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西行记
[book_author]李广田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天文地理,游记,完结
[book_length]76011
[book_dec]现代散文集。李广田著。上海文化生活社1949年6月初版。这里所收辑的大都是纪行的文字。 抗战开始的时候作者在济南,济地危急的时候作者随学校迁到泰山下边。十二月二十四日,正是冰天雪地的时候,我们在敌机狂炸中离开了泰安。以后辗转南下,由河南而入湖北。我们在汉水左岸的郧阳城住过半年,又徒步两月而入川。离郧阳时是十二月一日,又正值严寒的日子,到达目的地后,却正是遍地菜花。 在这小集里所写的,就是由郧阳到四川的沿途情形。 《西行记》是时任山东济南一所中学老师的李广田记述的随校流亡过程中的所见所闻及所感。抗战时期,济南危急时李广田先生随学校流亡,辗转泰安、河南、湖北,四川等地,作者记述了沿途自然环境的恶劣、物资的匮乏、社会环境的凶险以及匪患、烟毒、贫穷,作者以纪实的方式展现了那个特定历史时期广阔的社会生活,为那一段历史画了一个侧面肖像。
[book_img]Z_11635.jpg
[book_title]书 前
周良沛
诗人柯岩那句“人的一生,都在路上”的短句后面,正是无数无数长长的,长长的,有的还是曲曲折折、坎坎坷坷的路。它确实是哲理的诗意表达,能奋进生命,也能是无奈于生命的长叹。大千世界,不论什么人,不论他尊、卑、贵、贱,一生不都在走着,并要走完他的人生路么?可每个人对道路的选择,怎样去走自己的路,就大不一样了。
别了多年之后,眼前广田(1906.10.1—1968.11.3)同志这本《西行记》,真是看他向我们走来了。
然而,他确确实实离开我们三十多年了。是在十年动乱中遭受迫害致命的——
一九六六年六月二十四日,云南大学对李广田的批斗开始,从此被拘留,失去人身自由。在课堂批斗李广田时,中文系学生张美莉因迟到也当场受到围攻,遂于当天服毒自杀。此后,李广田被拘留达一年半之久,精神上受到极为残酷的迫害。他说:“由于长期孤立,我几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当我一个人被关在那小小的牢房里的时候,我想试着唱一唱《东方红》,但我已经唱不出声音”,“心里有千言万语说不尽”,而“我没有声音了”。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二日红卫兵前来提审,门卫只见他在晚上八点四十分被红卫兵押出学校后门。第二天凌晨,一位路过莲花池的农民发现李广田的遗体直立水中,捞上后发现脸上淤血,额角有伤,脖子上有绳索的痕迹,而腹中无水。围观者中,有一老人听说要立即送去火化时说了一句“真是水深火热啊”,即以“同情李广田”罪被批斗、拷打。当天,云南大学大课堂北墙上发现标语“李广田好”!于是全校动员清查“反标”,没有结果。
这个没有结果的清查,还是诗人一生的结果①。
历史真会开玩笑,据公开出版的《李广田年谱》上白纸黑字指名道姓地说到“闭起眼睛划李广田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也不会错”的狗男狗女,摇身一变,一夜暴富,有权打人的“英雄”又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英雄”了。这真是对历史的讽刺。当年,说广田“反”这“主义”,反那“主义”的,不就是走哪条路的问题么?别的,该怎么评论,咱不清楚,可广田走的,确实是条不易的人生路。他——
生于山东邹平县草庙头村,在一个“有病不请医生,受欺不敢反抗”,除非红白喜事,“乡党邻里都很少来往”,“自给自足,与世无争”的农家。兄弟四人,排行第四。原名王锡爵。因家境贫寒,不满周岁,便被“借”给中年无子的舅父,过继为子,改姓李,名广田。幼入村中私塾,后在县城读小学,死读“昔圣先贤”之理。加之家庭贫寒,又是异姓过继来的人,使这少年不像少年。人们称赞他“老成持重”。一九二三年十七岁时,考入济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与邓广铭、臧克家同班。佛家儒家的影响,叫他老在无故地克制自己时,一种逆反心理随着年轻人的生命力而外扬,把兴趣转到文学方面来。他先是写诗,后和几个同学在校内办了一个“书报介绍社”,从京沪等地赊购“语丝社”、“创造社”等出版的新书,在学校推广了新文学、新思想。一九二八年,北伐军节节胜利,工农革命高涨,各地的军阀势力十分恐慌。三月,济南发生暴动案。“书报介绍社”所购新书中有《文学与革命》,被山东督办张宗昌的特务查获。二十六日李广田被捕,入狱四十余日,受尽酷刑。父亲卖掉祖传的林木果园,也未能将他赎出。“五三惨案”,日军开枪打死我五千军民,前三日北伐军在蒋介石打着继续“北伐”和“统一”的旗号下,实际上在打新旧军阀之间的战争,他们三面包围济南,张宗昌一看大势不好,连夜逃出山东。由于政局变化,他于一夜枪声之中恢复了自由。
这一事件的结局,只是他一生的开始,但,也像他死后那场没有结果的清查正是他一生的结果一样,这一开始,也划下他一生轨迹的中轴线。出狱后,教小学,后又上了北京大学英文系,与卞之琳、何其芳三人合出的诗集《汉园集》赢得“汉园三杰”的美誉。他也是三者之中的兄长。毕业后回山东,在济南中学任教,抗战爆发,即随校流亡,经河南、湖北到大后方四川罗江。为“这伟大的时代正是一个最好的锻冶厂,我们将在工厂中锻冶我们自己”而创办了《锻冶厂》。他这样教学,在学生中这样传播进步思想,自被解聘。在“西南联大”,民主与独裁,迫害与反迫害,饥饿与反饥饿的斗争中,他与民主斗士闻一多等,宣誓要追捕反动派一手制造的“一二·一惨案”的凶手,为死者报仇。李公朴被特务暗杀,血渍未干,闻一多又遭毒手,他和李何林把他们的著作搜集起来,以备出版而纪念死者时,又获悉自己已上了特务的黑名单,但他已毫无畏惧,依然故我。复员北上到天津“南开”,也依然积极支持学生的民主运动,公开发表讲话怒斥反动派的法西斯暴行,同时当局也对他再次发出通缉令。形势所迫,“经朱自清先生邀请转到清华大学任教。‘清华园’在白色恐怖中大搜捕时,他家中就正隐蔽着地下工作者。”
他是在这样的考验中加入党的。
解放后,他调云南大学任副校长、校长。
过去,他是凭人所以是人的正直、天理良心走近了进步的书籍,自然而然地投入了现实之中的是与非、进步与倒退、革命与反动的实际斗争而入了党;在一九五二年整风学习中,他实事求是地讲到他亲闻目睹的农村干部违法乱纪,学校教学质量下降的严重后果所示的党心时,虽然不能说他认识超前,但后来党中央所反的“浮夸风”等不正之风,正能说明他的实事求是必然与坚持马克思主义的中央政策一致。可遇到“闭起眼睛划李广田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也不会错”的,有权还掌握广田政治命运者之流的手上时,广田这样诚实、正直的读书人还能有他的好日子过么?“反右倾”中给他戴了帽子,中央来了甄别政策时,也借故“维持原结论”,拖到一九六二年中央“七千人大会”后已无法再拖,才给他甄别平反。十年动乱,非常时期,这号人更是无法无天,是与马克思主义根本宗旨对着干的,还打着红旗以保官升官。无论何处,有这么几个“南霸天”、“北霸天”的,能有宁日么?广田的结局,似乎也就难免了。
他走过的是条什么样的路啊。说“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也不是常说的那种“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了。他正是在自己所说的“锻冶厂”,经过了不同时代的几番风雨所“锻冶”,几乎是佛家所说的“修炼”了,不是成仙,而是让我们看到他为人的人格力量,也像仙的灵光闪烁。
这本《西行记》,正是广田记述他在抗战爆发后随校入川,“锻冶”自己的一个片段。虽然他以“汉园三杰”而诗名远扬,可他和何其芳个人的第一本专集,都是散文集。他老师周作人为他的处女集《画廊集》所作之序,从书名的“画廊”二字联系到那所谓“斯多葛派”(Stoikoi)的希腊哲人中间的那个“画廊派”。这“派”名,是由他们的师父什农(Zenon)讲学之地的画廊(Stops Poikile)而来,与广田的《画廊集》之“画廊”本无什么必然联系,但他们主张“顺应自然的生活,而人有理性,有自然的幸福的生活即在具备合理的德性,由聪明以及勇敢中庸公平,达到宁静无欲的境地”。周作人为此是很赞赏这“派”的“神灭论与其艰苦卓绝的作风”。同时赞赏广田“有那种艰苦卓绝的生活与精神,画成文之好与不好亦自不足论也”②的淡泊名利,只问耕耘的人生态度倒是相契的。其他的是否都那么一致,则未必。他们“三杰”之中,用卞之琳的话说,只是“彼此感到亲切”③,以诗会友之友。他们,“都倾向散文不拘一格,不怕混淆了短篇小说、短篇故事、短篇论评以至散文诗之间的界限,不在乎写成‘四不像’,但求艺术完整,不赞成把写得不像样的文章都推说是‘散文’。广田最初有个时期写散文最多,写得确有点像他自己要求的‘行云流水’式,富有抒情味道,朴素、恬淡,而其芳最初也在这方面颇有突破,写得精雕细琢,浓郁、华丽。他们两个在这方面倾注了不少诗情、诗艺”④。不同的艺术追求,自然有不同的艺术风格,但又为他们“汉园”的关系,以人划线,将广田也一道划为“京派”作家。上世纪三十年代文学界相对于“海派”所言的“京派”,也是新时期评论家一个颇有说法的题目,针对具体人具体作品的艺术分析,往往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有的以此所作的科研项目,有时也未必科学。
广田的散文,卞之琳有言:“一清如水,更无需诠释。”⑤一旁饶舌,自讨没趣。这本《西行记》,一九四二年三月由重庆国民图书社初版,是以书中的一篇《圈外》为书名的。它叙说了抗战时官场那种空话、套话连篇,搞形式,走过场的“空传会”,一个是只有些军人、学生,场面冷落,却把真正的“民众”——老百姓排斥在“圈外”,“仿佛是站在一个玩把戏的场子外面”看圈内“玩把戏”。而在另一处,聪明的专员,“却是借用了警察的棍子把他们——民众代表——赶了来”,跟着他一起“耍把戏”。它将旧政权的腐朽,是写透到骨子里了。广田同志正是这么冷眼观世,朴实、真挚、亲切地记述了此行之所见所闻,自然也是自己一段心路的历程。比之他一生一些富有戏剧性的,或摧残心身的惨烈,它倒是些较为平易的故事。可是,他正以这种平易,没有任何“炒”作的自我吹嘘而记述自己怎么投入抗战,走向人民,走向进步的。朴实的行文,正是诚实者的本色语言。如写转斗铺卖豆腐的向他说到红军“对穷人很好”,这在白色恐怖下,说这样的老实话,是要有胆识的。如那因吸烟早衰而早朽,谁也想不到是那妇人儿子的《母与子》,以及儿媳跟保长混在一起,为此得来不少“方便”的故事,确实“混淆了短篇小说、短篇故事、短篇评论以至散文诗之间的界限”,不是坏文章而名之的散文,而是写散文写出的好文章。将政府腐败无能,民不聊生的人世,在平易中写得不平易,生动地再现了广田人生选择的可信性。
“人的一生,都在路上”,人的一生,也不容易。当年说广田反了这反了那的,而他人生的轨迹所说明的,不正是对此一记响亮的耳光么?心术不正,整人发家者,不论他怎么荣华富贵,行尸走肉,活着也是死了,而死去的广田,却活在他的诗文中。
广田今日,还在路上……
注 释:
①以下凡未另作注的引文,均引自《中国新诗库·李广田卷》,长江文艺出版社1991年5月版。
②周作人《画廊集·序》,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
③卞之琳《汉园集·题记》,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
④⑤卞之琳《李广田散文选·序》,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7月版。
[book_title]初版自序
这里所收辑的大都是纪行的文字。
抗战开始的时候我在济南,济南危急的时候我随学校迁到泰山下边。十二月二十四日,正是冰天雪地的时候,我们在敌机狂炸中又离开了泰安。以后辗转南下,由河南而入湖北。我们在汉水左岸的郧阳城住过半年,又徒步两月而入川。离郧阳时是十二月一日,又正值严寒的日子,到达目的地后,却正是遍地菜花。
在这小集子里所写的,就是由郧阳到四川的沿途情形。
这是一段极其难行的道路。
古人有“蜀道难”之叹,但我这里所说的却非指“蜀道”而言。
民国二十七年三月三十日大公报载:“中央社成都二十八日电,中央社记者二十八日由宝鸡经川陕公路,抵达成都,历时凡五日,沿途作一简略之视察,深觉该路之建设,已突飞猛进,虽有秦岭、凤岭、酒奠、梁紫关岭、七盘山与巴山诸海拔二千公尺之崇岭,但路面平阔,畅行愉快,汽车每小时行驶三十公里,全路任何小桥,亦均可驶过七吨以上之车辆,此为贯接西北与西南之惟一陆地交通线。沿途商旅运输工具,计有汽车、骡车及人力车三种,交接往还,络绎不绝,几有车水马龙之盛。该路系衔接古秦连云栈与剑阁栈所筑成,栈道遗迹,今已无复存在,昔人所记天梯鸟道之险,蠶丛蜀道之难,亦当随而消逝矣。由宝鸡至成都,计七百公里,二十六年始改筑石基路面,今迢遥长途之中,随时均可睹及民众凿山修桥,继续努力于新建设。时仅两载,而交通已有隔世之感,此实为我抗战建国之一显著成绩。沿途驿站均有新设之旅社……旅行便利……”
汉中宝鸡之间,我们不曾走过,汉中至成都一段,是我们一步一步踏过来的,正如上文所引,确已并不难行,我所认为难行的是从湖北郧阳沿汉水而至汉中一段。这一段完全是走在穷山荒水之中,贫穷,贫穷,也许贫穷二字可以代表一切,而毒害、匪患,以及政治、教育、一般文化之不合理现象,每走一步,都有令人踏入“圈外”之感。也正因为这种情形,我这里所记的,汉中以上,或者可以更缩短些说,安康以上者较多,以下所谓“蜀道”一段则极少,因为一进入交通比较便利的地方,也就算回到“圈内”来了。但假如我们由此推开一点想,想想中国有多少农村,有多少边远地方,是不是也正在所谓“圈外”呢?何况圈子里边也并非决然和圈子外边没有相同的情形,结果,曰内,曰外,实在也有些不大容易分辨了。但这话也已超出圈外,此处自不必深论。
在一个学生的手册里,我曾读到下列一段对话:
“‘你们是当兵的吗?’一个中年男子问。
‘我们是学生。’
‘洋学生呀!’一个中年妇人惊诧地说。
‘你们是啥子地方人?’
‘我们是山东人。’
‘是中国人吗?’是另一个男子的问题。
‘是中国人,咱们都是中国人啊,哈哈……’我们都笑了,他们也都莫名其妙地笑了。”
这就是我们所谓“圈外”人民的表现之一。他们这样的可悯,——但我们切不可忘记,他们的物质生活之可悯比较其精神生活之可悯为尤甚,——然而他们又是这样的可爱,他们的糊涂也是可爱的,一点也不错。他们不知道国家,然而他们也许并未做过对不起国家的事。但是,我们的国家却不应当让大多数人民永远如此,尤其在抗战建国的今日。
我在痛苦的情绪中走过了这一段路,结果所得就只是这几篇苦涩的记载。当然,假设有人读到这书本,恐怕也难免掩卷而叹曰:“此诚一令人不快之书也!”这倒是无可如何的事。现在,正是我们的光明时代,而且最灿烂的明日即将到来,但我这里却只记下了这么一个并不完全光明的侧面,或者说只是描下了那美丽面孔上的一个斑疤,这也是无可如何的事,因为我所见如是,所写也只能如是,何况所见闻者犹未能一一道出。果戈里曾经引用过一句斯拉夫古谚说:“请不必责备那镜子吧,假如你的面孔本来是丑的!”我自然不敢说这些文字还多少有一点镜子的作用,但我确未立志专写黑暗,相反,我却在努力从黑暗中寻取那一线光明,并时常想怎样才可以把光明来代替黑暗。我只恨我所见者不广,所发掘者更不深,而且我又缺乏一个可以画得更宽,刺得更深的笔尖,我只是在匆匆地行过后又匆匆地写了这么一点点,而这一点点实在又未能记好。如此而已,是为序。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四川叙永
[book_title]从黑暗中走开
晚上十点钟左右,在暗淡的灯光中,屋子里显得紧张而又零乱,黑暗的影子在各处摇晃着。大家在一种慌惑而又痛快的感情中,仓忙地整理着自己的行李。半夜之后,孙先生走来了,他把他的灰毡帽紧紧压着眉毛,用低沉的声音,简单地向大家说道:
“走!天明以前要渡过江去!”
说过之后,便匆匆地去了。
没有搬运夫,没有搬运的工具,行李是必须自己扛的。但又听说到沙洲之后可以停一夜,如果可能,还可回来搬运一次,于是又将行李留下一部分,甚至连棉被也不带,只带了毯子,手提匣,此外则是便于行路的一套短衣而已。每人都负了行囊,排成行列,在沉默中前进。这时的心情是颇复杂的,一方面觉得是冲出封锁线似的突围的心情,一方面又觉得是勇敢地走上另一条光明的道路,而明明又知道:困苦艰难是摆在眼前的。“到什么地方去呢?”“四川。”“四川的哪一部?”“不知道!”“大约有多少路呢?”“不一定,二千,三千,也许五千!”“道路好走吗?”“高山,深水,饥饿,寒冷,盗匪,疾病……这是我们的路程标!”这样的问答早在人们口中反复着。我们时常把食指放在地图上,按住郧阳城,沿着一条细线——那“面善心恶”而不能通航的汉江——向前试探,那条细线在许多小毛虫似的山脉中穿来穿去。地图不能告诉我们什么,我们所打听的也只知道这是一条险路罢了。一切都得等待我们去一步一步踏过,多少困苦都必须等我们去尝试。当时并不是不曾踌躇过,想把行李再搬回学校,等从容准备后再开拔的意思也曾有过,但为当时情形所动,而且再也不愿在那泥沼中陷得更深些,终究随在大队里出发了。
这时候我们又看见孙先生,他夹在队伍中,显得特别机警而严肃。我们知道他所担心的是什么,我们也是一样,都担心着另一部分人会出来滋闹,会阻挠我们的开拔,为了报复,为了把局面弄得更糟。山城的街市还酣睡着,静悄悄的,除三两警察外无他人。虽然在脚下被踏死了的小蛇已可在微明中辨认得出来,然而眼前,甚至心中,总是被黑暗压迫着。我们在黑暗中默默地走着,忽然看见在街旁的走廊下,在石阶上,坐着一个黑影,一个魁梧的身子。谁?当走近时才看出那是孙先生,他两手托腮,默默地坐着,注视着队伍的前进。几百个孩子都认出他,然而都不招呼,只偶尔听到“孙先生啊!”喑哑的一声低语。我们的行李是沉重的,一路上不知放下休息了多少次,到得江岸,已是满身大汗了。“渡江!渡江!”人人都这样低唤着。然而不行,天未放明,是不能渡过的,我们只好坐在沙上等待。不多时,月亮从云缝里露出脸来,风也吹得更冷了,于是在江畔跑着,踱着。这一阵冷,倒重新提起了我的问题:“到沙洲究竟住不住呢?”我在人空中穿来穿去地问,而所得的答案则为“不”。这如何能行?别人都带了不少的被褥而我则完全缺如,我决定回城去取一趟。谢谢毛公,他送我们到江边又陪我回去取了被来。我重又回到江岸时,正准备渡江,等五六只大船陆续渡过之后,天也大亮了。
行李是越走越沉,而心里却渐渐感到轻松,走在前边的大队里有人在唱着《义勇军进行曲》。在晨光熹微中,我们回顾郧阳城,发现有一个人在后面迈着迅速的步子追来,等那人来近时,才看清那是蒋先生。他追上我们,追上了孙先生,是表示送行的意思。两人刚一见面,孙先生便大哭起来,且道:“××兄,我实在不愿出此,为息事宁人起见,也不得不如此了。”蒋先生也哭了,在旁边的人也都落下泪来。哭什么?为什么会自然地哭起来?洒这样的泪有什么价值?惜别吗?决不是!诉苦吗?更不是!我们毋宁说是为了我们的国家民族而哭!为了在敌人铁蹄下被蹂躏的山东父老,为了一群以学校为家庭以师长为父母的孩子而哭!我们从山东流亡南下,辗转数千里至郧阳,当初是怀了什么希望?而结果呢?是贪污,欺骗,人事的摩擦,封建集团的倾轧,苦得一群孩子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不襟不履,甚至连买草鞋的钱也没有,更谈不到什么求学或训练了。这是“学校”,尚且如此,其他方面如何?抗战一年有半,而尚有如此的教育!这是一个泥潭,我们想尽力澄清它,我们既没有澄清它的力量,我们就应当从里边拔出脚来。走开!我们是早就想走开的,但我们不曾想到是这样的走开。走开!我们抱着新的希望而走开,然而我们回顾过去,抚摸伤痕,我们不能不痛心!“我们从山东出来,是为了避敌,而现在走开,则是为了避自己的人!”与蒋先生作别之后,有人反复地这样哀叹着。
到沙洲,我们以包谷粥作为早餐,虽然不甚熟,也还香甜,但不见得人人能饱。共行五十里山路,宿小岭塘,小岭塘在荒山里,只有几家贫寒人家,米面供不应求。“没有盐,没有盐!”大家都这样传语。夜里睡在人家草地上,虽然不很冷,却也未得安睡。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一日
[book_title]警 备
傍晚的时候,有一个短小精悍的队员来报告道:
“我发现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在我们附近逡巡了很久。这个人年轻力壮,负着枪,却穿着便衣。他很安闲地坐在人家门口喝茶。问他是干什么的呢,回答说是游击队员,是从襄樊一带退下来的。但问他为什么只是一人呢,便不再回答。以后他离开了村子,到野外去了,我以为他是已经走开的,但不久他又转回来了。”
来报告的队员挺着胸膛,一双眼睛在薄暗中放着光。还不等我们对这个报告有所讨论,他又继续奋勇地说:
“我相信那个游击队员是假的,那是个土匪。我们必须有准备。我愿意再到野外去侦察一下。”
刚刚说完了末一个字,就顺便从门后取了一条木棒,踏着健壮的步子出去了。“他是曾经有过作战经验的。”屋里有人这样说。虽然去侦察的队员回来说“并没有什么动静”,但我们仍不放心。我们的道路是长远的,我们的衣物是有限的,而此刻又是隆冬天气,我们必须保有我们仅有的“财富”。于是决定,请本村的保长替我们找人打更。
这位保长是一个令人不易捉摸的人,他有一个山民所应有的形貌与声音,然而他又时时显露出一种江湖气派,仿佛什么都见过,什么都懂得。显然,他在这小小山村中有着尊严与权威,而在我们面前又显得十分谦恭,虽然那谦恭并不卑琐,相反,谦恭之中却又暗藏着一派强硬的味道。我们预备雇五个巡夜的更夫就够了,而他却给我们领来十二个。一个更夫要多少钱呢?于此,他尽可能地利用了我们赵主任的弱点,我们的赵主任既希望少花钱,又愿意显得大方,不在这些山民手里落寒伧。我们屡次请保长说出工价,保长坚执不肯,却只大声笑着说:
“赵主任,不必客气啦,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大人是亏不着小人的。钱的事情,请主任随意赏给他们就是。”
他一边大声说着,一边用力地吸着从不离手的烟管,并从罩着一方脏布的额下翻着红通通的眼睛。“那么一切都托给保长了。”听了这话的保长,又阳气地喊道:
“当然当然,三个五个的土匪,不敢来,我敢保险;至于大股的,那么那么……”
那么就不知道保长是什么意思,却只听他哈哈大笑,那笑声干燥而难听。保长退了出去,但出去不久,我们就听到远远传来一声枪响,那枪声响得沉浊而短促。不多时保长仓皇地走来了,用嗄声低语道:“听见吗?远处枪声,要小心!”我们都沉默了,只觉得打更是重要的,再不想到工价的问题。而我们的赵主任还要点验保长的队伍,还要看看他们打更用的武器。于是十二条褴褛的大汉子被保长领来了,他们一个一个,在惨淡的菜油灯光中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仿佛受了一惊,几乎不能相信这些汉子能保护我们,却担心着另外的不测。我们看见这些弟兄,立时会想起我们所走过的那些荒僻山径,那些密密丛丛的树林。他们十二个人之中只有一支土枪,其余只是木挺、单刀、投刺之类。他们又退了出去,把我们留在沉默中。我们闭了门户,然后在沉默中解衣卧下。我们又听到保长在外边吩咐:“某某等把守东山,某某等把守西山,别些人分守四路口,要机警,不要打盹……”语声渐渐微弱下去,保长走远了。我们之中,有人轻轻地传语道:“我们也要机警……”有人就把身上所带的钱放到身子下面的铺草中去了。
次日早晨,大家从酣睡中醒来,仿佛昨天晚上的事情是在梦中经过的,因为大家都在疲劳中平安地睡了一夜。自然,那十二个更夫从我们得到了很高的报酬,连他们自己也想不到会有那么高的报酬。我们都忙着:到山沟里去漱洗,拴草鞋;伐了竹竿作手杖,打行李……预备开拔。保长前后左右地走动着,很殷勤。
当我们走出小岭塘时,才有人似有所悟似地窃语道:“我们总算过了第一关……但是我很疑惑,昨天晚上的枪声,是不是从那十二个人中的一支土枪所发出的呢?……”于是我们谈起:这地方民匪不分,保长就是匪首,至少也都和土匪沟通。并有人指出沿山路被焚毁的房子为证据,说那是民房,也就是匪窟。
十二月二日
[book_title]路
早晨九点钟出发。我们是第二大队。天气变得十分晴朗了,好像突然由冬天变成春天的样子。我们都很高兴。在队伍的前边,有人唱着顺口编成的歌子:“光明送我们前进,太阳照彻了我们的心……”
于是大家都随着唱了起来。
十二时到花果园午餐,早有办前站的队员把饮食准备妥当。这地方人烟颇密,也显得富庶,很后悔前天为什么停在小岭塘,而不到这里来住。又听本地人说小岭塘确是有土匪的,就更觉得后悔了。又听一个老人说:“这地方从前是很繁盛的,光绪二十四年刮一次大风,把村里的房舍吹跑了一半,以后就日形凋敝了。”并说,山风是特别可怕的,不像平原上的风只是飞尘蔽野而已,山风却可以拔树倒屋,连人畜也可吹得无影无踪。
我们临开拔时,那老人又指示道:“出去村子,便是公路了,这是西北公路的老白段,从老河口到白河。我们对于这路的开辟,都以为是花果园再繁荣的起始呢。”言下颇显出得意的神色。当我们走出村子,便看见几座新建的茅屋,而白色的公路就从那几间茅屋中间穿过,那是专做公路上生意的。这条公路完全是在山中爬行,凿山劈崖,工程十分繁重。我们一边走着,一边想道:“假设有汽车可坐就好了”,而汽车果然就在我们身后追来。我们已经很久看不见汽车,此刻听到那声音,嗅到那气味,觉得既亲切而又生疏,我们都站在一旁向它行注目礼,让它空空地跑去。我们看到在万山丛中能这样畅行汽车,也立时觉得中国是有办法的,“抗战必胜,建国必成。”又在人们口里喊着,这更增加了走路的兴致。走了一段路,而汽车的声音仿佛还在耳中,但更进一程,才知道已不是汽车的声音,而是大炮的轰击声了。奇怪!哪里传来的大炮声?大家都猛然一怔,虽然不曾说出,然而恐难免都想到“匪警”、“战争”上去。那轰击声仿佛从远远的山背后传来,又为众山所回折,延续着忽强忽弱的余音。当我们沿山路再转过几道山峰时,才发现那声音的来源——是开路。
炸山开路的地方不止一处,每处有十余个工人正在忙着。这时开凿声、喧笑声、搬运声也都听见了。我们正在喜悦中向前进时,忽然在较远的一处又轰然爆炸,一连爆炸许多响,石块纷飞,烟尘四处,碎石块飞落到山下的流水里,击得水面开花,烟尘乘风而起,飘飘如山中出云。工人的哗笑声和着轰炸的余音,一会静下去了,在“成功”的微笑中,他们蹑手蹑脚地走向被炸药炸烂了的山脚去,仿佛还担心着,惟恐尚有未爆的火药会同他们开玩笑似的。我们都看得发呆了,心里暗暗想道:“人力征服自然,……长期抗战……这一条白色的线要一直拉到中国的边疆尽头……胜利……胜利……可感谢的可钦佩的开路工,我们向你们敬礼……”我们不愿走开,但愿再看一次大爆炸,再听一次路工同志们的哗笑声。我们倒退着向前进,走出很远,依然听到轰炸声、哗笑声。于是我们唱起了《大路歌》。
一面唱着《大路歌》,为了寻取捷径,我们又舍了公路,钻到山缝里拣起了小道。
十二月三日
[book_title]黄 龙 滩
在暮色苍茫中,我们到了黄龙滩。
“黄龙滩”!好名色,为什么叫黄龙滩呢?这颇引起我们的幻想。这是一个很大的镇店,人烟稠密,商业也相当繁盛。我们以为就要宿在这里了吧,然而不行,没有地方可宿,到处是军队,军队,军队。经过大街时,看见我们的狂飚剧团所贴的标语和演出的通告。经过一个大庙时,看见里边挤满了人,并听到喧闹声,知道他们正在那里开演了。
大队走出了街市,出乎意外地拦路横着一条绿水,那水绿得浓浓的,像汉江一样。有急湍声,有摇橹声,有呼喝声,有搬运声,彼岸已有人高高地举起了灯火。“汉江!汉江!”大队里边有人这样招呼,仿佛遇到了旧日的相识。我们离开汉江也不过才三天,却觉得已经隔开了很久,觉得已相去遥遥了。然而今天,我们遇到了这汉江的支流——堵河,我们又看见了这浓浓的绿水,又听到了这恶咒一般的涛声,就很自然地令我们想起被丢在后面的郧阳——汉江边上那座污秽的山城,以及在那座罪恶的城里边所发生的一些事情。这种回忆令我感到厌恶,有仿佛就要呕吐出来的感觉。当我陡然又忆起:因为当事者的糊涂、顽固、疏忽,而把二十二个少女都葬送在汉江水中时,我就又想起了我的挽歌:
惟愿世间完全干枯,
也不要一滴清露,
免得它照见花影,
惊破了多泪的魂灵。
……
俺们还不如杀敌而死!
……
少女的怨愤语好像还混合在那水声里,我心里立时变得阴暗而沉重。
天已经晚了,我们的住处却还在远远的一座古庙里。我们过一条水,过一片沙,又登一坡高崖,才到达宿营地。第一队已留下了铺草,前站队员也把饮食预备好了,我们只负向本队队员发放的责任。拜会过庙里的住持僧,觉得那人虽不讨厌,但仿佛没有什么人情,想同他多谈几句也不可能。而最使我觉得难忘的却是一个挑水的老人。他住在古庙附近,站在庙门口,可以看到他的破烂的家屋。他身体衰弱,衣服褴褛,眼睛通红像血布袋,走起路来好像不敢下脚似的,一步一步地向前试探。他来回挑开水不知已挑过多少次了,他使我们这些远行人有充足的水喝,这是在其他地方不曾有过的情形。我很难忘记这个人的好性情。他褴褛,他衰弱,他赤贫,然而他不使我们有可怜之感,因为他自己不表示出令人可怜的样子。他显得正直、热心,令人起敬。虽然天已经完全黑了,虽然他也曾说过“柴草缺乏,烧不开锅”,然而他总不愿让任何一人口渴。“我们将如何感谢这个老人呢?”差不多每个人都这样说了。
十二月三日
[book_title]古庙一夜
这一夜虽然仍将睡在平地上,而且这只是在无墙无门的庙廊下,心里却觉得十分安适,且想,今夜是一定可以睡得很好的了,然而不幸,把事情忙完了,刚睡下不久,我的病也就发作了起来。其实,在路上已曾感到过腹部的微痛,并未在意,此刻才痛得不能忍耐,腹中绞痛,仿佛肠子要被绞断一般,每一阵痛,就有要把整个脏腑完全倾倒出来的感觉,虽然疲乏,虽然瞌睡,也只好从刚被温暖了的被筒里爬起来,不结钮,不束带,从别人身上踏过去,开了庙门出去了。
这时,村镇正睡着,山头也睡着,只有河水在大声疾呼,仿佛要把一切睡着的唤醒,而冷风也一阵阵从树梢头叹息着溜下来,使我格外清醒,也使我格外感到孤寂。远远的什么地方有一簇火光,是渔火呢,还是牧人的信号呢?这作了夜的灵魂,这使我仰头看天,天上没有星,更没有月,一片黑暗,压着山,压着树,压着我的眉宇。这境地使我暂时地忘掉痛苦,但使我又担心着另一种不测:不会有什么“不法之徒”出现吗?听说这地方也是常有“宵小”出没在山间的,而昨夜临睡时他们也特别注意门户,横闩一道,竖闩一道,门下又放了沉重的木桩。我一边这样胡乱想,一边注视黑暗的远方。远方,然而并不远,有一个脚步声走近了,那是轻轻地跑着的,而且听出微微的喘息声。我原是坐在墙角下的石头上的,于是不假思索地陡然站了起来。当发现跑来的乃是一只黑狗的时候,虽然恐怖已经消逝,但心里还是跳着,同时,心里暗暗笑道:“还好,这绝不是夜袭,不过是觅食罢了。”为了避免冷风,我有时躲到门里去,但随着腹内的阵痛,又不得不跑到门外来。我不知道我这样过去了多少时间,当我再回到被筒中时,老和尚的公鸡已经唱了第一声。人们都还死沉沉地睡着,鼾声似乎是对我的嘲笑。这时我把整个白昼的事情想了一遍,才证明这次痛苦,完全是由于在路上吃了一个柿子。而且,我被柿祟所害已不止一次了,于是自己责备自己道:“贪吃的人,无论如何也教训不改!”在懊悔中我也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日早晨是被别人叫醒的。我已毫无痛苦之感,只是感到疲弱无力,然而我照样吃了冷馒头,喝了那老人送来的白开水,我照样准备着开拔,准备着爬七十里山路。在出发之前,我到那挑水的老人家里去酬谢他,我见到了他的老妻,他的弱女,他们一样褴褛,一样憔悴。他们的屋里是黑暗的,然而从破毁的房顶上漏下阳光来,我看见他们的锅里还有满满一锅开水。开拔之后,我的同伴们还在嘲笑我,说:“一个柿子尚惹出一夜病,你如何能去抗战?在前方作战的,不是时常用冷水解渴吗?”
十二月三日
[book_title]阴森森的
走七十里山路,于暮色苍茫中到达鲍家店。这是一个较大的山村,一条发出嗬嗬的呼声的河水从村子中间穿过,把村庄分成了两段,一条颇长的石桥横在水上,在模糊中,使我有一种很好笑的印象:仿佛那长桥就是一条担杖,它把两端的村子担了起来。
我们的宿夜地点是在一个区立小学里,大队早已先到了,但他们还在学校的院子里徘徊,有的坐在自己行李上修理草鞋,有的坐在地上解行李,有的在寻找什么东西,有的到山脚下去洗脚,而有些太老实的队员却依旧背着包裹,仿佛非等到开了教室门,铺上了谷草,然后才肯放下似的。然而教室的门依然锁着,不能开,因为校长到什么人家里吃喜酒去了,一直不见回来。于是孩子们乱推测着,有人说:“人家不愿意咱们住他的教室。”也有人说:“也许咱们的第一队秩序不好,于是人家不肯招待我们第二队了。”人们叽哩咕噜地抱怨起来。最后总算有人来了,是工友,他奉了校长的命令给我们开门。门开了,于是大家从极度疲乏中——而且已经饿了——重又振奋起来,把教桌搬到外边,预备铺草。但是“草呢?草呢?”大家乱问着,等我们的负责人去问过了那个开门的工友,那工友才指着庭院角落里一堆草屑说道:“那就是你们的草,是昨天你们第一队用过的。”当然,草是我们第一队用过后留下的,然而绝不会只是那么一点点,难道第一队共百十余人,就只买了那么一小堆草屑吗?我们也不必问,只觉得好笑罢了,我们的“主人”居然把我们的草抵作了“店钱”,我们只好设法另买。等铺好卧草,分过晚饭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了。
队员们的食宿问题解决之后,我们才有时间到外边去洗脚、洗脸,并吃晚饭。自然,我们在外边耽搁了颇多的时间,我们必须把一天的疲乏休息掉,还要计算一天的账目。我们在一家小饭铺里受了诚恳的接待,从衷心里觉得快慰,觉得这些无知无识的小商人——其实是些很劳苦的人——倒真使我们觉得心里热烘烘的,他们对于漂流人真如接待远游归来的儿子一般热心。我们怀着满心欢喜回到那小学校去。我们走过队员们住的教室,已听到有人发出鼾声,也还有人在细声细气地谈着。走进二门,我们要到那厅堂旁边的一间小平房里去安息。但是,当我们刚刚踏进二门门坎的时候,我们停住了,我们轻轻地退两步,站在黑暗中观看:在那厅堂的中间,那里也是黑暗的,但黑暗中有三颗星星,是三个火滴,在那厅堂的深处,忽然明了,忽然暗了,最后才看出,在那火滴的前面,有一个影子,那影子忽然高了,忽然低了,火滴忽然被遮了,忽然显露了。我们这才明白,那是一个人,而且是男人,他正在上香叩头,而且叩头无数,忽而起立作揖,忽然伏地不起。时间的延长使我们的视力变得更好些,我们看见那个高大的影子起身走去,走进一旁的一间室内,接着就听到关门的声音,当然,那室内有灯光,灯光照在窗上,微呈灰黄色,和没有灯光相仿。
我们屏住呼吸,放轻脚步,走近厅堂,模糊中看出那上香的地方有神像和牌位。我们走进我们被指定的小屋,办前站的同仁正点着自己随身带来的蜡烛写着日记。我们轻轻地问道:“你见过这里的校长吗?”“见过,”他答。“怎样的人物呢?”我们又好奇地问。这时,他脸上堆着笑,但笑里又藏着苦痛,拖着沙沙的声音答道:“阴——森——森——的!他屋里的空气也是阴森森的!”“你们曾谈些什么呢?”“曾谈到军队。”“为什么谈起军队呢?”“因为他赞美我们的秩序比军队好,他说一生最恨的是军人,他讨厌军队讨厌到绝顶。”“那么,他当然是指抗战以前的军队而言了。他这里有什么新闻吗,关于抗战的新闻?我们看见这山村还有一个邮局……”“没有新闻,”他把脖子一挺,捷然地回答,“他对于战事一点也不关心,他这里甚至没有报纸,他只是念经,念‘阴骘文’,他还……”不等他说完,我们便抢着说道:“是的,我们看见他上香叩头。”于是我们叹息着,觉得这样一个古怪人物为何做了校长,又怎样教育一群小孩?尤其是在这抗战时期!我们倒很想同这里的小学生谈谈,问问他们受的是什么教育,可惜我们明天一早就得动身,也无可如何了。提到明天开拔的事,我们办前站的同仁便猛然想起来似地说道:“不是有些队员磨破了脚吗?他们不能再背行李,我已经托这里的校长给雇了两个挑夫,每夫一元五角,而且已经把钱交给校长了,校长说必须先缴钱,不然挑夫是不干的,因为挑夫家里有老婆孩子,等着拿钱买柴米。”一元五!我们心里觉得有点不对,但也无可如何,因为我们已经麻烦了校长。我们睡了,而我心里老是念着“阴森森的”一句话,我在想像那位校长是什么样子,我很自然地想起关公,想起真武大帝,但都不对,我很想看看这个阴森森的人。
次日,天刚放亮,我们就打扫了教室,挑夫不曾耽搁时间,我们很满意。校长当然尚未起床,见不到。走出鲍家店,我故意追上挑夫问道:“你们为什么讨这么高的价钱?一元钱还少吗?”他们被我的问话弄糊涂了,原来他们每人就只得一元钱,那位“阴森森的”校长大人吃了他们每人五角。
十二月四日
[book_title]“威尼斯”
过羊尾镇,知道不久就要到达陕西省的白河县了,虽然疲乏,也稍稍振作了一下。太阳就要落下山去,然而白河还是看不到。问放牛的,问挑担的,甚至问小娃子,总之见人就问:“到白河还有好远?”回答总是:“不多远,十五里。”在晚照中远远望见一叠叠山、一丛丛树,便喜形于色,嚷道:“白河到了!白河到了!”但依然不是白河。尽走,尽走,脚步越走越沉重,而太阳却故意加速地向山后躲去,落得四面只是一团黑影。没有人唱歌,也没有人说话,只听到脚步声。各人的行李在背后用力向下压着,向下垂着,仿佛再不愿挂在主人肩上,显出急于要躺在道旁休息下来的样子。而且队伍也渐渐零散了,不成队伍,只是三个一伙,两个一帮,这叫我们非常担心。我们想起汉江里那只破船,那是本地的土匪因图财害命而故意沉在那山角下的;我们更不能忘记羊尾镇人所说的那条血裤,那是一个在前线抗战退下来的士兵因饥饿而抢劫路人的结果。我担心我们的小队员会遇到不测,他们年纪最小,而胆子最大,总是不顾大队而跑到最前边去。为了促使他们联络一气,促使他们一同走,我们从队伍的最后一个人,追到队伍的最前一个人,追到了前锋的队员,也追到了白河。
“威尼斯!”有人这样喊。白河县让我们想起画片上那座美丽的水城,其实这也只是在忽然转过一个山角后,在暮色中猛然乍见的一种近似的印象罢了。汉水随着山势陡然一个转折,水面也显得特别宽阔了,水面上有连樯结帆的船只,紧靠着江水的背面是长长的一列建筑,这些建筑都是楼阁式的,夜色,水光,给这些建筑添了梦一般的美丽。楼上的灯光倒映在水里,拉成长长的光幅,随着水波漂动。急流打击着山角,发出呼呼的吼声,在水声中又隐隐听到市内的喧哗。第一队的队员在江岸上迎接我们,并为我们预备了渡船。这时,我们的疲乏完全消逝了,反被这新鲜地方的最初印象振奋了起来,于是在水上漂起歌声,和着橹声,渡过了江面。我们以为在那一列建筑物里就该有我们宿夜的地方,然而不行,这只是一条买卖街,也就是这县城的精华之所在。在这条使我们认作“威尼斯”的街上只有一处小学,已被我们的第一队住满了,他们要在这里休息一日,于是我们就必须到城里去歇。“城里!城在哪里?”城在山上,又是一座山城,荒凉之至,比郧阳还更荒凉!迎接我们的人并且告诉我们:这地方如同死的一样,一点生气也没有,没有一点抗战的空气。这地方也偶然显得热闹,是因为有时多了些军队,多了些过路的难民。江面上那些船已在此停泊了多日,那是□□(原文此处为“□”)服务团的船,他们被白河人看做高等难民。他们的船上挂着大旗,十分威风。他们有老少男女,有笨重的行李,他们不能走路,不比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孩子能吃苦,他们必须坐船。他们怕土匪,于是停在这里等待县政府给他们派军队护送。然而据县长说,军队都出发剿匪去了——因为这一带山里土匪甚多,又有一种民众为抗丁抗捐而组织的“带子会”,也闹得非常凶,自然也在被剿之列——县长身边只剩了护兵,没有军队可派了,于是他们就在这里停着停着,一点事情也不做。他们是服务团,然而并不服务,他们给这地方平添了一个热闹,然而并不向这荒城的同胞们告诉一点什么,却只把年轻女人姣艳地打扮起来给这些未见过世面的人们开开眼。于是我听到这么一个故事:服务团里有一个老先生,他是最肯负责、最努力做事的人,然而也最为一般团员所不满,尤其是一些年轻的女团员们。因为那位老先生常常告诫他们,劝她们不要涂口红,不要穿高跟鞋,不要穿太鲜丽的衣服,免得惹人注意,更怕惹起土匪的注意而遭逢不测。然而那些为抗战服务的女士们、太太们却最讨厌这些“教训”,她们每逢登岸,不论在城市或在山村,总是打扮起来向外展览,仿佛是向自然界炫耀,向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们夸示似的,而且她们会噘起红红的小嘴来,向那位老先生反驳道:“爱打扮,偏打扮,你老头子不要多管!”这类故事——当然还有其他故事——都是在我们渡江的时间,整队入市的时间,总之,在顷刻间我们听了很多,因为有无数的小嘴争着向我们耳朵里送,使我们一时听得忙乱。他们——第一队的队员们——比我们早到一天,就仿佛已是白河县的老住户似的,那么刺刺不休地讲着白河。
我们一听说我们必须进城,而城又在高山上,于是疲乏又回来了,然而无可如何,我们必须向上爬。我们穿过了那条号称白河精华之所在的横街,街上的灯光使我们炫惑,仿佛我们已经很久不曾见过灯光似的。我们穿过黑暗窄狭的小巷子,开始拾级而上,低着头,闭着气,努力向上爬。尽爬,尽爬,人烟逐渐稀少,简直完全是荒山野路了,我们的心随着平静下来,这时候才知道月亮已在背后升上来了。仰头向前望,月光洒在远远近近的山头上,在迷茫中看见一些建筑的轮廓。这时江声又压服了市声传送到山上来,在月夜中显得那波涛冲激得很远,好像在多少层山峦之外。我们爬着,也无暇看我们的时表,只觉得爬了很久,步子越走越小,腿部感到酸痛了。我们问:“还没进城吗?城墙在哪里?”回答却说:“早已进城了。”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穿过了城门,至于城墙更不曾惹我们注意。“荒凉哉吗,小山寨!”有人这样说着,觉得好笑。我们又看见茅屋,看见从门缝里透出来的灯光,这就是大街了。我们以为足够爬了十里(其实不过五里),到达了山顶,走进了我们的住处——文庙小学。据说这附近就是县政府及各机关,是这县城的行政区域。我们受到许多小朋友的招待,他们为我们送了水来,把教室指点我们,让我们在那儿睡觉。
弄铺草,发饭费,已费去了很多时间,等我们到一个人家,请人家给我们做了饭吃过之后,夜已经很深了。我们走在寂静的街上,草鞋打在石板道上发出沙沙的音响,浴着月光,踏着月光,觉得分外寒冷,向远处望望,还是山,还是山,山影、树影,“依山筑城”,这时也看见断断续续的城圈了。听到江水声,听到远处的犬吠声,而且,最使我们觉得奇异的是我们听到了荒鸡的啼声。在什么地方的茅屋下面,在一张被冷气所包围的床上,也许有一个不眠的人正在想着心事,说道:“荒鸡叫——不祥的兆头哇!”——我心里这样想。我们回到小学后,队员们都已经入睡了。
十二月五日
[book_title]母 与 子
月亮已经上来了,大概已是十点钟的光景,然而我们的肚子里还是空空的。我们三个人来回在大街上走了几次,到底寻不出一家饭铺,觉得非常焦急。“好,咱们就硬闯一下吧!”我们的大队长这样说着,便领我们去敲一家有灯火的人家的门板。
那是靠街的一间门面,前面一排门板已经完全关住了,仅有极微弱的灯光从里边透出来。我们很难相信那里边的人还未睡觉,更不敢妄想人家会给我们可以充饥的东西,万一冒犯着人家,深更半夜,也是极不方便的。我们对于贸然地敲门这回事,怀着不少的忧虑。然而我们的大队长是不管这些的,砰!砰!砰!他一连敲了数次。这叩击声散落在人家的门板上,同时也响在我们的心窝里,我们的心正在跳着呢。
稍停了一会,门却出乎意料之外地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她显然还未预备去睡,因为她的衣服还是齐整地穿着,而她对于我们的贸然叩门,也并未显出惊异,只是漫然问道:“谁呀?什么事呵?”我们的大队长就即刻和气地答道:“老太太,我们是行路的,天已经晚了,我们还不曾吃什么东西,老太太能给我们做点饭吃吗?”她把我们上下打量了一番,就把我们迎接了进去。
进门的一间不过三步宽,只摆设着炉灶炊具等。打开一个布门帘,显出了一个明亮的内套间来,里边有床帐,有桌椅,有厨架杯盘,一切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墙上挂着烟卷广告的大幅美人画,那美人在灯光中还笑微微的,显得十分新鲜。床上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面黄肌瘦,衣履鲜洁,正在那里忙着收拾鸦片烟具。“老爷们吸一口吗?……不吸?那么就赶快收拾起来好了。”女人说着也去帮着收拾,并又吩咐那男子道:“快去生火吧,老爷们还没吃饭呢。”于是那男子便到外面生火去了。
我们的大队长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他大概惟恐那女人不知我们是干什么的。——显然,她把我们当作军人了——就放开声音告诉道:
“老太太,你猜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是学校里的先生呵。我们是山东人,日本鬼子欺侮咱们中国,把山东强占了,我们就舍家抛业跑了出来。我们吃饭是给钱的,请你们好好地给做一点。”
那女人就笑着道:
“唉,是呢,日本鬼子打咱们中原,是早就知道的了,可想不到你们山东人会跑到我们白河来。我们这儿是不要紧的。”
于是我们又告诉她,我们曾在湖北住过半年,现在是要到四川去。
“唉,是呢,入川呵,可不容易!”
她这样惊叹了一句,也到外面帮着那男子做饭去了。
我们一面听到外间里揉面切菜和烧火的声音,一面喝着人家的残茶,谈论着。
大队长说:“怎样?今天吃一次好饭吧!”
我们的医生却低声说:“哼,不是好人家呵!”他撇撇嘴,又摇摇头。
我很疲乏,不愿说话,心里却在想:“这是一个什么人家呢?以什么为业呢?女的和男的什么关系呢?”
队长拉开了话匣子,讲着今天在路上的所见所闻。他又谈起被山匪沉在汉水里的那只小船,丢在道旁的那件血染的军裤,谈着这一带人民的贫穷、懒惰、吸鸦片……这都是沿路看得清清楚楚的情形。而我们的医生却还是撇着嘴,摇着头,玳瑁眼镜下面的大眼睛里放着不信任的光芒,说道:“不对,不对,我们也不该到这儿来吃饭,这不是好地方呵!”
不久的工夫,便有热腾腾的面条放在我们的面前了,果然不错,正如大队长所说,这是一顿很美的晚餐。我们自然是不绝口地称赞,又洁净,又适口,而且又是多么敏速的。而那个女人却非常谦恭地说:
“请担待,请担待。”
我们吃罢饭,付出了很高的代价——因为人家并非卖饭的,自然也不便讲价——在“明天再来,明天再来”的欢送声中,走到大街上来了。吃了热面,自然觉得街上更冷了。月亮发着白光,照着山头,该正是凝霜的时候了。我们一边走着,一边凝思着,不言语,只听着草鞋打在石板道上的声音。
当夜住在文庙小学里,我们都有沉酣的睡眠。早晨本可以不必早起的,然而我们已经养成一种早睡早起的习惯,而且昨天晚间大队长已同队员们说定,早晨要早起,参加文庙小学的升旗礼,因为我们的大队长是喜欢随时随地表现我们的精神的。于是我们很早就起来了,而且把全体队员都纠合起来站在小学门口,预备升旗。我们自然是郑重其事的,而结果却是失望,七零八落的几个小学生,眼里含着眼屎,衣服纽子也不结,胡乱把一面污秽破烂的国旗拉起来就算数了,他们的教员先生不曾有一个起来参加。就连那国旗也好像还未睡醒似的,有将要在屋顶上再睡一下的架势。升旗之后,我们就到山沟里找水漱洗,漱洗之后,我们将有一天的余暇,而我们的大队长却已在嚷着“吃饭,吃饭”了。其实,这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今天虽然不赶路,若是早吃罢饭,也可以尽量地到处去活动一下。吃饭,这都是同意了的,到哪里去吃饭呢?这却有一点小争执。这在大队长是毫无疑义,他还是叨念那个人家的“好面条”,而且他已经把今天要吃的东西设计好了,他想叫那个人家给做炙油饼。大队长是最喜欢吃炙油饼的,他在家乡时就喜欢吃这个,在这去家数千里的山城中,忽然又想起炙油饼来的大队长,该是有着无限的乡愁吧。在晨光中,他那高大的身子挺挺地立着,像马鬣一般的头发蓬松在前额,两丈长的影子横在他的脚下,看那样子谁若想不让他去吃炙油饼,那简直是不可能的;虽然我们那位玳瑁眼镜的义务医生还屡次地摇着头,撇着嘴,也无可如何;我却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人家吧。”于是,我们仍旧到那个人家去了。
当我们到得那人家时,那女人已把一切都收拾妥帖了,我们受了更热诚的招待。那女人一面为我们预备做饭,一面同我们谈着。她先告诉我们,她并不卖饭,但是有人到这儿来吃饭她是欢迎的,“县政府里,各机关里,还是军队上的人们,都常常到这里来吃饭呢。”她微笑着这样说时,显出仿佛有无限光荣的神气。并说:“先生们尽管放心吃,绝没有错儿,咱们就是爱吃好味道的。”我听着她的谈话,注意着她的行动,却不能了解她是怎样的人。昨天晚上看她有五十来岁的,今天仔细端详一番,却又觉得她实在并没有那么老,而且这是女人中最平凡的那一类型,人不会在她身上寻出什么特点来的,除了她那特别的整洁,但那整洁又令人起一种“未免过分”之感,好像一切都并不那么真实似的。头发虽然不多,但还没有多少白发,而且梳得非常光滑;虽然缠得很小的脚,却也是非常端正的;衣服自然是纤尘不染;脸上虽有几条皱纹,但还有着一种为女人所特有的光彩。我不知为什么会联想到尼姑身上去,难道她有什么地方近于尼姑的吗?我不能猜透。我们已是相熟了,大队长就问道:
“那个年轻的是你的什么人呵?”
“是我的孩子呵!——你还不起来吗?先生们等着吃饭了。”她一面回答队长的问话,一面又招呼她的儿子。
这时我们听到顶阁上有工东工东的声音,原来那个年轻人就睡在那上边,虽然那地方也可以称为“楼上”,那却是极黑暗而低狭的地方,我们以为那只是存蓄废物的地方。不多时,那个年轻人就从上边下来了。他匆匆忙忙地到外间去漱洗,漱洗完毕,自然就是忙着为我们做“炙油饼”了。他很少说话,像一个胆怯的幽灵一般走出走进。他的脚下没有什么声音,而连放置东西的声音也是轻轻的。小小的眼睛,尖尖的鼻子,短短的下颏,都同他母亲相似,而更相似的是那一派过分的整洁。他戴了一顶红疙瘩的瓜皮小帽,衣服是非常窄瘦地捆在身上,有点像纸扎铺里做的时髦男侍的样子。我在这个男子身上也颇费了一些心思,但想决定他是干什么的却很难,他有点像成衣匠,又有点像理发师。大队长却抽空把嘴唇凑在我的耳朵里说:“你看这家伙像不像窑子里的毛伙,再不然就是相公。”但那个女人却告诉我们道:“这孩子从小娇养惯了,他有病,他什么事也不能做呢!”
“你们的家口呢?没有带出来吗?”她一边冲着茶,一边又问。
“没有呵,老的老,小的小,没法带呢!”大队长又回答。
“唉呀,唉呀,你们那做娘的,也不知在家想念成什么样子了——唉,唉……”
她不住地叹息着望着我们。
“娘没有不痛儿的。”她这样断然地说着,于是自动地说起她自己的事情来了:
“我这个孩子从小就没有爸爸呀!嗨,他爸爸还没看他生,人就去世了。我,我把他养大起来,可是好不容易呀。他又病,也就娇养惯了。我们家原先也是很好的,可是后来就渐渐不行了,你想,我一个女人拉着两个孩子……”
“两个吗?”队长插嘴就问。
“是呵,他还有一个姐姐哩,他姐姐可比他壮得多了,又高又大的婆娘啦,她嫁给一个保安队的队长,那队长原是在咱们这儿住了很久,可是此刻换防到冷水河去了。”
“冷水河吗?”这回是我们医生说话了,他在看着那墙上的一张旧报纸,“我们不是也要经过冷水河吗?”
“对,你们一定得走冷水河,坐船也行,起旱也行,可是不大好走呢,近来路上太荒了。我那姑娘一年半载不来一次,我那女婿倒是常来的,他叫王得财,你们到冷水河一问就知道。”
说这话的时候,已听到外间里有滋滋的油锅声了,炙油饼的香气就传到里间里来,大队长就放声笑着,喊道:“好了,好了,炙油饼得了!”
那女人也即刻跑到外边去,回来却说:“不成,还得等一会。”
她于是给我们预备起餐桌来,但还是不住地谈着:
“我们女婿也天天担心,说是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派到前线去打日本呢,自然,他是不愿意去的,我那姑娘一听说打日本就哭。还在拉壮丁啦,你们山东也拉过壮丁吗?”
“拉的,无论什么地方都拉,为了打日本。”我们回答。
“这也难怪了。”她又叹息起来,“我这个孩子本来也该被拉的。可是,先生你们看,这孩子怎么能当壮丁呢?他年纪是够了,可是并不壮呵!你想想,天呵,我就是这么一个孩子呵!我自从年轻守着这么一个孤儿,我怎能让他去送死!可是不成,咱们不能违抗命令,这是官家的命令呵!”
“然而在抽丁的条例上是不……”这问题在我脑子里一闪。
她停了一会,仿佛有无限的伤痛似的,又走到外间去了一次,回来又接着说道:
“说好说歹,总算免了,这是咱们这儿的高保长给办的。保长办事多年了,和咱们走得很近,就把话说给了官家,把这孩子的壮丁免了,另外找到了替身。”
她笑着又走出去了,她笑得真挚,等她端了炙油饼回来时,并带着满脸笑容说道:“请吃,请吃,炙油吃酥,要趁热呀。”便提着茶壶冲茶去了。
于是,我们吃起炙油饼来,我同医生都默默地吃着,不说话,而且油饼也太热了,吃一口,眼里只想流泪。大队长就不住地喊着:“真好,真好。”又说,“吃了油饼,就算到了家了。”吃完了饭,我们就告别了出来。走到门口时,就听到有飞机的声音,大家都仰起头向上看,那女人就说:“又来飞机啦,前回也来过,是大雪天,漫山遍野一片白,飞机不怕雪。”
这一天,我们有许多事情要做,爬山,看水,写家信……而我同医生却常是在一处的,等到应当吃饭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大队长是在什么地方,就只好依从了医生的主张,不再到那个人家去,而在河街一家小面食店里吃过饭。在吃饭的时候,我们谈到我们这一天所得的印象,山是荒的,没有辟治过,官膏店太多,太不讲求卫生,尤其是河街一带,靠水滨那一排房子,看去都像楼房,而每家的厕所都在那建筑的高层,你在水边散步,便看见男的女的在那上边向下排泄,臭气难闻……没有救亡工作,没有抗战空气。我们又向店里打听去冷水河的道路,以及冷水河的情形,然后又回到文庙小学。途中看到道旁围了一大堆人,以为是玩把戏的,近前看时,原来是我们的队员在那里向民众讲话,正讲到最近的胜利消息。我们在住处等了很久,还不见大队长归来,觉得奇怪。等他归来之后,已是太阳下山的时候了。
他刚一进门,就嚷道:
“妙哉!妙哉!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们莫明其妙,问他:“什么事?”
“是这样的,”他开始告诉我们,“今天遇到了湖北服务团的老朋友,于是痛痛快快地跑了一天,又吃,又喝,闹得不亦乐乎。可是当我回来的时候,我又有点饿了,怎么办?我走到吃油饼的那个地方,门是关着的。向左一转,却看见一个卖豆浆的人家,而且还有油条——你知道,就是和炙油饼家斜对门的。于是我就决计去吃豆浆油条——你知道,这也是很久不尝的美味了,我就进去。我一进去却没有人招呼,一个油鬼在那里生着气,骂着,仿佛并没有看见我,我也听不懂他骂些什么。吃豆浆呵,家伙!——我这样凶凶地喊了一声,他才停止了怒骂,给我拿豆浆油条。那家伙真脏,我简直想呕,但是你已经吃开了,也就只好忍耐。我是高兴开开玩笑,打听打听闲事的,于是我就开了腔。我说——喂,家伙,你好好的买卖不做,生的什么气哩?他就跳起来骂道:就是那家王八婊子,吃东西不给钱,要账反脸,他指着炙油饼家。原来他两家刚吵过嘴,这就更惹起我的好奇心来了。我就问:那人家是干什么的呀?干什么的吗,吓!——他说——她妈的卖×呀!——哈哈,你知道,她家里原来是卖×的呀,可是你别以为那个老妈子会卖,不是的,是她的儿媳妇,她那个纸扎的儿子还有一个漂亮媳妇哩。这是那个卖豆浆的油鬼说的。她那个儿媳妇不同她儿子在一块,却同那个高保长过起日子来了。哈哈,真热闹!故事还不这样简单,这儿也还有她那姑娘的一份儿,这就是那嫁到冷水河去的姑娘呵。原先那个高保长是同他的姑娘胡搞的,后来却被那个姓王的保安队长抢了去,于是保长又同他的儿媳妇干了,那个儿媳妇就住在保长家里。她母子就吃这个,就靠着这个生活,也靠着这个吸鸦片,人家还靠着保长势力不去当壮丁呢!——那个油鬼这么说。那么,我就问了,我说:一个保长就这么厉害吗?他说:是的,就这么厉害,他叫谁当壮丁谁就得去,他不叫谁去就免了,有钱也能免,有漂亮女人也能免,可不是家家户户都有漂亮女人和他睡觉哇!——那油鬼这么说。”
“但是在抽壮丁条例上大概是不准抽独子的,而且她还是个寡居。”我忙插一句。
“条例?老百姓懂得什么鸟条例呀!”
队长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了。
“怎样?我可完全没有猜错!”医生又撇嘴这样说。
天已经暗下来了。队长就吹着哨子召集队员,为了明日去冷水河,他要训话。
十二月六日
[book_title]冷 水 河
天还黑魆魆的,人也还睡得正甜,忽然传来了一阵开门声、人语声、脚步声,而那担杖钩环的声音更是哗啷哗啷地响得清脆。我们都被惊醒了。点起昨晚剩下的小烛头,摸出枕边的时表一看,才四点半,距天明还有一点多钟,然而李保长已经领着人送了几担开水来。同时,听到队员们也都起来了。为了赶路,我们自然希望早起,但今天实在起得太早了,夜里睡不足,白天行路也是容易疲劳的,于是有人喊着:“太早哇!太早哇!”这喊声在我的耳朵里回旋了很久的时间,因为我立时想起了那一世之散文作家阿左林,他在一篇文章中曾说起西班牙人在日常生活中所常用的三句话:第一句是“晚了!”第二句话是“干什么呢?”而第三句话则是“死了!”这是很可怕的三句话,试想咱们这个国家的人民,又有多少人不是在这三句话中把一生度过的呢?而那最可怕的就是“晚了!”这就是说,“糟糕,已经来不及了!”想想西班牙在这时候所遭的命运,再想到我们自己的国家,对于“太早哇!太早哇!”这呼声,就有着特殊的意味,也有着无限的感慨。究竟“太早”比“太晚”是不是较好一些呢?一切事情,如能不过早也不太晚地去做,那自然很好,但那就很不容易吧,我想。那么还是希望大家“早一些”较好,咱们似乎应当用“早一些”来代替“晚了”那一句话。
我一边这样那样想着,一边收拾行李并漱口洗脸,而这时候队员们已经在院子里吃着昨天的干粮,喝着今天送得“太早了”的开水。我们的大队长照例是忙碌的,他在走来走去地张罗着一切,等他回到屋里来时,就笑哈哈地说道:“真想不到白河县人做事这样认真,惟恐耽误了我们走路,半夜里就送了开水来,这也可以证明这地方的政治还不坏吧。”我心里明白他的意思,他不过是指着县政府对于保甲长的,以及保甲长对老百姓的威严而言罢了。县政府命令保甲长,保甲长命令老百姓:“要早送开水,万勿迟误。”于是就有今天的结果,而这也就是大队长之所谓“政治不坏”,我对于这样的赞美是不置一辞的。等到我们饮食已毕,一切停当之后,问题却来了:我们雇的挑夫还不见来!我们在焦虑中等着,等着,一直等到八点,挑夫才陆续来到。问他们为什么来得这样迟,他们却很坦然地答道:“还得烤完了烟啊。”原来他们都是些鸦片烟鬼,他们仿佛很有理由的那样不慌不忙回答我们。一边捆行李,一边听队员又大声喊道:“太晚了!太晚了!”然而那些鸦片烟鬼却仍是不慌不忙,这种不慌不忙的态度好像在回答我们说“并不晚”或者“还很早”一样,叫我们非常生气。等到开拔之后,出城,下山,他们又买烟,买火,拴草鞋……趟到河街时太阳已经很高了,然而有的挑夫又不见了,有人说是去吃饭,也有人说是去烤烟,弄得我们无可如何,因为实在已经“太晚了”!
我们一路沿着汉水,踏着山脚,前进着。我们的歌声,和着水声,在晴空之下彻响着。“拐过山嘴,便是月儿湾了。”有人这样喊。月儿湾——又是一个好名字,还有黄龙滩、花果园……我忘记我是在流亡,忘记是为我们的敌人追赶出来的,我竟是一个旅行者的心情了,我愿意去访问这些荒山里的村落,我愿意知道每一个地方的建立,兴旺,贫困与衰亡,我愿意知道每一个地名的来源,我猜想那都藏着一个很美的故事……但这样的念头,也只是转瞬即逝的事情罢了。尤其当看见在破屋断垣上也贴下红红绿绿的抗战标语——这是在城市中我们看厌了的,而发现在荒山野村中却觉得特别有刺激力;以及当我们从那些打柴、牧牛的孩子们的口中也听到几句“打倒日本,打倒日本”的简单歌声时,我就立时像从梦中醒来似的,心里感到振奋,脚步更觉得矫健了。
奔到月儿湾,我们停下来吃午饭。这时候,我们才有机会同挑夫们谈谈话。我们是喜欢同他们谈谈的。谈到他们的工钱,我们才知道他们又并非自由的挑夫,他们也是被政府硬派了来的,那么,我们所出的工钱恐又不知经过几层剥削才能到达他们的手中。而他们之中竟有人因年老,因烟瘾,而不能胜任,想偷跑,想雇人替换,也就是当然的了。自然,我们也同他们谈到了吸鸦片的害处。我们的队员尤爱捉住这种机会大发议论。但说来说去,也只能从烟鬼中换得这么一句回答:“这我们何尝不明白,但是现在明白已经晚了,烟瘾已成了,家业也穷光了!”“晚了!”他们也知道晚了。于是青年队员就激昂地说道:“好,你们好好地再吸两年吧,不然,现在便要戒绝,若等到抗战胜利之后,你们便只好吃那最后的一颗大烟丸了。”这所谓最后的一颗大烟丸者,乃是指那一颗可以打穿脑壳的子弹而言。这种想法原是很近理的,总以为抗战胜利之后,中国的政治应当完全刷新,那时就不再允许这些烟鬼存在了。这是一个政治问题,挑夫自然不懂,却也没有人为他们解释。
从白河到冷水河,共七十里,并不难行。但因为今早动身太晚,所以到达冷水河时又是相当的“晚了”!
冷水河,从左边的山涧中流注汉江,河身甚窄,河水清浅,在碎石上潺潺流来,确有一些清冷之意。过冷水河不远,便是冷水河的村庄,在暮色中只见围簇着一些房舍,房舍还有的冒着炊烟。在冷水与汉江之间,矗立着一座雄伟的建筑,叫作双龙古刹,也叫作观音庵,而庵下的江水就叫作观音滩。这里的江水又正当一个山势陡转处,水流甚急,又以水底多石,所以水声甚大,而行船最难。据说航船到此,必须连客带货一并卸在岸上,然后才能把船拖过,否则便难免危险。我们就看见一只小船还正在滩中间沉着,被急流所冲击,激溅着白色的浪花,而那只小船却是一动也不动。双龙古刹是藉了山势而雄踞在险滩上的,它似乎被群山所包围,而又高出于群山之外,它像一个巨大的魔灵,作着这险滩的主宰,益显得这地势险恶万分。而今夜,这古刹就作了我们的宿营地。
我们在模糊中吃过了地瓜米粥,又托本地的保长给雇了一只可以载行李直达安康的小船,便藉了观音面前的灯光打铺休息了。半夜里醒来,听见江涛的声音,仿佛在深山中来了暴雨,颇令我想起在泰山斗母宫曾听过的山涧水声,似梦非梦,不知身在何处。揉开睡眼,却看见月光从古刹的窗上射了进来,照在粗大的黑柱子上,照在雕绘的栋梁上,照在狰狞的神像上……心里有些恐惧之感,同时也有说不出的感伤。我不能入睡,我想着种种往事,想到将来,想到明天蜀河的道路,乌江渡,又一个可怕的地方。我摸出时表用手电照着,看看时间的向前移动,我决心在那个不太早也不太晚的时候把大家叫醒,预备赶路。
十二月七日
[book_title]乌 江 渡
天阴着,而且落着雨滴。“下雨也得走!”这是毫无疑义的。
今天我们不必再同那些挑夫们生气,队员们也不必自己背负行李了,我们用四十元雇了一只小船,可以把行李送到安康。所以今天起程时大家都感到特别轻松,可以更自在地唱歌,也可以一边走路一边谈故事了。但是新的问题又发生起来,行李船的速度和大队的速度是不一致的,我们必须有人在船上看守行李,又必须派十几个人准备过险滩时帮助拉船,而到了必要的地方,我们还得尽可能地使大队与船同行,然而这是很不易做到的事,因为船行得太慢。这使我们担心不少,尤其在乌江渡。由于传闻说乌江渡一带地方,有数万饥民所结成的“带子会”,他们有组织,有武器,出没山中,打劫行人,尤其对于过路的军队,时常予以截击,而且反抗纳粮,拒出壮丁;也由于这个地名:“乌江渡”,在想像中那个地方的江水也该是乌黑的,可怕的,而且猜想那个渡口上一定有一只小小的渔船,待在芦苇深处,那是专为接送绿林豪强或传递秘密消息的;自然,那里的山也就变了颜色,黑松林,残废的庙宇……乌江渡用一副凶恶面貌在等待我们,我们也不知道那儿会发生什么故事。我们谈论着这地方,也向人打听,而且计谋着万一遇到什么不测时应当怎样应付,而最使我们感到不安的还是我们的行李船,这时大家就觉得与其把行李放在船上还不如负在各人背上却安全些。我们只希望我们大队能同行李船一块走就好了,因为我们一共百十余人,而且都是青年,看起来也还不见得可以随便轻侮。
走出四十多里地,我们就在沿江的石头上发现了用粉笔留下的字迹:“前面就是乌江渡!”这是我们的第一队留下的。再继续走,就继续有所发现,而且都用了很多的惊叹号:“小心:莫说话!要沉着!”“不要左顾右盼!不要随便打听!要肃静!”……这些字对我们发生了很大的作用,大家立时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唱歌,队伍也整齐了,人们总爱用手杖打击着道旁的石头的,此刻也不再听到那种声震山川的清脆叩击声了,连呼吸也似乎都屏住了。然而山还是那样的山,水还是那样的水,山是一层层的荒山,没有树林,绝少人烟,两旁的山紧夹着江水,水还是清清冷冷的绿水,有石滩处激出霍霍的声音,然而这山水在我们的“心眼”中实在已变了颜色,没有人声,没有鸟语,天空阴沉沉的,到处都罩着一层恐怖。迎面一片沙滩,没有芦苇,却在一堆乱石旁边系着一只小破船。船后插着一支篙子,船身微微摆动着,却不见人影。“这就是乌江渡!”我们在石头上,发现这样的句子。
“好吧,我们就自己过渡。”
我们在江边沉默了片刻以后,我们的大队长这样决定。
我们刚刚要去摆弄那只小船,而人就来了,他从半山的一座小茅屋里走来。他是一个极平常的人,沉默寡言,动作迟缓。然而我们却想:“是的,他们都是这样的,不多说话……”仿佛那个人的沉默正是他的可怕之所在似的。我们照样子拿了船钱。我们分作几排过渡,而最后留在江南岸的人就显得有些不安,好像惟恐那个管船的人不再渡他们,却故意要留他们少数人在一边被他的同伙们来抢劫一般。等大队都过完,我们的行李船也放下去了,我们整队前进着,然而还是在沉默中,在警戒中,虽然心里已经放下了一大半。
在蓝滩午餐,也只有匆匆的停留。那地方男人很少,卖饭的多是女人,偶然遇见一两个男子,看起来也有几分凶气。傍晚的时候,行在很荒僻的山径上,看见两个女人在道旁烤火。烤火!然而我们并不敢断定她们是在烤火,虽然天是非常寒冷的。我们以为她们是在那里放烽火,她们大概就是“带子会”的岗哨,她们在放火号召他们。她们有多大年纪呢?这很难说,因为是在暮色中,而且她们的长发披散着,一直垂到颈项,把面庞遮盖着,而且在她们——在饥饿线上的灵魂们,三十岁人与五十岁人也很难看出多少区别吧,总是污秽,黧黑,肌黄,面瘦,失去了作为人类的形象,那深陷的眼睛,那干瘪的嘴唇,那焦黄的牙齿……那是不能想象的。不,不是想象,我是特别仔细注视过那两个女人,我觉得骇怪,而又觉得痛苦。“人”,“曾经为人的动物”,作为“我们同类的人”呵,为什么竟不像“人”的样子呢?不只是这两个,实在我在这一带见了很多,男的,女的,“野兽”!确乎是这样的印象。然而我不能不责备自己,我怎能用这样的两个字去称呼他们呢?我又想到那所谓的“带子会”,那是几万人呵。他们被称作“土匪”了,而且他们使我们都怕他们了,而我们也怕了我们那些善良的同类了!……我们从那两个女人旁边经过时是沉默着,我们走过之后又窃窃地谈论着。“她们为什么在这样的地方烤火呢?”有人这样问。是呵,这样的地方!这是什么地方呢?这是高高的山头呵!这里距江面已经不知有多少丈高了,我们看不到江水,我们的小船也不知漂到什么地方去了,这里的北风是特别尖利的,而且这是深冬,而且是在黄昏呵。“她们为什么不在家里烤火呢?”好奇怪的责问呵!家,她们有家吗?我不知道……
我们总算平平安安地到了蜀河,然而天已经晚了,而我们的小船又给我们添了麻烦。它走错了路。它应当从沙洲的北边靠到岸上来,它却拉到沙洲南边,进了逆流,陷在险滩里了。滩狭水急,涛声如雷,在暮色苍茫中,我们只听到船上的人们在遥遥地呼喊,“嗬嗨,嗨嗬……”和水声搅在一起,却听不清是喊些什么。我们十分焦急,船不靠岸,取不到行李,我们将不能睡觉,而且万一发生覆船危险,就更不堪设想了。在我们这一边的岸上,本来停着一只篷船,我们请船上的人去拯救我们的小船,并说明拿钱报酬他们,然而他们不肯。只有船可以救船,船既不肯救船,这叫我们莫可如何。我们正在乱纷纷地吵嚷着,忽然听到个粗大的声音:“咱豆(都)是山东老乡唵!”这地道的山东口音叫我们听起来非常亲切。那是一个军官。我们把困难告诉了他,他很生气,他强迫那只停着的船去把我们的小船救了过来。这时已经八点以后了,我们才得把行李运到蜀河街里。
这地方居民颇多,有小学校,商业繁盛,物价亦廉,而卖馒头的却故意欺诈我们,一串钱一斤的馒头,必须一毛钱一斤才卖给我们。这事又被那个军官老乡知道了。“奸商!汉奸!”他怒骂着那个商人,并命令他的部下把那个商人惩罚了才算完事。这事情固然做得很好,但我们心里却很不安。我们的晚饭是胡乱吃过的,我们的秩序也很坏。救船,同商人打仗,弄得大家情绪极恶劣。又费了许多时间,才把百十个队员分别安息在五六家商店里。这些事,还幸亏有我们办前站的队员早有准备,不然还不知要糟到什么地步。我们办前站的是跟同第一队来的。从他们口中,我们知道昨天第一队从乌江渡经过时曾经受了惊吓。据说当他们到达乌江时,就看见两面诸山中不断有奇怪人物出现,有的叫嚣着,呼喊着,有的又跳窜着,仿佛在试探这小小队伍的胆量并窥察这队伍的性质似的。
十二月八日
[book_title]先驱及其他
十二月九日早九时,我们在微雨中由蜀河出发。仍是因为等船,所以大队走得很慢,到晚上六点钟,才走完了这八十五里而到达泥沟。这一路十分荒凉,沿途的房子十之八九都被土匪焚毁,只留下一些断墙颓垣、腐木焦土,向行路人诉说着一些可怕的故事。泥沟地方很小,只有几户人家,要容下这百十余人是不容易的,至于食粮,就更困难了。感谢那个联保主任,他使我们都有地方可睡,有干草可铺,而且派了几个人到山前山后江左江右去给我们购买红薯和大米,使我们得有一次极丰富的晚餐,并且告诉我们:“近来咱们这儿完全平静了,老百姓有组织,能自己保卫地方,你们尽可以放心睡大觉。”
一、先 驱
夜里又下起雪来,到十日早晨雪还在下着。看见四面山头上白雪皑皑,仿佛各个山峰都戴了白绒夜帽还正在酣睡着一般,又听本地人说,后山雪大,已经深集盈尺了。山风是特别尖利的,衣服又是十分单薄,大多数人都是赤脚穿草鞋,路上又雨雪泥泞,我们虽然都起来了,但不像其他早晨那样兴奋活泼,却为一派沉默所统治着,这沉默就说明了大家当时的心情。
等到八点半,雨还是下着,我们就只好冒雨开拔了。然而我们的勇气使我们得有这份幸运,走不多远,天就晴朗起来,太阳照着蓝天,照着白云,呈一幅极其鲜妍明快的景色,我们的脸上也随着阳光的照映焕发着笑容,歌声又从队伍中任何一个人的嘴上爆发出来而扩展成了大合唱。队伍是整齐的,歌声是激越的,然而忽然队形乱了起来,歌声也由零乱而停止了,代替了歌声的是许多人在传递着呼唤:
“胡秋实!胡秋实!”
“胡秋实不见了!”
胡秋实是被派去跟行李船并帮着拉纤的一个队员。他本来是跟着行李船和大队一齐出发的,行了几里,因为他的草鞋磨坏了,便独自上岸去买草鞋,但此刻离他登岸的地方已经又是几里了,却不见他回来,他既没有跟上船,也没有归大队。于是大家都慌张了。有人在描写这个队员的形貌与性格:他高大,肥胖,三个月不剪的长头发,大脸膛,却戴一顶很小很小的绿军帽,他衣服不整齐,满脖子里是领子,里出外裂,又极不清洁,衣服上满是油垢,他很笨,他平常不爱说话,说起话来讷讷不清,他仿佛有点神经病,凡事都不和别人一样,他爱单独行动……根据这些,又作出种种推测:江岸是高峻的,而且多荒草,多泥泞,他也许失足坠水,江流是急的,于是有人逆着我们前进的方向,顺着江水奔去;而且江岸是多石的,他也许因为一时失足而晕眩,摔倒在乱石堆中,于是有人沿着江岸,披荆斩棘,仔细寻找;也许因为买草鞋又跑回泥沟去了,于是有人以竞赛的速度返向泥沟跑去。
我,同着我们的义务大夫,却逡巡在距泥沟三四里路远的一座茅屋旁边。这茅屋建在江边上,孤零零地落在那里,像一个小小野店,然而那并不是店,而只是一个卖草鞋、柿饼、花生以及其他干果之类的小贩。货摊是非常简单的,守摊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女子,另有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在一旁编着草鞋。这该是很平常的一个人家吧,然而我们却又想起了乌江渡,想象中这座茅屋一定藏着什么秘密。我们向老人和女人打听那个胡秋实的消息,向他们描述他的形貌,说明原因,而他们的答话却只是一个“不照!”(不知道)他们这种淡漠的态度使我们不信任,我们到他屋子周围去巡视,最后,我们竟鼓了勇气要到人家屋子里去了,那老头并不阻拦,却只气昂昂地说道:“看吧,我这里是干干净净的,什么也不藏!”显然地,他之不明白我们是干什么的,正像我们对他们的怀疑是一样。但是竟不曾想想,他们真会把那个队员藏起来吗?他们只为了要剥他那一身破棉制服?还是会像在山东时一样把他绑架了去等我们拿钱赎票呢?唉,结果弄得我们觉得惭愧起来。我们正在那里无可如何,同时希望在水里、在乱石堆中、或者在泥沟,能发现那个胡秋实,但忽然有几个人从大队行进的方向跑来喊道:
“找到了。他自己跑到大队和行李船的前边去了。”
这消息弄得我们喜怒皆非,只能喊道:
“唉,这正是所谓胡秋实了!”
二、断了纤
到泥滩,看见洵阳县政府晓谕“带子会”的告示,大意是,当此抗战期间,国民应以国家民族为重,不可在后方聚众滋扰,而且当兵纳税乃国民应尽之义务,何况现在正和敌人作着长期抗战,正需要不尽的人力和物力呢。这一带山势渐渐平坦了些,也渐渐有些梯田,不像过去那一段那么一任其荒芜了,而江面也渐渐宽阔了些,因此,在行路人的心情上也觉得舒展了些,大有渐近平原阔野的感觉了。
约下午三时,到达高北店。这里又当江水转折处,滩险水急,舟行不易。我们在休息着,等待我们的行李船,而担心着它将如何渡过这个险滩。然而担心着的事情总难免发生,行李船逆滩而来,纤绳挂在山角上,断了,小船便像一块瓢片似的被浪头打了下去。等我们请停在高北店的一只小船去搭救时,行李船已经被打下了三四里远而停在了浅滩上,天幸未出大险,而船上一个发疟子的队员已经吓得面如白纸,全船的行李也十之八九打得透湿。掌舵的太公坐在沙岸上闷闷地抽着旱烟,嘟噜着,骂两个拉纤的不听指挥,两个拉纤的却默默不语,在帮着队员们搬运湿行李,结果,我们改雇了高北店那只小船,按里数给冷水河的船算了工钱。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我们才又开始向洵阳出发。我一边走着,一边挂念着那只受难的小船,纤绳断得不可收拾,船桅也折了,篙子也顺流而去了,还有许多零件也毁坏了不少,而那个太公又是非常忠厚的,我们给他的钱不多,他并不争执,他一定很悲哀,他将辞掉两个拉纤的人,他将在一夜中独自把船放回冷水。
天到完全昏黑时(大概已经八点以后了),转过一个山脚,遥遥看见对面山上有灯光点点,知道已到了洵阳,然而我们还不能即刻进城,我们还必须过河,河水甚广,满天星斗照在水上闪闪流动,显得河水特别渊深,涛声亦急,有波澜壮阔的印象。岸上只有一只篷船,不点灯,在黑影里待着。我们不能过渡,因为我们不能在暗中摸索,又不知道将向何处去住宿。等了很久,才见有火把从对岸走来,我们办前站的人来了,这才把我们接进城去,然而糟糕,我们没有适当的地方可住,因为第一队还留在这里不曾开拔,应当由我们住的房子还被他们占着。
三、小包袱事件
安排住处,筹备晚餐,又必须买木炭来烤湿漉漉的衣服。疲乏,饥饿,忙乱,焦躁,扫兴,一直到夜深还不得安息。“荒城啊,洵阳县比一个小山村还不如!”第一队的队员这样说。那么第一队为什么不能如期出发呢?他们就告诉了我们“小包袱事件”。
今天天气不好,——他们说,——而且大家都累了,都愿意在这儿休息一天。然而天色刚明,带队的张先生就喊开了:“起呀,起呀,赶到安康再大大地休息!”天实在很冷,队员们都恋着暖了一夜的被窝,不肯起。张先生就又解释道:“哼,难道你们还不知道吗?”这地方太小啦,我们吃饭是困难的,我们不走,第二队来了吃什么呢?而且,咱们不走,他们来了也没有地方住啊!快起,起来吃了饭就出发!”队员们听了这些话无可如何,只得一一起来,然而这时候已经相当的晚了。
等吃过饭,打好行李之后,天也渐渐地晴了,黑云散了,露出青天来。太阳从城隍庙的破墙缝里照过来(他们是住在山高头的城隍庙里的,如今我们来到,就不得不住在山下的商家了),看看太阳已经高了,张先生开始不安起来,他走到这边,又走到那边,他把他的包袱拿起来,又忽然把它放下,“娘×的,啥时候啦,送馍的还不来!”因为此去一路没有地方可买食粮,所以必须从这里带着一天的食粮。然而送馍的一直不见来。张先生非常焦急,只在不安中等待着,大家也只在不安中等待着,却没有谁注意到张先生那个小包袱的存在。不多时送馍的人来了,同时也就听到了张先生的怒骂:“娘×,娘×,这么晚,才来!”但问题总算解决了,于是大家集合起来,预备出发。
队伍已经开始移动了,却又忽然听到张先生在惊呼:
“我说呀!不能走啦,我的小包袱丢啦!”
大家都非常惊讶,因为全队的生命大概与那个小包袱有关。于是大家都放下行李,帮他去找,但既已被偷,哪里还能找得着呢?虽然说曾经看见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匆匆地来了又走了,但谁知道那个人到哪里去了。张先生气得跺着脚,最后他发下命令:“不走了!”
等他的怒气渐渐平息了,队员就问道:
“张先生,我们的路费是不是在那个小包袱里边呢?”
他答道:
“钱倒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呢?”
“什么?”他摊开两只肥大的手掌答道,“里边有我的一只破鞋,一把小刀,还有一分钱的白线!”
队员们都笑起来了,原来只为了这些宝贝东西,耽误了一天的路程,天实在已经很晚,即使再走也走不到安康了,就只好住下。而张先生却还埋怨道:
“娘×,这里的县长还自吹自捧,说他这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啦,你看,大白天的失盗,娘×!”
听了这样的故事,叫我想起苏联作家左琴科的小说《鸭舌帽》来了,那是写旧俄时代的一个故事:火车向前开行着,忽然停下来了,而且又向后开起倒车来,因为司机要去寻找他那被风吹跑了的鸭舌帽。
十二月十日,陕西洵阳
[book_title]养鸡的县官
我们住在洵阳县商会的顶楼上。
因为决定了在洵阳休息一日,所以昨晚临入睡时便下了决心:“要尽可能地多睡,晚起。”早晨虽然已经醒了,却还不肯即刻起来,何况楼上的光线是很暗的,仿佛天永远不会明起来一般,叫人感到更有懒怠下去的勇气,但同时也多少感觉到一点忧郁。这时忽然楼梯在咚咚地响着,其初以为是我们的队员来了,结果却是商会的工友,他站在楼梯上喊道:
“先生们,我们的苏县长来拜访你们了,在楼下等着呢。”
这消息使我们大吃一惊,天刚黎明就出来拜客,这自然显示了这位县长的勤励,而同时也就显得我们太懒了,觉得很不好意思。关于这一类的拜会,我们几个人都不大乐意应酬,因为除了向人家有所请求以外,简直无话可说,我们还不曾学习到那些不知从何说起的应酬话,常常在人脸前受窘露丑。结果这一次应酬的责任是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也就不再推辞,因为我早已醒了,而他们还要多睡一会。我一边匆匆地穿着衣服,一边想起昨天晚上第一队队员所说的故事:这洵阳县的县长喜欢早起散步,他又爱到街巷中去察问一些民家情形。有一次他忽然失踪了,他的侍从到各处寻找,却很久寻不到他,后来才发现他是独自到一个农人家里去,被留下吃了早饭,而且竟在那人家谈起话来忘记回衙了。“那么,他的侍从不是紧跟着他的吗?”当时就有人这样问。“不然,”讲故事的人回答,“他不喜欢他的护兵随在他的身边,他总是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他的护兵有时也跟着他,却必须离他远远的,仿佛是不要他知道有人跟着似的。”听了这样的故事,我在心里暗暗地说:“这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县官了。”
我自然不暇漱洗,就匆匆忙忙地走下楼来。走到下边,才看见外面的天空是阴得很浓的,一阵冷风吹到我暖气未散的身上,觉得带一些潮湿的意味。“也许就要下雨了,”我心里想。我急促地拉整着我的衣襟,向楼下一个套间走去,走到门口,我提起声音问道:“苏县长在里边吗?”“在,在,在,请进,请进请进,”我立刻听到了这回答。这是一种奇怪的声音,仿佛是患着咳嗽症而沙哑了嗓子,又仿佛是在说话的时候喉咙里还衔了口水。我拿一张名片进去,受到了极恭敬的迎接。“这就是苏县长。”那个面黄肌瘦头戴瓜皮小帽的商会会长给我介绍。苏县长的片子也拿出来了,我从名片上知道他是河南人。这位苏县长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平易近人,这先叫我心里感到了一些宽畅。他的身个是高大的,有一张相当宽大的面孔,虽然在额头上已经横画了不少的年轮,然而他的嘴巴却是剃得光光的,他的头皮也是光光的,这叫人猜测到他大概有一种不愿意老下去的心理。他穿一件深蓝色的大棉袍,而棉袍下边却露出灰色的马裤,马裤下边却又是一双笨重的大棉鞋。这本来可以说是很不调和的打扮,然而拼凑在这位苏县长的身上,也就并不显得不调和了。而且立刻叫我想起这废圯的山城,这个荒僻的洵阳小县,也都像苏县长的衣服之于苏县长一样,都是相当和谐的了。
商会会长安坐在火炉旁边,嘴上吸着长长的烟袋,他不大说话,却常在应和着县长的话音,他对待县长是恭敬的,而且又是亲切的,像家人或老友一样。苏县长则躬了腰坐在床沿上,两只大棉鞋踏在火盆边上,而且把两只手不住地烘着。我是不吸烟也不烤火的,我只在等待应接县长的谈话。
“你们还未来到以前,我就接到上边的命令了。”他用那沙哑的嗓子亲切地说,“我早就准备欢迎你们,招待你们的,可惜这个地方太穷僻了,我们很抱歉,没有什么可以招待你们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眉头紧紧地皱起来,表现出内疚的样子,向我注视着。然而他仿佛并不等待我的回应,就一直说下去:
“说实话吧,我不但欢迎你们从这儿过路,而且希望把你们留在这儿,这就是说,我希望你们贵校能在我们这洵阳县住下去。我们这里很需要诸位。这里的文化程度太低了,关于抗战,老百姓都不大明白。假设你们能留在这里呀,”他仰起脸来笑着,“我常说:我们洵阳小县也居然有一个国立中学了,光荣光荣!真的,如不是抗战,你们做梦也梦不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自然,我们要请也是请不来的。”
“那还用说吗,哈哈……”商会会长把烟灰磕掉,微微地笑着说。
“而且,说实话吧,”县长又继续说,“我实在佩服诸位的精神,冒严寒,履冰雪,步行万里呀,唉,尤其是那些小学生,他们真勇敢呵!”他又把脸仰了起来,并且用手一挥,仿佛就有无数小学生排在他面前似的。
“不敢当。”我想这样说,我以为这是我仅有的可以说话的机会了,然而我不曾说出,却又被他抢过去了。
“是呵,少年英俊哪,哈哈,”他笑起来,“我真羡慕他们,我就是特别喜欢小孩。你知道,说实话吧,我到如今还没有小孩哩,假如我也有那样的一个小孩,我一定让他跟你们去了,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把他教育成材,而且,我敢说,他将来一定可以为国家效劳的。”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停住了,他用两只大手掌玩弄着火盆上的火苗,好像有意要把那跳舞着的火苗捉住似的。屋里沉默着,天还是阴沉沉的,忽然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鸡啼。我很想找些话来应付,可惜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苏县长的话完全落在空虚里,他的假设——假设他有一个孩子,——说明了他的希望,同时也说明了他的怅惘,这从他脸上空漠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
“苏县长也是教育界出身呵。”这暂时的沉默由商会会长重又打开。
“哦,哦,哦,”我发着这样无意义的声音,点着头。
这一来,又把苏县长的话题引起来了,他本来就要仰卧到床上的,此刻又陡地坐了起来。
“唉,说起来话长,”他开始说,“二十年前我在开封附近做一个乡村小学教师,你知道,那时候我自然还很年轻,我的境遇使我选择了这种职业,然而我很不甘心就那样为止,我当然有很好的精神去尽我的责任,但我同时又有很大的心愿,去试探另一种事业。你知道,一个小学教师须是一个万能人物,他必须教各种功课,是的,这各门不同的功课,他又必须去应付社会上一些无聊琐事,一天忙到晚,一年忙到底,而所得却只是一个仅可糊口。其初,正像一个新从学校里出来的人一样,也还热心而有趣味,但渐渐地也就无味了,说实话吧,那简直可以说是‘消磨生命’。我不记得那时候我从什么书里读到了‘消磨生命’四个字,于是我就益发地感到我不但在委曲过日子,而且是在浪掷生命了,我十二分地厌弃我的工作。自然,你们教中学的先生们是不同的。”他说着,同时望我一眼,意思是要求我的理解。“是的,我厌弃极了,而我又居然有机会离开它。可是现在,现在想起那几年的教书生活,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总之,是并不怎样愉快的滋味。譬如说吧,当你们的学生来到敝县以后,我就听见了他们的救亡歌声,这使我很感动,这和当年唱过的那些歌曲是完全不同了,——你知道,说实话吧,我是连唱歌也教过的,我现在的嗓子是坏了,这是后来的事情。”他满脸带着一种不甚自然的微笑,并用手去指他的喉咙。“可是我听到他们的歌声我就想起我的过去,尤其当他们之中有人吹起口琴的时候,——你知道,那时候口琴还是很少见的,那时候我们已经有一架风琴,我就用那架风琴教过唱歌,——我在这里听到了口琴的声音,立刻就想起风琴的声音来,——那唔唔啦啦的声音,我心里就感到一点儿激动,也可以说是一点儿不大舒服,总之,很难说。这个县城里只有一个小学校,这个小学校就在城里的城隍庙里,破屋烂墙,也无力修葺,从他们那里就连一句歌声也听不到,他们很久没有人教唱歌了,当然更没有风琴,我几乎想去给他们教唱歌,然而我已经不能唱了,我的声音坏了,可是我却常常到那个小学校去,我仿佛在那里看见我过去的生活,我愿意改善他们的一切,然而不成,没有钱,他们都很苦。但是话又说远了,我回头来再说我的改业吧。我有机会被介绍到军队里去做事,这就是我的投笔从戎了。抗战以来,投笔从戎算是最平常的事了,而且是很光荣的事情,但在我那时候就不行,社会上对于一个教员的从军是很反对的,何况我还有老母在堂,她自然更不高兴。可是我终于投军了。我把我一生的希望都放在军队中,我经历了战争,你是知道的,那当然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我幸而不曾受过大伤,在一次大风雪的战争以后害了一场大病,于是我的嗓子就哑了,一直到现在,像这样子。”他仿佛把他的嗓子故意变得更哑了一些。
火盆上的水壶已经沸了,发出沙沙拉拉的叫声,在持续着苏县长那哑喉咙的余音。商会会长静悄悄地放下烟袋,取起粗瓷茶杯来盛了三杯白水,依次排列到桌面上。
县长呷一口水,又继续说下去:
“噢,你猜怎样?我干到团长,我就不愿意再干下去了。多少次战争的结果,我的朋友大都死去了,而且都死得很惨,我的许多很好的士兵也都不见了,死的死,逃的逃了,我的家,也因为内战完全毁了,我的母亲万幸从炮火内逃生。我够了,我的希望已经满足了,也可以说完全失望了,我觉得做官也没有意思。我当时自然不敢说是因为反对内战而辞职,我只说我家有老母,无人侍奉,可是到了现在,因为是抗战了,我就可以大胆地说,我那时确是为反对内战的。我回到了老家,重建了家宅,并娶了一个乡下女人,就侍奉着母亲过起乡下日子来了。”
这时候忽然听到楼梯在咚咚地响着,我知道同伴们都起来了,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同他们商量或帮助他们办理,但是我不能走开,我知道苏县长的话尚未说完,我还须听下去,而且我觉得我还有听下去的兴趣。
“说实话吧,”苏县长又用这一句惯用语说下去,“一个人是不能天天闲散的,我就最不耐清闲日子,于是我就开始经营一件卑贱的事业,哈哈,说来好笑,我开始做起养鸡的生意来了。你知道,在乡下做这种事是很方便的,我有几亩薄田,我又辟了一个菜园,凿了一眼井,我就在菜园里筑了鸡场,我其初只有百十余只鸡,你想,说实话吧,这正是一个小学校中的学生数目。咱们看见小学生们放学了,一群孩子吱吱喳喳地拥出来,‘噢,放了鸡窝子了!’咱们不是常这样说吗?而我的鸡群,就像我的一群小学生一样啊,好热闹。可是后来愈生愈多,后来到了一千多只,你知道,那简直像一团人一样,而且,我原来是团长啊,哈哈……”
他说到这里,不自觉地笑起来,我们自然也都笑了。我笑的很厉害。我几乎担心我的笑有点失态,而同时我也注意到那个商会会长的笑,乃只是浅浅的,淡淡的。
“哈哈,我那一团人,不,应该说是一团鸡啊,”县长喝了两口开水又说下去,“它们,也常常闹内战呢,尤其是那些大公鸡,好热闹,好热闹。自然,我一个人是照顾不了的,我就雇了两个工人专管养鸡。你想想吧,光拾鸡蛋就够一个人忙的了。母鸡吃得肥肥的,下得好大的鸡蛋啊。”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两手捧起了茶杯,意思是要用那白色的粗瓷茶杯比仿他的大鸡蛋,可惜那茶杯未免太大了,使他不能说出口来。“我们自然要卖,但我们自己也吃了,我的母亲高兴极了,她常说:‘这比你远走高飞地出去做什么军官倒好百倍呀,好儿子!’诚然,我回到乡下就为了侍奉她老人家,她快乐了,我也就快乐了。但是只有一件事使她老人家不欢,那就是我的屋里还缺少一个小孩,一直到现在也还是没有小孩,”他把两手一摊,显出遗憾的神气,“可是,天命难违,我那年老的母亲就因病去世了!”
他的沙沙的余音还在房间里继续着,益显得空气的沉寂。我和商会会长,为了对苏县长表示同情,也轻轻地喟叹了一声,故意矜持着,不再发出一点声息。商会会长的烟袋是已经吸透了的,火已经灭了,然而他只是衔着它,不好意思把他的烟灰磕去。天已渐渐亮起来了,太阳偶尔露了一下脸,却又藏了起来。什么地方传来了锯木头的声音:“苏—苏—苏—苏”,这声音响得好不寂寞。
“我继续在家养了一年鸡,”县长继续着,“后来我又入了军队。——怎样?你以为奇怪吧?是的,我真想不到我会再回到军队中去的。说实话吧,那完全是为了朋友的关系,你知道,我这个人是最重朋友的,我的朋友坚约我到军队中去帮忙,而且说:‘来吧,国家渐渐好起来,不会有什么内战了’,于是我就答应了他的邀请。我随着军部在陕西各地驻防,意外的机会又迫使我到这里来做了县长。不久,抗战爆发了,我们真是已经没有内战了,(被略五十余字)……现在,我们在团结抗日,这很好,这使我再没有什么理由离开我的责任。我愿为抗战建国尽些力量,可惜我的力量太薄弱了。你看,你看我的履历,我是什么本领也没有的,我只知道凭真心做事。几年以来真没有什么成绩,不过地方稍稍平静一点了,虽然不敢说夜不闭户,但盗匪是几于绝踪了。说实话吧,我哪里会做什么官呢?我简直是一个庄稼人,我愿意同老百姓们接近,他们也都不怕我,我的衙门是常常为老百姓们开着大门的,我的家里也是一样。说实话吧,我的生活也很简单,我的女人还在家里养着十几只老母鸡,说起来好笑,这真不像做官的样子啊。”
说到这里,他又哈哈地笑起来,我们也随着笑起来了。在这里,我说了我应说的客气话,而且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县长急忙说:“来来来,烤火,烤火。”他大概看出我的冷意来了,工友进来换了新水,并说:“落雨点了。”
苏县长似乎失落了他的话题,以后只是随便地谈着,并说:“我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他们本地人都清楚。”他说时眼睛望着商会会长。
苏县长又谈到了本地人民的生活情形,他说:“唉,他们太苦了,这你是看见的,他们都衣服褴褛,面黄肌瘦,你看他们的房子,茅草房,茅草房,到处都是断墙颓垣,然而他们又太懒。他们多少年代以来都是这样。你可以看得见的,有那么多山地不曾开垦出来,荒着,满山荒草,满山荒草,而且,他们也不知道种树,所谓造林,有多少山头是可以种树的呀。我常常想象,假若各处都有茂密的树林啊,啊,那是多好,那是多好。这些,这都是我要渐渐推行的,要开地,要造林,要叫老百姓多喂牛羊,叫他们牧畜,而且,叫他们多养鸡。总之,要叫老百姓们勤励起来,改造他们的生活。还有工业,那更谈不到了,你看你们穿的草鞋,他们自己也穿,说实话吧,然而他们自己并不会打,连草鞋也是从安康贩来的,这太好笑了!”
他特意看看我的脚,以为我还穿着草鞋,不料我的草鞋并未穿起,我今天穿了布鞋,他仿佛显得有点失望的样子。稍停片刻,又继续说下去:
“总之,民智不开呀,他们什么都不了解,更不用说是抗战了。说起来也难怪,你从白河过来的,你可知道‘带子会’的情形吗?”他仰起脸来问我。
“是的,听说过的。”我简单地回答。
“那完全是因为民智不开,因为他们生活太苦,所以,说实话吧,那真是不好办,不过那是白河县的事情,与洵阳无关,洵阳县没有‘带子会’,除却和白河打界的地方间或也有几个。”
说起“带子会”,我很希望从他口里多明了一些真相,这种希望使我急不择言,冒昧地问道:
“那么,贵县也有抗丁抗粮的事情发生吗?”
“哦,那倒没有,”他有点惊讶地回答,连那个商会会长也惊讶了,张了一张嘴,却依然把话让给县长说下去:“抗丁吗,间或也发现,因为老百姓根本不懂得出丁打敌人于他们自身有什么关系,至于抗粮的事情是没有的,因为这里的人民有一种迷信,以‘漏户’①为不祥,没有田地的人,也设法自己情愿承担一份钱粮。总之,这地方民智不开呀,所以,万一你们能留在这里呀,那就是洵阳万民之福了。”
“送馍来了!”这粗大的呼声,使我们都怔了一下。
“就放在下边吧。”我们的义务医生从楼上发出这样的吩咐。这是给我们的队员们送来的早餐,应当是我去招呼他们吃早饭的时候了。
“好,那么以后有工夫再谈吧,你很忙。”县长很客气地站起来说,“我早晨起来已经去慰问过你们的同学,他们有的已经起来到河上去漱洗,唉,他们用凉水漱洗,天这么冷。他们也还有没起的,因为他们都累了,他们年纪轻轻的,却受那么大的辛苦,跑那么远的路。我曾经告诉他们,每到一个地方住下,应当用热火烫脚,这样就可以解乏,也不至于走坏了脚,这是我当年行军的经验,这很要紧,还希望你再告诉他们一声。还有,也很要紧,从此再向西行,因为汉江的水在山间不能畅行,激刷得很厉害,所以水性太硬,人喝了容易患腹胀症,应当叫他们每人备一个小竹筒放在身上,竹筒里装满猪油,每逢喝水便放一点猪油在水里,就没有危险了,还可以多吃酸菜,是的,酸菜也可以治腹胀。”
他的话截然而止,因为我已经站起来要告别了,县长同会长也站了起来。我知道县长的话不会说完的,虽然我也颇有听下去的兴致,但是我必须告辞了,屋里是没有钟表的,我想大概已有九点左右了吧,百十个队员大概都已挨饿,而且馍已经送了来。我告别了县长,县长也告别了会长,结果是我和会长一同送走了县长。外面细雨星星地下着,寒气侵入。有十几筐冒着热气的馍,在门口放着,发散着淡淡的甜味。我们的队长和医生,还有几个队员,已经在那里秤着斤两并记着账。“就召集他们来领馍吧,”我刚想这么说,而客人又来了,这次来的是洵阳县的大队副。他全副武装,显得十分威风,他有厚大的手掌,有一脸大麻子,这更增加了他的气派,也就更使人感到一些可厌。他同我们谈了一会,他在夸奖我们,并慰问我们,他又要我陪他去慰问队员们,于是陪他到各处走了一遍。“你们辛苦哇,你们冷哇,你们真勇敢哇,”他每到一处总是对学生们这么说,他赢得了许多“立正”与“敬礼”。回到商会之后,我以为他可以告辞了,他却说要向同学们讲讲话,盛意难却,于是召集了全体队员。雨越下越密了,我们全体立在雨中,听这位大队副训话:
“……主义……思想……正确……抗战必胜……建国必成……前方流血,后方流汗……青年……国家之栋梁……”
他的话很多,简直没有完,但常常重复。而且那些话(我实在不该这么说),都是那些孩子们听过无数次的,从他们自己的嘴里也讲过多少遍,从他们的笔下也写过多少遍了,我不敢说他们厌倦,因为他们都在雨中笔直地站着,衣服是单薄的,肚子里是空空的,然而都矜持着,像新植在地上的小树苗一般在细雨中滋润着。
我们的早饭吃得很仓促,饥饿与寒冷使大家增加了吃饭的速度。
下午我们上山,也就是进城,因为城在山上。跑遍全城,才得又定购了一千八百个馍。这里有卖麻鞋的,我买了一双,预备明天开拔时拴在布鞋外边试试。又买了针线,回到商会的楼上缝补破了的裤子。
到了晚间,我渐渐地不能支持了,头痛发烧,因为早晨起床后并未披起大衣,又在冷雨中恭聆那位大队副的训话,自己缝裤子时又曾脱掉衣服,我是感冒着了。
十二月十一日
注 释:
①漏户,即穷得连一点土地也没有的人民,他们本不该纳土地税,但为了一种迷信,他们却情愿纳空税。
[book_title]忧愁妇人
十二日早晨,天空阴得灰沉沉的,仿佛又有要下雨的意思。今天的目的地是高鼻梁,共六十五里。听说在这六十五里以内没有可以买饭的地方,所以今天我们每人都带了一日之粮,到路上只找两个饮水的地方就行了。脱去布鞋,我把昨天买来的新麻鞋穿起来。走在湿濡濡的山道上,觉得轻松而愉快,尤其看到鞋尖上那两簇绿缨儿,随了我的脚步,在颤巍巍地摆动,更觉得好玩,而且真有些飘飘然的意味了。但走不多远,这种飘然之致便没有了,而且越走越不对劲,脚底下觉得发烧,微微地痛了起来,无可如何,只得弃麻鞋而着布鞋,而布鞋之外仍挂草鞋。就在那脱鞋换鞋之际,我已被大队落得远远的了。
走三十里路,到吕河口。这儿是我们饮水的地方,我们就停歇在水边的沙滩上。
吕河口是一个小小的村庄,紧靠江边,而又高踞在一个山头上。我们虽没有时间到村子里去看看,但它所给我们的印象却是清楚的,从那些倾圯颓废的房屋,以及那些给我们送水来的人们的衣服及颜色上,这地方所显示给我们的,也正如其他许多山村一样,是荒凉与穷困。大概也是因为抗战的缘故吧,这条“面善心恶”的江水也渐渐被利用起来,时常有船舶来往,于是这里的人民也就想利用这种机会,做些小小生意。现在,这江滩上已经搭了几座草棚。而且有的已经在安置着锅灶了。我们就在这几间草棚旁边饮水。
水喝完了,大队预备开拔,我急忙找我们的办站人给这儿的地保去送水钱。这事情为一个送水的女人所注意,当其他送水的人都陆续走开时,她却还迟迟其行,她终于悠悠地走到我的近前,低声问道:
“先生,你们喝水是给钱的吗?”
“当然给的。”我回答,“我给你们保长,再请保长分给你们烧水的人家。”
“啊!”她轻轻地喟叹一声,稍稍沉默之后,又向四周巡视了一下,说道:“原来这样呵!先生们给了多少钱,我们可是不得而知的,像我这个,家里没人没手的,凡事都……”
她的话咽住了。
话虽然是这样简单,但我已猜透了这个女人的心事了。她身量高高的,脸上显得很清瘦,大概有三十四五岁的样子吧,额上虽然没有皱纹,但为一种深沉的忧郁所笼罩,叫人立刻感到那是一个善良而又悲伤的灵魂。她穿着褴褛的衣裳,却又相当整洁,头上也照他们这一带人的习惯,像缠回那样,缠了一块黑布,那也增加了她脸上忧抑的表情。对于这样的女人,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是在一篇伤感的故事里吗,还是在一个熟悉的梦境里呢?不,我想起来了,那是在一座古老的城中,在一条荒寂的长街上,当秋风扫落叶的时候,我看见这样一个女人,并听到别人告诉说:“她是一个古式的女人,她过着孤独的日子,受着种种的屈辱……”这简单的告诉,颇给我的想象以摸索的世界,当时的情境使我永不能忘。其实当前这个女人与那个古式女人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什么关系,然而我在这穷山荒水之间,听了这个女人的低诉,我却不能自己地想起在风沙中飘摇着的那座古城,想起古城中那个女人来了。“像我这个,家里没人没手的……”是呵,善良的女人,我仿佛早已认得你了,你大概住在岭上那座破屋里,就是我此刻看见的那一座,你一个人,没有了丈夫,也没有儿女,你为生活所迫,又为屈辱所苦。你应当得到我们的报答的,然而你得不到……
“唉,我明白。”我说,“我们没有别的办法,那么我再另外给你一份吧。”
我说着,把另一部分水钱递给她。然而这结果却更出人意外,她向后退了一步,把手一缩,并蔼然的一笑,说道:
“不,我不要你们的钱,你们是已经给过的了,你们出门在外的也很不容易,我不在乎这毛二八息的钱,我是说……”
她是说什么呢?她欲言又止,仿佛还有许多话要说出来,却又觉得不能再说,于是预备躬下腰去提她的水桶了。我们的大队已经开始行进,江滩上渐渐闪出了一片白光,剩下许多零乱的足迹,送水的也都走去了,听到泼水的声音,木桶碰击的声音,以及女人孩子的呼唤声。我不能不走开,我到底不曾把另一部分钱递给那个女人。我一直追随着大队,并不回顾,然而我的手心里却还一直捏着那一份水钱。我心里觉得很沉重。继续向前走,绿树渐多了,而且有些地方生着苍翠的竹林,人家也比较密些了,然而这些并未能引起我的兴致,我在描画着那个忧愁女人的影子,而且想着:一个女人,她会把自己的委屈向一个路人诉说吗?为什么就会这样呢?她到底有多么深的痛苦呢?
“人总是这样到处牵挂的!”我一直这样想着,走着,想了很久。
十二月十二日
[book_title]来呀,大家一齐拉!
“嗨——呀嗨,嗨——呀嗨……”
我们离开吕河口不远,就听到从背后传来这样的呼声。这里江水越行越窄,而两岸山势也逐渐变得陡峭,青黑色的岩壁上,挂下无数的细流飞瀑,淅淅沥沥地流注江中,益显得这一带有一种峭苍幽邃之致,而那种呼声,也被这情势弄得似远似近,似一人长啸,又似万籁齐鸣。那是一种既壮烈而又悲凉的声音。
我们很自然地把脚步放慢了些,而且不时地向后回顾着,那呼声越来越清楚了,我们也就看清了那声音的来源,我们看见了万头攒动,看见了许多粗壮的身子,忽起忽伏,用力地拉着绳子前进,渐渐地,渐渐地,两只庞大的船身也从山崖转折处显示出来了。
看见这两只大船,我们都变得严肃起来。这里的水路太难行了,山高路狭,而且又是逆水,多曲折,多石滩,然而那船上的负载却又是太重了。“装的什么货物呢?”仿佛并没有人这样问,但各人心里却都相信:“飞机零件、大炸弹、各种军火、武器……运到安康、汉中……保卫我们的领土、领空,袭击敌人……”
船愈来愈近了,来到我们面前,我们把路让开来,肃然起敬地看着那大船向前移动,看着那些辛苦的弟兄们用着最后的力量,在挽进那只大船。真的,这是我们的大船啊,因为那是为了保卫我们的国族,而在艰难地运输着,是为了打退我们的敌人,而在艰难地运输着。我们的民族,也正如这大船一样,正在负载着几乎不可胜任的重荷,在山谷间,在逆流中,在极端困苦中,向前行进着。而这只大船,是需要我们自己的弟兄们,尤其是我们的劳苦弟兄们,来共同挽进。现在,船向前移动了,然而动得多么迟缓,而我们的弟兄们正在声嘶力竭的呼喊着,流着汗,流着淋漓的汗,汗水把他们湿透了,汗水落在沙上,又被他们的赤脚踏过了,然而船总在前进着,一寸、二寸、一寸、二寸……
“来呀,我们大家一齐拉……”
一个人这样喊,无数的人都这样喊,大家用着一个声音,喘着同样的呼吸,迈着同样的步伐,向前进。船也在前进着,一寸、二寸、一寸、二寸……
“哗——”似一阵暴雨,他们一齐伏下了,两只粗大的手掌紧抵着沙地,躬着腰,头触到沙地。然而船总在前进着,一寸、二寸、一寸、二寸……
“啪——”简直好像一个霹雳,他们又一齐起立了,陡然地站起来,他们用一个声音拍击着自己的手掌,紧紧地拉绳,用力地拔着脚跟。然而船总在前进着,一寸、二寸、一寸、二寸……
又是伏下,又是立起,暴雨与霹雳的间奏。“来呀,我们大家一齐拉!”喊声随了起伏抑扬着,我们历来还没见过这样地使用着人力,这样壮烈,而又这样残酷。我们的眼里已不自觉地含了泪水,我们的心弦都拉得很紧很紧,我们被这民族的起舞与高歌所感动,简直为之迷惑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更不知是用怎样的方式开始了的,我们的手也都紧紧握住了纤绳,也随了那歌舞的节奏而起立,而低伏。“来呀,我们大家一齐拉!”我们也在和他们一齐唱着,我们在共挽着我们的大船,而大船也总在前进着,一寸、二寸、一寸、二寸……
我们已忘记了我们的力量之薄弱,也不记得我们还另有其他目的,我们只是共同拉着,我们的肩并着肩,踵接着踵,有时互相搀挽,有时互相扶持,我们拧成一个力量向前迈进。“来呀,我们大家一齐拉!”我们大家一齐喊。转过一个山脚,忽地豁然开朗,山势渐渐平坦了,水流也渐渐宽阔了,船在顺利地前进着,拉船的弟兄们已不再那么吃力了。我们把纤绳松开来,仍旧整饬了我们的队伍,惊喜于自己的手掌与肩背之发烧,酸痛,以及满身的泥土,我们以微笑接受他们的微笑,却并未交换一句言语。
“来呀,我们大家一齐拉!”
这歌声,又在我们的队伍中飘起,我们没有疲劳,没有扫兴,却有更多的快慰。我们还希望能为我们的大船多尽一些气力。
十二月十二日
[book_title]江边夜话
山渐渐低,水渐渐阔,眼界逐渐扩大,心情也就更觉得舒畅些了。下午三点钟,我们就到达了高鼻梁。高鼻梁——为什么叫高鼻梁呢?是因为本地人生的鼻梁特别高吗?还是这里有一个山头像人的鼻梁骨呢?打听本地人,才知道原名是高北阳,讹为高鼻梁了,这叫我想起北京城那条讹为狗尾巴的高义伯。早早地到达,是行路人的无上愉快,不但觉得诸事从容,而且觉得应当做出些特别有趣的事情来才对。但是要做些什么呢?也不知道。除非是等我们的小船,船来了,就搬行李,然后又是到江边上去打水盥漱,脱鞋濯足。而山地里的太阳是落得很快的,等到给队员们分配妥当了晚餐之后,已经是暮色苍茫,江风也变得凛冽了。
“每小队一斤生萝卜,一两盐,每人还分两个馍。”队员们各处这样传语着,带着很高兴的神气。他们都分住在人家屋里,借了人家的炉灶自己炊食。我们几个则在江边一个吴姓家里安顿了下来。
这地方人家并不多,零零星星地散点在山坡和江边上。各家都是低低的茅屋,没有所谓庭院,更没有大门,但这里也居然有几家卖面食和酒肉之类的了,这些,大概是最近才开始的吧。远远山上有一座庙宇,顶子是瓦的,墙是红的,显得特别惹眼,贫苦的老百姓们,都是建筑了很精美的房子让神们住着,而自己是绳枢瓮牖,这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总是一样的。更远处,在江水两岸的高高山头,有几座碉堡雄踞着,也给这地方平添了一种特殊神色。
店主人指点着,向我们告诉,让我们想象,这里的青山绿水也曾经染过人们的鲜血。
我们所住的这个吴家,也只有一大间草房,而这一大间之内却又分成了三个小间。进门一间,似乎是专为了居留客人并招待买卖用的,门口挂着肉,门后放着几案,有酒,有烟,以及其他零星物品,还有两张木床,这就是我们所要睡的地方。其他两间,一是灶间,该是吴老头和他的女人住的,另一小间在最深的一层,大概这是吴老头的儿子和媳妇的卧房了。我们住在这里,仿佛会给人家以不方便似的,颇觉得有些不安,但看了他们那种诚实而亲切的态度,我们倒觉得自己的多心是多余的了。
“老先生今年多大年纪呀?”大队长问。
“啊,你说我吗?”吴老头仿佛很惊异的望望我们,笑着回答,“哈哈,六十挂零啦。”
“好哇,你老人家很壮实啊!”
“嘿,穷人不壮实还行吗?”
他在给我们张罗着点灯,在灯影里,看他那含在满脸皱纹和短短胡髭中的微笑,给我们一种深湛的和平之感。
他的女人,一个稍稍驼背的老妇人,给我一个模糊的印象,她似乎穿着极宽博的古装,头上蒙着印花的头巾,偶尔从灶间里出来,却很少说话。我们不曾看见他的儿媳妇是什么样子,却只听见她在内间里操作的声音,舀水的声音,吹火的声音,捣面的声音,偶尔和老妇人私语的声音……这情形使我们感到一点肃然。
我们客气地同吴老头谈着。
“我们原是住在山后的,”老头在菜油灯上燃着了烟斗,一边吸着,一边说,“从去年,啊,是前年啦,听说外面又打起仗来,这里过路的客人多起来了,有点生意,便搬到这里来住了。”
从他自己的叙述里,我们知道他原是船户出身,他的祖上是玩船的,他年轻的时候因为做船上的生意赔了本钱,据他自己说是“上了人家的当,受了骗了。”于是把船也卖掉,只耕种着几“天”田度日。现在他做着豆腐、馒头,以及猪肉等等的生意,他说这是他的儿子经营的,他儿子有事到别的村上去了。
“咳,什么都不容易,胡弄着吃口饭罢了!”他在自己吐出的烟雾中笑着。
这真是一个可爱的老人。我们行路人对于这样可爱的老人是愿意把一切都予以信托的,我们将要吃些什么呢?这是我们当前的问题。“随便给我们弄点吧,老先生。”吴老头听了我们的话,又到内间去吩咐了一番,回来时两手向两边一分,带着抱愧的神色说道:“唉,对不起,我们没有盐,没有盐,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盐了!”
对于这没有盐的说明,我们并不觉得稀奇,我们在沿途曾屡次经验过盐的恐慌。这些地方,因为交通不便,时常无盐可卖,而大多数的贫寒人家则几乎永远吃着淡食。我们在一个有盐可买的地方,买了很多盐带着,预备分给队员,我们现在就要分给这个老人一些,但我们却愿意把我们更宝贵的东西赠他,也是盐,然而这是从河南买来的海盐,我们一直藏在手提箱内,偶尔用过,但大部分都还留着,我们拿一个沉甸甸的纸包递给老人。
“给你这个,老先生。”我们说。
“什么?”他惊异了。
“海盐啊,我们给你老人家。”
“海盐?——唵,海盐是香的,我们这地方是吃不到海盐的,我们这荒山里!”
他并不曾说一声“谢谢”,却只是连连地点着头,笑着,走到内间去了。我们听到他同女人们切切地笑语着,等他从内间走出来时,却又大声地笑着说:
“海盐哪,生在东海里,带到这里十万八千里,你们女人家哪里知道这个呢!”
不多时,就有刺鼻子的香气传了过来,大盘的炒白肉和烙油饼接着就端来了,我们像一群小孩子似的,贪馋地领受这一次盛馔,真的,自从在白河那个奇怪人家吃过一次炙油饼以后,我们又是许多日子不知肉味了。而且,吴老头又给我们提了酒来,这是出乎我们的期待的,红陶泥瓶,白粗瓷杯。酒呢,是玉蜀黍酒。“棒子酒啊,请你们尝尝,我想你们是不曾喝过这种酒的。”老人笑着说。他并且告诉我们,他们可以酿种种酒,譬如小米酒、糯米酒,还有地瓜酒。现在只有棒子酒。我们是不能吃酒的,我们的大队长虽然可以贪几杯,但他所喜欢的是高粱老烧,而不是这种淡淡的、甜甜的、酸酸的棒子酒。但在我们,这却是再好不过了,而且凭了老人这点意思,或者说,这点风趣,叫我们也不得不吃他几杯。我们拉他同饮,他却执拗地拒绝了。酒饭之后,我们还想喝些解渴的东西。“喝呀,喝什么呢?茶吗?不,请你们喝豆汁吧,现在就在推磨子,一开锅就行了。”老头指着内间里这样说,同时,我们也听到了碌碌的声音,知道是在磨豆腐了。在豆腐磨子的碌碌声中,我们之间有片刻的寂静,我们似乎又听到了江水的声音,然而那仿佛是在很远的地方冲激着。有风从茅屋上边走过,发出刷刷的叹息,隔壁人家有絮语声……夜已经深了。奇怪,我们又听到了铃声,丁零丁零,我们都猛然一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跑信的过去了。”老人低声说。
“邮差为什么带着铃铛呢?”我们不明白。
“怕有虎啊、狼啊、鬼祟啦什么的。”老头答。“这些东西都是怕响器的,跑信的人一到夜晚便把一个铃铛挂在身上了,走起丁零丁零的。”
丁零,丁零,这清脆的铃声,越走越远了,渐渐听不见了,于是我们谈到这一带的野物鬼怪。
“鬼吗倒没有见过,反正有;野物可是时常出来,这就得碰运气了。”
他说沿江一带因为常有船舶来往,行人也多,所以野物并不大出现,若到后山里去,那些地方都是深山老峪,林莽丛生,最是野物盘踞的所在,因此这一带人民也有以打猎为业的。譬如打到一只虎可卖一百余元,打到一只豹,也可卖好几十元,一只獐子也差不多,若是一只狼,也就只卖几串钱。可是獐子颇不易得,须碰运气,运气好的,打到的獐子是圆脐子的;运气坏的,獐子的脐子就是长的了,长的没有什么用,圆的就制麝香,贵得很。
“那么怎么打法呢?”
“打法吗,就是用枪,可是打狼是不能用枪的,狼能避枪呢。”
我们简直为这些故事所迷惑了。我们驰骋我们的想象,沉默着,想着那些深山老峪,想着在深夜中发着金光的炬眼,想着那个在身上挂着铃铛的绿衣人。老人也沉默了一回,又说:“打狼是不用枪的,”他搕落了烟灰,“用毒药,把毒药放在羊油里,狼是喜欢吃羊油的。”
“老虎有多么大呀?”我们之中有人这么问。
“吓!大得很,像一头驴,像一头驴。”老人用烟袋比画着。
“那么住在山里是很危险的了。”
“也不怎么怕。”老人当行地说,“人不惹它它也是不惹人的,咱们要知道给野物让路才行。你想,你一定要去碰它,它还能罢休了吗?野物也是有人性的。”
从野物,我们又谈到了所谓“歹人”,老人躬着腰走到我们面前,几乎把胡须搔着我们的耳朵,低声说道:
“唉!说不了,这一带穷人太多,河路码头是出坏人的地方,反正你们出门人总得处处小心,钱啦什么的,这年头连邻舍隔壁家也保不了红瓤黑子了!”他还用烟袋指一指他的邻居。
谈话之间听到内间里叫了一声,老人便进去了,出来的时候便端了豆汁来,这真是最新鲜、最纯粹的豆汁了,我们每人都喝了几碗,淡淡的,甜甜的,非常可口。忽然有人说:“这比沙滩或马神庙的豆浆好多了,可惜这里没有面包。”于是想起在大学时候每天早晨去吃早点的情形,心里还有点儿黯然。我们一边喝着豆汁,一边同老人谈着。我们问到了去安康的道里,老人说:
“哦!是么,你们明儿就住安康,就是兴安府啊,从脚下到府里七十五里,大清年间是每十里一个探子,就和现在跑信的一样,这道里,也是前清时候丈量的。”
他从此谈起了前清,我们就问他:
“前清好呢还是现在好哇?”
这一问却把老人窘住了,他用满把手拢了一下胡子,显出了为难的颜色,无疑的,他是把他自己看做了那一个时代的人,他的感情也许和已经死去了的那个朝代更接近些,而摆在他面前的我们呢,在他心目中,当然是属于这个“新朝”的人物了。他该有些意见,然而他不知如何表达,他大概正把如何不至见笑,并不见怪的问题在他诚朴的心灵上衡量着。他沉默了片刻,吸了一口将要熄灭的烟袋,终于摇着头说道:
“唉,说不了,说不了,反正净打仗,老百姓什么时候都沾不着光,穷人还是穷人!……”
显然的,他的话尚未说完,他又沉默了,他在悄悄地窥视着我们的颜面。自然,我们并没有什么表示,我们先存了一个不愿拂逆他老人家的心愿。他仿佛大胆了些似的又稍稍扬起了声音继续道:
“不过,前清时候做买卖容易赚钱,日子还好过些,自从反了以后……”
他的话又咽住了,据我们猜想,他的所谓“反了”者,大概就是指着辛亥革命而言了。
老年人是有他自己的思路的,大概就因为谈到了改朝换代的事情,他忽然很郑重地问道:
“可是,日本人不是来打咱们中原吗?日本人可知道安民?”他听了我们的回答之后就截然地断言道:“不行,不行,不知道安民就永久得不到天下的,不论哪一家,不要人民是不能成事的!”他显得有点愤慨了。
当我们把敌人的种种暴行告诉他时,他就连连地摇着头,不说话,只是叹息。但当我们把胜利的故事以及种种希望描写给他听时,他也居然眉飞色舞起来了。
我们吃完了豆汁,灯里的油也已是将尽了,屋子里显得阴暗了起来。忽然听到外面有橐橐的脚步声,老人很机灵地站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小回来了”,一边说着走去开门。门开处却闪进一个魁梧的影子来,这当然是他的儿子了。这个“小”,可真不小,我心里这样想着,觉得好笑。那人戆戆地闯进来,和我们打了简单的招呼,就到内间去了。“娘,你吃吧,这是新的。”我们听到他的粗嗓子这样说,也不知是给他母亲买来什么好吃的东西。老人也随着进去了,谈了一阵话,大概是关于他儿子出外办事情的情形吧,仿佛听到讲什么价钱,当然是属于买卖一方面的事。老人出来的时候嘴里还在嚼动着,并说:“天已不早了,先生们安息吧。”于是重新把门关紧,退入内间去了。
大概刚过半夜,老人一家就已经起来操作,给我们预备着水,预备着饭,当然还准备他们一天的买卖。但他们并不惊扰我们,他们都轻手轻脚地活动着,也不说什么话;真正把我们惊醒了起来,而且使我们再也不能入睡的,却是栖在床底下的大公鸡,它们在我们的床下不知唱了多少遍,天才渐渐透出亮来。
“鸡叫得真早哇,真是……”我们之中有人这样说。
“啊,春三秋四冬八遍呢,冬天叫八遍才能天明。先生们听不惯鸡叫……”老人带着歉意地回答。
早晨七点半钟,我们就向安康出发了。
十二月十二日
[book_title]西 行 草
民国二十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天气是晴朗的。一路上的山势也渐渐地平易了,这预告给我们,不久就可以到达安康附近的平原了。北岸山上间或还有峭壁,南岸山路则几乎如履平砥,而且田地多已垦殖。这一带的汉水作深蓝色,与岸上的良田美竹辉映,令人感到亲切。行近安康附近一个村庄,看见人家门前悬了许多狼皮,又叫我们想起高鼻梁吴姓老人的夜话。下午三点到安康,共七十五里,等到把行李运进城里之后,天色已完全黑暗了。队员们分住在各商家,我们则住了客栈。客栈,虽然这是极不像样的客栈,然而对于我们,那却是太过华美,太过安适的了。较之有床有几的客栈,那种硬地上铺杂草的安息法却对于我们更合适些,我们已是这样习惯于荒山僻野,习惯于灰土草芥,我们已经很清楚地觉得有一种极不调谐的东西横在我们与城市生活之间了。而且,我们甚至这样想: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一座大城呢?我们仿佛是到了神话世界一般,那些高大的建筑,那些喧闹的声音,那些灯火、人影……还有我们那些“芳”邻,那些“神女”们,听她们屡次谈到西安,谈到西安的被轰炸,谈到西安的生意萧条,我们知道她们是从西安疏散来的。“白天叫你睡觉你偏不睡,晚上有客的时候你又提不起神!”这自然是老鸨的声音。唉,这些东西距离我们是多么遥远呵!调笑声,斥责声,弦歌声,麻将声……各种声音像狂涛一般从四面八方向我们的小房间围攻着,“我们这只小船怕要倾覆了!”我这样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
十四日,天还是晴的。我们出去洗过澡,又理过发,这成了我们最高的享受。我们又顺便到各处去观光。这个城市确乎很大,而且相当整洁。城分三个,新城旧城之外,还有回回城。街上行人中最惹眼的是军队与学生。
这里有一种橘子,大如山楂,味甚甘美,名曰“牛眼橘子”,据说是资阳产。药材店特多,满街上挂着生药材,走着很多采药的人,他们背着筐,提着采药的刀铲。皮货店里则挂着许多虎皮豹皮之类。“有这么多兽皮,我们却见不到一个活的!”我们望着虎皮这么说。
十六日,天晴了。购备药品。并买灯笼一个,预备走夜路。
队员们的衣被都是潮湿的,今天叫他们都拿到公园去晒,而借此也可以使他们不能到处乱跑,免得惹事。然而他们却说:“假设不到处乱跑的话,那便走上几万里路也是没有用处的。”这话自然很对。
十八日,天阴,早八时出发。遇雨,想到商家买一点破席之类的东西遮遮行李,而他们的回答却是:“对不起呀,老总,我们没有席,有的话就奉送你老总了。”唉,真是,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弄成一个老总的气派了。无可如何,只好用两元钱买了四张油纸,把行李勉强遮一下雨水。这种油纸造得特别好,原是包鸦片膏子用的。
过安康不远,飞机场正在修筑中。场地紧邻越河,大概河水有泛滥之虞吧,工人们正在赶做竹笼子,预备装入石块造水坝。
今天完全是走公路,非常平易。沿途村落甚多,土质也极肥沃,多竹及弱树。
夜宿恒口镇小学。安康至恒口七十七里,明日须行一百十一里住汉阴。土人云:“宁走一百一,不走七十七。”说是七十七比一百一还更远些。
十九日,早晨起来,看见远处山头上有雪。我们也就在大风雪中行进了一百一十里路。天气很冷,而我们的衣服又非常单薄,大朵的雪花飞舞着向身上扑来,令人目不能睁,口不能开,于是有伞的撑起伞来,有被单的撑起被单来,迎风挺进,像一些小小帆船在白浪中翻滚。
这一带人家多用破碎的瓷片作建筑的装饰。我很纳闷,哪里会有这么些破瓷器呢?
因为是大道,开始看见土牛车了。
晚住汉阴客店中。汉阴县张县长来谈,因为他也是流亡出来的,所以谈得很畅快。
同挑夫谈,知道他们每天至少须吃一角钱的鸦片。由安康到汉中的工价是十元,而安康的经纪人却已克扣了两元,他们说这是老规矩。按他们的土音,汉中应读作“汉风”。
二十日,早晨天刚亮起来,张县长就领着他的两个小孩子来看我们了,然而我们还大都未起,反觉得很不好意思。“见其二子焉,”张县长去后有人这样说,“可惜并未杀鸡为黍而食之。”我们觉得这个县长还可爱。
出发以后,脑子才渐渐清楚起来,于是想起了昨夜的梦境。我梦见自己正在攀登一个危崖,仿佛是要攀到顶点了,忽然却又滑了下来,所能攀住的荆棘蔓草,都是到手即断。又梦见昭的头发完全白了,她不说一句话,却只是用幽怨的眼睛看着我,仿佛说:“你只是越走越远,你看我……”
遇见一个挑竹器的。有竹制水烟袋,只在点烟火的地方用一点金属薄片包裹着,此外全体都是用竹子做成的,甚轻便,每个才八百文。另有一种竹制小手炉,是专为烤手用的,这一带居民几乎人手一个,连抬滑杆的也不例外。不论男女,都喜欢提这么人头大小的一个小火炉,又喜欢放在两股中间,仿佛专为烤屁股似的,那样子实在难看。
晚间住池河镇,为学生筹备吃饭,买米,买柴,借灶,颇感困难。
我们走到一个近似店铺的人家去。在深深的暗屋子中间,正点燃着熊熊的烈火,火光照得满屋子里的影子在模糊中摇摇摆动,似一些阴魂在四面墙壁上游行,木材被烈火爆出辟辟啪啪的响声,而在那火光背后的墙边,在床上,在一堆像污泥似的败絮中,正有一个人——我们实在还不能看出他的全貌,只看见一张焦黄枯瘦的脸上闪着一对阴鸷的眼睛,那当然是一个“人”吧,然而这真是使我们想起地狱。而他,那个“人”,又正是在那儿吸着鸦片,他一点也没有理会我们。当我们带着满心的恐怖向他问:“老先生,请借借你家的炉灶用用好吗?我们是流亡的学生……”他没有欠一欠身子,只把那一双阴鸷的眼睛向我们一翻:“借!给多少钱?”我们不敢再停,我们悄悄地出来了,外面虽已黑暗,然而比那屋子里却光明得多了。
二十一日,天阴而冷,早九时出发。下午二时到达石泉。沿途节孝碑甚多,远远看起来,倒是一种很好的风景点缀,能随时坐在那石基上休息,也令远行人觉得可感,但想想那么多大石块底下压着的都是女人的青春,就连坐一坐也觉得有些残忍了。这一带的抗战标语也特别多,尤其多把自家的标语贴在人家的标语上,我看那意思,真是贴标语者的机关名称比标语本身还更重要,这种心理也极可寻味。
食金鳅鱼,甚美,想起泰山黑龙潭的赤鳞鱼来。
鲁声话剧团离队,我未能和他们同行,很辜负他们的好意,觉得十分不安。
夜里又有恶梦。
二十三日,天晴,早七时出发。在雾中穿行数小时,日出之后,云雾均退聚山谷中,我们在山顶上走着,向四周看都是一片云海。
这一带居民多用白布缠头,其初以为都是居丧的人,而且奇怪何以居丧者如是之多。经向人打听,才知道这是为了避寒用以代替帽子的,又说,山里的风特别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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