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中国橘子之谜
[book_author]埃勒里·奎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6668
[book_dec]一位陌生的访客进入了唐纳德·柯克先生的接待室。几个小时后,人们发现,门从里面锁上了。打开来,是一具尸体和一切都倒置的诡异场景。没有人知道,这个倒毙在密室的死者究竟是谁……该小说的经典之处在于机械密室的设计,被誉为是经典十大密室设计之一。密室本身设计的精巧和布置的复杂暂且不论,关键在于,发现了这个密室是被设计出来的同时,凶手也就自然而然地浮出了水面。这也是这个密室令人叫好之处。除了密室,“倒置”也是非常精彩之处。所有东西的奇异倒置最终是为了掩盖死者的身份。奎因的好看,就在于他的“反常”之处,凶人行为的目的永远在读者的意料之外。
[book_img]Z_9209.jpg
[book_title]第一章 狄弗西小姐的牧歌
狄弗西小姐从科克博士的书房逃出来,身后传来博士发火的怒吼声。她站在这个老绅士房门口的走廊上,双颊通红,一只手抚着被怒斥后怦然狂跳的胸口,还听见像只大海龟一样坐在轮椅上生气的七十多岁的老人,他那古希伯来文、古希腊文、法文和英文夹杂在一起的咒骂劈头盖脸地落在她那戴着白帽的头上。
“这个老顽固!”狄弗西小姐负气地想,“我简直——简直就是和一本活百科全书住在一起嘛!”
科克博士的朱庇特般的雷鸣声从门后传来:“别回来了,听见没有?”他用充斥在他教授大脑里各种奇怪语言的隐喻对她发火。而狄弗西小姐对于自己能领受高等文化的特权,肯定会使她感到羞愧不堪。
“神经病!”她挑衅地瞪着那扇门,竟然没有任何回应,至少,连一般常人该有的反应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惊讶地想着,安静得即使是一声鬼魅般的低笑或是用力合上书的动静也能把坟墓里的死人吵醒。她确信,他是全世界最容易被激怒的老人。过了一会儿,她颤抖着忍不住要开口,但是天性中高傲的那一面战胜了,她继续紧抿着苍白的双唇。如果他喜欢就让他自己穿衣服好了,反正她一向都很讨厌给老人家穿衣服……她犹豫地站了一会儿,她脸上的红色还没有褪,然后,这个专业的看护迈着坚定、沉稳的步伐,慢慢地走过长廊。
严格的硬性的规章制度,使得长赛乐酒店二十二楼的走廊异常平静。这安静平抚了狄弗西小姐胸中的怒火。谁想去看护一个多病、衰老、恶毒的老恶魔,而且他还饱受——感谢老天,人间尚有正义——慢性风湿和痛风的折磨,不过这份工作还是有两方面的报偿。科克先生雇她做这个照顾他父亲的艰苦工作,薪水相当优厚;另外则是小科克先生管理的这家体面的酒店就位在纽约市中心。高薪和地理位置给了她病态的满足,也因此弥补这份工作的许多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方。梅西、吉宝这些大百货公司就在附近,电影院、剧院和其他令人兴奋的地方不过数步之遥……是的,她会坚持下去的,生活虽艰苦,但自有报偿。
她也并非没有经过难堪的适应期,天知道她有多努力去迎合这个充满奇想的怪人。而老科克先生的确是个坏脾气的怪胎,没有人能取悦得了他。我们会认为一个人应该很友善、很有人性、令人愉快,会不忘说“麻烦您”、“谢谢您”等字。但绝对不能期待这个老恶魔是这样的人。如果世界上真有暴君,那就是他了。他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白发总是一根根竖立起来,好像它们希望离他越远越好。你要他吃点东西他偏不吃,他拒绝一切别人的好意。安吉尼医师说他不能走动时,他偏要在房里踉踉跄跄地走来走去;安吉尼医师要他做点运动时,他偏又动也不肯动。唯一可取的是当他把粉红色的鼻子扎进书里时,就变得安安静静了。
还有个玛赛拉。玛赛拉是个暴踞无礼的年轻女人,再过五十年,她就是老科克的女性翻版。哦,相对于狄弗西小姐的小家子气,玛赛拉当然有她的优点,但也因此有她的可恶。把玛赛拉的优缺点一加一减凑起来,所剩的美德也就不多了。当然,天生正义感强烈的狄弗西小姐以为,玛赛拉并非真的如此不堪到不值得善良高大、英俊、脸色红润的麦高文先生为她疯狂,世界上本来就是由不同的人所组成。狄弗西小姐可以确定的是,如果麦高文先生不是唐纳德·科克先生最好的朋友的话,那么他和科克先生妹妹之间的婚约就不会存在。狄弗西小姐想,还不是为了攀门好亲和那笔钱。社会的忙碌应酬是一个大陷阱——狄弗西小姐对上流社会的闲言碎语持批判态度。也许等他们结婚后他就会发现了。狄弗西小姐觉得这些虽然具有不少迷人的品质,但其中主要的是玩世不恭。对这些上流社会的人,她可有话题饶舌的了……拿唐纳德·小科克先生来说吧,他在他的人生路上一帆风顺,但他的人生道路却不同于狄弗西小姐的人生道路。
他是个势利鬼;他对待旁人,就和狄弗西小姐一样,有很好的幽默感,却缺乏包容心。
当狄弗西小姐脚步沉重地穿过长廊时,深深地感到——要掩去一个女人的特质的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当一名训练有素的护士。现在的她,已经超过30岁了——人都必须诚实地去面对白己。她都快33了,她的前途何在?或者这么说:什么是她浪漫的向往?没有!根本没有!在她职业生涯所遇到的男人,可粗分为两类。她心里难过地想着:一种是对她根本毫不在意;另一种又对她追求过甚了。
第一类是那些医生和有钱病人的亲友;第二类则是实习医生和有钱病人的部属。第一类的最佳人选根本没拿她当女人,只把她当成机器;唐纳德·科克先生就属于这类型。另一类则是一心想要——想要用他们的脏手指开启狄弗西小姐的心一探究竟。就如那个卑躬屈膝的赫比尔……想到这儿,狄弗西小姐不免嘟起嘴。那个科克先生的男管家,天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赫比尔,正是她所讨厌的后者。当赫比尔和比他自己优秀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会变成一个耿直但完全失去自我的人。就在今天早上,她在他苍白的脸上扇了一记耳光,他仍有耐性,当然,他拥有无穷的耐性。你整天给人端屎端尿,很难让人对你温情脉脉,但是奥斯鲍恩先生就不一样了……
一抹少女的微笑温和又模糊地浮现在狄弗西小姐冷峻的脸上,她想到奥斯鲍恩先生——不能否认——那是多么令她愉悦的奥斯鲍恩先生。首先,他是个绅士,一点也不像低俗的赫比尔。再仔细想想,他是属于第三类的,自成一类,不富有,也绝非仆人。作为科克先生信任的助理,他介于两者之间。像是科克家中的一份子,你也可以说他又不尽然算是。同样拿薪水干活儿,就像她一样。然而,这使狄弗西小姐非常非常的难过。
自从遇见奥斯鲍恩先生后,几个星期以来,她一直担心自己的言行是否得体?初见时,她的话题老绕着那个令她脸红心跳的——结婚——打转。当然这不是说她个人的婚事的。她只是说她绝不会嫁给一个不能让她过像样的——能再好就更棒了——生活的男人。不,决不。她亲眼见到许多婚姻破裂都是为了钱,就是因为少了那几个钱。而奥斯鲍恩先生在听了这些话后看起来面有难色,好像她伤了他似的。现在她回想起来,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当然,他也可能没想那么多……
狄弗西小姐控制住自己纷乱的思绪,定了定神。不知不觉自己走到长廊另一边——科克先生套房的门口,这是沿着墙最尽头的一扇门,它靠近另一条走廊,这条走廊从电梯口通向科克先生的办公室。这是一扇普通的门,在门的家族中,它确实是毫不起眼的一员。但只消看见这扇门,狄弗西小姐双颊就泛起微红,这和方才被老科克先生大声辱骂气得面红耳赤迥然不同。
她试着控制自己,红晕消褪了。
她想,偷瞄一下也无所谓。如果接待室有人在等,那他——奥斯鲍恩先生可能在,如果接待室空着,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个守旧的家伙也不会跟她说什么!……人终归是人,她也是,不是吗?
她打开门。接待室里——好机会——一个人也没有。正对着她的只有房里的另一扇门,关着的。另一边放置着……她叹了口气转身要走。正在此时,忽然眼前一亮,在两扇窗间的墙边的写字台上放了一大钵的新鲜水果。科克先生真是体贴,即使对陌生人。天知道对这些来访的客人,置身于英式橡木家具、书籍、柔和的灯光、鲜花和这些小玩意儿围绕的接待室里时有多舒适。
她轻嗅着这钵水果,心里想着现在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甜梨,一定是暖房产的。不行,马上就该吃晚饭了。要不给个……啊!是橘子!现在她确定了,就吃橘子,橘子是她最喜欢的水果,比橙子好剥皮,很容易就能剥开。
她剥去橘子皮,用坚硬的牙齿嚼起多汁的、甜甜的一片片果肉,并优雅地把籽吐在掌心里。
吃完以后,环顾四周。发现这个房间和桌椅都整洁到让她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水果籽和果皮,所以当下决定将手里的果皮残渣往窗外的中庭一扔。当她绕过桌子要离开时,迟疑了一下,再吃一个?——钵里还有两只诱人的大橘子。她果断地摇摇头,打原先那扇门走出去,随手将门带上。
现在她觉得好一点儿,她又走上长走廊。要做什么呢?如果她回去,那个老恶魔一定会把她轰出来,她又不想回自己的房间……眼前又一亮,一个一头灰发矮胖的中年女人,穿戴一身黑,坐在长廊尽头、电梯门边的那张桌子前——是夏恩太太,负责二十二楼大小琐事的管理员。
狄弗西小姐经过右边那扇门时,不自觉闭了闭眼睛,那扇门——再度令她双颊诽红——那扇门直接通往科克先生的办公室,而办公室与接待室只有一扇门之隔。办公室里懂得讨好女人的奥斯鲍恩先生正在……她轻声叹息地走过。
“哈啰!夏恩太太!”她愉快地和这位矮胖的女人打招呼,“今天下午还好吗?”
夏恩太太露齿而笑,机警地四下巡视后对狄弗西小姐说:“天啊!是狄弗西小姐吧!我说,狄弗西小姐,我一直没看到你!是老恶棍让你‘忙’成这样吗?”
“去他的!”狄弗西小姐不带任何怨恨声调平静地说,“他就是撒旦,夏恩太太,他刚刚把我从房里赶出来,你可以想象吗?”
夏恩太太咯咯咯笑得很可怖。
“科克先生的合伙人今天不知是从欧洲还是哪里回来——就是那个伯尔尼先生——他设晚宴为伯尔尼先生接风,他自然也要出席晚宴。你猜怎么了?他得为晚宴打扮一下,所以……”
“打扮?”夏恩太太不解地补充了一次,“他是哄你吧?”
狄弗西小姐笑了:“我是说穿礼服、打领结那些事,可是呢?他根本没办法自己来,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两条腿又风湿痛。都75岁了还以为自己很年轻,你猜怎么了?他竟然不肯让我帮他,把我赶出来!”
“可以想象得到!”夏恩太太说,“男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可笑,我记得有一次我先生丹尼——上帝保佑他的灵魂安息——痛风的毛病发作了,那我就必须……”她猛地刹住话,电梯有人走出来,她的态度马上一变。一个女人,显然不是饭店的员工。当她经过夏恩太太的桌前时,还散发出一阵淡淡的酒气,随即往楼层的另一端走去。
“看到这个荡妇没?”夏恩太太厥了厥嘴,狄弗西小姐点头,“她的事,我可有得跟你说了。为什么我会知道,我打扫这层楼的女儿,在她房里发现多可怕的事,光是上星期,她们就在她房间的地板上收拾了多少……”
“我得走了!”狄弗西小姐急急地说,“嗯——科克先生的办公室——我的意思是科克先生的——”
夏恩太太紧盯着狄弗西小姐疑惑的眼神终于松弛下来。
“你要问奥斯鲍恩先生是不是一个人在办公室里?”
狄弗西小姐脸红了:“我不是问这个……”
“我知道,亲爱的,他是一个人,那间办公室已经一个多小时没有人进去了。”
“你确定?”狄弗西小姐吸了一口气,开始用指尖去拨弄她护士帽覆盖下的一撮红发。
“当然,我当然确定,我一下午都没有离开过。而且,也没有人能溜进办公室而不让我看见。”
“那么,”狄弗西小姐不经意地说,“我想,既然已经在这里了,可以再待一会儿,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好做,挺无聊的,夏恩太太。我替奥斯鲍恩先生整天关在办公室里,没有人可以说上两句话感到难过。”
“噢!那倒也未必,”夏恩太太狡猾地说,“就在今天早上,有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来过。好像和科克先生出书的事有关——我猜想是个作者吧?她在里面和奥斯鲍恩先生聊了好久……”
“没什么大不了的,”狄弗西小姐喃喃道,“我觉得无所谓,夏恩太太,无论如何那是他的工作嘛,不是吗?何况,奥斯鲍恩先生也不是那种……好了,再见!”
“再见!”夏恩太太和善地说。
狄弗西小姐从来的那条长廊漫步回去,当她离科克先生办公室门前的那片使人心醉的地方越来越近时,她的步子越走越小。终于,也许是门后正有什么神奇的机会在等她,她停下脚步。双颊激动地颤抖着,她扭过头来瞥了夏恩太太一眼。这个可敬的太太,以撮合别人为乐事的矮胖的中年爱神,正对她微微会心一笑。狄弗西小姐笑得更开心了。她不再寻找更多的借口,敲了敲那扇门。
詹姆斯·奥斯鲍恩没精打采地说了声“请进”,甚至当狄弗西小姐心砰砰地跳着进办公室时,他都没有抬起他苍白的脸。他坐在一张办公桌后的转椅里,全神贯注地把一些大小不一、上面有模糊的印章的邮票分门别类放进集邮册。他是个略显老态的45岁成熟男人,头发没什么造型,两鬓己微微泛白。鼻子平直,双眼深深陷入疲倦的皱纹里。他沉浸在这些五颜六色的小邮票里,注意力一点都没被干扰。他用一支小镊子夹那些邮票,动作纯熟,像经过长时间的训练。
狄弗西小姐干咳了两声。
奥斯鲍恩先生抬起头,吃了一惊:“是你啊!狄弗西小姐!”他大声地说,随即放下镊子站了起来,“请进!请进!真抱歉——我太专心了……”一阵红晕袭上他瘦削的双颊。
“你继续干你的事吧!”狄弗西小姐指指他的桌子,“我只是想进来看看,既然你在忙……”
“哪里,不忙,不忙,狄弗西小姐,真的不忙,你请坐。我两天都没看见你,我猜科克博士的事就够你忙的了?”
狄弗西小姐坐下来,并顺手理了理自己浆得平整的裙子:“我习惯了,奥斯鲍恩先生,他是有点琐碎,不过也是个有智慧的老先生。”
“我完全同意,完全同意。”奥斯鲍恩先生说,“他是个杰出的教授,狄弗西小姐。你知道他当年在语言学上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学者。”
狄弗西小姐低语了两句,奥斯鲍恩先生热情地俯身站在一旁。整个房间安静温暖,像间经巧手刻意收拾过的舒适小屋,而不像一间办公室。透明柔软的纱窗帘和棕色的丝绒窗帘挂在一扇可俯视中庭的大窗前。唐纳德·科克先生的办公桌摆在角上,上面堆满了书和集邮册。
他们两人突然感到他们是单独相处。
“我想,你又在整理这些老邮票了!”狄弗西小姐说,语调比平时要显得紧张。
“是啊!没错!”
“不知男人为什么会喜欢集邮,你难道不觉得这有点孩子气吗?奥斯鲍恩先生。一个成熟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只有小男孩才会集邮。”
“噢!不是这样的,”奥斯鲍恩先生辩解说,“大部分的外行人对集邮的看法都是这样的,但是你可能不知道全世界有上百万的人对集邮十分着迷,这是很普遍的嗜好。你知道一张刊登在邮票名录上的邮票,价值就是五万元?”
狄弗西小姐睁大双眼:“不会吧?”
“我说真的,就一张不起眼的小纸片。我曾看过照片,”奥斯鲍恩先生迟滞的双眼闪放着光,“那是一张英属圭亚那的邮票。你知道,全世界只有这么一张,它的收藏者是罗彻斯特的亚瑟·海德。乔治国王需要这一张来凑齐他全套大英殖民地的邮票的收藏。”
“你是说,”狄弗西小姐喘着大气,“乔治国王也集邮?”
“是啊!我是这么说啊!很多伟人都集邮,像罗斯福总统,伊朗、巴基斯坦的首脑们……”
“真不可思议!”
“现在,你看看科克先生,我是说唐纳德·科克先生。他手上有全世界最好的中国邮票收藏,他专门收集中国的。麦高文先生则收集‘地方’——各地方性的邮票。早在国家或州政府发行邮票之前,各地方就拥有自己的邮政系统。”
狄弗西小姐叹了口气:“这似乎满有趣,科克先生还收集别的东西,不是吗?”
“是啊,宝石。那方面的事我参与不多,他通常把那些收藏放在银行的保险箱里。我大部分的时间在整理这些邮票,替科克先生联系一些东方出版公司的业务。”
“听起来不怎么有趣……”
“不会的!”
“那就是很有意思啰?”狄弗西小姐又说。她努力地想:我们到底曾经谈过那些事吗?
“我曾经读过一本东方出版的书。”
“哦!是吗?”
“书名是《造反者之死》,一个很有异国情调的名字。作者米列金斯基,是费利克斯·伯尔尼挖掘出来的,俄国人。他常常在欧陆旅行、观察,发现一些外国作家,我指伯尔尼先生。嗯……”
奥斯鲍恩先生觉得气氛太安静了。
“那……”狄弗西小姐说,她也觉得太安静了。
奥斯鲍恩先生摸着下巴;狄弗西小姐则轻抚自己的秀发。
“那……”狄弗西小姐有点紧张,“他们好像很喜欢出版艺术方面的书,是吗?”
“是的,的确是!”奥斯鲍恩提高音量,“伯尔尼先生这次回来一定又带了一大箱手稿,他常常这样!”
“这次也是吧!”狄弗西小姐叹了口气,真是越弄越糟,糟透了。奥斯鲍恩先生注视着她那干净整齐的头发,眼中充满爱慕与尊敬。
狄弗西小姐却忽然转移了话题:“我猜伯尔尼先生还不认识谭波小姐吧?”
“啊?”奥斯鲍恩先生猛地惊醒,“噢,谭波小姐啊?嗯,我猜科克先生已经写信告诉他关于谭波小姐的新书事宜。谭波小姐很不错!”
“你这么认为?我也是。”狄弗西小姐的宽肩微微颤抖着。
“那么……”
“你不会这么快就要走了吧?”奥斯鲍恩先生脱口而出。
“哦,”狄弗西小姐喃喃说着站起身来,“我得走了。科克博士可能已经用尽他全部的力气整好装。那……和你聊天真的很高兴,奥斯鲍恩先生!”她走向门口。
奥斯鲍恩欲言又止:“哦——狄弗西小姐!”他怯怯地朝她迈了一小步,她警惕地朝后退了一步,呼吸急促。
“怎么了,奥斯鲍恩先生,你……你……”
“你能不能……你……我是说,你……”
“什么事?奥斯鲍恩先生!”狄弗西小姐调皮地问。
“你今晚有事吗?”
“噢!”狄弗西小姐说,“我想,没有吧,奥斯鲍恩先生。”
“那么,你可以——我能请你看场电影吗?”
“噢!”狄弗西小姐说,“我很愿意。”
“巴瑞摩尔的新片在无线电城刚上映,”奥斯鲍恩热情地说,“我听说是个不错的片子,由四大巨星担纲。”
“约翰还是莱诺?”狄弗西小姐皱着眉问。
奥斯鲍恩先生看起来有点儿惊讶:“约翰!”
“太好了,我一定去,”狄弗西小姐叫了出来,“我常说约翰是我最喜欢的明星,我也喜欢莱诺,不过约翰似乎……”她抬眼看着天花板,欣喜若狂地说。
“我不知道,”奥斯鲍恩先生咕哝着,“在最近这几部片子里,我觉得他真的是老了。岁月不饶人,对吗?狄弗西小姐。”
“不是吧,奥斯鲍恩先生。”狄弗西小姐说,“我猜你在嫉妒!”
“嫉妒?我?哼……”
“在我心中,他棒极了。”狄弗西小姐狡黯地说,“真高兴你要带我去看他的片子。奥斯鲍恩先生,我相信今晚一定会有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
“谢谢你!”奥斯鲍恩先生闷声说,“我是诚心邀请你的……你肯赏光太好了。现在是差一刻钟6点……”
“5点43分!”狄弗西小姐分秒不差地说,并以专业的效率很快地瞄了一下手表。
“那我们就约,”她放低音量,亲密地说,“7点45分?”
“好极了。”奥斯鲍恩吸了一口气,他们的眼神交会,却马上移开了。狄弗西小姐感到一股暖意像电流般地袭遍她浆平制服下的身体。她短短的手指又开始习惯性地抚弄着头发。
埃勒里·奎因先生习惯找出回溯中的一个特别的时刻。无所征兆的特定时间内,常是事件发生的最微妙之处。在那段时间里,所有常人的凡俗生活都平淡无奇。而有人却一命呜呼。
狄弗西小姐和自己捉迷藏。奥斯鲍恩扑通直跳的心留在科克先生隐秘的办公室里。唐纳德·科克不知在哪里。乔·谭波小姐正在科克先生家的客房里试穿一身黑色晚礼服。科克博士仍埋头于一堆十四世纪犹太法学的手稿里。赫比尔在科克房里准备主人晚宴时的服装。格伦·麦高文正大步走过百老汇。菲里克斯·伯尔尼正在他东六十街的单身公寓里亲吻着一个外国女郎。长赛乐酒店里,艾伦·卢埃斯在房里的镜子前顾怜自己姣好的胴体。
而夏恩太太,这个不久前还扮演丘比特的女士,突然被通知去扮演一个新角色——掀开中国橘子这桩悲剧的序幕。
[book_title]第二章 奇异的间奏
人。他是这个世界上成千上万的凡夫俗子之一,每天打造着这个平凡的世界。
“有什么事吗?”夏恩太太厉声地说,当她注意到他的犹豫,便开始精确地打量他——长赛乐酒店不会有这样的客人。
“请问唐纳德·科克的办公室怎么走?”这矮胖子羞怯地问。他的声音轻柔甜美,令人喜欢。
“哦?”夏恩太太应道,这样就对了——唐纳德·科克在二十二楼的办公室,经常有陌生人来访。科克把办公室设在这么高的地方,是为了提供与珠宝商或集邮商有一个可以安静会面的场所,以及为了部分需要绝对机密的出版事宜。他不在乎别人拿他的办公室与人来人往的东方出版的办公室相提并论。因此,夏恩太太习惯于与那些古怪的人攀谈。她点点头很快地说,“第二二一0室,顺着这条走廊过去。”然后她又继续看那本巧妙藏在半开抽屉里的裸体画报。
中年矮胖子说:“谢谢!”声音依然甜美。他慢慢沿着走廊走到狄弗西小姐几分钟前刚刚敲过的那道门,用肥厚的拳头敲门。
房内一片寂静,半晌,传出了奥斯鲍恩先生暗哑的、不自然的声音:“请进。”
矮胖子微笑地把门打开,奥斯鲍恩先生闭着眼睛,脸色灰白站在桌子旁;狄弗西小姐则绯红着脸颊靠门站着,右手还因刚被男性抚摸过而灼热着。
“科克先生吗?”那陌生人温和地发问。
“科克先生外出,”奥斯鲍恩先生有点儿不太情愿地说,“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
“我想我先走了。”狄弗西小姐声音沙哑地说。
“啊,不用了。”造访者说,“我想我可以等一下,请不要因为我而打扰你们——”他看了看她的浆白制服。
“我还是先走了。”狄弗西小姐看了看说,边走边用手抚着脸颊,门砰的一声带上。
奥斯鲍恩先生垂下头叹了一口气:“请问……有什么需要我效劳?”
“老实说,”陌生人脱下帽子,露出他那秃顶和一圈斑白头发,“我有事找科克先生,唐纳德·科克先生,我必须见他。”
“我是科克先生的助理,詹姆斯·奥斯鲍恩,您找科克先生有什么事?”
那陌生人犹像着。
“是不是跟出版有关?”
他固执地撅起双唇:“我的事很机密,奥斯鲍恩先生。”
奥斯鲍恩先生的眼神坚定而有力:“我向您保证,科克先生所有机密的事情都由我经手,所以这并不会泄漏任何机密……”
矮胖子无神的双眼直盯着奥斯鲍恩先生桌上的集邮册。他突然说:“那是什么,邮票吗?”
“是的,可不可以请您——”
矮胖子点着头:“好的,我等一下好了。科克先生会很快回来吗?”
“我没法百分之百确定,不过他应该马上会回来。”
“谢谢,如果可以……”他已经开始走向其中一张椅子。
“如果您要等,请这里走。”奥斯鲍恩说。他走到那两扇门的另一扇,打开门让原本黑暗的房间透进微光。他又把右边书架上的灯打开,照亮了狄弗西小姐曾偷吃了个橘子的那间房间。
“请随意!”奥斯鲍恩对那矮胖子说,“烟盒里有香烟及雪茄,桌上还有糖果、杂志和水果。科克先生回来时我会立即通知您。”
“谢谢,”那陌生人低声地说,“你真是太客气了,这里好极了,”然后在桌子旁边的椅子坐下,脖子上还围着围巾,“安静得就像在俱乐部一样,”他高兴地点着头说,“这些书也很不错。”
这房间三面墙都放着书架,只是其中相对的那两面墙上,都开了一扇门,另外第三面墙上则有一个人工壁炉,壁炉上挂着两支非洲部落的战矛。第四面墙上开了两扇窗,窗前有一张书桌,椅子在书架前像岗哨一样。
“是呀,这屋子是不错,不是吗?”奥斯鲍恩冷冷地说了一句,转身走回自己的办公室。矮胖的男人正在找一本杂志,并发出舒适的叹息。
奥斯鲍恩顺手带上身后的门。
奥斯鲍恩拿起他办公桌上的电话,打到科克的公寓:“哈啰,赫比尔。”他的语气有些急躁,“科克先生在吗?”
赫比尔用他抱怨似的英国腔说:“不在,先生。”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有人在这儿等他。”
“先生,科克先生刚才打过电话回来,他说他参加晚宴要迟到了,要我把他的衣服准备好。”赫比尔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起来,“科克先生只说这些。先生,要让我说的话,他做事总是出人意料。刚才他跟我说他会在6点45分回来,还要我准备个房间给一位‘不速之客’,一个什么国王先生、还是什么皇后的……”
“好了!看在老天的份上,您就去准备吧!”奥斯鲍恩说完,挂上电话。他坐下,眼光飘向远方。
6点25分,办公室的门开了,格伦·麦高文冲了进来。身着晚礼服,手上拿着帽子和大衣,嘴里叨着雪茄,狠命地抽着,原本明澈的双眸像陷入某种忧虑似的。
“还在搞那些邮票?”他的嗓音低沉,高瘦的身躯埋入一张椅子里,“忠贞的老欧兹·唐纳德上哪儿去了?”
奥斯鲍恩正专心地在整理集邮册,被吓了一跳:“噢,麦高文先生,是你。我也搞不清楚他去哪里了,先生。他今天还没露面。”
“该死!”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轻啃着白净的指甲,“他的行踪就像明年英国德贝马赛一样难以预测。有一回我和乔治打赌1000元,赌他不会按时赴乔治的约,果真让我赢了。玛赛拉来了吗?”
“没有,先生!她很少来这里,而且我……”
“拜托你!欧兹!”麦高文不安地抽了一口雪茄,他整个人都要从椅子胀出来了。他宽阔的双肩上是一张瘦脸和高高的白前额,“我得马上见到他,你肯定……”
奥斯鲍恩有点惊讶:“但是你不是马上就能在晚宴上见到他吗,先生?”
“是,是没错,可是我想在晚宴之前先见到他,你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吗?”麦高文不耐烦地说。
“很抱歉,先生,他很早就离开了,也没交待说要去哪里。”
麦高文皱着眉头:“给我纸笔!”他在纸上草草写了数语,折好塞进信封里,丢到科克先生的桌上,“你若在晚宴之前看见他,就把信给他,这非常重要——而且是个人隐私。”
“好的。”奥斯鲍恩把信封摺好,塞进他的口袋,“顺便提一下,先生,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想请你看点儿东西。”
麦高文在门口停住:“我没时间,老小子!”
“我肯定你一定想看,麦高文先生。”奥斯鲍恩先生从架上拿出一本皮革面、看起来像账薄的大册子。他把册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全是邮票。
“这是什么,新货吗?”麦高文突然感兴趣地问。
“这里有一张新的,先生。”奥斯鲍恩指着一张邮票说,并且从桌子一个专放集邮工具的架子上拿了一个放大镜递给麦高文。
“中国南京发行的龙,对吗?”麦高文低语,他把放大镜靠近这张红绿相间的邮票,“这张邮票的变值印记有错,对吗?我敢打赌,一定是底行少了字或符号什么的。”
“没错,先生,”奥斯鲍恩兴奋地点点头说,“这个直的印记应该读作‘中华民国’——他们好像是这样念的——‘中华民国( Middle Flower People Kingdom ) '.但是这张邮票最后一个字漏掉了,所以’国‘的字样也就没有了。中国的宝贝都很难得手,特别是邮戮印记,你得在文字上有很丰富的专业素养才能鉴别出错误,这张相对来说还不那么难。我哪里懂什么中文还是希腊文的,还多亏科克博士曾经讲给我听。有趣吧,先生?”
“真该死,唐纳德从哪里弄来的?”
“拍卖会,大概三周前吧?一直拖到昨天才交货,我想他们要先鉴定真伪。”
“他总是这么走运,真该死!”麦高文边发牢骚,边放下放大镜,“我已经好几个礼拜没弄到一张有趣的好货色了。”他有些轻蔑地耸耸肩,随即以一种奇异的声音问道,“这张南京邮票花了唐纳德多少钱?”
奥斯鲍恩的双唇一紧,眼神立刻变得冷静下来:“我真的不能说,先生。”
麦高文凝视着他,突然拍了拍他瘦削的背:“好!好!你这个忠心耿耿的老傻瓜。不要忘了我交给你的信,您告诉唐纳德,我是特地来找他的。我会及时回来参加晚宴,现在我要先下去打几个电话。”
“是的,麦高文先生!”奥斯鲍恩微笑着说,并回到他的办公桌旁。
这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件是怎么安排的,真是令人奇怪。
每一件事的衔接都恰到好处,就像女人手臂上戴的新手套一样。
整个事件的每一个环节的发生都自然而然、不可避免,而这件事全纹入了可怜的奥斯鲍恩先生的脑袋里,涉及他那毫不起眼的工作。
在这段时间,接待室的门一直是关上的,里面静悄悄,一点声响也没有。
但是,6点35分时,办公室的门开了。奥斯鲍恩突然抬起头,看见一个高大女人走了进来,嘴上挂了一抹微笑,奥斯鲍恩赶快站起身来。
“噢,”这个女人说,唇上的微笑已消逝,就像挂上这微笑只是个礼貌性的开端,“科克先生在吗?”
“他不在,卢埃斯小姐。”
“真讨厌!”她斜倚在打开的门上,一边用她的绿眼睛打量整个房间。她穿着一身闪闪发亮的紧身服,短貂皮披肩底下伸出两条赤裸裸的玉臂,双乳之间有一条很深的乳沟若隐若现,“我真的有话跟他说!”
“我很抱歉,卢埃斯小姐。”奥斯鲍恩说。对奥斯鲍恩来说,狄弗西小姐身上的某种东西却重要得多,尽管不那么漂亮。而眼前的这个女人不像真人,就像银幕上的嘉宝一样,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那……谢谢你了!”她还有副假嗓,低沉而微微沙哑,像一股暖流。奥斯鲍恩凝望着她,着了魔似的,她冲他缓缓一笑,就消失了。
在夏恩太太警惕的注视下,两个女人在办公室门口相遇,因此,夏恩太太了解、看到并听到当时所发生的一切。艾伦·卢埃斯的貂皮披肩正掠过刚从科克先生的房间走出来、穿着一身黑色晚礼服的娇小女人的手臂。两个人同时站定,都因同时涌上的厌恶情绪而相互对峙着。夏恩太太盯着她们瞧,眼中闪起好奇的光芒。
她们互瞪大约15秒之久。高大的女人微微地歪着身子;娇小的那位,则坚定地扬起目光直视。两人都一语不发。卢埃斯小姐慢慢走横向的那条长廊,碧绿的眼中露出讥笑与得意之色,扭着臀部卖弄风情地慢慢走着,仿佛那是一种感官上的享受。
乔·谭波在背后瞪着她,紧握小小的拳头,卢埃斯小姐招摇地扭动臀部显然是个大胆的挑衅。
“我当然没法跟你比这个,你这个狡猾的恶魔!”谭波小姐平静地说,“你那恶心的外表,简直就是……荡妇!”
随后,她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微笑着进了办公室。
奥斯鲍恩先生再度放下手里的工作抬起头来,十分烦恼。
他站起来说道:“科克先生还没回来,谭波小姐。”声音里透着无奈。
“奥斯鲍恩先生!”乔低语道,“你确实很会察言观色,但是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是来找唐纳德的呢?”
奥斯鲍恩先生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是这样,你是在这短短时间里的第四个了,谭波小姐。今天科克先生好像会很忙——但是他都躲掉了。”
“你想,科克先生也会躲我吗?”她继续低语,脸上出现两个酒窝。
“我肯定他不会,谭波小姐。”
“亲爱的!你这么说仅仅是出于礼貌。我真的有话和他说……打扰了!谢谢你,奥斯鲍恩先生。我想,那就算了!”
“我很抱歉,如果我可以……”
“真的,没事。”她微笑着走了。
就在奥斯鲍恩松了一口气坐下时,电话铃响了。
他猛然接起电话,大声问:“哪位?”
“唐纳德吗?我是菲利克斯,很抱歉,我……”
“嗨!”奥斯鲍恩说,“我是奥斯鲍恩,伯尔尼,你好吗?欢迎回来,旅行还愉快吗?”
伯尔尼冷冷地回答:“还不错。”他的声音里有些说不出来是什么奇怪的感觉,“科克不在吗?”
“我也在等他,伯尔尼先生。”
“好吧,那告诉他,我得晚一点儿赴宴。奥斯鲍恩,我被一些杂事缠身暂时走不开!”
“是的,先生。”奥斯鲍恩恭顺地说。然后,压抑不住的情绪终于爆发,他大吼道,“你这个王八蛋干嘛不打到他房里去呢?”
伯尔尼先生其实早已挂上电话了。
6点45分,唐纳德·科克从电梯走出来,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位穿着晚礼服、戴着夹鼻眼镜的个子高高的年轻人。
不用介绍,科克这个年轻人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百万富翁,也是东方出版公司的股权所有人,纽约社交圈内最有价值的单身汉。他穿着一套看起来很不整齐的斜纹软呢西装,大衣没熨平,薄薄的鼻翼上有一点墨渍。双肩下垂,帽子因被塞进大衣口袋而压得不成形,看起来一点也没有社会大众心目中百万富翁的模样。他还抽烟斗,这令夏恩太太对他嫌恶地嗤之以鼻。
“晚安!夏恩太太,来吧!奎因,在楼下碰上你真是运气。我先去办公室一下,你不介意吧?请你稍候。”
“你忙你的,”埃勒里·奎因慢吞吞地说,“我只是机器的一个小零件,任你差遣,没什么嘛。科克,我的老友。”
科克冲进了办公室,埃勒里则慢吞吞地跟在后头,晃到门口,斜靠在门框上。
奥斯鲍恩原本紧皱的眉头神奇地变为微笑:“科克先生!谢天谢地你总算回来了,我都快疯了,你知道这个下午有多忙。”
“有事耽搁了,欧兹!”科克走向他的办公桌,拨开一堆打开的信件,“有什么要紧事吗?对不起,奎因!这是詹姆斯·奥斯鲍恩,我的得力助手。这是埃勒里·奎因先生,欧兹。”
“你好!你好!奎因先生……科克先生,就在几分钟前,卢埃斯小姐来……”
“艾伦?”纸张从科克的指尖滑落,“她要做什么?欧兹。”他慢慢地问。
奥斯鲍恩耸耸肩:“她没说!没什么特别事情,然后谭波小姐也来了!”
“噢,她也来了?”
“是啊,她说希望能在晚宴前和你谈一下!”
科克皱眉:“好吧,欧兹,还有没有别的事?我马上就完,奎因。”
奥斯鲍恩搔搔头说:“还有,麦高文先生在20分钟前也来了。”
“格伦?”科克似乎很惊讶,“我猜,你的意思是他提早参加晚宴?”
“不,先生!他说他有急事要见你,他还留了一张纸条要我转交给你。”奥斯鲍恩从口袋掏出信封。
“对不起,奎因!实在没想到……”科克撕开信封,把里面的纸抽出来,很快地扫视了内容。他脸上露出了非同寻常的表情,尽管是一闪即逝。他皱着眉头把纸揉成一团,塞进他左手边的外衣口袋。
“有什么麻烦吗?”埃勒里慢条斯理地问。
“唉,没有,没有!只是有些事……”他没说完,“好了,欧兹,你可以下班回家了!”
“是,先生,我差点忘了!伯尔尼先生几分钟前打过电话来,他会晚点到,他说有事耽搁一下。”
“自己的宴会还迟到!”科克皱着眉愤愤地说,“这就是菲里克斯!好了,欧兹。来吧,奎因,抱歉让你久等了!”
他们在走廊上却被奥斯鲍恩叫住,科克转回头,“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奥斯鲍恩看起来很窘:“我真的很抱歉,但是我刚刚才想起来,有一个人在接待室等你,等很久了,科克先生。事实上,他在一个小时之前就来了,他不肯告诉我他是谁或他有什么事,所以我就请他在接待室等你。”
“他是谁?”埃勒里跟着他的朋友折回房里去。
奥斯鲍恩摇摇头:“不知道,没见过,以前也没见过他来谈生意,他怎么样都不肯说为了什么,他说,有很机密的事要找你。”
“他叫什么名字?他妈的,我现在可没时间陪他聊天,他到底是谁?”
“他不肯说!”
科克咬了咬上唇,然后叹口气:“好吧!我就跟他见个面!真的很抱歉,奎因老友,你要不要先到宴会上去呢?”
埃勒里笑了:“不急,你难道不知道我是那种无可救药的害羞鬼吗?我还是等你一起走。”
科克抱怨地说:“总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等着要见我。”他走到房中通往接待室的那扇门口,光从门底下的缝透过来,“如果不是来谈书的,就是谈邮票的,不谈邮票的就是谈宝石……怎么搞的,奥斯鲍恩?门锁上了?”他不耐烦地试图打开,门的确锁上了。
“锁住了?”奥斯鲍恩茫然地说,“不可能,科克先生!”
“好啦笨蛋,不管是谁,他一定是把门从另一头闩上了。”
奥斯鲍恩赶紧走上前去推那扇门:“真可笑!”他低语,“你知道的,科克先生,我从来不锁这扇门,更别提有钥匙什么的,这扇门只能从接待室那边锁上……但是,我很好奇!他干嘛把门给锁上呢?”
“那里面有什么贵重物品?”埃勒里依旧慢条斯理地走上前。
科克吃了一惊:“贵重物品,你的意思是……”
“这看起来显然是一桩常见的盗窃案。”
“盗窃?”奥斯鲍恩惊叫,“但是里面没有贵重的……”
“我先瞄一眼!”埃勒里把他的外套、帽子丢到身边的椅子上,跪在那扇门前,他闭起一只眼睛,并且从一览无遗的锁孔望过去。然后他很快地站起来,“这是唯一可以进入这间房间的门?”
“不是,在走廊上有另一扇门,就在科克家的套房对面,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还不清楚,”埃勒里皱着眉说,“一定有东西不见了……来吧,科克,我们去弄个清楚!”
这三个人匆匆冲出办公室,把夏恩太太吓了一跳,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们。他们转过走廊,跑向科克先生套房的对面的门,也是狄弗西小姐早先来过的那扇门。
埃勒里抓住门把,一转,动了。他推门,门没锁,慢慢地向里开启。
埃勒里惊呆了。他身后的两张脸——唐纳德·科克和詹姆斯·奥斯鲍恩——因惊吓过度而抽搐。
科克慑哺地说:“老天爷,恶棍!”
这个房间看起来好像被一只巨手从这栋楼房中拽出去当般子杯拿起,用力摇撼过,再塞回来。乍见之下令人着实匪夷所思:所有的家具都被移动过,墙上的画位置也不对了,地毯看起来怪怪的,桌子、椅子、所有的东西……
这几双瞪大的眼睛惊呆的一瞥,只能看到破坏的严重程度,最初的印象是一片狼藉,疯狂的破坏,但是当他们看到了另一个最可怕的东西,这一印象一下子就消失了。
他们的眼神都被一个东西所吸引,它就横在被锁上那扇通向办公室的门前的地板上。
[book_title]第三章 颠倒的谋杀
“死了?”科克低语道。
埃勒里有点儿恼火:“当然,你觉得呢?”他粗鲁地说,趋前一步,又停住。他的眼睛从房里各个不可思议的部分之间来回移动,似乎无法相信它们所见的一切。
“他是被谋杀的吧?”奥斯鲍恩怪声怪气地问,埃勒里可以听到这个男人迅速地吞咽口水,并且不知不觉地跟在他身后。
“一个人不会用火钳打破自己的头,奥斯鲍恩。”埃勒里动也不动地说。他们一言不发地看着那把距尸体数步之遥黄铜色的火钳。在装饰用壁炉前的地毯上有一个专放壁炉生火工具的架子,架子也同样被中年男人头骨流出的红色脑浆给弄脏了。
埃勒里又往前一步,步伐轻得像怕打乱空气中的分子似的。
他倾身跪下。这儿要看的东西是这么多,有这么多值得注意……他闭了闭双眼,惊骇于这名一动不动的矮小男子身上的服装,并能感觉到衣服下面躯体的僵直。埃勒里用手指碰触死者的下巴并将他的头倾向侧边。是的,果然在他的左颊上有一片瘀伤,左侧的鼻子和嘴都有,他肯定像块石头一样摔倒在地上,被地板在他的左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埃勒里站起来,默默地退到门边他原来的位置。
“这个答案很明确,”他自言自语地说,眼神没有离开地上那个死者,“你不能再靠得更近观察了,我想——”一阵新涌上的惊讶涌进他的脑中。在这些年来他看过无数因暴力致死的尸体,从没有见过像这次这具尸体和周围的事物让他感到如此不寻常。整件事很奇怪,奇怪的令人害怕。让人都很难接受,这件事如此的诡异、令人恐惧……
这三个人在那儿站了多久,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背后的走廊十分安静,唯一的声音是偶尔来自电梯的叮当声和夏恩太太高兴的声音,还有从二十二层楼下的街道上传来的汽车行驶的声音。风吹起窗前的窗帘,不可思议的是在某个瞬间,他们竟同时突发奇想,也许,这名男子根本没死,他只是躺在地上歇一会儿,而他身边非同寻常的混乱和他选择躺的位置,都是他为了开个玩笑而制造的。这个念头来自于死者唇上和善的微笑和那张正好朝向他们的脸。这个念头稍纵即逝,埃勒里大声地清了清嗓子,仿佛想抓住什么现实的东西,哪怕仅仅是声音也好。
“科克!你以前有没有见过这家伙?”
这位高大的年轻人,站在奎因背后,鼻孔里呼着气:“奎因,我发誓,我从没见过这个人,我发誓!你一定要相信我!”他结实有力的手抓紧埃勒里的胳膊大力摇晃,“奎因,这是个该死的误会,我告诉你!虽然常有陌生人来找我,但我从没见过……”
“好啦!好啦!”埃勒里低声说,“控制一下自己的神经,科克!”他扳开科克紧抓的手指,“奥斯鲍恩!”
奥斯鲍恩艰难地说:“我可以保证,奎因先生,他以前从没有来过这儿,我们根本不认识这个人,科克先生也绝不认识……”
“是的,奥斯鲍恩!这件案子有再怎么奇怪的骇人之处我都相信……”埃勒里将自己的视线从蜷曲俯卧在地的尸体上移开,在尸体周围转悠。他用干练的声音命令说,“奥斯鲍恩,回你的办公室,打电话给医生、酒店经理和警卫。然后打给警察局,直接找理查德·奎因警官,告诉他我在现场,请他立刻过来。”
“是,先生。”奥斯鲍恩颤声回答,马上出去了。
“现在,关上门吧,科克,我们不希望任何人看到……”
“唐纳德!”一个少女的声音自走廊传来,这两个男人立刻回过身,挡住她的视线。她瞪着他们——一个和科克一样高的少女,她苗条而尚未发育成熟,长着一双淡褐色的大眼睛,“唐纳德,出了什么事吗?我看到欧兹跑得匆匆忙忙……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科克声音嘶哑地说:“没事,没事,玛赛拉!”他从接待室跳出来,双手搭住他妹妹半裸的双肩上,“只是个意外,回房去……”
然而,她已经看到地板上躺着的尸体,脸顿时变得煞白,双眼像只临死的雌山羊般睁得又圆又大。然后她尖厉地大叫了一声,像个柔软的碎布娃娃般晕倒在地上。
她的尖叫像个信号似的,马上引起一阵喧闹。对侧的门纷纷打开,人们走了出来,瞪大了眼睛议论着。狄弗西小姐斜戴着帽子,从大厅慢慢走过来。跟在她身后的是高大、瘦骨嶙嶙、老迈憔悴的老科克博士,博士乘坐的轮椅滚动得很快;他穿着无领衫,没有穿外套,浆得笔挺的衬衫开敞着,露出长着灰白毛发的前胸。穿着一身黑色礼服的谭波小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跪在已失去知觉的女孩身边。夏恩太太缩在角落里喘着气。酒店侍者很快越过她放肆地东张西望。另一个看起来像英国人、骨瘦如柴、穿着管家制服的男人脸色苍白地从科克家的套房里出来,并像其他人一样,他也挤进了围在昏倒的女孩身边的人群中。
兵荒马乱之际,埃勒里并没有因此而被干扰。他叹了口气,退回房间,关上身后那扇接待室的门。嘈杂声被隔在门外。他像警卫似的守住身后那扇门,再次面对一屋子狼藉的家具和地上的死人。没有碰触任何东西。
矮胖的、两眼冷冰冰的酒店医生站起来,原本僵硬的脸孔上充满了惊讶之情。奈伊,斯文的酒店经理,穿着整套礼服还在襟上别了一朵和他一样看起来了无生气的栀子花。他咬着嘴唇,和埃勒里一起站在门口。布鲁梅尔,高大魁梧的酒店警卫,托着刮青的下巴忧郁兮兮地站在打开的窗边。
“医生,怎么样?”埃勒里突然问了一句。
医生吓了一跳:“我猜,你想知道他死了多长时间了。我告诉你他死于6点左右,大概是一个多小时前。”
“他死于头上所受的重击?”
“毫无疑问,这支火钳击中头盖骨,导致他立即死亡。”
“哦?”埃勒里说,“这是致命伤,医生……”
“当然是。”医生冷笑着说。
“是,是,毋庸置疑,你认为他是当即死亡?”
“是,我的先生。”
“对不起,但我们必须把事情搞清楚。请问他脸上的瘀青是怎么回事?”
“因为他跌倒了,奎因先生,当他倒下去时已经死了。”埃勒里目光闪烁,医生走到门口时说,“我会很乐意把我的看法向你的验尸官再重复一次……”
“那太好了。顺便问一句,有没有另一种致死的原因?”
“胡扯!”医生激动地说,“我无法在没有解剖验尸和生化测试的情况下判定是否有其他暴力攻击的现象,但是绝对是因头骨受敲击而致死的。相信我的话,所有外在迹象都表明……”某种东西在他那冷冰冰的眼睛里闪了一下,“你自己看看,难道你以为,他头骨所受的重击是在他因为什么别的原因致死以后才发生的事?”
“我想的的确是这类蠢念头。”埃勒里低声道。
“快放弃这种想法吧!”矮胖医生有些犹像不决,他在与其根深蒂固的职业习惯斗争。然后他耸耸肩说:“我不是侦探,奎因先生,这样的事很显然已超过我的专业领域。但是如果你观察得够仔细,你是否注意到这个人的衣服是怎么穿的?”
“穿衣服?好,好,把它指出来,并说出所有可能的解释。在案件的这一阶段里,我不会轻蔑任何一个外行人的看法。”
医生用犀利的目光看着他:“当然,”他像发连珠炮似地说,“以你的经验——我当然听过你的大名,奎因——我猜想这个人的衣服和它可能代表的意义,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以我不成熟的推论,特别值得注意的线索是——他的衣服是反着穿的。”
“反穿?”奈伊呻吟着说,“噢!我的老天啊!”
“你没有注意到吗,奈伊先生?”布鲁梅尔的声音隆隆如雷鸣,他皱着眉,“这是我看过最怪异的事了。”
“先生们,请继续说,”埃勒里低声说。“特别是医生。”
“他穿外套的方式不正常。也就是说,有人拿外套面对他,他把手塞进了袖子,然后从背后扣上扣子。”
“太精彩了,虽然不一定是这样,但算得上是个独到的见解,请继续,先生。”
布鲁梅尔发牢骚地说:“为什么他妈的有人要他的外套反穿?真是疯狂。”
“一语中的,布鲁梅尔,但有点愚蠢,事情也许‘未必’如此。你曾尝试将你的外套反穿过吗?”
“我看未——”侦探挑衅地说。
“显然没有,我解释一下‘未必’的意思,不是外套的穿法,而是扣法。”
“你怎么想的?”
“你想你可以自己反穿外套并且沿着脊骨将扣子一颗颗扣好?而袖子因为反穿的缘故,反而妨碍了手可以伸展的高度?”
“我懂了,我应该可以这样穿!”
“也许真的可以吧!”埃勒里叹息说,“请继续,医生,别客气。”
“希望你不会介意,”医生突然说,“我只是想提醒你……”
“你大可以放心,医生——”
“如果警察需要我,”双眼冷冰冰的医生继续说,并且强调了“我”,“我会在我的办公室,晚安!”然后他大步地经过埃勒里·奎因离开房间。
“一个典型‘失意型精神官能症’的案例,”埃勒里说,“可怜虫!”
在一片死一样的沉寂中,门在医生身后咔哒一声关上。他们都看着这具尸体,但表情各不相同——奈伊目光迟钝,布鲁梅尔情绪消沉,而埃勒里则愁眉深锁。充斥在头脑中的不真实感更加牢固,不止这个死人的外套是反着穿,他的裤子也是反着穿,扣子同样扣得好好的。当然,他的马德拉斯窄条衬衫和背心也是如此。他窄直的衣领也同样是反的,磨亮的金色领扣扣紧在颈背上。他的内衣,看起来也是令人困惑地反穿着。他全身的穿戴,只有鞋子是正常的穿法。
他的大衣、帽子、手套、羊毛围巾被扔在靠近桌边的椅子上乱堆在一起。埃勒里踱到椅子旁,捡起围巾。围巾中段的边缘沾了一些血迹,在大衣背后的领口上也有一些变硬的小血块。
埃勒里脱下外套,弯身在地板上找。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溅到地毯边缘外的硬木地板上地毯表面的血迹。靠近椅子……
很快走近房间另一头,在死者的身边蹲下来,尸体下面的地板很干净。在另外两个人疑惑的目光下,埃勒里站了起来。死者的身体和门槛平行,就横陈在门口两侧通往办公室那扇门的两个书架之间。面向门口左边的书架被拉动,离开了它原来紧贴墙面的位置,所以牵动了书架左侧靠着门和墙之间的铰链,书架右侧向内倾斜,和门成了一个锐角。尸体有一部分被书架挡住。
右边的书架则被推到更右侧的地方。
“这你怎么解释,布鲁梅尔?”埃勒里突然转身问道,语气中没有任何讥讽之意。
“我告诉你这是一件太疯狂的事!”布鲁梅尔爆发地说,“从你父亲担任管区的刑侦组组长后,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我也被吓了一跳,奎因先生。不管是谁这么做都该被关进精神病院。”
“真的吗?”埃勒里沉思地说,“如果不是为了一个极特殊的事实,布鲁梅尔,我应该会同意……但是看到这个男人背上的‘角’?该怎么去解释是完全失去理性的凶手干的?”
“角?”
埃勒里指着死者背上的外套里突出的两支铁质尖角。那是非洲长矛,长矛柄的形状由衣服底下凸显出来。很明显,是从死者的两个后脚跟戳进裤腿,贴着两条腿经过腰,穿过死者反穿的外套,最后自V字型的翻领中伸出来。长矛的尾端正好与死者的橡胶鞋底平。每一支至少有六尺长,长矛的尖端在带血的头骨之上泛着寒光。由于长矛穿过扣得紧紧的裤子和外套,使死者的形状看起来很奇特……就如世界上许多被杀的动物,被人捆绑后用两根棍子撑挂起来似的。
布鲁梅尔在窗口大声说:“天啊,让人毛骨悚然,长矛……听着,奎因先生,你必须承认这真的很疯狂!”
“拜托,布鲁梅尔,”埃勒里略略退缩道,“别老重复了。这些长矛,我承认令人很难接受。但我刚刚也发现这世界上没有解释不通的事,只要你够聪明或够幸运去仔细思考。奈伊先生,这些南非班图族武器是贵酒店的所有物吗?我不知道这家饭店偏好原始风味的装饰品。”
“老天,奎因先生!”经理很焦急地说,“这些是科克先生的收藏品!”
“我真蠢。当然是。”埃勒里瞥了一眼壁炉上方的墙面。非洲盾牌的正面已经被翻转朝向墙面,墙上有四条痕迹,像两条手臂交叉成一个X型,就在被翻转过来的盾牌底下。这两支长矛毋庸置疑原来是挂在那里,凶手从墙上把它们拿下来。
“如果我很怀疑,”布鲁梅尔执拗地吼道,“当我看到这堆家具时,我也毫不怀疑了。奎因先生,你无法解释这个情形吧?你能吗?只有精神病患者才会把这些昂贵的高级家具扔得到处都是,这是为什么?我问你。一切都这么荒诞,莫名其妙,就像醉汉的胡言乱语一样。”
“布鲁梅尔是对的,”奈伊呻吟地说,“这些绝对是疯子所为。”
埃勒里用真诚赞美的眼光注视着这个酒店警卫:“布鲁梅尔,你抓到重点了。的确,是没有道理可言。”他开始踱步巡视四周,“的确如此,打从我一进到这令人惊异的现场,这点就让我无法接受规律性——”他抓起他的夹鼻眼镜并且挥动者,好像他是要试着去说服自己,“——规律。这里的迹象是根本无法分析的,甚至超出想象。如果这里没有任何这些共同点,我一定会很高兴,非常高兴。但是这些共同点是如此丰富又如此完整,我不免要怀疑整个逻辑史上是否有更引人注意的例子!”
奈伊看起来很迷惑:“共同点?”他愚蠢地重复着,“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是指这些家具,奎因先生?”布鲁梅尔困惑地问,双眉痛苦地皱在一起,“这些看起来——在我看来就是被弄得乱糟糟的,一定是什么他妈的疯子和这房间有什么深仇大恨,打算拆了它。我不懂——”
“老天!”埃勒里大叫,“你们两个都瞎了吗?你是什么意思,布鲁梅尔,‘被弄得乱糟糟的’?”
“你看到了,不是吗?四处乱敲,把东西娜开。”
“全部吗?老天!你看见什么东西碎了?有吗?被敲得粉碎还是被打坏了?”
布鲁梅尔清了清嗓子:“没有,先生!”
“你当然没有看到,因为这不是疯子干的,干这些事的人有一个冷酷的目的,这个目的和单纯愚蠢的破坏相差甚远。你还没看出来吗,布鲁梅尔?”
这个男士看起来更惨了:“没有,先生。”
埃勒里叹了口气,把眼镜架回鼻梁上:“在某一点上,”他似乎在喃喃自语,“这已经变成有价值的训练,天知道我需要……看看这里,布鲁梅尔,告诉我你对这些书架,这些让你吃了一惊——你说‘被弄得乱糟糟’的书架。”
“书架?”这名警卫怀疑地注视那些书架;那些是未上漆的组合式橡木书架,书架都直立着,整齐地沿着三面墙排列,奇怪的是都面向墙壁背对房间,“我想,这些书架都被转成面对墙壁的方向,奎因先生。”
“很好!布鲁梅尔,正是如此。”埃勒里令人不解地皱着眉,“办公室的门两边是这两个书架。但是引起我兴趣的是左边这个被拉到门前,转成和门成锐角的角度,并且更拉进房间一点; 右边这座则被推往更右侧。那地毯怎么了?”
“被翻过来了,奎因先生!”
“高见!你现在看见的是它的背面。墙上的画呢?”
布鲁梅尔的脸现在已成砖红色,而他的回答带着温怒:“你到底打算干嘛?”
“你有何高见,奈伊先生?”埃勒里慢慢地说。
经理挺起他低垂的双肩:“在这种事上我是外行,奎因先生!”他的语气阴沉,“此刻,我关注的是这一可怕的事件对酒店声誉的影响,这……这……”
“嗯!那么,布鲁梅尔,既然这些已是明显的证据,就让我来说明一下它们的规
可移动的东西都倒过来了‘?“
这另外两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老天,奎因先生!”布鲁梅尔叫道,“抓到线索了!”
“看在老天的份上,布鲁梅尔先生,”埃勒里残忍地说,“如果这个案子破了——如果真的破了——这里所发现的共通性应该被写进侦探史。所有的东西都倒了过来,所有的东西,不止是一个可移动的东西,也不是两三个东西,而是所有的东西。那就是你的规律,但是如何去做呢?”他低语着,又开始大步走了起来,“出于什么理由呢?为什么所有的东西都要倒过来?它要传达什么,如果是真的要传达什么的话?你说呢,布鲁梅尔?”
“我不知道!”警卫严肃地说,“我真的不知道,奎因先生。”
埃勒里停下脚步,看着他,奈伊像喝醉了一样斜靠在门边。
“我也不知道,布鲁梅尔,”埃勒里咬着牙说,“至少现在还没想到。”
[book_title]第四章 不知来自何处的无名氏先生
老奎因警官就如同一只鸟——一只灰羽年长的鸟,有双精悍有神的双眼,灰白色的短髭下有着可把兽角凿穿的锋缘。在状况未明前,他还能拥有鸟类伫立在石头上一动不动的本领。当需要行动时,又可像鹰般地迅速出击。即使是在他不顺心的时候,他也不会大喊大叫。他轻声细语的温和是出了名,即便是高大暴躁的男人对他那轻柔啁啾声也怕上几分;然而,就是因为这只老鸟还有着令人畏惧的一面,他的手下对他是既怕又爱。
现在他们对他的恐惧还多于对他的爱,因为他正发出刺耳爆裂的声音,显示出他的烦躁。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正在进行的谋杀案调查工作,他的手下就像警犬般在屋子里四处走动;这案子还是一个扰人的谜团,令人不快地摆在他面前,他感到生平少有的疲乏。
就像以往一样,他指挥所有的行动。此时房间正进行着指纹采集,摄影师正拍下尸体、家具和门,助理法医普劳蒂跪在尸体旁边,维利警佐亦正在质询嫌疑的人。老警官暗忖着:为什么警察能为这令人震惊又不合理的谋杀案提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非常谨慎,不至于不假思索地把案子错综复杂的线索录成他错乱的头脑中毫无目的的遐想。然而,不想这些,现在还能想什么?
“你觉得怎么样?孩子。”当其他人在房间忙碌时,他对埃勒里说。
“我现在还没有想到什么,”埃勒里不耐烦地说。他靠在打开的窗子的窗台边,愁眉不展地叼着他的烟,“不,老这么说不对,我是想到一大堆的东西,而其中大部分都难以置信,因此我也犹豫是否继续考虑下去。”
“这案子太离谱,”奎因警官抱怨地说,“我要把这些疯狂倒置的事情给忘了,这对于我简单的头脑实在太复杂了。我还是回到一般的方式来处理——身份、关联、动机、不在场证据、有效证据及有可能的目击者。”
“祝你好运,”埃勒里喃喃道,“这满合理的。如果你现在能揪出是谁干下这桩惊异谋杀的话,我倒很想知道他搞这颠倒的把戏究竟是为什么。”
“除了你我,还有局长都想知道,”警官冷酷地说,“喂,维利。你从那些人身上找到什么?”
维利警佐慢慢地从那堆人中走出来:“这家伙,”他浑厚的声音中带着惊讶的语气道,“是个奇葩。”
“哦?”
“奈伊这混账家伙,是这家酒店的经理。他说,他以及其他的职员或工友,都从没见过死者,现在他确定不会再待在长赛乐酒店了。其中一个电梯工说,大约在6点15分左右,死者搭过他的电梯,还有在二十二楼的胖女士夏恩太太,曾告诉死者科克的办公室在哪里。他来的时候指名要找唐纳德·科克。”
“科克接待陌生人,”埃勒里不经意地说,“他用那两个房间,作为附属的办公室,他是邮票收藏家兼宝石鉴定家,老爸。”
“还有呢?”老警官吸了一下鼻子,“他不是出版商吗?”
“东方出版社是由他父亲创办的——一个脾气暴躁的老秃鹰,患有慢性风湿症……但是老先生已退休多年,在科克博士退休之前,他把科克先生及菲里克斯·伯尔尼引入成为合伙人,继续这出版事业。所有关于东方出版社的事务,都由唐纳德在这儿管理。”
“多迷人的展示!图书、邮票、还有钱币哪,托马斯,你还在等什么?”
“哦,”高大的警佐慌忙地说,“夏恩太太告诉这个矮胖男人怎么走,然后他就往那儿去了。科克博士的护士狄弗西小姐与科克先生的助理奥斯鲍恩当时都在办公室内。她听到死者要见科克先生,就溜走了;死者不肯告诉奥斯鲍恩要做什么或任何事情,所以奥斯鲍恩就带他从那扇连接办公室的门到这儿。把他留在这儿,又把门带上。这就是那个矮胖子的人生终点。”
“老爸,接下来的你都知道了,”埃勒里点着头沮丧地说,“我们本想从办公室的那一边进来,发现这门是被闩住了。你可以看到是从这个房间里面锁上的、”
奎因警官看一看另外一扇门,那扇通往走廊的门,然后看看埃勒里的肩膀:“跟那些窗子没有关系,”他喃喃地说,“只有飞人才能从后院爬上这儿来,而飞人绝不会在这种季节杀人。外面连个壁架都没有,所以就只有走廊的那扇门,你仔细看过那门了吗,维利?”
“当然。它上足了油,所以当你把它打开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怪不得奥斯鲍恩没有听到门被打开。无论如何,奥斯鲍恩是个专心的人,他说他正在整理邮票,所以他并没有察觉到任何事情。”
“你想,”奎因警官很快地说,“他总会听到这些家具被挪动的声音吧?”
“嘿,老爷,”埃勒里疲倦地说,“你了解奥斯鲍恩这类的人,跟我一样,如果他在凶案发生时正忙着其他事,你可以肯定他一定是个聋子,是个哑巴,还是个大瞎子。他就像一个热恋科克的女人一样,是如此忠诚而如此盲目为科克的事而奉献。”
“好,好,这是这大厅的门,”警官说,“托马斯,你在紧急梯发现什么?”
“紧急梯在这大厅尽头的外面,警官。就是从科克家的公寓后面,通过走廊。其实,通往楼梯的那扇门,又刚好在科克老先生的卧室对面。任何人都可以从这楼梯上来下去,闯进这大厅,偷偷地溜过科克的那些房间,到这间来,办完事,再沿同一路径逃走。”
“在这种情况下,电梯旁的夏恩太太竟然没有看到任何人?穿越通道而又不在她的视线内,除非正好有两个人在那里相遇?”
“被你说中了。她说死者出现之后,就没在这一楼看见任何人,除了那位护士和谭波小姐,”维利警佐看着笔记本,“还有一名叫艾伦·卢埃斯的女人——她俩都是这儿的客人——还有一位格伦·麦高文先生,是科克先生的好友。他们全都进过办公室跟奥斯鲍恩说话,然后又出来。麦高文搭电梯下去。卢埃斯小姐往科克公寓的方向离开,但是她没有进去,所以她大概从楼梯下去的——她的房间就在楼下。谭波小姐回到科克的公寓——她是科克的客人。护士也是。这位狄弗西小姐在进办公室之前,曾在这接待室停留过;她说那时这里非常整洁。呃,就这些,警官。没有其他人了。看来不管是谁利用这紧急梯来干这事,只要是出现在那角落,夏恩太太肯定会看见他。”
“这么说,”警官很快地说,“凶手可能不是科克公寓内的人。”
“我也是这么认为,”警佐皱着眉头说,“而且我想凶手把办公室的那扇门闩住,以防止奥斯鲍恩或其他人干扰他在房间里搞的把戏。”
“我想出于同一个理由,他把那扇走廊的门也锁上,”老警官点头,“虽然我们还不清楚他犯案后是如何逃走。可能把门带上却没有锁上,就像被发现时那样。他并没有打开那扇被锁上的。也许他认为这样他会有更多的时间逃走。好!”他叹气,“还有其他消息吗?”
埃勒里抽起他第六根烟,在吐出层层的烟圈中专心聆听着。他双眼一直盯住跪着的普劳蒂医生,助理法医正为那具尸体忙着。
“是,警官。奥斯鲍恩及夏恩太太告诉我有关其他进出的人。夏恩太太亦同意奥斯鲍恩的说法,他宣称从那家伙来临到科克先生及奎因先生到达这期间,奥斯鲍恩——欧兹,他们是这样称呼他的——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办公室,所以……”
“对,对,”埃勒里低语着,“那凶手很显然是在下午,从那走廊的门进来及离开的。”他带着不耐烦的语调道,“那个人的身份搞清楚了吗,维利?这里面肯定有文章,我刚刚提到那个人的衣着。”
“啊,”维利警佐以他火爆的低沉嗓音说,“这案子还有其他奇怪的地方,奎因先生。”
“噢?”埃勒里看着他说,“你想说什么,维利?”
“没有证明身份的东西。”
“什么!”
“口袋里什么都没有,奎因先生。就连纸屑都没有。就好像一般的口袋一样,只带着一些线头。他们会去分析一下,但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也没有烟丝——很显然他不抽烟。就是什么都没有。”
“是乔治搜查的,”埃勒里喃喃道,“奇怪,我以为……”
“我要看一看那些东西,”警官大声吼道,“总有一些标签……”
维利警佐嘲弄的语气就像要阻止他:“没用的,警官。”他同情地说,“那不代表什么。”
警官瞪着他:“我告诉你,完全被剪掉了。”
“哼,该死!”
埃勒里沉思着说:“更奇怪了。我开始对我们的朋友感到肃然起敬,这个暴烈的家伙。一点漏洞都没有,不是吗?维利,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什么都没有,一点都没有?那,内衣呢?”
“淡色的两件式,没有领子,商标已经不见了。”
“鞋子呢?”
“所有的号码都被墨水涂掉,就是桌上的那一种擦不掉的墨水——印度墨水。”
“太神奇了!衣领?”
“也一样,那些清洗标示被涂过。衬衫也是。”维利庞大的肩膀抽动着,“正如我告诉你的,这案子可不寻常,奎因先生。从来就没有见过像这样的事情。”
“毫无疑问,是试图令死者的身份无法追查……”埃勒里喃喃地说,“为什么呢?是以无逻辑的上帝的名义吗?把那些标签撕掉、把清洁标示及鞋子上可辨识的标签用墨水涂掉、把口袋所有的东西都清掉……”
“如果那里有任何东西,”老警官用低沉的声音说。
“不对。所有的衣服都是廉价品,看起来还是新的。也许这里面暗示着什么……噢,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都吃惊地望着他。他把眼镜拿下来,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死者,“他的领带——不见了!”
“噢,没领带啊,”维利耸一耸肩。“是呀。我们早发现了,你没有吗?”
“没有,我之前没有注意到。那应该是重点,非常重要。”
“当然,”老警官皱着眉头说,“领带不见了,那个蠢材还是天才,或者是个疯子,管他什么东西,干了这档事然后把它拿走。但这个魔鬼为什么这么做呢?”
“如果你问我,”警佐木呐地说,“我想这只是故弄玄虚而己。依我看很清楚,他无非是一个杀人暴徒而已!”
“不,不,”埃勒里激动地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维利。那并不是疯狂,那是聪明。它是有用意的。他为什么要把这领带拿走呢?这是个问题。”他生气的喃喃自语,“很明显,因为就算把它的标签撕掉,领带仍然可以被辨识的、被追查得到的。”
“但是,怎么可能呢?”警官鼻一子喷着气说,“一点都不合情理。你又如何去追查一条便宜的领带?”
“搞不好它是用一些特殊材质制造的,”维利警佐怀着希望建议说,“那就很容易追查了。”
“特殊材质?一定很贵了。”老警官摇摇头说,“你能够想象一个大肥猪穿着一身便宜货,却戴着一条昂贵的领带。不,绝不可能。”他扬起双手,“好了,我不知道它是用什么做的,它快要把我搅昏了……什么,赫斯?”
警探叽哩咕噜地说着,老先生也喋喋不休。奎因和维利默默地站在那里。当警官回来时,他很兴奋。
“他不是在门附近被打死的!”他大声说,“我们在椅子附近的地上发现血迹。”他指着靠近书桌、面对着墙的那一张椅子。
“他一定是在椅子附近被攻击的。”
“啊!所以你看见了,不是吗?”埃勒里慢条斯理地说,“真有趣。这该死的家伙,在门附近挪开的书架后面搞什么鬼?”
“见鬼!”老先生怒骂着,“这真是更疯狂的一招。先听听普劳蒂医生有什么话要说。”
医生正站起身子,把膝盖拍干净。布帽随意地挂在他半秃的头上,他的前额闪烁着汗水。老警官走过去与他兴奋地谈起来。维利警佐踱到走廊,与那里一名看守的警察谈话。
埃勒里靠着窗台,前额皱起,就像土地神的皮肤一样。他站了很久,然后他握起一只拳头敲敲右边的太阳穴,慢慢向他父亲和医生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停下来。某个闪亮的东西吸引起了他的注意,桌上的光四处散射……他走到桌边。那一钵水果,就像其他东西一样,被倒扣在木桌上。在水果钵旁边是几块橘子皮以及一些干掉的籽。他很模糊想起他曾看过这些……他拿开那个倒扣的钵,研究那些水果。梨、苹果、葡萄……他没转身道:“警佐。”
维利脚步沉重地过来。
“你是不是说那护士,狄弗西小姐曾供称,在那——那见鬼的死者到达的几分钟前,她曾进过这房间?”
“是呀,有问题吗?”
“马上把她叫来。没什么,不用大惊小怪,只想问她一些问题。”
“是,奎因先生。”
埃勒里静静的等着。不一会儿,维利警佐带着这身材硕长的护士回来,她的脸色有一点苍白,目光尽量避开那具尸体。
“她来了,奎因先生。”
“噢,狄弗西小姐。”埃勒里转身,“大概在傍晚5点半的时候,你曾在这个房间里,是吗?”
“是的,警官,”她紧张地说。
“你有没有注意到这钵水果?”
她双眼露出惊讶的神色:“水果?怎么了……看到了,先生。不瞒您说,我——我拿了一个来吃。”
“太好了!”埃勒里微笑着说,“这消息比我期待的还要好。你有没有特别注意到那些橘子?”
“橘子?”她现在害怕了,“我……我吃了一个。”
“噢。”他脸上充满着失望,“那这些果皮是你吃剩下的了?”他指着那些果皮。
狄弗西看着那些果皮:“哦,不是的,警官,我把我吃剩的果皮全部从那边那个窗口扔掉了。”
“啊!”他脸上的失望马上转变成热切,“你是否留意你拿了一个后还剩下几个?”
“有,警官,两个。”
“可以了,狄弗西小姐,”埃勒里低声道,“你已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没事了,警佐。”
维利不解地笑了笑,把护士带走。
埃勒里又转身,兴味浓厚地去研究桌上那堆水果——那里只剩一个橘子。
[book_title]第五章 橘子和推理
普劳蒂医生的话像一个阵风似的,从他那带着难闻黑雪茄味的口中吐出来:“听着,我知道的全部都告诉你了,警官,我所获得的结论和酒店医生没什么差别。”
埃勒里大步走近他们,对助理法医肩后的奎因警官说:“爸爸!想办法让这里安静一点,可以吗?”
老人瞪着他:“你又在打什么主意?”他扬声道,“请保持安静一分钟,各位!”现场立即一片寂静。
“男士们!”埃勒里低下嗓音说,“我要问你们一个很可笑的问题,但我希望你们能回答我:你们之中有人从桌上水果钵里拿了什么东西吗?”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没有人回答。老警官快步走向桌边指着橘子皮和干了的籽说:“究竟有没有人吃橘子?”
他们用力摇头。
“这就对了,”埃勒里低语道,他用手示意警官和普劳蒂医生靠近些,“我可以确定在受害者进这房间之前几分钟,钵里还有两只橘子,现在只剩一只,很奇怪吧?”
普劳蒂医生把熄了的烟从口中拿下来:“奇怪?这有他妈的什么可奇怪的,奎因?”然后他眼中突然一闪,“噢!你是说有人下毒?”
“不是,还没这么离谱。我当然接受你说的,我们的无名氏先生是死于头部受到十分猛烈的敲击。但是,令人好奇的是——有没有其他可以补充的事实。”
“譬如说?”
埃勒里耸耸肩:“我们也还没推论出结果,不过,我建议你还是别忽略了这些橘子皮。”
“但是,为了他妈的什么缘故呢?”老警官嘲讽地说,“你的意思是,凶手在敲破这个可怜家伙的头之后还留下来,吃个橘子当点心?”
“可能吧,”埃勒里低声道,“看起来更像是这样,这可怜的家伙先吃了这橘子之后,凶手才进来敲破他的头。”
“可以查出来的。”普劳蒂医生边找他的手提袋边说,“只消化验一下,他若真的吃了橘子,我会在他肚子里找到的——真是一个挺不错的胖肚子,先生们,说真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小肚子……只要你一声令下,警官,我保准验尸所的车子就会和人们去赌场的速度一样快,马上赶到。”随后他将一纸公文交给警官,便大步走开。在走廊上,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大喊,“埃勒里,我不会忘了看看他中毒没有。”而后轻轻笑着迅速离去。
埃勒里在尸体周围踱步并深思地凝视着尸体。这个矮胖死者的衣着在普劳蒂医生愉快地检查之后已经衣衫不整,他已经被翻过身来,表情平和地望着天花板。负责采指纹的其中一位正用灰色的粉扑采集通往办公室那扇门上的指纹。
“如果你能说话就好了!”埃勒里叹了口气,“你这运气不佳的可怜鬼,你能不能为这一整桩诡异的谋杀案件透露点线索吗……有任何指纹吗,小子?”他问采指纹的工作人员。
“别这么看,奎因先生。应该会有,如果这家伙曾经拉过门右侧的门闩……太好了,门闩上还有油渍,油渍会让指纹更清楚……不!全擦掉了,老天,我们什么指纹都没采到。”
“别处呢?”
“我不知道凯利那儿进行得如何,我是一点也没采到。”
凯利正在一旁工作,抬起他爱尔兰人的头沮丧地摇了摇:“我也没有任何收获,奎因先生,看这些该死的东西,还不如去看场电影。”
埃勒里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从沉思中被唤醒,因为唐纳德·科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告诉你我不认识他,”科克先生对老警官叫喊道。维利警佐,这个巨大的复仇之神,拖着沉重的步伐跟在后面,“我告诉过奎因先生了,我可以发誓,他完全是个陌生人……”
“好!”警官语气温和地说,“你就斜眼瞄瞄他也不会怎样,不是吗,科克先生?放松点,没有人胁迫你,你只要好好地认认他。”他礼貌地推推这个头发蓬乱的年轻人。
“奎因!”科克突然冲向埃勒里,“看在老天的份上,奎因,我受够了。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告诉过你,我……”
“好了,好了,”埃勒里低声道,“现在你的神经状况不太好,但是你根本用不着发慌,当然也没有人要迫害你,坚强一点!”
科克握紧双拳控制自己,喃喃地说:“好!”,然后他慢慢往前走,并且很努力地看。老警官好奇地看着他的脸。死者的双眼朝上翻,仍然带着仁慈的微笑。科克再度克制自己并以坚决的声音说:“不,真的不认识!”
“很好!好极了!”老警官立刻说,“还有一件事,科克先生,这个人指名要找你,好像和你很熟似的,这你怎么解释?”
“我已经和这位警佐解释过了,”科克不耐烦地说,“我不想再说了,随时都会有陌生人到办公室来找我。我收藏宝石;我也是个专业的集邮者,还常收到一大堆和东方出版有关的情报。我可以解释这个人指名找我,一定是要跟我谈生意的。”
“你认为,他很可能是个经销商或是珠宝、邮票的代理人?”
科克耸耸他那宽宽的肩:“这有可能的,比出版书方面有可能,出版方面的访客,多半是作者或作者的经纪人。据我所知,这个人都不是。”
“邮票和宝石,”老警官抿了抿他的短髭,“无论如何,这是个线索,托马斯。”警佐大步向前,“你带队分头进行,首先替死者拍照,张贴在所有和邮票、宝石相关行业之处。我有预感,这个人不是那么容易被辨识出身份的。……你知道吗,科克先生?”老警官继续说,一边斜视着这个高大的年轻人,“死者的口袋是空的,所有可能供以辨认的标志,包括衣服上的商标,不是被刮掉就是被撕掉。”
科克一脸迷惑:“为什么……”
“有人不想让我们知道受害者的身份。我开始对凶手有一种看法——通常,杀人犯会很努力隐藏自己的身份,但这个家伙干得更漂亮……好了,先生们!我想这里没有我们的事了。科克先生,我们可以到你的房里和你的家人聊一聊了。”
“好吧,”科克的语调乏力,“尽管我很信任你,警官,但我的家人和这个案子不可能有任何关系——不可能!”
“不可能,科克先生?这个字眼太强烈,倒提醒我了。我们得稍停留一下。”警官扬声说,“皮戈特!”一名侦探跑上前来,“去跟旅馆的女招待要一张床单或是布什么的,把尸体盖上,除了脸以外!”
侦探一溜烟的消失在大家面前。
科克脸色发白:“你该不是要——”
“为什么不是?”奎因警官带着令人不设防的微笑说,“谋杀本身是一种很艰巨的事,科克先生,而调查,那就更困难了。这是一桩由你支配着真实人生的事。死亡,不像在收集邮票或钻石……好!皮戈特,干得好,把全身都盖上。托马斯,去把科克先生房里的人都请到这里来!”
他们慢慢地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十分紧张。其中,看起来最不耐烦的要算科克博士了,这位暴躁的老先生现在一身盛装,白衬衫的前襟闪闪发亮,坐在轮椅上由狄弗西小姐推过来。他瘦得令人惊讶,就像一个装满怒气的乌龟壳。
“这场莫名其妙的谈话是关于谋杀的事吧?”他咆哮道,一边挥着他已经皮包骨的手臂,“这太不像话了!唐纳德!为什么你会让他们把我们拖到这儿来呢?”
“你先别吼,爸爸!”科克疲倦地说,“这些都是警察!”
科克的短髭翘起来纠在一块儿:“警察!有两只眼睛和耳朵的都不能算,尤其是耳朵。你可以根据他讲话时一直用错最简单的过去分词来辨别他是个警察。”他转向老警官,用一双冷峻的双眼盯着他,“这里是你负责的?”
“没错,是我。”警官迅速回答,他心里说:“我会好好地糟蹋你的过去分词!”而嘴上说的是,“如果你能停止这样大吵大闹,我会很感谢你的,先生!”
“大吵大闹?大吵大闹?多令人反感的形容词,谁在大吵大闹,我可以请问一下吗?”科克博士吼道,“你到底要我们怎么样?拜托,快点说!”
“爸爸。”玛赛拉·科克皱着眉说。她被她的经历所震撼,鹅蛋圆脸上闪着苍白的光。
“安静点,玛赛拉。对吧,先生?”
埃勒里、科克和皮戈特肩并着肩在通往办公室的那扇门前站作一排挡住死者。采指纹的人和摄影师已经离开了,现场只有维利警佐、皮戈特和总局的一名警察。之前挤在这房间里的一大群警探,在警佐的调遣下已分头展开调查任务。走廊外,有两名警察负责看守,还有一群人——奈伊、布鲁梅尔、夏恩太太和一些其他工作人员——当然,也围着一群吵闹的报社记者。
维利警佐砰的一声把那群人关在门外。
奎因警官仔细观察了房间内的这些人。玛赛拉站在她父亲的轮椅旁,用手按住父亲的双肩,企图安抚他暴躁的情绪;狄弗西小姐双眼低垂站在后面。身穿黑色晚礼服的小女人谭波小姐正用好奇的眼神看着唐纳德·科克;而他似乎丝毫没有发觉到她直盯着他。格伦·麦高文一脸厌恶的表情,在玛赛拉旁边晃来晃去;穿着发亮的紧身长礼服、有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的艾伦·卢埃斯,很巧,也正凝视着唐纳德·科克的脸;在他们之后是管家赫比尔和奥斯鲍恩,奥斯鲍恩正努力抑制自己不去看狄弗西小姐。
老警官拿出他用旧磨亮的鼻烟盒,抓了一撮在鼻孔嗅了嗅,连打了三次喷嚏之后,他收起鼻烟盒:“女士们,先生们,”他声音柔和地说,“凶手在这房间里犯下一桩谋杀案,尸体就在科克先生、奎因先生和探员皮戈特身后,”他们的眼神开始犹豫与退缩,“科克博士,几分钟前,你表示不想再被烦了,我们也一样。现在,我希望杀了这位可怜家伙的人,往前站一步。”
有人喘了口气,埃勒里从他有利的位置很快地在他们的脸上搜寻着,但是他们的脸看起来全一样麻木呆滞。科克博士怒发冲冠,激动得从他的轮椅上半站起来:“你的意思是——你是在暗示这里有人——这是不名誉的!”
“当然,”警官微笑道,“这个凶手该下十八层地狱,对吗?科克博士!”
他们受惊吓的眼神纷纷下垂。
警官叹了口气说:“好吧,三位!往旁边站!”科克、埃勒里和皮戈特默默地照做。
这群人立刻被安静躺在那儿微笑的尸体吓呆了。他们起了一阵骚动。玛赛拉·科克抑制着一阵痉挛,身体摇摇晃晃,看起来像生病似的。麦高文立刻用他那双棕色的大手扶着她裸露的臂膀,她全身发僵。谭波小姐全身颤栗,立刻把头转开,不再盯住唐纳德·科克。只有艾伦·卢埃斯看起来丝毫不为所动,她发白的脸孔看来像具僵硬的蜡像。
“可以了,皮戈特,把它盖上。”警官轻快地说。侦探弯下身去把布拉上,那一抹怪异的微笑立刻消失了。
“好了,女士们,先生们,有没有人要告诉我什么的?”——没有人回应——“科克博士!”——老先生吓了一跳,花白的头猛地一抬——“这个人是谁?”
科克博士脸色一变:“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科克小姐?”
玛赛拉压抑地说:“没有——我也没见过,真是太可怕了!”
“卢埃斯小姐?”
这女人耸耸她可人的肩头说:“没有!”
“麦高文先生?”
“很抱歉,警官,我从没见过这张脸孔。”
“顺便问一下,麦高文先生,有人告诉我你也是个集邮家,是吗?”
麦高文看起来兴味盎然:“是的,怎么了?”
“你有没有在邮市见过这个人?仔细想,也许你会想起来。”
“没有,但是——”
老警官挥挥手指:“你,那边那位,”他突然说,“这位先生,请教你的大名?”
赫比尔吃了一惊,他发青的脸变成湿沙的土灰色:“赫……赫比尔,先生。”
“你为科克先生工作多久了?”
“没有……没有很久,先生。”
唐纳德·科克松了一口气道:“他替我工作一年多一点。”
“麻烦你,赫比尔,你以前有没有见过死者?”
“没有,先生!没有,先生!”
“你肯定?”
“是的,先生!”
“嗯!现在我的问题要暂停一下,”老警官沉思地抚着下巴,“我猜想你们都了解我的职责所在,我手上有一名被谋杀的受害者,很显然,对你们而言他是个全然陌生的人。他到这儿来,要找科克先生,但是科克先生说他根本就不认识他。不过,有人知道他在这屋里,并且把他杀了。通往走廊那扇门没锁,所以任何人都有可能进来,看见他,并且干下这件事。这个凶手早就知道他会来,并且事先把一切计划好。但是像这样的凶杀并非是常见的对陌生人的凶杀案,看来,凶手和这个人之间有一定的关系……我希望你们理解我的意思。”
“喂,警官,”格伦·麦高文突然以一种低沉的声音说,“依我看来,你似乎认定我们当中有人很可能参与这起如此严重的事件!”
“那又如何呢?麦高文先生?”埃勒里低语道。
“任何人都有可能在犯下案子后从逃生梯或空荡荡的走廊逃走,全纽约七百万人都有可能是凶手,为什么一定是我们中的一个呢?”
“嗯,”埃勒里说,“当然,也是一个可能。就另一方面来说,这也可能就是你,如果我们相信科克先生的话:他以前从没见过这个人。那凶手——这群人中的某一个——建议死者来见科克,蓄意要牵连科克?”
高大年轻的出版商恶狠狠地瞪着埃勒里:“可是,奎因——老天,这不会是真的!”
“你有什么仇人吗?老朋友!”埃勒里问道。
科克的眼神一沉:“仇人?就我所知,没有。”
“胡扯!”科克博士粗鲁地说,“全是胡说,唐纳德,你不会有人——没有人会恨我的——所以,在这世界上,谁会想要诬陷你为凶手?”
“一个也没有!”科克说。
“好!”警官微笑了,“如果有任何误会,你可以随时澄清,科克先生。今晚6点钟,你人在哪里?”
科克非常慢地回答:“外面。”
“噢!”警官说,“我知道了,外面哪里?”
科克沉默着。
“唐纳德!”科克博上大吼,“你在哪里,孩子?别尽站在那儿跟个傻瓜似的!”
现场陷入一种可怕的寂静,麦高文打碎了这片寂静,他快步上前,焦急地说:“唐纳德,你这家伙到底在哪里,你别拖了……”
“唐纳德,”玛赛拉叫道,“拜托,唐纳德!为什么你不……”
“我整个下午都在散步!”科克嘴唇僵硬地说。
“跟谁?”警官低声问。
“没别人!”
“你人在哪里?”
“嗯——百老汇第五大道上的公园里。”
“应该没错,”在随之而来的沉默中埃勒里柔和地说,“我在楼下大厅遇见科克,很显然他是从外面回来,对吗,科克?”
“当然,没错!”
“我明白了!”警官说,一边摸索着找他的鼻烟盒。谭波小姐把头转开,“好了,女士们,先生们,”老绅士继续以温和的声音说,“今晚到此为止,在得到我的许可前,请不要出城,你们每一位都一样。”
警官对维利警佐点了点头,警佐安静地打开门。他们像囚犯一样成纵队走出,立刻被蜂拥而上的记者吞没了。
埃勒里是最后离开的一个,当他经过父亲面前时,他们的眼神相遇,老先生的眼神看起来高深莫测,埃勒里摇摇头走出去。
走廊上两个穿白制服的男人正懒散地抽着烟。他们把烟灰轻弹进一个在地板上的像篮子一样的大木箱里,一边颇有兴味地看着这群闹哄哄的报社记者。
“我们真的——”当他们终于逃出记者的魔掌,安全地聚集在科克公寓时,玛赛拉·科克小声说,“我们真的该吃晚餐了。”
老科克博士像唤醒自己似的:“是啊,是啊,一定要吃了!”他郑重其事地说,“真是个好主意,亲爱的,我饿坏了,我们得……”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显然是下意识的,他忧心忡忡的脸庞镂刻了一条条令他心烦的念头。
“我也是,”强作笑脸的麦高文飞快地说,他紧握着玛赛拉的手,“我想这一个晚上我们经历了这么多可怕的事,真够呛,对吗,亲爱的?”
她对他微笑,低声道歉后,很快出去了。
埃勒里自己一个人站在角落里,觉得很无聊,他们完全当他是一个探消息的间谍,科克博士以他特有的方式投以他恶毒的目光。他感到全身上下不舒服。但是有一些事吸引他留下来,还有疑点——唐纳德·科克颓坐在椅子上,他的头垂在胸口,偶尔绝望地把手插进他的头发之中。科克博士激动地转着轮椅,一边和房中的客人说话,一边以痛苦冷峻的眼神瞄他的儿子。谭波小姐安安静静地坐着,偶尔露出浅浅的微笑。只有艾伦·卢埃斯,丝毫不掩饰她的情绪,她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也和埃勒里一样有她自己的理由留下来。
埃勒里盯着弯曲的指甲等待机会。然后,当他认为时机到来,他穿过房间,坐在唐纳德·科克身边一把英国安妮王朝样式的椅子上。
这个年轻人惊讶地抬头:“啊……奎因……很抱歉,我的情况这么糟。我也没……”
“别说傻话,科克!”埃勒里点燃一根雪茄,“我要跟你说实话,老朋友。席卷你道路的风暴中有名堂。并非只有爱因斯坦才能得出这个结论。有一些事情严重地困扰着你,今天下午你并没有在外面散步,尽管我的确在楼下大厅里遇见你;在大厅的时候,你看起来是有出版的事要谈的样子。”——科克深深呼了一口气——“你说谎,科克,而且你是故意的。为什么你不说实话替自己洗脱罪嫌呢?我想你也够了解我,我的判断力应该可以让你放心。”
科克咬着自己的嘴唇,闷闷不乐地垂眼看自己的双手。
埃勒里看了他一会儿,坐回去,抽起烟:“很好!”他低语,“很显然是私事……顺便一提,科克,回到正题上来,你傍晚紧张又神秘兮兮地打电话给我,要我穿上我的晚礼服到这儿来,还要我张大眼睛——特别是要我张大眼睛注意……”
年轻人在椅子里移动了一下:“噢!是啊!”他无精打采地说,“我说了,我说了吗?”
埃勒里把灰轻弹在烟灰缸里,看也没看科克一眼:“让你解释一下你不会介意吧,老朋友?我们仅仅见过几次面——但我们之间的交情似乎还没有好到足以被邀请参加一个意外的,有不少陌生人出席的晚宴。”
“为什么?”科克润润发干的嘴唇,“没有,没有特别的原因,奎因。这只是……只是我开的一个玩笑。”
“玩笑?我看不出来。开个要我‘睁大双眼’的玩笑吗?”
“那只是我为了确保你一定会来的诡计,是事实,”科克继续以低沉的声音迅速地说,有时还沉重地笑几声,“我有一个自私卑鄙的理由希望你来,希望你能见见菲里克斯·伯尔尼,我的合伙人,如果我直截了当的话,我怕你会拒绝……”
埃勒里笑了:“原来如此,纯粹出于工作上的考虑?”
科克热切地裂嘴而笑:“是啊!就是这样,我们出版社还没有出版过你这类的作品……”
“你在想另一个词,我敢打赌。”埃勒里低低笑着,“科克,我很惊讶。我想出版商应该有点道德观念,别告诉我你们真的打算出版一部侦探小说?”
“差不多!你知道,最近出版业不太景气,侦探小说向来比较好卖……”
“别全相信你听到的,”埃勒里沮丧地说,“好!好!我必须承认我动心了,那伟大的东方出版,哈利·汉森和刘易斯·加奈特怎么说?还有艾力克?即使他也偏爱一个说希腊混和单音节的盎格鲁撒克逊语的强有力的杀人犯,亲爱的,亲爱的……我不认为我现在的发行人对这个主意有兴趣。”
“只是想想而已。”科克低声道。
“噢,当然啦。”埃勒里低声说。
格伦·麦高文一直用好奇、不安的目光看着科克,科克似乎意识到麦高文的注视,他闭上双眼:“我想知道,”他喃喃地说,过了一会儿,“菲里克斯在哪里?”
“伯尔尼?我的老天!我完全忘了他!”说完,在毫无警示的情况下,埃勒里身体前倾用力敲了一下科克的膝盖。科克的膝盖抽动了一下,他慢慢睁开一双带着血丝、惊骇的双眼,“科克,”埃勒里温柔地说,“让我看看麦高文要奥斯鲍恩转交给你的字条。”
“不行!”科克说。
“科克,把字条给我!”
“不行,你没有权利要求我,这——这是私事,麦高文是我妹妹的未婚夫,可以算是我妹夫了,他实际上是我们家的一员了,我不能泄露……”
“你是故意装作语无伦次,”埃勒里依然温柔地说,“还是在暗示他的纸条不是要给你,而是给某个和你也有关系的人?给一个特别的——你妹妹玛赛拉?”
科克呻吟道:“看在老天的份上,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没有故意隐瞒这件事,我没有撒谎,但是我不能告诉你,奎因。我不能,我正在……”
通往餐厅的门打开,苗条硕长的玛赛拉出现,后面跟着管家赫比尔。赫比尔推了一个活动推车,一个大盘子上放满了凝着雾气装着酒的杯子……科克低声道歉,站起来:“我需要喝两杯!”他快窒息了,赫比尔正在为女士们服务。
“儿子啊!你得承认这是今天晚上第一件合理的事。”科克博士叫道,很快地转动他的轮椅到推车旁,“赫比尔,给我一杯他妈的鸡尾酒!”
“爸爸!”玛赛拉趋前说,“安吉尼医师说……”
“不要提安吉尼医师!”
鸡尾酒微微激起一点愉快气息,老先生那瘦削的双颊泛起红光,他的愤世嫉俗也变得可爱了。他公然的依着卢埃斯小姐,她低沉沙哑地笑了起来。埃勒里从酒杯上抬起头来,他从玛赛拉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厌恶的表情,甚至麦高文仿佛似乎也很不满。科克一个人茫然地站在一旁,他浑然不觉地一口气喝干他的第四杯鸡尾酒。他也完全忘了他仍然穿着平常的衣服——粗粗的斜呢衫,和其他衣着光鲜黑白分明的三个人相较之下黯然失色。
赫比尔不见了。
门被打开,出现奎因警官瘦削的身型和他身后一位黝黑、穿着国外剪裁的晚宴服、体型粗壮的男士,这位新来的人长着发亮的黑眼睛,薄嘴唇上蓄着灰褐色的唇髭。
“请问,”警官好奇地看着这群正在喝酒的男男女女,“这是菲里克斯·伯尔尼先生吗?”
黝黑的男士生气地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科克,告诉这个白痴我是谁。”
警官精明的双眼从科克扫到埃勒里,他在埃勒里的眼中看到不赞成的神色,眨了眨。一分钟后他便突然消失,就像他出现时一样突然,剩下伯尔尼张口结舌站在那儿。
“欢迎回来,伯尔尼!”科克疲倦地说,“谭波小姐,让我来给你介绍……”
“晚餐预备好了!”淡淡的英国口音忽然响起,他们全转过头去,看见赫比尔正僵硬地站在通往餐厅的门口。
[book_title]第六章 八人晚宴
埃勒里发现自己在这张椭圆长桌的坐席上被安排在科克和谭波小姐之间,科克位于他的右边。斜对角是伯尔尼,他聪明的脸上眉头紧皱。玛赛拉和麦高文坐在一起,卢埃斯小姐和科克博士坐在桌子的上首,他们是八个人当中难得的两个开心的人。
瘦骨嶙峋的老绅士在现已离去的狄弗西小姐的帮忙下入座。他像个中古骑士一样,对贵妇竭尽全力的频献殷勤。他那冷峻的双眼已被卢埃斯小姐年轻的热情所吸引,他沉醉在她迷人的风采中。
埃勒里断定,这个女人是个谜。她的笑声沙哑,牙齿洁白闪光;她以手掩口,和老先生窃窃私语;她满不在乎地、娴熟地应付老先生俏皮的玩笑,说明她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她的表情中流露出某种不愉快的基调,她的双眼始终没有松懈,闪着机警的光芒。她为什么在这里?像是长赛乐酒店的半永久居民。而据埃勒里所知,她在两个月之前才搬进酒店的。从他们的交谈中埃勒里也得知在她到长赛乐之前,并不认识科克家任何人。而伯尔尼,显然是初次见到她,他看得出她不是纽约本地人,伶俐的口齿带有一股欧陆风情。谈笑风生聊着维也纳、安提伯角、忧郁石窟和达菲耶索莱。
他仔细观察她发亮的脸孔和科克的神情。这个年轻人极度不安,几乎没有把视线从他父亲身上移开过。
在埃勒里左侧娇小的谭波小姐平静地用餐,她的双眼隐藏在又长又黑的睫毛之后。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提到这件谋杀案,晚餐大部分时间都索然无味。
晚餐之前,菲里克斯·伯尔尼做了一个客套的道歉——非常坦白的致歉。他“被耽误”了;他很“抱歉”;他早上才抵达,很显然的,是“私事”占了他“一整天”。对于谭波小姐,他是不冷不热地说:她是唐纳德·科克的新发现。他从没见过她,也没读过她的手稿。他语气中带着讽刺,似乎要把这一重大的检验责任丢给他的合伙人承担。
在上完汤后,伯尔尼忽然开始大吐苦水:“我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对走廊对面发生那件恐怖的事情都只字不提,很神秘吗,唐纳德?我一出电梯就被一些笨蛋给拦住,还要我乖乖接受他们的再三盘查。”
所有的交谈都戛然而止,温暖的火光从科克博士的眼中褪去;卢埃斯小姐扳起面孔;乔·谭波的睫毛卷了起来;麦高文皱着眉头;玛赛拉咬着下唇;唐纳德·科克的脸色惨白;而埃勒里则感到全身肌肉紧张。
“为什么要提这些呢?”科克喃喃道,“把今晚的气氛整个给破坏了,菲里克斯,我想假如你……”
伯尔尼的黑眼珠扫过餐桌上每一个人:“事情一定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为什么那个火冒三丈的老警官把我拖进接待室,扯开床单给我看张死人的脸呢?”
“他真的这么……做了?”玛赛拉结结巴巴地问。
埃勒里轻快地说:“那个发火的老警官,伯尔尼先生,是我的父亲。你不能谴责他,你知道,那是他的职责所在,他正在试图辨认死者的身份。”
黑眼珠闪着有兴趣的光芒:“哎呀,请原谅,奎因先生。我不知道你父亲的大名。辨认死者的身份?那就是说,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死者是谁吗?”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科克博士目光凶暴地吼道,他在轮椅上不安地蠕动着,“没有人在乎谁是谁,至少我不在乎。好了,好了,菲里克斯,这已经是老掉牙的话题了。”
“我不这么认为,博士,”卢埃斯小姐低声说,“我觉得这件事太可怕了。”
“你会吗?”埃勒里听到他左边的小女人轻声说但没有别人听见。
“我也赞成,卢埃斯小姐和我,”伯尔尼冷笑着说,“大概是欧陆人最大的通病——不会装模作样。是吧,卢埃斯小姐?在这种情况下,奎因先生,我很抱歉我不能提供更多帮助,我也不认识这个人。”
“那,”埃勒里笑着说,“你们是同伙的。”
有片刻的沉默,侍者来了拿走汤碟。
伯尔尼平静地说:“我听说,你对这种案子有职业兴趣,奎因先生?”
“多少有点儿,我通常会沾上一点边,伯尔尼先生。而且,我发现谋杀的确很刺激。”
“一种好奇的尝试。”科克博士点头说。
“我不这么觉得,奎因先生。”谭波小姐低声说,“我无法分享你所感受的刺激,”她微颤了一下,“我仍然保有西方人对死亡的憎恶,我的中国朋友会很欣赏你的观点。”
埃勒里颇有兴趣地看着她:“你的中国朋友?啊,是的。我真蠢,我居然忘了,你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中国过的,对吗?”
“是的,我父亲是美国外交官。”
“中国人真的是这样想,这是东方式的和解中的宿命论,它首先造成人对死亡的顺从,之后,自然发展成为人类生命的概念。”
“胡扯!”科克博士尖声叫道,“纯属胡扯!如果你是语言学家,奎因先生,你就会了解表意文字的起源来自……”
“各位,各位!”菲里克斯·伯尔尼说,“不要再演讲了,博士,我们已经离题了,我知道那个人是来找你的,唐纳德。”科克吃了一惊,“太奇怪了吧。”
“是吗?”科克紧张地说,“不过,菲里克斯,我保证……”
“看这里,”格伦·麦高文从餐桌另一端以一种令人不快的语气说,“我们是在小题大做,奎因先生,我知道你在犯罪问题的推理上的确有两下子。”
“有两下子?”埃勒里微笑说,“这话说得不错。”
“显而易见,”麦高文点头说,“既然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认识这名死者,他被谋杀,当然也就和我们之中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不是吗?事实表明,在这一前提下,他被谋杀纯属巧合,甚至是意外事件。”
赫比尔弯身为玛赛拉斟法国索藤白葡萄酒,不小心沾了几滴在餐桌巾上。
“噢!亲爱的!”玛赛拉叹息说,“连可怜的赫比尔也被吓坏了。”
赫比尔脸刷地红了,并且立刻退下。
“麦高文先生,你的意思是,”谭波小姐温和地说,“照你刚才说的,是有人跟着他到这里,趁他独自在他一点儿也不熟悉的房间里的好机会——下手杀了他?”
“为什么不是这样?”麦高文叫道,“为什么要把一件可以简单解释清楚的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但是,亲爱的麦高文……”埃勒里压低声音说,“我们遇上的显然不是一桩简单的谋杀。”
麦高文低说:“可是,我看不出……”
“我的意思是,凶手企图掩饰一些事,”——大家都静下来了——“他脱去死者的外衣,又替他重新穿上,而且是反常的倒穿回去。你们看到的,反穿。他同时也把正常情况下面对房间的每一件家具,全部转向面墙,再一次反转。所有可移动的东西都遭到同样的命运——灯、水果钵……”他顿了一下“水果钵,”他又重复一次,“地毯、画、墙上的非洲盾牌、雪茄盒……你们想想看,这不仅是一个人被杀的问题。问题是一个人在特别的环境、特别的状态下被杀了,这就是我不同意你的论点的原因,麦高文先生。”
这时所有人再一次陷入沉默,在人们的沉默中,鱼盘被撤下。
伯尔尼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埃勒里:“反穿?”他惊讶地说,“我没注意到东西被弄乱,还有他的衣服……”
“废话!”科克博士吼道,“年轻人,你上当了,摆明着是在故弄玄虚。我认为凶手把每一样事物都倒转过来这一令人费解的动机,无非是要制造混乱。他是要难倒警察,要制造一种巧妙犯罪的假象,来遮蔽原本简单的事实。或者,他根本是个疯子。”
“我不能确定是不是真是这样,”谭波小姐用她那柔和的声音说,“关于这一点——奎因先生,你认为呢?我确信你对这一非同寻常的案件已有初步的推论了。”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埃勒里沉思着,他面无笑容,眼光落在桌巾上,“但是这一非同寻常的案件就不是。我应该这么说,博士,如果没有下述这个事实的话,您方才的说法就抓住了本案的基本真相。而很不巧的是,这个事实不符合您的推论。”
“那是什么呢,奎因先生?”玛赛拉屏息地说。
埃勒里摆了摆手说:“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科克小姐。很明显的,这桩谋杀案一点也不混乱——不像你父亲坚称的那样——实际上,是有脉可寻的。”
“有脉可寻?”麦高文皱眉说。
“没错,如果只有一两件或三四件事物被倒置,那我会同意那是混乱。但是当每一样东西都被倒置,当每一样东西都要令人迷惑——暂且这么说——那这个混乱就失去意义。当它变成有脉可寻的混乱,就一点都不混乱了。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被用同一种方法弄乱,每一样可以移动的东西都被倒置。你不觉得这像在暗示什么吗?”
伯尔尼慢慢地说:“胡说,奎因,胡说,我不相信。”
“我感觉到,”埃勒里笑着说,“谭波小姐听懂了我的意思,伯尔尼先生也许更同意我的话,是吗,谭波小姐?”
这位娇小的女人优雅地耸耸肩说:“奎因先生,你是不是要说,这里与谋杀有某种联系,或是涉及谋杀的某人,要用‘倒置’来代表某个意义?这个人把每样事物倒置,是在指出关于某人的某件事是相反的。如果我说得够清楚?”
“乔·谭波小姐,”唐纳德·科克叫道,“你不能相信这个,这——这太离谱了。”
她瞥了他一眼,他立刻沉默地退缩了。
“这是很玄的,”她低声说,“但是在中国,你得接受很多稀奇古怪的事。”
“在中国,”埃勒里笑,“你显然使你那本来就敏锐的头脑变得更聪明了。谭波小姐。”
伯尔尼嘲笑地说:“这也值得废话连篇,我亲爱的谭波小姐,如果你的书有你说的一半奥妙的话,恐怕我们和书评家就有事干了。”
“菲里克斯,”科克说,“你太无礼了。”
“谭波小姐,”卢埃斯小姐轻轻地说,“她确实知道她在说什么,真是才华横溢!我不知道你怎么能懂这么多,谭波小姐。”
这个娇小的女人脸色变得惨白,握住酒杯的小手正在颤抖。
伯尔尼同样冷酷地说:“我想,唐纳德,你已经找到一个新的赛珍珠,但是现在看起来,你更像是发掘出一个女的福尔摩斯。”
“他妈的!”科克咆哮着愤怒地站起身,“这是我听你说过的最下流的话,菲里克斯,把它收回去……”
“逞英雄啊,唐纳德?”伯尔尼说着,抬了抬他的眉毛。
“唐纳德!”科克博士喊了一声,这个高大的、头发蓬松的年轻人坐回去,气得直抖,“够了!菲里克斯,我相信你会对谭波小姐道歉的。”他低沉如雷鸣般的嗓音中有钢铁般的旨意,令人不敢违抗。
伯尔尼没发火,他轻声说:“我并非有意冒犯,谭波小姐!”但是他的黑眼珠闪着诡异的光。
埃勒里清清嗓子:“嗯——全是我的错,真的,是我的错。”他轻弹他的玻璃杯,看着里面清澈透明的红色液体。
“但是,天哪,”玛赛拉尖声道,“我受不了了,我一定要知道,乔,你说……奎因先生,谁会做这样的事?把所有的东西都倒过来?凶手吗?还是那个可怜的死者?”
“别这样,玛赛拉。”麦高文说。
“不是被害者,”卢埃斯小姐从喉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已经死了,亲爱的,就我所知。”
“也不是凶手,”科克粗声说,“没有人会笨到去留一个线索暴露自己。除非他留下的这个线索是要指证别人,另一个——他要陷害的人,这是很有可能的,老天,我敢打赌!”
科克博士凶狠地皱着眉头。
“或者,”谭波小姐快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地说,“这些也可能是有人在命案发生之后才跑进来做的,或者是不可知的力量做的,用复杂的方法留下痕迹,给警察留下线索。”
“又得分了,谭波小姐,”埃勒里很快地说,“你分析的能力非常出色。”
“或者,”菲里克斯·伯尔尼慢吞吞地说,“这凶手是个疯子,他干下这些事是想嫁祸于人,他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那只会笑的猫一样,躲在背后窃笑。”
“拜托你们,”科克博士雷鸣般地吼道,他的双眼闪着凶光,“立刻停止这些无聊的推测,立刻,听见了没的?奎因先生,我想你有责任,确实有责任。说明这一切,如果你的目的是对我们展开调查——显然你怀疑我们所有的人——如果你在办公时这么干的话,我会对你表示感谢,但,不是在我们的饭桌上。否则,恕我不客气请你离开!”
“爸爸!”玛赛拉声音极弱地叫着。
“爸爸,为了该死的……”
埃勒里平静地说:“我向你保证,科克博士,我没有这样的意图。既然我的出现这么不受欢迎,我很抱歉,科克。”
“奎因!”科克低声喊,“我……”
埃勒里娜开椅子站起身来,同时,不小心弄翻了玻璃杯,红色液体溅在唐纳德·科克的衣服上。
“我真笨,”埃勒里低声说,立刻用左手抓起一条餐巾,轻拭滴溅的痕迹,“却是个灵巧的左撤子……”
“没关系,没关系,别……”
“好了,晚安!”埃勒里愉快地说,大步走出去,身后留下沉重尴尬的沉默。
[book_title]第七章 橘子
埃勒里·奎因把烟灰弹入他父亲书桌上的烟灰缸里,点起今天上午的第三根烟。奎因警官正把鼻子扎在一堆文件和报告中。
“遇上麻烦了?”埃勒里说,整个人埋进房间里唯一一把舒服的椅子里,“所以你起得这么早。今天早上我吃早餐时,乔纳告诉我你连口咖啡都没喝?”老警官哼了一声,连眼都没抬,埃勒里伸了个懒腰,吸了口烟,“事实上,我昨晚睡得很好,甚至没听见你起床的声音。”
“够了,”老警官制止他说,“你一早就跑来跟我闲扯,我知道你也碰上麻烦了。先停火几分钟,让我安安静静把这些报告看完。”
埃勒里轻声笑了,坐回椅子上,透过铁栏杆向窗外望去。中央大道今早的天空并没有什么特别让人振奋的。他轻颤了一下,闭上眼睛。
老警官办公室的职员进来又出去,这个老绅士把问题交待给传递消息的人。有一度电话响了,老警官接电话的口气变得非常和蔼。是局长,他要一份详实的报告。两分钟后电话又响了,警察署长,老奎因警官的声音像蜜一样的甜:“是的,事情现在有一点进展了。可能和科克的社会地位有关;没有,普劳蒂医师还没有把验尸报告送来;是的,不会,是的……”
他把听筒摔回去,并且对着埃勒里大吼:“到底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埃勒里正懒洋洋地抽着烟。
“答案是什么?看来你昨天晚上在那儿玩得很高兴。有什么想法吗?你通常都有。”
“这一次,”埃勒里喃喃地说道,“想法多的不得了,但都是那么令人难以置信,所以我想我还是不说为好。”
“真是守口如瓶。”这位老绅士皱着眉头轻翻眼前这一叠报告,“什么都没有,真是什么都没有,我怎么能让自己去相信这个事实。”
“相信像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竟然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纽约大酒店,然后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没有线索?”
“连影子也没有,这些手下像海狸一样工作了一整晚。当然啦,现在还很早,但是从现有的迹象看来……我不乐观,”他放一些鼻烟在鼻孔猛吸了一下。
“指纹呢?”
“今天早上已经拿他的指纹和档案比对过,他很可能是外地来的无赖,但是我怀疑,看起来不像。”
“又一个红莱德,”埃勒里像呓语般地说,“我想到这位先生,他身着名牌服饰,操着牛津的口音,看起来像个社交名流。他从没有看过累斯特广场的贫民窟,我相信他也一定没到过默特街,我敢打赌。”
“此外,”奎因警官继续说,没留神他的话,“此案具有疯子杀人的所有特点。是一桩根本不是罪犯干的活儿。‘倒置’,就这个标志。”他自鼻孔喷出声来,“当我抓到是谁干的,也会把他倒过来,再转回去,再倒过来……昨晚如何啊!奎因先生?”
“什么?”
“那个晚宴,你的应酬啊?我看你没少喝,”老绅士挖苦地说,“到你老爸的年龄时你就成了酒鬼了,怎样?”
埃勒里叹了口气说:“我被赶出来!”
“什么!”
“科克博士把我踢出来,我似乎是辜负他的款待了。因为餐桌上的话题一直围绕着杀人和侦察。似乎在社交场合一般都不谈这些。我这辈子从没有这么窝囊过。”
“什么!这个老不死的老废物,我非拧断他的脖子不可!”
“你不会这么做的,”埃勒里说,“不过这顿晚餐对我有很多好处——除了鸡尾酒——我还知道了很多事。”
“哦?”警官的怒气奇迹似地平息了,“什么?”
“那位乔·谭波小姐,她来自中国而且很有东方味。她是个非常聪明的——甚至是十分出色的——年青女人。很聪明,和她聊天很愉快。我想,”他若有所思地说,“这需要极高的修养。”
警官凝望着他:“这次你的秘密武器是什么。”
“哼,什么也没有。还有科克博士——他挺让人讨厌——他对那个肉感艾伦·卢埃斯小姐不怀好意,那位卢埃斯小姐又好像是个谜。”
“说说看。”
“他昨晚一直和她挺亲密,”埃勒里往天花板吐了口烟圈说,“我不是在说这个古怪的老人有多好色,那只是表面上看来。我确信这个老先生有不同的想法,和他表面上看来的暴躁、愚蠢很不一样……他找上卢埃斯这个女人,为什么?想耸人听闻?我想他对某些事情有所怀疑。”
“够了,”老警官厌恶地说,“你这样喋喋不休地说,我都想用手掐死你了。快说,那个年轻的科克呢?还有那个很帅的家伙伯尔尼?”
“科克?”埃勒里小心地说,“他有问题,你知道,他要我参加他昨晚的晚宴——可是他是昨天下午才打电话告诉我。神秘兮兮的,要我睁大眼睛注意。谋杀案发生之后,他又说那只是个玩笑,没什么特别意义。说了一个不合常理的原因,要我去那儿和伯尔尼见面,看我想不想换个发行人。是玩笑吗?我想,”埃勒里摇摇头说,“绝不是!”
“嗯,你要注意他,还是我派人盯住他,他向我交待昨天下午行踪时的演出,实在他妈的可笑。”
“老天,不!你什么时候学会用这种跟踪的方法,用野蛮方式去对付聪明人,你肯定一无所获。把这个年轻的出版商留给我吧!……伯尔尼才是最棘手的,聪明又狡猾。据我所知他有三个主要特点:一只能迅速闻出艺术投资行情的鼻子、毫不留情的谈判方式和喜欢漂亮女人的弱点。危险的组合,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生出来的。昨天晚上在给他接风的晚宴上竟然迟到,这很可疑。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去调查他昨天的行踪。”
“我已经派人手去查了,特别是科克,他那里还有一些疑点。好吧,”老警官轻叹了口气,“我会盯着直到死者的身份查出来为止。死者的衣服应该检查,我们今天将会拍下他不同角度的照片,配上文字描述,在公共场所张贴或通过媒体传播。这些警察现在正在查死者到长赛乐之前的行踪——调查失踪人口组织将会协助。医师的验尸报告应该快到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消息。”
“你不会不耐烦吗?我估计连个指纹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任何物证,他们找到一些模糊不清的科克的、奥斯鲍恩还有那个护士的;不过出现他们的指纹很正常。重点是门和火钳,这两个重要之处,却被擦得很干净,也许凶手戴手套吧,该死的电影教的!”
埃勒里蜷在椅子上,梦幻般地凝视着天花板:“我愈想这个案子,”他喃喃地说,“就觉得愈有趣,同时也更迷惑。”
“这是本案的重点,”警官冷冷地说,“只不过它们都挺怪。依我看来,纯粹是死者身份的问题,凶手花这么大力气消灭一切能证明死者身份的东西,这一事实就证明了这点。所以,假如我们能知道死者到底是谁,离逮到凶手的时机就不远了。所以我不担心!”
“好厉害。”埃勒里投以崇拜的目光。
“我们一定会找出这个人是谁,或者,他会被一些忧心的亲戚朋友指认出。昨晚你离开后,我要他们替死者全身都拍了照,今天早上他的笑容已经出现在街头和报纸。如果有人打电话进来提供关于他的消息,也不须太惊讶。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就一切顺利了。”
“首先,我猜想你的意思是做最新的简报。但你的结论和信心,”埃勒里慢吞吞地说,“我一个都不同意。”他把头放在手中间,瞪着天花板,“那些倒置、反转……很不寻常,老爸!简直是太不寻常了。我不认为你真的了解到我一个都不同意。”
“我知道它有多反常,”警官大声吼道,“我看,你就干脆坐在那儿等着天上掉馅饼吧。究竟是谁干的?我可不打算参加你的猜谜大赛!”
“不,不,我指的是别的,老爸。我对这是谁干的或出于什么动机,连一点模糊的概念都没有。不只是模糊的概念,简直连点儿泛泛的感觉也没有。有三种人中的任何一种都有嫌疑把所有的东西弄得颠三倒四的:凶手、共犯和某个无意中闯人犯罪现场的人。当然,被害人除外——他当场就死了。我可以用一个例子证明这些把戏一定是这三者其中之一干的,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说!”奎因警官突然说,直挺挺地坐下,“我们怎么他妈的知道不是死掉的那个胖家伙自己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得颠三倒四的呢?他可以在他被杀以前搬好!”
“那,”埃勒里站起来说,走向窗口,“他的领带到哪里去了?”
“也许被扔到窗外,或者是凶手拿走了……但是,这全都不对,”老警官低语道,“所有窗户底下我们全搜寻遍了,什么都没找到,更不可能是把它烧了。因为壁炉仅是装饰用的,何况也没有灰。”
“烧了?”埃勒里连头都没回地说,“也有可能,灰烬被收拾干净了。但是你估算错了方向。他是从背后被攻击,当他被发现时,外套是反穿的,他的大衣和围巾——被放在椅子上。大衣领子上有血迹,这意味着他被攻击时还穿着大衣。除非你要采用一个更荒谬的说法:他大衣底下的衣服在他进长赛乐之前就反穿了,或者你就必须承认是凶手将他的衣服反穿,在他被攻击之后,也是在血迹溅上他的大衣领之后。如果是凶手将他的衣服反穿,那也就可以证明凶手就是把所有东西倒置的人。”
“那又怎么样?”
“哼,没什么,我现在头脑里乱成一团,那你对那些刺进衣服里的铁矛又怎么说?”
“噢,这个,”老警官含糊其词地说,“那显然是证明本案为疯子干的另一个证据,没有一个合逻辑的理由。”
埃勒里皱着眉望着窗外,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担心这些事!我们是依正常程序在侦办,那些旁枝末节没他妈的任何意义。”
“每一件事都自有意义!”埃勒里大叫,话题一转,“我和你赌一顿晚餐和一点私酒,当我们破了这个案子时,我们会知道,每样东西都被倒过来是本案的关键。”警官看起来一脸狐疑,“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每一样事物都倒置,是意味着与和死者有关的某人或某事相反的东西。因此我要尽我微薄的力量去发现它的意义,如果我找到了,所有倒置的意义就得到解释,不管它表面上看起来是多么微不足道或荒诞离奇。”
“祝你好运!”奎因警官不满地说,“你是既古怪又麻烦。”
“事实上,”埃勒里说,脸微微泛红,“已经有好几条线索可能和倒置的解释有关,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老绅士正在盖鼻烟盒盖子的手突然停住:“已经有了?”
“有了,不过你——”埃勒里狡猾地一笑,“你干你的,我干我的,我倒想知道,谁先到达终点。”
维利警佐闯进奎因警官的房门,帽子压在他狮子般的巨头上,眼中闪着异样兴奋的光。
“奎因警官!早安,奎因先生……警官,我有一个重要消息。”
“好,好,托马斯,”老警官平静地说,“我打赌,查出死者的身份了?”
维利的脸一沉:“哦,没那么好运。是关于科克的。”
“科克,哪一个?”
“年轻的那个,知道是什么吗?他昨天下午在长赛乐待到4点30分!”
“被谁看到了?在哪里?”
“在一架电梯里,我从一个电梯服务员口中查出来的,他记得科克在那段时间里,搭过电梯。”
“去哪一层,维利?”埃勒里慢慢地问。
“他不记得了,但是他确定不是——二十二楼,他只记得这么多了。”
“多奇怪的事,”埃勒里冷冷地说,“在百老汇和第五大道散步?就这些了,警佐?”
“还不够吗?”
“继续盯住他,托马斯,”老警官心不在焉地瞄了一眼说,“我们先按兵不动,不要打草惊蛇。不过你还是先去查查这家伙过去的底细。查到有关邮票和宝石的详细内容了吗?”
“他们正在查。”
“好极了。”
门在维利警佐离开后轻轻关上,埃勒里皱着眉说:“这倒提醒我了,我差点忘了……来,看看这个。”他从口袋掏出一个发皱的信封,递给奎因警官。
老警官勉强地望了他一眼,拿起信封,将它抚平,细瘦的手指伸进信封,抽出一张纸:“你从哪儿弄来的?”
“我偷的。”
“偷的!”
“说来话长,”埃勒里耸耸肩,“我堕落得很快,老爸,已经到了我道德能承受的极限了。这真是太恶劣了……当科克和我在6点45分到办公室时,奥斯鲍恩给了他一个字条,说是麦高文几分钟之前留给他的。科克看了之后脸色很怪,他把信封塞进口袋里,之后我们就发现尸体了。”
“然后呢?”
“晚餐前,我向科克要这张纸条,他不肯给我看,他说那是他和麦高文之间的私事,说麦高文是他最好的朋友,同时也是未来的妹婿。接着,当愤怒的科克博士对我下逐客令这一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我假装不小心把酒打翻洒在科克的衣服上,趁着替他擦干衣服的时候顺手就把信封从他口袋抽出来。里面写些什么呢?”
字条上写道:
现在我知道了,你正在和一个危险的人物打交道,在我跟你单独谈之前别紧张。唐纳德,小心一点!
这是用铅笔匆匆写下的潦草字迹!
老警官诡异地一笑:“这情节,就像电影里一样——好戏在后头。老天,我希望他能更坦白一点,我们必须再好好查查这两个小伙子。”
“不是这么回事!”埃勒里很快地说,“我告诉你那样会把事情搞砸。看这里!”他从桌上的日志台撕下一张纸,拿起笔开始在上面涂写一个名字。老警官瞪大眼,“你们试着找找这个人。”
“这是谁——”
“看看你能否找到叫这名字的人——名字也许是错的,记住——在档案里查。也许要翻遍全国警察部门的全部资料,不过,我更怀疑要到苏格兰警察厅去查,打电报比较快!”
“那这个杀人魔又是谁?”老警官用他那低沉的声音问,“是谁与这件案子有关?对我来说这是个陌生的名字……”
“你认识的。”埃勒里冷酷地说。他坐回那张舒服椅子,奎因警官则坐在他的旋转椅上。
普劳蒂医师咬在口中的雪茄像根旗竿似地竖着,他蹒跚地走进来,谴责的目光落在奎因父子身上。
“早安,亲爱的小家伙,这是怎么了,我眼花了还是我又回到解剖室?干嘛阴沉沉的?”
“嗯,医师。”警官热心地说,“结果如何?”
埃勒里则不经意地挥挥手。
这位助理法医叹了口气坐下来,伸伸他粗笨的双腿:“死于一个或不知多少人的暴力攻击。”
“哎呀呀!”奎因警官吼道,“别开玩笑了,说正经的,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没有什么值得提的事,哪怕是一个值得提的小事也没有。”
“嗯?”
“他有,”普劳蒂医师慢吞吞地说,“一颗小而多毛的瘤,就是俗称的痣,在他肚脐右下方两英寸之处,这是个特征,不过容我大胆地说,除非情人或是——妻子,否则,它对你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他的生理表征显示:他是个人,性别男性,年龄大约在55岁——也许60吧。他生前体重大约是一百五十三磅,身高约是五英尺四五英寸左右。他的胃口很好,因为他的肚子像只胀气的青蛙。蓝灰色眼睛,已经有些灰白的暗黄色的头发——里面还有……”
“胃里呢?”埃勒里说。
“啊?我还没说完,身上没有疤,没有外科手术留下来的痕迹。皮肤光滑完整,像蛋一样。虽然脚上有鸡眼,”普劳蒂医师若有所思地吸了口熄灭的雪茄,“毫无疑问,他死了,被直接用重物自背面撞击头骨致死,他永远不知道是什么打的他。而奎因,我的孩子,我很高兴告诉你结果,所有可怕的试验和专业实验室里的蒸馏器里,都查不出任何证据表明他有中毒的迹象。”
“去你的和你的蒸馏器,”奎因警官大吼道,“你到底查到什么,医师?今天大家全疯了,你就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地说话吗?就这些了吗?”
“现在,我们,”普劳蒂医师继续从容不迫地说,“回到刚才提到的胃上,年轻的奎因先生一直很关心的胃中残留物,尽管很明显死者有暴饮暴食的习惯,我们的朋友昨天却吃得很少,也排泄得很早。在他的肠胃中什么都没有,除了——现在就是你要的,我亲爱的奎因——消化了一半的橘子。”
“呃,”埃勒里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我等的就是这个,是橘子吗?”
“我他妈的应该知道吗?当所有的东西都搅入你强健的消化系统里,胃液就开始配合着肠胃蠕动而分解……你就什么都认不出来了,年轻人……还有还有,本来我不懂,但自从你发现房间里的橘子皮时,我倾尽我福尔摩斯的神力断定是橘子没错。因此我要向二位致敬,愿你们心想事成,好运……”
“等一下,医师,”埃勒里低声喃喃地说,奎因警官则强压住快叫他中风的怒火,“你是说房间里的橘子已经被他吃了?”
“从相对时间的角度来看吗?是的,我的朋友,谢啦。”然后,他窃窃地笑着,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
“笨蛋!”老警官在医师扬长离去后,砰的一声用力把门关上,“在我的办公室内耍了一场低俗杂耍。真不知道他中了什么邪,他平常总是……
“咦,你知道,今天早上连你也有点儿反常?我告诉你,普劳蒂医师只是想刺激一下头脑最活泼的人之一,希望对案子的发展有帮助。”
“呸!”
“呸你自己吧。我想这个橘子——我们应该要确定死者是不是在那个房间里吃的,那个房间……关于那个房间的一切都很重要,而这个橘子——当然,你已经知道这一点了。”
“知道?知道?老天才知道?”
“什么,”埃勒里心不在焉地问,“是橘子吗?”
老绅士恶狠狠地瞪着他:“现在问我谜语?是橘子,你这个白痴!”
“没错!不过,请问是哪一种橘子呢?”
“哪——我怎么知道,哪一种橘子还不都一样?”
“但是你一定得知道,”埃勒里认真地说,“你知,我知,人人皆知。而且我开始相信凶手也知道……红橘是中国橘子吧!”
奎因警官故作审慎地绕过桌子,双手朝天:“儿子,”他声色俱厉地说,“这又有什么呢?这家伙进了一个奇怪的房间等某人,他等着等着就发现桌上的一钵水果,他饿了——照医师刚才说的。所以他拿了一个香甜多汁的橘子吃,然后有人进来,狠狠敲了他一下。这么合情合理的推论,有哪里不对吗?”
埃勒里咬着嘴唇:“我希望知道,中国橘子……哎呀,老天!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根本不是橘子的问题……”他站起来,找他的外套。
“好吧!”老警官疲倦地放下手臂说,“我不管了。一边去吧,用自己的大脑解那个中国橘子之谜吧!什么中国橘子、墨西哥肉粽,什么非洲鳄梨啊、西班牙洋葱、英国松饼我全不在乎。我要说的是——都像你这样疑神疑鬼,人就别吃橘子了?”
“不尽然,因为它是中国橘子,是橘类光荣的祖先。”埃勒里情绪激动地说,“当有一个中国来的小说家和一个专门收集中国邮票的集邮家都牵涉在内,还有那些倒反放置的东西,还有……”他突然住口,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太多了,他的眼中闪出一丝机敏的目光,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很快地戴上帽子,轻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book_title]第八章 颠三倒四的地方
赫比尔打开科克的房门,看见埃勒里·奎因先生站在那儿,感到困惑不解。后者一手拿着礼帽、一手拿着手杖,满脸友善的微笑。
“有事吗,先生?”赫比尔问道,他外表无动于衷,语气却略有几分悲伤。
“我是个粗人,”埃勒里愉快地说,同时用手杖的金属头抵住门槛,“是这样的,我昨晚是被驱逐走了;或者这样说才对,我被解禁了,赫比尔。没错,我是从被赶出去后就松绑自由了、昨天虽然被赶出去,但是今天我可以……”
赫比尔似乎很苦恼:“我很抱歉,先生,不过……”
“不过什么?”
“我很抱歉,先生,但是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那是同样老套的借口,”埃勒里看起来很悲伤,“赫比尔,赫比尔,‘煮沸,冒泡,辛苦又麻烦……’那些女巫歌都怎么唱的?不过这不是我的重点,我收回?”
“真的很抱歉,奎因先生。”
“一点儿用也没有,先生,”埃勒里低语道,轻轻地将赫比尔推到门后,“给你下的命令只是针对不速之客,我来这里是执行公务,你明白吧,所以你不能把我挡在外面。敬爱的赫比尔,人生以服务为目的,”在公寓内人厅的门口他突然停住了,“别告诉我,赫比尔,你说的是真的!”
——大厅里空无一人。
赫比尔眨眨眼:“你想找谁,奎因先生?”
“我不是特别要找什么人,赫比尔,谭波小姐就可以了。你知道,我无法想象我此刻和科克博士能有什么亲切的交谈,我很害怕一不小心又会被踢出去。谭波小姐,老先生,我相信她在吧?”
“我看看,先生,”赫比尔说,“您的外套和手杖,先生!”
“我说过,我是执行任务,”埃勒里慢慢地说,内心思索着,“那意味着你随身拿着你的外套,如果你是个一流侦探,还得拿着帽子。假使是马蒂斯,杰出的大画家马蒂斯……赫比尔,看在老天的份上先别管其他的事,去把谭波小姐找来吧!”
这个娇小的女人很快出现了,她的穿着清爽优雅。
“早安!奎因先生,为什么这么拘谨?我相信你没有带手铐来吧,把外套脱了,坐下来聊聊吧!”
他们匆匆地握握手,埃勒里坐下来,并没有把外套脱掉。
乔·谭波大气不喘地继续说:“容我致歉,奎因先生,昨晚实在是太糟糕了,科克博士——”
“科克博士是老人,”埃勒里苦笑说,“只有傻瓜才会生他的气。谭波小姐,请容我赞美你昨晚穿的礼服,那让我想起绣球花还是什么的,好像那是中国才有的。”
她笑了:“我想,你指的是莲花?谢谢你先生,这是我来到西方国家后所听过的最好的赞美,西方人对于夸赞女性实在没有多大的想象力。”
“这我就不清楚了,”埃勒里说,“无论如何,我是讨厌女人的男人。”他们相视而笑,之后他们都沉默下来,什么也听不见了,除了赫比尔大步走过的声音。
乔把她的小手交叠在膝上,直视着埃勒里说:“你现在在想什么,奎因先生?”
“中国。”
他回答得如此突然,她有点儿吃惊,她紧抿着嘴唇,向后一靠:“中国?奎因先生,为什么你聪明的脑子里想的会是中国?”
“因为它一直困扰着我,谭波小姐,严重地困扰我。我从没想到这个仅仅是五个字母组成的词会让我这样苦恼,我昨晚还做了关于它的噩梦。”
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继续看着他。之后她找到小桌上的一个雪茄烟盒,打开,拿出一支递给他。烟冉冉上升,他们两个人都没说话。
“所以,你昨晚睡不着?”她终于说话了,“很奇怪,奎因先生,我也无法入睡。我一闭上眼就看见那个可怜的人。他在黑暗中足足对我微笑了四个小时。”她微微颤抖,“喂,奎因先生?”
“根据我所听到的一切,”埃勒里慢吞吞地说,“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中国是个很令人难过的落后国家。”
听到这句话她挺直身体并皱着眉头说:“好了,好了,奎因先生,我们别再愚蠢地兜圈子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埃勒里柔声说,“是我对知识的渴望,谭波小姐,在这方面,你显然是权威。告诉我一些关于中国的事吧。”
“中国现代化发展得很快,如果你是问这个。从清朝末年义和团事件到现在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就某一方面来看,现代化是出自经济上的需求。随着日本的入侵,这条路……”
“我指的不是这个,”埃勒里坐直身子,把雪茄烟熄掉,“我指的是‘倒置’[倒置(Backward):在英文中可解为落后,或前后颠倒皆可]字面上的意义。”
“哦,”她说,沉默很久后,她叹气道,“我想,我可能应该知道,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必然的。你的臆测很对,这里确实有些令人惊讶之处——或者我该称之为巧合?如果从中文倒置一词入手,其中我不怪你为什么这样拷问我,因为这个令人难以理解的倒置案子,实在太吸引你了。”
“聪明的女孩,”埃勒里低声说,“现在我们彼此更了解了。你知道,谭波小姐,我不知道我该从哪儿入手。这些废话也许意味着其实没有一件事是讲得通的,再说一遍……”他耸耸肩,“有关社会、宗教、经济等风俗习惯都纯属观点问题,从西方的观点来看,中国人做的一切都和我们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也许确实是如此,相对于西方人,他们就成了‘倒置’,是这样吗?”
“我想是的!”
“举个例子,虽然对东方的知识我只略知一二,听说在某些地方的中国人——令人好奇的风俗——他们遇见朋友不是和对方握手,是自己和自己握手[指中国人见面时作揖行礼],是真的吗?”
“没错,这是古老的风俗,而且比我们的更合理。因为,你知道,其根源是你和自己握手是谨慎地避免可能连累朋友受苦。”
“为什么?”埃勒里露齿而笑,“是否可以说明白一点儿?”
“这样,你就很难把疾病传染给朋友。”
“噢。”
“这倒不是说古代的中国人对细菌有任何了解,只是观察……”她叹气,顿了一下,又叹气说,“看这里,奎因先生,这些事都很有趣,我也不反对你多增加这方面的知识。但是这么苦苦去探寻虚幻的倒置的意义,不是很傻吗?真的,不是吗?”
“你知道,”埃勒里抱怨道,“我看出一点——女人真的很奇怪,眼前就有一个独到的例证!似乎昨天你还和我认真地大谈倒置的意义,今天你就称这件事太傻,真搞不懂!”
“也许,”她小心地说,“是我改变了看法。”
“也许,”埃勒里说,“不是吧!算了,我们似乎走进死胡同里了。谭波小姐,别介意我的愚蠢!再多告诉我一点,告诉我你知道的所有事情;所有你认为有帮助的,不管是中国人的习俗或制度,任何可以解释‘倒置’的意义的事,或者是和我们这里正好相反的习俗或制度。”
她凝视他好一会儿,像是有问题要问他,却又改变主意。她闭了闭眼把一根烟放进唇边用极柔的声音低语说:“真是不知从何说起,他们和我们在很多方面都不同,奎因先生。譬如说常常在盖茅屋时,你会发现中国的农民——特别是南方——会先把屋顶放在架子上,然后往下盖,和你们——我们往上盖的方法不同。”
“请继续。”
“我想,你也曾经听过,中国的人们不生病时,他们一直付钱给他们的医生。当他们生病时,他们就不再付钱了。”
“真是聪明的办法,”埃勒里慢慢地说,“没错,我听说过,还有呢?”
“当他们想要凉快些,他们就喝热的饮料。”
“太奇妙了!我开始对你的中国人越来越有兴趣了,我懂了,他们提高身体内部的温度来提高承受体外温度的能力。继续,你讲得很精彩。”
“你在和我捣蛋!”她突然说。然后她耸耸肩,继续说,“请原谅。当然,你听过中国人到别人家做客,席间可以尽可能大声地吃东西及肆意打饱隔以表示他们对饭菜的满意?”
“这我明白,是对主人的款待表示感谢。”
“的确,还有……让我想想,”她的一根手指放在她美丽的下唇上,沉思着,“对了,一个中国人会用热毛巾来使自己冷却——你看,和喝热饮是相同的道理——一条湿餐巾可以把汗擦干。天知道那里有多热!”
“可以想象!”
“他们走路是靠左侧,不是靠右——但是那不仅只是东方,很多欧洲国家也是如此。还有,他们的前门通常以一堵矮墙作为篱笆,防止邪灵。因为他们认为邪灵只能直线移动,所以,在前门,他们沿着墙设计了蜿蜒的小径,这样可以有效地把恶魔隔阻在外。”
“多天真啊!”
“很合逻辑,”她反驳道,“我看,一谈到东方,你就显出很糟糕的西方领主心态,这是白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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