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X的悲剧
[book_author]埃勒里·奎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99861
[book_dec]X的悲剧是推理小说史上最完美的作品之一,本书是奎因的巅峰之作,是很难超越的作品,它作为悲剧系列的开篇作,意义更为深远,它被一些欧美读者亲切地称为“完美的典型”。故事发生在一辆拥挤的电车上。一个男人在车上被杀,所有人都看到男人死去的经过,却没人发现凶手。很多人都有理由憎恨死者,包括死者的合伙人,然而,萨姆巡官得到的线索都指向了死胡同。受邀参与调查的哲瑞·雷恩,一名专以饰演莎士比亚剧作的老演员,宣称知道凶手是谁,却拒绝在没得到确切的证据前指认凶手的身份。一案未解,一案又起:电车上的售票员在回家的渡轮上遇害了!
[book_img]Z_9119.jpg
[book_title]第一幕 第一景
哈姆雷特山庄9月8日,星期二,上午10时30分
下方在淡蓝的晨雾中闪着银光的是哈德逊河,一只小白帆轻快地从河面掠过,一艘汽船摇摇摆摆地开往上游。
汽车顺着九弯十八拐的狭窄坡道一路流畅地攀升而上。车内坐着两人,透过车窗往外看,前方氤氲雾气之间赫然是一座中世纪的古堡。大石块堆叠的墙壁、留着箭眼的城垛以及古代的教堂式尖塔,宛如针饰般浮在一片郁郁苍苍的森林之上。
车上的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十八世纪独立战争时期的康涅狄格人。”其中一位开口,身子不禁神经质地微微颤抖起来。
长得十分魁梧的另一位粗声说:“那种一身铠甲的武土,不是吗?”
车子刷的一声停在一座造型古老的桥头,桥边铺着茅草的小屋中走出一位面色红润的小老头,什么话也不说,只指指门上的木牌,木牌上以古代英式花体字写着:
禁止通行!
哈姆雷特山庄
大个子男子从车窗探出头来大声说:“我们来拜访哲瑞·雷恩先生。”
“是的,先生,”小老头蹦跳着上前,“我能看看两位的通行证吗?”
两位当场目瞪口呆,个头较矮的男子无奈地一耸肩,大个子则不太耐烦地说:“是雷恩先生邀请我们来的。”
“哦,原来如此。”这位看守桥梁要道的小老头搔搔他的一头灰发,一下子消失在他的茅草屋里,没多会儿,他又出现了,朗声说,“很抱歉,两位先生,请往这边。”他匆忙地走到桥头,哗啦一声拉开铁栅后恭敬地立在路旁。车子过了桥,加速开上一道平坦干净的碎石子路。
穿过一片青翠的老橡树林子,车子来到一片宽阔的空地。古堡宛如一个沉睡的巨人,静静躺卧在两人面前,周围的矮花岗岩围墙紧抵着起伏的哈德逊丘陵。车子开近时,一扇厚重、饰着铁扣的大门轰然拉开来,门边立着另一个老人,手紧紧压在帽子上,兴高采烈地对着他们笑。
于是,车子弯上了另一段花团锦簇的道路,看得出这些花园长年受到精心的照料。路两旁的紫杉,像经过数学精确的计算和丈量,间隔整齐、大小划一。再往外去,则是几间人形屋顶的小农舍散落在广大的花圃之中,仿佛童话世界的小屋一般。花团的正中央水池耸立着一双石雕的大羚羊,昂首向天喷着水……最后,车子终于来到古堡前面。入口处同样站着个老人迎接他们,一座巨型的吊桥越过护城河波光粼粼的水面直伸过来。吊桥另一端一扇由橡木和铁制成、高度整整二十英尺的大门也应声启开,门边出现另一位满脸红光、一身光鲜仆人装扮的矮小男子,他满睑含笑地躬着腰,那恭敬开心的样子,仿佛他们正在为一个秘而不宜的笑话乐不可支。
两名访客惊讶得眼如铜铃,他们慌忙下了车,乒乒乓乓地快步过了铁桥。
“是布鲁诺检察官和萨姆巡官吗?麻烦这边请。”这位圆滚滚的老佣人又来了个仿佛柔软体操的行礼,开心地走在前头,引领这两人走入了十六世纪。
眼前,是一座广阔到令人肃然一惊的庄园式贵族大厅,天花板上巨大的横梁交错纵横,盔甲闪亮宛如传统的武士,独自守护着室内悬挂的各种古老的饰物和图书。在最远的那面墙上,气势之雄伟诡异,胜过北欧神话里供奉着阵亡将士英灵的瓦尔哈拉神殿一筹,一幅巨型的喜剧面具眯着眼笑得人毛骨悚然。相对的另一面墙上,则是另一幅同样规格的悲剧面具,两者皆由古橡木雕成,在一悲一喜两个巨大的脸之中是从天花板直直垂下的一座奇大无比的铁制精致烛台,一根根的巨型蜡烛似乎在说它和电线是没有干系的。
最远处那面墙的一扇大门这时打开了:走进来另一个仿佛来自古代的驼背怪老头——秃顶、刺猬般的胡须、满脸皱纹,穿一件铁匠般的皮革围裙。布鲁诺和萨姆不记得是第几次面面相觑了,萨姆喃喃自语:“怎么全是些老头?”
驼背老者敏捷地上前欢迎他们:“午安,两位先生,欢迎你们到哈姆雷特山庄。”他说话的腔调很怪异,一顿一顿地如同冰珠弹跳,又夹杂着嘎嘎作响的金属之声,好像是在此之前从未开口说过话一般。跟着,他转头对仆人装扮的老者说:“这里没事了,法斯塔夫。”这下子,布鲁诺那双圆睁的眼睛当场就睁得更大了。
“法斯塔夫……”布鲁诺喃喃着,“这绝不可能的啊,他不可能真的就叫法斯塔夫!”
驼背老者扯着自己的胡子说:“是的,先生,他本名是杰克·皮纳,是个演员,但雷恩先生这么喊他,大概因为杰克演过‘亨利四世’里的这个角色……麻烦这边请。”
说完,驼背老者带着两人穿过大厅,从他方才进来的门出去。他一碰墙上的一个按钮,一扇门无声地滑开,居然是电梯!在这古代宫殿幽灵之地居然还装置着电梯!布鲁诺和萨姆摇着头,随驼背老者踏进电梯,上升了一会儿,电梯便无声地停下来,打开门,驼背老者说:“到了,这里就是雷恩先生的起居室。”
雄伟而古雅,只有用这两个词形容……整个房间的每一件物品、每一丝气氛、甚至可闻到的味道,都是伊丽莎白女王时代古老的英格兰的。放眼望过去,可见的质材只有皮革和橡木,或是橡木加石头。壁炉足足有十二英尺宽,长年的烟熏加上岁月的镌刻,让整座壁炉泛着古铜色的光泽,此刻还有炉火静静地燃烧着。布鲁诺一见,褐色的眼珠一下子亮了,整个身子似乎马上温暖起来,毕竟,外面的空气还是有点冷。
在驼背老者的引导下,两人很舒服地坐进古雅的大椅子上,忍不住又再次看看对方。
驼背老者倚墙而立,手抚着胡须,跟着,他眼睛一亮,朗声地说:“雷恩先生来了。”
两人赶忙从椅上跳起,只见一名修长的男士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两人,驼背老者低头深深作礼,一抹奇异的微笑浮上他皮革般饱经风霜的脸上,布鲁诺和萨姆两人像被感染了一般,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一鞠躬。
雷恩缓步走进房间,伸出他白皙却有力的手来:“两位大驾光临,真是荣幸,请坐。”
布鲁诺看着那双显得灵动无比的灰绿眼睛,他一开口说话,便骇然发觉那双眼睛紧紧盯着他的嘴唇。
“雷恩先生,您能抽空接见我和萨姆,真是太感谢了,”布鲁诺有点吞吞吐吐,“我们——呃,我们该怎么说才好,您这宅第真是惊人。”
“布鲁诺先生,第一眼看来可能觉得有点惊人,但这不过是因为你以二十世纪的眼光来看,而且是基于对现代生活的某种不耐烦,因此有时空错置的猎奇乐趣罢了。”雷恩的声音平稳如安定的眼神,然而,布鲁诺却觉得这是他所听到的声音中最富表情也最耐人寻味的声音,“不过,住久了你还真地会慢慢喜欢它,就像我一样。我的一位同行说,哈姆雷特山庄是个布景,一个结合着这一片美丽山丘构成的大型布景,但对我个人而言,它却是活着的、呼吸着的、有生命的,它像是直接从古英格兰最美好的世界中割出一块,放置到二十世纪的纽约来……奎西!”
驼背老者走到雷恩身边,雷恩拍拍他那隆起的驼背:“两位,他是奎西,我最亲密的朋友,而且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他在化妆上是个绝世的天才,这四十年来,都是由他来替我化妆的。”
奎西又向雷恩行了个礼,在这样简单的言词和动作中,两位客人清楚地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温暖情愫,眼前这两个古怪人物的外表虽然南辕北辙,却有着亲人般厚实的、割不断的情感联系着。于是,布鲁诺和萨姆心有所感地同时开口说话,雷恩的眼睛忙碌地分别看着两人的嘴唇,一会儿,雷思原本平板无表情的脸色柔和了下来,他笑着说:“抱歉,你们得一个一个说,我的耳朵完全聋了。当然了,我一次只能看一个人的嘴唇——读唇语是我近年来一件颇为自豪的学习成就。”
布鲁诺和萨姆慌慌张张地道了歉,两人重新回到座位上,雷恩也从火炉前拉来一张同样古雅的、曾祖父时代的椅子,面对两人坐下来。萨姆注意到,雷恩极体贴地把自己的椅子摆在客人和壁炉之间,如此可挡住火光不致让客人刺眼,因此,背光而坐的雷恩自己便隐身在巨大的阴影之中了。奎西这会儿已退了下去,萨姆偶尔往旁边一瞥,发现这个驼背怪人动也不动,像一尊褐色怪人雕像,缩坐在最远的墙角椅子里。
布鲁诺清清嗓子:“萨姆和我两人都觉得非常冒昧,这样子来打扰雷恩先生您,想想那封电报更是不该打。当然,如果当初不是您那封石破天惊的来信,一举帮我们解决了克拉玛一案,今天我们说什么也不敢如此造次。”
“布鲁诺先生,那怎么能被称为石破天惊,你太客气了,”清晰而洪亮的声音,从雷恩那宛如帝王宝座的大椅子处传出,“我当初这么做也并非没有前例可援,你们应该还记得艾德加·爱伦·坡曾写过一系列的信件给纽约本地的报纸,提供玛莉·罗杰斯一案的破案之道。克拉玛一案,根据我个人的分析,很容易被三件其实并不相干的事实混淆,从而妨碍了破案,不幸的是,警方正是被这三件事误导。我想,你们今天来,是希望讨论隆斯崔谋杀案吧?”
“雷恩先生,您真是一猜就中,这正是萨姆和我——呃,当然,我们了解您是大忙人。”
“不不,布鲁诺先生,在如此重大的戏剧中友情客串个小小角色,我总是很乐意而且匀得出时间。”雷恩平滑如镜的声音开始添上一层热力,“一直到我从舞台上退了下来,我才开始清楚体会出,人的生活本身才真正充满着戏剧性。舞台毕竟是有限的,依赖的创造空间也有一定的限度,马丘提欧对梦的评论中说,一生戏剧中的人物‘只是幼稚的儿童一种虚空不实的幻象罢了’。”这两位上山求道的访客完全被雷恩声音里的魔力所震慑住了,“但是生命本身的创造性,没有限制也更加真实有分量,在人的情感跌落起伏如戏剧般激烈的时刻,它们也绝不会是‘如空气之虚无,比清风更飘忽’。”
“我了解,”布鲁诺沉沉地说,“经您一说,是的,我现在完全能了解了。”
“犯罪——暴力犯罪源于人控制的激情——是人的生命这出戏最精致的结晶物,而其极至便是谋杀,在我这一生之中,曾经和大家族里最杰出的兄弟姐妹同台,”——雷恩伤感地笑笑——“墨杰斯基·艾德温·布芘,亚连·雷翰以及所有一身荣光的好演员——也演出过人为的最激情的戏剧,现在,我以为如果我有机会演出生命中真实的激情戏剧,我想我有能力贡献出我个人的独特才能。过去在舞台上,我杀人无数。行凶之前,我总要为此痛苦挣扎,受尽良心严酷的折磨。我也演过一些内心不太高贵的角色,像哈姆雷特,然而,就像一个个小孩第一次观看到这世界最简单的事物,我这才明白,原来真实的世界充满着麦克白,充满着哈姆雷特,这是老生常谈,但真无比……以往我是由大师用线操纵的,如今,我内心涌现出一股强大的动力,在这出比人为戏剧更伟大的戏剧里,我要自己来操纵拉线,我觉得我所有的一切都搭配得如此巧妙,甚至包括我这看似不幸的身体缺撼,”——雷恩指着他的耳朵——“反而更有助于我意志的集中,我只要闭上眼睛,就马上进入一个无声无息的寂寂世界,因此连有形的干扰都可以除去了……”
萨姆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似乎陷入和他一贯现实主义倾向的本性不太相符的某种情怀之中。他还眨着眼睛,心里十分疑惑,这该不会是——萨姆有些自嘲地想——某种英雄崇拜心理吧。
“你们必然懂得我的意思,”雷恩继续说,“我有理解能力,我有足够的基础训练,我有洞见能力,我有观察能力,我有集中意志的能力,我也敢于宣布我拥有推理和侦查的能力。”
布鲁诺咳了两声,雷恩的眼睛很快盯住布鲁诺的嘴唇:“呃,雷恩先生,我怕我们这件小案子入不了您的——呵,您如此宏伟壮丽的侦探图中,这真地只是一桩十分平凡的杀人案件……”
“看起来我并未说清我的想法,”雷恩的声音渗入了一丝笑意,“一桩颇为平凡的杀人案件?布鲁诺先生。但是——说真的,您以为我寻求的是多彩多姿、不平凡的杀人案件吗?”
“反正,”萨姆突然插嘴,“平凡也罢、多彩多姿也罢,说真的,这可真是个相当棘手的案子,布鲁诺先生认为您一定会感兴趣的,不知道您从报纸看到有关的报道没有?”
“有的,但报上说得相当不清楚,也没什么真正有价值的,我希望通过未经扭曲的资料来理解这桩命案。巡官,可否麻烦你从头到尾、一丝不漏地为我详述这桩命案。包括所有的细节以及相关的一切背景资料,不管外表看起来多么不相干或不重要,简单地说,请告诉我一切。”
布鲁诺和萨姆交换了一下眼色。跟着,布鲁诺点点头,萨姆则神色一紧,他那张原本就长得丑陋的脸,此刻更浮现着山雨欲来的表情。
四面高大的墙壁渐渐模糊起来,炉火也像为了配合气氛,自动地减弱了下来。整个哈姆雷特山庄,包括雷恩,包括所有的古物、古老的时光以及古老的这些人,在这一刻,全沉入萨姆粗浊的声音里。
[book_title]第二景
格兰特饭店套房9月4日,星期五,下午3时30分
上星期五午后(以下案情由萨姆巡官叙述,地区检察官布鲁诺负责补充),位于纽约四十二街和第八大道拐角有一座钢筋混整土建造的格兰特饭店,其中一间套房的起居室里,一男一女紧粘着厮混。
男的名叫哈利·隆斯崔,是个很高大的中年人,长年的酒色放荡毁了他原本壮硕的身体,脸色也呈现病态的黯红,他穿着一件粗花呢衬衫;女的名叫巧丽·布朗,是个音乐喜剧演员,她一头拉丁人的黑发,乌黑闪亮的眼睛,配一个弧线很美的嘴唇,是个热力四射的女人。隆斯崔湿漉漉的嘴唇吻着巧丽,巧丽也紧抱着他。
“真希望那些人不会来。”
“只要老哥哥我一个人疼你是吗?”隆斯崔松开手,运动员一般卖弄着臂上的肌肉,“但是他们会来的——一定来,我叫德威特跳,没骗你小美人,他绝对不敢不跳。”
“如果他们不高兴来,你干嘛硬要德威特那伙人到这儿来呢?”
“我喜欢看那只老秃鹰尴尬的样子,老小子恨死我了,这我喜欢,妈的,愿他下地狱去。”他粗鲁地把女人从大腿上放下来,走到房间另一头的餐具桌前,给自己倒了杯酒,女人猫一样懒懒地瞟着他。
“有时,”她说,“我真搞不懂你,但要怎么整他可不关我的事,”她耸耸白皙的双肩,“你自己高兴就喜好喝酒,亲爱的!”
隆斯崔咕哝了两声,用力一仰头把酒喝干了,就在他仰头那一刹那,女人又若无其事地开口:“德威特太太也来吗?”
他把威士忌酒杯放回餐具桌上:“干嘛不来?好了,你就别老提那个女人了,巧丽,我已经告诉你几百遍了,我跟那个女人没任何牵扯,从来没有。”
“我才不理你们牵不牵扯,”她笑起来,“但你倒真像会偷德威特太太的那种人……其他还有谁来?”
他扮了个鬼脸:“一堆,哦,老天,我真等不及看德威特拉长那张臭脸的样子。还有住在西安格坞他家隔壁那个叫亚罕的家伙——老太婆一样,成天哭丧着脸叫胃痛,”他用被酒精刺激得污浊的眼睛看着自己平坦的腹部,“那种道貌岸然的人,胃肠一定是被自己给整坏了,宝贝,这方面,你亲爱的隆斯崔叔叔可跟他们不一样。另外,德威特的宝贝女儿珍也会来,她也很恨我,但她老爸一定会逼着她来,特别是连珍的小鬼男朋友罗德也会来凑一脚。哇,这实在是甜蜜极了的大聚会。”
“罗德是个很不错的男孩!”
隆斯崔目露凶光:“是哦,好男孩,妈的,自以为是,好管闲事的家伙。办公室里有他这种奶臭小子跟着转来转去,真叫人受不了。早知道应该叫德威特早早把他踢走……唉!好吧!”他叹了口气,“还有一个——会让你哈哈大笑,一个嚼瑞士乳酪长大的,”他干干地狂笑起来,“叫什么路易士·殷波利,我跟你提过这家伙,是德威特老头的瑞士客户……还有,当然啦,麦克·柯林斯。”
门铃这时响起,巧丽起身开门。
“普拉克,你这老男孩!快进来快进来!”
来的是个衣着光鲜的老头,有一张黝黑的脸,头发流得油光闪亮,胡须用蜡仔细固定好形状。他亲密地拥抱巧丽,隆斯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音,巧丽红着脸赶忙推开来客,用手拢拢头发。
“记不记得我的老普拉克?”她的声音很开心,“普拉克,伟大的普拉克,本世纪的读心术大师,来吧,你们两个握握手。”
普拉克敷衍着握个手,马上被放酒的餐具桌给吸引过去。隆斯崔耸耸肩,正要坐回自己的椅子,偏偏门铃这时又响起来。他只好再站起来,巧丽去开门,迎进来一堆人。
走在前头的是个头发和胡须皆已灰白的瘦小中年人,有点畏怯不前,隆斯崔一见脸色登时灿烂起来,他大步迎上去,仿佛每踏一步都涌现出更多的激情,用力握住德威特的手,德威特则因手痛和心中作呕之感,红着一张脸,眼睛半闭着。这两个人,外表来看亦呈现着对比,德威特压抑,脸上有忧愁的皱纹,仿佛一直在决断和犹豫之间徘徊不前;隆斯崔则高壮、自信、傲慢而且盛气凌人。
一直到隆斯崔回头去招呼其他人,德威特才摆脱了隆斯崔热情的折磨。
“佛安,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这一位青春不再、身材开始走样的西班牙裔女人,浓妆底下,仍看得出几分昔日的美貌,她是德威特的妻子。至于珍·德威特则是个娇小的褐发女郎,她依在她高大的金发年轻护花使者克利斯多夫·罗德身边,只冷冷地点头致意。隆斯崔完全对罗德视而不见,转头和亚罕以及那位穿着十分体面的中年瑞士男子殷波利握手。
“麦克!”隆斯崔跑过去,拍拍刚进门那名男子的肩膀。麦克·柯林斯是个强悍的爱尔兰人,长着一对小猪眼,他低声回了两句客套话,扫视众人的眼神却像毒蛇吐信一般。隆斯崔抓着他的手臂,眼光闪烁着,“听着麦克,别在这儿惹事,”他凶恶地小声警告,“我说过了,我会交代德威特妥善处理,现在你到那头去,给自己找杯酒喝——乖一点。”
柯林斯挥开隆斯崔的手,一言不发走向餐具桌那边。
服务生送冰块来,冰块在玻璃色的酒杯中叮叮作响,一堆人谁也不开口尴尬地坐在那里——文雅有礼但非常僵硬。德威特自己只坐椅子前缘,脸色苍白而毫无表情,机械般啜着手中的酒,但他握着酒杯的指节却因为用力而泛白。
隆斯崔忽然戏剧性地一把揽过巧丽,紧紧搂住她大声宣布:“各位,不用我讲你们也都知道,今天,是我老哈利的好日子,也是德威特-隆斯崔公司以及本公司所有亲朋好友的好日子。”讲到这里,隆斯崔声音粗大起来,脸色更加发红,眼睛也整个眯起来,“现在,我很荣幸能向大家介绍——未来的隆斯崔夫人!”
席间顿时一阵小骚动,德威特起身,有点不自然地向这位女演员鞠躬,并僵硬地和隆斯崔握手道贺,殷波利则上前来,军人一样并拢脚跟,弯着腰亲吻女演员修剪整齐的手指,在她丈夫身旁的德威特太太,紧抓着手帕,造作地挤出笑容,一直埋首于餐具桌前的普拉克,这会儿摇摇晃晃走过来,想去搂巧丽的腰,却被隆斯崔毫不客气地挥开,老普拉克喃喃两句酒活,又重新踱回他的餐具桌酒瓶那头。
女士们纷纷赞叹着女演员左手上光彩闪烁的订婚钻戒,此时,几名服务生带着餐具走进房内……简单用过点心后,普拉克打开录音机,音乐响起,大家例行公事般跳着舞,只有隆斯崔和巧丽两人乐在其中。隆斯崔开心得像个小孩,半开玩笑地要去搂珍·德威特,金发的罗德冷冷地挡在中间,顺势接过珍就舞着往一旁去了,隆斯崔哧哧笑起来,巧丽则站着一旁,甜美的笑容不变,却看得出风雨欲来。
5点45分,隆斯崔关掉录音机,开心地宣布:“我忘了告诉你们,在西安格坞我家里,我为各位安排了一个小小的晚宴,给各位一个小小的惊喜。”他大喊起来,“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得去。你也来,麦克,还有你,那边那个,普拉克还是叫什么的——你一道来,表演你的读心术给我们开开眼界,”他猫头鹰一般看看手表,“现在赶那班车还来得及,走吧,各位!”
德威特吞吞吐吐地解释,他晚上还有个约会得去,而且是他做东请客的……
隆斯崔生气起来:“我讲过了,每一个人都要去!”殷波利耸耸肩,仍面带微笑,罗德轻蔑地看着隆斯崔——当他把目光移回德威特时,眼神却浮现着为难的样子……
5点50分整,一行人离开巧丽的套房,留下一室狼藉的杯盘,他们乘电梯下楼,到饭店大厅,隆斯崔向服务生要了份晚报,并吩咐他叫计程车。
然后,一行人走上人行道——去饭店对面四十二街的出口前,门房拼命地吹着口哨想拦计程车,但车道上塞满了几乎动弹不得的各色车子。天空乌云压顶,时有雷光,几个星期来又干又热的天气将水分猛烈蒸发,一场倾盆大雨迫在眉睫。
果然,马上下起雨来了,而且是措手不及的,像天空裂开个缝一般。雨水排山倒海而来,霎时慌张躲雨的行人和拥塞的车阵一片混乱。
门房更用力地吹哨招车,却只能回头对隆斯崔无奈地苦笑,一行人跑到第八大道拐角一家珠宝店的遮棚下躲雨。
德威特贴近隆斯崔身边说:“对了,关于韦伯的抱怨,照我说的那样处理,你觉得如何?”德威特把一封信交给他。
隆斯崔右手揽着巧丽的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银眼镜盒,这才放开女人,把眼镜盒放回口袋,戴上眼镜,他从信封中抽出了一封打字的信,漫不经心地看着,德威特在一旁半闭眼等着。
隆斯崔嗤之以鼻:“你理他!”他把信丢回给德威特,德威特一下没接着,信掉落在湿滴滴的人行道上,德威特面如死灰,弯腰捡起信,“韦伯他开心也好,气得要死也好,我是完全决定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也别再拿这事来烦我。”
普拉克忽然喊起来:“车子来了,我们就搭这班车吧。”
眼前喧嚣的车流中,一辆红头狮子鼻长相的电车摇摇晃晃而来,隆斯崔摘下眼镜,放进盒中,并把眼镜盒好好放回他上衣左口袋,他的左手就留在左口袋中。巧丽又紧紧贴上来,隆斯崔挥挥地空着的右手:“去他的鬼计程车,”他大叫,“坐这班车算啦。”
电车吱吱嘎嘎停下来,刹时,落汤鸡般一大难人拼死挤向打开的后车门,隆斯崔一行也奋勇投入人群中,朝车子的入口挤去。巧丽仍紧紧抓着隆斯崔的左臂,而隆斯崔的左手仍插在左口袋里。
他们踩上阶梯,售票员一直用嘶哑的声音大叫:“快点!上车上车!”
雨水浸透了每个人的衣服。
德威特夹在亚罕和殷波利两个庞大身体中间,就这么往前硬挤。殷波利非常骑士风范地护着德威特太太杀出一条血路,还偷空对亚罕幽默地挤挤眼,用他那外国腔说,这回还真荣幸,有机会在美国参加这么奇特的一次宴会。
[book_title]第三景
四十二街越区电车9月早日,星期五,下午6时
现在,他们一行全挤到后车门边了,在又湿又热的污浊空气中几乎窒息。通过售票员位子时,众人一阵拳打脚踢又推又挤。高大如一座塔的隆斯崔率先向车厢内挤进去,巧丽这会儿被挤开了,不得不放下隆斯崔的左手臂,只能拼命跟着同行的众人。
售票员又动口又动手,想办法把乘客弄进车内,又得奋力关起那扇折叠的黄色两层车门。后门处一堆人挤在那儿,摇着手中的零钱,售票员谁也没理,只顾着关紧车门,招呼司机发动车子。一些没能挤上车的人绝望地散落在原地,已被淋成落汤鸡了。
隆斯崔的身子随着电车摇晃着,他右手摇着张一元钞票,越过其他乘客的头顶递向售票员。车内本来就闷得可以,尽管所有的车窗完全密闭隔绝了雨水,车内空气的湿度还是非常高,这更令人喘都喘不过气来。
售票员一边吆喝着,也是奋斗了半天,才拿到隆斯崔手中的钞票。乘客你推我挤,把隆斯崔弄得像只被激怒的大熊一样咆哮起来,最后,他总算找回了零钱,用肩膀顶出一条血路和同伴会合。在车厢的中段位置,他找到了巧丽和其他人,巧丽紧紧抓着他的右臂靠着他,隆斯崔则拉着吊环平衡身体。
倾盆大雨中,电车走走停停地驶向第九大道,在紊乱不堪的车阵里,每前进一英尺都得费极大的劲儿,把引擎吼得隆隆作响。
隆斯崔的手伸进口袋里,摸他的眼镜盒,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咒骂了一声飞快地抽回手,银眼镜盒倒是顺利掏出来了。
巧丽问:“怎么啦?”
隆斯崔不解地检查自己的左手,大拇指和手指尖有几处地方冒出血,他感觉眼前有点摇晃起来,脸部僵硬地扭曲着,呼吸也发着轻微的咻咻声:“一定是割到什么了。妈的会是什么鬼……”他的脑袋开始混浊起来,电车这时猛一踉跄摇晃着停了下来,所有人一起向前倒,本能地,隆斯崔左手抓住吊环,巧丽则紧紧抱着他的右臂,电车又突然住前冲了几英尺。隆斯崔掏出手帕使劲按按出血的地方,把手帕放回裤子口袋里,然后从盒里拿出眼镜,再把眼镜盒放回口袋,他取下夹在右腋的晚报,像是要打开来——忽地整个人像陷入一片越来越浓的烟雾中一般。
电车停在第九大道上,群情哗然的候车乘客猛捶紧闭的车门,但售票员摇着头,雨越下越大,电车又缓缓上路。
隆斯崔忽然松开吊环,一字未读的报纸掉落在地,他手按着额头,急急地喘气,并且极其痛苦地呻吟起来,巧丽惊骇地抱着他的右臂,求助般地转头张望着……
电车这时开到第九大道和第十大道的交接处,在宛如迷宫的车堆里,仍是走一步,停一步,走一步,停一步。
隆斯崔大口喘气,全身僵直地痉挛着,眼睛睁得像个吓坏的小孩,而且,像个泄了气的气球般,整个人崩垮了,坐在他面前的年轻女郎腿上。
这位女郎黑发黑眼,搽很重的胭脂,相当漂亮,正和她的男伴聊天,男的是个体格很魁梧的中年男子,站在隆斯崔的左侧,见状立刻拉着隆斯崔无力的手臂,生气地大吼:“嘿,起来,你他妈的以为你在哪儿?”
但隆斯崔毫无反应地从女郎腿边滑下,重重倒在车地板上。
巧丽应声叫起来。
刹那间全车一片死寂,随即,车上所有的乘客一阵骚动,皆伸长脖子向这边看,隆斯崔同行的一干人开始奋力挤过来。
“怎么搞的?”
“是隆斯崔!他倒啦!”
“醉了是吗?”
“嘿,留神——他昏倒了!”
柯林斯及时抱住跟着颓然倒下的巧丽。
浓妆艳抹的年轻女郎和她粗壮的护花使者,这下可真吓住了,两人脸色发白,话都说不出来,女郎更是一下跳到旁边,紧抓着男的臂膀,花容失色地看着地上的隆斯崔:“老天爷,”她突然惨叫出声,“谁赶快想想办法啊?你,你看他眼睛!他——他……”她噗嗦噗嗦抖个不停,把脸埋到男伴的身上。
德威特呆立一旁,两手紧紧绞着,亚罕和罗德合力把隆斯崔的沉重身躯抬到年轻女郎原先的座位上,邻座的意大利裔男子也立刻起身,帮着两人让斜靠椅上的隆斯崔平躺下来,此刻,隆斯崔的眼睛死鱼般睁着,嘴巴半张,虚弱的喘着气,口中并开始冒出白沫。
这波骚动此时已传遍全车,一声有力的斥喝声之后,满车的乘客合作地靠向两旁,让路给一位袖子上标示着警官肩章的壮警察,这名警官碰巧搭这班电车,站在前门驾驶座旁边,司机也煞住车了,和售票员两人跟着挤过来一探究竟。
警官粗暴地推开围成一团的隆斯崔同行众人,俯身检视着躺下的隆斯崔,隆斯崔身体再度抽搐了一下,就再也没动静了。警官直起腰来,阴郁地说:“死了,看样子!”说着他们目光忽然瞥见隆斯崔的左手,只见手指头一带像被什么刺伤一般,有十几处伤口,血球已凝结成一小团一小团,而且有发肿的现象,“像是谋杀,喂!你们这一帮人,别靠过来。”
警官用看嫌疑犯的眼神注视着这群和隆斯崔同行的人,他们也本能地立刻紧拢成一堆,像是彼此护卫抵御外敌一般。
警官大喊着:“任何人都不准下车——听到没有?留在原地!喂,你!”他又专横地对司机说,“车子也不准开动,你回你的驾驶座,门窗也保持紧闭——晓得了吗?”司机奉命走开了,“还有你,售票员,你赶快跑去第十大道转角那儿,找正在执勤的交通警察,要他马上联络管区警察,还有要他一定马上联络到总局的萨姆巡官,都记下了吗?等等——我来开车门,我可不允许谁趁着开门偷偷溜走。”
警官亲自带着售票员到后门,亲手拉下拉杆开了门,旦一等售票员奔入雨中便立刻把门头上,售票员快步冲向第十大道,警官又下令给一位身材高大而其貌不扬的男子:“你来负责看着,谁都不准碰车门,知道吗?”该名男子很荣幸似地连连点头,警官这才又一路挤回隆斯崔的尸体所在处。
电车后面是一整排动弹不得的车子,不耐烦的喇叭声咒骂声连绵不绝,吓得半死的车上乘客,只能眼睁睁瞧着外面一堆人。有个人脸贴在滚着雨水的车窗往里窥探,这时,负责看门的高个子丑男子大喊:“嘿,警官,这儿有个警察想上车!”
“等等!”警官不放心,还是自己去开了后门,放进来一位交警,交警行了个礼,说:“警官,我是第九大道执勤警员,听说这里出事了?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似乎有人在车上被杀了,”警官关好门,对看门的男子又使个脸色,后者默契十足地表示同意,“当然要你帮忙,我已派人通知管区和总局的萨姆巡官,你到前门那里,确保谁也不准上车,谁也不准下车,留心着前门。”
两人一起往前走,警官回到隆斯崔尸体处,交通警察则一路向前,努力挤到驾驶座那儿。
警官大叉腰,注视着隆斯崔:“谁第一个发现的?”警官大声问,“这两个座位原来是谁坐的?”年轻女郎和中年意大利男子同时开口,“一个个来,你先来,叫什么名字?”
年轻女郎还在抖:“埃米莉·杰威特,我——我是个速记员,下班要回家,这个人他——他刚刚倒在我腿上,我赶快起来,让位子给他。”
“你呢?先生。”
“我叫安东尼奥·方塔纳,我什么也不知道,这个——男的他倒了,我就起来,把位子让给他。”意大利人回答。
德威特走上前来,他这时显得很镇静:“警官,我比较清楚事情的经过,这个人叫哈利·隆斯崔,是我的合伙人,我们正要一起参加晚宴——”
“晚宴?哦?”警官不怀好意地扫了众人一眼,“晚宴,大家一起吃吃喝喝,很和气很愉快的那种晚宴是吧。这位先生,我看你先留着气力,待会儿直接讲给萨姆巡官听好了,我看到售票员和我们一个警察同事来了。”
说着,警官马上挤到后门处,售票员正拍着门,雨水从他的帽舌奔流而下宛如瀑布,旁边站着一位警员。警官还是亲手开门,同样,两人一上车,他就立刻关上车门。
警员行了个举手礼:“第十大道执行警员墨洛报告。”
“很好,我是十八区的达非警官,”警官板着脸说,“通知总局了吗?”
“是的,省区这边也联络了,萨姆巡官和管区的警员应该随时会到。巡官有交代,要车子立刻开到四十二街和第十二大道交口的绿线车库去,他会直接赶到那里,巡官还交代任何人不准碰触尸体,此外,我也联络了救护车。”
“他用不上救护车这玩意儿啦,墨洛,你就留在后门边这儿,任何人不准离开车子。”
达菲警官转头问客串了半天看门狗的高个丑男子:“兄弟,有没有谁想溜呢?车门有没有开过?”
“没有。”好几名乘客合唱般同声回答。
达菲这才走到驾驶座:“喂,司机!马上把车开到终点站,停到绿线车库里去,马上!”
红脸的爱尔兰裔年轻司机低声说:“警官,可是那不是我们车的车库,我们是第三大道线,我们不——”
“少罗嗦!叫你开就开。”达菲呵斥了一声,又转头对第九大道的执勤警员下令,“你鸣警笛,要车子让路,你——叫什么名字?”
“希坦菲德,8638号。”
“嗯!希坦菲德,你也同时看守前门,刚刚有人想下车吗?”
“报告警官,没有。”
“司机,我问你,希坦菲德来之前,有人想下车吗?”
“没有。”
“很好,出发吧!”
电车缓缓开动,达菲回到尸体这儿来。巧丽正啜泣着,普拉克轻拍她的手安慰她,德威特则皱着一张脸,仿佛保护尸体的卫兵似的,直挺挺立在隆斯崔前。
电车驶进空旷的纽约绿线车库,回声隆隆作响。一大群便衣警员静静站立,看着车子开进来,车库外头大雨依然倾盆。
灰色头发、强而有力的下巴、一对锐利的灰眼珠——凑在脸上丑陋得近乎滑稽,这是个巨人般的大汉,他用手拍拍车子后门,看门的墨洛赶忙高声喊达菲,达菲走过来,一眼就认出萨姆巡官那独一无二的庞大身影,忙不迭地拉开车内拉杆,两层的车门折叠开来,萨姆上车后示意达菲关门,又对等在车外的警员做个手势,这才顺着走道往前走。
“嗯,处置得不错,”萨姆似乎漫不经心地瞧着尸体,“达菲,怎么发生的?”
达菲小声对着萨姆的耳朵报告,萨姆还是一脸无所谓的神情:“隆斯崔,喔?那股票商……嗯,谁叫埃米莉·杰威特的?”
年轻女郎缩在中年护花使者的羽翼之下走向前,中年男子很敌意地瞪着萨姆。
“小姐,你说你看见这个人倒下来,在他倒下之前,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太寻常的地方呢?”
“有的,”女郎激动地说,“我看见他的手到口袋里拿眼镜,一定是被什么弄伤了,我看到他手抽出来时流着血。”
“哪个口袋?”
“他外套的左口袋。”
“什么时候发生的?”
“呃,在车子停在第九大道前一点点。”
“时间是多久之前呢?”
“呃,”女郎转着她那乌黑的眼珠子,“车子重新开到这儿大约花了五分钟。而他倒下来距离车子开动又差不多五分钟,而这个,应该只有几分钟时间——二到三分钟吧——从他手弄伤到他倒下来这段时间。”
“不到十五分钟前,对吧?左口袋是吗?”萨姆跪下来,从他裤子后口袋摸出手电筒,用力扯开死者的上衣左口袋,用手电筒照着查看口袋内部,接着,他满意地咕哝两声,放下手电筒,改换一把不小的削笔刀,小心翼翼地割开口袋一侧的缝线,于是,用手电筒一照,可清楚地看到有两件物品闪闪发光。
萨姆并不急着把东西拿出来,保持原状继续查看,其一是个银眼镜盒子,萨姆仔细研究了好一会儿,里头原来装的眼镜,如今歪挂在死者紫黑的鼻梁上。
萨姆再次把注意力移回口袋,另一件东西是样奇特的小玩意儿,一个小而圆的软木塞子,直径约一英寸,上头插了至少五十根寻常可见的缝衣针,每根针露出软木塞约四分之一英寸,整体构成一个一英寸半的精巧凶器,每根针尖上凝着红褐色的不知名物质,萨姆用刀插起软木塞前前后后看着,发现软木塞另一面露出的针尖也同样凝结着红褐色的物质——一种焦油般的粘稠物质,萨姆拿到鼻端使劲闻了一下:“像霉掉的香烟味道,”他回头对达菲说。
达菲站在他肩膀后探头探脑地看着:“妈的,我宁可一整年薪水不拿,也不要碰这玩意儿一下。”
萨姆站起来,摸着自己的口袋,掏出个小镊子和一包烟。香烟倒出来放回口袋,他熟练自如地用镊子夹着软木塞上的针,小心地从隆斯崔的口袋弄出来,放到刚刚空出来的香烟盒上,跟着,他低声吩咐了达菲几句话,达菲立刻离开,不一会儿就带来萨姆要的东西——一份报纸。萨姆用了六张报纸把它密密包起来,再整个交给达菲。
“警官,这跟炸药没两样,”萨姆露齿一笑,站起身来,“你就当炸药般小心捧着,由你负责保管这个玩意儿。”
达菲一听,紧张得身体整个僵直起来,拿东西的手伸得远远的,好像这才比较保险。
萨姆完全没理会隆斯崔同行一帮人的急切目光,径自走到前门处,询问司机和那里的乘客,又回头到后门一带,用同样的问题询问售票员和那里的乘客,最后,才又回到隆斯崔尸体前,他对达菲说:“还算好,警官,从第八大道那只死鸟上了车之后,就没个鬼下过车……这样,你让墨洛和希坦菲德回去,这边人手够了,还有,要求外头拉起警戒线全面封锁这里,所有乘客马上要下干净。”
达菲仍像捧着尊神一样捧着那包致命的东西,从后门下了车,售票员也是一等达菲下车,就紧紧关上车门。
五分钟后,后门再度打开,从后车门外的铁踏阶一直到车库的楼梯口,警察和刑警站成两排,萨姆要隆斯崔同行的这群人先下车。一行人成一列纵队默默下了车,直接被领到车库二搂的接待室里,接待室的大门旋即关上,外头有一名警员站岗,里面还派了两名刑警负责监视。
隆斯崔同伴一行人下车后,萨姆跟着指挥车上的所有其他乘客下车,同样排成一列纵队,残兵败将一样好长的一串,通过同样的两排警察夹成的两道,到二楼另一间颇宽敞的休息室里,室内派了六名刑警看管。
现在,空空旷旷的车上就只剩萨姆单独一个了——单独一个陪着摊平在座位上的死者。
他静静瞧着那张扭曲变形的脸,在刺眼的车内灯光直射下,死者的双眼仍睁着,瞳孔诡异地放大。这时,外头救护车的警笛声唤醒了萨姆,两名穿白衣的年轻男子先冲下车来,后头尾随着一个矮胖男子,戴着老式的金框眼镜,头上戴一项系葡萄农夫的灰色小布帽子,后面的帽檐翻起来,前头则软软垂着。
萨姆拉开后车门拉杆,探头出去,“这里,谢林医生。”
这个矮胖人物,正是纽约地区的法医,气喘吁吁地爬上电车,两个助手跟着上车。谢林医生弯身查看死者时,萨姆伸手到尸体左口袋中拿出那个银眼镜盒。
谢林医生直起身来,“巡官,这硬邦邦的东西你要我在哪儿处理啊?”
“二楼,”萨姆促狭地挤挤眼,“把他抬到二楼接待室里,和他那堆朋友继续开宴会,这样,”他冷冷补了一句,“不很好玩吗?”
谢林医生指挥两名助手抬人时,萨姆先下了车,他叫来一名刑警:“副组长,你马上去办件事,我要你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给我搜一遍这辆车子,车上每一片废物都不可放过,全都收集起来。然后,顺着隆斯崔那群同伴和其他乘客所走过的路,也地毯式地给我搜一遍,我要百分之百确定,没有任何家伙偷偷扔掉任何东西。皮波第,这样够清楚了吧,很棒一件差事,不是吗?”
皮波第笑起来,受命而去,萨姆跟着又招呼:“警官,你跟我来。”达菲仍诚惶诚恐地捧着那个报纸包的凶器,有气无力地笑着,一言不发跟随萨姆走上楼梯到二楼去。
[book_title]第四景
车库接待室9月4日,星期五,下午6时40分
位于车库二楼的接待室,是个很大、很空旷且死气沉沉的房间,四面墙边都摆着长椅。
赶赴隆斯崔宴会的这一行人散坐着,各种悲伤和紧张的神态都有,只是没有讲话。
萨姆巡官和达菲警官先走进来,紧跟着,是谢林医生和他指挥的两名助手。用担架抬进尸体,谢林医生要来一个屏风挡着,三个医生就在屏风后检查起来,一时,除了验尸人员极其热烈的讨论声音之外,所有人都是静悄悄的,而且,像执行一个不必说的指令般,每个人都扭头不看屏风一眼,良久,巧丽轻轻吸泣起来,靠在普拉克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萨姆巡官一双有力的大手交叉在背后,用一种冷静到几乎是无动于衷的眼神看着众人。
“现在,这房间里没任何闲杂人等,”巡官轻松地开口,“我们大家可以散开来谈谈,我知道各位现在一定心情很乱,但还不至于烦乱到无法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的地步,”每个人像小学生一样望着萨姆巡官,“警官,”巡官转向达菲警官,“你说在场有人可确认死者是哈利·隆斯崔,那是谁?”
达菲警官指着和太太坐在一起的德威特,德威特动了动。
“是你,”萨姆巡官说,“现在,你可以把你在车上告诉警官的话再从头说一次——乔纳斯,你负责笔录。”巡官对着门边的刑警之一说,那位刑警点头,掏出铅笔和本子。
“请先说你的名字。”
“约翰·德威特,”德威特的态度和声音忽然充满了决心和自信。萨姆巡官注意到座中几个人眼中闪过的意外神色,德威特的表现似乎吸引了他们的兴趣,“死者是我的合伙人,我们公司叫德威特-隆斯崔证券公司,位于华尔街。”
“那,在场其他先生女士又是谁?”
德威特—一介绍其他人的姓名和身份。
“你们为什么都搭这班电车?”
德威特简单说明他们在四十二街搭车的经过,包括隆斯崔邀他们到他家参加周末宴会,离开饭店,突如其来的骚动,以及大家临时决定搭这班电车到渡船口再换搭渡轮……萨姆面无表情地听着,德威特说完,萨姆笑了起来,“说得很好,德威特先生,刚刚在车上,你看到我从隆斯崔的口袋里找到的那个插满小针的软木塞,你以前看过这玩意儿吗?或曾经听说过这玩意儿吗?”德威特摇头,“在场有其他人看过或听过吗?”众人也都摇头表示不知,“好,德威特先生,现在你仔细听好,看看我下面说的可都是事实,当你、隆斯崔和其他人站在四十二街和第八大道交口处的遮棚底下,你曾拿一封信给隆斯崔。他左手伸到左口袋取眼镜盒,拿出眼镜,再伸手入口袋放回眼镜盒,当时,你可曾注意到他左手有任何异样?他有没有惊叫?有没有很快缩回手来?”
“完全没有,”德威特冷静地回答,“你大概认为软木塞那时就在他口袋里了,但很显然那时候还没有。”
萨姆转向其他人:“有谁注意到当时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巧丽带着哭腔说:“什么都没有,我就站在他身旁,如果他被针刺到,我一定会有感觉的。”
“很好,那么德威特先生,隆斯崔先生看完信,他再一次伸手到口袋拿眼镜盒,把眼镜盒放回去,然后——这是第四次了——再伸手入口袋,在这最后一次,他有没有叫出声音或有任何被针刺到的迹象?”
“我敢发誓绝对没有,”德威特回答,“没有任何叫声或可能的迹象。”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萨姆身子稍往前倾:“布朗小姐,”他对着女演员,“德威特先生说,隆斯崔把信还他后,他看到你和隆斯崔马上一起跑向电车,一直到上车之前,你一直抓着隆斯崔的左手,这都是真的吗?”
“是的,”她微微哆嗦,“我被别人推挤着,一直抓着他的左臂,他——他的左手也一直插在口袋中,我们就一直保持这样子,直到我们挤上了车,到售票员位置前。”
“然后,在售票员位置前面时,你有没有看到他的手伸出来——他的左手?”
“有,他伸手出来,在背心口袋里找零钱,但没找到,那是我们刚挤上车子时。”
“他手好好的——没有刺伤、也没流血,是吗?”
“是的。”
“德威特先生,你给隆斯崔的那封信,能不能给我瞧瞧?”
德威特从胸前口袋里掏出那个沾了泥水的信封来,递给萨姆巡官,萨姆读着——是一个名叫韦伯的客户所写的抗议信。韦伯抱怨:他要他们在某一个时间、某一个价格时,把他的股票卖出,但德威特-隆斯崔公司并没有确究执行,使他蒙受很大的损失,信上强调,这很明显是证券公司的疏忽造成,公司应该负责赔偿云云。萨姆一言不发把信还给了德威特。
“如此看来,事情非常清楚,”萨姆下结论说,“换句话说——”
“那个软木塞,”德威特平静地接下去说,“一定是隆斯崔上了车之后,才被放进他口袋里的。”
萨姆皮笑肉不笑:“没错,在等车这段期间,他前后四次把手伸进口袋,当大家跑向电车时,你又确实看见布朗小姐一直紧靠在他的左侧,而隆斯崔的左手一直留在那个出问题的左口袋里,如果有任何不对,你和布朗小姐一定会注意到,而且上了车后,布朗小姐还看到他的左手毫无异样之处,总之,在隆斯崔上车之前,这个插针的软木塞还不在他的口袋里。”
萨姆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他摇摇头,在行人面前来回踱着方步,询问每个人在车上和隆斯崔站立的距离和相关位置,发现因为行车时的摇晃和车上其他乘客不停地走动挤压,众人全挤散开来。萨姆紧抿着嘴,但并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布朗小姐,在车上隆斯崔为什么会拿出眼镜来?”
“我想他是要看报纸。”巧丽的声音没什么力气。
德威特说:“隆斯崔在前往渡船口途中,习惯阅读晚报上所刊载当天的股市收盘行情表。”
“布朗小姐,隆斯崔这回拿出眼镜时惊叫一声,而且看着自己的手是不是?”
“是的,他吓了一跳,很懊恼的样子,但也就只是这样子,他检查自己的口袋,想知道什么扎了他,但车子摇晃得很厉害,他只好抓着吊环,跟我说手被扎了,我感觉他那时候好像站不太稳似的。”
“但他还是戴上眼镜,读着证券版是吗?”
“他正想打开报纸,但还没来得及,他——他在我脑筋没转过来前就倒下去了。”
萨姆巡官皱起眉头:“每天晚上都习惯在车上读晚报是吗?还是今天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非看不可?毕竟,一堆客人同行,这实在不是个有礼貌的举动……”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德威特冷冷地打断,“你不了解隆斯崔这人,他一向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哪里需要你所说的什么别的理由?”
一旁的巧丽垂着泪想着:“哦对了,有一件事,”她说,“这可能算一个特别的理由,今天下午,他已叫人去买过一次报纸——我想不是收盘行情——好像要看看某一种股票今天的涨跌情况,也许——”萨姆大声叫出来,“这是个线索,布朗小姐,那是哪种股票,你想得起来吗?”
“我想……好像是国际金属,”她说着偷扫了一眼麦克·柯林斯的头,柯林斯不怎么开心地盯着脏地板,“哈利说,他看到国际金属跌得很厉害,柯林斯先生也许会需要一点忠告。”
“我懂了,嗨,柯林斯!”那个大头的爱尔兰人低应一声,萨姆则好奇地盯着他,“你也参加了这场宴会是吧!我还以为税务部门的工作忙得很呢……柯林斯,说说看你怎么趟进这国际金属的股票交易?”
柯林斯不太友善:“这不关你的事,萨姆,不过你若真想知道的话,隆斯崔劝我大量买进国际金属股——他说他为我留意很久了,但去他妈的,今天刚跌破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
德威特转头看着柯林斯,不敢相信的样子,萨姆立刻问他:“德威特先生,你知道这笔交易吗?”
“完全不知道,”德威特转向巡官,“我非常惊讶隆斯崔会劝人买国际金属,上礼拜我就看出它会暴跌,我还劝我所有的客户绝不要碰这支股票。”
“柯林斯,你到什么时候才听到国际金属暴跌的消息?”
“今天下午一点左右,可是德威特,你说你完全不知道隆斯崔的事是什么意思?你们他妈的这算什么破烂公司?我他妈——”“好啦好啦,”萨姆巡官插进来,“小子,你先别发火,我问你,在今天下午一点到你们一伙人跑饭店来这中间,你有没有见过隆斯崔?”
“见过。”很愤怒的声音。
“在哪里?”
“分公司那儿的时代广场,是午后不久的事。”
萨姆再次悠闲地摇着身子:“我猜,和和气气没吵架对吧?”
“哦,老天爷!”柯林斯听罢大叫起来,“你根本岔到另一头去了,萨姆你他妈的想干什么——把罪名套在我头上是吗?”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没有,没吵起来。”
巧丽突然尖叫起来,萨姆像中了一枪似地猛回头,但他只看到肥胖快活的谢林医生,卷着袖子从屏风后出现,也瞥见了隆斯崔那僵死的面容一眼。
“把那玩意儿给我——那个软木塞什么的,就是他们在楼下告诉我的那玩意儿,麻烦你警官。”谢林医生说。
萨姆朝达菲警官点点头,达非像卸下千斤重担似地把一包东西送给谢林医生,医生接过来,哼着歌,又消失到屏风后头去了。
巧丽这会儿站了起来,眼睛喷着怒火,脸孔扭曲,活脱脱像噩梦里的蛇发女妖美杜莎。
她乍遇凶耗的冲击才刚要平复下来,此刻又忽然看到隆斯崔那惨无血色的遗容,这使她又歇斯底里起来——当然也有几分做作的成分,她冲到德威特面前,用力揪住他的衣领,并指着他苍白的脸喊着:“你杀了他,是你干的,你恨他,你杀了他!”
在场的男士都紧张地站起来,萨姆和达菲赶忙把尖叫不停的巧丽给拉开。德威特则像座石像般一动也不动,一旁的珍·德威特坐了下来,恐惧地看着她父亲。殷波利和亚罕神情严肃地在两旁护着德威特,像两个哨兵,柯林斯仍不开心地缩坐在角落边。普拉克这时站了起来,不停地在巧丽耳边絮絮叨叨说着,巧丽已渐渐平静,开始哭泣起来……只有德威特太太什么反应也没有,始终以她那不带任何感情的炯炯目光,眨不眨地冷眼看着这一切。
萨姆巡官低头对着还在颤抖不已的巧丽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布朗小姐?你怎么知道是德威特先生杀了他?你看到德威特先生放软木塞到隆斯崔的衣袋里吗?”
“不!不!”她摇着身子,呻吟着,“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恨哈利,恨死他……哈利一直这么说——”萨姆哼了一声,直起身来,对达菲警官做了个眼色,达菲给了做笔录的刑警一个手势,刑警打开门,在门外候着的其他刑警走了进来。这时,普拉克还在念着他那套读心术的咒法,想让巧丽平静下来。萨姆宣布道,“大家再等一下,我马上回来。”说完,他领着负责笔录的乔纳斯走了出去。
[book_title]第五景
车库休息室9月4日,星期五,下午7时30分
萨姆巡官直接走进车库的休息室去,他面对的是个奇形怪状的画面——那里头的男男女女有的站,有的坐,有的坐立不安,有的唾沫横飞,充斥着不耐烦、不安和不满的气氛。巡官看了看现场值勤的一位刑警,用力一踏脚,要注意现场安静,果然所有人都应声涌了过来,喘气声、抱怨声、抗议声、质问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都退回去!”萨姆用他最雄壮威武的声音一吼,“现在请大家合作,不要抱怨,不要质问,不要抗议,你们越合作,事情越快好,你们也就越快回家。”
“杰薇特小姐,你先来,你有没有看到谁放东西到被害人口袋里——我指的是他站在你前面时?”
“那时我和我的同伴正在聊天,”年轻女孩说着,舔了下嘴唇,“而且,那时候车子里非常闷热——”萨姆忍不住咆哮起来,“回答我的问题,有,或者没有?”
“没有,没看见。”
“如果有人放东西到他的口袋,你会注意到吗?”
“我想不会的,当时我和朋友在讲话……”萨姆立刻转身问大块头男子——灰色头发,有张冷酷到近乎凶恶的脸,隆斯崔倒下去时,就是他扶了隆斯崔一把。他回答说,他叫罗勃·克拉森,职业是会计,尽管出事时他就站在隆斯崔身旁左侧,但他没感觉有什么异样。克拉森在回答问题时,他脸上那种狰狞的气味忽然消失了,甚至因为不安而显得苍白,说话时嘴巴也不太听指挥,变得有点滑稽。
中年的意大利男子安东尼奥·方塔纳——是个粗壮、蓄着胡须的理发师——说,他刚从理发店下班回家,整趟车他都埋头在一份意大利报纸中,他完全无法提供什么线索。
接下来问的是售票员,查尔斯·伍德,编号2101,在第三大道电车上服务了五年之久,身材高大、一头红发,年纪约五十岁左右。伍德说,他记得被害人的长相,也记得被害人是从第八大道和一群人一起上车,他还记得,被害人拿了一张一元钞票,买了十张票。
“伍德,那群人上车时,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
“没有啊,当时车子挤得满满的,我要关车门,又忙着收钱。”
“你以前有没有看过被害人?”
“有啊,他常常在这个时间搭这班车,好几年了。”
“知道他的名字吗?”
“不知道。”
“那么,他的同伴里面有没有你认得的人呢?”
“有一个吧!灰头发的、个子小小的一个男的,我看过他和被害人一起搭车。”
“那你知道这个人的姓名吗?”
“也不知道。”
萨姆抬头看了下天花板:“现在,你再仔细想想,这非常重要,我需要确实无误的回答。在第八大道那一站,你关好车门,车子开动,好,车子离开这一站之后,有没有人上下车?”
“没有,长官,车子客满了,所以到下一站第八大道转角时,我连门也没打开,没有人再上来,从我后门这边也没人下车,但我不知道前门是不是有人下车,这个你得问我的搭档吉尼斯,他是司机,他应该知道。”
萨姆找到司机吉尼斯。他是个肩膀很宽的爱尔兰人,编号409.吉尼斯说他在这条路线上开了足足八年时间,从没见过被害人,说完他想了想,又说,“可能是这样吧,我要开车,不像查尔斯得面对乘客。”
“你确定从没见过吗?”
“呃这——好像,好像又有点印象。”
“从第八大道后,有人从前门下车吗?”
“根本连门都没开过,巡官,你应该知道这一线电车,绝大多数的乘客都是从起站坐到终站,再换渡轮到新泽西去,那边有一堆公司。而且,达菲警官也可证明我说的,他刚好就站在我旁边——下班回家,他是警官没错嘛!总之,他正好在这车上,这太好了。”
萨姆听着眉头紧皱起来了,但这是隐含某种兴奋成分的皱眉深思:“好,没问题,过了第八大道那站后,门就没再开过,不管前门或后门,是不是这样?”
“没错。”伍德和吉尼斯异口同声。
“很好,辛苦你们啦。”巡官转而询问其他的乘客,但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东西怎么跑到隆斯崔口袋里,也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其中,有两名乘客含含糊糊地说了些,但一听就知道是瞎热心硬联想出的无聊猜测,老经验的萨姆没理会他们,只吩咐乔纳斯把这些人的姓名和住址全登记下来。
这时,皮波第副组长扛一个装满杂物的粗麻袋,喘着气冲了进来。
“中奖了吗?”萨姆向。
“一堆破烂,你看看吧!”皮波第把麻袋往地板上一倒,有碎纸片、破报纸、空烟盒、断了芯的铅笔头、点过的火柴棒、被踩扁的碎巧克力糖,还有两份破旧的时刻表——完全是一般的垃圾,没任何软木塞或针的线索,或者说,没有哪样东西和软木塞或针有一点点牵连。
“我们搜了整辆车,从头到尾彻彻底底,只差没用显微镜去找。因此,这帮人要带了什么花样上车,我想,现在也可能还在他们身上。”
萨姆的灰眼珠陡然一亮,他是纽约警局最干练的出名的巡官,靠着他超人一等的精力,灵敏的反应,一脑袋丰富的常识,以及他充满威严的大嗓门,一路从基层爬到现在的职位,办起案来一板一眼,丝毫不打折扣,而且当机立断,绝不迟疑……
“那就表示只剩一件事要做,”他说,“开始搜身,这屋子里每位老爷夫人。”
“搜什么?”
“软木塞、针、还有所有和身份、场所不合,看起来碍眼的东西,谁呱呱乱叫不合作,就揍他一顿,开始吧!”
皮波第莞尔一笑,走了出去,一会儿,带回来六名男警和两名女警。他跳上椅子,大声吆喝,“每一个人听着,现在请排队,女士一边,男士一边,嘴巴闭上,谁想早点回家,就早点排好队。”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萨姆巡官背抵着墙,香烟挂在嘴角,冷酷地看着倒不如说是闹剧的这一幕。女警用坚定有力的手,毫不客气地搜身,翻口袋,检查皮包、帽子和鞋子,而认为遭侵犯的女士们则报以此起彼落的尖叫声,男士则一般努力保持着优雅的风范,安静如一群待宰的羊羔。搜完身,则由乔纳斯负责记下姓名、公司和家里地址。萨姆警官虽不动手,但他那锐利如鹰的眼睛没放过任何一个人,他喊住一个男人,一个瘦孝苍白、办公室职员型的家伙,穿一件旧旧的外套,萨姆要他到一旁脱掉——那件防水野战外套,男人吓得当场嘴唇都紫了,萨姆仔仔细细地检查完,一言不发把外套还给他,这人如获大赦似地几乎是逃命般离开。
很快的,人都走光了。
“啥都没有。”皮波第失望地说。
“再检查这间屋子。”
皮波第率领手下再次地毯式的搜索,包括墙角边,包括长椅下的所有垃圾杂物很快全清理在一起。萨姆叉腿坐在从原来麻袋倒出的废物堆上,仔细地用指头拨弄搜寻。
最后,他看了皮波第一眼,耸耸肩,快步走出休息室。
[book_title]第六景
哈姆雷特山庄9月8日,星期二,上午11时20分
“雷恩先生,我再说明一下,”这时,布鲁诺检察官插嘴进来,“萨姆巡官几乎把所有的相关细节全讲了,其中有些从交谈询问中得到的信息,也都经过我们查核,证明无误,但说真的,绝大部分的资料,我们觉得一点也不重要,当不得真……”
“我亲爱的布鲁诺先生,”雷恩说,“没有什么是不重要的,这是多么老生常谈又多么真实的一句话!不管怎样,萨姆巡官的叙述非常非常好。”坐在大椅子上的雷思挪挪身子,把他的长腿伸向壁炉,“我们休息一下,巡官,休息一下再继续开始。”
火光摇曳着,尽管笼罩在阴影里,布鲁诺两人还是清楚地看见雷恩平静地合起双眼,两手轻轻地交握在膝上。他白皙愉悦的面容十分安详,一时间,这仿佛另一个时代的古老房间里一片静谧,只有四面阴暗的高墙沉默地耸立着。
忽然,从黑暗的一角传来哧哧的声响,把布鲁诺和萨姆给吓了一跳,原来是风干羊皮纸一样的奎西,这个驼背老人不知为什么轻轻地笑出声来。
布鲁诺和萨姆面面相觑,这时,雷恩那沉着、柔和且受过训练的声音再度响起来。
“萨姆巡官,”他说,“有个地方我还不大清楚。”
“您请说,雷恩先生。”
“根据你刚说的,下起雨的时候,电车正开到第七大道和第八大道之间,因此隆斯崔一行人在第八大道上车时,我记得你说过,车窗已经关上了,你的意思是不是每一扇车窗都是关着的?”
萨姆巡官粗旷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狐疑:“哦当然,毫无疑问是每一扇车窗,达菲警官完全肯定。”
“那太好了,”柔和的声音继续说着,“那么,从那时候开始有没有任何一扇窗子打开过呢?”
“绝对没有,事实上,车子开进车库时,雨势是越来越大,因此,从开始下雨之后,车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紧紧关着的。”
“太好了太好了,”灰白眉毛底下那深邃的眼睛闪闪发亮,“请你继续!”
[book_title]第七景
车库接待室9月4日,星期五,下午8时5分
萨姆巡官说,在所有车上其他乘客离开之后,案情有了急剧的发展。
萨姆回到楼上接待室,隆斯崔那群客人安静地等候着,殷波利这个彬彬有利的绅士站了起来,脚跟一并,用标准的军人礼节朝萨姆一鞠躬。
“亲爱的巡官,”他以最诚恳的态度说,“非常非常冒昧,我想,大家可能都需要吃点东西,不管有没有食欲,可否请您准备一点食物,至少为在座的女士准备一点?”
萨姆环顾了众人一眼,德威特太太半闭着眼,动也不动地坐着;珍靠在男友罗德的肩膀上,两人脸色都很苍白;德威特和亚罕低声地交谈;普拉克双手交握着放在膝上,正倾着身子在巧丽耳边喃喃不停;巧丽则皱着眉咬着牙,完全失去了她的翩翩风采;柯林斯则干脆用手蒙着脸。
“可以的,乔克过来,你下楼去给大家弄点吃的。”
一位刑警接过殷波利手中的钞票,走出房间。瑞士人圆满完成任务,甚为满意地坐回自己的位子。
“医生,结果如何?”
谢林医生出现在屏风前,穿着他的外套,那顶烂烂的布帽子就摆在秃脑门上。谢林医生勾勾手指头要萨姆巡官过来,两人绕回屏风后的尸体前面,一位年轻的助手坐在尸体旁的长椅上,正低头填写报告书,另一个吹着口哨修剪他的指甲。
“这个,”谢林医生开开心心地说,“很漂亮的手法,其他非常非常漂亮,死因是呼吸器官麻痹,但妙处不在这里。”他扳着肥肥矮矮的右手手指数着,“首先,我们来讲毒药。”接着,他指着隆斯崔脚边摆着的凶器,原先包裹的报纸打开了,现场看起来一点凶险之感也没有,“软木塞上共有五十三根针,从针尖到插进软木塞的针眼部分,全沾着尼古丁——我想,是高浓度的尼古丁。”
“难怪我一直闻到很浓的烟味。”萨姆喃喃地说着。
“没错,尼古丁是透明无味的油性液体,但溶在水中或在空气中放久了,会呈现暗褐色,并且能闻到很重的烟草味。我敢打包票,直接的死因一定就在这玩意儿上,当然为了慎重起见,尸体还是要解剖的,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致命原因。毒药是直接进入身体的——指头的伤口总共有二十一处,尼古丁便是从这儿直接流入到血管里,我判断死者大约在几分钟之后就毒发身亡了,这还是与死者长期抽烟,对尼古丁的抵抗力较强有关系。”
“其次,是关于这个凶器,”肥肥的手指扳下来第二根,“应该收集到你们警察博物馆里去。巡官你看,这么平凡,这么简单,这么奇特,而且最重要的,这么致命,完全是天才才想得出来。”
“第三,关于这毒药的可能来源,”第三根指头这会儿也扳下来了,“除非这些尼古丁是经由正当的渠道取得,要不然,好朋友,你要追踪起来可麻烦大了。当然,纯尼古丁并不容易买到,要我是凶手,绝不会傻傻地去药房买,普通的香烟尼古丁含量为百分之四,当然,从大量的烟草中可以蒸馏出这些尼古丁来。可是,你要怎么才追踪得出这个业余的纯尼古丁制造者?另外,还有更方便的方法,就是去买一罐——”谢林医生说了一种很常用的杀虫液名字,“事情变得更容易不过了,这杀虫液里含有百分之三十五的尼古丁,简单加热后你就有了与这针上同样浓度的尼古丁了。”
“正常的渠道还是得查一下,”萨姆的神色凝重起来了,“毒性发作大概要多久时间?”
谢林医生闭了闭嘴唇:“一般来说用不了几秒钟,但如果尼古丁的浓度不够,而且隆斯崔又抽烟多年的话,可能三分钟左右吧,实际上的情形就是这样。”
“好,我想毒液就是尼古丁了,还有其他发现吗?”
“巡官,我不是个太挑剔的人,但这人的身体似乎满糟糕的,”谢林医生回答,“至于详细情形等我解剖了以后再告诉你——我明天就动手。这里没事了,我这就要人把这位躺着的先生弄走啦,车子一直在外面等着。”
萨姆巡官把凶器重新放回香烟盒中,用报纸包好,走回到那堆开不成宴会的人们那儿。
他把凶器交给达菲警官,两名年轻的法医助手用担架抬走用毯子覆盖的尸体,谢林医生跟在后面,步履轻快。
尸体运走这会儿,房内再度寂静下来。
负责找食物的刑警顺利完成任务,一群人干巴巴地嚼着三明治,无味地啜着咖啡。
萨姆对德威特做个手势:“你是隆斯崔的合伙人,有关他的一些生活习惯,可能由你来讲最合适。德威特先生,那个售票员说他常常看见隆斯崔搭那班车,你的看法是——”
“隆斯崔每天的作息安排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德威特苦着一张脸,“尤其是他的下班时间。坦白讲,他对花时间花心力的工作很容易不耐烦,多半都丢给我做。我们的总公司设在华尔街,但每天股市收盘后,我们通常回到时代广场那儿的分公司去,再从那儿回到西安格坞。隆斯崔每天都是六点之前走,从新泽西搭同一班车,我想,就是因为这个固定的习惯。今天我们在饭店的聚会才提前结束,好赶上这班车,这就是我们搭这班车的原因。”
“据我了解,你也常搭这班车是吧!”
“是的,如果我没留在公司加班,我通常和隆斯崔一起坐车回西安格坞。”
萨姆巡官叹口气:“你们两个为什么不自己开车上下班呢?”
德威特苦笑起来:“纽约的交通状况太糟了,我们的车子都留在西安格坞车站那里。”
“隆斯崔在其他方面也是这样,固定时间做固定的事吗?”
“非常固定。巡官。尤其一些小事情方面,尽管私生活方面他放荡随便,但他每天读同一份报纸,在前往渡船口的同一班车上看报上的股市收盘报道,就像我告诉过你的一样。而且,他穿同样款式的衣服上班,香烟和雪茄只抽一种牌子——他是很严重的老烟枪——没错,他生活中大部分的细节都遵循着固定的模式,”德威特说着,眼神冷酷起来,“甚至,他午休后回办公室的时间也是固定的。”
萨姆瞟德威特一眼,点了一根烟问道:“隆斯崔阅读时戴不戴眼镜?”
“他戴,尤其做一些精细点的工作时,基本上,他是个虚荣的人,认为戴着眼镜有损他的外表,因此,平常一些公共场合或社交场合,他能不戴就不戴,不过,他还是少不了眼镜,阅读时非戴不可,屋里屋外都一样。”
萨姆友善地把手放在德威特瘦削的肩上:“德威特先生,现在请我们坦诚面对这件事。刚刚你也听见布朗小姐指控你杀了隆斯崔,当然,这是她信口胡言,但她一再强调你恨隆斯崔,真的吗?”
德威特动了动,萨姆放在他肩上的大手滑了下来,德威特冷冷地说:“如果你要坦诚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绝对没有谋害我的合伙人。”
萨姆直直看着德威特清澈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耸耸肩,转头对其他人说:“在场的各位,明天早上九点整,请大家到时代广场那儿的德威特-隆斯崔分公司一趟,我们有更进一步的问题想请教大家,所有的先生女士,每一个人都得到场。”众人疲惫地起身,拖着步子走向门口,“请留步一下,”萨姆继续说,“很抱歉,我们得跟大家搜个身,达菲,马上找个女警来。”
众人都是奄奄一息的沮丧神色,德威特更是气得咒骂,萨姆笑容可掬地说:“谁能确定你们每个人身上都干干净净,没藏着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呢?”
于是,刚才在休息室进行的搜身作业,现在又在萨姆的眼皮底下重来一次。男士显得很不自然,女士则一个个气得涨红脸。几个钟头来一直一言不发的德威特太太,这会儿总算打破沉默,从她那宽阔的胸脯吐出一连串西班牙话来,萨姆巡官眉毛一扬,对负责搜身的女警断然一挥手,要她别理会只管继续搜。
搜身完毕,众人依次走向门口,乔纳斯一夫当关站在门口,喊着,“请留下你们的姓名和住址。”
达菲有点沮丧:“什么也没有,老大,一点和软木塞或针有关的东西都没有,连点鱼腥味都闻不到。”
萨姆一株树般直直立在房间正中央,眉头缩着,嘴唇紧咬:“搜房间!”他粗暴地下令。
刑警开始搜查整个房间。
萨姆巡官带着手下离开车库时,他仍然眉头紧锁。
[book_title]第八景
德威特-隆斯崔证券公司9月5日,星期六,早晨9时整
星期六早晨,虽然内部已暗潮涌动,但外表还显得颇平静。萨姆巡官大脚跨进德威特-隆斯崔分公司的办公室时,里头的职员和顾客对他这号人物的突然出现都吓了一跳,但随即平静下来各干工作。萨姆的一批手下也到了现场,他们很谨慎地不去干扰公司的正常工作,只是安静地四下走走看看。
在标示着“约翰·德威特”姓名的专用办公室里,昨天晚上那一伙人全聚集在那儿等着,由警觉性十足的皮波第副组长负责监管。紧临着的下一间办公室,门上的玻璃标示着“哈利·隆斯崔”几个大字,达菲那巨大的深蓝色背影,就从玻璃上透出来。
萨姆不带任何感情地看了看众人,粗鲁地致个意,便带着乔纳斯走到隆斯崔的办公室去。里头,萨姆看到一个情绪不稳的年轻女子,紧张兮兮地挺坐在椅子前端——身材高挑,打扮入时的微黑女郎,很漂亮,但有点俗艳。
萨姆一屁股坐进大办公桌前的旋转椅子里,乔纳斯则坐到角落边,把铅笔和本子准备好。
“我想,你就是隆斯崔的私人秘书吧!”
“是的,我叫普列特,安娜·普列特,我担任隆斯崔先生的私人秘书整整四年了。”安娜挺直鼻梁的鼻头部分红红的,有点滑稽,眼睛也是湿漉漉的,她用条柔软的手帕轻按着眼角,“好可怕哦!”
“当然当然,”巡官沉闷地露齿一笑,“现在先别忙着哭,小姐,咱们先办完正经事你再好好去哭,我看,你是那种从老板的正常事务到私生活都了若指掌的聪明女孩,告诉我——隆斯崔和德威特处得好吗?”
“不好,他们常常吵。”
“那,通常谁赢呢?”
“哦!当然是隆斯崔先生,每回德威特先生觉得隆斯崔先生的做法不妥,他就会提出反对意见,但到最后,屈服的总是德威特先生。”
“隆斯崔究竟是怎么对待德威特的?”
安娜·普列特咬着手指说:“我想,你是想知道真实的情况……他总是骑在德威特先生的头上,他知道,德威特先生在生意场上比他行,但他讨厌这样。于是,他处处压制德威特先生,而且一定要按照他自己的方式来,不管这么做是不是有问题,也不管公司会不会赔钱。”
萨姆巡官的视线在女秘书身上徘徊搜寻:“你真是聪明可人的女孩!普列特小姐,我们继续,那你认为德威特恨隆斯崔吗?”
她垂下眼睑:“是的,我想他是很恨,原因我想我也知道,这是公开的秘密,隆斯崔先生他——”她的声音变得坚毅起来,“他和德威特太太有点牵扯不清,情况挺严重的……我相当确定德威特先生也知道这件事,虽然,我从没听过他对隆斯崔先生或其他人探询过这件事。”
“那隆斯崔爱不爱德威特夫人呢?那为什么隆斯崔又搭上那个布朗小姐呢?”
“隆斯崔先生不会爱上哪个女人,他只爱他自己。他一直就是东沾西惹,身边的女人不断,我想,德威特太太只是其中一个而已,而她,我猜就像隆崔斯先生其他的女人一样,一定认为他很爱她,而且只爱她一个。我还可以跟你讲一件事,”她说着,腔调变得像气项预报人员一般,“我想你一定有兴趣知道,是不是?有一回,隆斯崔先生还想染指珍·德威特,就在这办公室里,结果闹得大打出手起来,因为珍的男朋友罗德听见声音冲了进来,撞见这一幕,一拳就把隆斯崔先生打倒在地。德威特先生也很快跑来,他们把我支开,后来的事我就不晓得了,好像也就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件事发生在两个月前左右。”
巡官冷静地看着女秘书,心中自有他的打算:“非常好,普列特小姐,真地非常好。你会不会认为,德威特有什么把柄落在隆斯崔手上?”
女秘书有点犹豫起来:“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知道隆斯崔先生每隔一阵子就会向德威特先生拿一大笔钱,‘私人借款’,隆斯崔总恶意地笑着这么说,而且每次都会得到钱,事实上,才一个礼拜前,他又向德威特先生要走两万五千美元,德威特先生气疯了,我真怕他当场中风……”
“我相信是的。”萨姆喃喃着。
“他们就在这房间里大吵起来,但还是德威特先生屈服,依照惯例。”
“有没有什么狠话?”
“有啊,德威特先生说,‘事情绝不能再这么下去。’而且他还说,他们两人必须要彻底清理一下了,否则大家一起完蛋。”
“两万五千美元,”巡官说,“老天,隆斯崔要一笔这么大数目的钱干什么?他从这家公司的收入应该很优厚不是吗?”
安娜眨了眨她褐色的眼睛:“你绝对找不到一个人像隆斯崔先生那么会花钱的,”她恶意地说,“赌博,生活奢华,玩赛马,投机生意——而且一直赔钱,公司的正常收入两三下就输精光了,没钱时就向德威特先生要,要‘私人借款’,天啊,那叫借款,他根本一分钱也没还过。我太清楚了,怎么说呢,我常常替他打电话求银行,要他们通融,要他们再透支,而且,他手上的公债和不动产,都早折成现金花得精光了,我敢打赌,他一毛钱也没留下来。”
萨姆若有所思地看着办公桌上的玻璃板:“你说德威特借给他的钱总是一去不返,隆斯崔像有个凯子老爹一般要求不断,很好,非常好!”他忽然紧盯着安娜,安娜有些不安地垂下眼睑,“普列特小姐,”他轻松地继续说,“我们都是大人了,也都不会相信白鹳鸟会衔来小孩那种甜蜜故事了,你和隆斯崔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你让我想到那种‘便宜又大方’型的老板女秘书。”
安娜很生气,霍地站起来:“你什么意思!”
“坐下坐下,小姐,”萨姆露齿一笑,安娜坐回椅子,“我确定如此,现在告诉我,你们同居多久了?”
“我没有跟他同居!”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只是彼此玩玩,差不多两年时间,我有必要坐在这里任人羞辱吗?你是个警察就可以这样子吗?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你想的那种乱七八糟的女孩子!”
“当然当然,”巡官安抚着,“你和父母住在一起吗?”
“我父母住北部。”
“我猜也是这样子,隆斯崔也答应过要娶你对不对?当然,这只是典型的好女孩遇人不淑,然后,隆斯崔又搭上德威特太太,把你给甩了是吧?”
“这……”安娜支吾起来,忽然瞪着地板瓷砖,“这个——是的。”
“不过无论如何,你还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萨姆再一次很欣赏地把安娜从头看到脚,“是的小姐!你和隆斯崔这种老板发生了关系,在状况解除、大家各干工作之后,你还能安然无事坐回女秘书的位置——真有两下子,宝贝。”
这回安娜选择以沉默来对抗,她要这天杀的萨姆巡官晓得,她够聪明的,撒些饵就要诱她上钩,门儿都没有。萨姆则轻松地哼着小调,一言不发仔细端详她梳理整齐的短发。
好一会儿,萨姆才再度开口,用完全不一样的正经语气,问一些完全不一样的问题。从她口中知道,星期五下午,在隆斯崔正准备去格兰特饭店找巧丽·布朗时,麦克·柯林斯脸色泛紫,怒气冲冲地冲进办公室来,指着隆斯崔的鼻子大骂他是骗子,那时德威特不在。安娜·普列特说,柯利斯发火的原因是,隆斯崔曾告诉柯林斯,国际金属股后势看涨,要他大量买进,害他白白赔了五万元,所以柯林斯咬牙切齿地要隆斯崔赔偿这笔损失。隆斯崔当场似乎有点下不了台,但还是安慰着这盛怒的爱尔兰人:“你别担心,麦克,事情全交在我身上,我会让德威特妥善解决的。”柯林斯要他立刻找德威特出面处理,但德威特不在,隆斯崔才约柯林斯稍晚到他订婚晚宴来,答应三人届时碰面就马上处理这事。
安娜能讲的到此为止,萨姆请她先离开,接着把德威特叫来。
德威特脸色发白,但很镇静。萨姆开门见山:“我再问一次我昨晚问过的问题,为什么你这么恨你的合伙人?”
“萨姆巡官,你威胁我是没有用的。”
“你的意思是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德威特紧闭着双唇。
“好极了,德威特,”萨姆说,“你这可犯了你这辈子前所未有的大错了……我再问你,德威特夫人和隆斯崔相处的情形如何——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是吧?”
“当然。”
“那你女儿和隆斯崔——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不愉快是吧?”
“你这太过分了吧!”
“所以说你们一家人和隆斯崔的相处,简直是水乳交融,快乐得不得了是吧?”
“干嘛!”德威特跳起来,吼着,“妈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萨姆和气地一笑,伸长着脚踢了下德威特的椅子:“别激动嘛,先坐下来……你和隆斯崔在公司的地位是否平等?”
德威特平静下来,眼睛里还布满血丝,“是的。”他以一种很平静的声调回答。
“你们合伙多久了?”
“十二年。”
“你们是怎么开始合伙的?”
“二战前,我们在南美采矿,赚了大钱,就一起回美国合伙开证券公司。”
“状况好吗?”
“还不错。”
“那就怪了,”萨姆依然嘻皮笑脸,“既然公司也赚钱,你们也富裕了,隆斯崔干嘛一直向你借钱?”
德威特风雨不动地坐着:“谁告诉你这个?”
“德威特,是我在问你。”
“这问得太无聊了,”德威特嘴巴咬着一摄自己的浓胡须,“我偶尔借点钱给他,这纯粹是朋友间的通财之事——小小金额……”
“小小的两万五千美元是吗?”
瘦弱的德威特顿时如坐针毡一般:“那——那本来就是借款,私人性的。”
“德威特,”萨姆说,“少在这儿嚼舌头了,你动辄给隆斯崔一大笔钱,他却从没还过,而且很可能你根本没指望钱要回来。我要知道为什么,而如果——”
德威特再也坐不住了,火烧屁股般从椅子上跳起来,一张脸扭曲且铁青:“你这已经是滥用警察职权了!我跟你说,这根本和隆斯崔的被杀毫无关联——”
“好啦别演戏了,你先到外面等着吧!”
德威特仍张着嘴,喘着气,像个泄了气的气球一般一下子缩了下来。狂暴的情绪也消褪了,但还是挺着胸,有点摇晃地走了出去。萨姆目送他离开,有点伤脑筋,这德威特的行为诡异,挺说不通的……
萨姆下一个传唤的人是德威特太太佛安。
谈话很快结束,也没啥收获,这位迟暮、脾气颇大而且反应往往很激烈的女人,诡异的程度不下于她丈夫。她似乎掩饰着很深沉很扭曲的情感和秘密,但她说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问到和隆斯崔的关系时,除了彼此认识交情清淡如水之外,她冷静地一概否认;有关隆斯崔企图勾搭她女儿珍那回事,她更是嗤之以鼻:“据我所知,他有兴趣的是较成熟的女人。”回答的语气像冰块一样;至于巧丽·布朗,德威特太太除了说她是“有心机的小演员”,靠一张漂亮脸蛋迷住隆斯崔外,其余也一概不知道;最后,问到德威特是否遭到勒索一事,德威特太太的反应是,神经病,哪有那回事……
萨姆嘴上无言,心里可是翻了天,这真是一名标准悍妇,血管里流的是醋。萨姆进一步威胁恐吓,再诱以甜言,但除了她和德威特结婚至今六年、珍是德威特前妻所生这些无意义的事实之外,萨姆什么也套不出来,只有宣布放弃。
德威特太太起身,从手提袋里拿出小粉盒,在那张已是涂着厚粉的脸上继续扑粉补妆。
她的手抖着,粉盒叮当掉地,镜子应声摔破,她那盛气凌人的架势顿时破了法,胭脂底下的脸刷地失去了血色。她赶忙在胸口划着十字,眼神十分惊恐地用西班牙文念着:“上帝保佑!”但那一瞬间,她忽然又恢复了镇静,迁怒地扫了萨姆一眼,再矜持地看看地上的镜子碎片,快步离去,萨姆笑了起来,捡起镜子碎片,摆在桌子上。
他走到门口,喊富兰克林·亚罕过来。
亚罕是个大个头,样子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些。他昂首阔步,嘴角带着轻松的笑意,眼神非常柔和非常开朗。
“请坐。亚罕先生,你和德威特认识多久了?”
“我想想……从我搬到西安格坞,六年。”
“隆斯崔和你很熟是吗?”
“说真的,也并不很熟,我们住得很近,但我个人是退休在家的工程师,和别人没任何生意往来。我和隆斯崔认识还是德威特介绍的——很抱歉我这么直说,我一点也不喜欢隆斯崔这个人,不可信任的一个人,他是那种打牌会唬人的家伙,那种你也知道,外表热情,好像很哥们很够意思其实早已腐烂到骨子里的人,我不知道是谁把他干掉的,但我敢跟你担保,隆斯崔绝对是自找的。”
“另外一件事,”萨姆继续说,“昨天晚上,巧丽·布朗指控德威特杀人,你的看法怎样?”
“胡说八道,”亚罕翻起眼来看着萨姆的眼睛,“完完全全是胡说八道,只有那种歇斯底里的女人才会那样颠倒黑白乱咬人,我认识德威特整整六年了,这个人浑身没一根邪恶的骨头。和善得不得了,是个标准的绅士。我敢说,除了他自己家人之外,全世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我们每个礼拜一起下三四次棋。”
“哦,下棋?”萨姆感兴趣起来,“你棋艺如何?”
亚罕得意地笑起来:“巡官大人,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你没看报纸吗?现在跟你讲话的是本地区首屈一指的王牌棋士。三个星期前,我才刚拿下大西洋海岸公开赛的冠军头衔。”
“真是有眼无珠不识泰山!”萨姆叫起来,“其荣幸能认得你这位冠军棋士,以前我也和杰克·甸普西握过手,那德威特棋艺如何?”
亚罕倾身向前,兴致勃勃地说:“就一个业余棋手来说,他的棋艺相当惊人,几年前我就一直怂恿他,应该专心往这上面发展,参加大赛。但他太内向,太害羞了——他十分敏感。他的思维很敏锐,下棋时快如闪电。你知道,真正的棋士反应都快得不得了,不会在比赛中举棋不定。哦,我和德威特可下过不少盘好棋。”
“他神经质吗?”
“非常神经质,面对每件事都容易紧张,他实在需要让自己休息下来。说真的,我认为隆斯崔是他生命中一个很沉重的负担,虽然德威特从不会跟我说他生意场上的事,现在隆斯崔死了,我相信德威特可以卸下重担,焕然一新过日子了。”
“我想也是,”萨姆说,“没问题了,亚罕先生。”
亚罕神采奕奕地站起来,他取出怀中的大银表:“天啊,该吃胃药了,”他对萨姆一笑,“我这个胃老跟我过不去——所以我现在素食,你晓得,年轻时干工程师,天天靠罐头肉食过日子给吃坏了。那么,我就先失陪了。”
他又昂首阔步而去。萨姆没好气地对乔纳斯说:“如果那样子也算有胃病,那我也可以是美国总统了,分明是没事自己凭空想出来的。”
萨姆再走到门边,这回轮到巧丽·布朗。
一会儿工夫,坐在桌子另一头和萨姆对望的,是全然不同于昨晚的另一个女演员,似乎已恢复明亮愉悦的风采,她仔细地妆扮过,刷上蓝色眼影,时髦的一身黑衣,回答问题也明快清晰。五个月前,她在宴会上认识了隆斯崔,她说,隆斯崔死命追了她几个月,最后他们才决定订婚,而且隆斯崔曾允诺她,一旦订婚过后,将“改立遗嘱”——她特别强调这事,看来,她是真相信隆斯崔是个海外归来的摇钱树,手上有一大堆银子。
她不小心瞥见桌上的镜子碎片,随即不太舒服地扭过头去。
她承认,昨晚她指控德威特是杀人凶手,纯粹是一时情绪失控。不不,在电车上她并没看见什么,她只是凭“女人的直觉”猜测是德威特干的。萨姆当场傻了眼。
“但哈利一直跟我说,德威特恨死他了。”她坚持这点,声音做作。为什么恨他?她耸耸肩,姿态挺迷人。
她离开房间时,还没忘丢个媚眼给乔纳斯。
紧接着是克利斯多夫·罗德,萨姆示威一般站着迎接他,两人就这么直直对望着,大眼瞪小眼。没错,罗德坦白承认他是修理过隆斯崔,而且一点也不后悔——这家伙坏到极点,而且还胆敢惹到他头上来。事后,他曾向他的直属上司德威特提辞呈,但德威特挽留了他。罗德又说,他答应留下来,一方面是他真心敬重德威特这个人,而且是因为,如果隆斯崔胆敢再恶意骚扰珍,他也可就近保护她。
“自以为是英雄救美的家伙,”萨姆喃喃自语,“很好我们换个话题,依我的感觉,德威特并不是个没有脾气的人,为什么有人侵犯他的女儿,他肯这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呢?”
罗德把手插在口袋中:“巡官,”他用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姿态说,“我知道才见鬼,这完全不像他,除了和隆斯崔的关系之外,他一直是个敏锐、机灵而且有坚定自我信念的人,也是整条华尔街最精明的生意人之一。德威特平常很关心自己的女儿,也随时留意她在外面的名声,按理说,有人敢这么侵犯他的女儿,他一定当场打回去,把这个色狼撕成一片一片,但——他却什么也没做,妥协了事,为什么他会这样,你问我我问谁啊!”
“照你这么说,德威特对待隆斯崔的方式,完全不像他的正常个性喽?”
“当然如此。”
罗德又说,德威特和隆斯崔常关着办公室的大门争执不休,至于吵什么,天晓得;问到德威特太太和隆斯崔的关系如何,这金发的小伙子则小心翼翼地避重就轻;麦克·柯林斯呢?罗德说他直属于德威特,并不清楚隆斯崔那边客户的情形;至于隆斯崔会不会完全不理睬德威特,直接建议柯林斯买股票?罗德的回答是,如果你了解隆斯崔的话,这一点也不奇怪。
萨姆一屁股坐上桌角:“小伙子,后来隆斯崔有没有再骚扰珍呢!”
“有的,”罗德又愤怒起来,“我不在场,是事后安娜·普列特跟我讲的,珍严词拒绝,从办公室跑了出来。”
“你知道后做了些什么呢?”
“你以为我会怎样?我当然立刻找隆斯崔算账。”
“揍他一顿?”
“碍……我们大吵了一顿。”
“好,没问题了,”萨姆断然结束谈话,“换德威特小姐进来。”
珍很自然完全站在她父亲一边,所说的都是乔纳斯已记在本子里的,一点新鲜的东西也没有,萨姆听得无精打采,草草打发她回隔壁房间。
“殷波利先生!”
这个又高大又魁梧的瑞士人仿佛把整个门都塞满了,他的衣着一丝不苟。短尖的胡须整齐而光亮,乔纳斯似乎有些被震住了,用敬畏的眼神看着他。
殷波利明亮的眼睛一下子盯住桌上的镜子碎片,他有点嫌恶地微微皱眉,转身面对隆斯崔,客气地鞠个躬。他说,他和德威特是好朋友,相交有四年之久,两人是德威特到瑞士阿尔卑斯山玩时认识的,一见如故。
“德威特先生是非常和善的人,”他露出雪白的牙齿,“后来我四次出差到美国来,每次都住在他家。”
“你的公司名称是?”
“瑞士精密机械公司,我的职位是分公司总经理。”
“哦,这样……殷波利先生,有关这次命案,你能提供给我们一些看法吗?”
殷波利摊着他那双保养良好的手说:“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巡官先生,我和隆斯崔先生并不熟。”
萨姆让殷波利离开,殷波利才出门,萨姆脸一拉,大吼:“柯林斯!”
这个高个头的爱尔兰人心不甘情不愿地跟进来,嘴角不开心地挂着,不管萨姆问什么问题,他都极不耐烦且恶毒地随便敷衍两句。萨姆走到他面前,像要撕了他一般揪住他的领子:“给我仔细听着,你这帮政客榨人油水的家伙,”萨姆说,“我他妈的想跟你讲这些话已经等了很久了,我太清楚了,你他妈昨晚就跟我猛打马虎眼,以为这样就能躲过今天的询问,但你终究躲不掉,是吧!你这个吃公家饭的龟儿子,昨天你说你跑到这里来找隆斯崔理论,要他给你一个交代。你说你们并没有吵架,昨天我不打算深究,但今天早上我可要好好弄个一清二楚,你现在跟我说实话,彻彻底底的实话。”
柯林斯气得全身发抖,他用力推开萨姆的手:“你真是个聪明的警察,是吧!”柯林斯也咆哮起来,“你想我会怎么对他——亲他是吗?没错,老子当然要臭骂他一顿——希望他那下流的龟孙子下地狱去,妈的害我破产!”
萨姆朝乔纳斯一笑:“记下来没?乔纳斯,”萨姆再转头面对柯林斯,“干掉他的一个大好理由,是不是?”
柯林斯也恶意地笑了起来:“好聪明,真是太聪明了,我想,我一定老早准备好那个插针的软木塞,找机会丢到他的口袋里是不是?回去吃屎吧,萨姆,你他妈有什么脸干巡官。”
萨姆眨眨眼,仍继续说:“为什么,隆斯崔建议你买股票,德威特会毫不知情?”
“为什么?我比你还想知道为什么,”柯林斯讲起来就不甘心,“他开的是什么破烂公司,但我可以跟你讲件事,萨姆,”他倾身向前,颈子上青筋毕露,“这个德威特一定会负责赔偿隆斯崔给我破烂建议的损失,你很快就会知道为什么。”
“这也记下来,乔纳斯,”萨姆说,“这家伙真是拿绳子往自己脖子上套……柯林斯老友,你是扔了五万美元在国际金属,你究竟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凭你那点芝麻大的薪水,不可能出手一赌就是五万现款。”
“这不用你管,萨姆,小心我扭断你的脖子……”
萨姆的大手揪住柯林斯的衣领,两人脸孔只相距一英寸,萨姆狠狠地撂下话:“我警告你,如果你那肮脏嘴巴敢再吐出任何一句难听话来,我真会像你说的,当场扭断你的脖子,”萨姆愈说愈大声,“现在给我滚出门去,你这瘪三。”
萨姆一把推开他,急怒攻心的柯林斯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乒乒乓乓夺门而出。萨姆抖抖身子,咒骂了两句,把那个留短须的普拉克叫进来。
这个读心术艺人有一张瘦削、狼一样的意大利式脸孔,样子很紧张,萨姆用利箭般的眼神把他钉在那儿。
“你给我听好,”萨姆有力的手指戳着普拉克的领子,“我老实告诉你,我没那闲工夫跟你天南地北,说,关于隆斯崔被杀这件事,你知道什么?”
普拉克斜眼瞥见桌上镜子碎片,开始用意大利语嚷嚷起来。其实他怕萨姆怕得要命,但又不肯老实合作,他用很矫情腔调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从我和巧丽这里根本问不出任何东西。”
“纯洁如一张白纸,是吗?像吃奶的小婴儿一样是吗?”
“听着,巡官先生,隆斯崔这种痞子本来就该有这种下场,他差点毁了巧丽一生的幸福,这个人在百老汇是路人皆知的吸血鬼,有点脑筋的人都猜得到他的报应。”
“跟巧丽很熟?”
“谁?你说我吗?那当然,我们一直是好伙伴。”
“为她做牛做马,做一切事情是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你滚吧?”
普拉克敢怒不敢言地悻悻离去。乔纳斯站起来,惟妙惟肖地学着普拉克走路的样子。
萨姆嗤之以鼻,自顾走到门前大喊:“德威特,再进来一下,一两分钟就好。”
德威特冷静下来,好像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一进门他就瞧见桌子上的镜子碎片。
“谁的镜子破了?”他下意识地问。
“什么都注意得到,了不起的天赋不是吗?你妻子的。”
德威特坐下来叹口气:“这下糟了,为了这镜子破掉,我老婆一定好几个星期怪这怪那,谁都跟着倒媚,我看这下又没完没了了。”
“这么迷信啊,你的妻子?”
“迷信到极点,你也知道,她有一半西班牙血统,她那个妈妈是标准的西班牙老式卡斯提尔人,她爸爸则是新教徒。她母亲从小用老卡斯提尔式的教育方式养她,偏偏不包括马德里教堂的天主教义,佛安有时候非常麻烦。”
萨姆手指弹了下桌上的玻璃碎片:“我想你是不信这一套的人对吧?德威特,我听说你是个非常精明老练的生意人。”
德威特并无敌意地直视萨姆:“我知道,我的朋友发表了某些评论,”他温和地说,“不,萨姆巡官,我当然不相信那种无稽的神鬼之说。”
萨姆忽然一转话题:“德威特,我所以再叫你来,是希望得到你的保证,以后我的手下和地检处的调查人员来查案,希望你们能充分配合。”
“这你尽可放心。”
“你知道,我们必须清查隆斯崔所有生意上和私人的来往信件。他的银行户头,以及所有的交易有关资料,届时我的人来这儿,你答应尽可能帮助他们是吧?”
“巡官,这我绝对保证。”
“好极了。”
萨姆于是下令,让隔壁办公室那些待宰羔羊自由离开,又对皮波第副组长以及一位看起来颇干练的布鲁诺的年轻检察官,分别做了些指示,才走出德威特-隆斯崔公司大门。
萨姆的脸色非常非常阴沉。
[book_title]第九景
哈姆雷特山庄9月8日,星期二,中午12时10分
雷恩丢了点小木片到壁炉里去,炉火一下子旺了起来,火光闪动中,布鲁诺仔仔细细看着雷思的表情的细微变化,雷恩只浅浅地笑着,看不出什么清晰的反应,至于滔滔叙述完故事的萨姆有点苦恼地沉默下来。
“全部讲完了吗,巡官?”
萨姆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于是,雷恩的眼睑垂下来,那一刻,像存在一种巨大不可抗拒力量的催眠,雷恩仿佛就这么睡着了,巡官慌起来了:“有没有我没说清楚的地方……”从他的语气中可感觉出,萨姆自认如果他有哪些细节没交代彻底,那是因为对命案的终极结果而言,这些完全无关紧要。萨姆是很信犬儒学派的一个人。
雷恩动也不动,布鲁诺笑起来:“萨姆,听不见的,人家眼睛闭着。”
萨姆这才猛然觉醒,他摸着自己前突的下巴,靠坐在伊丽莎白时代大椅子的身体,前移了几分。
雷恩睁开眼睛,看着在座两人,忽然起身,把布鲁诺给吓了一跳,他半转身向着萨姆,火光映照着他那线条分明的侧脸:“有几个问题请教你,巡官,谢林医生的解剖,有没有进一步的发现?”
“没有,”萨姆沮丧地说,“尼古丁分析的结果,证实了谢林医生先前的猜测,但有关毒药的线索和来源,我们一点进展也没有。”
“而且,”检察官在一旁补充——雷恩的眼睛很快转向检察官,“针和软木塞也一样毫无线索,至少,到目前为止完全没有。”
“布鲁诺先生,你有谢林医生解剖报告的副本吗?”
检察官掏出一张公文,递给雷恩,雷恩弯着身子,就着炉火阅读,眼睛闪出古怪的光芒,他大声地读出来,看得很快而且只挑重点:“窒息而死——血液未凝固,颜色是暗红,嗯……中枢神经系统,尤其是控制呼吸部分系统麻痹,无疑是强烈尼古丁中毒所致……肺和肝有充血现象……脑部明显淤血,嗯……肺部的情形显示,被害人对尼古丁有相当的抵抗力,可见被害人有长时期抽烟的习惯,依据体内的尼古丁浓度推断,一般无尼古丁抵抗力的人,在一分钟内毙命,被害人的抵抗力,延迟了毒发致死的时间……身体特征:左膝盖轻微擦伤,可能系毒发时摔倒所致……做过阑尾炎手术,依疤痕推断距今九年,右手无名指指尖切断,时间二十年以上……血糖正常,脑部酒精含量显著,早年身体状况绝佳,中年后健康情形毁损殆经……嗯,身高六英尺一英寸,体重二百一十一磅……”雷恩念完,将报告递还布鲁诺,“谢谢你,检察官。”
他踱回壁炉旁,身体靠在粗橡木制的炉架子上:“在车库接待室里,也没发现什么吗?”
“没有。”
“我想,位于西安格坞的隆斯崔家里,也一定彻底搜过了是吧?”
“哦,那当然,”萨姆开始有点三心二意,他朝布鲁诺挤挤眼睛,半玩笑半认真地表示他的不耐烦,“但什么也没找到,只有一大堆信——他那些女朋友写给他的,几乎全是今年三月之前写的,以及收据和账单——全是垃圾,仆人那边也问不出什么来。”
“我想,他市内的公寓也搜查了吧?”
“没错,这我们也没放过,我们连他以往的老相好也都问了,毫无头绪。”
雷恩非常从容地看着他们两人,眼神平稳且深沉:“萨姆巡官,你完全确定,那个插针的软木塞是隆斯崔人在车上时放入的?不会是上车前?”
萨姆想都不想:“我们百分之百确定,一丝其他的可能也没有,还有我想您可能对凶器有兴趣,我带来了。”
“太好了,巡官,你猜得太准了。”雷恩洪亮的声音满是渴望。
萨姆从外衣口袋拿出个小玻璃瓶子,瓶盖拧得很紧,他递给雷恩:“雷恩先生,您最好别打开,我怕会发生危险。”
雷恩把玻璃瓶拿到炉火边,仔仔细细看了半天,软木塞上的每根针,从针尖到针眼黑黝黝的,看起来完全无害,雷恩又闻了一下,才把瓶子交还给萨姆:“显然是自制的凶器,正如谢林医生说的,天才的杰作……在车子到达车库,乘客下车之前,是不是一直大雨倾盆?”
“是啊,大得像水桶倒出来一样。”
“那现在请告诉我——车上有工人模样的乘客吗?”
萨姆登时睁大眼睛,布鲁诺也惊骇地起起了眉头:“你是说——工人?”
“清道夫、建筑工人、泥水匠或装砖的工人——这一类的。”
萨姆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呃,没有,车上都是上班的职员,我不晓得……”
“所有的乘客都彻底检查了是吧?”
“是的。”萨姆没好气地说。
“相信我,巡官,我绝不是怀疑你们大家的能力……但为了慎重起见,我再清楚地问一次:你们有没有发现任何不寻常的东西,不管从乘客身上、从车子本身或从乘客离去后车库的房间里——每一个有关的地方?”
“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雷恩先生。”萨姆冷冷地回答。
“但是——都没有和地点、天气状况、这个季节或人的身份不太吻合的东西吗?”
“我不懂您说的。”
“比方说——你有没有发现大衣、晚礼服、手套等——像这类的东西?”
“哦,这样啊,只有一个穿着风衣,但我们刚说过,我自己亲手检查过,除此以外,没有你所说的那些物品,这我可以斩钉截铁地告诉你。”
这时,雷恩的眼睛熠熠发亮起来,他专注地看着萨姆,又看着布鲁诺,然后,他像要松开什么似地大大伸个懒腰,火光在古朴的墙上映出巨大的影子,笼罩着他:“布鲁诺先生,地检处那边有什么看法?”
布鲁诺虚弱地笑笑:“很明显的,雷思先生,我们也没什么具体的头绪。这案子非常复杂,牵涉到很多人,有很多可能的动机。举例说,德威特太太明显和隆斯崔有染,但因为隆斯崔搭上巧丽·布朗甩了她,她恨死隆斯崔了,从她过去的一切行为看来——总之,颇不寻常。
“麦克·柯林斯,这人名声一向不佳,诡计多端又无耻,而且很容易被激怒,而这次他又很明显有动机。
“罗德这小伙子,可能像老故事书里的复仇骑士一般,为了保护他情人的名誉而杀人,”说到这里,布鲁诺叹口气,“尽管是这样,但萨姆和我还是认为德威特嫌疑最重。”
“德威特啊,”雷恩的嘴里清晰地跟着吐出这个名字,眼睛却眨也不眨盯着布鲁诺的嘴唇,“请继续说。”
“麻烦在于,”布鲁诺焦躁地皱起眉,“没有一点点确实的证据直接指向他——其实任何人都一样,谁也没有犯罪的证据。”
萨姆补充说:“每个人都有可能将凶器放进隆斯崔的口袋里,不只隆斯崔那伙人,还得包括车上所有乘客,所以,我们才逐个清查,发现车上其他人没一个和隆斯崔有关,一点点线索也没有。”
布鲁诺做结论说:“所以我和巡官两人才冒昧来拜访您,雷恩先生,上回克拉玛一案,承蒙您精彩的案情分析,指出那始终在我们眼前、却一直视而不见的真相,才得以顺利破案,这次我们也希望您再次拔刀相助,指点迷津。”
雷恩很客气地摆摆手:“克拉玛那件案子——那容易多了,布鲁诺先生。”雷恩眼睛盯着两人,沉思起来,一时,现场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角落旁的奎西也凝神看着他的主人。布鲁诺和萨姆偷偷对视一眼,两人似乎都颇为失望,萨姆半咧着嘴笑,有点讥讽性地,意思好像是,“看吧,我不是早说过吗。”
布鲁诺则回他一个无可奈何的耸肩动作,雷恩钟声般的声音这时响起,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雷恩。
“二位,”雷恩一边说着,一边兴味盎然地看着两人,“整个事情非常明显,你们应该都清楚看到了吧。”
这平静的一句话威力如电击,布鲁诺当场下巴像掉了下来,萨姆则像挨了一记重拳的拳击手一般,摇着头拼命地想恢复神智。
萨姆跳了起来,“非常明显!”他叫着,“老天啊,雷恩先生,您的意思是说——”
“请先别急,萨姆巡官,”雷恩轻轻地说,“你就好像哈姆雷特父亲的亡魂一样,吃惊得像‘一个被提审的惊恐罪犯一般’,是的,二位,整个事非常明显,如果萨姆巡官所说的一切都确实无误,那么,我相信整个案件只指向一个方向。”
“那我真是睁眼瞎了。”萨姆喘着气,用极其不信任的眼光看着雷恩。
“你的意思是,”布鲁诺也如虚脱般地问,“您从萨姆巡官刚刚所说的,就知道谁杀了隆斯崔吗?”
雷恩挺直的鼻子抽了下来:“我是说——我相信我知道……布鲁诺先生,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
“哦,原来是这样!”两个人异口同声,这才都平静下来,彼此意味深长地交换个眼色。
“二位,我完全理解你们的怀疑,但对我来说,这绝非无稽之谈,”雷恩的声音有了某种符咒般的魔力,有了某种催眠意味的奇特说服力,他控制自己的声音就如挥舞着一把锐利的剑,“在现阶段,我想我有必要的理由,不要太早透露出这位你们苦心追寻的谜样人物——从现在起,我们是否先称他为X?——二位暂且不管我发现什么事实,我感觉这件命案可能有共犯存在。”
“可是,雷恩先生,”布鲁诺着急地说,“事情拖下去——毕竟……”
雷恩风雨不动地挺立着。熊熊火光中宛如印第安人,此时,柔和的笑容已从他嘴边消褪了,凛然的容颜如坚实的大理石雕成,他的嘴唇几乎不动,声音却清晰地传了出来:“延迟,当然有危险,但比起你们听信我的话,产生一种时机不成熟的判断可能引发更大的危险,延迟的危险不过是其一半罢了。”
萨姆闷闷不乐仍然站着,似乎极不服气,布鲁诺则依然瞠目结舌。
“这一刻,请你们别要我说出来,现在,你们二位可否帮我一个忙?……”萨姆和布鲁诺两人脸上徘徊不去的怀疑神色,让雷恩的声音有了一丝不耐烦,“可否给我一张被害人清晰一点的照片?当然是他生前的,邮寄或请人送来都可以。”
“哦,那没问题,”布鲁诺低声说,他将重心从右脚移到左脚站着,像罚站的学童一般。
“也请随时告诉我案件的进度,”雷恩依然不带情绪地继续说着,“除非,”他停顿了下,“你们不准备继续和我讨论这件命案。”他注视着两人好一阵子,慢慢地,那原有的愉悦之色又从他眼睛里浮现出来。
两人赶忙否认,有点不怎么真诚。
“如果你们打电话来不管我在不在家,奎西负责记下讯息。”雷恩伸手向熏黑的壁炉木架拉了下铃,方才那位脸色红润、鼓一个酒缸肚子的穿制服小老头,妖怪一样应声跃入房内,“二位,可否荣幸请你们共进午餐?”——两人坚决摇头辞谢——“那么,法斯塔夫,你送布鲁诺先生和萨姆巡官到他们停车的地方,记住,以后随时欢迎他们到哈姆雷特山庄来,只要他们二位或任何一位光临,立刻通知我……日安,布鲁诺先生,”雷恩轻快地鞠躬作礼,“日安,萨姆巡官。”
布鲁诺和萨姆两人一言不发,跟在领路管家后头,走到门口时,像被同一根绳子拉动一般,两个人同时停步转回头来,雷恩正站在他古老的壁炉前,仿佛站在一个幽远而不真实的古代世界里,温柔地笑着和他们道别。
[book_title]第二幕 第一景
地检处
9月9日,星期三,上午9时20分
第二天早上,布鲁诺、萨姆两人,隔着布鲁诺的办公桌相对而坐,两个头大的家伙为了争执这件谜一样的命案,你的大眼瞪着我的小眼。布鲁诺拨弄着堆积如山的文件资料,原来整洁有序的桌面全给毁了;萨姆生来就扁的鼻子,被外头的凛烈晨风一吹——再加上案情的毫无进展,缩得扁了。
「说实在的,」萨姆粗暴地咆哮起来,「我可是四处碰壁了,碰得我鼻青脸肿,不管是毒药、软木塞或针,今天早上全他妈的掉到粪坑里去了。尼古丁看来不是买的,大概真像谢林医生所说的,是私下制成或从杀虫液蒸馏出来的,那我们就完全没法子查了。至于你那亲爱的雷恩先生——妈的,我认为完全是浪费时间。」
布鲁诺反驳, 「你别这样, 萨姆,我不认为那是浪费时间,」他摊着双手,「我想你是错估了这个人,没错,他是个古怪的家伙,住在那么一个地方,周围尽是一片古董,嘴边说的也是莎士比亚……」
「就是啊,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萨姆阴沉地说,「我想他根本是个牛皮大仙,只会跟我们玩捉迷藏,他故意说他知道谁杀了隆斯崔,不过是舞台上向观众讨好的一贯伎俩罢了。」
「萨姆,你这么说并不公平,」布鲁诺护卫着雷恩,「毕竟,他很清楚在欠缺实证的情形下,尚不能公布自己的发现,而且希望能进一步追究下去;他也必然知道,最终他得用事实证明出来。不,我倾向于相信,他知道他所说的那些事——他真的发现了些什么——只是基于某些必要的理由,不能在这时候讲出来而已。」
萨姆一拍桌子,「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不就明摆着说我是笨蛋吗?你说你自己也是个笨蛋吗?——他发现了些什么?太棒了,什么样伟大的发现?告诉你,啥都没有!我敢打赌他根本啥都不知道,天老爷,你昨天不是也这么想……」
「我总可以改变看法吧,不行吗?」布鲁诺打断他,随即又不大好意思起来,「我们可别忘了,克拉玛案还陷入谜团时,他可是漂漂亮亮地一语中的,现在碰上这个该死的命案,只要有助于破案,就算只有一丝丝机会,我也不愿漏掉。再说,我既已请他协助破案,不能又二话不说要他走路,不不,萨姆,我们必须这样进行下去,至少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有什么新情况吗?」
萨姆把一根烟撕成两半,「柯林斯还在闹,我的手下刚来报告,从星期六以来,柯林斯找了德威特三次,当然,他想要德威特赔他钱,总之我会继续看着他,但其实那是德威特他家的事……」
布鲁诺懒懒地拆着桌上一堆信,连着两封都被他扔进归档用的公文夹里,第三封,廉价信封装的,却让他惊呼着从椅子上跳起来。布鲁诺读信的同时,萨姆也眯着看。
「老天爷,萨姆,」布鲁诺叫着,「这是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哦,又干嘛啦?」他不高兴地对闯进来的秘书吼着。
秘书递上一张名片,布鲁诺一把抓过来。「他来啦,来干嘛?」他把声音放低放慢,「好吧,巴尼,带他进来……萨姆你坐着别走,刚刚那信里有不得了的玩意儿,但我们先看看这只瑞士鸟儿要干嘛,是殷波利找上门来了。」
秘书开了门,果然是那个高壮的瑞士商人,他带着笑容进门。殷波利的服装依然光鲜如常,一身标标准准的晨礼服,别朵鲜花在襟上,手杖则夹在腋下。
「早安,殷波利先生,不知有何贵干?」布鲁诺的态度很镇定,然而,正读着的信已收起来了,他两手扶着桌边说话,萨姆也简单打个招呼。
「你早,敬爱的检察官,你也早,萨姆先生,」殷波利先生坐在布鲁诺桌旁的皮椅子上,「我只打扰一下,布鲁诺先生,」他说,「我在美国的商务已告一段落,准备回瑞士去。」
「哦,这样。」布鲁诺看了萨姆一眼,萨姆瞪着殷波利宽阔的背部。
「我已经订了今晚的船票,」殷波利说着轻皱起眉来,「也叫了搬运公司来搬行李了,但你的手下忽然从我借住的屋子里冒出来,他不让我走!」
「搬出德威特先生家是吗?殷波利先生。」
殷波利摇着头,显得焦躁极了,「哦不,我是要离开美国,但你手下说,他不让搬行李,这使我非常困扰。布鲁诺先生,我是个生意人,我在柏恩的公司有紧急事务要我马上回去处理,为什么我必须这么耽搁下来?当然——」
布鲁诺轻敲着桌面,「现在你听我说,殷波利先生,我不知道贵国警方会怎么做,但你似乎还没弄清楚,你已牵涉到一件美国的命案调查工作里了,听着,是一件美国的命案。」
「我知道,但是——」
「没什么但是不但是的,殷波利先生,」布鲁诺站起来,「我觉得很抱歉,但你得待在这个国家,直到隆斯崔谋杀案水落石出,或者至少有官方的正式许可。当然,你可以搬离德威特家,随便住到哪里——我无法禁止你这么做,但你必须留在可随传随到的地方。」
殷波利跟着站起,整个大身体僵在那儿,他脸上原有的愉悦神色消失了,表情变得狰狞起来,「我说过了,这会影响我的生意。」
布鲁诺耸耸肩。
「非常好,」殷波利戴上帽子,脸红得仿佛雷恩家的炉火,「我马上去见我国领事,布鲁诺先生,要求讨个公道,你还不晓得吗?我是瑞士公民,你们没权力把我滞留在此,失陪了!」
他微微点头,大步走出门去,布鲁诺带着微笑说:「不管怎样,我还是劝你取消船票,殷波利先生,没必要浪费那笔钱……」但殷波利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来来,」布鲁诺精神全来了,「别理他,我们坐下,萨姆,你先看看这信。」他从口袋里掏出信来,当着萨姆的面打开,萨姆先看信的后头——没有署名,这封信用的是廉价的格子信纸,用断续的黑墨水写成,字迹并没有刻意掩饰的意味,地址明明是寄给检察官的:
隆斯崔被杀害时,我本人在那班车上,有关谁是凶手,我略知一二,检察官,我很愿意把知道的事全告诉你,但我很怕如果凶手已察觉我知道这件事,而且,我觉得有人已盯上我了。
如果这个星期三晚上11点,你肯和我碰面,或派个人来碰面,我将把我知道的事全告诉你,地点是威荷肯码头的侯船室,到时候你就知道我是谁,我也会将知道的全告诉你。检察官先生,为了我的安全,请千万别走漏消息,也不要告诉别人有关这封信的事,我怕凶手会知道我告诉你的话,我将为履行美国公民的责任而丢掉性命。你会保证我安全的,不是吗,等星期三晚上,我们碰了面,你一定会有非常满意的收获,这非常重要(这句话下划着粗杠——译注)。
我不要让别人瞧见我大白天跑去找警察报告。
萨姆小心翼翼地捧着信放回桌上,并仔细检查信封。「昨晚纽约威荷肯地区的邮戳,」萨姆低声说,「手很脏,印了一堆指纹在上面,从新泽西搭那班车的乘客之—……布鲁诺,我他妈的完全看不出这是真是假,可能这只是一封捣蛋的信,也有可能是玩真的,妈的,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你说呢?」
「很难讲,」布鲁诺看着天花板,「看起来像一条值得追查的线索,不管怎样我会准时去,反正也无妨嘛,」他站起身来,在房里踱着步,「萨姆,我有个预感,这一趟说不定会大有收获。写信的这鸟人,不管他是何方神圣,他并没有署名,因此很像是真的,你看他信的内容,东一句西一句毫不联贯,而且因为自己一下子变得重要而口气膨胀起来,特别是他对于身份暴露可能引来的危险,那种浑身发抖的害怕样子,总而言之,这封信显示了一般告密信的基本要素——繁琐、唠叨、紧张兮兮——你看他连meet这个词都拼错, 很多t字母也忘了加一杠,反正我越仔细想这些,就越觉得我们是拾到宝了。」
「这个嘛……」萨姆有些迟疑,但很快也兴奋起来,「这封信对雷恩先生无疑是当头狠狠一棒,至少,以后应该不用再听他那些装神弄鬼的所谓分析建议了。」
「那个交给我来处理,萨姆,我们这事先趁热打铁,」布鲁诺满意地搓着双手,「你这样子,马上和对岸哈德逊郡的雷诺尔检察官联络,请他派新泽西的警员监视威荷肯终点站那一带地方,免得他妈的为了管辖范围问题出麻烦。反正一个原则,所有人员不穿制服,萨姆——全部便服,你也去吗?」
「谁要阻止我的话,可以试试看。」萨姆粗鲁地咧嘴一笑。
萨姆前脚才出门,布鲁诺马上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到哈姆雷特山庄,他拿着话筒等着,心情平和,不,应该说是愉快无比的宁静感觉,线路另一端铃声响起来了。「喂,哈姆雷特山庄吗?请问雷恩先生……我是布鲁诺检察官……喂喂,请问您是哪位?」
一个尖利发颤的声音回答,「我是奎西,布鲁诺先生,雷恩先生就在我旁边。」
「哦对了,我怎么忘了——雷恩先生听不见。」布鲁诺提高嗓门,「那,请告诉雷恩先生,我这边有进一步的消息要向他报告。」
他听见奎西一字不差地转述他的话。
「他说『太好了』!」奎西的声音再次响起,「然后呢?」
「请告诉他,不止他一个,还有别的人知道是谁杀了隆斯崔。」布鲁诺语气中充满胜利的意味。
他注意听着奎西转述给雷恩的话,然后,是雷恩清晰的声音,「你告诉布鲁诺先生,这真是个大消息,绝对是大消息,是不是凶手自首了?」
布鲁诺把匿名信的事和内容告诉奎西,电话的另一头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又传出雷恩不慌不忙的声音。
「你告诉布鲁诺先生,很抱歉我没办法和他直接通话,你帮我问他,我是否能参加今晚这次会面?「
「哦,欢迎光临,」布鲁诺先生告诉奎西,「呃——奎西,雷恩先生有没有很惊讶的样子?」
布鲁诺听到一阵古老幽暗时代的笑声——一种小矮鬼的喋喋怪笑,接着,奎西带着玩笑意味的颤抖声音说:「没有,他对情况有了变化很开心,平常他总是说,他最期待的,是发生预期之外的事,他——」
但布鲁诺只简单道了声再见,就把电话给挂了。
[book_title]第二景
威荷肯码头
9月9日,星期三,晚上11点40分
平常好天气的晚上,纽约市区中心的熠熠灯火,总映照得夜空一片辉煌,但星期三这天晚上,这一切却被毛毯般的浓雾给整个盖住了。这不寻常的大雾从大白天弥漫到夜晚始终不散,由新泽西的渡船码头看过去,除了河那边偶尔透出几点模糊的灯光,以及河面上宛如一面灰墙的浓雾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有时,河上的渡轮会突然从浓雾中浮现出来,甲板上模糊的灯影依稀可见;幽灵般的小船则忽沉忽浮像荡在水气氤氲之间,雾笛此起彼伏地响起,小心翼翼保持着河面的畅通,但这样的声音,似乎也马上被浓雾所吞噬了。
位于威荷肯渡船码头后方的候船室,是一幢仓库模样的大建筑,里头已聚着十来个人。大部分人都默默无语留意着四周的状况,正中央矮胖如拿破仑站着的是布鲁诺检察官,他紧张兮兮地每隔十秒钟就看一次表,疯子般在空心的地板上踱来踱去;萨姆则四下窥视,紧盯着各个大门和偶尔走进来候船的人,整个大候船室显得空空荡荡。
在这组警方人员的另一头,雷恩一人安静地坐着,他那古雅近乎怪异的外貌,让候船的和下车路过的乘客,忍不住投以好奇、甚至是莞尔的眼光。雷恩对周围情形丝毫不察地端坐着,修长白皙的手指交叠置于手杖把手上,而这根样子颇为凶猛的李树手杖则置于两膝间。他身穿有双重披肩的黑色长大衣,披肩松松地垂在两肩,浓黑的头发上是一项硬边的黑色毡帽。萨姆每隔一段时间就忍不住看雷恩一眼,记忆里从来没有过像雷恩这样的人物,从衣着发型这些外表的装扮来看,如此老式,但从他的容貌、他的身材来看又显得年轻。雷恩挺拔的身材,宛如雕像般饱满有力,完全是三十五岁左右年纪的人,而他沉静自得的神态,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他两眼。当然,雷恩自己并无意吸引这些好奇的眼光——事实上,他根本没留意任何路过的人。
他炯炯发亮的双眼,紧紧盯住布鲁诺的嘴唇。
布鲁诺走了过来,有点烦躁地坐到雷恩身旁。「已经迟了整整四十五分钟了,」他抱怨着,「看来,我们请您来是白跑一趟了,当然,对我们来说,就算等到天亮也得继续待在这里,但说真的,我越来越觉得我们满愚蠢的。」
「布鲁诺先生,你应该越来越觉得忧虑才是,」雷恩的声音如音乐般精确悦耳,「你有足够的理由忧虑。」
「您是说——」布鲁诺眉头一皱,才开口——突然他闭了嘴,凝神听着踱方步的萨姆也同时停下脚,外面码头那边传来一阵刺耳的叫嚷声音。
「布鲁诺先生,有什么不对吗?」雷恩温和地问。
布鲁诺仍竖着耳朵,脑袋往前伸,「您听不到,当然……雷恩先生,有人叫着说『有人落水了!
雷恩猫一样立刻站起来,萨姆大声喊着,「码头那儿出事了,」又转脸过来吼着,「我过去看看。」
布鲁诺也站起来,犹豫着,「萨姆,留几个人和我守这里,也许是某种调虎离山计,我们等的人可能就这时候来。」
萨姆已率先扑向大门,雷恩紧跟着,六个刑警快跑追上去。
他们冲到外头的木头地板上,停下来,寻找叫声的正确方向,在有遮篷的码头最远一端,一艘渡轮已到达了,船舷不停擦撞着码头边的木桩,正磨磨蹭蹭地想准确对住岸边供乘客下船的铁制台阶。当萨姆、雷恩和一帮刑警赶到时,已有好几个乘客紧张地跳下船,一些在候船室等船的乘客也闻声冲出来凑热闹。渡轮顶层甲板上的操舵室用金色字写着「默霍克」几个字,北侧的底层甲板上挤着一堆乘客,身体挂在栏杆上朝下看,船舱里的乘客从窗子探出头来,俯视着笼罩着浓雾的漆黑水面。
三名渡轮上的工作人员从簇拥的人群中奋力挤出来靠在甲板边,雷恩想起来,看看手上的金表,时间是11时40 分整。
萨姆一下跳到甲板上,顺手抓过来一名瘦骨鳞峋的老水手,「我是警察!」萨姆嗓门不小,「出了什么事啦?」
老水手看来颇惊慌,「有人落水了,警官,好像是默霍克号正要靠岸时,从顶层甲板掉下来的。」
「落水的人是谁——有人知道吗?」
「不晓得,唉。」
「雷恩先生,您也上来吧,」萨姆对着还在岸上的雷恩叫,「工作人员会捞人上来,我们去查看一下落水的地点。」
他们挤过那众声喧哗的左舷船首,往船舱门走去,萨姆突然大叫一声停下来,挥舞着手臂,原来顶层的甲板的南侧,有一名瘦小的男子正要下船。
「喂,德威特,过来一下!」
这个瘦小的男子,身上穿一件重重的外衣,闻声抬起头来,一见是萨姆,他迟疑了片刻,顺从地走过来,他的脸色有点苍白,轻轻叹了口气,「萨姆巡官,」他说得很慢,「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有点事,」萨姆回答得很含混,但他的眼睛却目光锐利,「你呢?怎么也在这儿?」
德威特把手插进上衣左口袋,身子有点抖。「我正要回家,」德威特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了?」
「正在查,应该很快就晓得了?」萨姆和和气气地说:「让我们一道走吧,对了,我介绍一下,这是哲瑞·雷恩先生,他协助我们办案,雷恩先生是演员、大名人,雷恩先生,这位是德威特先生,隆斯崔的合伙人。」雷恩很客气地点头示意,德威特满是狐疑的双眼,一落到演员脸上,马上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采,还夹杂着异样的兴奋之情,「哦,雷恩先生,真是三生有幸,能亲眼见到您。」一旁的萨姆似乎并未感染这气氛,
脸色颇为阴沉,跟在萨姆身后的一帮刑警则耐心等候指示,
萨姆伸长脖子张望着四周,像是找什么人没找到,低声地咒骂起来。
然后他耸了一下肩膀。「走吧。」萨姆直截了当地说了声,他那魁梧的身躯便锥子般领头刺入人堆里。
船舱内乱成一团,萨姆先爬上黄铜扶手的船内楼梯,一行人跟在后头,穿过椭圆形的顶层船舱,由北侧的一扇门出去,便到了幽暗的顶层甲板,刑警亮着手电筒开始检查甲板,就在甲板中央到船首之间,也就是操舵室后面一带,距船头尖顶几英尺远的地方,萨姆找到一道不容易注意到的长长擦痕,刑警都围过来把手电筒集中起来。这道擦痕自船首的铁栏杆交叉处往后延伸,穿过甲板,直到船舱西北角落的一小间房间,或更正确点说,是一个凹嵌进船舱的小隔间。这小房间的西、南两面墙和船舶共用,北边只用块薄木板竖起来当墙,东边则整个敞开着,手电筒沿着擦痕照进去,发现痕迹的一端果然来自小房间里。里面有个锁着的工具箱,挂在墙上,一些救生用具,一支扫帚,一个水桶和零零碎碎的杂物。敞着的这面有铁链横挡着,人进不去。
「去找钥匙来,你们进去查查,也许能找到什么也说不定,」两名刑警领命而去。「你,吉姆,你到下面去,要所有人不得离船。」
萨姆自己则和雷恩走到船首的栏杆处,德威特也跟过来。栏杆外面,甲板还往外伸出了两英尺半,萨姆拿着手电筒检查此处的甲板擦痕,抬头对雷恩说,「雷恩先生,看来是中奖了对吧?这是脚后跟擦出来的痕迹,依我看,这是沉重的人体被拖过甲板时,鞋根磨擦甲板造成的,意思是,可能又是一桩谋杀案。」
雷恩目不转睛地看着手电筒微弱反光下萨姆的脸,好一会儿,他郑重地点点头。
跟着,三人起身攀着栏杆,俯视着,下头已忙乱成一片。萨姆斜眼留意德威特的神色,此刻,这个瘦小的证券商已镇定下来,好像豁出去了。
一艘警艇已在渡轮前头停了下来,好几名警员很快攀爬到滑溜的木桩顶上,两盏强大的探照灯忽然打开,照得整艘渡轮一片通明,整个码头像解除了魔咒般,从浓雾中清楚浮现出来,就连他们三人所在的顶层甲板也分享了相当的光亮。探照灯沿着底层甲板往下缓缓搜寻,没放过任何一处死角,由于往前伸出的底层甲板紧紧抵着码头边润滑的木桩,探照灯射不到底下的水面,码头的职员和工人或站或蹲在木桩顶上,急得对上头渡轮操舵室吼叫,忽然一阵嘎嘎的引擎声响起,渡轮开始滑动,从码头北侧缓缓移向南侧,操舵室里的船长和领航员正拼了老命把渡轮从有人落水的这块河面移开。
「八成已压成肉饼了,」萨姆想当然地说:「正好在船靠到木桩前下去,一定给夹在船身和木桩之间,而船又往前挤,这家伙八成就埋在船底下了,这可其他妈的有的瞧了……哇,成功了,看到水面了。」
隆隆作响的渡轮一滑开,又黑又臭的油污水面便露了出来,浮着垃圾和气泡,马上,一根带铁构的长绳索从木桩顶上蓦地伸了出来,警方和渡口工作人员的打捞行动于是正式展开。
德威特站在萨姆和雷恩中间,注意力全被底下的打捞作业所吸引,一名刑警这时靠到萨姆身旁。「干嘛?」萨姆粗暴地问。
「老大,工具箱是空的,整个房间里找不出什么可疑的东西。」
「知道了,你要大家留意,别破坏了甲板上那道擦痕。」
萨姆嘴上平静地下令,眼睛却贼溜溜地一直盯着德威特的一举一动,这位瘦小的证券商非常专注,左手紧抓着露出的铁栏杆,右手则是肘部抵着,保持整个上臂不动的不自然姿态。
「怎么啦?德威特先生,你的手受伤啦?」
德威特缓缓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虚弱地笑笑,跟着,他把右手伸给萨姆,雷恩也靠了过来,德威特的食指,一道伤口从第一节往下伸了一英寸半,已经结成干硬的整块血痂。「今天晚餐前,我在俱乐部健身房里不小心被器械割了一下。」
「哦!」
「俱乐部的墨里斯医生帮我治了伤口,交代我得小心,直到现在这里还隐隐作痛。」
忽然,下头爆出一连串的欢呼声,萨姆和德威特赶忙靠回栏杆,听不见声音的雷恩,见状也跟着朝下看。「找到啦!好啦,慢慢来!慢慢来!」从木桩顶上蜿蜒入水的其中一条绳索,水面下一端的铁钩子,似乎钩到了某个物体。
三分钟之后,一团湿淋淋、软趴趴的东西从河里冒了出来,底层甲板应声又一阵惊叫——一种反射性尖叫声音。
「我们下去!」萨姆一声令下,三个人同时转身朝船舱门跑过去,德威特一马当先,当他伸手去抓门把时,忽然痛得大叫出声。「怎么啦?」萨姆急切地问,德威特痛苦地瞪着自己的右手,萨姆和雷思看见德威特指头上的伤疤裂开,有好几处地方冒出血来。
「不小心又用右手去开门,」德威特呻吟着,「伤口又裂了,墨里斯医生警告过我会这样。」
「放心,死不了的。」萨姆粗鲁地说了声,一阵风般越过德威特,领先下楼梯,他回头扫了一眼,德威特正从胸前口袋拉出一条手帕,小心地裹住右手手指。雷恩下巴埋在披风领子里,背着光看不清他的眼睛。雷恩安慰了德威特几句,两人没耽搁什么时间,也随着萨姆身后走下来。
三个人穿过右舷底层甲板,走到船舱前的甲板上,救难人员摊了一大张帆布在那儿,捞上来的那团软绵绵的玩意儿就摆在帆布上,泡在一小汪难闻的脏河水中。这是一具已破破烂烂的男子躯体,血污加上尸身的破碎,根本瞧不出生前的长相,他的头颅和脸部烂成一团,从不自然的扭曲姿态看来,脊椎骨八成也断掉了,一双手臂令人惊异地呈现扁平状,像被压路机辗过一般。
雷恩原本白皙的脸色此刻更是血色全失,但他还是努力镇定,紧盯着眼前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萨姆尽管司空见惯这类的血腥暴力场面,还是极不舒服地低声咕哝着;至于德威特,他只瞥了一眼就赶忙转过脸去,整张脸发青。除了他们三人,现场还围着渡口的职员、渡轮船长领航员、几名刑警和警察,没人开口讲话,只茫然地看着这具尸体。
尸体是俯卧着的,下半身完全不像正常人体那样地折向另一边,碎掉的头颅则靠在甲板上。帆布上,还摆着一顶有舌的黑帽子,滴着水。
萨姆跪下来,单手推了推尸体,尸体软绵绵像一袋子生肉,萨姆把它半翻过来,一名刑警赶忙上前助一臂之力,这时,脸部整个仰过来朝上,可以看出是一个红发的大个头男子,五官部分已面目全非难以辨认,萨姆惊讶地低呼出声,死者穿一件深蓝色外衣,外衣口袋边缝缀着黑色皮革,正面由上而下两排黄铜钮扣,萨姆猛然抓过帆布上的黑帽子——没错,这是一顶售票员的帽子,帽舌里有金色的编号2101,还有同样金色的一行字:第三大道电车。
「可能是——」萨姆惊呼着,忽然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来看向雷恩,雷恩正弯着腰,全身贯注看着萨姆手上的帽子。
萨姆放下帽子,毫不客气地伸手到死者外衣胸部内侧口袋中,掏出来一个湿漉漉的廉价皮夹,他打开来检视了一番,马上跳起身来,丑陋的脸闪亮了起来。
「没错了!」萨姆大叫一声,跟着,他环视了一下四周。
布鲁诺矮胖的身影正从电车站一路往码头这儿奔来,外套下摆迎风扬起,几名便衣尾随在他身后。
萨姆赶紧转头对一名刑警下令,「传令下去,立刻加派两倍警力,严密监视渡轮上所有乘客!」跟着他跺脚高举着手,挥舞着手上的湿皮夹,「布鲁诺!快快!我们找到要等的人了!」
布鲁诺这下子更没命地跑了起来,他上了船,扫了眼尸体,围观的众人以及雷恩和德威特,忙不迭地问:「怎样?」布鲁诺一口气快喘不上来,「你说谁——写信的人?」
「正是,」萨姆嘶哑着嗓子说,还用脚尖触了触地上的尸体,「有人快了咱们一步。」
布鲁诺两眼圆睁,再次仔细看着尸体,看着外衣的铜扣,看着扔在甲板上的帽子,「售票员——」他一把摘掉自己的帽子,尽管寒风尖利刺骨,布鲁诺却掏出丝手帕拭着满头热汗,「萨姆,你确定吗?」
萨姆从皮夹克抽出一张被水泡软的卡片,递给布鲁诺当做回答,雷恩立刻走到布鲁诺身后,从布鲁诺肩后跟着看。
这是第三大道电车公司所发的圆形识别证,上头盖有编号2101的戳记和持有人的签名。
签名颇潦草,但却可清楚辨识,写的是:查尔斯·伍德。
[book_title]第三景
威荷肯车站9月9日,星期三,晚上11时58分
西海岸线终点站威荷肯的候车室,是一座年代久远、漏缝风呼呼作响的二层楼建筑,巨大得像《格列佛游记》中的巨人国谷仓。天花板上的钢筋全露出来了,屋梁以一种疯狂的美学形式纵横交错,从楼梯爬上二楼,靠墙边沿伸出一片月台,再往前即是铁道,月台一侧有走道通往几间小办公室,这里每一处地方都是肮脏的灰白色。
售票员查尔斯·伍德的尸体用帆布担架抬着,仍湿漉漉地淌着河水。穿过空旷有回音的候车室,上到二楼,顺着月台走道,送到站长室里。新泽西警方已封锁了整个候车室,严禁闲杂人等出入。默霍克号渡轮南舱房的乘客,在尖利的口哨声中,通过两排警察夹成的通路,全部被送到终点站的候车室这儿来,在警方的严厉监视下,静静等着萨姆和布鲁诺的处置。
萨姆下令把默霍克号渡轮锁在码头,不准出航,渡船公司在紧急商议后立刻更改航行时间表。浓雾中,码头仍陆续有船只出入,铁路部分也允许照常营运。除了临时售票处改放在车库里,来往乘客必须麻烦些绕路从渡轮候船室上车。至于被禁止出航的默霍克号,船上灯火通明,黑压压地站着一大排刑警和警察,除了警方和相关人员之外,其他人一概不准登船。车站二楼的站长室里,平躺的尸体旁有一小撮人围着,布鲁诺正忙着打电话,第一通电话是挂到哈德逊郡检察官雷诺尔家中,电话中,他简单扼要地向雷诺尔说明,由于死者是隆斯崔谋杀案的目击证人——这案件在布鲁诺的辖区里发生,因此尽管这次伍德遇害的地点在新泽西区,希望雷诺尔能允许由他来做初步的侦讯工作。雷诺尔一口答应后,布鲁诺立刻通知纽约警察总局,一旁的萨姆巡官接过话筒,下令紧急抽调一部分刑警立刻支援。
雷恩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仔细看着布鲁诺说话时的嘴唇,看着紧闭着嘴、面色苍白的德威特——他被遗忘在角落边,以及如狂风暴雨般对着电话筒的萨姆。
直到萨姆放下电话,雷恩这才开口,「布鲁诺先生。」
布鲁诺正走到死者那边,闷闷地对着惨死的尸体,应声扭头看向雷恩,眼睛里这时浮起了几丝希望的光彩。
「布鲁诺先生,」雷恩说,「你有没有仔细检查过伍德的签名——他识别证上的亲手签名?」
「——您的意思是……」
「我觉得,」雷恩柔和地说,「此刻的第一任务是,证明伍德就是写匿名信的人,萨姆巡官似乎认定伍德的签名和信上的字迹出自同一个人,我并不是怀疑巡官的判断,但我认为最好能让专家来做鉴定。」
萨姆不舒服地皱起眉来,「字迹完全一样,雷恩先生,您就别在这上头钻牛角尖了。」他跪在尸体旁边,像对待个服装店里的木头模特一般翻弄着,最后,从死者口袋里,萨姆找出两张又皱又湿的纸张来,其一是第三大道电车意外事故报告书,上头详细记载了今天下午电车和一辆汽车的撞车事件,伍德还签了名;另外是一封贴了邮票封了口的信,萨姆撕开来,看完,递给布鲁诺,布鲁诺也仔细看过,又交给雷恩,这是一封写给函授学校申请交通工程学函授课的信,雷恩仔细研究着两者的字迹和签名。
「布鲁诺先生,那封匿名信你带在身上吗?」
布鲁诺在皮夹子里掏了半天,找出那封信,雷恩把三张纸摊平在身旁桌上,凝神地对比,好一会儿,他笑了起来,把纸张还给布鲁诺。
「非常抱歉,巡官,」他说,「毫无疑问,这些笔迹完全出自同一人之手。我们现在知道了,这意外事故报告书、函授学校的申请信和匿名信都是伍德写的……但由于确认这一点非常重要,尽管萨姆巡官的看法这么不可动摇,我以为我们还是请专家鉴定一下吧!」
萨姆满肚子不爽地咕咬着,重新跪在尸体前面,布鲁诺把那三张纸放回皮夹子,再次打起电话来,「谢林医生吗?……喂,是医生吗?我是布鲁诺,我人在威荷肯终点站,在站长室里,对对,渡船口后面这里……就现在啊……哦这样,好吧,那你手头那边弄完就尽快过来……四点才完啊?那也没关系,我会把尸体送到哈德逊郡停尸间去,你直接去那儿……是是,我坚持由你亲自检查,死者名叫查尔斯·伍德,是隆斯崔案那班售票员。」
「我可能太多管闲事了,」坐在椅子上的雷恩又说了,「布鲁诺先生,有没有可能在伍德登船之前,默霍克号的船员或电车的工作人员曾见过他或和他说过话?」
「太好了,雷恩先生,您提醒我了,他们可能还没走掉,」布鲁诺又拿起电话,拨到纽约那边的渡轮码头。
「我是纽约地检处的布鲁诺检察官,我现在在威荷肯终点站,这里刚发生一起谋杀案——哦,你们也听说啦——这边需要你们的帮助……很好,死者是第三大道线四十二街越区电车的售票员伍德,服务证号码2101,只要今晚有见过他或和他说过话的人,都请他们来一下……差不多一个钟头前,是是……还有,他们过来时,能不能派个执勤的电车稽查一起来,这里会有一艘警艇过去接人。」
布鲁诺一挂电话,火速派了一名刑警,要他通知默霍克号旁的水上警察立刻行动。
「现在,」布鲁诺搓着手,「雷恩先生,萨姆巡官检查尸体这段时间,您愿不愿陪我到楼下去?那里还有一堆活儿要干。」
雷恩起身,眼睛看向独自呆在角落一隅的德威特,「可能,」雷恩清澈的男中音说,「德威特先生也愿意和我们一道吧?这里的一切不会让他觉得愉快的。」
布鲁诺夹鼻眼镜后面的眼神一闪,笑意浮上了原本严肃的脸,「是是,当然如此,德威特先生,愿意的话你也一道来吧!」这个瘦小的证券商感激地看着身穿披风的雷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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