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游山日记
[book_author]舒梦兰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天文地理,游记,完结
[book_length]87709
[book_dec]本书被林语堂称赞为“日记模范”,并专门撰写五千字长文《〈游山日记〉读法》,一一指出其妙处,大加推崇。是书共12卷,前10卷称“天香随笔”,即舒梦兰在嘉庆年间居游庐山一百日中所作日记;后2卷称“天香手稿”,为期间所作诗赋。日记正经中杂以诙谐,行文如行云流水,幽默而不流于尖酸,洵为上乘小品,上乘幽默。现以上海图书馆藏嘉庆十年刻本为底本,参考相关文献进行点校,排为简体字,以便读者。书后并附原刻本序言及1936年版中周作人序、林语堂《〈游山日记〉读法》、周劭跋等,读者于此可知此书来龙去脉及精妙趣味之所在。
[book_img]Z_11519.jpg
[book_chapter]天香随笔——日记
[book_title]游山日记卷一
嘉庆九年六月一日戊午(7月7日)
偶携胡生西辅、苍头宗慧为匡庐之游。亭午登舟,则卢修常、詹朴园、涂甥人烈已先立船头迟我,一笑而别。水急帆驶,岸上人顾我乐甚,谓天香自此远矣。
不逾时,已过樵舍,西辅诵予《吊娄妃》旧作结四语云:“樵舍江头阵云黑,汨罗溪水同呜咽。燕王若果移南昌,龙子龙孙亦鱼鳖。”予不禁相视而笑。
日晡,泊雷洲,榜人家也。南风,雨濛濛,着面凉适,遂绕堤而游,所见有树杪楼窗与篙橹接者,江涨如此。日未夕,已抵吴镇,盖百八十里也。
晚饭脱粟至三碗,下饭仅盐豉干菜而已。因语西辅:“东坡谓颜斶晚食当肉,为善于处贫。然则食前方丈无下箸处,是不可以处乐之验也。”
始虑多蚊,以风雨,蚊竟不至。入夜小霁,望云中远树,若芜湖铁花,盘空竞秀。花间一炬生绮芒,有光烛地,则长庚星也。俄复晦而雨,遂关篷灭烛。通夕嗽而汗不干,达旦始寐。
己未(7月8日)
阴雨而风,舟师不敢渡鄱湖,与邻艘结队而济,泊东岸湖神庙前,盖所谓“鼋将军”乎?入夜风声如潮,转能寐,则动生静也。
庚申(7月9日)
风渐息,已前解缆。日方中,已达南康。长湖张帆,有千骑纷驰之势,亦壮观也。舣舟废堞下,遂由堞入城,主于观察第。逆旅主人羊叟者,鞹其脑,一目突出,几与鼻争高,以为疾也。俄见其两子皆然,始信赋形之异,不仅在天。为之一笑。
薄暮骤雨,入夜晴。
辛酉(7月10日)
入山,至三峡桥僧舍止焉。桥下百尺,两壁如削成,汇众泉,猛注狂奔,激涛翻雪,声汹汹如疾风震霆,坐危楼屏息骇顾,若将坠压飞腾者。数日尘劳,至是一洗而空矣。
桥畔小泉净而冽,山僧以竹筒引之入厨,煮茶甚甘芳。问其名,则“招隐泉”也。饭罢,偕西辅徐行里许,得一寺,榜曰“栖贤”,爱其楼北两窗瞰五老、太乙诸奇峰,遂假居焉。既夕,仍归宿三峡之楼。夜静烛灭,目塞耳通,乃若暴雨翻盆,雄风拔木,百千震电驰击松涛海波中,一息不停,都入两耳。其声有亘古不休之势,何时可寐?暗卧辗转,嗽益数,但觉楼岌岌动摇,不知是嗽撼其榻,抑是急湍喧触使然也。中夜呼灯起坐,聊复记此。
吾谓居此楼三日,必当耳聋。或曰:“寺僧奈何?”殊不知寺僧三日不闻此声,必反疑闻根已断,身将入灭,其忧更过于聋也。思之绝倒。
壬戌(7月11日)
晴。移寓栖贤之北楼,文海大和尚竟不以敝草笠为贱客,接以儒礼。予观其神智可谈,方今佛法中衰,不婴世网,必受禅缚,遂为说“西来直指”及“心死土现”之义,谓苟无出世慧定,不若死心念佛,远绍莲宗,为得主有常,不堕邪障。诸弟子昏昏欲睡,和尚独欣然听受,貌益恭。既而语西辅:“老僧参访南北数十年,所见士大夫道友夥矣,未有若萧居士者,得匪维摩居士乎?”西辅笑颔之。盖予自避喧入山,畏人物色,老妻戏书十余字授予,拈之得萧姓,尚名,字志君,义颇相承,故偶姓萧耳。
王逸少卜筑庐山,适西天僧持佛舍利来,逸少礼之,遂舍宅为寺,即今之栖贤寺也。佛堂铸生铁为塔七层,下贮舍利,更有舍利藏楼上,不知是何代古德所遗,尚未借观。逸少宅本归宗寺,此盖栖贤寺僧转述时随笔之误,亦遂懒于削正耳。云水无心,于斯可见。有华识。
砚池汲有招隐泉一滴,携至寓楼,用以书日记数行,并识。
癸亥(7月12日)
晴。夜嗽甚,头岑岑作痛,巳正方起。
寺中藏书颇富,半残蚀,聊为理《资治通鉴》《释氏通鉴》《王凤洲纲鉴》《净土资粮》诸书,皆有缺失,为怅叹者久之。西辅力谏,谓予以避喧来此,乃复耘无主之田,自损游兴,非计也。予笑从之。
西辅独行诣天池、黄龙、五老诸峰,为予先容,作避蚊之计,日午行矣。
日晡,观《镡津集》。小倦,寻老僧话于丈室,闻梵呗声,迹之,遂复绕铁塔一游,巡檐览《戒坛律仪》,尚存家法,但偶有别字耳。暮蝉群嘶,与潺潺玉渊声相乱,殊可听也。
甲子(7月13日)
晴热,愈多蚊,幸其愚而不诈,颇易扑,然益烦劳苦嗽。若深山上兰都复如此,亦何异章门热恼耶?则不唯不望吾沤舸至矣。晡食,西辅自五老峰归,欣然相告:“有天池、黄龙两寺,高出云表,老僧着絮衲度夏,蚊与蛇皆绝迹焉。且彼距李青莲、白香山草堂不远,又有所谓佛手崖,一老妇一僧居之,虎迹纵横,都无怖畏。僧言年年游猎人射虎其上,辄有获。僧犹厌其射,谓虎受僧戒,不伤人,何故使血肉狼藉,秽我兰若。然则天池、黄龙,真仙境矣。”予闻之大悦,加饭一盂,已决计迁居绝顶,禁足坐夏,庶几不虚此行耳。唯沤舸不可复来,盖虑其登高临深,且我云踪靡定,焉知不更上一层,何从物色?冀朴园语沤舸也。
五老峰常在云中,不轻识面。峰半僧庐为博徒所据,不可居。西辅至峰寺,云亦下垂,至寺门,一无所见,但闻呼卢声,亦不知五峰绝顶,尚离寺几千丈也。
天香馆壁间一蕉扇,弃捐多年,来时朴园粘恕堂诗笺,随意取置行箧内,遂同入山。西辅携之游五老,悬崖一跌,蕉扇已飞入云中,翱翔于万古无尘之地。如此清缘,真足为天香增重。因笑语西辅:“君若为扇,则君极乐而我苦矣。”
痰嗽益剧,达旦不眠。西辅甚忧之,属人购蜂蜜于郡城,三日始得。僧言此物虽郡城亦不常有,然则斋钵不识蜜,不足怪矣。斋钵,馆童名,吾爱其愚而用之。沤舸尝笑言:“斋钵所至,人聚观之,正若南康军人看白鹿也。”
乙丑(7月14日)
晴热苦闷,舆者适欲予出游,遂诣白鹿洞。观《朱子学规》,叹其能躬行修道之教。石洞若梁,则喜事者所凿,李渤当日无此也。山川回合,环顾有情景,自外观,不翅洞耳。继游万杉寺,并至开先观瀑布所注,所谓龙潭者。掬水洗两目,始周视古今磨崖文字,亦鲜佳者。主僧延予至禅室,瀹茗品泉,风味近招隐。盖此山之泉,无弗甘芳,数日来舌根不枯,赖有此耳。既复敬观所藏仁皇帝御书《心经》,金章石质,宝气佛光,溢于宸翰。予往在怡邸所见圣祖墨宝数十轴,笔法与此卷无异,信真迹也。又一轴乃宋牧仲所施阎立本《地狱变相图》,写生殊妙,惜《陀罗尼经赞》书法不称耳。归途值钓者,得鱼盈尺,西辅就买之,携行松径,见者悉惊诧垂涎,以为希有。予自入山,凡得啖豆腐者三,皆酸涩不可入口,并山蔬亦无买处,今日竟居然烹鲜,虽觉过分,聊且自娱,知不免山僧妒也。
愚谓庐山品绝高,与渊明绝相似:其不产一物,则渊明之贫也;无日不在云雾中,则渊明之北窗高卧醉醺醺也;拔地干霄,绝无倚傍,肖渊明之孤节;水立岚驶,泉吟石啸,类渊明之逸才;未尝有灵祇淫祀,以召祈祷,亦奚异“息交绝游”;永不生仙枣玉芝,以启封禅,正有若埋名不仕。恐后贤未甘淡泊,厌薄此山,并著其品望如此。
丙寅(7月15日)
晴,热。西辅以蜜和鸡子汁饮我,嗽少瘥。饭后至不可着衣,白日蚊翃翃螫人,脱天池、黄龙亦复如此,则不若还家避暑矣,岂不绝倒。
丁卯(7月16日)
晴,亦热。西辅买黄精一斤,谓可益寿。与长老约观舍利子。作书寄朴园,西辅欲遂录浃旬所记,寄庄溪、修常、沤舸、武承,代问讯也。
既封家书,沙弥见予弄笔砚,疑其识字,乞作一楹帖,随笔题云:“剧怜山色经旬住,喜听泉声彻夜醒。”盖比以嗽不眠耳。
日落,偕西辅出游三峡,坐石上弄浅水,浣手至洁。复以巨石掷峡口,水势辄驱之入潭,殷殷若雷起地下。因悟古之人以水喻民,方其平浅时,任人濯足,其弱将不胜一羽。迨夫众泉怒合,乘势兴波,若旱蛟赴壑,阵马摧锋,虽贲育为之辟易,亦何异陈涉首难,三户亡秦,其始皆可欺可辱之民耳。凡诸学侣,谁不以将相自期?尚其深念此言也。
戊辰(7月17日)
朝微雨,辰霁。盥沐。与长老启铜塔钥,出所藏舍利观之,凡二种:琉璃瓶所贮十三粒,大如黄豆,有若宝石者,若玛瑙珠者,紫色者、玻璃色者、玉色者,都不甚圆,有光气。僧言尝夜自塔中放光,观者疑为野烧云。其小者略与碎珍珠同,亦兼数色,计二千二百五十七粒,则所谓“坚固子”也。宋牧仲中丞施一赤金盘金匙,为盛观舍利之用,金盘乃被无赖僧易以镀金,可嗤也。吾观其相传载记,言舍利十二粒,问之僧,则曾于坚固子中遴一巨者入舍利,然终不相类。于是命拣出,仍旧分藏,以存真传信,不亦可乎。舍利盖得之三峡桥砫,石函二重,一石钵贮之,盖晋唐时敕藏者也。饭后西辅率宗慧入郡市物,为迁寓计,兼觅寄朴园之书。
小僧为予呼待诏剃发,洞洞属属,手执刀欲堕。予畏其或伤首也,得半而止。僧有惭色,予曰:“无害。彼盖剃僧头,任意驰骋,圆通罔碍。今见我首与僧异,故不能游刃有余,曷足怪也。”隔宿浸卧簟于玉渊潭,曝之既干,有香气,竟可名“玉渊香簟”。
己巳(7月18日)
晨起,命奴取被囊食箱,同诣玉渊石濑上,徐徐浣濯,如去心垢。仰首见五峰诸老,对面谈也。俄复不见,不知是峰起入云,抑是云下接峰。泥者必以为山川出云,则齿冷矣。
饭后,西辅诣近村,觅舆将为迁计。午未间小雨。晡,风发差凉,重栉发。
庚午(7月19日)
朝,风起云涌,差不热,遂欲登庐山绝顶。卯发栖贤,面壁而登十数里,渐与云近,意益豪。俄入云,既出云上,俯视人家塔庙,皆陆沉矣。山万仞,多悬崖,窥之目眩。云中风若水浇背,舆者震掉,吾步行导之,渐逾绝壁,始得少平阔可履之径。然山上之山,又复层起数里。过芦林,至黄龙,万木蓊蔚,多千章之材。绕林数百武,山犬迎吠,则主僧茂禅师已立俟矣。此寺高过栖贤七千三百五十丈,天池则更高于此。风凉弥甚,夏已入伏,僧衲皆棉。入寺即屏扇,夜着毡半臂,拥絮而眠,风声瑟瑟,酷似人间对菊花饮酒时也。昏暮亦微有数蚊,可不帷而卧。得此二善而嚏嗽复发,增唾涕之扰,始悟人间无十全快事,趋避正徒劳,不若耐烦任运,反得便宜。为之一噱。
黄龙多虎,月初吼数夕,木石俱动。予至稍迟,不及聆山君謦欬,为可惜也。寺门一犬颇狡狠,一日忽为虎攫去,僧群逐之,得不死,而腹项裂矣。颇亦多蛇,巡山行者言,密林往往相值,长老则谓兰若中无之,不识其言信否耳。予于是复有迁意。
辛未(7月20日)
因嗽罢朝餐,服药少瘥。云水僧闲话寰中所见胜迹,如峨嵋、五台、补陀、落伽,皆有灵异可观也。此僧识彻公,并知启元和尚迁寂时预定行期,端坐而逝。予在都下与启元为邻,意颇轻其人不达禅观,不料其死日乃能如此,人固不可皮相哉!
壬申望(7月21日)
晴,凉。登藏经楼,观所藏梵笈七百二十牍。复同主僧诣后山御碑亭下,读其文,则胜国万历十四年为母后修福,颁《大藏》于黄龙敕也。石白色,殊坚,亭亦石构,写经纸又都不恶,故未随明社墟耳。
癸酉(7月22日)
晴。茂禅师治具款我,求作像赞。饭罢,同西辅出游天池,宗慧荷锸挈笔砚以从。逾修岭,入巨壑,迤逦北上七八里,所见多石室废址,绝无人烟,庐山之兴废可想。惟天池一寺,孤立云表,亦只叠乱石作墉,禅房朴陋无可观,惟正殿铁瓦仅存,是明初旧物,盖已数遭火劫矣。天池澄泓,居院中,深可二尺,潦不溢,旱不涸,亦从无一滴出山下流至人世间者。予笑语西辅:“此水若燃灯古佛,声臭皆无。其俯视三峡奔流,正如金刚怒目,不足齿也。瀑布天资虽绝高,未免受才气之累,矜奇自炫,声名震天下,骇人视听。时士忽天池而惊瀑布,不翅谓子贡贤于仲尼,何可不辨?”于是汲天池煮茗,清美亦甲于诸泉,不识陆鸿渐品第若何?池中金鲫数十,则阇黎所豢,不足为池水重也。寺后临崖,望九江、彭蠡,清波可掬,遥岑几千叠,俯视亦仅如湖涛起伏,未觉其高于水也。举目万里,襟怀亦与之相际。司马子长登庐山,必曾至天池留连度夏。何由知之?吾读其文而知之。
崖上为聚仙亭,盖明祖敕祀周颠仙人,及以金丹愈帝疾诸禅客者。比一穷民,贾失利,室人交谪,遂登山自经祠中,寺僧坐是受胥役之累,亦几自经。予因笑谓:“此缢鬼焉知非五老峰庵聚博人?故死亦好高如此。”
庐山圣母祠危踞层岩,范以石槛,倘坐其旁索新句,必当险怪。遂与僧约,信宿间移居此山。且以近岫皆童,无密箐,不碍游瞩,蛇亦少,其寡蚊与凉,又无异黄龙,故可居也。日晡归黄龙,比入寺,虎啸者三,闻之甚快。此虎殆欲嗣“虎溪三笑”之风,遇我不薄。既卧,更留意听之,辗转不寐,至漏深灯灭,怪风满林,始复遥闻其吼,大慰岑寂。西辅谓予不畏虎而畏犬,不畏龙而畏蛇,不畏王公君子而畏驵侩小人,可谓知言。
甲戌(7月23日)
晴,小热,仅可着夹衣。午餐微汗,然终不用扇。有自山下来者,云人间方酷暑,不可复耐。末由分此风惠我阎浮,吾唯独享滋愧耳!
万树鸣蝉,良与三峡涧涛声无别。静境至深山止矣,犹复厌物外之喧。清旷宜人,天池为最。
补剃七日前未净之发,仅事也。日晡,题茂林禅师像,其辞云:“三衣瓦钵,外无长物。万劫离尘,一心念佛。任他千偈如翻水,不及老僧伸一指。山中顽石点头时,座右枯藤独无语。”赞非诗也,故附记于此。
乙亥(7月24日)
凌晨起,沐。趁早斋,盖不肯使僧再炊,破常住会食之例。否则仅能及午餐,未免馁耳。
书扇四、壁障五。西辅掘黄龙竹根为予制游山之杖,颇轻洁,不欲其端类蛇首,授意镌刻作佛手,当铭识之。嗽尚不愈,奈何!
晴,小热,着丝葛三重而已,仍不须扇。不审章门毒热作何状,想必人人念深山为乐国矣。
丙子(7月25日)
大士生日也。晓起焚香,瀹龙井为供,回向先慈净土九叩首焉。至主僧丈室言别,欲明旦迁居天池,并以家问若来,幸颐指为托。
沙门妙华,瑞州人,行脚四方,即曾识彻公及启和尚者,独惓惓有别离色,以峨眉所得张三丰草帖洎万年松一叶见贻。受松反帖,遂横书大幅,劝勿忘彻公念佛百偈。盖知圆顿甚难,凭木而渡,庶乎不溺。妙华亦极可此言,故以为报。因语西辅:“任尔神通盖世,不敌一诚。”予自入山未尝著一论赠人,乃不谓妙华得之,足信诚能动物耳。妙华欲重诣都下,住西山戒坛之太阳洞,谓此洞一虎守门中,惟瓦钵可作糜。心偶妄动,则虎有怒色,若严师之督弟子者,果志真修,居此最善。予因力劝其倘必住此,则唯有死心念佛,无事盲参瞎证,犯虎威也。此虎数十年守洞,未尝食僧。戊申春,一道士谓能伏虎,乞居此洞,僧亦惮是役之险,乐让道士居。才五日,戒坛巡山僧过之,不见虎守洞,以为道力所驱也。入洞相访,则道衣与一足存焉。予笑谓:“此虎既喜护法,仍旧茹荤,殆亦若萧居士乎?”一坐喷饭。黄龙之虎,窟寺后,齿高于僧,大如牛。猎者事一神,剪纸作五伞,割鸡祀之,喃喃诵虎咒数千百言,然后药弩而机之,矢不虚发。邻近诸山皆有获,独黄龙虎不入彀,足见其高踪远虑,不婴外患。惜予留连信宿,但闻声相慕而已。主僧又盛设,斋予于堂,叮宁后会。因忆妙华倘入都重参彻公,质予所著论手迹,应悟萧居士即舒白香,得毋破妄语戒乎?其实如虎食道士,特偶然耳。
丁丑(7月26日)
晴,小热。移寓天池,杖一筇,戴笠与山僧拱别,缓步行数里,凡三息宝树之下。所谓宝树者,来自西天,庐山绝高处可种,往往长至一由旬,团若盖,无丑枝,碧叶高秀,茂于柏,千秋不凋,着子可种。寻当携一粒归植人间,恐秽土不能生耳。
至天池才一炊许,而朴园之信使已到。读其书欣然,知所莳罂粟仅得八实,然双丰华胄,已不绝于人间矣。庄溪在远寄药物,适与嗽宜,即夕当服之,以为报也。沤舸遂已见所寄日记,且欲得八册,收众人之所弃,是一世之所非,宁不畏通人笑耶?传营、人烈及普儿,亦皆有清穆之思,阅其书殊慰。
[book_title]游山日记卷二
戊寅(7月27日)
朝,晴。饭罢,西辅率宗慧下山三十里,仅买得少许豆腐,仍不可食。记隔旬与朴园书,引苏公“归去蓬莱却无吃”一诗取笑,不谓为今日谶也。西辅愤发欲往还百里,赴九江市之,并欲买鲜鱼啖我。予曰:“休矣!人间毒热,鱼必馁。”毅然竟行,高义不让蔡明远。惜我不能书鄱阳一帖,报其勤耳。
晡,大风撼屋欲动,斯其所以作石墉铁瓦之意乎?十方之风总聚于此,无难效列子御之而行,辄又愧无仙骨耳。
宗慧言:“主人大缪,不求官已奇,乃复舍膏粱之奉,入鹿豕之群,乞食于僧,瘦同野鹤,使我攀藤撷蔬,足跕跕如飞鸢欲堕,何为也哉?”予亦第匿笑引愧而已。
山僧颇疑我状貌似曾为大官也者,时时作周旋问讯。窃厌其扰,遂指天誓水,自明非官,且谓:“彼官者,上应天星,即使微服来游,夜必放光。予实欲依法座下听讲修心,种来世放光之福,师第以行脚沙弥畜之可耳。”于是乎僧有傲色,我得以自在嬉游,久居避夏,不亦乐乎。
沙弥则疑予或是大贾,因谓:“曾作小负贩,折本而逃,乐此山有虎无蚊,可避热、债。”沙弥亦望望而去。以是信富贵多忧贫贱乐也。
夜深风益厉,几欲拔山而去,令我时时作飞升之想。梦醒风息,翻为怅然。
诸寺多畜一雄鸡,雏而入山,当不知有牝鸡之晨。天池独畜一牝犬,老矣,亦不知有牡。是境可修心之验也。
蝉嘶至绝顶遂变,而号如巨鸟,迫而察之,则小于常蝉。鹤鸣九皋,声闻益远,岂不然乎?
曾以巨爆竹掷舍身崖下,山中人惊为旱雷,百谷皆应。顺风之呼,声非加厉,所到远。然则居显位,握利权,仍不能令行禁止,大畏民志,其声光魄力,反不逮爆竹明矣。
己卯(7月28日)
朝,风息而阴,是云又高于我矣。行者三人来挂褡,人肩一担,担以二木盘盛衣钵拜具。其盘合之殆可卧,且以隔泥涂,为计良得。一楚产,其二自峨眉山来,并有饥色。主僧哝哝告斋粮已绝,但啜粥耳。因黯然叹谓此辈亦谁解佛法,实无业之穷民耳。昌黎《原道》谓“耕者一而食者六”,为二氏诟病,殊不知世日积则生齿蕃,虽使一夫授一亩,犹恐不遍。坐是胜国末,游惰之民,邪僻之行,百出不穷,为世大患,亦岂皆二氏之教耶?唐季苾刍果悉能大振宗风,化游惰皆成佛子,当必无人满之患,转易足食,亦岂非四民之福哉!儒生动欲治天下,而不知所以为治,以教化为先,虽法古而不须泥古。法古者,道之经;不须泥古者,道之权也。熟读《伤寒论》而泥其方,又不审脉理虚实而妄投之,疾鲜不殆。王荆公岂非名士?其获罪于苍生在此。昌黎文公未必不以不作相全其名耳。
或问:东坡、山谷何人也?曰:通儒也。不辟佛,亦不佞佛。然则辟佛者非乎?曰:苟其人一生言行,皆合乎孔子之道,亦不非也,则程、朱大儒之谓矣。彼盖深究乎心性体用之全,佛氏言用处少,专于出世,与中庸相反,故不能不拒其说,亦慈悲救世之心也。若未尝深究其旨,第攻其貌,存我见以窃儒名,且必为真儒所笑。故古德不畏昌黎而畏程、朱,为其抉心性源流辨是非也。至于鬼神生死之义,圣人亦尝为仲子微示其旨,从可悟生也、死也、人也、鬼也,即佛氏之所谓色也、空也、心也、佛也。马大寂若居孔门,道力不在孟子下,何以知之?于司马温公论五祖六祖而知之。上智人必颔是说,则庶几苏、黄之徒矣。
或问:因果报应之说,果可信乎?予曰:圣贤不必信,愚人不肯信,机诈小人不敢信,中人则不可不信。圣贤欲净理明,言行但求其心之所安,苟念念不离因果,则反以祸福之心范仁义之性,非不思不勉之能矣,故不必信也。夫妇之愚,若夏虫朝菌,何知朔腊,其不信固宜。若夫机诈小人,习为不义,苟例以因果报应,则十八狱皆其传舍,其敢信乎?唯中人质可为善,失教乃迁,倘能动以慈悲,开以罪福,俾不致犯教伤生,肆行无忌,虽欲期刑措可也。殷人以神道设教,《易》亦称“不善”“余殃”,《书》曰“从逆凶”,非果报乎?吾故曰“不可不信”。
庚辰(7月29日)
朝晴,午热,暮风。西辅昨日自九江还山,言农家望雨,低田则仍在水中。奈何!
晡食,至四仙祠趺坐,望平陆江湖,目空万里。西辅言,人间仰面瞻此祠,岌岌然如适自九霄下坠,赖云物拥之而游,其势将压。然则坐此祠中,呼吸可通帝座矣。
辛巳(7月30日)
晴,微风。日午亦热,衣重帛而已,不须扇也。以是欲游佛手崖,不果。隐隐闻山下雷声,其殆将雨乎?
偶忆黄龙佛殿左龛奉一旧木主,大如卓楔,色黯黝,深刻处微白,审视之,则中年妇人影也,面慈而目秀。右方一巨印文云:某某皇太后之宝。盖即藏经寺中之万历太后遗像也。御碑之敕,颁于十四年,时帝始廿四岁耳。明社墟百余祀矣,僧之不识考订者,辄呼为观音大士,朝暮顶礼,未尝非奉佛之报。同时颁一万岁牌,上盘九龙,骈首而吐水,合注一佛子之顶。佛座舁以四金刚,下为岩壑,以六鳌戴之,皆铜所铸。又有大金铜香炉,围长十数尺,二花瓶高与僧齐,色泽淳古,皆万历太后所赐也。补记于此。
暴雨,一茶时已,复见日。盖龙将行雨去人间,过此山也。
予三五岁时最愚,夜中见星斗阑干,去人不远,辄欲以竹竿击落一星代灯烛。于是乘屋而叠几,手长竿撞星,不得,则反仆于屋,折二齿焉。幸犹未龀,不致终废啸歌也。又尝随先太恭人出城,饮某淑人园亭,始得见郊外平远处天与地合,不觉大喜而哗,诫御者鞭马疾驰至天尽头处,试扪之,当异常石,然后旋车饭某氏未迟。太恭人怒且笑曰:“痴儿,携汝未周岁自江西来,行万里矣,犹不知天尽何处,乃欲扪天赴席耶?”予今者仅居此峰,去人间不及万丈,顾已沾沾焉自炫其高,其愚亦正与孩时等耳。随笔自广,以博一笑。
壬午(7月31日)
风竟日,夜弥甚。以服宗慧所撷萱得寐,即鹿葱之已放花者,果益睡乎?
薄暮至寺后之聚仙亭,观周颠仙像,有颠意。复观明太祖所记颠事,亦拙朴无诳语。一代之兴,必有深识前知者默启其兆,吕公之择婿,虬髯之望气,陈希夷之大笑堕驴,无心而发之,既皆有验,岂篝火狐鸣之类哉!
癸未(8月1日)
朝风。已饭,晴热,着丝衣两重而已。西辅始辑录予诗,因自书《宿天池寺》二绝,为卧室壁障,西辅欲刻诸石也。
薄暮至庐山圣母祠前,观其崖,孤悬无着,俯窥之,若乘云凌虚,此身正与虚空等,殆所谓舍身崖乎?旧志谓此崖险绝,无敢窥,独阳明王公尝窥之耳。“吾有大患,惟吾有身。”予不得神游崖下,一赏其孤悬奇绝之势,实此身为之累也。老子之言,有味哉!
甲申(8月2日)
晴。无风,遂热,竟亦袗绤,但不须扇。饭时虽不免微汗,然静爽之气,终觉宜人,不似城市喧浊,令人叵耐。疲劳枯淡中所得如此,亦差不负耳。
饭后,西辅携宗慧诣黄龙市茶、笋、香油,皆彼土所产也。
黄龙既为明太后藏经道场,檀施于胜国为最,故至今林木之盛甲于匡庐,至鲜有盗伐之患,则虎守之也。其法嗣散处诸山,皆得而有其林木,无敢专伐,故木离斤斧之患,得终天年。以是悟封建之制,洵久安长治之源也。五霸之伐叛尊王,则虎耳,故圣人亦多其功。或曰:“唐末藩镇专征伐,与封建正同,乃唐鼎卒移于此,果可恃乎?”予曰:“此不揣其本而齐末语也。殷周之际,版图不过万余里,辄分千国,诸侯之地,犹不逮唐时一宰,岂尝若藩镇节度,带甲动逾数十万,奢淫恣睢,不识先王之道,不习周公之礼。天子又用非其人,驭非其法,恶得不篡?岂得因噎而废食,訾封建耶?”
今日独有十余僧络绎相过,一少者价人求书,予漫应之,不欲识其面,但于窗隙中见其年耳。犹以为此辈虽庸,亦耽登瞩。既而西辅自黄龙来归,则言是方丈六年一代,今届退院,诸山数十辈咸集黄龙作多阄,百失一得,群拈之,得者受贺,遂谓为有道之僧,尊为和尚。予不禁捧腹大笑,是何异糊名遴德以治民。而众僧之触热来会,则走马应不求闻达科也。不己之俗而俗彼在家之人,得无愧乎?
自以天池水浣白罗汗衫,至八易其器,可谓洁矣。欲题襟作“无垢天衣”,与“玉渊香簟”为偶也。
“女矜冶容,意岂思贞?士苟闻道,宁慕宠荣?僧不达法,斯多俗情。吾观天池,无臭无声。汲之不竭,注之不盈;淆之不浊,澄之不清。海不扬波,地赖以宁。譬诸圣心,欲净理明;譬诸虞廷,垂拱治平;譬诸学佛,永证无生;譬诸仙道,大丹已成。岂复有意,为世所营?或复尸位,以竞浮名。是犹淫女,乐人相轻。呜呼大梦,何时可醒?”随笔作偈,晓黄龙诸僧,书罢视之,则通首用韵,非偈子体,其病在好作诗耳。结习之难除,若是哉!
乙酉(8月3日)
溽热,仅着一层罗,似人间端午节时。忽见诸僧顶上齐放光,知剃发人至,亦遂栉沐从众也。
剃工终不善栉发,盖庐山之上,无非僧者,至若远客,不过一信宿便归人间,何至用彼栉沐乎?故此技终未娴也。剃工言渠以二寸铁周游诸寺,一月再至,则圆顶皆光,十口之家,赖兹不匮。予诘以为利若此,若曹无踵至者乎?工曰:“噫!所在多虎,日小昃则群游涧壑,砺其齿于泉石上,铮铮有声,谁敢以性命博此微利?”“然则汝能搏虎乎?”工曰:“恶!恶敢!特以短视故,不能见虎,无怖容。又以剃僧发,于佛有功定,可援僧例,免充食料,遂无疑惧。恃此二术,故敢于虎狼穴中空手行耳。”舒子曰:“旨哉!剃工之言。不闻不见,则心无疑怖;心无疑怖,则外物之机械无自而起,虽鬼蜮可以相忘,虎狼可以同卧。郭汾阳单骑见敌,及赴鱼军容之召而不设备,皆不疑不怖之诚也。吾闻此言,得养心涉世之方焉。”
戏以天池水濯缨,至洁,一乐也。吾自入山,所戴惟箬笠,雨缨帽置行箧许时,乱如飞蓬,故濯之,当又非沧浪之水所敢望矣。
夜卧,竟令人思簟,乍热可想,窃又自笑不知足。此簟自玉渊一浣之后,遂不复施之寝榻,畏寒故也。六月向尽,乃始思及之,其所获清凉之福,盖已久矣。
今夜有数蚊飞鸣帐外,是热可生蚊之验也。职是又小嗽不眠。
丙戌(8月4日)
山上晴。俯视聚仙亭前几百里,则浓云如冒絮,团团密布于屐齿之下,若龙涎之聚烟,若海波微动,而不知其际。其上则日华烘染,异彩晶莹,我立云上悬崖,古松翼我如盖,朝暾则反浴天池之中,幻成灵境,奇观哉!俄而下界云翔出天池,犹能作檐声,片刻而散,想农田已沾沃矣。是犹李邺侯帷幄定难后归衡山也。
日晡,室中溽热不可坐,遂出坐聚仙之亭,望江湖冈阜起伏于晴云湿雾中,顷刻万状,实观之不足。人生安得有此境长娱目前!环顾四仙翁,笑容可掬,当亦乐此清缘也。
峨眉僧言:登峨眉者三宿而后造其颠,去地盖百二十里。绝顶乃普贤道场,僧庐则层绕而下,不胜数,谒山者亦无虚日,僧赖以丰。普贤院后有小池,豢小龙十余,长尺有咫,蛇首而四足,鳞灿灿,游与鱼同。观者咸易之,谓非龙也。亦往往漉藏钵中,携入院,覆以巨石,及旦启视,则惟水而已。僧疑而迹之于池,则游泳如故。亦有强置瓶水中携下山者,半途辄逸,而封识俨然,于是乎神而龙之。然从古至今,止豢此数龙于池,亦不见茁壮老死。予谓:“夫龙者,变化不测,岂仅能若是已耶?抑龙之为技,不难于伸,难于屈,屈之又屈,至尺咫,复能历千古不变,而后为龙之绝德也乎?彼老聃一柱下史耳,形若槁木,沐发辄晞而待干,其不修仪观可知也;心若死灰,遁世则终古无闷,其屏弃才智可知也。周之士大夫过者见之,见者亦过之而已,独吾孔子以生知之圣,目悬朝曦,无隐不烛,叹之曰:‘彼老子,其犹龙乎!’然则龙之为物,不专贵乎行雨也,得云而驾,亦不惜为苍生一劳,卒于彼行藏屈伸之妙用,无加损焉。以是悟龙贵能屈,屈至扶寸,以养拙无为,斯其为老子之龙乎?”僧曰:“诚如是,则彼之忽变而逸,为炫才矣。”予曰:“恶!此正其遁世之能也。关尹不望气而物色之,虽《道德》五千,亦可不作,犹龙之圣,岂乐以语言文字垂休声哉!峨眉之龙,洵堪媲德老聃矣。”
僧又言峨眉二异,谓寺岩一洞曰雷洞坪,平时无异,独将雨则洞下殷殷作声,徐徐而上,游客竞观之,见朵云出自洞口,云中轰轰一黑物乘之而驶,至九霄风雨之会,始大奔腾叱咤,金蛇满空,千峰万壑,震荡辟易。观者胥闭目塞耳,股颤颤屏息而匿,此一异也。其一俗呼“万盏神灯供普贤”,则于每夜方午,遥遥见四方平陆,熠熠若萤光数千百点,环空而上,渐近则如烛,造绝顶则皆已大如月矣,圆明飘忽,离合隐显,一一至佛堂回翔乃出。观者目眩神夺,瞻之在前,一瞬忽仙仙远飏,俄复径诣普贤座,若蜻蜓之映水而飞,凭虚立者,揽之以手,又空无一物,圆光如故,夕夕而至,转转不穷。从古大智咸不能测识其理,辄叹为佛光而已。予笑迂儒不信佛,并不信鬼,或见鬼磷,则谓为碧血所化,若腐草之萤。脱使登峨眉见彼光怪,必且疑古人之血聚于此山,岂不绝倒!
丁亥朔(8月5日)
晴。晨兴,爇炉薰供佛,盖以先二人忌辰皆在此月,触序惊心,不免翘勤净域,祈冥福耳。卦气消长于七月为否,追惟少壮,凡十载之间两遭屠割,不孝私衷,用敢目为“否月”也。
戊子(8月6日)
晴。晨沐未竟,西辅报岩下云凝如玉脂,于是握发而观之,千丈雪芝,万万朵映日耀目,山立而不移。脱使有如是一物,塞空常住,我定筑菟裘其上,老是乡也。
日午有梓人来游,遂命整寺中户牖之不可闭者,故钉之脱者咸新之,晡食始去。
西辅斫细竹一枝,安六合帐内以搭衣,殊便。遂并书床整理之,屏除衣笥,专设吾行箧之书,仅半床耳。其半敷“玉渊香簟”,为卧看《南华》坐看云计也。
己丑(8月7日)
卯睡方熟,沙弥叩窗而报曰:“文殊崖云又起矣。”于是带残梦,披衣往观,则将欲行雨之云耳,非凝脂玉叶、雪峰堆絮之属,然亦浓酣飞布,岩壑皆隐,使我与沙弥对面相失,但相闻笑语声耳。予既乐久居天池,静观元化,凡云之性情心迹,皆深悉之,尝欲作《云谱》分疏其妙,辄又终日为云忙,无暇及也。
饭后果大雨,檐声如瀑。徐察天池,得雨水反有浊意,是云自地起,赋气未能极其清,故天池不乐受耶?下士谓韩、樊之封爵等耳,乃不屑与哙等伍,所以取祸,殊不知信即终穷,亦羞与哙为友也。此志惟萧何知之,故亦惟萧何惜之而已。
晡,又大雨一炊时,云势甚宽,不识南州得雨未?室人曾约记晴雨日事,以待归时相对验,谓天时百里不同,然此雨或当同耳。
山寺晓钟清越,静数之,得三十六声,如是者三,则百八声也。暮钟则以十八扣为率,缓急各三度,亦一百八声。每声必随而诵咒,缓者数十句,急扣则一字一声,旦夕无敢懈,即此是收心入定之法。彼沙弥者,既见弃于亲,又绝无婚宦之想,年尚弱,岂知慕道?只以师传若是,不敢不然,久久则习而安之,身心俱寂,虽不能禅,亦庶乎其寡过矣。恐老妻姑息儿女,不使勤学,并记此以为之劝。
天池在明初香火极盛,供器多颁自上方叔季,檀施因之益广,故志言殿宇宏丽甲庐山。王阳明先生大书“庐山最高处”五字揭诸山门,皆毁于火,今则破屋数十椽,诸僧一瓦钵煨粥而已,对之黯然,故予亦甘藜藿也。然愚谓果修禅定,则宁为今日天池之僧,不可为明季天池之僧。习儒业,岂不然耶?世禄之家鲜克由礼,其子弟未始不贤,实为境累。安乐之累德,百倍于贫,勿徒以贫为子孙忧也。予每禁儿女不得近鲜衣美食,老妻辄惘惘有不平之色,又见予贫不事事,不无隐忧,故复以天池诸僧譬而晓之。
[book_title]游山日记卷三
四日庚寅(8月8日)
先母吴太恭人忌也。斋沐,回向谒观音、势至,九叩首焉。
先二人隐德慈恩,梦兰即毕生述之,亦何能罄其万一。曩不幸,于行状、墓志中约略陈启,家有藏本,子侄外甥辈尚不难读而知之。至若予兄弟,本四人也,仲兄小名地官,谱名克叙,与季弟宁安保,一下殇,一不成殇,又皆随任没,瘗长城外,故乡族戚鲜有知其名次者。及见先二人塞外归来,膝下唯长兄庆云及不肖梦兰而已,辄疑其所以行三,殆以涂氏姊比肩排第。殊未知长兄之上有长姊,小字铭姑,七岁殇,脱共男女相次第,则长兄尚居其二,何况梦兰。然则此一姊一兄一弟之孝友绝伦,早慧之异,只缘凶短折,遂并其兄弟子孙,无一知者,岂非梦兰之罪哉!《礼》云:下殇之祭,终于父母之身。吾永感十六年矣,春秋荐亡长姊与仲兄、季弟,楮镪之献,未敢或阙,非过礼也,其敬德怀恩之情不能自已,终我之身,恶忍废。窃虑吾子侄外甥,既未闻幼德之详,寖久或并其名次忘失,幻泡澌灭,庸非恨事?爰欲于古寺斋居,追慕先亲之际,敬记长姊、仲兄及季弟一二端德慧遗事,示儿曹焉。
长姊铭姑生乾隆庚午,有宿慧,先王母、外王父母咸爱之。其承欢好学之异,姑不具论。岁丙子,家从兄玉书受室,张筵召客,姻娅集者以百数。一族姊与铭姊嬉戏,推而仆之汤壶上,壶汤方沸,尽倾入吾姊衣裈,举体溃裂,族姊则惧而引避,婢有见者奔告于诸尊,始群救之。医至,欲解裈敷药,姊呻吟力拒曰:“死则死耳,礼不可以下体示人。”竟不能敷药而止。父母不无憾推仆之者,诘曰:“是某姊推仆汝乎?”铭姊力辩曰:“吾自仆耳,非彼也。岂可以定数中事,诬贺客耶?”本日夜午,疾已革,父母坐床前垂涕守视,姊忽背诵其所读《孝经》《小学》,琅琅焉不遗一字,叹曰:“此父母口授儿者,谨诵之为别,以志儿未敢忘也。”父母悲益甚,则力谏曰:“儿谪仙也,以父母心慈德厚,乐为其子,其所以为女,及死于汤火之厄,皆宿业也。故吾愿父母勿怼某姊,即所以忏儿之罪。”既而白父:“床后似可怖,爹试往侦。”父起不旋踵,铭姊复琅琅语曰:“积阴德,遗子孙。积阴德,遗子孙。”如是者再,气遂绝。噫欷,怪哉!曾未闻七岁女郎重伤濒危,转为致死者深讳力解,而复以积善贻谋,报亲之德。去来了了,重礼轻生,有若吾长姊铭姑者也!无怪先二人岁时生忌,言及辄相对流涕。梦兰生也晚,虽不及见姊,而熟闻姊之所以死,其异如此。具录之,不敢有一言虚也。
家长兄叆亭辛未生,归西桥涂氏二姊癸酉生。仲兄地官则生于丙子,殁于甲申。是时先考官宁夏,举室无少长,皆患大疫,独仲兄无恙,才九岁耳。昼夜皇皇,奉父母汤药,按摩呻慰靡弗至,稍间即审视兄姊两弟,以下及仆妪之疾,一一分方合药,次第而疗。医至辄迎而拜之,垂泣求救;夜则好言召胥隶之老成者,坐户外唱筹守视,每夕以钱酒犒之,隶不忍惰。漏凡数十刻,一城皆寐,辄呼老厨役笼烛相导,诣北门无量佛殿叩首而恸哭,祷云:“吾家江西人,父母兄弟断不可疫殁于此,愿求身代,虽死如生。”复叩首痛哭而去。应门老僧见仲兄夜深必来,所祷只此语,亦感动流涕,不忍夜眠以待之。祷至两旬,不复至,料病者举得生矣。忽一夕,僧寐方觉,闻仲兄哭于殿上,声益悲于初祷时,旋复大笑,若有众击节和者。僧大疑,起而察之,则湿萤群飞,重扃上落叶可扫。诘旦门启,辄闻途之人叹息,相谓舒二郎孝子也,九岁儿月余侍疾,无少懈,父母兄弟疫初愈,二郎遂积劳卧病,数日死矣。僧不觉惊怖失声,执途人而告其求代及夜来所闻。行路之人皆为泣下,独吾母尚未知也。母病最后愈,犹失音弥月,不能言。方仲兄初病,人无知者,所卧帏为鼠所覆,压其面,通夕不呼。乳媪往视,始见之,以为寐也,搴帏则闻呻吟曰:“勿令吾父母闻吾病也,帏夜三鼓时,已堕吾面。”呜呼,痛哉!吾仲兄之至性纯孝,将死犹用心酸苦若是。其病其死,其所以不令母知,固皆已曲成其志。然是时家事之败坏,久病者之昏沉瞀乱,九死一生,不复知生之可幸,死之可悲,至于此极,奈何可思。仲兄既不服一药,求仁得仁,默默以死,试思其求代之诚,以病为乐,既病之日,以死为安,惟恐伤病母之心,但嘱云“死便埋我”,其人其志,梦兰更何能拟诸形容,亦何忍曲为摹画,第追思哽塞而已。
宁夏有毕贡士者,富于财,所居宅旁辟邻舍数十百楹,筑为典肆多年矣。一夕空中飞落一碌碡,裂其阶石,举室震惊,典架即烈烈火起。水军群集,激以水,则非火也。其妻妾聚谋,相谓明日当避于某庄,或言衣某绣、戴某珠,则见所谓珠绣者纷掷于前,眷属益惶怖,持兵相卫。忽闻儿啼庭树上,梯而接之,即抱中儿也。灶下婢寻复奔白:“大甑晓炊将熟矣,忽闻鸡角角声出甑中,急启视之,鸡飞去,饭犹米也。”白未竟,贡士适延一符箓道士来驱邪,为户限所仆。婢即摇首瞪目,披发掌批道士颊,作秦声叱曰:“若何来,吾岂妖耶!毕叟毁吾屋而作质库,吾归见之,恶得不怒,是以惊扰之。与汝何涉?来驱我!”复掌批道士,毕遮护,遂批毕颊。毕怒,嗾群仆捉婢欲笞,则见楼上相风竿倒地,即横撞诸仆之踝,罔弗屈体呦呦,言“不敢,不敢”。婢乃鼓掌狂笑,顾毕曰:“叟尚疑我是汝家婢耶?”毕至是始信有凭之语者,长跪婢前,惴惴言:“我屋皆契买于邻,无强辟者,神何故迁怒相责?”婢容忽惨敛,呼毕起,径入其闺,妻妾皆挽手匿窥于帏,则见婢挥泣指北院老枫曰:“吾夫手植也。崇祯间,夫死于寇,吾恐不能全其节,自缢于此。吾既以烈死,不忍求替,又无生期,遂久依兰州圣母得五通之术,仍不祟人求血食。以是阴德,应托生固原副将为女,路经瓦亭,适神役来迎舒二郎复位,吾因念家在此邑,附之同来,见此枫树在汝家,凄感怒发,遂致纷扰。汝虽购之邻,然能为我作佛事,我且德汝。”毕诺诺首肯,婢遂直趋一炭室偃卧,众莫敢窥。次日,此婢忽大哗,奔告主母:“奴不知何时熟寐炭上,顷觉,则旁坐黑毛人,掩奴口嘱云:‘主人既许我追荐,我不扰矣。主母又觞我于堂,我醉卧砧上,主人见之遽惊仆,弥令我惭,为我谢主人,都莫惧避,第速作醮,汝能传我语,亦不汝祟。’”并以钱一掌与婢,婢待毛人去,即弃钱而哗。毕方偃卧,闻婢语呼曰:“有是哉!吾顷谒祖,见捣衣石上两巨目,烂烂开阖,怖几死。”毕妻则言其早间盛馔祷祠堂,求祟不扰,皆婢魇寐炭室后所未知者。众益畏服,趣召僧,瑜珈竞作,国人皆传而异之。当是时,毕谒吾父,父诘以传闻之言,毕缕缕自陈如此。然则吾仲兄孝德所感,仍作瓦亭山二郎神矣。
时母已知仲兄殁,拊心大恸,泪雨下,不闻哭声,热虽退,而音未复,势尚可虞。吾父窃忧之,遂属毕卜病于祟。翌旦,毕欣然传语,谓以病状命其婢往叩吉凶,婢畏缩,迫之,始逡巡入于炭室,则毛女已迎立。告曰:“舒二郎母病本不可为,肺气绝而语音全失。二郎曾语我,音在东方日出处,县君第力疾登楼,东向跪,作艾七壮燃瓦上,对日向咽喉吸之,音可立开,速令汝主人往白。”毕闻之骇异,欲验其术,故早来。吾父虽未信,然不妨姑示所语,诫婢妪扶掖吾母登西楼,试燃七艾,向朝日跪而乞音。时梦兰已六岁矣,随母跪楼上,眼见此事。犹记艾烟未烬,吾母已呼梦兰曰:“崽,汝亦病瘠作如此状乎?”遂放声大哭。楼下悉闻而惊曰:“太太生矣。”呜呼,痛哉!仲兄孝德竟能于代死之后,复起沉疴。百岁人所在不乏,其于事父母生死竭力,有若此九岁童子者乎?有之,则吾兄之寿不翅百岁;无之,则吾兄之寿转可千秋。仲兄之夭,正仲兄之所以寿也。或乃仅惜其髫龀入塾,已通六经,设假之年,何求不得?此则世俗中功利之见,不足为孝子重者。圣人师项槖,正不必以贵寿期之明矣。吾家小宗,单传数世,至曾祖王父下,始生从兄弟一十五人,其十二即仲兄也。一下殇之子,兄若弟不忍割弃,齿而序之,实以有成人之德则成人之,非偏爱也。
梦兰己卯生,四弟宁安保生壬午正月,亦与仲兄同年殁。其未殁也,得饼饵辄献诸仲氏之灵曰:“哥哥可怜。”然后食。嬉戏则自为将军,令我作衙官,执戟旁侍。予时已六岁,绝爱此弟,乐为之执役不辞。父母而下,亦罔弗怜其慧者。一旦痘发,症甚险,所延痘医殷翁者,视之攒眉。予心大恐,长跪殷翁前,请曰:“救吾弟。”继之以哭。殷惊拽之,且诳曰:“无碍,老夫当必为三郎愈之。”予始大喜。署东有新屋三重,其中为客堂,左右辟复室各二,镂窗饰彩过于密,故内室不恒有光,客堂亦常扃,几榻上尘可书字。明日向晡,涂氏姊忽召予曰:“三弟来,婢言猫产四子,在东院左室,盍随我背人往观,各取其一。”予闻之,踊跃前导,入东院两层,启扉入左室,不闻猫声,呼之则应于复室,于是觅得其巢,欲攫猫子,就窗看猫母绕足号,姊曰:“休矣,姑令其乳哺弥月,再来取。”予遂舍猫随姊出外室,闻堂前怪声甚厉,诣户窥之,则见西壁第二椅坐一黑物,黯黯如烟雾中有人形,不能辨雌雄面目,划划作声。其物又时立椅上,顶摩承尘,旋复坐,起伏不定。予观之目眩,遂闭目趺坐于地,姊大怖,力弱,欲牵予起,不可动,亦都不敢啼,畏黑物也。署有猎犬,甚狞恶,闻怪声迹至东堂,则奔吼直登其椅,怪忽不见。吾始仗犬势,扶二姊,凭之而归,闻吾母哭于内寝,则四弟顷已痘殇矣。举家号动,悲忘其恐。涂姊复诫我切不可言见鬼事,致撄父怒,然至今每与姊言及所见,历历如在目,究不审所见何物。或曰:“即四弟之魂魄也,人小鬼大,且彼慧,爱恋兄姊,故向之啼踊。既为异物,则声态迥异乎人,转为所怖。”或又以为即毕氏之祟,二郎命之迎四弟,亦未可知。盖四弟痘障两目,犹时见二哥来云。涂姊尝两是其说,质于予,予莫敢决。总之,皆鬼也。迂儒谓无鬼,信乎?四弟即祔瘗仲兄之墓,墓在中卫宁安堡西木厂侧,有双碣焉。梦兰至不肖,年四十余不闻道,又曾无一事之知、一技之长,仅仰赖父祖遗荫,不耕而饱;又幸有长兄贤劳,卅年游宦,以终二亲养,俾梦兰不必干禄而得免不孝之名。又得游山泽,观鱼鸟,久居天池,萧然度夏,皆父母长兄之赐也,恶敢不于先忌日追慕纪述吾长姊、仲兄、四弟之孝友逸事,以慰亲泉下之心,永孝义门内之传,稍减不肖子庸惰之罪。尚冀吾子侄外甥熟观之,以勉为善哉!
阴,凉。同老僧斋于丈室,三衣无汗。自晦日卧簟,达晓辄寒不可寐,忽忽欲病。撤簟敷褥,即安寝矣。
辛卯(8月9日)
大雨终日,昨所谓凉者,变而寒矣。西辅客衣皆着之,犹有惧色。不免避热来,复避寒归,归仍大热,则又复追慕天池。人生亦安有两面便宜之境?可深思也。
晚,晴。峭壁下泉声,使我忘天池之高,恍似栖贤北楼听玉渊索句时也。银河历历,在天池鱼藻之中,泉亦时沸涌作泡。寺僧曰:“地云起矣。”盖山下云起则池中泡作,历验不爽。山泽通气,不其然乎!
壬辰(8月10日)
朝寒,觉绵被尚薄。盥漱始毕,老僧复邀予看云。往坐凌虚台偃盖松下,见诸培上冒絮纷起,绵绵蔼蔼,联属作片,则缘崖漫谷,弥望四塞,浮游荡漾,浩如瀛海,莫窥其际。俄顷即四散消灭,山河大地仍到目前。此造化之奇文,山川之壮观,人顾以习见忽之,暴殄天物,莫此为甚。是犹作试官浪掷佳篇,不免受才人白眼,不可不戒。
晡,晴,渐暖。宗慧见岩下百合争花,荷锄掘之,得百合一筐。西辅狂喜,以谓倘绝粮,此可恃也。予笑命煮食少许,味正苦,但西山之薇,亦未必甘耳。
窃谓旦暮如呼吸,云如梦思。朝云之变化,则闲情妄想也;夜云之变化,则香衾好梦也。然则《天香云谱》仍是造绮语之业,破戒可乎?
癸巳(8月11日)
阴,凉。服秋季丸药三日矣,睡起觉口苦。因忆四旬来,以嗽止药,不复有口苦之异,以为在家贪夜坐少寐,故口苦耳,今则戌卧辰起,仍觉此异,岂丸药之弊乎?薛公望当代名医,为予切脉至数旬,始赠此方,故庄溪力劝之服,未尝无效,似不可以口苦辍也。随笔记之,以俟归质之庄溪。
山蜂酿蜜岩穴间,每亭午云游入窗,则蜂声随之,翃翃满室,云散亦散,殆必采云作蜜也。故予《天池杂诗》谓“山中蜜有烟霞气,世外云无富贵心”,纪此异耳。
星河夜朗,低头见牛女会于天池,始忆今宵七夕也。假使廿年时客中睹此,必有小词。四十老夫,不作此曹狡狯矣。
甲午(8月12日)
晴,早凉。卧闻知客僧与樵子哄于山门,遂不欲起,久之声息,盖倦矣。徐徐盥漱,临天池观鱼,须眉可数。夜来所谓牛女者,渺不复见。人间事何莫不然?愚者兢兢守妻子货财于石火电光之内,不转眼都成幻泡,得不与僧樵之哄同一哂耶。
辰正刻,复阴,想人间秋雨不乏。去此十余里,有金竹坪,泉石可玩,欲晴霁一往游也。书至此,檐声潺湲,云又入吾新竹帘,若筛玉屑。停笔嗅之,作烧笋气,岂适自僧庖来乎?惜云不能语,第见我默默枯坐,握管对虚空谈耳。
朝饭云中,一彩蝶乘云游戏,至檐下为蛛网所缚,吐哺救之。适有行者至,知客见其蓝缕也,傲而诘之以曾谒何山。行者曰:“五台、南海、补陀,今自曹溪度庾岭,特朝庐岳。”知客曰:“所朝诸山,皆乞有朱印为凭否?”行者曰:“何须此物?所参在心印,不在纸印。”知客怒叱之,以为谒山皆妄语,遂大哗笑,自诩能驳倒行者,嗾沙弥以数饼挥而去之。行者作吴音哝哝自语,似笑知客疯狂者。知客复岸然示众,谓行者疯狂,宗慧亦从而和之。予窥帘匿笑,以谓两僧孰疯姑不具论,此行者妄遭白眼,殆亦如彩蝶云游,忽撄蛛网。清净禅林,杀风景恶缘屡见,不离五浊,而欲免帘中匿笑,何可得哉!
乙未(8月13日)
朝晴,凉适,可着小棉。瓶中米尚支数日,而菜已竭,所谓馑也。西辅戏采南瓜叶及野苋煮食,甚甘。予仍饭两碗,且笑谓:“与南瓜相识半生矣,不知其叶中乃有至味,孰谓贫无可乐哉!昔尝侍食于怡恭亲王,膳羞数十器,王犹颦蹙问予:‘近颇有新物可口者乎?’予笑对曰:‘尽撤诸肴,随意留一物,至日昃乃食,皆可口矣。’王亦大笑。今日食匏叶而甘,即此义也。”
丙申(8月14日)
昼阴晴不定,颇凉快,夜忽风雷怒作,卧闻辟户掀瓦声,转不闻雷,但飞电满窗而已。殆以万木群吼,掩雷霆叱咤之威耶?
丁酉(8月15日)
朝,风息,遂晴。碧天如洗,池水蔚蓝可染,赤鲤游之,又恍若金梭织素,良可玩也。只以夜来不寐,头目岑岑,不欲游,命宗慧诣黄龙乞炭烹泉而已。
宗慧在吾家执役于庖,吾非祀灶不入庖,一岁之中相见无几,但识其状,似乎短小精悍者,故此游命之荷担。渠甚乐从,始问其名,曰宗慧,则又喜其名近释,遂乐呼之,亦更无他仆可呼。于是乎朝朝暮暮,耳目之所接,无非宗慧,一若天下于我,未有亲密如宗慧者也,天下之仆夫,亦未有贤劳如宗慧者也。宗慧颇亦伐其功,恒谓主人食无菜,奴登某山,入某壑,掘蕨采薇,屡伤其足。又尝见一人,息厌厌坐阴崖下,见奴而避,问之不能言,但颐指山北,俯仰之间忽不见,得非鬼耶?予闻必慰而劳之,未寝必先命之寝,既食则速命之食,撷蔬来归,则挥使昼眠以憩。天下之可信可矜,又未有过于宗慧者也。
既而思之,夫人情蔽于近习而难于达聪。汉唐愚暗之主深居简出,不恒与忠贤卿士咨谋治安,耳目所交,总不外宦官宫妾,久久亦渐若天下之可亲,未有若宦官宫妾者也;天下之贤劳,亦无若宦官宫妾者也。宦官宫妾又谁不自炫其能、自伐其功,以谓外廷人人有家室,谁不欲窃君之柄,唯奴婢死亦从君,何须权利?于是乎暗主信之,假以威福,鲜有不涂炭生灵、肝脑将士。幸而不至于更姓改物,子若孙尚仍旧习,牢不可破,甚至身受其害犹不悟,若唐德宗之念卢杞者,明英宗北狩归来尚思王振,至怀宗国事已去犹祀杜勋,近习小人之毒,中君心深锢如此,可不深思切戒乎!
唐明皇才识英伟,开元之治,日与姚、宋、张、卢诸君子谟讲贯,远近之人,无不爱也,遐迩之言,无不察也,宦官宫妾亦何能蔽其聪明。逮夫诸贤徂丧,艳嬖谄佞始从而借其聪明,充其嗜欲,豪杰作伪,百倍中人,遂酿成天宝之祸,流血万里。才识若彼,宁不悟妇寺为殃,顾乃雨铃伤听,只念杨妃,不复念祖宗创造之艰与亿兆苍生之命,以及劫迁西内,但愍力士,曾不悔宠任小人之失及修身教子之无方,抑何暗耶!一人之身,明暗各半,其效皆由于耳目所近之智与愚,心思所任之贤不肖,习与之化,自性乃迁,又不独笑明皇矣。
且如吾,比在家虽亦孤陋,然日夕穷经考古,则有晴川塾师;讲求时务,则有朴园外甥;庄溪相过,则研理析疑,风趣横生;修常若来,则商确齐家,和平精实。至若语文字用笔之妙,论诗歌声态之精,则如龚沤舸、黄仲实二三同学,偶一过从,或缄书质难,发函启口,动足移情。诸戚友皆贤才也,故能益我知,能消我鄙吝。宗慧之徒,又恶从识我之面?且如宗慧之才之志之状貌,虽一年一见不为疏,终身不见亦无足思慕,今竟能使我但觉其可亲可信至于如此,岂有他哉,亦只以离群索居,日蔽于近习之闻见而已。由是观之,士大夫之宠任门仆吏胥,鱼肉其民,以上负国恩,子弟之溺爱床笫,而孝衰于亲,悌衰于长,及痴憨纨绔,比匪狎伎,反怨薄良友令妻而不之顾者,亦岂皆不智之人哉?之其所亲近而癖焉,则欲长道消,不(1)至于败德遗诮、五伦离叛而不止,兼至死又都不悟,良可矜也。故聊于游戏弄笔之顷,一微讽焉。
西辅比乞得少许干酱,适主僧以十数秦椒见馈,和酱食之,赞不绝口。因忆丙辰秋日,偶与镇国公永珊同斋于觉生方丈,彻和尚苦行粝食,所供惟菜羹椒酱。永公称酱美,笑顾予曰:“不吃长斋人当不赏此味。”予笑曰:“诚然。但公已绝荤久矣,亦尚偶思肉味否?”公正色答曰:“凡事之所贵,必贵其难。苟不知肉味之美,而绝不茹荤,亦奚足尚?”予今食椒酱而美,始信永公不妄言,为能受十足具戒,真居士也。
闷坐,偶独诣舍身崖巅,俯窥其下,所立石忽动,瞿然而退。因叹忆伯昏无人之射不易学也。
天池主僧蠢蠢然,木讷而静,故可久处。惜为知客僧教坏,下山必告,还山必面,礼意如此,恶可不报?不免着吾敝葛袍,束带往答,能无憾于知客哉!
吾敝葛着九年矣,非无轻纱,终不弃此。西辅顷疑而诘之,予叹曰:“此怡太绵王之赠也。王偶服此相过从,予美其朴且适体,王遂解授典衣官,缝合歧衩以衣予。绵王薨已六年矣,其笔札玩好馈贻之物虽多品,无一弃者,念故之情,赖兹不匮。至不恒宣之于口,形之于笔,则畏鲰(2)生俗子或疑我喜夸贵游,故默默耳。”
西辅见后山月色极佳,呼予出观,遂缘崖徐步。凄凉明净,寂若太古,因忆范德机“雨止修竹间,流萤夜深至”,妙得鬼趣,合天籁,真不刊之句也。印香王子昔语予:“比夜忽得‘大地惟山静,中天只月明’十字,自谓不俗。”予极叹宿根有悟。乐莲裳书作楹帖,属予旁注贻印香,犹悬斋壁,而王子化缑山之鹤亦六年矣。顷因敝葛思绵王,逮其贤叔,尤觉怆怀,并记其好句于此。
* * *
(1) 不,疑当作“乃”或“而”。
(2) 原作“”,据文意改。
[book_title]游山日记卷四
戊戌(8月16日)
晴。西辅有事诣沙河,凌晨便行。
捡箧得沤舸近作,音格日高,是必为后起诗人之杰,尚须以冷淡制其才气,以肃穆敛其聪明,以薜荔兰茝掩其思径,则吾无间然。初盛唐大家,过人处不在才智,在才智所不到处也。
沤舸问宋初史事得失,殊有识,但儒林好议,亦匪无根。范、窦诸公,当五季风教大衰之后,偶欠一死,以成其济时之志,未始非世主良佐,苍生厚幸。及其遗泽既斩,苛论遂出,罪彼者其惟《春秋》乎?故君子出处进退,必权以生平学识,身世从违,与当时之功,后世之名,皆合乎义,而后可以身许人,否则以此身还六合耳。韩王则起于宋祖幕僚,世宗时虽已服官,非所知拔,故责备稍轻,晚节之缪,论者且例以管仲、魏征之情而恕之。然则诸贤之不逮韩王,特不幸早达而已。
日将落,西辅登山,流汗喘息,言山下毒热不可耐。予迎笑谓言:“前日乍寒,子已觉人间暑退,似可归者,予逆知归且必悔,果何如哉?”荷担人旁睨而笑。然则西辅之怨热过于担夫,非西辅之懦,实天池一月清凉贻之戚也。富贵人一旦贫贱,更易失节,亦犹此耳。
窃欲以严寒方贫,酷暑方贱,果能耐寒暑而不怨不避,亦美德也。予有失德,当知自警。
天池崖下一里许,有竹影寺,本石洞也。老樵曾于少年时猱升而入,两壁磨崖字高于其身,最上石室可坐十许人,几榻皆石,洞外则有王阳明“庐山高”及“竹影寺”“白云天际”诸石劖。不谓卅年来,两壁渐合,仅能于洞口侧身望尺咫未合之处,斜光射入,石上字隐隐可读。设使非曩开今合,安有鬼工能入石罅刻等身大字者乎?以是悟古人往往于木石或水晶之中,见有书画及竹叶桃花,诧为奇绝,皆此类耳。山河大地,与天同气,本亦无时不生,无时不变,一息之暂,可喻沧桑,宁俟有力者负之而趋,始叹化机难测耶!
天池之芳冽固矣,不谓能以彼之清,浣物之垢,无浊不净。予居两旬,巾服皆洁如新制,窃叹其有体有用,真圣水也。行当破大竹,汲贮数瓯,归饮莲根诗社人,以表潜德。
为西辅荷担刘樵者,旦旦为人斫香薪,寸寸截之,负至南涧水碓中,舂为香末,诸兰若供佛之香胥赖焉。庐山深处水碓皆呼为“香碓”,本此。予比山居杂咏有“深溪转水舂香碓,几树蝉声挂夕阳”,盖偶眺南涧时作。山上不甚闻舂声,但闻蝉耳。
刘樵言:“斫香薪者,往往悬崖失足,辄无生理。有一樵为崖石所压,救至,群举石,则足已糜烂如醢矣。”压者接踵,至者仍绎络不绝,则信矣山民生计之艰也。
刘樵问宗慧工食多少,曰:“七八千耳。”樵叹羡曰:“子何修得此清福!吾日荷香,陟危岩,跕跕流汗,家复蚊而热,睫不敢交,则又裹糇上山去,终岁若此,所得才半于子耳。”西辅诘之以:“如子劳勤,亦何之不可?”樵曰:“吾宁不思逸,然父母老矣,吾兄弟六人,同力荷香,仅能不冻馁父母,更何忍畜妻养子,自累吾职。”舒白香闻之,肃然起敬而叹曰:“是真盛世良民也。昔贤任宰,衡司教养,脱能使天下民心人人若是,虽欲致君于尧舜不难,而顾疑三代直道,不在斯乎?自信不能识时务,然尝读历代之史,所见古时卿相以下,及郡邑有司之不若樵者,食君厚禄,自千石以至万钟,犹尚贪婪酷虐,不恤其民,以致获戾王章,籍没赃产,动辄逾数十百万。其甚者,婢仆优伶履珠炊玉,而堂北封君蹙额艰窘,不获名一钱济他三党,而翻为其子之仆妾宠嬖所轻笑者,比比皆是。无怪萧居士深恶其人,而肃然致敬刘樵也。”吾自闻刘樵之言,不复念宗慧私勤,第景慕刘樵公义。因忆明皇幸蜀时,田间父老面陈其过,不唯不怒,犹嘉叹焉。明皇之天质固高,亦实其德慧生于疢疾之验。倘使安不忘危,能于开元方盛时,殷殷察迩言,访良弼于刍荛侧陋之下,蒙尘之役,吾知必免。事固有数,惟君相不可言数,是《春秋》责备之义,即臣子责难之忠也。
己亥(8月17日)
晴暖。亭午雷,殆将雨乎?阴凉适意,遂题两绝句于四仙祠外粉壁上。书毕,数之得七行,就上首横读,竟成“天仙一人枝上飞”七字,居然可句,岂周颠仙人方游戏古松之杪,微示乩意于天香笔端为笑乐耶?无心巧合,良亦可喜,并记之。
庚子(8月18日)
晴。剃发人昨晡过此,以畏虎留宿,僧亦虑其虎食也,故往往留宿与餐。今晨遂为我煎香沐发,至三浣天池之水,可谓洁矣。
午颇热,于是暖天池之泉,浴吾尘垢,尽香皂三丸。然后振衣而起,则风雷大作,山无一寸不出云,云亦无一寸不雨。天忽变寒,呼汤稍迟则不复敢浴,可谓千古一时,生平快意之遭,莫胜于此。吾体作青莲香矣!
辛巳望(8月19日)
世尊佛以今日入胎,至明年四月八日始出胎,故后世七月十五作盂兰之会,报母苦也。晨起为先慈礼佛,遂以黄精饷老僧。竟日晴明凉爽,气若高秋,但不审人间热否。
日将落,度南涧缘崖而上,至文殊塔望东林、西林二寺,乃在平畴冈阜间,无甚清景,想直以高僧名士重于古耳。九江郡依稀一掌,介彼弥漫秋涨间,允称泽国。人亦何苦欲久视争雄于滚滚黄尘之内,不畏热耶?
步月还寺,见老僧负手太息。天池上一半尺金鲫,豢廿年矣,适以产子不落,毙而浮,人皆惜之。予谓小鱼寿若是,亦足抵人中老妇见七世孙者,犹尚产子,恶得无厄?且彼幸生天池,享尽清甘之福,又久叨佛芘,没于中元,缘命不小,以因果测之,当有庄姜、钩弋一流人生此江右。乙丑四月生,即此鱼也。随笔一笑。
壬寅(8月20日)
晴,凉。命宗慧浣敝葛袍。
西辅抄辑予少时词曲残稿,得一卷,钉之。
癸卯(8月21日)
晴,凉甚。着丝葛四重,行日中无汗,可谓爽矣。
捡行箧,得沤舸所选毛泽民小词,读而善之,为点识精神所在,装作一卷。
甲辰(8月22日)
凉爽如昨日,但微阴耳。浣枕衣于天池,甚洁,遂曝之矮松之上。枕此高卧,当可梦见陶贞白、张志和一流人也。
乙巳(8月23日)
冷,雨竟日。晨餐时菜羹亦竭,唯食炒乌豆下饭。宗慧仍以汤匙进,问安用此,曰:“勺豆入口逸于箸。”予不禁喷饭而笑,谓此匙自赋形受役以来,但知其才以不漏汁水为长耳,孰谓其遭际之穷至于如此。何异苏老泉本将才也,世主既以廷臣荐,召而用之,乃竟官之为邑簿,老泉亦拜受不辞,主臣皆失,一失于知人不明,一失于自信不确,聊以惜汤匙及之。
丙午(8月24日)
晨起开户,则白云冲帘入室,塞栋披帷,枕衾皆湿。因悟晓钟时拥絮如冰,殆误拥浓云卧耶?高唐之观,宋玉之情,只如此耳,乃后人唐突神女,讥刺襄王,疑议蜂起。痴人之前,固未应说梦也哉!
宗慧试采荞麦叶,煮作菜羹,竟可食,柔美过匏叶,但微苦耳。苟非入山既深,又断蔬经旬,岂能识此种风味?以是窃叹肉食人孤负玉蔬,乘舆人孤负岩壑,生长富贵人孤负民间疾苦。果有志清修进道,尚其念哉。
入夜,塔铃相语,凉月在窗,蟋蟀哀吟,凄清欲绝。敬忆丑刻乃先子大事之时,不孝如我,然食息廿余年,尚忝人类,能复寝哉!
二十一日,丁未(8月25日)
先父守中甫保斋图六府君忌辰也。平旦盥沐,奉香楮,敬诣佛殿九叩首,回向资福,终日斋。
先二人同生己酉,府君终己亥,仅享年五十一耳。时以长兄牧永宁,迎养入粤,二伯父亦牧宾州。七月初,伯父适有事桂林,卧疾,府君冒暑往视,手调药,呻应按摩,坐床前通夕不寝。伯父疾良愈,则长兄奉檄襄事棘闱,当交割州事,府君复触热还署。桂林多山,舆者夜行踬险隘,府君惊焉。府君性乐善,宦辙所止无久暂,辄喜造桥浚沟洫及兴复有功之祀,虽贫乏必拮据蒇事。永宁多同乡贾,欲创许仙祠,多年未果,府君既就养州治,捐赀倡焉。七月祠落成,待府君归而主祭。府君既入城,则先谒真君,诸首事肃逆于门,且曰:“大夫捐金乐义,吾属无以酬令德,敬立生主于许仙之旁,永祈翁寿。”府君逊谢者再,众不从。然后执爵祀神,众兼酹府君生主,乐作于庭,府君意欣然感之,满饮数爵,然后归。时正秋暑,急解衣呼汤而浴,浴起即头眩潮热,遂病。长兄意皇皇,求医祷神,巫觋杂进。府君卧中闻祝咒之声,怒曰:“安用此?吾试诵吾咒以晓若曹。”于是衣冠起坐,喃喃诵数千百言,一僧窃听曰:“楞严咒也。”然府君生平不惟不习咒,并不信咒。既而大呼长兄名,兄跪膝下,拳拳捧州印,若辟祟者。府君曰:“痴儿,人谁不死。吾已受命为接引,行在今宵,同事者周元理及某某诸公皆善士,殊不寂寞。驺从如许人,迎候竟日,汝曾不劳以钱酒,而作此态乎?”长兄垂涕出,焚楮于庭。府君曰:“婢妪皆避,不可近室门。”太恭人泣于帏后,府君遥语曰:“勿泣,第远匿。”于是起立床前,整巾服,知未束带,则索带束之,且喟然语长兄曰:“生为正人,死为正神,夫复何憾!唯不应命梦兰归应乡举,致彼抱终天永恨,为可怜耳。”言次复趺坐诵咒而暝。呜呼!痛哉!呜呼!恸哉!此数端言行,稍近神怪,又非时俗所敬信,是以墓志行述中,曩未悉载,然不孝闻之母兄,藏诸胸腑,廿余年未忘一字,亦恐子侄外甥辈或未闻也,谨于先忌致斋之次,补记如此。至梦兰不孝之罪,糜磔难逭,终身之丧,恸深此日。犹记是科试卷,以钱坤一先生搜遗得荐,时余额俱足,惟领解尚阙其名,是用搜遗,颇蒙谬赏其四股义法,欲使充解。既见五策太冗长,有迂阔之论,乃复大索,得陈君解焉。孰知数千里外,已遭惨变十余日,梦兰尚懵然为此,悔恨何穷!故从此绝意省闱,不敢以不孝之躯侪多士矣。
戊申(8月26日)
夜来风欲卷屋去,达旦不眠。山僧言窗外虎迹纵横,盖虎亦从风而游耳。竟日阴晴不定,我时在云上,云时在我上,或复暴雨翻盆,不能见雨,则一室之内,两目之外皆云也。
晚饭罢,随喜至凌虚之台,反照射石崖,金翠耀目。俯视平畴,错错然浓云四起,若锦茵之铺絮未匀者。湖上亦然,则似河冰积雪为山耳。朝暮为此事,不遑暇食,恶得闲情更思及尘中事耶。
己酉(8月27日)
凉。老僧招予至后山看云,云已挟雨入山门,俄而大注,昼如晦。西辅坐云中抄诗,襟袖寒湿,急闭窗,谓恐有龙攫新诗去也。
知客师忽请赴斋,意在化缘。予笑谓古昔一僧携经及二钹入山,忽遇虎,以钹投之,为所食,复投以经,虎大惧而逃,僧以为得佛力也。雌虎见其雄仓皇来归,亟问故,雄曰:“遇僧。”曰:“何不当一斋啖之?”雄吐舌曰:“才吃他两张薄脆,便取出缘簿来矣,敢赴斋耶?”知客亦为之绝倒。盖予实金尽,无可施也。
庭户浓云,至夜久不散,将复大风雨为变怪乎?久居绝顶,始知山之灵者,其晴雨温凉,竟未可时推理测,譬诸美人才子,性情行事必有异于庸流耳。
庚戌(8月28日)
晓钟时梦觉,遂不复寐,以床下不见物,久卧未起。寺僧朝食,钟又鸣,然后启户,则浓云四塞,不审连日何故作此,剧欲逐客耶?然虽旦昼无光,终不似尘中昏闷,损人性灵,故乐居耳。
西辅怜予久绝蔬,托舂香人市得鸡子及小鱼二物,庖中居然有釜声。顷,予方漱,微闻宗慧白西辅,谓:“应食鱼乎?食蛋乎?”西辅问尚余几许,对曰:“蛋止一枚,二寸鱼则有三只。”予不禁吐水匿笑。如此大事,尚须请命而行,则甚矣天香之穷,而宗慧之近于古也。
予比年交游散落,索居寡欢,惟庄溪近在比邻,常枉顾。今春则值其兄子瘵没,爱女产亡,每相见,殆无欢语,不能笑。晴川塾课专,不轻与东家言笑。沤舸新春归,尚喜来会,或偶与庄溪相值,始闻聚笑之声。上元胡黄海自岭外归舟,过我,笑哑哑不绝。又携得李绣子见怀之诗,此两日笑声屡作。既而吴白厂弃官来访,饮之酒,彭秋潭不期而至,庄溪、沤舸、王省堂、黄仲实又适在座,于是纵谈狂笑,为之大乐。秋潭之笑声清而中节,白厂之笑则如蒲牢大吼,声震瓦屋。因忆昨秋胡果泉北上过我,极口称白厂快人,生平于痛饮狂笑之外,别无所求,信不诬也。黎湛溪南昌任满,始过天香馆,谈笑半日,其笑声严冷而媚,三尺之外,几欲不闻,与白厂相反而风趣过之,故亦可乐。刘恕堂往还两载,未尝真笑,一日送其宰弋阳之行,风雨骤集,久不止,于是乎略迹深谈,始知其胸中大有所见,为之一快,几交臂失此笑也。唐诗叹“一月主人笑几回”,或以为过,愚意则谓此犹是广交人语。因记半年来快心之笑,只此数回,乃欲得之旬月耶?云雾中闷坐无聊,随笔一笑。
午未间云散日出,居然辨髡者为僧,发者为西辅、宗慧。先是主僧自外入,犬迎吠,僧怒叱之,予笑曰:“公与犬皆在云中,恶得不疑而相谤?”因记《笑林》有耳聋一人访其友,其友外出,犬迎吠于门,则罔闻也。既而遇友于途,诘之曰:“君家何事夜不眠?”其友急摇首而辩,聋人不信,谓:“苟非彻夜不眠,何故君家犬频频呵欠?”
一沙弥朝暮撞钟,辄曼声朗诵诸佛号,如老妪夜哭,极为感听,风雨际尤觉凄惨,其貌亦劬劬可怜,终日荷锄执爨,无厌倦之色。师若弟皆轻侮之,予心识焉,来生当作一多男命妇,享福寿,或作官,则必以年劳超擢,白首无祸,但录录少奇节耳。一沙弥眉目颇姣,其师爱之,延知客教之诵经,夏楚诟詈声旦暮不绝,甚至握铃铎击鼓而诱,可谓勤矣。窃听所教,则皆世俗中荐亡祈福之语,与佛之所以立教、僧之所以为僧,未尝讲也,其意盖在博斋衬以为利耳。此沙弥晓暮击鼓,辄多躁妄之声,闻之生厌,固由质劣,亦未尝非教失也。三代人才之盛,自童稚父母之前,以及就傅交友,所闻善教,无非修言行以学,尽子臣弟友之职,利欲之戒又深入其心而不敢犯。逮其学识充明,朝廷始相德以官,量才而使,故所事皆有可观,非风教得其本根,何克臻此?沤舸今年在一家教读,每为学子说读书要切定身心求解,始真受益,其徒甚惊疑其说,以谓此圣人所制题目,留与后人干禄者,与身心何涉。沤舸偶笑述于予,予曰:“毋,此真可痛哭伤心之语,何忍发笑。第自勉之,勿令真正读书人以此童所志薄我可耳。”今见知客教沙弥,劳而无益,反不若荷锄执爨之僧,清真寡欲,不失人道,从可悟以利欲为教,竟不如不教为愈也。
龚沤舸本字适甫,立志修言行,文学益进。予往在汉江舟中寄一偈云:“灵关有秘钥,阅世常一启。中有窈窕人,颦眉出于世。或为大豪杰,甚至为圣贤。栖遁则为仙,救度则为佛。是皆通宿命,福慧靡不有。其或厄于遇,降为奇绝人。淖约若处子,倩盼独娟好。所事都不屑,岸然遨虚空。嗅彼曼殊花,吐为五色茧。抽丝作文网,万物无所遁。胥受此人役,世法半粗迹。但使百姓由,日用而不知。道妙恶可说,脱谓圣无秘。性道当易闻,脱谓圣有秘。性外却无道,至道若曲蘖。无论作何酒,不可须臾离。又如春在花,无论结何实,一花偷一春。人但谓花好,不知花即春。人但谓才美,不知为道灵。《易》载道之根,《礼》载道之干。《书》载道之实,《诗》《骚》道之葩。声节道之香,辞华道之色。其实本一物,幻为种种形。舍本而逐末,如捉隙中影。到死无所得,是名为俗学。近古鲜通才,多为学所误。甘为一世士,无怪为俗学。苟为百世计,必先穷道源。心与天为徒,一若我已死,岂复可富贵?一若我未生,岂复有嗜欲?随俗办人事,心断不可俗,是为奇绝人。斯文所托命,此数十祀。与彼神圣人,作一牛马走。百二灵关中,适甫必能到。”沤舸之所志,迥非俗学,与之言故如此也。偶以证沙弥释学之误,叹忆沤舸,遂牵连书之。
格物穷理,以致其心之所知,无时或息,若天运之健行焉。守身素位,安静无为,则效地体之镇而有常,此儒者居易俟命之学也。心妄动则欲念摇之,身妄动则人事扰之,皆由自取,毕竟无益。盖理明而德进,益也;殉欲而趋利,损也。
观人在居平无事时,能不从众逐嗜欲,则授之以事,可以有守。闻人言可乐可荣之遇,而不为动色驰情,则假之权宠,可以有为。然要在居平无意中观而察之,偶然矫饰,可暂而不可长,伪物必败,亦终不可欺人也。
理明则心开,气正则心平,方可望学问变化气质。苟不能穷理养气,则读书虽多,气质如故,竟谓之不学可也。
胡子问:“颜圣所好何学?二程子对作何等语?”此中最耐人寻味。
“心苗仗理培”,顷得此五字,并识之。
心不妄动,不惟是明德工夫,便欲学二氏“葆光”“炼神”“长生久视”“出生死”,亦不外乎此。果能永不妄动,渐如止水,影过鉴空,毫无计度,亦最是安乐法。吾极羡此境,深愧未能,始悟英雄才子不过鞭此妄心,以作为奇文创事,媚世惊人,自性本心因而全失。初意亦只谓慧中有剑,或可降魔,殊不审妄心狂慧即魔也。譬诸浇油救火,更无熄时,拆屋断火路,令火自灭,却又非矜才好胜人所能猝办。故往谓造道有存养,无捷径,先除妄念,庶几诚意有下手处,不自欺以充其智勇之量,则妄日除而诚日著矣。沤舸试庠序此理以为当否?
或问人品高下之别何为定评?予曰:“善哉问!自后世以石隐忘世者为高尚其志,而苍生社稷几成贪浊者渔利之薮,是诚学道者所当辨也。盖学以成己之德行为高,仕以求不愧所学为高,工贾以食力营什一,不作伪、不欺为高。农为本业,其迹近高,但能作苦有恒,以养父母,则品高矣。此四民高下之迹也。至于学士用心,义利诚伪之间高下之分,何翅霄壤。夫一念在义而出于诚,虽为人牧豕作佣,无害于梁鸿之高;一念在利而作伪,则虽谦恭尽瘁,取法金縢,适足重王莽之罪。人品高下实在乎人所不知、己所独知之地。近道斯高,近欲斯下,出处显晦与执业同异,则所谓迹而已矣,高下之真不在此也。伊、吕、夷、齐同一高品,桀、跖、莽、操同一下流。”
[book_title]游山日记卷五
辛亥(8月29日)
晴。平旦即起,命人诣黄龙求宝树种子及大竹截筒,为汲天池、招隐、聪明、瀑布诸名泉,归饮入山来犹念我者。一念之德,深于一饭,故彼以兼金,我以泉报。脱笑吾迂,则此泉无分矣。
偶至前山,见乌翠蝶二,大于掌,又有大粉蝶一双,栩栩然穿花对舞,或两两接翅翻身,媚于歌女,良久不散。疾呼西辅出,则已仅存一蝶矣。仙师南华先生乃千古第一高明才子,其载道之言,发羲《易》敦化之妙,却无一语落阴阳卦气之障。其讽喻纪事,格物摅情,无义不精,动笔启口,辄令我死心拜服,至老而不衰。于戏!不知天地何故以一石全才付之吾师,而又使长穷不死,著为此经,以娱乐二千年后南华弟子,厥恩甚巨。故吾每尸而祝之,愿先生永不落劫入尘世,长为蝴蝶戏花间,足香艳之清娱,食才情之福报。顷见此蝶,不觉叹先生之文何其妙也。
日来已衣夹,顷默计之,凡丝布六层。想人间必有裸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桂林有汪秀才者,聋其耳,性喜刻印,终日兀坐同朽株,闻见都绝,心如凝冰,故盛暑亦能衣絮,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汪又能弹琴,使客听之,居然成操。蒋香雪极赏其印,价于予,予得友汪之枯寂以袪热恼,意甚乐,遂留之度夏,为予作五十余印。汪字道几,贫而傲,又最怕冷。某学使者怜其才,招至京师作誊录。为仕进计,已入馆矣,及冬恶寒,遂弃之而去。比语予曰:“仆往谓都下士夫亦无甚大过人处,及身历严寒,立时舍去,始叹服群公不可及也。”此丁未年事。己未,伍雨田公车至京,则言道几已穷死。予时念之,补记其言貌于此。
食时西辅忽问予:“同此字,同此章句,何故有妙有不妙?传与不传,殆亦有幸不幸乎?”予曰:“姑舍是,汝知刻印,姑与言《说文》。妙为少目,试思少女之目与老妪之目,妙不妙在目眶乎?目神乎?”西辅曰:“眶,肉所为,奚足爱?”予曰:“然则汝无难辨传文矣,又奚疑幸不幸哉?”
天池一雄鸡,距长三寸,行则弛其股,而后能步。日出则负暄矗立,人扰之不惊,朝立殿西廊,暮徙而东,有恒度。予居弥月,绝未尝闻其啼声,始心异而问其年,僧曰:“此乾隆四十八年所畜也。一生无匹,故能寿。”年高德进,悟虚声之无益于世,故不鸣。昔人谓鸡有五德,其家之馆师则谓七德,盖自谓吃得,笑东家舍不得也。此鸡则更有耆德、口德,九德咸备,竟可以鸟纪官矣。
黄龙竹万竿,西辅选一绝大者,截作八筒。予命宗慧穿节浸天池一月,然后以次镌字,作天池、竹影、黄龙潭、栖贤、三峡、招隐瀑布、聪明泉、佛手露凡八目,总名之“八功德水”。归装若此,差可自豪,但恐老妻见予一身外惟八大竹筒,疑其作叫化总管,为绝倒耳。
千年宝树下竟有孙枝,茂禅师许赠一本,和山土盛以竹器,必能移植天香馆,生根发干,由扶寸而尺,尺而丈,丈而寻常,寻常而百仞,入云参天。至尔时,吾在何处?
壬子(8月30日)
晴,暖。宗慧本不称其名,久饮天池,渐欲通慧,忧予乏蔬,乃埋豆池旁,既雨而芽。朝食,乃烹之以进,饥肠得此不翅江瑶柱,入齿香脆,颂不容口。欲旌以钱,钱又竭,但赋诗志喜而已。予往作观音土诗,有“昔贤忧民有菜色,欲求菜色安可得”之句,今而后,予庶几有菜色矣。
茂林遣弟子来问予疾,并言比尝过栖贤,文海禅师时时念问萧居士,又不知流寓何处,疾已瘥未。不禁感叹,信古道存于乡也。西辅、宗慧诣黄龙,茂林必设斋款曲,予亦欲款其弟子,则豆芽又竭,似未便斋以白饭,于是大索行厨,得炒米、蔗霜各少许,命宗慧瀹之以奉,为两瓯,知客师亦同饷焉。都复感谢,予不但愧且乐矣。又索得庄溪所寄寸金丹数裹,遂以之报问其师。自此行厨中食物都尽,唯存茶具及八大竹筒而已。
茂林弟子茶话间,予偶问黄龙老虎无恙否。弟子答言:“自居士尔日入山门,三啸之后,遂久寂然。”予不觉为之泣下,赏音难遇,虎尚知矜惜其声,而谓钟期既没,伯牙忍弹琴媚世乎哉!
癸丑(8月31日)
晴,暖。剃发,至天池已三剃沐,所落发悉以天池水灌入文殊岩中,其迂洁可笑类如此。往见一疏狂后生,悯不佞无知无求,每慨然曰:“丈夫在世,要当立不朽之业,故某每举必与誓,不作第二人想,不似公少壮酣眠,甘心自弃。‘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非圣人语耶?”予唯唯引愧而已。夫立德、立功、立言,此所谓三不朽也,予至不才,何足语此?顷偶失笑,人身唯发不易朽,吾发既入文殊岩,则高爽坚固,浊秽不侵,其不朽当倍常发。惜乎疏狂后生,不及见吾发不朽时耳。
文人之事,所以差胜于百工技艺,岂有他哉?以其有我真性情,称心而谈,绝无矫饰。后世才子可以想见陈死人生前面目,如聆謦欬,如握手促膝,燕笑一堂,不能不爱,则称之,称则传,传斯不朽。至其中所载之道、所纪之事、所传之情,又各有苦心热泪,奇趣妙裁。深人读之,则叹其羽翼经训,有关乎世道人心,微讽曲喻,以风世励俗,未始非文人之功。而又因其语言,考其出处,窥其志趣,以定其生平孝友忠信诸大端,为诚,为伪,为厚,为薄,为忧世,为亡情,为儒,为墨,皆不难以遗言论定,则亦可以见文人之德。是一端不朽,未尝不兼三不朽,故其事为士夫所尚。顾乃仅仅为一身光耀,或甚至炫己骄人,殃民纵欲,为身世诟病,则浅俗无赖,不可复言文事矣。夫兰亭一帖,绝世书也,至今所以能临摹仿佛其当时笔意,未尝不赖勒石者摹拟刻画,以存其不朽之形;圣贤遗言,治世之经也,至今所以能家喻户晓,儿童皆知,我圣人姓孔,贤人姓曾,私淑之贤人姓孟,未尝不赖举子业摹拟刻画,以明其功德之大。此二事,虽至不伦,理可相喻。吾尝二十年爱《兰亭》矣,临摹无少间,然卒未考唐以来勒石谁工,无足憾也。《兰亭》有性情,《兰亭》无矫饰摹拟之态,《兰亭》有右军风流面目,清言妙理,咳唾成珠。吾敬之,吾爱之,每临摹,必先拜之。举世毁《兰亭》,吾不怒也,或复誉之,不喜也。至勒石之善病,未尝不知,惟某某工人所勒,则绝不暇考,岂不因石工之意在乎利,专事摹刻,无性情真面,不足传耶?然则佳子弟果有才识,足以与一代文章之林,其亦本吾真性情,以好学深思载道纪事,聚吾之热血冷泪,以兴起后之豪杰,庶几人种不绝,世赖以康,不贤于寄人庑下,斧凿登登,终老于勒石者哉!
世俗往往谓某人名利兼收,此毁也,非誉也。盖没世之称,小人无分,何得兼?试思石崇之锦障五十里,元载之胡椒八百斤,当时俗子未尝不羡为名利兼收,适足供后世君子一笑而已。
甲寅(9月1日)
晴,凉。天籁又作。此山不闻风声日盖少,泉声则雨霁便止,不易得。昼间蝉声松声,远林际画眉鸟声,朝暮则老僧梵呗声和吾书声。比来静夜风止,则惟闻蟋蟀声耳。
秋声感怀,荏苒代谢,百年如旦暮耳。一身之中,刻刻明抽暗换,以至于骨化形销,而后是本来面目,彼昏不知,动谓官骸足恃也。山中无镜,两月来麋鹿之姿,白黑消长,无从辨识,惟于作字时,自见其手有风日色,且渐露筋骨,其瘦可知。发辫仅存三四尺,杪细于指,不觉黯然悟老之将至。因忆家兄受室在乌鲁木齐,予年十二,追随父兄宴姚氏嫂家,姚伯握予手遍示诸客曰:“未见此郎手,乃竟无骨。”纪晓岚丈亦在坐,夺予手就目观之,予始觉纪丈近视。此会倐忽卅余年,屈指坐中宾主尚存者,愚兄弟外,仅纪丈一人而已。曩疑无骨者,今且露骨,见予手之不足恃也。少时发最盛,卅岁渐脱,犹及踝。一日方栉沐于芳阴别业,怡恭亲王适相过,坐而观之。俟发解,讶曰:“吾始窃恶公亦喜作伪,今乃竟无假发耶!此亦贵征。”予笑对曰:“梦兰初亦疑可贵,及见王发仅三尺,而贵极人臣,则长发为贱征明矣。”王大笑而去。今则委地者仅存其半,见吾发之不足恃也。反不若文殊岩中诸短发,或可借名山不朽。顾谓官骸足恃,如秦皇汉武,绝世聪明,犹妄臆童颜可驻,薄天子而求之,适以殃民召乱耳,何为也哉!
乙卯(9月2日)
晴,暖。遣宗慧诣黄龙,报问长老,兼乞米。日方昃,偶出山门,立崖巅宝树之下,风吹凉旭,空翠盈襟,远岫层峦,净如新沐,涧声潺潺,数百仞犹能到耳,人鸟都绝,清静处殆不可摹。喟然语西辅:“吾恨不能辟谷耳!如此胜境,久必当归,亦无奈饥寒何也。”
老僧言此山九秋变寒,辄雨雪地冻,春深始解。幸多薪,键户围炉,仅能不僵,旦暮任狂风撼屋而已。
丙辰(9月3日)
晴,无风。日出而作,西辅报后岩云起,去地才百余丈耳。欣然往观,宗慧烹龙井新茶,挟小几笔砚至聚仙之亭,予遂借桐叶而坐。西辅曰:“先生入山五旬矣,诗文日增,尚无赋,何不戏著《天池赋》,志此清兴?”遂以十数幅长笺相难,且戏曰:“必满之乃快。”予笑诺,任意挥毫,纸方尽,云已登山,赋亦遂结。对颠仙朗诵一通,相视而笑。文章本戏技耳,《三都赋》作至十载,工矣而太劳,吾此赋成于俄顷,虽极不工,然甚逸,所谓聊以自娱,不足为解人道也。
蔡眉山尝言:“创文稿以纸尽为限,吾服白香。”予曰:“此不难,真正才人,一字炼终日不就,所以十年一赋,尽堪千古,亦宁贵速且多乎?”
丁巳秋八月朔也(9月4日)
晴,凉。西辅录得予旧诗二十二卷,分钉之。
刘樵兄弟来舂香,果为市米一囊,至孝友人未有不忠信者。吾顷已食粥两餐,急需米耳。犹记白乐天一诗结二语云:“莫怪气粗言语大,新编十五卷诗成。”想必朋酒欢会,为新编落成,故其语甚有醉态。予兹编尚多七卷,乃竟落之以粥,古今人之不相及如此。因笑语西辅:“汝若生唐时,为白公录诗,今日不但不食粥,当必有小蛮擎觞,清歌谢客。”西辅曰:“乐天果甘心啜粥,亦必无此粗率语,某岂乐为彼抄耶?”因忆宋元间一士爱白诗成癖,口沫手胝,歌之哭之,犹未厌,乃至倩人书白诗遍于其体,密刺以针,渍以墨,俾其文终身不灭。士有白癖,其体反因之而黑,岂料西辅竟敢作此唐突语,宜乎乏朋酒之乐,受歠粥之苦。古传人岂易及哉!
戊午(9月5日)
晴,暖。日出即起,诣凌虚看云,则浓者犹聚,薄者已散漫成雾,不足观矣。殆亦若人间富贵,得之于勤俭艰难,或能久享,垄断弋获,虽多易散,故圣人譬诸浮云,徒障清游远瞩耳。
宗慧行数里,乞得一倭瓜、一鸡子。瓜食数日,昨始烹鸡子饷我,我又让西辅,肠痛筋落,终不能独享,遂分啖焉。今日既得啖菜饭,遂复思肉,人心不足,何异得陇望蜀耶?予庚申归自燕台,始渐贫窘,仍未尝问及家事。内人姊妹见儿女日多,虑其寒饿,遂自刻苦,往往兼旬不食肉,托言持斋。长甥妇亦甘淡泊,同斋而不怨,第以少许肉饷我于外。偶过后堂,见伊会食只一蔬,意恻然不宁,恒喻之曰:“贫则贫耳,何必远虑?且我亦岂思肉者,庸必内外异膳,使我抱独享之愧。”乃顷者居然思肉,得毋遗内子笑耶?古人谓望梅可以止渴,对屠门而大嚼可以解馋。杜少陵亦不耻残杯冷炙,故其仙还之日,尚得啖牛肉白酒。予才既万万不逮杜公,不唯不敢望炙与牛肉,虽欲寻一屠沽家对之大嚼,庐山之上无有也。故窃取望梅之义,得思肉一法以解馋。夫远年之肉,既都不可追忆矣,处约以来,肉日少,又不耐乞诸墦间,时人既见我穷无贵志,亦谁肯召之饮者,故此三年之久,醉饱之日可屈指而数也。前年六月,双丰将军忽迂道来访,相邀作西湖之游。予谓游固所乐,但不乐暑中骑马,将军遂假舆于黎侯,载我同去。予私计此行虽热,或可饱食肉,乃不意沿路禁屠,将军又茹蔬祷雨,予既同案食,虽有肉,未便索也。宰之贤者往往割鸡烹燕窝,凌晨而馈,必两器,似可独享,又苦胃寒,晨起恶荤腻,兼性不嗜此,辄以犒仆行。至得雨,有肉处可饱啖矣,则将军疟作,甚委顿,何忍饕餐。迨居节署,事其事,忧其忧,陪医制药,以逮夫经纪其丧,凡数月不知肉味,则又未尝无肉也,食必专席,都如嚼蜡。今日追思诸肉,反欲垂涎,举此一端,足见予实无口禄,徒增意孽。触热而游,既与肉无缘,避热而游,复思肉不得,无怪“四箸纷争半鸡子,五餐同饱一倭瓜”,不觉其苦,犹以为乐。甚矣,其无耻而不知悔也。
己未(9月6日)
朝,晴,微风。饭后雨数点即止,午始大注,窗暗不能窥书,小憩于榻。忽梦试马尾泉水,风味与瀑布无异,谓其源同也。朦胧间又作一诗,有“戏爇南柯瀹新茗,梦中犹为品泉忙”之句,殆自以为述梦乎,实皆梦也。今者雨止窗开,执笔而自书于纸,晓然决然,自以为此大觉矣,又焉知非梦。人生处贪瞋痴妄之事,何必认真?亦当作如是观耳。
舟在彭蠡,即望见白水二条,及游秀峰,观瀑布,访诸山,僧云:“此瀑之左,更有一瀑,不甚直,跳珠散落,有似马尾,故此布而彼尾之,皆象形耳,实未闻同源之说。”乃梦中臆断如此,会须以山志证之。
予比晓钟动即不复寐,辗转待日出始起,亦不为晏。然生平有坚卧不醒之名,竟有薄暮过我,犹问曾否朝餐者,予亦唯唯不敢辨。尝戏语白厂:“吾属当不睡则醉,不醉则睡;睡与醉,虽有罪不加刑焉。”白厂翻盏大笑,叹为典切。其实白厂未尝醉,予未尝睡也。拙性喜昼夜不寝而长谈,惜世人多忙,谁肯过我?或问“曾见某人”,辄云“彼长睡何由得见”,其不相识者,恶得不信?今试举一二长谈之人以证。吾(枉)往初入都,因吴茗香、兰雪而识乐莲裳。三子者,或同来,或一二人来,谈辄达旦。往往一人病则二人引以为戒,不复来,然予必往问其疾,则又谈达旦,病者或因谈而愈,辄又悔其相戒也。莲裳比戏语兰雪:“与舒白香谈,可以令人死。”兰雪则谓:“子犹未尝读白香小词,乃真令人欲死耳。”三子皆奇才宿慧,声入心通,虽欲不谈,亦忍俊不禁。即此可信予不睡非难,不谈难;谈亦非难,能使我敢于妄谈者,难其人也。未出游时,蒋藕船犹未作令,信宿必一聚,吾爱其惊才雄辩,谈必漏深,所幸同寓城南,无夜行之禁。是时戴莲士大空尝笑言:“吾素性不喜更张,今乃忽望进贤门,何幸改筑塔寺外。”予不禁大笑:“故李将军得毋惮霸陵尉耶?”大空敏绝有鉴裁,以冲度掩其机锋,鲜有知其善谈者。每觞佳客,辄相约一谈,否则虽适在坐,必私语曰:“某某客且至,君可去矣。”其风趣如此。至亲中,曾连榻长谈而不厌,自少至老,未尝笑我渴睡者,则有西桥姊丈、果泉廉使及朴园外甥,家从子长德、建侯诸人可证。然则相识朋旧之不屑过我、不肯过我、不暇过我长谈者,相遇虽疏,其过亦不专在我,顾疑我无时不睡,以致传闻异辞,一若区区在世,犹未始下床也者,此睡名之所以重乎?抑果众人皆醒而我独梦乎?冤之久者不易白,故历举同乡诸公之曾久处而长谈者,以证吾梦亦常醒,盖谈非梦中事也。脱诸子都复不承,谓予妄证,则予且自疑是梦,正好酣眠,亦不暇哓哓辩矣。
庚申(9月7日)
风雨变寒。茂禅师冒雨来访,令我欣感承迎,过于交旧,以其貌诚也。欲留一斋,则无菜,仍即以所贻盐笋属主僧会食款之。
茂林当退院,有惜别之色,吾为黯然。昔东林惠远之弟住西林,一旦飘然入蜀,不肯为惠远一留,即虑此情根不断,难证无生。吾与茂林交失也。
丛林迎方丈,例有一四六启事,茂林以启稿相质曰:“此曩一才子所创,诸山用之,萧居士以为可否?”盖欲烦西辅录正以新迎大和尚者。予读之不能断句,因谓言:“既是才子之文,何敢轻议?但有数别字,似须改正录之耳。”
入暮,大风雨,阴云满屋,头目为之作眩,遂早眠。腹至晓胀满不快。
辛酉(9月8日)
寺钟鸣即起,雨仍不息,呼僮煎建曲饮之。
唐诗人刘挺卿眘虚(1),靖安之桃源乡人。桃源有青溪及白云岭,故其诗有“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之句,王渔洋《唐贤三昧集》谓此篇阙题,盖未悉其乡贯耳。吾少读邑志,即心折此篇中四语,既而稍知风格,始叹“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一结尤妙,非初盛高手不能。然《全唐诗话》《唐诗纪事》皆不载其何处人,唐史亦不为立传,殆以挺卿隐不仕,又无文集,第以十余诗孤行宇内,历千年,但知其名,无从考其邑里也。往见《南州新志》,挺卿忽编入奉新人物,比曾语纂修者云:靖安、奉新皆唐初建昌地也,南唐始分地增置靖安,逮宋又分置奉新。若以其时定挺卿所生之邑,则当载入建昌志;若以其所居之地、所赋之诗、所遗之书堂古迹考定邑里,则皆在桃源。桃源属奉则奉之,桃源属靖则靖之,无可疑也,亦奚必夺彼与此,以启争端。纂修者不听吾,唯叹敝邑山水乏清缘,一古昔高名之士亦不得独据而有。每读其“落花流水,深柳闲门”之句,辄为怅惜。今日见挺卿《登庐山峰顶寺》一篇,结语云“方首金门路,未遑参道情”,不觉哑然失笑,刘先生胸次亦如此耶?靖安虽不得而有,不足憾矣。
禅室户亦可验此山之灵,将雨则力推不阖,久雨将晴则风动即开,其受气专也。
* * *
(1) 刘挺卿眘虚非一人也,当为二人。此舒白香沿袭前人之误,未加分辨。参见马茂元《刘挺卿非刘眘虚》一文,载《中华文史论丛》一九七九年第四辑。此处当为刘眘虚。
[book_title]游山日记卷六
壬戌(9月9日)
晴爽。先众僧而起,以比来早睡,梦醒便不可复寐。西辅饭罢诣九江,以表测晷,才辰初耳。
茂林阻雨,留三日始还,尚余藕粉少许,纸数幅,贻之,尔后并纸亦竭。“去年贫无立锥之地,今年贫锥也无。”吾行箧惟纸颇富,今可谓锥也无矣。
所性俱足者,天之道也,故人皆可以为尧舜。狗子有佛性,不贰不测,亦天之道也。故尧之后无尧,舜之后无舜,世尊之后亦更无世尊。予窃以四时之序拟圣人之德及常人之禀,不偏不倚,无过不及者,中之至也。譬诸时节,惟春秋二分之中一刻足以拟之。从古以来一元会,犹四时也,舜之德合春分之中,孔子之德合秋分之中,其中庸之至,正如权衡称物,铢黍不爽。然舜自厘降,征庸在位,以及于陟方之终,德福兼隆,垂拱庆洽,正若昌昌春令,无物不生。尧德近春分之朝,禹德近春分之暮,故福德不甚相远也。至若孔子之德,追配大舜,乃身外之遭际,无数不奇,与大舜事事相反,则所谓秋分之际,一物不生,昼夜之晷刻虽同,剥复之气机迥别。天地既不能逃数,圣德亦恶可回天?故孔子之功专归后世,有似卉木落实,为来年种子,正秋分事也。颜子一间未达,则秋分之朝;曾子闻道稍迟,亦秋分之暮。或穷或夭,理数当奇。孟子则丹枫黄菊之秋也,风景殊佳,节气则过于中矣。原宪清寒,居然十月坤卦也,夷齐之方寸似之。递降而至于秦皇、汉武、晋祖、唐宗,以及李斯、王莽、刘曜、朱温之徒,苟非酷暑,即是严寒,未尝不生物成物,而炉箑皇皇,宇宙间无宁日矣。反不若庸主具臣,虽无异政,亦只似春霖秋暑,为害无多,故庸人有似乎圣。
癸亥(9月10日)
晴,暖。夜来行脚僧皆散,西辅又复如九江,万山之上,才三四人耳。忽梦观剧而无声,但有数花面过吾目前,既觉,思吾梦罔弗验者。尝梦观剧,昼必见纷拏扰攘之事,深山之中当不尔。辗转间窗外似有人行声,疑而起坐,残尚一点如豆,遂挑灯展卷以自娱。宗慧既万无醒时,所居稍远,呼亦无益,且予卧室窗乃石墉大牖,可容二人,仅以疏棂障楮辟风耳。外临绝壑,无藩篱,虎欲入吾室,直如归洞,不但贼易生心也。天将明,始复就寝,故今日辰初方醒,则闻知客僧撞钟鸣鼓,求韦陀击贼,数数称寺贫如此,仅赖数畦包粟煮粥度命,乃夜尽剥去。贼绝僧粮,佛宁无怒?初尚恶僧喧,既闻所诉,则恻然自疚,此予之过也。予不梦花面,则虽觉不思其兆,当可复寐。贼审吾寐,必入吾窗窃箧去,亦不过敝衣数袭,于我何伤。今则一寺绝粮,实由于我,岂非过耶?贼既恨我不善睡,始迁怒,窃僧包粟至两石之多,足见非一贼明矣。会当以两石谷直酬寺僧,以补吾过。
包粟,秦中呼“玉米”,因戏属句:“本欲偷香反偷玉,人嫌我睡贼嫌醒。”为之绝倒。杜陵云:“是非何处定,高枕笑平生。”然则先生亦睡而不寐者也。
日落,西辅自九江还山,刘樵荷担行,徐徐有儒者气。予迎而劳之,谦退不自伐其功,此孝悌不犯上、不作乱之明验也。卜子所谓“事父母能竭其力”,及“与朋友交,言而有信”,刘樵有焉,何必读书能文章乃谓之士哉!
西辅言山下棉花大熟,不禁为山民之老而寒者慰幸焉。
西辅六月如九江,所主一旅馆方将纳妇,欣然告西辅:“妇美无度,直甚廉,若能留一夕,观其盛乎?”西辅诺以当复来,归而语予,予笑谓:“此苦李也,何可食?旅馆当败。”顷诘西辅,则妇好奢而馆不给,主人逃矣,竟不及见其粲者。予曰:“何如?道旁之李而实累累,必苦李也。驵侩之徒动辄曰某事便宜,幸其所谓便宜者专属乎利,其得丧无足重轻,倘不免食君之禄,司民之命,为人谋,与人交,或为其祖宗孙子图久远无绝之祀,顾亦詹詹,焉求得便宜?鲜有不偾事失德,为世僇笑,皆逆旅主人之流耳。”
和尚亦归自九江,携楮素便面数十事,谓行者见予仙祠题壁诗,谬赏其书,以白于诸山,胥浼相价求居士作字。予不禁默然,自叹其道术之浅,欲求如舍者相轻与之争席,何异瀑布之水学天池耶?真正读书穷理人,必破此参,然后可以明才德之辨,学经世之务,盖庸德庸言,化民厚俗之良方也。炫才尚智,则民之黠者竞趋其世风所尚,而机械纷起,俗日偷,贪吝相轧,虽父子兄弟可以不亲,而况于人乎?况于其所治之民乎?言寡尤,谨庸言也;行寡悔,修庸德也。禄在其中,不可干也。炫则近干,学乃不固,非才之难,能深晦其才而不炫难耳。
甲子(9月11日)
晴,暖。遣宗慧报谢黄龙和尚,以西辅所市大月饼贻之。
曝行箧书,才数函耳,尚有不能记诵者,少时乃自矜日记万言,实自欺耳。书不贵强记,阅时辄与不诵等,博而不精,徒博也。鸿词丽赋,不衷乎道,无补于人心风俗,虚车也,故壮夫不为。
髫龀入塾,读所谓《三字经》者,至“文中子”句,疑是酒器而不敢问。稍长,乃知为河汾著述,当唐初,开国将相多出其门,诸弟子推崇河汾,几欲比隆洙泗,其实难同日语也。构九层之台,似难而实易,以众力可同施也。定时之表规才径寸,其中枢轴之巧,运用之微,直欲启两仪之秘,合四时之序,作者固难,即述者亦仅能一心一手,默识而独成之,此其技可喻圣学。盖自谨独以及于天下之平,皆寸心一诚,健行力任,毫无借箸可谋者。穷则求志,求此也;达则兼善,推此也。操之有要,推之后世而皆准,气数之命,只能困厄其身家,于吾道毫无加损。是以七十之徒多三代之佐,岂但如房、杜、李、魏诸君子贞观论赞,仅仅为救时贤相而已哉!圣贤本领乃性道中事,作君作相乃福命中事,二者恒不能相兼,三代兼之者,舜、禹、汤、武、稷、契、伊、周君相外,亦不多有。举赖洙泗门人,修明讲贯,相与策励,甘穷而固守之,以诱启后之明良,故其功大于房、杜,远于房、杜。至深求克己为仁之道,参赞弥纶,与天无尽,直可以终古配天,又岂百年玉食、数世宠荣所能报德而酬庸者哉!洙泗之穷非洙泗之不幸,实万世君相之福也;河汾弟子之显荣开国,则其君其师及贞观士民之福耳。譬诸合万夫之力造九层之台,谋之者非一朝,构之者非一手,而落其成者且多非造谋创始之人,厥功虽巨,未可与定时之表同语,其匠心之妙,亦明甚矣。
颇忆隋大业中文中子以布衣上策炀帝,不用,始退而讲学,聚天下英才而教之。故唐初创业功臣才能器识远过前代,以是知河汾之学术有体有用,虽不能继美洙泗,固已超越近古矣,但微有审时见机不明不早之病。古今豪杰真儒,未有不知己知彼、豫决其出处之宜,而第漫然轻其身尝世主者。夫炀帝之不孝不友,无礼无义,秉钧元老如杨素之徒,骄奢偃蹇,岂复有求贤辅政之志?有识者当悉晓。然知隋社不久可屋,而顾以命世之才、绝人之学,尚懵然以策干之,辱身降志,枉道轻儒,又毕竟徒劳无益,得非仁有余而智不足乎?故吾自读《三字经》怀疑欲白,即不欲以老庄高品列其后也。唯是踵门献策一事,又似在隋文帝时,深山无史籍可考,随笔臆断,妄訾前贤,未尝非梦兰之过,此与前日测挺卿胸次略同。然苟其人品学识不逮王、刘,又何暇訾议及之?两公有知,当谅予爱才敬德之诚耳。
诸葛公王佐才也,志业亦岂无遗憾?后世虽冬烘学子,亦未敢以成就大小降其才于房、杜之下,岂冬烘能见道哉?彼盖读《三国演义》,亲见刘皇叔造庐三请,而后肯以身许人,则其人非功名利禄之人可知也。亲见隆中一对,时事之大局,预测之如观卦影,亦可知事有前定,数无可逃。志业不终,无足为武侯病者,盖亦深谅其不得已而后应,明知其不可而不忍不为之苦心。斯其人学识弥高,反以能屈节不炫才,忧勤至死而不悔不变,为足配三代之英,立臣道之极,万世真儒伪学皆不敢訾议而心服者也。脱使武侯亦曾以策干昭烈,求其相委以匡复之任,而卒又廿年尽瘁,六出无功,冬烘学子亦必且轻而笑之,盖知其劳绩虽同,学识异也。真正读书人闻道之后,出处大节固可以不慎乎哉!
乙丑(9月12日)
阴寒竟日,云时时入吾卧室,四山皆满。昨拟今日浴,不能果矣。
悉索敝赋,得五金,以施诸寺僧,佐以月饼,借偿其玉米之失也。自今以往,吾槖中无一金矣。西辅甚忧饥乏,吾则以不负宿心为乐耳。
忽忆沤舸今日必当作破题之类,不识尚有闲情念山中人否?
主僧出所藏之乌金太子像一尊,言是胜国某帝子,以乌金自铸其像,颁供天池,希世之宝也。明中叶,寺毁于火,太子自火中跃入天池,为砌石撞折一臂,补以白金,故乌像一手独白。予取而观之,笑语僧曰:“公等读内典,亦颇如时士读书,不求甚解。夫世尊降生王宫,于四方各行八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言上天下地,惟吾独尊,此释典也。故此像命名铸金,实仿经义,顾讹为明帝太子指天指地,何其谬耶?像实赤金所铸,质甚重,虑其诲盗,以皂漆涂之,则又讹为乌金耳。一手之折,实毁于贫,而贪者以银易金,而出离入坎之讹言,又荧群听。吾岂炫博者,聊欲白太子之诬,护世尊之法,望禅师勿负缁衣求进趣耳。”僧唯唯而退,自此呼为世尊矣。
天池雄鸡忽无疾而毙,老僧为诵《往生咒》,荼毗而瘗之后山。予戏作挽词送之云:“伏惟鸡公,蒙净土之恩,享名山之寿。幸免牛刀之割,得正狐首之丘。伊六畜之荣施,于斯为盛;食五德之福报,唯公独全。悬知卵育之后生,举羡考终之先辈。噫!一鸣惊人,大名士方能后死;九德咸事,小英雄足慰平生。”
丙寅(9月13日)
阴晴不定而变寒,加夹衣、纱领小帽矣。以夜来衾薄不眠,忽忽不乐。天池之水弥清澈,如对聪明妙目,虽复无言,亦依依难舍去也。
闻佛手岩老僧卧病,命宗慧以钱饼馈之。此僧犹未面,比曾以斗米借我,情可念也。
山农有欲以伏雌饷我者,素性不喜为口腹杀牲,比曾笑言如不可却,则留作鸡公雏妾。不谓鸡公立时死,西辅遂疑其命犯孤鸾,予则以为此殆如柳翠前身,虑红莲毁戒体耳。
刘樵馈绿豆一升,欣然受之,顷并命煮粥食焉,谓不欲孤樵意也。西辅曰:“某自识先生,从游南北十年矣,所见王公大人,兼金之馈,先生往往固却之,不肯受也,今乃于苾樵子,一鸡一黍斤斤焉计其投报,喜形于色,得非矫廉洁于贵人之前,市私誉于藜藿之口?”予曰:“善哉问。汝既久从而亲历,其疑易剖,姑为子约略言之。夫与受之际,无贵无贱,无轻无重,以诚为主,以义为衡,未可以形迹泥也。昔在怡邸,恭王之始,不过以文士遇我,故我于馆餐则受,金璧则辞,盖我固不文,王亦非以文为重者,无补于人而受人厚惠,义不安也。明年知渐深,有加礼,不惟设醴,虽厕牏之亵,亦命其世子亲视。世子又贤兄事我,我何敢与朋友之父论布衣之交?故至是我益敬畏,虽金璧之重,苟有为而赐,礼不敢以少贱辞也;无为而馈,义不可以伤廉受也。子盖见我之辞而未深悉其所以辞,遂疑矫耳。至某某某某诸贵人,本不屑与不佞友,特以王之所敬也,下交及之。王性既廉,不受馈,则因而馈其所敬,故我皆断断不受,非矫也,正所以成王之廉而报王之知也。其最下而至于有所请托,虽一言片纸,许我万金,亦惟有正色力辞,不徇其私,亦不泄其语。其人皆未必不笑我迂,不疑我矫,此又都不直一辩者矣。大抵君子小人之辨,不外乎公私义利之间,而尤以寸心之诚伪为辨。诚于为义者,君子也。诚于为义而不妨蒙不义之名,以曲成其义,大君子也。专心渔利者,小人也。专心渔利而复欲假廉洁之名,以阴窃其利,滥小人也。仆虽未敢妄侧夫君子之林,实深以小人为戒。顾亦尝奉教君子,诵圣贤之遗言,守先人之庭训,不敢不于出处之际,得丧之间,以及夫取予投报之细,悉深思焉。合乎义而出于诚,则一鸡一黍,再拜而受,欣感之情如受人万钟可也。不合乎义而钓我以伪,则所馈愈多,所辱愈甚,却之,固却之,不为矫也。彼僧与樵特贫耳,贱耳,其天爵之灵善,爱敬之肫诚,与王公贵人不甚相远。且彼之一鸡,虽王家之太牢不逮也;彼之一黍,王家之指囷不逮也。苟略乎贫富贵贱之迹,以深观爱敬诚伪之心,而衡以所处约乐之境,则兼金之却,非吾矫廉,鸡黍之感,非吾钓誉,亦奚足疑哉!”
西辅怃然自励曰:“行年四十,始确信人之可贵不在乎身外之遭,穷无憾矣。敢问诚于为义,不妨蒙不义之名,以曲成其义,其比似可得闻乎?”予曰:“善哉问。即如吴泰伯,本世子也,传季及文,虽其父传贤之隐,实倍宗法,且泰伯非不贤者,顾甘违寝膳之职,没身长往,故当时无得而称。蚩蚩之氓,未必不议其潜逃非义。使泰伯自白其曲成大义之隐,则蚩蚩之氓又且以倍宗不义訾议其亲,故泰伯乐自污也。脱非我孔子如天之目,烛隐阐微,毅然长喟,以至德归之,三代而后,畴复敢贤泰伯者?此所谓大君子也。其次如孟子,亚圣之资也,国之人耳而目之,而甘与皆称不孝者游。及门士疑而请问,而后大声明辨,阐孽子之孤怀,定不孝之实罪,正人伦而辅教化,以曲成交际之义焉。又其次如狄梁公,大君子也,然当武后篡窃时,见几之君子去之若浼,未必不疑狄仁杰不能讨贼,已似非才,又依违恋栈不去,大臣之义,顾如是乎?然梁公是时甘受此不义之名,不忍辞也,苦心孤诣,以曲成其反周为唐之义,天下后世始晓然共知君子之用心,在天下人民乐利之实,不暇顾一身荣辱毁誉之名也。他如伊尹放太甲,周公被流言,当其时小人测度之心,谗人讥谤之口,如潮如雾,殆无时无地不哓哓昏昏,乱人耳目,举朝上下,其能深信二公者,想必无几。使二公恶居其名,则太甲成王,终不能立德,中兴宰衡匡救之谓何,反非义矣。凡此之类,或巨或细,或隐或显,君子之心迹,古今来指不胜屈,姑就子曾读之书,曾闻之说,举数事引申发明。大君子诚于为义,不妨蒙不义之名,以曲成其义,其实非白香创说,不必疑也。”西辅欣然自慰曰:“吾始谓圣人之经,先王之史,皆不过文章典实,以资人进取之用耳,今乃信先生之学,未可非也。某虽不文,亦可学为君子矣。”
丁卯(9月14日)
晴,凉。以夜卧稍暖,风嚏复发,无怪薛公望责其肺热。肺属金,本秋令也,秋始凉而过于暖,则肺金必燥,燥则风火动,嚏涕纷来,毛窍又因之而开,外风易入,故每秋伤风之疾辄久不瘥,未可以外感治也。夫人脉与国脉等耳,尧之水,汤之旱,尧与汤不应有此,圣心亦深以为病。其实如儿童痘疹,元气愈厚则发之愈盛,发之既盛则血气日新,至期颐无复患,此不足为儿童病也。故至理之世,以培养元气为主,不尚文饰,不务虚声,孜孜焉求民之瘼而疗焉。养之以田蚕布粟,而勤其四体,则不逸不淫,而其民易教。教之以忠信孝友,以发其固有之良,其理易明,无智愚皆可学道,故其民易使。作人君师,而能使其人民不饥不寒,易教易使,虽不欲久享其治,不可辞也。此国脉之元气所宜讲者。秦始皇好吃热药,以助火纵欲,其始也亦殊快意,浸假而遂生陈涉之痰,动项羽之火,痰火炽而中风亡矣。唐太宗好吃阴药,故体貌润泽,未尝有疾,浸假而酿成高宗之痿,明皇之泻,赖有徐、狄之参耆,挽回元气,郭、李之附桂,扶助真阳,虽危不殆,盖不比强阳之症,难急救耳。至若东晋之老年痰火,南宋之半身不遂,元气将竭,攻补难施。由是而历观往古,朝朝有病,百出不穷,虽曰定数,亦实鲜国手良医治病于未萌,虚怀令主防患于未病而甘心瞑眩求医也。然苟非上智之士,经济之才,绝一己名利之念,读千古圣贤之书,察百王兴废之脉,而辨其元气之虚实,兵力之强弱,受病之浅深,切脉既精,斯投剂不妄,虽沉疴不难立起。藉非然者,以小智自满,好利而矜名,方且幸人之病以试其古方,饰己之陋以售其私术,适滋病耳。无怪其世主不信,而斯民之瘼亦终不疗也。吾盖绎古史而有会于病,因肺热而思及其医,戏墨如此。
[book_title]游山日记卷七
戊辰(9月15日)
闻晓钟梵唱而起,径诣文殊崖看云。意方适而剃发人至,不直为此舍妙云归也,遂呼使剃沐崖上,和云栉发,黑白分明,香光则一,可谓与云为徒矣。盥漱已,云始登山,则命宗慧爇巨爆抛入云中,轰然一声,万峰齐应,不禁与颠仙相视而笑,此至乐也。
西辅寻紫竹,至天池崖下,舂香人瀹茗款曲,指竹所在。且言夜来一虎卧竹间,斑斓可爱,香人不忍惊其睡,但相与对之而笑,虎觉亦不怪其笑,皆见惯也。西辅又言:“崖下怪石相压,森森若奇鬼,望之心悸,泉亦聒耳,涧中石巨者可屋。然今自崖上观之,都若拳,声色亦泯人耳目,因境而迁,固甚捷耶?”予曰:“嘻!汝不闻京师一甲胪唱之日,门校尉相问顷何作,曰:似是拣状头。复问拣几何,则云:或谓只一人,殆人少乎?汝昔闻此言,笑其愦愦,殊不知少所见则多所怪,多所见则无足怪。彼校尉者虽愚柔,然执役禁门之旁,所见朝廷大典礼出入于门,盖常有之,若香人之观睡虎也;王公大人之朝觐趋直入禁门者,鞠躬如也,校尉且渐忘其贵,未必暇审其官阀,计其多寡,又何况次焉者乎?亦独立天池之上,观涧中之石,我谓如拳,汝谓如屋,无足怪也。昔刘秉仁来刺江州,到官放所畜骆驼入山,山民大惊,因聚众射而杀之,具状白刺史请赏,以为猎得庐山精。刘往观焉,即所放驼也。夫骆驼一常畜耳,少所见者至尊之为精,非所谓多所怪乎?汝曹居恒,既不耐读书穷理款启之明,又复以私智乱之,栩栩自得,不旋踵而壮盛,智慧与肌骨潜销,欲更充学识,难矣。不佞虽与匹夫之至愚者接,不与其退,不保其往,自一面以至十年,凡以诚问者,必以诚对,以礼来者,必以礼往,稍有为善之心,必多方奖诱,引之入道。明知其未必听也,生同斯世,未免有情,又焉知愚不可明,柔不可强,而顾阻人进德耶?知畏虎而不知念犬之义,怖奇石而不知顾畏民碞,未为近道。汝比恒议我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夫必待可与言而后言,智者事也,迂且热中人何忍如此。”
己巳(9月16日)
朝晴,暖。暮云满室,作焦曲气,以巨爆击之不散,爆烟与云异,不相溷也。云过密则反无雨,令人坐混沌之中,一物不见。阖扉则云之入者不复出,不阖扉则云之出者旋复入,口鼻之内,无非云者。窥书不见,因昏昏欲睡,吾今日可谓“云醉”。
庚午(9月17日)
吾比为云醉,乃至失日,剃沐本昨日事,西辅谓昨为十二,宗慧则谓为十三,吾则茫无主张,姑两是之,然终以西辅可信,遂书十二。今晨闻僧房磨豆声,恍然悟是必作腐,为中秋大烹之计,宗慧之十三信矣。夫纣为长夜之饮而失日,彼失日宜也,以其为长夜饮也,我则何饮?既而曰:“饮云。”
朝云如昨日,仍至文殊崖徘徊远望,露草湿衣履若洗,未之觉也,亦可谓宿酲未解,又复饮卯酒者矣,其醉而失日,不亦宜乎?
庚申岁腊自北归,即还靖安谒高曾祖墓,为远客久荒拜扫也。礼毕,遂游扬鹤观,喜其高僻,留信宿度岁。为道士作春帖十许,其中一联云:“遥闻爆竹知更岁,偶见梅花觉已春”,颇有“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二语之意,乃今于十二十三龂龂考订,何予之无进德哉!或谓白香高,非也,昏也。
喜怒哀乐亦云也,无根而生,由外物之所感而发,当局者迷,遂往往障人灵明,失其常度。故儒以发而中节为和,佛以绝无明种子为慧,毕竟照彻无明,非勇决出世人不能学者,但时时内省,事事皆求其中节可耳。
主僧不遵约,馈所市藕饼梨栗,皆固却之,恐其徒或向隅耳。九江诸寺又寄楮素及扇,属主僧求书,此则不便却,然有愧仙师巧劳智忧之戒。人生但学得无能无求,饱食遨游若不系之舟,便是大本领、大福分,吾已学之二十年,尚未能也。
少时游秦淮,偶同黄星伯登一酒楼,有妓妆而古貌者,孤坐叹云:“稼既不登,夫子遂迫我为此,其奈数奇,所遇辄不偶而去,主此匝月,犹未能一失节也。”星伯曰:“幸哉!此妓之节,以貌丑全也,乃不知感而归怨于命。”予笑曰:“新莽一十八年中,夫岂无干禄不得而自叹数奇者乎?光武中兴,反疑其守节不仕,亦此妓之流耳。”甲辰召试,先生与先子聚于秦淮,交情最密,盖性情风节及言论契合者多,游必并辔,坐必连榻,信不虚也。读至此,为之一恸。有华敬识。
云上屋而檐声作矣,是犹蒸酒者,气上升而露始下,亦何必须龙为也。龙盖喜乘云而游,人或见之,遂有此不虞之誉。
“雩而雨”,“犹不雩而雨也”,不几谓求无益乎?此智者之语,非仁者之语也。仁者虽知其不可而不忍不为,故其诚可通于天;智者知其可而后为之,故其诚不能动物。吾二十前喜言智,三十后始知其非,遂甘犯知其不可而不忍不为之过。人虽笑其愚,此心则差可无愧,非敢谓此为仁也,庶几乎不至于薄,以自补不仁之过而已矣。圣人言“观过知仁”,此“仁”字不必深看,即此之谓也。
任天而动,惟上智与下愚能之,中人则喜凿混沌之窍,混沌死而心亦与之俱死,哀莫大于心死,愚之人反以为乐,弥可哀矣。
吾幼极多感,凡四时风雨虫鸟、管弦铃铎之类,入听伤心。但觉桓子野闻清歌,始唤奈何,犹非情至;至箪瓢陋巷,不改其乐,则不近人情。由今观之,凡富贵子弟懵然但知以服食声色为乐者,愚也;绝不以富贵为乐,而矜尚才美,不可一世,于是乎闻声感心、悲来无方者,近乎智亦痴也。风雨自风雨,虫鸟自虫鸟,闻如不闻,见如不见,非愚无知,即蒲团得定之士。吾幼时安可及哉?而今而后,亦勉求贫贱之乐焉可耳。
一妓以美多金夫,其类之丑者妒且炫曰:“彼虽美而贞不逮也。”君子曰:“无诸己而后非诸人。”
或问燕子楼可谓义乎?予曰:“可,若豫让非忠臣耶?”故君子贵乎晚节。
或问《骚》何故感人最深?予曰:“虚字多。”《风》何故感人最深?曰:“比兴多。”老子云:“当其无,有室之用。”栋宇墙壁,室之体也,有室于此,以沉檀为柱,雕玉为墙,乃竟无户牖可入,无隙地可容几榻,亦可以谓之室乎?文章之苦海,何莫不然。
梵呗声最静者也,自知客僧出之则使人欲怒,甚至拜佛时呵骂弟子,例之以客前叱狗之非礼,不可怒乎?
竟日四山如蒸饭,冷雨,至夜忽月明,天心清澄见髓,如许昏塞,不知都向何处去,要仍向来处去耳。人有积恶著称,忽然为善,果非矫饰,其气象清明令人刮目,亦正如此。改过则无过,人孰无过,患无改过之志。过岂难改,患有自是及护过之心,有志之士,先自求病根所在,日三省焉。
心不妄动,则动必当理。无时不动者,妄心也,临大事必无主张。
禁足易,摄心难,生灭心即轮回种子,一刹那便是一劫,何必真死真出世始为劫耶。
谓此人断不可教,便是此人不受我教化之根;谓此邦之民不足爱,便是我不能治民及民思叛我之根也。
佛者投身饲饿虎及割肉鹰,小慧者观之,皆似极愚而可笑之事,殊不知正是大悲心中自验其行力语耳。即如我圣人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之义,本至精至确,倘使小慧者不求真解,泛然以孔子世家及三代盛时之治绩尺寸而验之,不甚符也。民溺己溺,民饥己饥,亦大悲心耳,即使禹之时有一水鬼,稷之时有一饿鬼,不足为禹稷病也。不与人为善,逞私智以谿刻论人,吾所不取。
能使其心如槁木死灰者,发生心也,假之以利权,则天下反受其福;其心如盛夏之热,无物不生者,多欲心也,假之以利权,则小人得而诱惑之,反足偾事。故求治必先治心,槁木非无情之譬也,寡欲之譬也。无物不生之象,在春则近乎仁,盛夏之热则反近乎多欲耳。
辛未(9月18日)
平明,老僧扣窗而呼曰:“颠仙又驱云至凌虚台下,报先生作赋之情矣。”予狂喜,披衣蹑屐而往,则此云之妙,更有前赋所未及写者。西辅适手予自书赋至,对万里之晴云朗诵一通,千峰响应,画眉鸟啭于岩下,木叶不动,寒蝉未嘶,松梢零露时滴予茗碗之中,生香沁齿,为之大乐。令即粘此赋于仙亭右壁,凡七纸二千余言,爰戏祝周颠仙曰:“以是报仙人下交之雅,然能为我驱闲云,补已残之缺,并湖面而满之,斯为尽兴。”言始卒,则铁船峰下云出如潮,若士马衔枚疾走,无声有律,顷刻并江湖远山皆幻成海,灵峰秀壑,出奇不穷,丽日又焜耀其上,绚发宝光,骇目洞心,神醉腰折,不觉望四仙再拜,复琅琅向壁自诵其赋。遥闻老僧梵唱祝庐岳神,云中秋佳节,予始忆今朝八月望也,则又为遭逢自庆。夫十二万年以来,有天地即有庐山,有庐山即有天池,有天池即有云,有云即有人,有人即有中秋节,有中秋之名才不过二千年耳。此二千年(1)中,居此寺,度此节,作此赋,观此云,未必不有前乎我、后乎我者,然求其朵朵皆同,字字不异,又适有西辅其人,粘之亭壁,则除是十二万年后今日之我,方能尽同。然则凡无心巧合之事,无论其人文足重与否,皆堪独绝,言虽大而理非夸也。计生平快意之中秋,今日为最。
西辅言:“往在黄州拓东坡《赤壁赋》像,登所谓二赋亭者,檐牙相啄,金碧莹然,皆赋力也。焉知此亭不且有喜事后贤勒先生赋像于壁?”予不觉大笑:“昔潘岳出游,游女爱之,联袂掷果盈其车,为岳美也。左太冲形貌殊侵,乃不自谅,亦欲效潘岳遨游,致群妪怒而唾面。子乃欲以《天池赋》筑亭勒石,妄拟坡仙,何以异是?不佞生平无寸长,唯自知其陋,未尝敢窃比中人,何况往哲。幸免唾面者,赖有耻耳。”
西辅竟割鸡饷我,并自九江市酒来,登山而踣,罄其瓶,仅存少许。西辅酌一匙大醉而寝,余者携至凌虚崖对月饮之,予亦醉,乘醉作七言一篇,皆酒力也。往谓不善饮者莫予若,乃不意更有甚者。《笑林》载一家宴客,皆豪于饮,独一客唇未尝湿,然中席推案挥拳,四座辟易。急召其从者诘曰:“汝主人有狂疾乎?”曰:“无之。”“然则何故忽如此?”从者审视其席中肴馔,冁然悟曰:“无怪我主人今日大醉,盖缘食此糟鱼耳。”
又一人终岁沉湎,其父屡戒不悛,因怒浸之酒罋中,压以磨,加封识焉,誓之曰:“必醉杀乃启。”其人之妻则未免自忧寡也,背其翁抱罋而泣,忽闻罋中吟哦声,听其词云:“贤妻何必哭哀哉,家父的封条谁敢开?与其死后猪羊祭,不如磨眼里送些小菜来。”
大和尚既见亭壁《天池赋》中有“舒”字,笑语西辅:“吾今乃知萧居士姓舒,比闻山下传言萧居士姓王,则又何耶?”予于是大书特书不一舒,以证其实未姓王,可谓一姓虚而百姓尽觉可疑,戏言非妄,亦未可轻犯如此。盖聊以避喧,则为戏;若避债,则为妄矣。
危峰冷月,夜久风凄,恍惚觉此身介乎仙鬼,扪腹而暖,则居然人也。因忆明明有家在豫章城南,何遂忘之?又有詹外甥者,此时正在天香馆后种罂粟,普旗、昌智、霞馥、莱馥、盼儿等,必团团聚观,或与表兄相喧争,此殊可乐。人烈、匠臣、懋哲、人煦等,即有事于外,亦应归矣。晴川未归觐,必看种花。庄溪今夕未必有暇过天香。修常则持筹而坐,望衡而思,不遑暇食。谦十兄若果来游,不识可能一醉否?予家无藏酒故耳。家兄姊远在衢州,与九兄姊丈长甥诸侄等对月观剧,当必念老三何苦,不知在庐山第几峰也。靖安叔父诸弟侄或知所在,谦三兄及长德、建侯、春侄等则仍谓城南酣卧耳,不料予为乐如此。懋熙、懋修洎恭行尚在矮屋,应未暇念我。唯沤舸此时必当相念,盖彼欲同游不果,恒怏怏耳。曾敬修居深山之中,无利禄之念,村塾解馆,孑然若枯僧入定,或偶忆庚申中秋出都日,与二三内监共卧予舟中时也。随笔戏及,以俟相见时验之。
予自六月入山,至今日始发微汗,亦以着衣多,又亭午登陟,非甚热也。僧亦为节忙,往在扬鹤坪度岁,则道人亦为年忙。今人值尘事劳扰,动欲作僧道以避,岂其然哉!非僧非道,诸缘可了,三教多情,逸我以老,予盖以拙为宝耳。
壬申(9月19日)
晴,暖。为诸山作字十余幅,其纸太涩,羊毫笔入之,如蹇驴负重上天池山也。
癸酉(9月20日)
朝,晴,渐热,只可着丝布四重。宗慧去锦桥市物归,途汲得甘露泉一瓶,予亟赏其慧,以之瀹新萌,徐徐玩味,清碧殆欲过天池,然甘滑冲和之趣,则远不逮矣。茂林曾谓甘露泉甲于山椒,故宗慧欲吾品第,亦清兴也。
人未有生而俗者,有意学清谈雅步,自诩风流,反多俗态,不若恂恂然率真而动,不屑屑放利而行。或竟若宗慧蠢蠢无求,亦偶为名泉息担,皆可作雅流观也。
主僧属予题寺楹,信笔作长短二帖,其词云:“一水印天心,指月证三生之果;六根无我相,饮泉清万劫之尘。”又“天上有池能作雨,人间无地不逢年”。横榜则大书“香云绣水”,盖即采《天池赋》字。惜纸笔不称,皆成恶札,不免受游人谤耳。
午未间,云雾四塞,雷轰轰欲雨不雨。入夜见月,久忘睡,闻诸僧击柝巡山,为尚余玉米、菘菜之属,虑其诲盗。寺贫至天池止矣,犹尚如此,而谓厚自封殖,自诩为泰山之安,得毋未暇深思耶?
甲戌(9月21日)
朝,晴。既风起变寒,阖户而坐,夜来梦吾母卧疾,甚委顿,遂惊惧大哭而醒,静中追慕,泪溢不止。吾母弃不孝已十又七年,大事之日,长兄未归,不孝已惊恸死矣,一切身后礼仪,举赖鲁云岩、熊大司寇、卢青柯、戈咏思、杨执吾、朱璞心、蒋秋竹、谢大中丞诸君子,悯其孤哀,力任而急为之备。大司寇且毅然语众:“白香即死不复生,吾以殓吾母之礼殓若母,可对渠兄弟无愧。”梦兰既苏,闻是说,但稽颡长嘶,不能作感谢语也。凡恩怨久则渐忘,亦恐吾子侄外甥不曾见当时戚友恩义,或渐忘也,谨私志之。予极迍贱,无寸长,何敢言报?亦但能矢弗谖耳。
荀子谓“礼能化性起伪”,盖未深观。夫制作微旨,实先圣之苦心,第泛然以形迹议之耳。予少时初读《丧记》至踊七踊三之类,艴然不悦,以为非仁人孝子所忍闻,诚足起伪。既而深思之,先王制礼为天下后世中庸之轨,贤者不敢过,不肖者不敢不勉,故于其仪物之繁,节目之细,不妨琐琐焉,折中为式,俾确然有所遵守,其用心甚苦,防闲甚微,笃信而勉行之,真能化性。夫行礼无巨无细,以敬为本,敬与伪相反者也,果能敬事,亦恶自起伪?不能敬事,亦何在非伪?顾漫以是尤礼经可乎?比侨寓丛林三阅月,见十方行者及诸山禅友相过从,识与不识,朝暮必随住持僧升堂拜佛,序立诵经至数刻之久,无惰容,无怨色,此所谓百丈清规,童而习之,在在皆然,不敢不勉。勉则安,安则无怨,惰慢之气,邪僻之行,皆可以相观而化,甚善法也。佛教日衰,诸苾不修禅观胸臆中,何事不有?苟无此制外养中之法以纠其惰慢,防其邪僻,其流弊何可胜言。然则彼遁世业空之人,尚须窃先王礼教以永其衣法之传,何故学校师生反厌薄而不屑讲求,恣情傲惰,机械相攻,转似有喝佛骂祖、立证无生之智,不几人欲肆而天理灭耶?吾欲英才志士勿自菲薄,群居讲诵,姑以僧之所以奉佛者,敬畏圣言,谦和勤谨,苟居乡有恂恂之风,庶立朝有侃侃之节,盖不骄乃不谄之符,能孝乃能忠之体,居敬乃立事之本,守礼乃宣化之源。才子若是,始真谓之有才;立志若是,始真谓之有志也。“礼失而求诸野”,庐山之僧有谁赏劝,尚守其宗法如此,而况蒙养裕作圣之基,学校储公辅之器。尚冀师若弟借助他山,琢磨加爱,虽欲作珪璋瑚琏,无难也。
有佳木欲其成千章之材,则必出之盆盎,植之深土,以畅发其根,迟之岁月,以观其成。至其教养子弟,则异是,见小利而欲速成,不翅移佳木而植之盆,灌之以药汁而速其一花,花尽必枯,即使不枯,亦断无拔地参天之日,是明于爱木而反昧于爱子弟,惑亦甚矣!吾甥朴园有志于教家成物之学,曾为发此义,并附录之。
晓起望云气闲淡,若无意于行雨者,俄而雨作,视彼油然布空,震霆飞电,行人觅盖,农夫解颜,而卒以飘风散之者,其功德反不伦矣。
* * *
(1) 年,原作“日”,据上下文意改。
[book_title]游山日记卷八
乙亥(9月22日)
晴,寒。忽忆往在都下,偶同胡果泉、吴兰雪访方坳堂于彻悟禅房,果泉以上直不得留宿,予与彻公参所悟,机锋云起,午夜不休。坳堂闭目颔首,旁坐而笑,兰雪时时左右顾,似疑予无意于禅,第喜难名僧逞辩才者,其实彻公破参人真能启予,故乐与之辩。漏四下,始共坳堂、兰雪联榻西堂。坳堂暮年不易寐,与予卧谈,遂各举《四书》心得相质。坳堂曰:“予成进士,始立志精读《论语》,有同学馆于僧舍,馆上一楼殊静洁,因就假居,登则命人去其梯,手《论语》一卷,趺坐而敬对之。如是三年,渐觉此心露真实圆相,不至埋头注下也。”因举一“舞”字问曰:“公颇悟先王以乐舞教胄微旨乎?战阵击刺之事,既不忍明言,又不可不为之备,于是乎以勺象干戚,童而习之,既足以导乐之和,又可以练励筋骸,为防身御侮之用,所谓教在此而意在彼,洵良法也。不然者,近乎戏矣。”予曰:“善。公诚能读书求间,可与言者。梦兰少时亦曾有注外心得一二端,请举其一。夫祭祀先祖而饰其卿士子弟为尸,服其服,居其位,卑幼坐于上,达尊拜于下。拜之而诚,则难乎为尸;拜之而不诚,则不敬其祖。其礼亦几近于戏,曷若陈宗器、设裳衣、望神主而拜祭为心安理得也欤?先儒但释为子姓乃祖考之遗,神有所凭,易于昭格,独不思拜之之人,何莫非祖宗遗体,谁不可凭,而独凭一尸之身?且今年之尸未必即年年之尸,都不敢重轻轩轾,一切以祖宗事之,受拜者未必不怍,拜之者未必不疑。逮夫国家皆然,每祭必然,则无论少长贵贱,咸视为礼所当然,情所不悖,于是乎受拜者可以不怍,而拜之者亦更无疑,著之为经,永以为法。然吾窃以为尸之主名虽专属乎祭,其制作之苦心精义,似不专属乎祭也。梦兰好思,思此事至于通夕,豁然悟,怡然笑曰:微乎,妙哉!圣人之道,先王之礼,盖已服群心、销逆志于卑幼为尸之日,而人不觉,所谓可使由而不可使知者也。盖祭必用尸之深意,实实在维持宗法而固其国本,明其义例,正言之而愚妄之夫未必深信,于是设为尸,以服其祖宗之服,居其祖宗之位,无论其为臣、为子、为诸孙,一旦为尸,则皆以祖宗事之,神之所凭即吾所当拜,何敢以齿德傲夫尸也。习见乎此而不之怪,则其国其家一旦有孩提嗣爵、宗嫡世禄诸大礼,凡诸尊贵,谁敢不从,亦谁敢不敬?其神明式凭之重,又过于一祭之尸。尸尚受拜而不辞,我且拜之而有素,何况于继体为后,正位设朝?祖宗之灵,俨如在上,伯叔诸舅,敢异议而不屑臣乎?举朝上下,但知有祖宗、社稷、神灵所凭依之人,无论其贤愚长幼,皆当敬事,如先王、先公、先大夫,无可疑者。于是乎名分定矣,群心服矣,逆志销矣,国本有不固者乎?然究其推明义例于无事之时,维持宗法于不言之表,实赖有尸祭之法,潜移默化其强宗尊属不驯之气,及奸雄贵戚僭乱之心,于居平祭祖拜尸之日,而习焉不觉,人遂安焉。此圣人之道、先王之礼,所以微妙深远,而未可以小儒俗学躁心而轻议者也。宗法乃世爵之常经,尸法寓维持之精义,第恐明言之而人或轻尸,则宗法亦因之可废,圣人忧焉,苦心孤诣,不免假神道设教,以辅相天位,锡福宗藩。尸之义,不诚大哉!藉使无尸祭之礼,讲明其尊祖敬宗之义,惟其位不惟其人,一旦以卑幼之宗子继统嗣爵,悉尊属而臣之,窃恐鞅鞅者难为少主,而听其骄蹇则伤义,绳之以法则伤恩,必也求所以讲之有素,入之最深,无智无愚,皆可以观感而化,以保全恩义,固我宗盟,有善于尸祭者乎?”方坳堂喟然叹曰:“不谓吾子少年时一夕之思,能过我三年学也。”明日彻公语坳堂:“舒居士粲花之论,得未曾有,然欲携酒入东林,不守净戒,亦此公也。”坳堂以为然。
坳堂齐人,性廉介有操守,果泉以同僚相敬,价于予,故得相识,比常有唱和之诗。既闻作江苏藩司,以病乞休,终于家,其风义甚可思也。彻悟北平人,廿岁出家,犹不识一字,既乃博通教典,深达禅观,恶衣一食,苦志焚修,成就辨才,教化僧俗。一时王公大人以及诸山道友,罔弗倾向。恭亲王始疑其矫,留意察之,知实有出世之志,无好名之心。适都僧掌印缺,出访于予,曰:“公所识诸山苾,有无忝此职者乎?”予对曰:“生平只识一彻悟和尚,余无知者,何敢谓更无他人,亦何从辨其优劣。”王曰:“得之矣,吾见亦然。”遂奏补彻悟之名。彻悟闻之,持衣钵造府力辞,王与予皆劝彻公不可务高名,而坐视其佛法之坏,不之救也。彻公数数陈释子流弊、求道苦心及无力挽回、徒增业障之隐,非敢如俗士好高名也。乐莲裳时亦在坐,既谓予曰:“吾素不信佛而恶僧,今见彻公,闻其论,颇心仪焉。其预诸公之游,仿佛晋名士重支公耳。”外舅李耑漾亦不信佛,然颇欲看姚广孝所铸大钟,与予同车诣觉生,遂参彻悟。恒国公亦适在坐,彻公与予谈,耑翁与国公啜茗而听之。良久,恒公告退,合掌向彻公跪拜者三,彻公立受,送之丈室门。既而予揖别,彻公拄杖相送至山门之外,立俟登舆,然后返。耑翁归语内子曰:“吾往谓今世和尚但势利耳,安得有北饯唐僧受公侯之拜无愧色者?今乃亲见彻和尚受拜不辞,又能恭送一布衣远出山门,立俟其登舆乃去,恍然觉虎溪三笑之风去今未远。至其辨才之妙,析义之精,虽香郎不能取胜,以是信出类之人未可以时地量也。”彻公入房山,不知所终。乃今者忽见主僧除草于寺门内外,连日不休,讯其故,则云有郡掾来祭庐岳,照例宿天池一宵,从者数十,须典衲籴米而斋之,犹恐获戾。予惨然不能置辞,聊复记彻悟之所以为僧,恒公之礼敬三宝,及坳堂既成进士,始敬读三年《论语》。其人器识,皆未可与俗僧时士同年语也。
西辅问谋生教子之道,予曰:“择正业以谋生,本义方以教子。所业既正,则谋生而得遂,其生可乐也;谋生而竟不得生,无悔也。教子有义方,而其子克肖有成,可乐也;即使无成,无悔也。反是则成败交讥,君子无取。”
月夕独坐凌虚台,见山下火光数处,忽明忽灭,因忆《朱子语录》谓庐山下有宝,故常有光。又尝游天池,见崖下光景明灭,顷刻异状,门下生或疑其妄,朱子曰:“僧言须祷而后见,则似乎妄,然此光亦岂妄耶?”盖当时呼为“佛灯”,故门人辟之,老夫子诚笃虚怀,又不肯厚诬此光,反为之辩。不审予畴夜所见,即此光否?
丙子(9月23日)
阴寒,小雨,山径弥滑。昨闻有承祭掾来,欲游佛手岩以避其喧,今难果矣。
竟有一牡犬求偶于寺,时时喧争,命逐去而阖其扉,扉又以舆台憧憧,不能久阖,物固以类聚者哉!吾初谓天池牝犬不知有牡,乃竟不然,殊自悔誉过其实。今始悟乐道人善,乃谓之益耳。
濛濛雨,入暮不歇,所谓掾者竟不能登山止宿,田舍僧得省米一斗矣。
丁丑(9月24日)
晴。掾至,予得以窥帘看官,闻其说官话,唾官痰,着官衣,雍容缓步,诣后山主祭。仆役廿余人斋于客堂,则闻戛戛然唇声、齿声、相骂声、呼笑之声、鼾齁声。良久,官自后山还前殿,终不拜佛,盖亦崇正学,辟异端,有道之士也。亦不屑赏鉴天池,但仰面望铁瓦,问曰:“生铁乎?熟铁乎?”僧对曰:“生铁。”复问:“落雨时池水溢乎?”对曰:“不溢。”官曰:“亦溢耶?”盖缘僧畏官而喉不响,官傲僧而听不卑,故两误耳。斋罢即还,竟不暇照例游山,而主僧之瓶有余粟,釜有余羹,并以其余羹乞我。枯肠得润,皆郡掾之惠也,谨记其高风遗爱如此。
今人无事不胜于古人,今之庸人皆胜于古之豪杰,故吾不甚畏古之豪杰,而极畏今之庸人。相见辄色沮气丧,言动失据,非伪也,以其人语言行事之粗迹,反有似乎大圣贤,虽旷古豪杰、命世之才,略其心而观其迹,皆有不逮,而且必为所轻忽讪笑,故可畏也。今姑就粗迹衡之,东坡《上神宗书》中有云:“士大夫……宣力之余,亦欲取乐,此人之至情也。”语意极和平,故可以告之君父。且吾侪所乐之事,亦不过数端,内而性情文章,外而山水朋友,富贵则声妓田猎,贫贱则吟风弄月。境虽不同,其乐亦皆以性情之清妙为本,文章之风趣为用。名山胜水,开拓心胸;快友高朋,增长意气。然而庸庸者不屑为也,且甚能訾笑以此等为乐之人。姑就与庐山有情,时代稍近者略举一二:
王阳明,大豪杰也,居恒倡讲学之风,则讥其迂而好名;阐发尊德性人皆可以为尧舜之奥,则讥其近于禅家顿悟、立地成佛之旨。至其定宸濠之乱不过七日,乃驻节庐山之下,恣情登陟,即一天池寺已盘桓许时,石劖诸书,非旦夕所能遍也,天池诸诗,亦非其一时作也,庸人必讥其军机大政则草草奏销,山水闲情则流连忘返,近古士大夫不暇为也。庐山之下,尚有宋牧仲一二石劖,至绝顶则袁石公外,至者盖鲜。即使奉檄承祭如郡掾,似有清缘,亦但不得已皇皇而来,汲汲而去,彼盖勤于官守,惟恐以游眺分心,有亏臣职,此其人忠纯之迹,不远胜于阳明乎?阳明巡抚赣州,王心斋一鹾贾之子,以宾礼求见,高谈四日而后执弟子之礼,终身服事。然方其与布衣小生均礼纵谈,庸人必讥其不自贵重,失大臣体。心斋忽不敢自居于客,而退修弟子之仪,则又必讥其曳裾侯门,结纳显者。庸人之见,必当若是,皆彼所不屑为也。
朱子知南康军,则亦第知军已耳,何必讲学?白鹿洞则洞而已矣,又何必改作书院,招集生徒,以犯彼韩老相国之忌?且权相既深恶我,又大声伪学之禁,相国之教,谁敢不遵?老夫子懵然犯之,识时务者必不为也。且以守土之贵人,轻身犯险,往往登庐山绝顶,作诗刻字,甚至宿天池僧寺,夜看佛灯,毫不避亲近异端之嫌,以视此掾之不肯拜佛,羞与僧言,并不屑赏鉴天池,留恋云壑,庸人之迹又过先贤朱子矣。周濂溪亦大儒也,宜朝朝体认经疏,代圣立言,讲之作之,津津而说之,那得闲情著《爱莲》之说,留心小草,庸人必讥其玩物丧志。
陶渊明,古豪杰也,家贫妻子饿,不为禄仕,已近乎骨肉无情。尤甚者,饥至乞食,叩门无辞,但期冥报,庸人必讥其迂诞无耻。所交亦不过刘逸民、周续之一二无志于功名之士,甚至入白莲之社,与惠远谈空说有,庸人又讥其攻乎异端,近乎邪教,宜乎其不贵达也。且庐山险僻孤危,乃命两子一门生舁舆而游,倘或悬崖一跌,则门生登高临深,谓之不孝,而忍令其二子流汗颠踬,亦觉不慈。渊明所为,皆庸人断不为者。
至若李太白避结交叛藩之难,正当潜踪思过,乃反高居五老,纵酒赋诗,卒不免夜郎之流,庸人必讥其昧于明哲。白香山谪居江州,礼宜避嫌勤职,以图开复,乃敢夤夜送客,要茶商之妻弹琵琶,侑觞谈情,相对流涕。庸人曰:“挟妓饮酒,律有明条,知法玩法,白某之杖罪,的决不贷。”乃香山悍然不顾,复敢作为《琵琶辞》,越礼惊众,有玷官箴。今时士大夫绝不为也,即使偶一为之,亦必深讳,盖曾未宣之于口,又何敢笔之于书。人之庸者,则且义形于色,诟詈香山,犯教而败俗。其琵琶之辞,必当毁板,琵琶之亭及庐山草堂,胥拆毁而灭其迹,庶几乎风流种绝,比户可庸矣。
凡此之类,正不必博征远引,即此昭昭耳目,与庐山往还有旧诸君子行乐之事,亦岂有外乎性情文字、山水朋友以及美人香草、吟风弄月者乎?彼诸庸人,必且不屑行如此之乐,不暇行如此之乐,不肯行如此之乐,不敢行如此之乐,犹必轻笑鄙薄古之人行此乐者。彼其中庸之貌、木讷之形,虽孔子割鸡之戏言,孟子齐人之讽喻,皆犹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