壶洞口。 冰壶洞,口极小,俯首下视。只在黑暗中看得出一条下斜的绝壁和乱石泥沙。弓身从洞口爬入,以长绳系住腰际,滑跌着前行,则愈下愈难走,洞也愈来得高大。 前行五六十步,就在黑暗中听得出水声了,再下去三四十步,脸上就感得到点点的飞沫。再下降前进三五十步,洞身忽然变得极高极大,飞瀑的声音,振动得耳膜都要发痒,瀑布约高十丈左右,悬空从洞顶直下,瀑身下广,瀑布下也无深潭,也无积水,所以人可以在瀑布的四周围行走。走到瀑布的背后,旋转身来,透过瀑布,向上向外一望,则洞口的外光,正射着瀑布,像一条水晶的帘子,这实在是天下的奇观,可惜下洞的路不便,来游者都不能到底,一看这水晶帘的绝景。 总之冰壶洞像一只平常吃淡芭菇的烟斗,口小而下大。在底下装烟的烟斗正中,又悬空来了一条不靠石壁流下的瀑布。人在大烟斗中走上瀑布背后,就可以看见烟嘴口的外光。瀑布冲下,水全被沙石吸去,从沙石中下降,这水就流出下面的双龙洞底,成为双龙泉水的水源。 因为在冰壶洞里跌得全身都是烂泥沙渍,并且脚力也不继了,所以最上面的朝真洞没有去成。据说三洞之中,以朝真洞为最大,但系一层一层往上进的,所以没有梯子,也难去得。我想山的奇伟处,经过了冰壶双龙的两洞,也总约略可以说说了,舍朝真而不去,也并没有什么大的遗憾。 在北山回来的路上,我们又折向了东,上芙蓉峰西的凤凰山智者寺去看了一回陆放翁写的《重修智者广福禅寺碑记》。碑面风化,字迹已经有一大半剥落,唯碑后所刻的陆务观致智者王己公禅师手牍,还有几块,尚辨认得清。寺的衰颓坍毁,和徐霞客在《游记》里所说的情形一样;三百年来,这寺可又经过了一度沧桑了。 北山的古迹名区,我们只看了十分之一,单就这十分之一来说,可已经是奇特得不得了了;但愿得天下泰平,身体康健,北山整理会诸公工作奋进,则每岁春秋佳日,当再约伴重来,可以一尽鹿田,盘泉,讲堂洞,罗汉洞,卧羊山,赤松山,洞箬山,白兰山诸地的胜概。 兰溪横山 十一月十三日,星期一,晴快。 昨晚因游北山倦了,所以早睡,半夜梦醒,觉得是身睡在山洞的中间,就此一点,也可以证明山洞给我的印象的深刻。 晨起匆匆整装,上车站坐轨道汽车去兰溪。走了个把钟头,车只是在沿了北山前进,盖金华山的西头,要到兰溪才尽,而东头的金华山,则已于前日自诸暨来金华时火车绕过。此次南来,总算绕了金华山一匝,虽然事极平常,但由我这初次到浙东来游的野人看来,却也可以同小孩子似的向人夸说了。 在兰溪吃过午饭,就出西门江边,雇了一只小船,划上隔江西南面的横山兰阴寺去。 这横山并不高,也不长,状似棱形,从东面兰溪市上看来,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可取,但身到了此山,在东头灵源庙前上船,绕过南面一条沿江的山道,到兰阴寺前的小峰上去一望,就觉得风景的清幽潇洒,断不是富春江的只有点儿高远深静的山容水貌所能比得上的了。先让我来说明一下这横山的地势,然后再来说它的好处。 衢港远自南来,至兰溪而一折,这横山的石岩,就凭空突起,挡住了衢港的冲。东面呢,又是一条金华江水,迤逦西倾,到了兰溪南面,绕过县城,就和衢港接成了一个天然的直角。两水合并,流向北去,就是兰溪江,建德江,再合徽港,东北流去成了富春钱塘的大江。所以横山一朵,就矗立在三江合流的要冲,三面的远山,脚下的清溪,东南面隔江的红叶,与正东稍北兰溪市上的人家,无不一一收在眼底,像是挂在四面用玻璃造成的屋外的水彩画幅。更有水彩画所画不出来的妙处哩,你且看看那些青天碧水之中,时时在移动上下的一面一面的同白鹅似的帆影看,彩色电影里的外景影片,究竟有哪一张能够比得上这里?还有一层好处,是在这横山的去兰溪市的并不很远。以路来讲,大约只不过三五里路的间隔,以到此地来游的时间来说,则只须有两个钟头,就可以把兰溪的全市及附近的胜景,霎时游望尽了。 横山上有一个灵源庙,在东头山脚,前面已经说过了;朝南的山腰里,还有一个兰阴寺,说是正德皇帝到过的地方,现在寺前石壁里,还有正德御笔的“兰阴深处”四个大字刻在那里;寺上面一层,是一个观音阁,说是尼姑的庵;最上是山顶,一个钟楼,还没有建造成功哩。 大抵的游客,总由杭江路而至兰溪,在兰溪一宿,看看花船,第二天就匆匆就道,去建德桐庐,领略富春江的山水,对于这近在目前的横江,总只隔江一望,弃而不顾,实在是一件大可惋惜的事情。大约横山因外貌不佳,所以不能引人入胜,“蓬门未识绮罗香”,贫女之叹,在山水中间也是一样。 晚上有人请客,在三角洲边,江山船上吃晚饭。兰溪人应酬,大抵在船上,与在菜馆里请客比较起来,价并不贵,而菜味反好,所以江边花事,会历久不衰。从前在建德桐庐富阳闻家堰一带,直至杭州,各埠都有花舫,现在则只剩得兰溪衢州的几处了,九姓渔船,将来大约要断绝生路。 兰溪洞源 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二,晴朗。 去兰溪东面的洞源山游。 出兰溪城,东绕大云山脚,沿路轨落北,十里过杨清桥,遵溪向北向东,五里至山口,三里至洞源山之栖真寺。寺是一个前朝的古刹,下有赵太史读书处,书堂后面有一方泉水,名天池;寺右侧,直立着一块岩石,名飞来峰,这些都还平常;洞源山的出名,也是和北山一样,系以洞著的。 这山当然是北山的余脉,山石也都是和北山一系的石灰水成岩,所以洞窟特别的多。寺前山下石灰窑边上,有涌雪洞,泉水溢出,激石成沫,状似涌雪,也是一个奇观,但我们因领路者不在,没有到。 寺后秃山丛里,有呵呵洞,因洞中有瀑布,呵呵作响,故名。再上山二里,有无底洞,是走不到底的。更西去里余,为白云洞。 我们因为在北山已经见识过山洞的奇伟了,所以各洞都没有进去,只进了一个在山的最高处的白云洞。白云洞洞口并不小,但因有一块大石横覆在口上,所以看去似乎小了,这石的面积,大约有三四丈长,一二丈宽,斜覆在洞口的正中,绝似一只还巢的飞燕。进洞行数十步,路就曲折了起来,非用火炬照着不能前进,略斜向下,到底也有里把路深。洞身并不广,最宽的地方,不过两三丈而已,但因洞身之窄,所以仰起头来看看洞顶,觉得特别的高,毛约约,大约可有二三十丈。洞顶洞壁,都是白色的钟乳层,中间每嵌有一块一块的化石;钟乳层纹,一套一套像云也像烟,所以有白云洞的名称。这洞虽比不上北山三洞的规模浩大,但形势却也不同,在兰溪多住了一天,看了这一个洞,算来也还值得。 栖真寺后殿,有藏经楼,中藏有明代《大藏经》半部,纸色装潢完好如新,还有半部,则在太平天国的时候毁去了。大殿的佛座下,嵌有明代诸贤的题诗石碣,叶向高的诗碣数方,我们自己用了半日的工夫,把它拓了下来。 饭后向寺廊下一走,殿外壁上看见了傅增湘先生的朱笔题字数行,更向壁间看了许多近人的题咏,自己的想附名胜以传不朽的卑劣心也起来了,因而就把昨夜在兰溪做的一个臭屁,也放上了墙头: 红叶清溪水急流,兰江风物最宜秋, 月明洲畔琵琶响,绝似浔阳夜泊舟。 放的时候,本来是有两个,另一个为: 阿奴生小爱梳妆,屋住兰舟梦亦香, 望煞江郎三片石,九姑东去不还乡。 闻江山的江郎山,有三片千丈的大石,直立山巅,相传是江郎兄弟三人入山成仙后所化。花船统名江山船,而世上又只传有望夫石,绝未闻有望妻者,我把这两个故事拉在一处,编成小调,自家也还觉得可以成一个小玩意儿,但与栖真寺的墙壁太无关了,所以不写上去。 龙游小南海 十一月十五日,星期三,仍晴。 晨起出旅馆,上兰溪东城的大云山揽胜亭去跑了一圈。山上山下有两个塔,上塔在仓圣庙前,下塔在江边同仁寺里。南面下山就是兰溪的义渡,过江上马公嘴去的;自兰溪去龙游的公共汽车站,就在江的南岸。 午前十点钟上汽车去龙游(按当日我系由兰溪绕道至龙游,所以坐的是公共汽车;如果由杭州前往,可乘火车直达,不必再换汽车),正午到,在旅馆中吃午饭后就上城北五里路远的小南海去瞻望竹林禅寺。寺在凤凰山上,俗呼童檀山,下有茶圩村,隔陑水和东岸的观音前村相对。陑水西溪和龙游江的上游诸水,盘旋会合在这凤凰山下,所以沿水岸再向北,一二里路,到一突出的岩头上——大约是陑波亭的旧址——去向南远望,就可以看得出衢州的千岩万壑和近乡的烟树溪流,这又是一幅王摩诘的山水横额。溪中岩石很多,突出在水底,了了可见,所以水上时有陑纹,两岸的白沙青树,倒影水中,和陑纹交互一织,又像是吴绫蜀锦上的纵横绣迹。小南海的气概并不大,竹林禅院的历史也并不古——是光绪二十七年辛丑僧妙寿所建,新旧《龙游县志》都不载——但纤丽的地方,却有点像六朝人的小品文字。 明汤显祖过凤凰山,有一首诗,载在《县志》上: 系舟犹在凤凰山,千里西江此日还, 今夜销魂在何处,玉岑东下一重湾。 我也在这貂后续上了一截狗尾: 水矶头半日游,乱山高下望衢州, 西江两岸沙如雪,词客曾经此系舟。 题目是《凤凰山怀汤显祖》。 夜在龙游宿,并且还上城隍庙去看了半夜为募捐而演的戏。龙游地方银行的吴、姜诸公,约于明日中午去吃龙游的土菜,所以三叠石,乌石山等远处,是不能去了。 [book_title]浙东景物纪略 方岩在永康县东北五十里。自金华至永康的百余里,有公共汽车可坐,从永康至方岩就非坐轿或步行不可;我们去的那天,因为天阴欲雨,所以在永康下公共汽车后就都坐了轿子,向东前进。十五里过金山村,又十五里到芝英,是一大镇,居民约有千户,多应姓者;停轿少息,雨愈下愈大了,就买了些油纸之类,作防雨具。再行十余里,两旁就有起山来了,峰岩奇特,老树纵横,在微雨里望去,形状不一,轿夫一一指示说:“这是公婆岩,那是老虎岩,……老鼠梯”等等,说了一大串,又数里,就到了岩下街,已经是在方岩的脚下了。 凡到过金华的人,总该有这样的一个经验,在旅馆里住下后,每会有些着青布长衫,文质彬彬的乡下先生,来盘问你: “是否去方岩烧香的?这是第几次来进香了?从前住过哪一家?” 你若回答他说是第一次去方岩,那他就会拿出一张名片来,请你上方岩去后,到这一家去住宿。这些都是岩下街的房头,像旅店而又略异的接客者。远在数百里外,就有这些派出代理人来兜揽生意,一则也可以想见一年到头方岩香市之盛,一则也可以推想岩下街四五百家人家,竞争的激烈。 岩下街的所谓房头,经营旅店业而专靠胡公庙吃饭者,总有三五千人,大半系程、应二姓,文风极盛,财产也各可观,房子都系三层楼。大抵的情形,下层系建筑在谷里,中层沿街,上层为楼,房间一家总有三五十间,香市盛的时候,听说每家都患人满。香客之自绍兴、处州、杭州及近县来者,为数固已不少,最远者,且有自福建来的。 从岩下街起,曲折再行三五里,就上山;山上的石级是数不清的,密而且峻,盘旋环绕,要走一个钟头,才走得到胡公庙的峰门。 胡公名则,字子正,永康人,宋兵部侍郎,尝奏免衢、婺二州民丁钱,所以百姓感德,立庙祀之。胡公少时,曾在方岩读过书,故而庙在方岩者为老牌真货。且时显灵异,最著的,有下列数则: 宋徽宗时,寇略永康,乡民避寇于方岩,岩有千人坑,大藤悬挂,寇至缘藤而上,忽见赤蛇啮藤断,寇都坠死。 盗起清溪,盘踞方岩,首魁夜梦神饮马于岩之池,平明池涸,其徒惊溃。 洪杨事起,近乡近村多遭劫,独方岩得无恙。 民国三年,嵊县乡民,慕胡公之灵异,造庙祀之,乘昏夜来方岩盗胡公头去,欲以之造像,公梦示知事及近乡农民,属捉盗神像头者,盗尽就逮。是年冬间嵊县一乡大火,凡预闻盗公头者皆烧失。翌年八月该乡民又有二人来进香,各毙于路上。 类似这样的奇迹灵异,还数不胜数,所以一年四季,方岩香火不绝,而尤以春秋为盛,朝山进香者,络绎于四方数百里的途上。金华人之远旅他乡者,各就其地建胡公庙以祀公,虽然说是迷信,但感化威力的广大,实在也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这是就方岩的盛名所以能远播各地的一近因而说的话;至于我们的不远千里,必欲至方岩一看的原因,却在它的山水的幽静灵秀,完全与别种山峰不同的地方。 方岩附近的山,都是绝壁陡起,高二三百丈,面积周围三五里至六七里不等。而峰顶与峰脚,面积无大差异,形状或方或圆,绝似硕大的撑天圆柱。峰岩顶上,又都是平地,林木丛丛,簇生如发。峰的腰际,只是一层一层的沙石岩壁,可望而不可登。间有瀑布奔流,奇树突现,自朝至暮,因日光风雨之移易,形状景象,也千变万化,捉摸不定。山之伟观到此大约是可以说得已臻极顶了吧? 从前看中国画里的奇岩绝壁,皴法皱叠,苍劲雄伟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现在到了方岩,向各山略一举目,才知道南宗北派的画山点石,都还有未到之处。在学校里初学英文的时候,读到那一位美国清教作家何桑的《大石面》一篇短篇,颇生异想,身到方岩,方知年幼时的少见多怪,像那篇小说里所写的大石面,在这附近真不知有多多少少。我不曾到过埃及,不知沙漠中的Sphinx比起这些岩面来,又该是谁兄谁弟。尤其是天造地设,清幽岑寂到令人毛发悚然的一区境界,是方岩北面相去约二三里地的寿山下五峰书院所在的地方。 北面数峰,远近环拱,至西面而南偏,绝壁千丈,成了一条上突下缩的倒覆危墙。危墙腰下,离地约二三丈的地方,墙脚忽而不见,形成大洞,似巨怪之张口,口腔上下,都是石壁,五峰书院,丽泽祠,学易斋,就建筑在这巨口的上下腭之间,不施椽瓦,而风雨莫及,冬暖夏凉,而红尘不到。更奇峭者,就是这绝壁的忽而向东南的一折,递进而突起了固厚,瀑布、桃花、覆釜、鸡鸣的五个奇峰,峰峰都高大似方岩,而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立在五峰书院的楼上,只听得见四围飞瀑的清音,仰视天小,鸟飞不渡,对视五峰,青紫无言,向东展望,略见白云远树,浮漾在楔形阔处的空中。一种幽静、清新、伟大的感觉,自然而然地袭向人来;朱晦翁、吕东莱、陈龙川诸道学先生的必择此地来讲学,以及一般宋儒的每喜利用山洞或风景幽丽的地方作讲堂,推其本意,大约总也在想借了自然的威力来压制人欲的缘故,不看金华的山水,这种宋儒的苦心是猜不出来的。 初到方岩的一天,就在微雨里游尽了这五峰书院的周围,与胡公庙的全部。庙在岩顶,规模颇大,前前后后,也有两条街,许多房头,在蒙胡公的福荫;一人成佛,鸡犬都仙,原是中国的旧例。胡公神像,是一位赤面长须的柔和长者,前殿后殿,各有一尊,相貌装饰,两都一样,大约一尊是预备着于出会时用的。我们去的那日,大约刚逢着了废历的十月初一,庙中前殿戏台上在演社戏敬神。台前簇拥着许多老幼男女,各流着些被感动了的随喜之泪,而戏中的情节说辞,我们竟一点儿也不懂;问问立在我们身旁的一位像本地出身,能说普通话的中老绅士,方知戏班是本地班,所演的为《杀狗劝妻》一类的孝义杂剧。 从胡公庙下山,回到了宿处的程××店中,则客堂上早已经点起了两枝大红烛,摆上了许多大肉大鸡的酒菜,在候我们吃晚饭了;菜蔬丰盛到了极点,但无鱼少海味,所以味也不甚适口。 第二天破晓起来,仍坐原轿绕灵岩的福善寺回永康,路上的风景,也很清异。 第一,灵岩也系同方岩一样的一枝突起的奇峰,峰的半空,有一穿心大洞,长约二三十丈,广可五六丈左右,所谓福善寺者,就系建筑在这大山洞里的。我们由东首上山进洞的后面,通过一条从洞里隔出来的长弄,出南面洞口而至寺内,居然也有天王殿、韦驮殿、观音堂等设置,山洞的大,也可想见了。南面四山环抱,红叶青枝,照耀得可爱之至;因为天晴了,所以空气澄鲜,一道下山去的曲折石级,自上面了望下去,更觉得幽深到不能见底。 下灵岩后,向西北的绕道回去,一路上尽是些低昂的山岭与旋绕的清溪。经过园内有两株数百年古柏的周氏祠庙,将至俗名耳朵岭的五木岭口的中间,一段溪光山影,景色真像是在画里;西南处州各地的远山,呼之欲来,回头四望,清入肺腑。 过五木岭,就是一大平原,北山隐隐,已经看得见横空的一线,十五里到永康,坐公共汽车回金华,还是午后三四点钟的光景。 烂柯纪梦 晋王质,伐木至石室中,见童子四人弹琴而歌,质因倚柯听之。童子以一物如枣核与质,质含之便不复饥。俄顷,童子曰:“其归!”承声而去,斧柯摧然烂尽。既归,质去家已数十年,亲情凋落,无复向时比矣。 这传说,小时候就听到了,大约总是喜欢念佛的老祖母讲给我们孩子听的神仙故事。和这故事联合在一起的,还有一张习字的时候用的方格红字,叫作“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我的所以要把这些儿时的记忆,重新唤起的原因,不过想说一句这故事的普遍流传而已。是以樵子入山,看神仙对弈,斧柯烂尽的事情,各处深山里都可以插得进去,也真怪不得中国各地,有烂柯的遗迹至十余处之多了。但衢州的烂柯山,却是《道书》上所说的“青霞第八洞天”,亦名“景华洞天”的所在,是大家所公认的这烂柯故事的发源本土,也是从金华来衢州游历的人非到不可的地方,故而到衢州的翌日,我们就出发去游柯山(衢州人叫烂柯山都只称柯山)。 十月阳和,本来就是小春的天气,可是我们到烂柯山的那天,觉得比平时的十月,还更加和暖了几分。所以从衢州的小南门出来,打桑树桕树很多的田野里经过,一路上看山看水,走了十六七里路后,在仙寿亭前渡沙步溪,一直到了石桥寺即宝岩寺的脚下,向寺后山上一个通天的大洞看了一眼的时候,方才同从梦里醒转来的人一样,整了一整精神。烂柯山的这一根石梁,实在是伟大,实在是奇怪。 出衢州的南门的时候,眼面前只看得出一排隐隐的青山而已;南门外的桑麻野道,野道旁的池沼清溪,以及牛羊村集,草舍蔗田,风景虽则清丽,但也并不觉得特别的好。可是在仙寿亭前过渡的瞬间,一看那一条澄清澈底的同大江般的溪水,心里已经有点发痒似的想叫起来了,殊不知入山三里,在青葱环绕着的极深奥的区中,更来了这巨人撑足直立似的一个大洞;立在山下,远远望去,就可以从这巨人的胯下,看出后面的一湾碧绿碧绿的青天,云烟缥缈,山意悠闲,清通灵秀,只觉得是身到了别一个天地;一个在城市里住久的俗人,忽入此境,哪能够叫他不目瞪口呆,暗暗里要想到成仙成佛的事情上去呢? 石桥寺,即宝岩寺,在烂柯山的南麓,虽说是梁时创建的古刹,但建筑却已经摧毁得不得了了。寺后上山,踏石级走里把路,就可以到那条石梁或石桥的洞下;洞高二十多丈,宽三十余丈,南北的深约三五丈,真像是悬空从山间凿出来的一条石桥,不过平常的桥梁,决没有这样高大的桥洞而已。石桥的上面,仍旧是层层的岩石,洞上一层,也有中空的一条石缝,爬上去俯身一看,是可以看得出天来的,所谓一线天者,就系指这一条小缝而言。再上去,是石桥的顶上,平坦可以建屋,从前有一个塔,造在这最高峰上,现在却只能看出一堆高高突起的瓦砾,塔是早已倾圮尽了。 石桥下南洞口,有一块圆形岩石蹲伏在那里,石的右旁的一个八角亭,就是所谓迟日亭。这亭的高度,总也有三五丈的样子,但你若跑上北面离柯山略远的小山顶上去了望过来,只觉得是一堆小小的木堆,塞在洞的旁边。石桥洞底壁上,右手刻着明郡守杨子臣写的“烂柯仙洞”四个大字,左手刻着明郡守李遂写的“天生石梁”四个大字,此外还有许多小字的题名记载的石刻,都因为沙石岩容易风化的缘故,已经剥落得看不清楚了。石桥洞下,有十余块断碑残碣,纵横堆叠在那里。三块宋碑的断片,字迹飞舞雄伟,比黄山谷更加有劲。可惜中国人变乱太多,私心太重,这些旧迹名碑,都已经断残缺裂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烂柯山志》编者,在金石部下有一段记事说: 名碑古物之毁于兵燹,宜也;但烂柯山之金石,不幸竟三次被毁于文人,岂非怪事?所谓文人的毁碑,有两次是因建寺而将这些石碑抬了去填过屋基,有一次系一不知姓名者来寺拓碑,拓后便私自将那些较古的碑石凿断敲裂,使后人不复有再见一次的机会。 烂柯山南麓,在上山去的石级旁边,还有许多翁仲石马,乱倒在荒榛漫草之中。翻《烂柯山志》一查,才知道明四川巡抚徐忠烈公,葬在此地,俗称徐天官墓者,就是此处。 在柯山寺的前前后后,赏玩了两三个钟头,更在寺里吃了一顿午饭,我们就又在暖日之下,和做梦似地回到了衢州,因为衢州城里还有几处地方,非去看一下不可。 一是在豆腐铺作场后面的那座天王塔。 二是城东北隅吴征虏将军郑公舍宅而建的那个古刹祥符寺。 三是孔子家庙,及庙内所藏的子贡手刻的楷木孔子及夫人丌官氏像。 这三处当然是以孔庙和楷木孔子像最为一般人所知道,数千年来的国宝,实在是不容易见到的希世奇珍。 陪我们去孔庙的,是三衢医院的院长孔熊瑞先生,系孔子第七十三代的裔孙。楷木像藏在孔庙西首的一间楼上;像各高尺余,孔子是朝服执圭的一个坐像,丌官夫人的也是一样的一个,但手中无圭。两像颜色苍黑,刻划遒劲,决不是近代人的刀势。据孔先生告诉我们的话,则这两像素来就说是出于端木子贡之手刻,宋南渡时由衍圣公孔端友抱负来衢,供在家庙的思鲁阁上;即以来衢州后的年限来说,也已经有八九百年的历史了。孔子像的面貌,同一般的画像并不相同,两眼及鼻子很大,颧骨不十分高,须分三挂,下垂及拱起的手际,耳朵也比常人大一点儿。孔子的一个圭,一挂须,及一只耳朵,已经损坏了,现在的系后人补刻嵌入的,刀法和刻纹,与原刻的一比,显见得后人的笔势来得软弱。 孔庙正中殿上,尚有孔子塑像一尊,东西两庑,各有迁衢始祖衍圣公孔端友等的塑像数尊,西首思鲁阁下,还有石刻吴道子画的孔子像碑一块;一座家庙,形式格局,完全是圣庙的大成至圣先师之殿。我虽则还不曾到过曲阜,但在这衢州的孔庙内巡视了一下,闭上眼睛,那座圣地的殿堂,仿佛也可以想象得出来了。 衢州西安门外,新河沿下的浮桥边,原也有江千的花市在的,但比到兰溪的江山船,要逊色得多,所以不纪。 仙霞纪险:从衢州南下,一路上迎送着的有不断的青山,更超过几条水色蓝碧的江身,经一大平原,过双塔地,到一区四山围抱的江城,就是江山县了。 江山是以三片石的江郎山出名的地方,南越仙霞关,直通闽粤,西去玉山,便是江西;所谓七省通衢,江山实在是第一个紧要的边境。世乱年荒,这江山县人民的提心吊胆,打草惊蛇的状况,也可以想见的了;我们南来,也不过想见识见识仙霞关的险峻,至于采风访俗,玩水游山,在这一个年头,却是不许轻易去尝试的雅事,所以到江山的第二日一早,我们就急急地雇了一辆汽车,驰往仙霞关去。 在南门外的汽车站上车,三里就到俗名东岳山,有一块老虎岩,并一座明嘉靖年间建置的塔在的景星山下;南行二十里,远远望得见冲天的三块巨岩江郎山,或合或离,在东面的群山中跳跃;再去是淤头,是峡口,是仙霞岭的区域了,去江山虽有八九十里路程,但汽车走走,也只走了两三个钟头的样子。 仙霞岭的面貌,实在是雄奇伟大得很!老远看来,就是那么高那么大的这排百里来长的仙霞山脉,近来一看,更觉得是不见天日了。东西南的三面,弯里有弯,山上有山;奇峰怪石,老树长藤,不计其数;而最曲折不尽,令人方向都分辨不出来的,是新从关外二十八都筑起,沿龙溪、化龙溪两支深山中的大水而行的那条通江山的汽车公路。 五步一转弯,三步一上岭,一面是流泉涡旋的深坑万丈,一面又是鸟飞不到的绝壁千寻。转一个弯,变一番景色,上一条岭,辟一个天地,上上下下,去去回回,我们在仙霞山中,龙溪岸上,自北去南,因为要绕过仙霞关去,汽车足足走了有一个多钟头的山路。山的高,水的深,与夫弯的多,路的险,不折不扣的说将出来,比杭州的九溪十八涧,起码总要超过三百多倍。要看山水的曲折,要试车路的崎岖,要将性命和运命去拚拚,想尝一尝生死关头,千钧一发的冒险异味的人,仙霞岭不可不到,尤其是从仙霞关北麓绕路出关,上关南二十八都去的这一条新辟的汽车公路,不可不去一走。车到关南,行经小竿岭的那个隘口,近瞰二十八都谷底里的人家,远望浦城枫岭诸峰的青影的时候,我真感到了一种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说不出的心理;喜的是关后许多险隘,已经被我走过了,惧的是直望山脚的目的地二十八都,虽然是只离开了一程抛石的空间,但山坡陡削,直冲下去,总也还有二三千尺的高度。这时候回头来看看仙霞关,一条石级铺得像蛇腹似的曩时的鸟道,却早已高高隐没在云雾与树木的中间了。 从小竿岭的隘口下来,盘旋回绕,再走了三四十分钟头,到仙霞关外第一口的二十八都去一看,忽然间大家的身上又起了一层鸡皮的细粒。 太阳分明是高照在那里,天色当然是苍苍的,高大的人家的住屋,也一层一层的排列着在,但是人哩,活的生动着的人哩,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许许多多的很整齐的人家,窗户都是掩着的,门却是半开半闭,或者竟全无地空空洞洞同死鲈鱼的口嘴似的张开在那里。踏进去一看,地下只散乱铺着有许多稻草。脚步声在空屋里反射出来的那一种响声,自己听了也要害怕。忽而索落落屋角的黑暗处稻草一动,偶尔也会立起一个人来,但只光着眼睛,向你上下一打量,他就悄悄的避开了。你若追上去问他一句话呢,他只很勉强地站立下来,对你又是光着眼睛的一番打量,摇摇头,露一脸阴风惨惨的苦笑,就又走了,回话是一句也不说的。 我们照这样的搜寻空屋,搜寻了好几处,才找到了一所基干队驻扎在那里的处所。守卫的兵士,对我们起初当然也是很含有疑惧的一番打量,听了我们的许多说明之后,他才开口说:“昨晚上又有谣言。居民是自从去年九月以来,早就搬走了。在这里要吃一顿饭,是很不容易,因为豆腐青菜都没有人做,但今天早晨,队长是已经接到了江山胡站长的信,饭大约总在预备了吧?”说了,就请我们上大厅去歇息。我们看到了这一种情形,听到了那一番话,食欲早就被恐怖打倒了,所以道了一声队长万福,跳上车子,转身就走。 重回到小竿岭的那个隘口的时候,几刻钟前曾经盘问我们过,幸亏有了陈万里先生的那个徽章证明,才安然放我们过去的那位捧大刀的守卫兵,却笑着对我们说:“你们就回去了么?”回来一过此口,已经入了安全地带,我们的胆子也大起来了,就在龙溪边上,一处叫作大坞的溪桥旁边下了车,打算爬上山去,亲眼去看一看那座也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宋史浩方把石路铺起来的仙霞关口。一面,叫空车子仍遵原路,绕到仙霞关北相去五里的保安村去等候我们,好让我们由关南上岭,关北下山,一路上看看风景。 据书上的记载,则仙霞岭高三百六十级,凡二十四曲,有五关,×十峰等等,我们因为是从半腰里上去的,所以所走的只是关门所在的那一段。 仙霞关,前前后后,有四个关门。第二关的边上,将近顶边的地方,有一座新筑的碉楼在那里,据陪我们去游的胡站长说,江山近旁,共有碉楼四十余处,是新近才筑起来的,但汽车路一开,这些碉楼,这座雄关,将来怕都要变成些虚有其名的古迹了。 仙霞关内岭顶,有一座霞岭亭,亭旁住着一家人家,从前大约是守关官吏的住所,现在却只剩了一位老人,在那里卖茶给过路的行人。 北面出关,下岭里许,是一个关帝庙。规模很大,有观音阁、浣霞池亭等建筑,大约从前的闽浙官吏来往,总是在这庙内寄宿的无疑。现在东面浣霞池的亭上,还有许多周亮工的过关诗,以及清初诸名宦的唱和诗碣,嵌在石壁的中间。 在关帝庙里喝了一碗茶,买了些有名的仙霞关的绿茶茶叶,晚霞已经围住了山腰,我们的手上脸上都感觉得有点潮润起来了,大家就不约而同的叫了出来说: “啊!原来这些就是仙霞!不到此地,可真不晓得这关名之妙喂!” 下岭过溪,走到溪旁的保安村里,坐上车子,再探头出来看了一眼曾经我们走过的山岭,这座东南的雄镇,却早已羞羞怯怯,躲入到一片白茫茫的仙霞怀里去了。 冰川纪秀 冰川是玉山东南门外环城的一条大溪,我们上玉山到这溪边的时候,因为杭江铁路车尚未通,是由江山坐汽车绕广丰,直驱了二三百里的长路,好容易才走到的。到了冰溪的南岸来一看,在衢州见了颜色两样的城墙时所感到的那种异样的,紧张的空气,更是迫切了;走下汽车,对手执大刀,在浮桥边检查行人的兵士们偷抛了几眼斜视,我们就只好决定不进城去,但在冰川旁边走走,马上再坐原车回去江山。 玉山城外是由这一条天生的城河冰溪环抱在那里的,东南半角却有着好几处雁齿似的浮桥。浮桥的脚上,手捧着明晃晃的大刀,肩负着黄苍苍的马枪,在那里检查入城证、良民证的兵士,看起来相貌都觉得是很可怕。 从冰川第一楼下绕过,沿堤走向东南,一块大空地,一个大森林,就是郭家洲了。武安山障在南边,普宁寺、鹤岭寺接在东首。单就这一角的风景来说,有山有水,还有水车、磨房、渔梁、石土勘、水闸、长堤,凡中国画或水彩画里所用得着的各种点景的品物,都已经齐备了;在这样小的一个背景里,能具备着这么些个秀丽的点缀品的地方,我觉得行尽了江浙的两地,也是很不多见的。而尤其是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的,是郭家洲这一个三角洲上的那些树林的疏散的逸韵。 郭家洲,从前大约也是冰溪的流水所经过的地方,但时移势易,沧海现在竟变作了桑田了;那一排疏疏落落的杂树林,同外国古宫旧堡的画上所有的那样的那排大树,少算算,大约总也已经有了百数岁的年纪。 这一次在漫游浙东的途中,看见的山也真不少了,但每次总觉得有点美中不足的,是树木的稀少;不意一跨入了这江西的境界,就近在县城的旁边,居然竟能够看到了这一个自然形成的像公园似的大杂树林! 城里既然进不去,爬山又恐怕没有时间,并且离县城向西向北十来里地的境界,去走就有点儿危险,万不得已,自然只好横过郭家洲,上鹤岭寺山上的那一个北面的空亭,去遥望玉山的城市了。 玉山城里的人家,实在整洁得很。沿城河的一排住宅,窗明几净,倒影溪中,远看好像是威尼斯市里的通衢。太阳斜了,城里头起了炊烟,水上的微波,也渐渐地渐渐地带上了红影。西北的高山一带,有一个尖峰突起,活像是倒插的笔尖,大约是怀玉山了吧? 这一回沿杭江铁路西南直下,千里的游程,到玉山城外终止了。“冰为溪水玉为山!”坐上了向原路回来的汽车,我念着戴叔伦的这一句现成的诗句,觉得这一次旅行的煞尾,倒很有点儿像德国浪漫派诗人的小说。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稿) [book_title]钓台的春昼 因为近在咫尺,以为什么时候要去就可以去,我们对于本乡本土的名区胜景,反而往往没有机会去玩,或不容易下一个决心去玩的。正唯其是如此,我对于富春江上的严陵,二十年来,心里虽每在记着,但脚却没有向这一方面走过。一九三一,岁在辛未,暮春三月,春服未成,而中央党帝,似乎又想玩一个秦始皇所玩过的把戏了,我接到了警告,就仓皇离去了寓居。先在江浙附近的穷乡里,游息了几天,偶尔看见了一家扫墓的行舟,乡愁一动,就定下了归计。绕了一个大弯,赶到故乡,却正好还在清明寒食的节前。和家人等去上了几处坟,与许久不曾见过面的亲戚朋友,来往热闹了几天,一种乡居的倦怠,忽而袭上心来了,于是乎我就决心上钓台访一访严子陵的幽居。 钓台去桐庐县城二十余里,桐庐去富阳县治九十里不足,自富阳溯江而上,坐小火轮三小时可达桐庐,再上则须坐帆船了。 我去的那一天,记得是阴晴欲雨的养花天,并且系坐晚班轮去的,船到桐庐,已经是灯火微明的黄昏时候了,不得已就只得在码头近边的一家旅馆的楼上借了一宵宿。 桐庐县城,大约有三里路长,三千多烟灶,一二万居民,地在富春江西北岸,从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现在杭江铁路一开,似乎没有一二十年前的繁华热闹了。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萧条的,却是桐君山脚下的那一队花船的失去了踪影。说起桐君山,却是桐庐县的一个接近城市的灵山胜地,山虽不高,但因有仙,自然是灵了。以形势来论,这桐君山,也的确是可以产生出许多口音生硬、别具风韵的桐严嫂来的生龙活脉。地处在桐溪东岸,正当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视着桐庐县市的人家烟树。南面对江,便是十里长洲。唐诗人方干的故居,就在这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田深处。向西越过桐庐县城,更遥遥对着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峦,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孙了。东北面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条长蛇似的官道,隐而复现,出没盘曲在桃花杨柳洋槐榆树的中间,绕过一支小岭,便是富阳县的境界,大约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坟,总也不过一二十里地的间隔。我的去拜谒桐君,瞻仰道观,就在那一天到桐庐的晚上,是淡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时候。 鱼梁渡头,因为夜渡无人,渡船停在东岸的桐君山下。我从旅馆踱了出来,先在离轮埠不远的渡口停立了几分钟。后来向一位来渡口洗夜饭米的年轻少妇,弓身请问了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诀。她说:“你只须高喊两三声,船自会来的。”先谢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后以两手围成了播音的喇叭,“喂,喂,渡船请摇过来!”地纵声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当中,船身摇动了。渐摇渐近,五分钟后。我在渡口,却终于听出了咿呀柔橹的声音。时间似乎已经入了酉时的下刻,小市里的群动,这时候都已经静息,自从渡口的那位少妇,在微茫的夜色里,藏去了她那张白团团的面影之后,我独立在江边,不知不觉心里头却兀自感到了一种他乡日暮的悲哀。渡船到岸,船头上起了几声微微的水浪清音,又铜东的一响,我早已跳上了船,渡船也已经掉过头来了。坐在黑影沉沉的舱里,我起先只在静听着柔橹划水的声音,然后却在黑影里看出了一星船家在吸着的长烟管头上的烟火,最后因为被沉默压迫不过,我只好开口说话了。“船家!你这样的渡我过去,该给你几个船钱?”我问。“随你先生把几个就是。”船家的说话冗慢幽长,似乎已经带着些睡意了。我就向袋里摸出了两角钱来:“这两角钱,就算是我的渡船钱,请你候我一会,上山去烧一次夜香,我是依旧要渡过江来的。”船家的回答,只是恩恩乌乌,幽幽同牛叫似的一种鼻音,然而从继这鼻音而起的两三声轻快的咳声听来,他却似已经在感到满足了。因为我也知道,乡间的义渡,船钱最多也不过是两三枚铜子而已。 到了桐君山下,在山影和树影交掩着的崎岖道上,我上岸走不上几步,就被一块乱石绊倒,滑跌了一次。船家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了,一句话也不发,跑将上来,他却突然交给了我一盒火柴。我于感谢了一番他的盛意之后,重整步武,再摸上山去。先是必须点一枝火柴走三五步路的,但到得半山,路既就了规律,而微云堆里的半规月色,也朦胧地现出一痕银线来了,所以手里还存着的半盒火柴,就被我藏入了袋里。路是从山的西北,盘曲而上,渐走渐高,半山一到,天也开朗了一点,桐庐县市上的灯光,也星星可数了。更纵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两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着的船尾船头,也看得出一点一点的火来。走过半山,桐君观里的晚祷钟鼓,似乎还没有息尽,耳朵里仿佛听见了几丝木鱼钲钹的残声。走上山顶,先在半途遇着了一道道观外围的女墙,这女墙的栅门,却已经掩上了。在栅门外徘徊了一刻,觉得已经到了此门而不进去,终于是不能满足我这一次暗夜冒险的好奇怪癖的。所以细想了几次,还是决心进去,非进去不可,轻轻用手往里面一推,栅门却呀的一声,早已退向了后方开开了,这门原来是虚掩在那里的。进了栅门,踏着为淡月所映照的石砌平路,向东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观的大门之外,这两扇朱红漆的大门,不消说是紧闭在那里的。到了此地,我却不想再破门进去了,因为这大门是朝南向着大江开的,门外头是一条一丈来宽的石砌步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观的墙,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面,并且还有一道二尺来高的石墙筑在那里,大约是代替栏杆,防人倾跌下山去的用意,石墙之上,铺的是二三尺宽的青石,在这似石栏又似石凳的墙上,尽可以坐卧游息,饱看桐江和对岸的风景,就是在这里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打开门来,惊起那些老道的恶梦呢? 空旷的天空里,流涨着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层缺处,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点两点的星,但看起来最饶风趣的,却仍是欲藏还露,将见仍无的那半规月影。这时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风,云脚的迁移,更来得迅速了。而低头向江心一看,几多散乱着的船里的灯光,也忽明忽灭地变换了一变换位置。 这道观大门外的景色,真神奇极了。我当十几年前,在放浪的游程里,曾向瓜州京口一带,消磨过不少的时日。那时觉得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现在到了桐庐,昏夜上这桐君山来一看,又觉得这江山之秀而且静,风景的整而不散,却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与比拟的了。真也难怪得严子陵,难怪得戴征士,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以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一个人在这桐君观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的灯火和天上的星云,更做做浩无边际的无聊的幻梦,我竟忘记了时刻,忘记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击柝声传来,向西一看,忽而觉得城中的灯影微茫地减了,才跑也似的走下了山来,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觉得昨天在桐君观前做过的残梦正还没有续完的时候,窗外面忽而传来了一阵吹角的声音。好梦虽被打破,但因这同吹筚篥似的商音哀咽,却很含着些荒凉的古意,并且晓风残月,杨柳岸边,也正好候船待发,上严陵去;所以心里虽怀着了些儿怨恨,但脸上却只现出了一痕微笑,起来梳洗更衣,叫茶房去雇船去。雇好了一只双桨的渔舟,买就了些酒莱鱼米,就在旅馆前面的码头上上了船,轻轻向江心摇出去的时候,东方的云幕中间,已现出了几丝红韵,有八点多钟了。舟师急得厉害,只在埋怨旅馆的茶房,为什么昨晚上不预先告诉,好早一点出发。因为此去就是七里滩头,无风七里,有风七十里,上钓台去玩一趟回来,路程虽则有限,但这几日风雨无常,说不定要走夜路,才回来得了的。 过了桐庐,江心狭窄,浅滩果然多起来了。路上遇着的来往的行舟,数目也是很少,因为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的快班船的信号,快班船一开,来往于两岸之间的船就不十分多了。两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间是一条清浅的水,有时候过一个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还有许多不晓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闹着春暮,吸引着蜂蝶。我在船头上一口一口的喝着严东关的药酒,指东话西地问着船家,这是什么山?那是什么港?惊叹了半天,称颂了半天,人也觉得倦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身子走上了一家水边的酒楼,在和数年不见的几位已经做了党官的朋友高谈阔论。谈论之余,还背诵了一首两三年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诗: 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泰。 直到盛筵将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几位朋友闹得心里各自难堪,连对旁边坐着的两位陪酒的名花都不愿意开口。正在这上下不得的苦闷关头,船家却大声的叫了起来说: “先生,罗芷过了,钓台就在前面,你醒醒罢,好上山去烧饭吃去。”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头来一看,四面的水光山色又忽而变了样子了。清清的一条浅水,比前又窄了几分,四围的山包得格外的紧了,仿佛是前无去路的样子。并且山容峻削,看去觉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天上地下四围看看,只寂寂的看不见一个人类。双桨的摇响,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钩的一声过后,要好半天才来一个幽幽的回响,静,静,静,身边水上,山下岩头,只沉浸着太古的静,死灭的静,山峡里连飞鸟的影子也看不见半只。前面的所谓钓台山上,只看得见两大个石垒,一间歪斜的亭子,许多纵横芜杂的草木。山腰里的那座祠堂,也只露着些废垣残瓦,屋上面连炊烟都没有一丝半缕,像是好久好久没有人住了的样子。并且天气又来得阴森,早晨曾经露一露脸过的太阳,这时候早已深藏在云堆里了,余下来的只是时有时无从侧面吹来的阴飕飕的半箭儿山风。船靠了山脚,跟着前面背着酒菜鱼米的船夫走上严先生祠堂的时候,我心里真有点害怕,怕在这荒山里要遇见一个干枯苍老得同丝瓜筋似的严先生的鬼魂。 在祠堂西院的客厅里坐定,和严先生的不知第几代的裔孙谈了几句关于年岁水旱的话后,我的心跳也渐渐儿的镇静下去了,嘱托了他以煮饭烧菜的杂务,我和船家就从断碑乱石中间爬上了钓台。 东西两石垒,高各有二三百尺,离江面约两里来远,东西台相去,只有一二百步,但其间却夹着一条深谷。立在东台,可以看得出罗芷的人家,回头展望来路,风景似乎散漫一点,而一上谢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则幽谷里的清景,却绝对的不像是在人间了。我虽则没有到过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一看,立时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见过的威廉退儿的祠堂。这四山的幽静,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一色也没有两样,所不同的,就是在这儿的变化更多一点,周围的环境更芜杂不整齐一点而已,但这却是好处,这正是足以代表东方民族性的颓废荒凉的美。 从钓台下来,回到严先生的祠堂——记得这是洪杨以后严州知府戴槃重建的祠堂——西院里饱啖了一顿酒肉,我觉得有点酩酊微醉了。手拿着以火柴柄制成的牙签,走到东面供着严先生神像的龛前,向四面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题在那里的,竟多是些俗而不雅的过路高官的手笔。最后到了南面的一块白墙头上,在离屋檐不远的一角高处,却看到了我们的一位新近去世的同乡夏灵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尧夫而又略带感慨的诗句。夏灵峰先生虽则只知崇古,不善处今,但是五十年来,像他那样的顽固自尊的亡清遗老,也的确是没有第二个人。比较起现在的那些官迷的南满尚书和东洋宦婢来,他的经术言行,姑且不必去论它,就是以骨头来称称,我想也要比什么罗三郎郑太郎辈,重到好几百倍。慕贤的心一动,醺人臭技自然是难熬了,堆起了几张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笔,我也向高墙上在夏灵峰先生的脚后放上了一个陈屁,就是在船舱的梦里,也曾微吟过的那一首歪诗。 从墙头上跳将下来,又向龛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觉得酒后的干喉,有点渴痒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静坐着喝了两碗清茶。在这四大无声,只听见我自己的啾啾喝水的舌音冲击到那座破院的败壁上去的寂静中间,同惊雷似的一响,院后的竹园里却忽而飞出了一声闲长而又有节奏似的鸡啼的声来。同时在门外面歇着的船家,也走进了院门,高声的对我说: “先生,我们回去罢,已经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你不听见那只鸡在后山啼么?我们回去罢!” (一九三二年八月在上海写) [book_title]临平登山记 曾坐沪杭甬的通车去过杭州的人,想来谁也看到过临平山的一道青嶂。车到了硖石,平地里就有起几堆小石山来了。然而近者太近,远者太小,不大会令人想起特异的关于山的概念。一到临平,向北窗看到了这眠牛般的一排山影,才仿佛是叫人预备着到杭州去看山看水似地,心里会突然的起一种变动;觉得杭州是不远了,四周的环境,确与沪宁路的南段,沪杭甬路的东段,一望平原,河流草舍很多的单调的景色不同了。这临平山的顶上,我一直到今年,才去攀涉,回想起来,倒也有一点浅淡的佳趣。 临平不过是杭州——大约是往日的仁和县管的吧?——的一个小镇,介在杭州海宁二县之间,自杭州东去,至多也不到六七十里地的路程。境内河流四绕,可以去湖州,可以去禾郡,也可以去松江上海,直到天边。因之沿河的两岸(是东西的)交河的官道(是南北的)之旁,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部落。居民总有八九百家,柳叶菱塘,桑田鱼市,麻布袋,豆腐皮,酱鸭肥鸡,茧行藕店,算将起来,一年四季,农产商品,倒也不少。在一条丁字路的转弯角前,并且还有一家青帘摇漾的杏花村——是酒家的雅号,本名仿佛是聚贤楼。——乡民朴素,禁令森严,所以妓馆当然是没有的,旅馆也不曾看到,但暗娼有无,在这一个民不聊生民又不敢死的年头,我可不能够保。 我们去的那天,是从杭州坐了十点左右的一班慢车去的,一则因为左近的三位朋友,那一日正值着假期;二则因为有几位同乡,在那里处理乡村的行政,这几位同乡听说我近来亻宅傺无聊,篇文不写,所以请那三位住在我左近的朋友约我同去临平玩玩,或者可以散散心,或者也可以壮壮胆,不要以为中国的农村完全是破产了,中国人除几个活大家死之外别无出路了。等因奉此地到了临平,更在那家聚贤楼上,背晒着太阳喝了两斤老酒,兴致果然起来了,把袍子一脱,我们就很勇猛地说:“去,去爬山去!” 缓步西行(出镇往西),靠左手走过一个桥洞,在一条长蛇似的大道之旁,远远就看得见一座银匠店头的招牌那么的塔,和许多名目也不大晓得的疏疏落落的树。地理大约总可以不再过细地报告了吧,北面就是那支临平山,南面岂不又是一条小河么?我们的所以不从临平山的东首上山,而必定要走出镇市——临平市是在山的东麓的一一走到临平山的西麓去者,原因是为了安隐寺里的一棵梅树。 安隐寺,据说,在唐宣宗时,名永兴院,吴越时名安平院。至宋治平二年,始赐今名。因为明末清初的那位西泠十子中的临平人沈去矜谦,好闲多事,做了一部《临平记》,所以后来的临平人,也做出了不少的文章,其中最好的一篇,便是安隐寺里的那棵所谓“唐梅”的梅树。 安隐寺,在临平山的西麓,寺外面有一口四方的小井,井栏上刻着“安平泉”的三个不大不小的字。诸君若要一识这安平泉的伟大过去,和沿临平山一带的许多寺院的兴废,以及鼎湖的何以得名,孙皓的怎么亡国(我所说的是天玺改元的那一回事情)等琐事的,请去翻一翻沈去矜的《临平记》,张大昌的《临平记补遗》,或田汝成的《西湖志余》等就得,我在这里,只能老实地说,那天我们所看到的安隐寺,实在是坍败得可以,寺里面的那一棵出名的“唐梅”,树身原也不小,但我却怎么也不想承认它是一千几百年前头的刁钻古怪鬼灵精。你且想想看,南宋亡国,伯颜丞相,岂不是由临平而入驻皋亭的么?那些羊膻气满身满面的元朝鞑子,哪里肯为中国人保留着这一株枯树?此后还有清朝,还有洪杨的打来打去,庙之不存,树将焉附,这唐梅若果是真,那它可真是不怕水火,不怕刀兵的活宝贝了,我们中国还要造什么飞机高射炮呢?同外国人打起仗来,岂不只教擎着这一棵梅树出去就对? 在冷气逼人的安隐寺客厅上吃了一碗茶,向四壁挂在那里的霉烂的字画致了一致敬,付了他们四角小洋的茶钱之后,我们就从不知何时被毁去的西面正殿基的门外,走上了山,沿山脚的一带,太阳光里,有许多工人,只穿了一件小衫,在那里劈柴砍树。我看得有点气起来了,所以就停住了脚,问他们:“这些树木,是谁教你们来砍的?”“除了这些山的主人之外还有谁呢?”这回话倒也真不错,我呆张着目,看看地上纵横睡着的拳头样粗的松杉树干,想想每年植树节日的各机关和要人等贴出来的红绿的标语传单,喉咙头好像冲起来了一块面包。呆立了一会,看看同来的几位同伴,已经上山去得远了,就只好屁也不放一个,旋转身子,狠狠地踏上了山腰,仿佛是山上的泥沙碎石,得罪了我的样子。 这一口看了工人砍树伐山而得的气闷,直到爬上山顶快的时候,才兹吐出。临平山虽则不高,但走走究竟也有点吃力,喘气喘得多了,肚子里自然会感到一种清空,更何况在山顶上坐下的一瞬间,远远地又看得出钱塘江一线的空明缭绕,越山隔岸的无数青峰,以及脚下头临平一带的烟树人家来了呢!至于在沪杭甬路轨上跑的那几辆同小孩子玩具似的客车,与火车头上在乱吐的一圈一圈的白烟,那不过是将死风景点一点活的手笔,像麦克白夫妇当行凶的当儿,忽听到了醉汉的叩门声一样,有了原是更好,即使没有,也不会使人感到缺恨的。 从临平山顶上看下来的风景,的确还有点儿可取。从前我曾经到过兰溪,从兰溪市上,隔江西眺横山,每感到这座小小的兰阴山真太平淡,真是造物的浪费,但第二日身入了此山,到山顶去向南向东向西向北的一看,反觉得游兰溪者这横山决不可不到了。临平山的风景,就同这山有点相像;你远看过去,觉得临平山不过是一支光秃的小山而已,另外也没有什么奇特,但到山顶去俯瞰下来,则又觉得杭城的东面,幸亏有了它才可以说是完满。我说这话,并不是因受了临平人的贿赂,也不是想夺风水先生——所谓堪舆家也——们的生意,实在是杭州的东面太空旷了,有了临平山,有了皋亭,黄鹤一带的山,才补了一补缺。这是从风景上来说的话,与什么临平湖塞则天下治,湖开则天下乱等倒果为因的妄揣臆说,却不一样。 临平山顶,自西徂东,曲折高低的山脊线,若把它拉将直来,大约总也有里把路长的样子。在这里把路的半腰偏东,从山下望去,有一围黄色的墙头露出,像煞是巨象身上的一只木斗似的地方,就是临平人最爱夸说的龙洞的道观了。这龙洞,临平的乡下人,谁也晓得,说是小康王曾在洞里避过难。其实呢,这又是以讹传讹的一篇乡下文章而已。你猜怎么着?这临平山顶,半腰里原是有一个大洞的。洞的石壁上贴地之处,有“翼拱之凌晨游此,时康定元年四月八日”的两行字刻在那里。小康王也是一个康,康定元年也是一个康,两康一混,就混成了小康王的避难。大约因此也就成全了那个道观,龙洞道观的所以得至今庙貌重新,游人争集者,想来小康王的功劳,一定要居其大半。可是沈谦的《临平记》里,所说就不同了,现在我且抄一段在这里,聊以当作这一篇《临平登山记》的尾巴,因为自龙山出来,天也差不多快晚了,我们也就跑下了山,赶上了车站,当日重复坐四等车回到了杭州的缘故: 仁宗皇帝康定元年夏四月,翼拱之来游临平山细砺洞。 谦曰:吾乡有细砺洞,在临平山巅,深十余丈,阔二丈五尺,高一丈五尺,多出砺石,本草所称“砺石出临平”者,即其地也;至是者无不一游,自宋至今,题名者数人而已,然多漶漫不可读,而攀跻洗剔,得此一人,亦如空谷之足音,跫然而喜矣。 又曰:谦闻洞中题名旧矣,向未见。甲申四月八日,里人例有祈年之举,谦同友人往探,因得见其真迹。字在洞中东北壁,惟翼字最大,下两行分书之,微有丹漆,乃里人郭伯邑所润色,今则剥落殆尽,其笔势,遒劲如颜真卿格,真奇迹也。洞西南,又凿有“窦缄”二字,无年月可考,亦不解其义,意者,游人有窦姓者邪?至于满洞镂刻佛像,或是杨髡灵鹫之余波也。 (《临平记》卷一·十九页) (一九三四年三月) [book_title]半日的游程 去年有一天秋晴的午后,我因为天气实在好不过,所以就搁下了当时正在赶着写的一篇短篇的笔,从湖上坐汽车驰上了江干。在儿时习熟的海月桥、花牌楼等处闲走了一阵,看看青天,看看江岸,觉得一个人有点寂寞 起 来了,索性就朝西的直上,一口气便走到了二十几年前曾在那里度过半年学生生活的之江大学的山中。二十年的时间的印迹,居然处处都显示了面形:从前的一片荒山,几条泥路,与夫乱石幽溪,草房藩溷,现在都看不见了。尤其要使人感觉到我老何堪的,是在山道两旁的那一排青青的不凋冬树;当时只同豆苗似的几根小小的树秧,观在竟长成了可以遮蔽风雨,可以掩障烈日的长林。不消说,山腰的平处,这里那里,—所所的轻巧而经济的住宅,也添造了许多;象在画里似的附近山川的大致,虽仍依阳,但校址的周围,变化却竟簇生了不少。第一,从前在大礼堂前的那一丝空地,本来是下临绝谷的半边山道,班在却已将面前的深谷填平,变成了一大球场。大礼堂西北的略高之处,本来足有几枝被朔风摧折得弯腰屈背的老树孤立在那里的,现在却建筑起了三层的图书文库了。二十年的岁月!三千六百日的两倍的七千二百的日子!以这一短短的时节,来比起天地的悠长来,原不过是象白驹的过隙,但是时间的威力,究竟是绝对的暴君,曾日月之几何,我这一个本在这些荒山野径里驰骋过的毛头小子,现在也竟垂垂老了。 一路上走着看着,又微微地叹着,自山的脚下,走上中腰,我竟费去了三十来分钟的时刻。半山里是一排教员的住宅,我的此来,原因为在湖上在江干孤独得怕了,想来找一位既是同乡,又是同学,而自美国回来之后就在这母校里服务的胡君,和他来谈谈过去,赏赏清秋,并且也可以由他这里来探到一点故乡的消息的。 两个人本来是上下年纪的小学校的同学,虽然在这二十几年中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或当暑假,或在异乡,偶尔通着的时候,却也有一段不能自已的柔情,油然会生起在各个的胸中。我的这一回的突然的袭击,原也不过是想使他惊骇一下,用以加增加增亲热的效力的企图;升堂一见,他果然是被我骇倒了。 “哦!真难得!你是几时上杭州来的?”他惊笑着问我。 “来了已经多日了,我因为想静静儿的写一点东西,所以朋友们都还没有去看过。今天实在天气太好了,在家里坐不住,因而一口气就跑到了这里。” “好极!好极!我也正在打算出去走走,就同你一道上溪口去吃茶去罢,沿钱塘江到溪口去的一路的风景,实在是不错!” 沿溪入谷,在风和日暖,山近天高的田塍道上,二人慢慢地走着,谈着,走到九溪十八涧的口上的时候,太阳已经斜到了去山不过丈来高的地位了。在溪房的石条上坐落,等茶庄里的老翁去起茶煮水的中间,向青翠还象初春似的四山一看,我的心坎里不知怎么,竟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飒爽的清气。两人在路上,说话原已经说得很多了,所以一到茶庄,都不想再说下去,只瞪目坐着,在看四周的山和脚下的水,忽而嘘朔朔朔的一声,在半天里,晴空中一只飞鹰,象霹雳似的叫过了,两山的回音,更缭绕地震动了许多时。我们两人头也不仰起来,只竖起耳朵,在静听着这鹰声的响过。回响过后,两人不期而遇的将视线凑集了拢来,更同时破颜发了一脸微笑,也同时不谋而合的叫了出来说:“真静啊!” “真静啊!” 等老翁将一壶茶搬来,也在我们边上的石条上坐下,和我们攀谈了几句之后,我才开始问他说:“久住在这样寂静的山中,山前山后,一个人也没有得看见,你们倒也不觉得怕的么?” “伯啥东西?我们又没有龙连(钱),强盗绑匪,难道肯到孤老院里来讨饭吃的么?并且春三二月,外国清明,这里的游客,一天也有好几千。冷清的,就只不过这几个月。” 我们一面喝着清茶,一面只在贪味着这阴森得同太古似的山中的寂静,不知不觉,竟把摆在桌上的四碟糕点都吃完了,老翁看了我们的食欲的旺盛,就又摧荐着他们自造的西湖藕粉和桂花糖说: “我们的出品,非但在本省口碑载道,就是外省,也常有信来邮购的,两位先生冲一碗尝尝看如何?” 大约是山中的清气,和十几里路的步行的结果罢,那一碗看起来似鼻涕,吃起来似泥沙的藕粉,竟使我们嚼出了一种意外的鲜味。等那壶龙井芽茶,冲得已无茶味,而我身边带着的一封绞盘牌也只剩了两枝的时节,觉得今天足行得特别快的那轮秋日,早就在西面的峰旁躲去了。谷里虽掩下了一天阴影,而对面东首的山头,还映得金黄浅碧,似乎是山灵在预备去赴夜宴而铺陈着浓装的样子。我昂起了头,正在赏玩着这一幅以青天为背景的夕照的秋山,忽所见耳旁的老翁以富有抑扬的杭州土音计算着账说:“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 我真觉得这一串话是有诗意极了,就回头来叫了一声说: “老先生!你是在对课呢?还是在做诗?” 他倒惊了起来,张圆了两眼呆视着问我: “先生你说啥话语?” “我说,你不是在对课么?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你不是对上了‘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了么?” 说到了这里,他才摇动着胡子,哈哈的大笑了起来,我们也一道笑了。付账起身,向右走上了去理安寺的那条石砌小路,我们俩在山嘴将转弯的时候,三人的呵呵呵呵的大笑的余音,似乎还在那寂静的山腰,寂静的溪口,作不绝如缕的回响。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book_title]感伤的行旅 犹太人的漂泊,听说是上帝制定的惩罚。中欧一带的“寄泊栖”的游行,仿佛是这一种印度支尼族浪漫的天性。大约是这两种意味都完备在我身上的缘故罢,在一处沉滞得久了,只想把包裹雨伞背起,到绝无人迹的地方去吐一口郁气。更况且节季又是霜叶红时的秋晚,天色又是同碧海似的天天晴朗的青天,我为什么不走?我为什么不走呢? 可是说话容易,实践艰难,入秋以后,想走想走的心愿,却起了好久了,而天时人事,到了临行的时节,总有许多阻障出来。八个瓶儿七个盖,凑来凑去凑不周全的,尤其是几个买舟借宿的金钱。我不会吹箫,我当然不能乞食,况且此去,也许在吴头,也许向楚尾,也许在中途被捉,被投交有砂米饭吃有红衣服着的笼中,所以踏上火车之先,我总想多带一点财物在身边,免得为人家看出,看出我是一个无产无职的游民。 旅行之始,还是先到上海,向各处去交涉了半天。等到几个版税拿到在手里,向大街上买就了些旅行杂品的时候,我的灵魂已经飞到了空中: “Over the hills and far away.” 坐在黄包车上的身体,好象在腾云驾雾,扶摇上九万里外去了。头一晚,就在上海的大旅馆里借了一宵宿。 是月暗星繁的秋夜,高楼上看出去,能够看见的,只是些黄苍颓荡的电灯光。当然空中还有许多同蜂衙里出了火似的同胞的杂噪声,和许多有钱的人在大街上驶过的汽车声溶合在一处,在合奏着大都会之夜的“新魔丰腻”,但最触动我这感伤的行旅者的哀思的,却是在同一家旅舍之内,从前后左右的宏壮的房间里发出来的娇艳的肉声,及伴奏着的悲凉的弦索之音。屋顶上飞下来的一阵两阵的比西班牙舞乐里的皮鼓铜琶更野噪的锣鼓响乐,也未始不足以打断我这愁人秋夜的客中孤独,可是同败落头人家的喜事一样,这一种绝望的喧阗,这一种勉强的干兴,终觉得是肺病患者的脸上的红潮,静听起来,仿佛是有四万万的受难的人民,在这野声里啜泣似的,“如此烽烟如此(乐),老夫怀抱若为开”呢? 不得已就只好在灯下拿出一本德国人的游记来躺在床沿上胡乱地翻读…… 一七七六,九月四日,来干思堡,侵晨。 早晨三点,我轻轻地偷逃出了卡儿斯罢特,因为否则他们怕将不让我走。 那一群将很亲热地为我做八月廿八的生日的朋友们,原也有扣留住我的权利;可是此地却不可再事淹留下去了。…… 这样地跟这一位美貌多才的主人公看山看水,一直的到了月下行车,将从勃伦纳到物洛那(Vom Brenner bis Verona)的时候,我也就在悲凉的弦索声,杂噪的锣鼓声,和怕人的汽车声中昏沉睡着了。 不知是在什么地方,我自身却立在黑沉沉的天盖下俯看海水,立脚处仿佛是危岩巉兀的一座石山。我的左壁,就是一块身比人高的直立在那里的大石。忽而海潮一涨,只见黑黝黝的涡旋,在灰黄的海水里鼓荡,潮头渐长渐高,逼到脚下来了,我苦闷了一阵,却也终于无路可逃,带粘性的潮水,就毫无踌躇地浸上了我的两脚,浸上了我的腿部,腰部,终至于将及胸部而停止了。一霎时水又下退,我的左右又变了石山的陆地,而我身上的一件青袍,却为水浸湿了。在惊怖和懊恼的中间,梦神离去了我,手支着枕头,举起上半身来看看外边的样子,似乎那些毫无目的,毫无意识,只在大街上闲逛,瞎挤,乱骂,高叫的同胞们都已归笼去了,马路上只剩了几声清淡的汽车警笛之声,前后左右的娇艳的肉声和弦索声也减少了,幽幽寂寂,仿佛从极远处传来似的,只有间隔得很远的竹背牙牌互击的操搭的声音,大约夜也阑了,大家的游兴也倦了罢,这时候我的肚里却也咕噜噜感到了一点饥饿。 披上棉袍,向里间浴室的磁盆里放了一盆热水,漱了一漱口,擦了一把脸,再回到床前安乐椅上坐下,呆看住电灯擦起火柴来吸烟的时候,我不知怎么的陡然间却感到了一种异样的孤独。这也许是大都会中的深夜的悲哀,这也许是中年易动的人生的感觉,但无论如何,我觉得这样的再在旅舍里枯坐是耐不住的了,所以就立起身来,开门出去,想去找一家长夜开炉的菜馆,去试一回小吃。 开门出去,在静寂粉白和病院里的廊子一样的长巷中走了一段,将要从右角转入另一条长廊去的时候,在角上的那间房里,忽而走出了一位二十左右,面色洁白妖艳,一头黑发,松长披在肩上,全身象裸着似的只罩着一件金黄长毛丝绒的 Negligee 的妇人来。 这一回的出其不意地在这一个深夜的时间里忽儿和我这样的一个潦倒的中年男子的相遇,大约也使她感到了一种惊异,她起始只张大了两只黑晶晶的大眼,怀疑惊问似的对我看了一眼,继而脸上涨起了红霞。似羞缩地将头俯伏了下去,终于大着胆子向我的身边走过,走到另一间房间里去了。我一个人发了一脸微笑,走转了弯,轻轻地在走向升降机去的中间,耳朵里还听见了一声她关闭房门的声音,眼睛里还保留着她那丰白的圆肩的曲线,和从宽散的她的寝衣中透露出来的胸前的那块倒三角形的雪嫩的白肌肤。 司升降机的工人和在廊子的一角呆坐着的几位茶役,都也睡态朦胧了,但我从高处的六层楼下来,一到了底下出大门去的那条路上;却不料竟会遇见这许多暗夜之子在谈笑取乐的。他们的中间,有的是跟妓女来的gui头鸨母,有的是司汽车的机器工人,有的是身上还披着绒毯的住宅包车夫,有的大约是专等到了这一个时候,夹入到这些人的中间来骗取一枝两枝香烟,谈谈笑笑藉此过夜的闲人罢,这一个大门道上的小社会里,这时候似乎还正在热闹的黄昏时候一样,而等我走出大门,向东边角上的一家茶馆里坐定,朝壁上的挂钟细细看了一眼时,却已经是午夜的三点钟前了。 吃取了一点酒菜回来,在路上向天空注看了许多回。西边天上,正挂着一钩同镰刀似的下弦残月,东北南三面,从高屋顶的电火中间窥探出去,也还见得到一颗两颗的暗淡的秋星,大约明朝不会下雨这一件事情总可以决定的了。我长啸了一声,心里却感到了一点满足,想这一次的出发也还算不坏,就再从升降机上来,回房脱去了袍袄,沉酣地睡着了四五个钟头。 几个钟头的酣睡,已把我长年不离身心的疲倦医好了一半了,况且赶到车站的时候,正还是上行特别快车将发未动的九点之前,买了车票,挤入了车座,浩浩荡荡,火车头在晨风朝日之中,将我的身体搬向北去的中间,老是自伤命薄,对人对世总觉得不满的我这时代落伍者,倒也感到了一心的快乐。“旅行果然是好的”,我斜倚着车窗,目视着两旁的躺息在太阳和风里的大地,心里却在这样的想:“旅行果然是不错,以后就决定在船窗马背里过它半生生活罢!” 江南的风景,处处可爱,江南的人事,事事堪哀,你看,在这一个秋尽冬来的寒月里,四边的草木,岂不还是青葱红润的么?运河小港里,岂不依旧是白帆如织满在行驶的么?还有小小的水车亭子,疏疏的槐柳树林。平桥瓦屋,只在大空里吐和平之气,一堆一堆的干草堆儿,是老百姓在这过去的几个月中间力耕苦作之后的黄金成绩,而车辚辚,马萧萧,这十余年中间,军阀对他们的征收剥夺,掳掠奸淫,从头细算起来,哪里还算得明白?江南原说是鱼米之乡,但可怜的老百姓们,也一并的作了那些武装同志们的鱼米了。逝者如斯,将来者且更不堪设想,你们且看看政府中什么局长什么局长的任命,一般物价的同潮也似的怒升,和印花税地税杂税等名目的增设等,就也可以知其大概了。啊啊,圣明天子的朝廷大事,你这贱民哪有左右容喙的权利,你这无智的牛马,你还是守着古圣昔贤的大训,明哲以保其身,且细赏赏这车窗外面的迷人秋景罢!人家瓦上的浓霜去管它作甚? 车窗外的秋色,已经到了烂熟将残的时候了。而将这秋色秋风的颓废末级,最明显地表现出来的,要算浅水滩头的芦花丛薮,和沿流在摇映着的柳色的鹅黄。当然杞树,枫树,柏树的红叶,也一律的在透露残秋的消息,可是绿叶层中的红霞一抹,即在春天的二月,只教你向树林里去栽几株一丈红花,也就可以酿成此景的。 至于西方莲的殷红,则不问是寒冬或是炎夏,只教你培养得宜,那就随时随地都可以将其他树叶的碧色去衬它的朱红,所以我说,表现这大江南岸的残秋的颜色,不是枫林的红艳和残叶的青葱,却是芦花的丰白与岸柳的髡黄。 秋的颜色,也管不得许多,我也不想来品评红白,裁答一重公案,总之对这些大自然的四时烟景,毫末也不曾留意的我们那火车机头,现在却早已冲过了长桥几架,钞过了洋澄湖岸的一角,一程一程的在逼近姑苏台下去了。 苏州本来是我侬旧游之地,“一帆冷雨过娄门”的情趣,闲雅的古人,似乎都在称道。不过细雨骑驴,延着了七里山塘,缓缓的去奠拜真娘之墓的那种逸致,实在也尽值得我们的怀忆的。还有日斜的午后,或者上小吴轩去泡一碗清茶,凭栏细数数城里人家的烟灶,或者在冷红阁上,开开它朝西一带的明窗,静静儿的守着夕阳的啘晚西沉,也是尘俗都消的一种游法。我的此来,本来是无遮无碍的放浪的闲行,依理是应该在吴门下榻,离沪的第一晚是应该去听听寒山寺里的夜半清钟的,可是重阳过后,这近边又有了几次农工暴动的风声,军警们提心吊胆,日日在搜查旅客,骚拢居民,象这样的暴风雨将到未来的恐怖期间,我也不想再去多劳一次军警先生的驾了,所以车停的片刻时候,我只在车里跑上先跑落后的看了一回虎丘的山色,想看看这本来是不高不厚的地皮,究竟有没有被那些要人们刮尽。但是还好,那一堆小小的土山,依旧还在那里点缀苏州的景致。不过塔影萧条,似乎新来瘦了,这不会病酒,它不会悲秋,这影瘦的原因,大约总是因为日脚行到了天中的缘故罢。拿出表来一看,果然已经是十一点多钟,将近中午的时刻了。 火车离去苏州之后,路线的两边,耸出了几条绀碧的山峰来。在平淡的上海住惯的人,或者本来是从山水中间出来,但为生活所迫,就不得不在看不见山看不见水的上海久住的人们,大约到此总不免要生出异样的感觉来的罢,同车的有几位从上海来的旅客,一样的因看见了那西南一带的连山而在作点头的微笑。啊啊,人类本来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细胞,只教天性不灭,决没有一个会对了这自然的和平清景而不想赞美的,所以那些卑污贪暴的军阀委员要人们,大约总已经把人性灭尽了的缘故罢,他们只知道要打仗,他们只知道要杀人,他们只知道如何的去敛钱争势夺权利用,他们只知道如何的来破坏农工大众的这一个自然给与我们的伊甸园。啊吓,不对,本来是在说看山的,多嘴的小子,却又破口牵涉起大人先生们的狼心狗计来了,不说罢,还是不说罢,将近十二点了,我还是去炒盘芥莉鸡丁弄瓶“苦配”啤酒来浇浇磈磊的好。 正吞完最后的一杯苦酒的时候,火车过了一个小站,听说是无锡就在眼前了。 天下第二泉水的甘味,倒也没有什么可以使人留恋的地方。但震泽湖边的芦花秋草,当这一个肃杀的年时,在理想上当然是可以引人入胜的,因为七十二山峰的峰下,处处应该有低浅的水滩,三万六千顷的周匝,少算算也应该有千余顷的浅渚,以这一个统计来计算太湖湖上的芦花,那起码要比扬子江河身的沙渚上的芦田多些。我是曾在太平府以上九江以下的扬子江头看过伟大的芦花秋景的,所以这一回很想上太湖去试试运气看,看我这一次的臆测究竟有没有和事实相合的地方。这样的决定在无锡下车之后,倒觉得前面相去只几里地的路程特别的长了起来,特别快车的速度也似乎特别慢起来了。 无锡究竟是出大政客的实业中心地,火车一停,下来的人竟占了全车的十分之三四。我因为行李无多,所以一时对那些争夺人体的黄包车夫们都失了敬,一个人踏出站来,在荒地上立了一会,看了一出猴子戴面具的把戏,想等大伙的行客散了,再去叫黄包车直上太湖边去。这一个战略,本是我在旅行的时候常用常效的方法,因为车刚到站,黄包车价总要比平时贵涨几倍,等大家散尽,车夫看看不得不等第二班车了,那他的价钱就会低让一点,可以让到比平时只贵两成三成的地步。况且从车站到湖滨,随便走哪一条路,总要走半个钟头才能走到,你若急切的去叫车,那客气一点的车夫,会索价一块大洋,不客气的或者竟会说两块三块都不定的。所以夹在无锡的市民中间,上车站前头的那块荒地上去看一出猴犬两明星合演的拿手好戏,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因为我在看把戏的中间就在摆布对车夫的战略了。殊不知这一次的作战,我却大大的失败了。 原来上行特别快车到站是正午十二点的光景,这一班车过后,则下行特快的到来要在下午的一点半过,车夫若送我到湖边去呢,那下半日的他的买卖就没有了,要不是有特别的好处,大家是不愿意去的。况且时刻又来得不好,正是大家要去吃饭缴车的时候,所以等我从人丛中挤攒出来,想再回到车站前头去叫车的当儿,空洞的卵石马路上,只剩了些太阳的影子,黄包车夫却一个也看不见了。 没有办法,只好唱着“背转身,只埋怨,自己做差”而慢慢的踱过桥去,在无锡饭店的门口,反出了一个更贵的价目,才叫着了一乘黄包车拖我到了迎龙桥下。从迎龙桥起,前面是宽广的汽车道了,两公司的驶往梅园的公共汽车,隔十分就有一乘开行,并且就是不坐汽车,从迎龙桥起再坐小照会的黄包车去,也是十分舒适的。到了此地,又是我的世界了,而实际上从此地起,不但有各种便利的车子可乘,就是叫一只湖船,叫它直摇出去,到太湖边上去摇它一晚,也是极容易办到的事情,所以在一家新的公共汽车行的候车的长凳上坐下的时候,我心里觉得是已经到了太湖边上的样开原乡一带,实在是住家避世的最好的地方。九龙山脉,横亘在北边,锡山一塔,障得往东来的烟灰煤气,西南望去,不是龙山山脉的蜿蜒的余波,便是太湖湖面的镜光的返照。到处有桑麻的肥地,到处有起屋的良材,耕地的整齐,道路的修广,和一种和平气象的横溢,是在江浙各农区中所找不出第二个来的好地。可惜我没有去做官,可惜我不曾积下些钱来,否则我将不买阳羡之田,而来这开原乡里置它的三十顷地。营五亩之居,筑一亩之室。 竹篱之内,树之以桑,树之以麻,养些鸡豚羊犬,好供岁时伏腊置酒高会之资;酒醉饭饱,在屋前的太阳光中一躺,更可以叫稚子开一开留声机器,听听克拉衣斯勒的提琴的慢调或卡儿骚的高亢的悲歌。若喜欢看点新书,那火车一搭,只教有半日工夫,就可以到上海的璧恒、别发,去买些最近出版的优美的书来。这一点卑卑的愿望,啊啊,这一点在大人先生的眼里看起来,简直是等于矮子的一个小脚指头般大的奢望,我究竟要在何年何月,才享受得到呢?罢罢,这样的在公共汽车里坐着,这样的看看两岸的疾驰过去的桑田,这样的注视注视龙山的秋景,这样的吸收吸收不用钱买的日色湖光,也就可以了,很可以了,我还是不要作那样的妄想,且念首清诗,聊作个过屠门的大嚼罢! Mine be a cot beside the hillA bee-hive's hum shallsoothe my ear; A willowy brook that turns a mill,with many a fall shall linger near. The swal’ow,oft,beneath my thatch, Shall twitter from her clay-built nest; Oft shall the pilgrim lift the latch,And share my meal,a welcome guest. Around my ivied porch shall springEach fragrant flower that drinks the dew, And Lucy, at her wheel, shall singIn russet-gownandapronblue. The village-churchamongthetrees, Where first our marriage-vowsweregiven, With merry peals shall swell the breeze And point with taper spire to Heaven. 这样的在车窗口同诗里的蜜蜂似的哼着念着,我们的那乘公共汽车,已经驶过了张巷荣巷,驶过了一支小山的腰岭,到了梅园的门口了。 四 梅园是无锡的大实业家荣氏的私园,系筑在去太湖不远的一支小山上的别业,我的在公共汽车里想起的那个愿望,他早已大规模地为我实现造好在这里了;所不同者,我所想的是一间小小的茅篷,而他的却是红砖的高大的洋房,我是要缓步以当车,徒步在那些桑麻的野道上闲走的,而他却因为时间是黄金就非坐汽车来往不可的这些违异。然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看将起来,有钱的人的心理,原也同我们这些无钱无业的闲人的心理是一样的,我在此地要感谢荣氏的竟能把我的空想去实现而造成这一个梅园,我更要感谢他既造成之后而能把它开放,并且非但把它开放,而又能在梅园里割出一席地来租给人家,去开设一个接待来游者的公共膳宿之场。因为这一晚我是决定在梅园里的太湖饭店内借宿的。 大约到过无锡的人总该知道,这附近的别墅的位置,除了刚才汽车通过的那枝横山上的一个别庄之外,要算这梅园的位置算顶好了。这一条小小的东山,当然也是龙山西下的波脉里的一条,南去太湖,约只有小三里不足的路程,而在这梅园的高处,如招鹤坪前,太湖饭店的二楼之上,或再高处那荣氏的别墅楼头,南窗开了,眼下就见得到太湖的一角,波光容与,时时与独山,管社山的山色相掩映。至于园里的瘦梅千树,小榭数间,和曲折的路径,高而不美的假山之类,不过尽了一点点缀的余功,并不足以语园林营造的匠心之所在的。所以梅园之胜,在它的位置,在它的与太湖的接而又离,离而又接的妙处,我的不远数十里的奔波,定要上此地来借它一宿的原因,也只想利用利用这一点特点而已。 在太湖饭店的二楼上把房间开好,喝了几杯既甜且苦的惠泉山酒之后,太阳已有点打斜了,但拿出表来一看,时间还只是午后的两点多钟。我的此来,原想看一看一位朋友所写过的太湖的落日,原想看看那落日与芦花相映的风情的,若现在就赶往湖滨,那未免去得太早,后来怕要生出久候无聊的感想来。所以走出梅园,我就先叫了一乘车子,再回到惠山寺去,打算从那里再由别道绕至湖滨,好去赶上看湖边的落日。但是锡山一停,惠山一转,遇见了些无聊的俗物在惠山泉水旁的大嚼豪游,及许多武装同志们的沿路的放肆高笑,我心里就感到了一心的不快,正同被强人按住在脚下,被他强塞了些灰土尘污到肚里边去的样子,我的脾气又发起来了,我只想登到无人来得的高山之上去尽情吐泻一番,好把肚皮里的抑郁灰尘都吐吐干净。穿过了惠山的后殿,一步一登,朝着只有斜阳和衰草在弄情调戏的濯濯的空山,不晓走了多少时候,我竟走到了龙山第一峰的头茅篷外了。目的总算达到了,惠山锡山寺里的那些俗物,都已踏踢在我的脚下。四大皆空,头上身边,只剩了一片蓝苍的天色和清淡的山岚。在此地我可以高啸,我可以俯视无锡城里的几十万为金钱名誉而在苦斗的苍生,我可以任我放开大口来骂一阵无论哪一个凡为我所疾恶者,骂之不足,还可以吐他的面,吐面不足,还可以以小便来浇上他的身头。我可以痛哭,我可以狂歌,我等爬山的急喘回复了一点之后,在那块头茅篷前的山峰头上竟一个人演了半日的狂态,直到喉咙干哑,汗水横流,太阳也倾斜到了很低很低的时候为止。 气竭力嘶,狂歌高叫的声音停后,我的两只本来是为我自己的噪聒弄得昏昏的耳里,忽而沁的钻入了一层寂静,风也无声,日也无声,天地草木都仿佛在一击之下变得死寂了。沉默,沉默,沉默,空处都只是沉默。我被这一种深山里的静寂压得怕起来了,头脑里却起了一种很可笑的后悔。“不要这世界完全被我骂得陆沉了哩?”我想,“不要山鬼之类听了我的啸声来将我接受了去,接到了他们的死灭的国里去了哩?”我又想,“我在这里踏着的不要不是龙山山头,不要是阴间的滑油山之类哩?”我再想。于是我就注意看了看四边的景物,想证一证实我这身体究竟还是仍旧活在这卑污满地的阳世呢,还是已经闯入了那个鬼也在想革命而谋做阎王的阴间。 朝东望去,远散在锡山塔后的,依旧是千万的无锡城内的民家和几个工厂的高高的烟突,不过太阳斜低了,比起午前的光景来,似乎加添了一点倦意。俯视下去,在东南的角里,桑麻的林影,还是很依很密的,并且在那条白线似的大道上,还有行动的车类的影子在那里前进呢,那么至少至少,四周都只是死灭的这一个观念总可以打破了。我宽了一宽心,更掉头朝向了西南,太阳落下了,西南全面,只是眩目的湖光,远处银蓝濛淟,当是湖中间的峰面的暮霭,西面各小山的面影,也都变成了紫色了。因为看见了斜阳,看见了斜阳影里的太湖,我的已经闯入了死界的念头虽则立时打消,但是日暮途穷,只一个人远处在荒山顶上的一种实感,却油然的代之而起。我就伸长了脖子拚命的查看起四面的路来,这时候我实在只想找出一条近而且坦的便道,好遵此便道而赶回家去。因为现在我所立着的,是龙山北脉在头茅篷下折向南去的一条支岭的高头,东西南三面只是岩石和泥沙,没有一条走路的。若再回至头茅篷前,重沿了来时的那条石级,再下至惠山,则无缘无故便白白的不得不多走许多的回头曲路,大丈夫是不走回头路的,我一边心里虽在这样的同小孩子似的想着,但实在我的脚力也有点虚竭了。“啊啊,要是这儿有一所庵庙的话,那我就可以不必这样的着急了。” 我一边尽在看四面的地势,一边心里还在作这样的打算,“这地点多么好啊,东面可以看无锡全市,西面可以见太湖的夕阳,后面是头茅篷的高顶,前面是朝正南的开原乡一带的村落,这里比起那头茅篷来,形势不晓要好几十倍。无锡人真没有眼睛,怎么会将这一块龙山南面的平坦的山岭这样的弃置着,而不来造一所庵庙的呢?唉唉,或者他们是将这一个好地方留着,留待我来筑室幽居的罢?或者几十年后将有人来,因我今天的在此一哭而为我起一个痛哭之台,而与我那故乡的谢氏西台来对立的罢?哈哈,哈哈。不错,很不错。”未后想到了这一个夸大妄想狂者的想头之后,我的精神也抖擞起来了,于是拔起脚跟,不管它有路没有路,只是往前向那条朝南斜拖下去的山坡下乱走。结果在乱石上滑坐了几次,被荆棘钩破了一块小襟和一双线袜,跳过了几块岩石,不到三十分钟,我也居然走到了那支荒山脚下的坟堆里了。 到了平地的坟树林里来一看,西天低处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尽,走到了离坟不远的一个小村子的时候,我看了看表,已经是五点多了。村里的人家,也已经在预备晚餐,门前晒在那里的干草豆萁,都已收拾得好好,老农老妇,都在将暗未暗的天空下,在和他们的孙儿孙女游耍。我走近前去,向他们很恭敬的问了问到梅园的路径,难得他们竟有这样的热心,居然把我领到了通汽车的那条大道之上。等我雇好了一乘黄包车坐上,回头来向他们道谢的时候,我的眼角上却又扑簌簌地滚下了两粒感激的大泪来。 五 山居清寂,梅园的晚上,实在是太冷静不过。吃过了晚饭,向庭前去一走,只觉得四面都是茫茫的夜雾和每每的荒田,人家也看不出来,更何况乎灯烛辉煌的夜市。绕出园门,正想拖了两只倦脚走向南面野田里去的时候,在黄昏的灰暗里我却在门边看见了一张有几个大字写在那里的白纸。摸近前去一看,原来是中华艺大的旅行写生团的通告。在这中华艺大里,我本有一位认识的画家 C 君在那里当主任的,急忙走回饭店,教茶房去一请,C 君果然来了。我们在灯下谈了一会,又出去在园中的高亭上站立了许多时候,这一位不趋时尚,只在自己精进自己的技艺的画家,平时总老是讷讷不愿多说话的,然而今天和我的这他乡的一遇,仿佛把他的习惯改过来了,我们谈了些以艺术作了招牌,拚命的在运动做官做委员的艺术家的行为。我们又谈到了些设了很好听的名目,而实际上只在骗取青年学子的学费的艺术教育家的心迹。我们谈到了艺术的真髓,谈到了中国的艺术的将来,谈到了ge命的意义,谈到了社会上的险恶的人心,到了叹声连发,不忍再谈下去的时候,高亭外的天色也完全黑了。两人伸头出去,默默地只看了一回天上的几颗早见的明星。我们约定了下次到上海时,再去江湾访他的画室的日期,就各自在黑暗里分手走了。 大约是一天跑路跑得太多了的缘故罢,回旅馆来一睡,居然身也不翻一个,好好儿的睡着了。约莫到了残宵二三点钟的光景,槛外的不知哪一个庙里来的钟声,尽是当当当当的在那里慢击。我起初梦醒,以为附近报火的钟声,但披衣起来,到室外廊前去一看,不但火光看不出来,就是火烧场中老有的那一种叫噪的人号狗吠之声也一些儿听它不出。庭外如云如雾,静浸着一庭残月的清光。满屋沉沉,只充满着一种遥夜酣眠的呼吸。我为这钟声所诱,不知不觉,竟扣上了衣裳,步出了庭前,将我的孤零的一身,浸入了仿佛是要粘上衣来的月光海里。夜雾从太湖里蒸发起来了,附近的空中,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叉桠的梅树林中,望过去仿佛是有人立在那里的样子。我又慢慢的从饭店的后门,步上了那个梅园最高处的招鹤坪上。南望太湖,也辨不出什么形状来,不过只觉得那面的一块空阔的地方,仿佛是由千千万万的银丝织就似的,有月光下照的清辉,有湖波返射的银箭,还有如无却有,似薄还浓,一半透明,一半粘湿的湖雾湖烟,假如你把身子用力的朝南一跳,那这一层透明的白网,必能悠扬地牵举你起来,把你举送到王母娘娘的后宫深处去似的。 这是我当初看了那湖天一角的景象的时候的感想。但当万籁无声的这一个月明的深夜,幽幽地慢慢地,被那远寺的钟声,当嗡,当嗡的接连着几回有韵律似的催告,我的知觉幻想,竟觉得渐渐地渐渐地麻木下去了,终至于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两只脚柔软地跪坐了下去,眼睛也只同呆了似的钉视住了那悲哀的残月不能动了。宗教的神秘,人性的幽幻,大约是指这样的时候的这一种心理状态而说的罢,我象这样的和耶稣教会的以马内利的圣像似的,被那幽婉的钟声,不知魔伏了许多时,直到钟声停住,木鱼声发,和尚——也许是尼姑——的念经念咒的声音幽幽传到我耳边的时候,方才挺身立起,回到了那旅馆的居室里来,这时候大约去天明总也已经不远了罢? 回房不知又睡着了几个钟头,等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前窗的帷幕缝中却漏入了几行太阳的光线来。大约时候总也已不早了,急忙起来预备了一下,吃了一点点心,我就出发到太湖湖上去。天上虽各处飞散着云层,但晴空的缺处,看起来仍可以看得到底的,所以我知道天气总还有几日好晴。不过太阳光太猛了一点,空气里似乎有多量的水蒸气含着,若要登高处去望远景,那象这一种天气是不行的,因为晴而下爽,你不能从厚层的空气里辨出远处的寒鸦林树来,可是只要看看湖上的风光,那象这样的晴天,也已经是尽够的了。并且昨晚上的落日没有看成,我今天却打算牺牲它一天的时日,来试试太湖里的远征,去找出些前人所未见的岛中僻景来,这是当走出园门,打杨庄的后门经过,向南走入野田,在走上太湖边上去的时候的决意。 太阳升高了,整洁的野田里已有早起的农夫在辟土了。行经过一块桑园地的时候,我且看见了两位很修媚的姑娘,头上罩着了一块白布,在用了一根竹杆,打下树上的已经黄枯了的桑叶来。听她们说这也是蚕妇的每年秋季的一种工作,因为枯叶在树上悬久了,那老树的养分不免要为枯叶吸几分去,所以打它们下来是很要紧的,并且黄叶干了,还可以拿去生火当柴烧,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在野田里的那条通至湖滨的泥路,上面铺着的尽是些细碎的介虫壳儿,所以阳光照射下来,有几处虽只放着明亮的白光,但有几处简直是在发虹霓似的彩色。 象这样的有朝阳晒着的野道,象这样的有林树小山围绕着的空间,况且头上又是青色的天,脚底下并且是五彩的地,饱吸着健康的空气,摆行着不急的脚步,朝南的走向太湖边去,真是多么美满的一幅清秋行乐图呀!但是风云莫测,急变就起来了,因为我走到了管社山脚,正要沿了那条山脚下新辟的步道走向太湖旁的一小湾,俗名五里湖滨的时候,在山道上朝着东面的五里湖心却有两位着武装背皮带的同志和一位穿长袍马褂的先生立在那里看湖面的扁舟。太阳光直射在他们的身上,皮带上的镀镍的金属,在放异样的闪光。我毫不留意地走近前去,而听了我的脚步声将头掉转来的他们中间的武装者的一位,突然叫了我一声,吃了一惊,我张开了大眼向他一看,原来是一位当我在某地教书的时候的从前的学生。 他在学校里的时候本来就是很会出风头的,这几年来际会风云,已经步步高升成了党国的要人了,他的名字我也曾在报上看见过几多次的,现在突然的在这一个地方被他那么的一叫,我真骇得颜面都变成了土色了。因为两三年来,流落江湖,不敢出头露面的结果,我每遇见一个熟人的时候,心里总要怦怦的惊跳。尤其是在最近被几位满含恶意的新闻记者大书了一阵我的叛党叛国的记载以后,我更是不敢向朋友亲戚那里去走动了。而今天的这一位同志,却是党国的要人,现任的中央机关里的党务委员,若论起罪来,是要从他的手中发落的,冤家路窄,这一关叫我如何的偷逃过去呢?我先发了一阵抖,立住了脚呆木了一下,既而一想,横竖逃也逃不脱了,还是大着胆子迎上去罢,于是就立定主意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态度,前进了几步,和他握了握手。 “呵!怎么你也会在这里!”我很惊喜似地装着笑脸问他。 “真想不到在这里会见到先生的,近来身体怎么样?脸色很不好哩!” 他也是很欢喜地问我。看了他这样态度,我的胆子放大了,于是就造了一篇很圆满的历史出来报告给他听。 我说因为身体不好,到太湖边上来养病已经有二年多了,自从去年夏天起,并且因为闲空不过,就在这里聚拢了几个小学生来在教他们的书,今天是礼拜,所以才出来走走,但吃中饭的时候却非要回去不可的,书房是在城外××桥××巷的第××号,我并且要请他上书房去坐坐,好细谈谈别后的闲天。我这大胆的谎语原也已经听见了他这一番来锡的任务之后才敢说的,因为他说他是来查勘一件重大党务的,在这太湖边上一转,午后还要上苏州去,等下次再有来无锡的机会的时候再来拜访,这是他的遁辞。 他为我介绍了那另外的两位同志,我们就一同的上了万顷堂,上了管社山,我等不到一碗清茶泡淡的时候,就设辞和他们告别了。这样的我在惊恐和疑惧里,总算访过了太湖,游尽了无锡,因为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我已同逃狱囚似的伏在上行车的一角里在喝压惊的“苦配”啤酒了。这一次游无锡的回味,实在也同这啤酒的味儿差仿不多。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作者在途中记) [book_title]西游日录 一九三四年(甲戌),三月二十八日(旧二月十四)星期三,大雨,寒冷如残冬。 晨四时,乱梦为雨声催醒,不复成寐;起来读歙县黄秋宜少尉《黄山纪游》一卷,系前申报馆仿宋聚珍版之铅印本,为《屑玉丛谈》二集中之一种。这游记,共二十五页,记自咸丰九年己未八月二十八日从潭渡出发去黄山,至同年九月十一日重返潭渡间事。文笔虽不甚美,但黄山的伟大,与夫攀涉之不易,及日出,云升,松虬,石壁,山洞,绝涧,飞瀑,温泉诸奇景,大抵记载详尽。若去黄山,亦可作导游录看,故而收在行箧中。 昨日得上海信,知此次同去黄山游者,还有四五位朋友,膳宿旅费,由建设厅负担,沿路陪伴者,由公路局派往,奉宪游山,虽难免不贻——山灵忽地开言道:“小的青山见老爷!”——之讥,然而路远山深,像我等不要之人无产之众,要想作一度壮游,也颇非易事。更何况脚力不健,体力不佳,无徐霞客之胆量,无阮步兵之猖狂,若语堂、光旦等辈,则尤非借一点官力不行了。 午后四时,大雨中,忽来了一张建设厅的请帖,和秋原、增嘏、语堂等到杭,现住西湖饭店的短简。冒雨前去,在西湖饭店楼下先见了一群文绉绉的同时出发之游览者及许多熟人;全、叶、潘、林,却雅兴勃发,已上西泠印社,去赏玩山色空氵蒙的淡妆西子了。伫候片时,和这个那个谈谈天气与旧游之地,约莫到了五点,四位金刚,方才返寓。乱说了一阵,并无原因地哄笑了几次,我们就决定先去吃私菜,然后再去陪官宴,吃私菜处,是寰宇驰名的王饭儿,官宴在湖滨中行别业的大厅上。 私菜吃完,赶到湖滨,中行别业的大厅上,灯烛辉煌,摆满了五六桌热气蒸腾的菜。在全堂哄笑大嚼的乱噪声中,又决定四十余人,分五路出发;一路去南京芜湖,一路去天台雁荡,一路去绍兴宁波,一路去杭江沿线,一路去徽州,直至黄山。语堂、增嘏、光旦、秋原,《申报》馆的徐天章与《时事新报》馆的吴宝基两先生,以及小子,是去黄山者,同去的为公路局的总稽查金篯甫先生。 游临安县玲珑山及钱王墓 三月二十九日,星期四,晴。 昨晚雨中夹雪,喝得醉醺醺回来的路上,心里颇有点儿犹豫;私下在打算,若明天雨雪不止者,则一定临发脱逃,做一次旅行队里的renegade,好在不是被招募去的新兵,罪名总没有的。今天五六点钟,探头向窗帷缺处一望,天色竟青苍苍的晴了,不得已只好打着呵欠,连忙起来梳洗更衣,料理行箧,赶到湖滨,正及八点,一群奉宪游山者,早已手忙脚乱,立在马路边上候车子来被搬去了。我们的车子,出武林门,过保亻叔塔,向秦亭山脚朝西驶去的时候,太阳还刚才射到了老和山的那一座黄色的墙头。 宿雨初晴,公路明洁,两旁人行道上,头戴着银花,手提着香篮的许多乡下的善男信女,一个个都笑嘻嘻的在尘灰里对我们呆看,于是乎就有了我们这一批游山老爷的议论。 “中国的老百姓真可爱呀!”是语堂的感叹。 “春秋二季是香市,是她们的唯一的娱乐。也可以借此去游山玩水,也可以借此去散发性欲,pilg rimage之为用,真大矣哉!”是精神分析学者光旦的解释。 “她们一次烧香,实在也真不容易。恐怕现在在实行的这计划,说不定是去年年底下就定下了,私私地在积些钱下来。直到如今,几个月中间果然也没有什么特别事故发生,她们一面感谢着菩萨的灵佑,一面就这么的不远千里而步行着来烧香了。”这又是语堂的dichtung。 增嘏、秋原大约是坐在前面的头等座位里,故而没有参加入车中的议论。一路上的谈话,若要这样的笔录下来,起码有两三部Canter buryTales的分量,然而时非中世,我亦非英文文学之祖,姑从割爱,等到另有机会时再写也还不迟。 车到临安之先,在一处山腰水畔,看见了几家竹篱茅舍的人家,山前山后,茶叶一段段的在太阳光里吐气。门前桃树一株,开得热闹如云,比之所罗门的荣华,当然只有过之。骚——这字音虽不雅,但义却含两面——兴一动,我就在日记簿上写下了两行字: 泥壁茅篷四五家,山茶初茁两三芽 天晴男女忙农去,闲杀门前一树花。 这一种乡村春日的自在风光,一路上不知见了多少。可惜没有史梧冈那么的散记笔法,能替他们传神写照,点画出来,以飨终年不出都市的许多大布尔先生。 临安县在余杭之西,去杭州约百余里,是钱武肃王的故里;至今武肃王墓对面的那支大功山上,还有一座纪念钱氏的功臣塔建立在那里。依路局规定的路线,则西来第一处登山,当在临安县西十里地的玲珑山。午前十点左右,车到了临安站,先教站中预备午饭,我们就又开车,到玲珑站下来步行。在田塍路上,溪水边头,约莫走了两三里地的软泥松路,才到了玲珑山口。 玲珑山的得名,依县志所载,则因它“两峰屹峙,盘空而上,故曰玲珑。”实在则这山的妙处,是在有石有泉,而又有苏、黄、佛印的游踪,与夫禅妓琴操的一墓。你试想想,既有山,复有水,又有美人,又有名士,在这里中国的胜景的条件,岂不是样样齐备了么?玲珑山的所以比径山、九仙山更出名,更有人来玩的原因,我想总也不外乎此。还有一件,此山离县治不远,登山亦无不便,而历代的临安仕宦乡绅,又乐为此经营点缀,所以临安虽只一瘦瘠的小县,而此山的规模气概,也可以与通都大邑的名山相并。地之传与不传,原也有幸不幸的气数存在其间。 入山行一二里,地势渐高。山径曲折,系沿着两峰之间的一条溪泉而上。一边是清溪,一边是绝壁。壁岩峻处,半山间有“玲珑胜境”的四大字刻在那里。再上是东坡的“醉眠石”、“九折岩”。三休亭的遗址,大约也在这半山之中。壁上的摩崖石刻,不计其数。可惜这山都是沙石岩,风化得厉害,石刻的大半,都已经辨认不清了。最妙的是苏东坡的那块“醉眠石”,在山溪的西旁,石壁下的路东,长长的一块方石,横躺下去,也尽可以容得一人的身长,真像是一张石做的沙发。东坡的究竟有没有在此石上醉眠过,且不去管它,但石上的三字,与离此石不远的岩壁上的“九折岩”三字,以及“何年僵立两苍龙”的那一首律诗,相传都是东坡的手笔;我非考古金石家,私自想想这些古迹还是貌虎认它作真的好,假冒风雅比之烧琴煮鹤,究竟要有趣一点。还有“醉眠石”的东首,也有一块山石,横立溪旁,上镌“琴声”两篆字,想系因流水淙淙有琴韵,与“琴操墓”就在上面的双关佳作,因为不忍埋没这作者的苦心,故而在此提起一句。 沿溪摸壁,再上五六十步,过合涧泉,至山顶下平坦处,有一路南绕出西面一枝峰下。顺道南去,到一处突出平坦之区,大约是收春亭的旧址。坐此处而南望,远近的山峰田野,尽在指顾之间,平地一方,可容三四百人。平地北面,当山峰削落处,还留剩一石龛,下覆古石刻像三尊,相传为东坡、佛印、山谷三人遗像,明褚栋所说的因梦得像,因像建碑的处所,大约也就在这里,而明黄鼎象所记的剩借亭的遗址,总也是在这一块地方了,俗以此地为三休亭,更讹为三贤祠,皆系误会者无疑。 在石龛下眺望了半天,仍遵原路向北向东,过一处菜地里的碑亭,就到了玲珑山寺里去休息。小坐一会,喝了一碗茶,更随老僧出至东面峰头,过钟楼后,便到了琴操的墓下。一抔荒土,一块粗碑,上面只刻着“琴操墓”的三个大字,翻阅新旧《临安县志》,都不见琴操的事迹,但云墓在寺东而已,只有冯梦祯的《琴操墓》诗一首: 弦索无声湿露华,白云深处冷袈裟, 三泉金骨知何地,一夜西风扫落花。 抄在这里,聊以遮遮《临安县志》编者之羞。 同游者潘光旦氏,是冯小青的研求者,林语堂氏是《桃花扇》里的李香君的热爱狂者,大家到了琴操墓下,就齐动公愤,说《临安县志》编者的毫无见识。语堂且更捏了一本《野叟曝言》,慷慨陈词地说。 “光旦,你去修冯小青的墓吧,我立意要去修李香君的坟,这琴操的墓,只好让你们来修了。” 说到后来,眼睛就盯住了我们,所谓你们者,是在指我们的意思。因这一段废话,我倒又写下了四句狗屁。 山既玲珑水亦清,东坡曾此访云英, 如何八卷《临安志》,不记琴操一段情。 东坡到临安来访琴操事,曾见于菜地里的那一块碑文之上,而毛子晋编的《东坡笔记》里(梁廷楠编之《东坡事类》中所记亦同),也有一段记琴操的事情说: 苏子瞻守杭日,有妓名琴操,颇通佛书,解言辞,子瞻喜之。一日游西湖,戏语琴操曰:“我作长老,汝试参禅!”琴操敬诺。子瞻问曰:“何谓湖中景?”对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何谓景中人?”对曰:“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何谓人中意?”对曰:“随他杨学士,憋杀鲍参军。”“如此究竟何如?”琴操不答,子瞻拍案曰:“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琴操言下大悟,遂削发为尼。 这一段有名的东坡轶事,若不是当时好奇者之伪造,则关于琴操,合之前录的冯诗,当有两个假设好定,即一,琴操或系临安人,二,琴操为尼,或在临安的这玲珑山附近的庵中。 我们这一群色情狂者还在琴操墓前争论得好久,才下山来。再在玲珑站上车,东驶回去,上临安去吃完午饭,已经将近二点钟了;饭后并且还上县城东首的安国山(俗称太庙山)下,去瞻仰了一回钱武肃王的陵墓。 武肃王的丰功伟烈,载在史册;除吴越备史之外,就是新旧《临安县志》、《杭州府志》等,记钱氏功业因缘的文字,也要占去大半;我在此地本可以不必再写,但有二三琐事,系出自我之猜度者,顺便记它一记,或者也可以供一般研究史实者的考订。 钱武肃王出身市井,性格严刻,自不待言,故唐僧贯休呈诗,有“一剑霜寒十四州”之句。及其衣锦还乡,大宴父老时,却又高歌着“斗牛无孛兮民无欺”等语;酒酣耳热,王又自唱吴歌娱父老曰:“汝辈见依的欢喜,吴人与我别是一般滋味,子长在我心子里。”则他的横征暴敛,专制刻毒,大旨也还为的是百姓,并无将公帑存入私囊去的倾向。到了他的末代忠懿王钱弘亻叔,还能薄取于民,使民垦荒田,勿收其税,或请科赋者,杖之国门,也难怪得浙江民众要怀念及他,造保亻叔塔以资纪念了。还有一件事实,武肃王妃,每岁春必归临安,王遗妃书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吴人至用其语为歌。我意此书,必系王之书记新城罗隐秀才的手笔,因为语气温文,的是诗人出口语也。 自钱王墓下回来,又坐车至藻溪。换坐轿子,向北行四十里而至西天目。因天已晚了,就在西天目山下的禅源寺内宿。 [book_title]出昱岭关记 一九三四年三月末日,夜宿在东天目昭明禅院的禅房里。四月一日侵晨,曾与同宿者金篯甫、吴宝基诸先生约定,于五时前起床,上钟楼峰上去看日出,并看云海。但午前四时,因口渴而起来喝茶,探首向窗外一望,微云里在落细雨,知道日出与云海都看不成了,索性就酣睡了下去,一觉竟睡到了八点。 早餐后,坐轿下山。一出寺门,哪知就掉向云海里去了;坐在轿上,看不出前面那轿夫的背脊,但闻人语声,鸟鸣声,轿夫换肩的喝唱声,瀑布的冲击声,从白茫茫一片的云雾里传来;云层很厚实,有时攒入轿来,扑在面上,有点儿凉阴阴的怪味,伸手出去拿了几次,却没有拿着。细雨化为云,蒸为雾,将东天目的上半山包住,今天的日出虽没有看成,可是在云海里飘泊的滋味却尝了一个饱。行至半山,更在东面山头的雾障里看出了一圈同月亮似的大白圈,晓得天又是晴的,逆料今天的西行出昱岭关去,路上一定有许多景色好看。 从原来的路上下山,过老虎尾巴,越新溪,向西向南的走去,云雾全收,那一个东西两天目之间的谷里的清景,又同画样的展开在目前。上一小岭后,更走二十余里,就到了于潜的藻溪,盖即三日前下车上西天目去的地点,距西天目三十余里,去东天目约有四十里内外;轿子到此,已经是午后一点的光景,肚子饿得很,因而对于那两座西浙名山的余恋,也有点淡薄下去了。 饭后上车,西行七十余里,入昌化境,地势渐高,过芦岭关后,就是昱岭山脉的盘据地界了;车路大抵是一面依山,一面临水的。山系砏磃古怪的沙石岩峰,水是清澄见底的山泉溪水。偶尔过一平谷,则人家三五,散点在杂花绿树间。老翁在门前曝背,小儿们指点汽车,张大了嘴,举起了手,似在大喊大叫。村犬之肥硕者,有时还要和汽车赛一段跑,送我们一程。 在未到昱岭关之先,公路两岸的青山绿水,已经是怪可爱的了。语堂并且还想起了避暑的事情,以为挈妻儿来这一区桃花源里,住它几日,不看报,不与外界相往来,饥则食小山之薇蕨,与村里的牛羊,渴则饮清溪的淡水。日当中午,大家脱得精光,入溪中去游泳。晚上倦了,就可以在月亮底下露宿,门也不必关,电灯也可以不要,只教有一枝雪茄,一张行军床,一条薄被,和几册爱读的书就好了。 “像这一种生活过惯之后,不知会不会更想到都市中去吸灰尘,看电影的?” 语堂感慨无量地在自言自语,这当然又是他的Dichtung在作怪。前此,语堂和增嘏、光旦他们,曾去富春江一带旅行;在路上,遇有不适意事,语堂就说:“这是Wahrheit!”意思就是在说“现实和理想的不能相符”,系借用了歌德的书名而付以新解释的;所以我们这一次西游,无论遇见什么可爱可恨之事,都只以Wahrheit与Dichtung两字了之;语汇虽极简单,涵义倒着实广阔,并且说一次,大家都哄笑一场,不厌重复,也不怕烦腻,正像是在唱古诗里的循环复句一般。 车到昱岭关口,关门正在新造,停车下来,仰视众山,大家都只嘿然互相默视了一下;盖因日暮途遥,突然间到了这一个险隘,印象太深,变成了Shock,惊叹颂赞之声自然已经叫不出口,就连现成的Dichtung与Wahrheit两字,也都被骇退了。向关前关后去环视了一下,大家松了一松气,吴、徐两位,照了几张关门的照相之后,那种紧张的气氛,才兹弛缓了下来。于是乎就又有了说,有了笑;同行中间的一位,并且还上关门边上去撒了一抛溺,以留作过关的纪念碑。 出关后,已入安徽绩溪歙县界,第一个到眼来的盆样的村子,就是三阳坑。四面都是一层一层的山,中间是一条东流的水。人家三五百,集处在溪的旁边,山的腰际,与前面的弯曲的公路上下。溪上远处山间的白墙数点,和在山坡食草的羊群,又将这一幅中国的古画添上了些洋气,语堂说:“瑞士的山村,简直和这里一样,不过人家稍为整齐一点,山上的杂草树木要多一点而已。”我们在三阳坑车站的前头,那一条清溪的水车磨坊旁边,西看看夕阳,东望望山影,总立了约有半点钟之久,还徘徊而不忍去;倒惊动得三阳坑的老百姓,以为又是军官来测量地皮,破坏风水来了,在我们的周围,也张着嘴瞪着眼,绕成了一个大圈圈。 从三阳坑到屺梓里,二三十里地的中间,车尽在昱岭山脉的上下左右绕。过了一个弯,又是一个弯,盘旋上去,又盘旋下来,有时候向了西,有时候又向了东。到了顶上,回头来看看走过的路和路上的石栏,绝像是乡下人于正月元宵后,在盘的龙灯。弯也真长,真曲,真多不过。一时入一个弯去,上视危壁,下临绝涧,总以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车非要穿入山去,学穿山甲,学神仙的土遁,才能到得徽州了,谁知斗头一转,再过一个山鼻,就又是一重天地,一番景色;我先在车里默数着,要绕几个弯,过几条岭,才到得徽州,但后来为周围的险景一吓,竟把数目忘了,手指头屈屈伸伸,似乎有了十七八次;大约就混说一句二三十个,相来总也没有错儿。 在这一条盘旋的公路对面,还有一个绝景,就是那一条在公路未开以前的皖浙间交通的官道。公路是开在溪谷北面的山腰,而这一条旧时的大道,是铺在溪谷南面的山麓的。从公路上的车窗里望过去,一条同银线似的长蛇小道,在对岸时而上山,时而落谷,时而过一条小桥,时而入一个亭子,隐而复见,断而再连;还有成群的驴马,肩驮着农产商品,在代替着沙漠里的骆驼,尽在这一条线路上走;路离得远了,铃声自然是听不见,就是捏着鞭子,在驴前驴后,跟着行走的商人,看过去也像是画上的行人,要令人想起小时候见过的钟馗送妹图或长江行旅图来。 过屺梓里后,路渐渐平坦,日也垂垂向晚,虽然依旧是水色山光,劈面的迎来,然而因为已在昱岭关外的一带,把注意力用尽了,致对车窗外的景色,不得已而失了敬意。其实哩,绩溪与歙县的山水,本来也是清秀无比,尽可以敌得过浙西的。 在苍茫的暮色里,浑浑然躺在车上,一边在打瞌睡,一边我也在想凑集起几个字来,好变成一件像诗样的东西;哼哼读读,车行了六七十里之后,我也居然把一首哼哼调做成了: 盘旋曲径几多弯,历尽千山与万山, 外此更无三宿恋,西来又过一重关, 地传洙泗溪争出,俗近江淮语略蛮, 只恨征车留不得,让他桃李领春闲。 题目是《出昱岭关,过三阳坑后,风景绝佳。》 晚上六点前后,到了徽州城外的歙县站。入徽州城去吃了一顿夜饭,住的地方,却成问题了,于是乎又开车,走了六七十里的夜路,赶到了归休宁县管的大镇屯溪。屯溪虽有小上海的别名,虽也有公娼私娼戏园茶馆等的设备,但旅馆究竟不多;我们一群七八个人,搬来搬去,到了深夜的十二点钟,才由语堂、光旦的提议,屯溪公安局的介绍,租到了一只大船,去打馆宿歇。这一晚,别无可记,只发现了叶公秋原每爱以文言作常谈,于是乎大家建议:“做文须用白话,说话须用文言”,这条原则通过以后,大家就满口的之乎也者了起来,倒把语堂的Dichtungund Wahrheit打倒了;叶公的谈吐,尤以用公文成语时,如“该大便业已撒出在案”之类,最为滑稽得体云。 (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八日) [book_title]屯溪夜泊记 屯溪是安徽休宁县属的一个市镇,虽然居民不多,——人口大约最多也不过一二万——工厂也没有,物产也并不丰富,但因为地处在婺源、祁门、黟县、休宁等县的众水汇聚之乡,下流成新安江,从前陆路交通不便的时候,徽州府西北几县的物产,全要从这屯溪出去,所以这个小镇居然也成了一个皖南的大码头,所以它也就有了小上海的别名。“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一副最普通的联语,若拿来赠给屯溪,倒也很可以指示出它的所以得繁盛的原委。 我们的飘泊到屯溪去,是因为东南五省交通周览会的邀请,打算去白岳、黄山看一看风景;而又蒙从前的徽州府现在的歙县县长的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