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柏林,亚历山大广场
[book_author]德布林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61559
[book_dec]德国作家阿尔弗雷德·德布林创作的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1929年。该作讲述了弗兰茨同妻子发生口角失手将其打死,被判四年徒刑,出狱后决心重新做人,他结识了一个叫赖因霍尔德的人,此人外表温文尔雅,实际上却是一个逼良为娼的流氓和一个盗窃集团的头目,他多次请求弗兰茨把自己玩腻的女孩子介绍给别人,可都被弗拒绝了;后来这个流氓以金钱为诱饵使弗上钩。弗不由自主地做了间接的人贩子。弗想摆脱这种罪恶活动,结果在一次夜间行动时被赖推下汽车,摔断了一条胳膊。伤愈后弗回到亚历山大广场做非法买卖,与妓女米西邂逅,两人互相帮助,相处甚好。赖因霍尔德获悉后,把米西骗至树林,奸污了她后又将其杀害了。可弗兰茨却成了杀人嫌疑犯,他再次被捕入狱,经审理后无罪释放。出狱后他当了工厂的看门人,决心开始真正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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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前言
[book_title]前言
这是一本关于弗兰茨·毕勃科普夫的书。他先前在柏林的水泥厂和运输行打工,后来因为犯事而坐牢。现在,他刑满释放,重返柏林,并决心规矩做人。
开始还算顺利。然而,尽管他经济条件尚可,可后来还是被卷入了一场同某种外来的、无常的,且看似命运决定的东西所展开的实实在在的搏斗之中。
那个东西分三次向这个男人扑来,扰乱他的生活计划。它满载着诡计和欺诈冲向他。他可以重新站起来,他还站得稳。
它用卑鄙撞击他。他爬起来时已是相当艰难,差点就被判输。
最后,它以闻所未闻的、令人发指的残暴袭击他,速度之快犹如鱼雷。
我们善良的人儿,就这样一直坚守到被击倒的最后一刻。他不再抱有希望,他不知所措,整个人似乎都垮掉了。
然而,在他准备给自己找个极端的结局之前,一种我不想在此加以描述的方式让他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通过最为清晰的方式得知了发生这一切的原因,而那就是他自己,这一点人们从他的生活计划中便能得知。在以往看来,这计划似乎正常得很,但现在它却突然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目,并非简单和近乎理所当然,而是傲慢,无知,狂妄,其中还包括胆怯和彻头彻尾的懦弱。
那成为其生活的可怕之物获得了一种意义。对弗兰茨·毕勃科普夫的强制疗法完成了。我们看到,这个男人重新站在了亚历山大广场,虽然面目全非,一蹶不振,但终归是得到了纠正。
对于众多的、同弗兰茨·毕勃科普夫一样有着血肉之躯的人,以及同这个弗兰茨·毕勃科普夫有过相同经历,即对生活的要求多于黄油面包的人,对他们而言,研究和倾听这个故事将是值得的。
[book_chapter]第一章
[book_title]坐41路进城
弗兰茨·毕勃科普夫被他先前那种毫无意义的生活投进了特格尔监狱,本书从他离开那里开始。他重新艰难地在柏林立足,最后总算成功了,他对此感到高兴,他现在发誓要规矩做人。
他站在特格尔监狱的大门前,他自由了。昨天他还同别人一道穿着囚犯制服,在后面的土豆田里耙地,此时,他却一袭黄色夏装地走了出来,他们在后面耙地,他则自由了。有轨电车一辆一辆地从他跟前驶过,他却把背紧靠着红色的大墙不走。看门人几次踱步过来给他指路,他就是不走。那可怕的时刻来临了(可怕,弗兰茨,为什么可怕?),四年到了。那两扇一年以来令他越来越反感的黑色铁门(反感,为什么反感),在他身后关上了。他被放出来了。别人坐在里边,做木器,刷油漆,分拣和粘贴物品,还得坐上两年,三年。他站到了车站所在的地方。
惩罚开始。
他抖抖身子,咽下一口唾沫。他踩踩自己的脚。然后他一跃而起,坐进了电车。置身于人群之中。出发。感觉像是坐在牙医那里,很像牙医用铁夹子钳住一颗牙往外拔,疼痛加剧,脑袋快要爆炸了。他回过头去追寻那面红色的大墙,但行驶在铁轨上的电车却载着他的人呼啸而去,只有他的脑袋尚停留在监狱的方向上。车子转了一个弯,树木,房屋跃入眼帘。热闹的人行道出现了,海洋大街,人们上车下车。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在惊恐地叫喊:注意,注意,开始了。他的鼻尖冻僵了,他的面颊嗡嗡作响。“《12点午报》”,“《柏林报》”,“《最新画报》”,“新出的《广播报》”,“还有人要上车吗?”警察们现在穿蓝色制服。他又悄悄地下了车,融入人流。怎么了?没什么。站住,饿鬼,振作点儿,尝尝我拳头的滋味吧。拥挤,真是拥挤。叫人动弹不得。我这只家畜脑子大概一点脂肪也没有了,可能全被风干了。这都是什么事啊。鞋店,帽店,白炽灯,小酒店。人每天跑那么多的路,得有鞋穿才行呀,我们还有一个制鞋厂,我们愿意把这个记录下来。一百面发光的玻璃,就让它们发光,你不用费什么心的,你还可以打破它们,怎么回事,刚刚擦得锃亮的。罗森塔尔广场的铺石路面被人挖开,他同别人一道走在木板上。混在人群里,一切都被淹没了,你什么也看不出来,伙计。橱窗里的模特穿着西服,大衣,还有裙子,长筒袜和鞋。外面万物涌动,可——里面——一片虚空!它——没有——生命活力!一张张欢乐的面孔,一阵阵纵声长笑,人们三三两两地在阿辛格尔对面马路的安全岛上等候,抽烟,翻看报纸。那景象就像伫立的路灯一样——而且——变得更加僵硬。它们和房屋连成一体,全是白色,全是木头。
他沿着罗森塔尔大街往下走,看到一家小酒馆里一男一女紧靠窗子而坐,这时恐惧袭上他的心头:这对男女一杯接着一杯地往喉咙里灌啤酒,这有什么,不就是喝点酒吗,他们用叉子将肉块戳进自己的嘴里,然后又把叉子拔出来,也不流血。哦,他的身体抖作一团,我摆脱不了,我该去哪里?回答是:惩罚。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乘电车走了好长的路来到这里,他已经获释出狱,必须从这里进去,而且还要进入到最里面去。
这个道理我明白,他独自叹息着,我必须呆在这里,我已经出狱了。他们必须放我出来,刑期已满,有规定的,当官的要履行自己的职责。我也确实进去了,可我不想,我的上帝,我不能。
他从罗森塔尔大街上的蒂茨百货商店门口经过,向左拐入狭窄的素芬街。他想,这条街暗些,暗的地方会好一点的。监狱对囚犯实行隔离监禁、单独监禁和集体监禁。被隔离监禁的囚犯白天黑夜都不让出去,并且同其他的犯人隔开。受单独监禁的犯人住在单人牢房里,但在户外活动、上课和做礼拜的时候却和其他人一起。喧哗的车辆,伴随着持续的铃声,不停地从一栋栋楼的门前飞驰而过。屋顶在房子的上面,它们悬在房子的上面,他的双眼向上乱看:屋顶可千万别滑下来,但房子立得很直。我这可怜鬼该去哪儿,他拖着脚沿屋墙走动,没完没了。我是一个十足的大笨蛋,这里应该是可以穿过去的,五分钟,十分钟,然后喝杯白兰地,坐下来歇歇。相应的钟声响起之后,劳动随即开始。劳动只允许在规定的吃饭、散步和上课的时段内中断。散步的时候,犯人们必须展开双臂前后挥动。
一栋房子出现在眼前,他把目光从石板路上移开,他撞开一扇房门,他咕噜着从胸腔里发出一串悲伤的“哦、哦”声。他环抱双臂,这样,小子,你在这里就不会挨冻了。院门打开,有个人趿拉着鞋从他跟前走过,走到他身后站住。他此时呻吟起来,这让他觉得十分舒服。在第一次被隔离监禁的时候,他曾经一直这样呻吟,并且还为听见自己的声音感到喜悦,总算还有点东西,并非什么都完了。很多关在单间里的犯人都这样做,有的是开头,有的则是后来感到孤独的时候。他们于是开始这样做,起码还算有点人气,这使他们得到安慰。这个男人现在站在走廊里,街上可怕的喧嚣听不见了,叫人神经错乱的房子也没有了。他噘起嘴嘟哝着,以此给自己壮胆,双手握拳插在口袋里。他那裹在黄色夏装里的双肩紧绷着,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一个陌生人站到了这位出狱的囚犯身旁,拿眼打量着他。“您怎么了,不好吗,身子疼吗?”来人问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于是赶紧停止了嘟哝。“您不舒服,您住在这房子里?”这是一个长着红色络腮胡的犹太人,只见他个子矮小,身着风衣,头戴一顶丝绒帽,手里拄着一根拐杖。“不,我不住这儿。”他必须离开这个走廊,这个走廊曾经很不错。于是街景重现,门面,橱窗,穿着裤子或浅色长筒袜的模特一闪而过,全是那么迅速,那么敏捷,转瞬即变。由于他决心很大,所以他又来到了一幢房子的过道里,那里正好有人打开大门放车进去。他于是赶紧闪进邻屋楼梯口的一条狭小的过道内。这里没有车能够进来。他紧紧抓住栏杆柱子。他知道,在他握住它的时候,他想逃脱惩罚(哦,弗兰茨,你想干什么,你不会行的),他肯定要干,他已经知道出路在哪里。他又轻轻地哼起了他的音乐,嘟哝和咕噜,我再也不到街上去了。那个红胡子犹太人又进了屋,并未马上发现栏杆处那另外的一个人。而后,他听见了他的哼唱。“说说,您在这里干什么?你不好吗?”他松开紧抓栏杆的手,向院子走去。他的手触到门时,发现来人正是他在另一幢房子里遇见过的那个犹太人。“您走开!您到底想要干什么?”“什么都不干,行了吧。您如此叹息呻吟,问问您怎样总该可以吧。”对面的门缝里重又现出一幢幢房屋,云集的人群,滑动的屋顶。这位获释出狱者拉开院门,犹太人跟在后面喊道:“好了,好了,该发生的事情不会有多严重的。您是不会变坏的。柏林大得很。成千上万的人都能过的地方,哪还在乎增加个把人呢。”
这是一个高大阴暗的院子。他站在垃圾箱旁。突然,他对着墙响亮地唱了起来。他像手摇风琴的街头艺人那样从头上取下帽子。声音被墙反射回来。这很好。他的声音灌满了他的两耳。监狱里可是从来不许他用如此大的声音唱歌的。而他所唱的居然还从墙上发出回音?“一声吼叫如雷鸣。”战士般的坚定和强劲。接下来唱的是:一首歌里的“哟喂哇嘞啦嘞啦”。没人注意他。那个犹太人在门口接待他:“您唱得很好。您真的唱得很好。您可以用您的嗓子赚到金子。”犹太人随他来到街上,挽住他的胳臂,拉着他说个没完,直到最后他们——犹太人和这个着夏装的,五大三粗的,嘴巴紧闭、否则非吐出苦胆不可的家伙——一起拐进了葛尔曼大街。
[book_title]始终还未到达
他把他带进一间烧着铁炉子的屋子里,让他坐到沙发上去:“好了,就这儿。只管放心地坐下来吧。帽子随您的便,可脱可不脱。只是我要去叫个人来,您会喜欢他的。我本人并不住这儿。跟您一样,不过是这里的客人。好了,就这么回事,只要房间里暖和,一个客人便会带来另外一个客人。”
那出狱的人儿独自坐着。一声吼叫如雷鸣,如刀剑呼啸,似波涛汹涌。他坐上电车,侧脸往车外望去,红色的大墙在绿树丛中显现,五彩的叶子纷纷落下。大墙伫立在他的眼前,他靠在沙发上凝视它,目不转睛地凝视它。住在这样的高墙之内是一种极大的幸福,你知道,日子就是这样开始,这样继续。(弗兰茨,你可别想藏起来,你已经藏了四年,拿出勇气来吧,看看你周围的人,老躲躲藏藏的也不是个长久的办法。)严禁歌唱、吹口哨、喧哗。早上的起床号一响,犯人们就必须马上起来。铺床、洗漱、梳头、洗衣和穿衣。肥皂管够。咚,一声钟响,起床,咚,五点三十,咚,六点三十,开门,咚咚,出去,领早饭,工作时间,自由活动,咚咚咚,中午,小子,别撇嘴,这里是不会让你长肉的,唱歌的人要报名,唱歌的人五点四十集合,我的嗓子哑了,六点关门,晚上好,我们的任务完成了。住在这样的高墙之内是一种极大的幸福,他们把我往死里整,我都快变成杀人犯了,其实只是把人打死了而已,是殴打致死,没有那么严重,我成了一个大流氓,一个无赖,和流浪汉差不了多少。
一位身材高大的犹太老者已在他对面坐了很长时间,此人留着长发,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小帽。从前,书珊城里有个名叫末底改的男子,他抚育着他叔叔的女儿以斯帖,这姑娘身段美丽、容貌俊俏。老头将眼睛从他身上移开,转过头来对红胡子说:“您从哪儿弄来这么个人?”“他从这家蹿到那家,还跑进一个院子里唱歌。”“唱歌?”“战争歌。”“他会冻着的。”“也许。”老头凝视着他。非犹太人应当在第一个节日举行葬礼,以色列人也该在第二个节日,这对两个元旦都有效。谁是下述拉巴南(1)教义的作者:食用纯洁之鸟腐尸的人,并非不纯洁;但倘若他吃肠子和嗉囊,就不纯洁了吗?老头拿他那黄黄的长手去触摸出狱人放在夏装上的手:“喂,您不想把大衣给脱了?这里很热。我们上年纪了,一年四季都怕冷,可您穿得也太多了。”
他坐在沙发上,低下头瞟他的手,他想站起来,朝门口走去,想从一个院子走到另一个院子,穿过大街,得好好看看这世上都有些什么东西,都在哪儿。他的双眼在昏暗的空间里搜寻门的位置。老头把他按到沙发上:“好好呆着,您想干什么呀。”他想出去。老头却抓住他的手腕,并不停地把他往下按:“看看谁的力气大,是您还是我。我说话的时候,您要好好坐着别动。”老头喊道:“好了,您这就会坐着不动的,您这就会听我说话的,年轻人。振作点,坏蛋。”接着又对抓住此人肩膀的红胡子说:“您走吧,离开这里。我叫您来了吗。我这就让他服了我。”
这些人想对他干什么。他想出去,他用劲站了起来,可老头又把他按了下去。他于是叫道:“您要把我怎样?”“只管骂,还会骂得更多。”“您应该放开我。我必须出去。”“上街还是到院子里去?”
老头这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双脚重重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让他喊,随他的便好了。让他去吧。可别在我这儿。给他把门打开。”“怎么了,没事您乱嚷什么。”“别把些吵吵嚷嚷的人给我带进屋来。我闺女的孩子都生病了,在后面躺着呢,我被吵够了。”“行了,行了,真不幸,我事先不知道,您可要原谅我。”红胡子抓住他的手:“跟我来,拉伯(2)家的事太多。孙子都病了。我们继续走吧。”但他不愿意起来。“来吧。”他不得不起来。于是他悄声说道:“别拉。您就让我呆在这儿吧。”“他家里事多,您是听见了的。”“您就让我呆在这儿吧。”
老头用闪亮的目光打量这个请求留下的男子。耶利米说,我们本想治好巴比伦,但它不可救药了。离开它,我们每个人都要回到他自己的国家去。有刀剑已经临到迦勒底人的头上,临到巴比伦居民的头上。“如果他老实的话,可以和你们一起呆着。如果不老实,他就得走。”“行行,我们不会闹的。我就坐他边上,您可以相信我。”老头没再说话,拖着沉重的脚步出去了。
[book_title]查诺维希作为前车之鉴的启示
这着夏装的出狱者重新坐在了沙发上。红胡子从房间的一侧走到另一侧,又是叹息,又是摇头:“好了,别生气,老头的脾气太暴躁了。您是刚从别的地方来的吧?”“嗯,我是,我过去是……”那红色的大墙,美丽的大墙,一间间牢房,他在不由自主的思念中凝视它们,他的背紧贴着那面红色的墙,一个聪明人建造了这面墙。他不走。这个男人像个木偶似的从沙发上滑到地毯上,身子向下落的时候把桌子推到了一边。“怎么了?”红胡子大叫起来。出狱者的身体蜷缩在地毯的上方,帽子滚落在他的手旁,他的头往上顶,嘴里呻吟着:“到地里去,到地里去,那儿暗。”红胡子扯住他说道:“看在上帝的分上。您这是在别人家里。要是老头来了的话。起来。”但怎么也拉他不起来,他附着在地毯上,继续呻吟。“轻一点儿,看在上帝的分上,要是老头听见的话。我们这就会好的。”“谁也休想让我离开这里。”像只鼹鼠。
红胡子见无法使他起来,便挠了挠自己太阳穴处的鬈发(3),把门关了,随即一屁股坐到了这男人的边上。他抬起膝盖,看着面前的桌腿说道:“这下好了。安心呆着吧。我也坐下了。虽然不大舒服,但干吗不呢。您是不会说自己的事的,那我就给您讲点事吧。”出狱者发出呻吟,头枕在地毯上。(他为何叹气呻吟?必须下定决心,必须走出一条路来,——而你却找不到任何路,弗兰茨。从前的破烂你不想要,在监狱里你也只是呻吟、躲藏而没有思考,没有思考,弗兰茨。)红胡子愤怒地说道:“人不该太难为自己。应当听听别人的话。谁说您出的事多了。上帝是不会让任何人从他的手中溜掉的,不过还另外有那么一些人。大洪水来临之际,诺亚往他的方舟,他的船上,都放了些什么,您难道没有看书吗?每件东西都是一对。上帝没有忘记他们中的每一个。他甚至连头上的虱子也没忘。对他而言,都是可爱的宝贝。”这人在地上哀鸣起来。(哀鸣是不用花钱的,一只生病的老鼠也会哀鸣。)
红胡子没去管他,挠着自己的脸说道:“世上的事很多,人年轻时和年老时可以说的事很多。我要讲给您听的,呃,就是查诺维希的故事,斯特凡·查诺维希。您大概还没听过。您如果感觉好些,就坐起来吧。血都涌到脑袋上对身体不利。我的父亲在世时给我们讲过很多事,他跟我们本族的其他人一样,云游四方,他活了七十岁,母亲过世后他也跟着去了,见多识广,是个聪明人。我们是七只饿狼,没有东西吃的时候,他就给我们讲故事。虽说填不饱我们的肚子,却也能让我们忘掉饥饿。”地上那低沉的呻吟仍在继续。(一头病骆驼也会呻吟。)好了,好了,我们知道,世上不光只有黄金、美女和福来登。那么,查诺维希是谁,他的父亲是谁,他的父母都是谁?乞丐,和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一样,小商小贩,做生意的。老查诺维希从家乡阿尔巴尼亚跑到了威尼斯。他很清楚自己去威尼斯的原因。有的人离开城里去到乡下,有的人又离开乡下进到城里。乡下更安静些,乡下人什么事都爱来回折腾,你可以说上几个小时,如果运气好的话,能挣几个小钱。再来城里看看,也很难,不过,这里的人相互靠得更紧一些,而且他们没有时间。非此即彼。见不到牛的影子,有的是拉车的快马。有所失便有所得。老查诺维希心里有数。他首先卖掉手头能卖的东西,随后拿起牌和人玩了起来。他这人不诚实。他利用城里人没有时间又想娱乐的心理做起了生意。他使他们得到娱乐。这花掉了他们好多钱。老查诺维希是个骗子,作弊者,但他很有头脑。农民让他难受,他在这里活得轻松一些。他过得很好。直到有一天,有个人突然发觉自己被骗了。这恰恰是老查诺维希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挨打,警察,最后老查诺维希只好带着他的孩子们溜之大吉。威尼斯的法庭四处通缉他,老查诺维希心想,可千万不要和法庭对上话,他们不理解我。他们也没能抓住他。他身边有马,身上有钱,他又返回阿尔巴尼亚住下,购置了一份田产,是整整一座村子,他把孩子们送进高等学校念书。他活了很大年纪,寿终正寝,受人尊敬。这便是老查诺维希的一生。村民们为他的死痛哭流涕,而他生前却不愿容忍他们,因为他始终记得,当他站在他们面前,拿出他的那些小玩意儿——戒指、手镯、珊瑚项链——的时候,他们只是翻来覆去地摆弄、触摸,最后一个个地走掉,而把他孤零零地晾在那里。
“您知道,父亲如果只是一株小草,他就想要儿子变成一棵大树。老查诺维希对他的儿子们说过:我在阿尔巴尼亚这地方做货郎,做了二十年,却一事无成,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没把自己的脑袋扛到属于它的地方。我送你们去上大学,去帕多瓦(4),骑马、坐车去,学完之后别忘了我,这个和你们的母亲一起曾挂念过你们的人,这个晚上同你们一起,像头公猪似的,同你们一起睡过树林的人:我过去也是自作自受。那帮农民榨干了我的血汗,就跟对付灾年一样,我都快要枯萎了,我钻进了人群,我这才没有丧命。”
红胡子自顾自地大笑起来,摇着脑袋,晃着身子。他们坐在地毯上,旁边是地板:“谁要是现在进来,只怕会以为我们俩都疯了呢,有沙发,却偏要坐到地上。得,随他的便好了,干吗不,只要喜欢就成。小斯特凡·查诺维希年轻有为,二十岁的时候就是一名了不起的演说家了。他很会上下周旋,使自己人见人爱,他很会和女人调情,对男人则彬彬有礼。在帕多瓦,贵族们向教授学习,斯特凡则向贵族们学习。在他眼里,他们个个都好。当他回到阿尔巴尼亚的家时,他的父亲还活着,见到他很高兴,也很喜欢他,还对人说:‘你们看哪,这才是闯世界的人,他不会像我似的和农民做二十年的买卖,他比他的父亲先进二十年。’那小子拂了拂他那真丝质地的袖子,往上捋了捋搭在额头处的漂亮鬈发,然后便去亲吻他那幸福的老父亲:‘而您,爸爸,为我省去了这糟糕的二十年。’‘这应是你一生中最好的年华,’老头一边说一边抚摩他的小子。
“于是年轻的查诺维希过起了奇迹般的生活,但那可不是奇迹。人们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他的钥匙可以打开每一扇心灵之门。他去了门的内哥罗(5),是以骑士的身份去游玩,带着车马和仆人,他的父亲看见儿子大有出息,心里十分高兴——父亲小草,儿子大树,——在门的内哥罗,他们把他称为伯爵和亲王。如果他说:我父亲叫查诺维希,我们住在帕斯特罗维希的一座村子里,我父亲为此很自豪!人们是不会相信他的。人们恐怕不会相信他的,于是,他把自己装扮得像个来自帕多瓦的贵族,看上去很是那么一回事,而且见人就熟。斯特凡大笑着说过:你们应该有自己的主意。他在人前冒充一个波兰富翁,他们也这样看待他,把他当作某个瓦尔塔男爵,而且,他们和他,双方都皆大欢喜。”
出狱者忽地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双膝跪地并偷偷地拿眼俯视那另一个人。这时,他目光冷冷地说了一句:“猴子。”红胡子鄙夷地回敬道:“那我就是一只猴子。反正猴子比有些人知道得还多。”那另一个又被迫重新躲到了地上。(你应该后悔;去认识发生了的事情;去认识什么是当务之急!)
“既是这样,我便可以继续往下说了。该向别人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年轻的查诺维希已经上了这条道,还要继续这样走下去。我没有亲眼见过他,我的父亲也没有亲眼见过他,但你完全可以想象出他的模样来。如果我问您,您,一个把我叫做猴子的人——人不应该鄙视生活在上帝的土地上的每一只动物,它们把自己的肉供给我们,除此之外,它们也为我们做下许多好事,想想马,狗,唱歌的鸟儿,我只在定期举办的集市上见过猴子,被链子圈着不说,还得玩把戏逗人开心,真是苦命,没有哪个人的命有这样苦的——,好了,我要问您,我叫不出您的名字,因为您不说您的名字:查诺维希,老的和小的,是如何取得进展的?您认为,他们有脑子,他们很聪明。但别的人也很聪明,活了八十岁却赶不上二十岁的斯特凡。人身上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和脚。必须具备会看世界的能力,并且还要进去闯一闯。
“那么听着,斯特凡·查诺维希都做了些什么,他见过世面,而且深知,完全没有必要去害怕人。看看,他们是怎样把路铺平的,又是怎样到了快要给盲人指路的地步的。他们愿意他如此:你就是瓦尔塔男爵。好的,他说,我就是瓦尔塔男爵。后来,他,或者他们,觉得这个还不够过瘾。既然能做男爵,为何就不能做做别的呢。阿尔巴尼亚有个名人,已经过世很久了,但老百姓纪念他,就跟纪念英雄一样,他叫斯坎德尔伯格(6)。要是查诺维希能够的话,他就会说:他本人就是斯坎德尔伯格。他在斯坎德尔伯格死去的地方说,我是斯坎德尔伯格的后代,他挺胸腆肚,说他就是阿尔巴尼亚的卡斯特里奥塔王子,他将重振阿尔巴尼亚的雄风,他的追随者在等着他呢。他们给他钱,好让他能够过上与斯坎德尔伯格之后相配的生活。他很讨人喜欢。他们去戏院倾听那些令他们感到惬意的无稽之谈。他们是付了钱的。如果那些惬意的事情下午或者上午落到他们的头上,如果他们本人也能在其中扮演某个角色的话,他们也是可以付钱的。”
那个穿着黄色双排扣夏装的男子重新爬了起来,一张有皱纹的脸阴沉着,他从高处俯视红胡子,清了清嗓子,声音完全走了样:“您说说,您,您这个小矮子,您大概有点不正常吧,不是吗?您大概脑子出了问题吧?”“不正常,也许。我先头是只猴子,这会儿又成了疯子。”“您说说,您,您坐在这里跟我胡说八道,到底想干什么?”“是谁坐在地上不愿起来?是我?沙发不就在我身后吗?那好,如果打扰您,我这就不说了。”
另一个人于是在环视房间的同时,抽出双腿,背对着沙发坐了下去,并将两只手支到地毯上。“您这样坐着就会舒服多了。”“这下您的胡言乱语也可以慢慢地停下来了。”“悉听尊便,反正我经常在讲这个故事,我无所谓。如果您无所谓的话。”但没过多久,另一个重又转回头来对他说:“您放心地把这个故事讲下去好了。”“您瞧。讲讲故事,互相说说话,时间就好过一些。我只希望让您开开眼。您刚才听说过的那个斯特凡·查诺维希搞到了好多钱,多到可以拿它们去德国旅游了。在门的内哥罗,他们没有揭穿他。从斯特凡·查诺维希身上能够学到的东西是他对自己和对人的了解。他是无辜的,就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瞧,他对世界没有丝毫恐惧:所有最伟大、最有权势的人物,最最令人敬畏的人物,均是他的朋友:萨克森选帝侯,普鲁士王储,他后来成为一名伟大的战争英雄,在他面前,御座上的奥地利女皇特蕾莎也会发抖。在他面前查诺维希却没有发抖。当斯特凡来到维也纳,被刺探他的人捉住的时候,女皇甚至抬头说道:放开那个年轻人!”
[book_title]故事的突然完结令出狱者元气大增
另一个笑了起来,他靠在沙发边沿狂笑道:“您这人好不古怪。您真可以去马戏团当小丑了。”红胡子跟着咯咯地附和:“您瞧您。小声点儿,老头的孙子们。我们不如干脆坐到沙发上来。您看如何。”另一个笑着,慢慢爬起来,坐进沙发的一角,红胡子则坐进另一角。“坐在软和一些的垫子上,这样衣服就不会压皱了。”穿夏装的人倚在角落里,目不转睛地对红胡子说道:“像您这样滑稽的人,我可是好长时间没有碰见过了。”红胡子沉着地应道:“您也许只是没有留意罢了,还有的是呢。您把衣服弄脏了,这里的人不擦鞋。”这位获释者,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目光活跃起来,面部露出一些生气:“嘿,您说说,您到底是做什么营生的?莫非您住在月亮上?”“这下可好了,那我们就来说说月亮吧。”
一个留有褐色鬈毛胡须的男人已经在门口站了将近有五分钟了。这时,他走进来坐到了桌边的椅子上。他年纪不大,戴一顶同红胡子一样的黑色毡帽。他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尖声叫嚷:“那人是谁?你和那家伙在一起干吗?”“你来这里干什么,艾利泽尔?我不认识他,他不说他的名字。”“你给他讲故事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褐胡子冲着那个囚犯说道:“他给您讲故事了,是他吧?”“他不说话。他来回晃悠,还在院子里唱歌。”“让他走吧。”“我做什么,与你无关。”“你说了些什么,我都在门口听到了。你给他讲了查诺维希的事。你除了讲这,还会干啥。”陌生人用眼睛盯住褐胡子,嘴里咕噜道:“您到底是谁,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凭什么管他的事?”“他有没有给您讲查诺维希?他给您讲了。我这内弟走到哪里讲到哪里,完全不能自已。”“我可没要你来啊。你没看见,他不太好,你这个坏蛋。”“就是要在他坏的时候。上帝并没委派你什么,看呀,在他来之前,上帝一直等着。光上帝自己帮不了忙。”“坏蛋。”“您离他远点吧,您。他大概给您说了,查诺维希,除了他还有谁,是怎样成功地混世界的。”“你还不赶紧走开?”“听听这骗子的话,还行善呢。想要和我讲。这是他的家吗?你这次又说了你那查诺维希的什么事,人们怎样才能向他学习呀?你真该当我们这里的拉比。我们还会把你喂得饱饱的。”“我不需要您的施舍。”褐胡子重新嚷道:“我们也不需要靠人养活的寄生虫。他还告诉过您,他的查诺维希最后落了个什么样的下场吗?”“无赖,你这个坏蛋。”“他给您讲了这个吗?”囚犯疲惫地冲着红胡子眨眨眼,后者挥动着拳头朝门口走去,他在红胡子身后嘟囔道:“您不是要走嘛,别激动,您让他嚼舌头去。”
这下褐胡子火了,双手急速地来回划动,舌头咂咂作响,脑袋颤动不已,一秒钟一个表情,一会儿冲着陌生人,一会儿又冲着红胡子喊道:“他把人弄得发疯。他应该告诉您,他的查诺维希落了一个什么样的结局。他不说,他为什么不说,为什么,我想问。”“因为你是一个坏蛋,艾利泽尔。”“总比你强。他的查诺维希(褐胡子鄙夷地举起双手,两眼可怕地鼓了出来)被人像小偷一样地赶出了佛罗伦萨。为什么?因为人家认清了他的真面目。”红胡子走到他跟前,摆出威胁的架势,褐胡子摆摆手:“现在我来说。他给诸侯们写信,有个诸侯收到很多信,从笔迹上看不出这人是干什么的。他随即自吹自擂,以阿尔巴尼亚王子的身份去了布鲁塞尔,混迹于政界要人之中。这便是他的恶毒天使要他干的好事。他找到政府那里,你来庇护斯特凡·查诺维希这小子呀,许诺支持一场战争,我知道同谁,人数成千上万或者两百,这不重要,政府回了一封短信表示感谢,但不愿贸然去干没有把握的事情。于是恶毒天使又对斯特凡说:拿着这封信去借钱。反正你有大臣的来信,那上面署着地址:尊贵的殿下,阿尔巴尼亚王子先生敬启。他们借钱给他,这骗子不久就完蛋了。他当时多大来着?三十岁,因为他罪有应得,所以一岁也没多活。他还不起钱,他们就在布鲁塞尔把他给告了,于是东窗事发。你的英雄,纳胡姆!他在牢里割脉自杀的悲惨结局你讲了吗?他是怎么死的哟——美好的生活,美好的结局,照理应该这么讲,刽子手,屠夫,随后推着专运死狗、死马和死猫的车子来收尸,把他,斯特凡·查诺维希运到绞刑架旁的空地上一扔,用城里的垃圾埋了。”
穿风衣的男子目瞪口呆:“这是真的?”(一只生病的老鼠也会呻吟。)红胡子把他姐夫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数了一遍。他用抬起的食指指着褐胡子的脸,好像在等待一个关键词,他这时拍着后者的胸脯并把唾沫吐到他面前的地上,呸,呸:“这是给你的。你居然是这种人。我的姐夫。”褐胡子不耐烦地朝窗户走去:“那现在由你来讲吧,说呀,这不是真的。”
大墙已不复存在。一间斗室,一盏吊灯,两个犹太人来回走动,一个褐色,一个红色,均头戴毡帽,相互争吵。他的目光追随着他的朋友红胡子:“喂,您听着,您,他所讲的这个男人被埋掉、杀掉的事当真吗?”褐胡子喊道:“被杀,我说过被杀吗?他是自杀的。”红胡子:“他大概是自杀的。”出狱者:“那别的人,都干了些什么?”红胡子:“谁,谁?”“别的人大概也有像这个、这个斯特凡那样的。大概不会所有的人都当过大臣、屠夫和银行家吧。”红胡子和褐胡子交换了一下眼色。红胡子说道:“是啊,他们该做什么呢?他们当观众呗。”
那个身穿黄色夏装的刑满获释者,那个慓悍的家伙,走至沙发后面,拿起自己的帽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把它放到桌上,然后掀开外衣,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他解开马甲的扣子:“这儿,您来瞧瞧,我的裤子。我原先有这么胖,现在它离得这么开,相当于两个大拳头加起来,这是饿的呀。全没了。整个肚子都见鬼去了。因为你没有始终如一地做你应该做的人,所以就得受作践。我不相信别的人就强得多。不,我不相信这个。他们想把人整疯。”
褐胡子偷偷对红胡子说道:“这下你有了。”“我有什么?”“这不,一个囚犯。”“没什么要紧的。”获释者:“然后就是:你被放出来,接着又进去,一塌糊涂,还是和从前一样的糟糕。这没什么可笑的。”他重新扣好自己的马甲:“您都看见了,这些人都做了些什么。他们把那死了的人拖到屋外,杀猪的家伙推来那狗日的车,将自杀而死的人往上一扔,这帮该诅咒的畜生,他们不马上把人打死,却对一个人犯下这样的罪孽,而且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红胡子显得十分难过:“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是的,因为我们犯过事,所以我们就一无是处?所有坐过牢的人都可以重新站立起来,而且能够做到他们想要做的事情。”(后悔什么?心里有火就得发泄出来!痛痛快快地打场架!然后就把什么事情都抛在脑后,然后就什么都过去了,恐惧和一切的一切。)“我只是想要让您知道:我的姐夫对您说的话,您不要全信。有时候人并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时情况也会发生变化。”“这不公平,把人像狗一样地扔到垃圾堆上不说,还要往他身上堆垃圾,而这就是对一个死人的公平。呸,魔鬼。现在我就要和你们告别了。把您的手伸过来。您是好意,您也是。(他握了握红胡子的手)我叫毕勃科普夫,弗兰茨。您真不错,招待了我。我的小鸟已经在院子里唱了歌。好了,为新人道喜吧,事情过去了。”两个犹太人微笑着同他握手。红胡子抓住他的手久久不放,喜形于色:“嘿,您真的好了吗?欢迎您有时间过来玩儿。”“谢谢,尽量照办,时间不成问题,只是没钱。也请您向先前的那位老先生问好。他的手可比您有劲儿,您说,他以前恐怕当过屠夫吧?哎呀,要快点把地毯整理一下,全滑下来了。不,我们什么都自己做,桌子,这样放。”他一边弄地毯,一边冲着红胡子的脊梁骨笑道:“我们坐在地上聊了天。真是个好位子,对不起。”
他们送他出门,红胡子仍然十分担心地说道:“您一个人走能行吗?”褐胡子捅了捅他的腰部:“别在背后说人家。”那个刑满获释者这下挺直腰杆,迈开步伐,他摇摇脑袋,双臂在空中挥动(心里有气就得发出来,不是别的,就是气,气):“您别担心。您只管放心让我走好了。您刚才可是说过眼跟脚的。它们还长在我身上呢。没被人搞走。早上好,先生们。”
他越过狭窄拥塞的院子,那两个人站在楼梯上看着他的背影远去。那顶帽子斜罩在他的脸上,当他的脚踏上一只汽油桶时,他开始喃喃自语:“尽是些有毒的玩意儿。弄杯白兰地喝喝。来了的人都要喝上一杯。看看,哪里有白兰地卖。”
[book_title]走势无力,稍后行情大跌,汉堡萎靡不振,伦敦更趋疲软
天上下起雨来。在明茨大街的左侧,电影院的招牌闪闪发光。拐角处他挤不过去,一栅栏门前站着一群人,行情跌至谷底,架在原木板上的电车轨道自由地在空中奔驰,刚有一辆电车慢悠悠地驶过。看啊,他们在建地铁,柏林肯定有活儿干。那儿还有一家电影院。十七岁以下的青少年禁止入场。巨型的宣传画上,一位先生红得扎眼地立在一级台阶上,另有一位妙龄女郎拥住他的双腿,她躺在台阶上,而他则在上面做出一副潇洒的面孔。下面写着:无父无母,一个孤儿的命运,六幕剧。对,我看这个。管风琴响了起来。门票六十芬尼。
一男子对女售票员说道:“小姐,能不能对一个没有肚子的战时后备军的老队员便宜一点呀?”“不能,只对含着奶嘴的五个月以内的婴儿。”“一言为定。我们就这么大。分期付款的新生活。”“行了,五十芬尼,进去吧。”在这人之后,一个年轻人,是个脖子上围着方巾的瘦子,磨磨蹭蹭地凑了上来:“小姐,我想进去,但不付钱。”“我又能怎样。让你的妈妈把你弄到顶层楼上坐去。”“那我可以进去了?”“进哪里?”“进电影院呀。”“这里不是电影院。”“嚯,这里不是电影院。”她通过售票处的窗户对看门人喊道:“马克斯,过来一下。教教他,这里是什么。”“这里是什么,年轻人?你还没看出来吗?这里是贫民救济基金,明茨大街分部。”他把那瘦子从窗口推走,亮着拳头说道:“你要是愿意的话,我马上就跟你算账。”
弗兰茨慢腾腾地走了进去。正碰上中场休息。长方形的空间被挤得满满的。百分之九十是戴着便帽却不摘下的男人。天花板上悬挂着三盏吊灯,发出红色的光芒。前面是一台上边放有几个包裹的钢琴。管风琴隆隆作响。随即灯光熄灭,电影开始。应该让某个牧羊姑娘接受文化教育,为什么,因中途入场不太清楚。她拿手揩鼻子,站在台阶上挠屁股的痒,电影院里哄堂大笑。当咯咯的笑声在他的四周爆发出来的时候,弗兰茨浑身上下感到奇妙无比。尽是些人儿,自由的人们,消遣找乐。没人对他们说三道四,美妙极了,而我就站在他们中间!故事情节继续发展。尊贵的男爵有一个情妇,她躺在吊床上,并让自己的两条大腿垂直地向上伸展。她穿着裤子。这还像那么一回事。那个脏兮兮的牧羊女有什么好看的,竟然连盘子都舔得一干二净的。她再次向上抖动两条修长的大腿。男爵把她一个人撇下不管,这时她忽地从吊床上翻滚下来,迅速掉进草丛里,好长时间躺在地上不能动弹。
弗兰茨凝视着那面墙,虽然已经换了别的画面,但他眼前浮现的始终还是她滚到地上一动不动的情形。他咬着自己的舌头,他妈的,刚才是怎么回事。但后来,当他看到这漂亮女人居然偎依在牧羊女男友的怀中时,弗兰茨感到胸口一阵燥热,似乎搂着她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这种感觉在他的体内弥漫,令他浑身无力。
女人。(烦恼和恐惧还不是生活的全部。尽说废话干什么?空气,人,女人!)他怎么没有往这方面想呢。囚犯站在牢房的窗户前,透过栅栏向院子里张望。有时会有女人经过,不外乎是探亲的或者小孩,或收拾屋子的。牢房里的犯人全都站在窗户前张望,所有的窗户都占满了,恨不得把每个女人都一口吞下去。有个警察,他的老婆从艾伯斯瓦尔德来探了一次亲,呆了十四天,以前都是他每隔两周回去一趟,她这次把时间利用得很充分,那男的上班的时候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连路都快走不动了。
弗兰茨冒雨出来,走到外面的街上,我们干什么呢?我自由了。我必须有个女人。女人我必须有。美好的情欲,外面的生活真精彩。只要站稳了能跑就成。他两腿轻飘飘的,脚下的土地似乎消失了。威廉—皇帝—大街拐角处的一排市场购物车后面就有一个,他马上凑了上去,管她是个什么样的。活见鬼,我们到哪里能一下弄来白煮腌猪蹄。他同她一起往前走,紧咬下唇,浑身抖得厉害,你要是住得远,我就不去了。不远,穿过布罗夫广场,走过几道篱笆,过走廊,进院子,下六级台阶就是。她转过身来,笑道:“你这家伙,别太馋了行不行,弄得我都喘不过气来。”她刚把身后的门锁上,就被他一把抱住。“你这家伙,总得让我先把伞放下吧。”他贴在她的身上,挤压、捏摸,双手在她的外衣上揉搓,他的帽子还戴在头上,她恼怒地把伞扔到地上:“放开我,你这家伙,”他呻吟着,佯装笑脸,晕乎乎地问道:“到底怎么了?”“你把我的衣裳撕破了。你可得出钱赔我。就这么办吧。也没人会白送东西给我们。”见他还不松手,便又说道:“我喘不过气来,傻瓜。你大概有点神志不清了吧。”她肥胖而迟钝,个子矮矮的,他只好先付给她三个马克,她小心翼翼地把钱放进五斗橱,钥匙则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他的两眼没有一刻离开过她:“因为我坐了几年牢,肥妞。在郊外,特格尔,你很容易想到的。”“哪儿?”“特格尔。你很容易想到的。”
那臃肿的女人放开喉咙大笑起来。她解开上身衬衣的扣子。那正是国王的两个相互爱慕不已的孩子。当狗衔着香肠跳过下水道的时候,她伸手抓住他,让他使劲贴住自己。咯,咯,咯,我的小母鸡,咯,咯,咯,我的雄鸡。
他的脸上不一会儿便沁出了汗珠,他呻吟着。“喂,你哼什么呀?”“是哪个小子在隔壁走动?”“不是什么小子,是我的女房东。”“她干啥?”“她还能做什么。那里是她的厨房。”“是这样。可她应该停止走动。她现在能有什么要跑腿的。我受不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这就去,我这就跟她说去。”这个大汗淋淋的家伙,人家正巴不得把他甩掉呢,这个讨厌的流浪汉,我马上让他走人。她去敲隔壁的房门:“普利泽太太,您安静几分钟吧,我这会儿正和一位先生说话呢,是要紧事。”行了,这下我们的事情完成了,亲爱的祖国,你可以放心了,你来到我的心里,却旋即飞了出去。
她将头枕在枕头上,思忖着:那双黄色的低帮鞋换个底还能用,基蒂的新未婚夫做这个要收两马克,如果她不反对的话,我就不抢她的男人,还可以让他替我把鞋染成棕色来配那件棕色的衬衫,那已是相当讨厌的破布了,用它做咖啡壶的暖罩倒挺合适,那几根带子必须熨平了,我马上跟普利泽太太说,她大概还有火,她今儿正在煮着什么。她用鼻子闻了闻。生鲱鱼。
莫名其妙的词句在他的脑子里盘旋翻滚:你煮汤,施泰茵小姐,我拿到一把勺子,施泰茵小姐。你煮面,施泰茵小姐,给我面吃,施泰茵小姐。我落下去,我落上来。他大声地呻吟:“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为什么,过来吧,从来都是六芬尼一爱。”他落在床上,嘟囔,呻吟。她揉着脖子:“我快要笑死了。安心地躺着别动。我没什么。”她笑着抬起两只肥厚的臂膀,把双脚塞进长筒袜里,走下床来:“我无能为力。”
到街上去!透透气!雨仍在下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必须给自己再找一个。先好好睡一觉。弗兰茨,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性的性功能要通过1.内分泌系统,2.神经系统,以及3.性器官的共同作用来实现。与性功能有关的腺体是:脑垂体,甲状腺,肾上腺,前列腺,精囊和副睾。在这个系统内,生殖腺处主导地位。全部的性器官,从大脑皮层到生殖器,均载有它所制造的物质。性的印象引起大脑皮层的性紧张,性的兴奋感沿着大脑皮层流动到间脑的控制中心。然后,兴奋感向下滚涌至脊髓。并非没有阻碍。因为在离开大脑之前,必须通过抑制的缓冲,主要是那些精神性的,表现为道德顾虑、缺乏自信、害怕出丑、害怕传染和怀孕等等的抑制,反倒起着很大的作用。
傍晚沿艾尔泽大街逛了逛。不要犹豫了,小子,别找借口说累了。“玩一次多少钱,小姐?”这黑女人不错,有屁股,像块松脆的8字形烘饼。一个姑娘如果拥有一位她爱并且喜欢她的男士,那有多好啊。“你真有意思,亲爱的。继承了点什么财产呀?”“那还用说。再给你一个塔勒。”“干吗不。”但他仍心存恐惧。
随后在屋里,窗帘后面是花,干净的屋子,玲珑的屋子,这姑娘甚至还有一台留声机,她在他面前演唱,穿着贝姆贝格牌的人造丝袜,没穿衬衣,眼睛乌黑:“你可知道我是为人助兴的歌女。你知道,在哪儿?在适合于我的地方。你可知道,我正好现在没有演出。我到漂亮的酒馆去拉生意。然后就是:我的畅销歌。我有一支畅销歌。喂,别搔我的痒痒。”“拉倒吧,你这娘儿们。”“不,把手拿开,这会坏了我的生意。我的畅销歌,放乖点,亲爱的,我在酒馆里搞拍卖,不收盘子:谁对此有意思,就可以来吻我。棒极了,是不是。在露天酒馆里。没有人低于五十芬尼。喂,你不给点儿。这儿,肩膀上。好了,你也可以来一下。”她将一顶男礼帽戴到头上,冲着他的脸引吭高歌,臀部扭动,双手叉腰:“特奥多尔,当昨夜你对我展开笑颜时,你都想了些什么?特奥多尔,当你请我吃白煮腌猪蹄配香槟时,你到底心怀何意?”
她坐在他的膝上,轻快地从他的马甲里抽出一支香烟塞进自己的嘴里,忠诚地同他的眼睛对视,温柔地同他耳鬓厮磨,还柔声柔气地说道:“你知道什么叫乡愁吗?乡愁又是怎样令人心碎?周围的一切是多么的冷漠和空虚。”她哼起一支歌曲,四肢舒展着躺到了长沙发上。她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连唱带笑地抚摩他的头发。
瞧他额头上的汗!那恐惧又来了!他突然觉得脑袋掉了。咚,钟声,起床,5点30,6点开门,咚咚,赶紧再把夹克刷刷,那老头如果查账的话,今天就不来了。我马上出狱。嘘,你轻点儿,昨晚有个人逃跑了,叫克罗泽,绳子还挂在外面墙上呢,他们都牵着警犬去了。他呻吟着,头抬了起来,他看着那姑娘,看她的下巴,她的脖子。我究竟是怎么出的监狱。他们不放我。我还在里面没出来。她在一旁对着他吐出一串串蓝色的烟圈,咯咯地笑道:“你很可爱,来,我给你倒杯玛姆泊,三十芬尼。”他人躺在那儿,好长时间不动:“玛姆泊又能让我怎样呢?他们把我给毁了。所以我在特格尔坐了牢,还能为什么。先是和普鲁士人一起蹲战壕,然后在特格尔蹲大狱。我已经不像个人了。”“哎,你可别在我这儿哭啊。汤姆,把嘴张开,大男人得喝酒。我们这里有的是幽默,人在这里很快活,这里从早到晚都是欢声笑语。”“而这一切的代价则是肮脏。他们本来是可以立马割断我的喉咙的,这帮狗日的。本来还可以把我扔到垃圾堆上去的。”“汤姆,大男人,再来一杯玛姆泊。那是两只眼睛,去给自己倒杯玛姆泊,和灯泡干杯。”
“姑娘们竟跟阉羊一样死乞白赖地缠人,对她们甚至连唾沫都懒得吐一口,只消直挺挺地躺着就成。”她又从他摔到地上的香烟中拾起一根来:“是的,你得到警察那里去跟他说。”“我这就走。”他寻找他的吊裤带。没再吱声,也不瞧那姑娘一眼,这个有着一张流口水的嘴的女人叼着烟,一边微笑着在一旁观看,一边忙不迭地拿脚将地上的香烟踢到沙发底下。他拿起自己的帽子,走下楼梯,乘68路坐到亚历山大广场,坐进酒馆里对着一杯淡啤酒沉思。
特斯帝弗丹,商标专利号365695,卫生顾问玛格奴斯·希尔施菲尔德博士(7)和伯恩哈德·夏皮洛博士研制的回春药物,性科学研究所,柏林。阳痿的主要原因是:A.由内分泌腺体的功能紊乱而引起的负载不足;B.由过强的心理抑制而引起的过分拘束,阴jing勃起中枢的衰竭。阳痿患者何时恢复性的尝试为宜,只能依据各个病例的具体情况而定。休息一段时间往往大有裨益。
吃饱,喝足,第二天他来到街上,心中暗想:我就要这个,我就要这个,但他没有去碰任何女人。橱窗里的这个,多么浑圆的小家伙,可能适合我们,但我谁也不碰。于是又蹲在小酒馆里,埋着头谁也不看,又吃得饱饱的,而且喝了个痛快。我现在成天什么事都不干,就只知道吃喝睡,我这辈子完了,完了,完了。
[book_title]全线胜利!弗兰茨·毕勃科普夫买了一份小牛里脊
到了星期三,第三天,他穿上衣服。这一切都是谁的错?全是伊达的错。还能有谁。这该死的东西,我当时打断了她的肋骨,为此我不得不进了班房。现在她得到了她早就想要得到的,这该死的东西死了,而我现在却站在了这里。为自己嚎叫,在寒风中沿着大街快跑。去哪里?她和他住过的地方,她妹妹那儿。穿过莫瓦利登大街,进入阿克尔大街,一溜烟进到屋里,第二个院子。监狱不存在了,和犹太人在德拉戈勒街的谈话也不存在了。那婊子在那儿,是她的错。在街上什么都没看见,可去那里的路找到了。面部抖一抖,手指抖一抖,我们走进去,咿呀咿呀咿呀哟,咿呀咿呀咿呀哟,咿呀哟。
丁零!“谁呀?”“我。”“谁?”“开门,你这娘儿们。”“天哪,是你,弗兰茨。”“开门。”噜姆儿得卟姆儿得叽呵得嘞儿,噜姆儿。吐掉舌头上的合股线。他站在门厅里,她在他身后把门锁上。“你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万一有人在楼梯上看见你的话。”“怕什么。让他看去。早上好。”他径自向左拐进客厅。噜姆儿得卟姆儿。讨厌的合股线粘在舌头上下不去了。他拿手指去揭。没什么,只是舌尖感觉有点笨拙罢了。原来这就是客厅呀,嵌板沙发,皇帝挂在墙上,一个穿红裤子的法国人把宝剑交给他,我投降了,皇帝递交宝剑,皇帝必须再把宝剑交给他,世道就是这样。“你这家伙,你如果不走,我就喊救命,我就叫打人了。”“为什么呀?”噜姆儿得卟姆儿,我大老远地跑来,我就呆在这儿,我就坐在这儿。“他们已经把你给放了?”“是的,时间到了。”
他瞪大眼睛看着她并站起身来:“他们把我放了,所以我就来了。他们已经把我放了,还要怎样。”他想说,怎样,但他却嚼起了口里的合股线,喇叭砸碎了,事情过去了,他浑身颤抖,却不能嚎叫,他的目光射向她的手。“你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那里是伫立了几千年并仍在伫立着的群山,部队拖着大炮翻山越岭,那里是岛屿,上面有人,拥挤不堪,一切都很强大,资金雄厚的商店,银行,企业,舞蹈,低级舞厅,进口,出口,社会问题,终有一天发出:得儿,得儿,得儿的声音,不是来自那让自己一跃而起的战舰,——而是来自地下。地球猛地抖了一下,夜莺,夜莺,你的歌声多么动听,船只飞上天空,鸟儿跌到地下。“弗兰茨,我喊了,干什么呀,放开我。卡尔马上就回,卡尔肯定随时回来。你当初也是这样对伊达下手的。”
夹在朋友之间的女人有什么价值可言?由于妻子同自己的战友,浮尔伯上尉,通奸,伦敦离婚法庭根据贝肯上尉的申请作出判决,允许他离婚并获得750镑的赔偿。对于他那不忠诚的、马上就要和情人结婚的配偶,上尉似乎未曾有过太高的评价。
哦,那是静静地伫立了几千年的群山,部队拖着大炮和笨重的人群翻山越岭,如果他们因为地下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而猛地开始“嗖”地一跳,旁人该怎么办才好呢。我们不愿对此发表任何意见,我们只想随它去吧。米娜的手怎么也挣脱不开,她的眼前呈现着他的两只眼睛。这是一张男人的脸,上面布满铁轨,此时,一辆火车呼啸而过,看呀,它浓烟滚滚地行驶着,长途特快,柏林至汉堡—阿尔托纳,18点05分到21点35分,3小时35分,你对此毫无办法,这种男人的胳臂是用铁铸成的。我喊救命了。她尖叫起来。她已经躺在了地毯上。他把胡子拉碴的脸贴到她的脸上,他的嘴喘着大口的粗气向她的嘴逼来,她转过身子。“弗兰茨,哦,上帝啊,发发慈悲吧,弗兰茨。”而——她这下子看了个真切。
现在她明白了,她是伊达的妹妹,他有时就是这样看伊达的。他两手搂着伊达,她就是伊达,所以他才这样紧闭双眼,露出幸福的表情。所以不再有那可怕的殴打和浪荡,监狱也不复存在!这就是克雷普托(8),是燃放着大型焰火的伊甸园,此情此景,他同她相遇并送她回家,那小巧玲珑的缝纫女工,刚才掷色子时赢了一个花瓶,在门厅里,他先吻她,手里还拿着她的钥匙,她踮起脚尖,脚上穿着亚麻布鞋,钥匙从他的手中滑落,然后,他再也没法离开她了。这就是从前的那个善良的弗兰茨·毕勃科普夫。
而现在,从脖子上,他重又闻到了她,这相同的肌肤,这气味,令人晕眩,没了方向。而她这位妹妹,浑身出现奇异的感觉,它通过他的脸、他的停顿向她袭来,她只有屈服,她反抗着,可那种传递到她身上的感觉改变了她,她的脸舒展开来,她的胳膊再也无力把他推开,她的嘴显得十分无助。这男人一言不发,她把自己的嘴让,让,让给了他,她整个人软绵绵的,仿佛躺在浴缸里,你爱怎么弄我,就怎么弄吧,她像冰一样地瘫作一团,就这样,只管来吧,我什么都明白,我对你而言肯定也不错。
魔力,抽搐。鱼缸里的金鱼在闪烁,整个屋子闪闪发亮,这不是阿克尔大街,不是房子,不是重力,离心力。什么都消失了,下沉了,溶解了,太阳力场中辐射的红色偏向,气体的动力学理论,热能向功的转换,电磁波,感应现象,金属的密度,液体,坚固的非金属质地的物体。
她躺在地上,来回扭动。他四肢舒展地笑道:“怎么着,掐死我吧,只要你做得到,我不还手。”“你就该死。”他爬了起来,因为幸福、狂喜和快乐大笑着转了几个圈。那些喇叭吹的什么曲子,轻骑兵们出来,哈利路亚!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又回来了!弗兰茨放出来了!弗兰茨·毕勃科普夫自由了!她穿起了裤子,从一只腿瘸到另一只腿。她坐到一张椅子上,很想大哭一场,“我要告诉我的丈夫,我要告诉卡尔,他们真该马上就让你再在里面呆上个四年的。”“告诉他吧,米娜,只管去告。”“我会的,我马上就去叫警察来。”“米娜,小米娜,算了吧,我太高兴了,我可是又像个人了,小米娜。”“你这家伙,疯了吧,你这脑袋真的是被特格尔的那帮人给搞歪了。”“你没什么可喝的吗,一罐咖啡或别的什么。”“那又有谁花钱为我买围裙呢,瞧瞧,破布一块。”“凡事都有弗兰茨,凡事都有弗兰茨!弗兰茨又活过来了,弗兰茨又回来了!”“快拿上你的帽子走人吧。要是让他碰见你,我的眼睛就会被打青的。你也不要再来了。”“再见,米娜。”
但他第二天还是来了,带来一个小包裹。她不情愿给他把门全部打开,他便把一只脚卡在中间。她对着门缝悄声说道:“你这人哪,应该走你自己的路,我可是有话在先的。”“米娜,只不过是几件围裙。”“要围裙做什么。”“你该给自己选几件。”“你还是把这个偷来的玩意儿留着自己用吧。”“不是偷的。把门打开吧。”“见鬼,邻居会看见你的,走吧。”“开门吧,米娜。”
她于是把门打开,他把包裹扔到客厅里,而她手里拿着扫帚把,并不打算进到客厅里来,他便独自在客厅里跳来跳去。“我很高兴,米娜。我一整天都很高兴。夜里还梦见你了。”
他在桌上将包裹打开,她向前走了几步,用手摸了摸料子,选了三件围裙,但当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时,她却始终很坚定。他收拾好包裹,她重又拿起了扫帚,站在那里催促道:“嘿,你快点,出去。”他在门口招了招手:“再见,小米娜。”她用扫帚把门撞上。
一周之后,他再次出现在她的门口:“我只想问问你的眼睛怎么样了。”“都很好,这里没你的事。”他的气色较好,身上穿着件蓝色的大衣,头戴一顶硬礼帽:“我只想叫你看看我的这副样子,还有这身打扮。”“这不关我的事。”“那让我喝杯咖啡总可以吧。”这时,楼梯上传来下楼的脚步声,只见一只儿童玩的皮球在顺着楼梯滚动,女人吓了一跳,赶紧打开门把他拉了进去。“快过来,是卢姆克一家,行了,你现在又可以走了。”“我就只喝一杯咖啡。一小罐你总会有吧。”“这你可用不着我来管。看你这样子,你肯定是已经有人了。”“就一杯咖啡。”“你把人害惨了。”
她站在门厅的衣帽架旁,见他在厨房的门口乞求地望着自己,便撸起那件崭新的漂亮围裙,摇着头哭道:“你这家伙,可把我害惨了。”“出什么事了。”“不管我怎么说,卡尔也不相信这眼睛是我自己撞青的。问我怎么可能在窄柜上撞成这样。要我撞给他看看。如果门开着,眼睛是可以被窄柜撞青的呀。他可以试嘛。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相信。”“米娜,这我就不明白了。”“因为我这儿,脖子上,还有长条的伤痕。我自己根本没有发现。是他指给我看的,我去照镜子,却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叫我说什么好呢。”“嗨,说是自己抓的不就得了,挠痒痒总该可以吧。你可不要让卡尔这样欺负你。我真要好好教训教训这家伙。”“你还是那么容易上火。卢姆克家恐怕看见你了。”“得了,他们有什么可炫耀的。”“你就快点走吧,弗兰茨,别再来了,你害惨我了。”“他也问过围裙吗?”“我本来就一直是要买围裙的。”“那好,米娜,我这就走。”
他搂住她的脖子,她没有反抗。过了一会儿,当他既不挤压她,也不松开手的时候,她发现,他在抚摩她,于是惊讶地抬起头来:“那你走吧,弗兰茨。”他轻轻地把她拉到客厅里,她起初拒绝,但还是一步一步地跟了过去:“弗兰茨,难道又要重新开始吗?”“干吗要呢,我只想在你的客厅里坐坐。”
他们平和地并肩坐在沙发上说了一会儿话。随后他便自个儿起身离去。她把他送到门口。“别再来了,弗兰茨,”她哭了并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再一次见你的鬼去吧,米娜,你怎么能这样对人呢。为什么我不该再来。算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来了。”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是的,弗兰茨,别再来了。”他打开门后,她仍旧抓住他的手不放并且攥得更紧。当他人都站到了门外时,她还攥着他的手。最后,她把手松开,谨慎而迅速地将门阖上。他在街上买了两大块小牛里脊,让人给她送上楼去。
[book_title]弗兰茨现在对全世界和自己发誓,在柏林永远诚实正直,不管有钱与否
他已经在柏林完全立足——他把原来的旧家当变卖成钱,在特格尔攒了几个铜板,他的房东和朋友梅克借点给他——就在这时,他还受到一次来自官方的打击。但事后证明,那不过只是一纸空文罢了。在一个平素看来根本不赖的早晨,他的桌上出现了一张黄色的纸片,官气十足,印刷体,并且是用打字机打的:
警察局长,五处,商号标志,请在递交受理事物的呈文时注明上述商号标志。我所掌握的档案资料证明,您曾因威胁、暴力侮辱和人身伤害致死服过徒刑,所以认定您为不利于公共安全与伦理的危险人物。因此我依据1842年12月31日颁布的法律第二条和1867年11月1日颁布的迁徙自由法第三条以及1889年6月12日和1900年6月13日颁布的法律决定,以州警察局的名义将您驱逐出柏林、夏洛腾堡、新克尔恩、柏林-舍内贝格、威尔默斯多夫、利希腾贝格、施特拉劳以及柏林-弗里德劳、施玛根多尔夫、腾珀尔霍夫、布里茨、特雷普托、赖尼肯多夫、魏森湖、潘科和柏林-特格尔各行政区,并要求您在十四天以内离开上述驱逐区域,且一并通知,如果规定期限已过而您仍在驱逐区域以内逗留或返回那里,根据1883年QⅡE7月30日颁布的普通国家管理法第132条第2款将首先对您处以一百马克的罚款或在没有经济能力的条件下拘禁十天。同时提请您注意,如果您在下述环柏林地区——波茨坦、施潘道、弗里德里希斯菲尔德、卡尔斯霍尔斯特、弗里德里希斯哈根、奥伯勋勒魏德和伍尔海德、菲希特劳、兰斯多夫、卡洛夫、布赫、弗洛劳、科佩尼克、兰克魏茨、施特格里茨、策伦多夫、特尔托夫、达勒姆、万湖、克莱因-格利尼克、诺瓦维斯、诺依恩多夫、艾希、波尔尼姆以及波恩施台特居留,您将在相关地区遭到驱逐。I.Ve.表格编号968a。
他不禁毛骨悚然。在亚历山大附近,格鲁勒尔大街1号,环城铁路边上,有一幢漂亮的房子,囚犯帮助所就在里面。他们看着弗兰茨,来回地提问题,签名: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先生已经接受我们的监护,我们将对您是否工作进行调查,而您每个月都必须来自荐。好了,句号,一切就绪。
忘掉恐惧,忘掉特格尔和那面红色的围墙吧,还有呻吟什么的,——让伤害走开,我们开始新的生活,老的它已经结束了,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又回来了,普鲁士的人们兴高采烈,欢呼雀跃。
在随后长达四周的时间里,他用肉、土豆和啤酒把自己的肚子撑了个溜圆,并且又去了住在德拉戈勒大街的犹太人那里一趟,以示感谢。纳胡姆和艾利泽尔恰好又在吵架。他们没有认出他,只见他装扮一新,胖嘟嘟的,喷着酒气走了进来,把帽子取至嘴前作出恭敬的样子,轻声询问那位老先生的孙子们是否还病着。他在小酒馆的角落里款待他们,他们问他做什么生意。“我和生意。我不做生意。我们那儿都这样。”“那您从哪儿弄钱呢?”“以前的,积蓄,我攒了点儿。”他捅了捅纳胡姆的腰部,张大鼻孔,目光狡黠而神秘:“你们还记得查诺维希的故事吧。了不起的家伙。真棒。他们后来把他杀了。你们都知道什么。我也想那样做个王子、上个大学。算了,我们不上大学。也许我们结婚。”“祝您走运。”“到时候你们都来,吃他个够,嘿,喝他个痛快。”
纳胡姆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手指轻挠着下巴:“您大概还要听个故事。有个男子从前有个球,您知道,就是孩子们玩的那种,但不是塑料的,而是赛璐珞的,透明的,里面有几个小小的铅丸。这样孩子们就可以同时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也可以把球抛出去。那男人于是就拿起球来把它抛了出去并且心里盘算着:里面是铅丸,我就可以抛,球不会跑远的,我想让它停在哪里,它就停在哪里。可是,当他把球抛出去的时候,它却并没有按照他所设想的路线飞行,而是又弹了一下,紧接着还又滚了滚,就这么顺便多出了两个巴掌。”“别烦他了,纳胡姆,用你的故事。这男人需要你。”胖子:“那球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们为什么又吵起来了?老板,您瞧这哥俩,从我认识他们那天起,他们就吵个不停。”“这人哪,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随他去吧。吵吵架对肝有好处。”红胡子:“我要告诉您,我在街上看见您了,在院子里还听见您唱歌了。您唱得很好。您是个好人。但火气别太大了。平和一点。在社会上混要有耐心。我知道,您心里是怎么想的,还有上帝对您的安排。那球,您瞧,它并不按照您抛它时的意愿飞行,它只这样飞个大致,它还要向前多飞一小段,也许是一大段,说不定再往旁边去一点点。”
胖子把头向后一甩,大笑起来,展开双臂,一把搂住红胡子的脖子:“您可以吹牛,那个男人可以吹牛。弗兰茨自有他的经验。弗兰茨了解生活。弗兰茨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我只是想要告诉您,您曾经非常忧伤地唱过歌。”“唱过,唱过。曾经就是曾经。我们现在又让我们的背心重新充实了起来。我的球飞得很好,瞧!没人能把我怎样!再见了,我结婚的时候,你们可要在场啊!”
就这样,水泥工人、后来的家具搬运工人弗兰茨·毕勃科普夫,一个粗鲁、粗笨、外表可恶的男人,重新回到了柏林的大街上,这样一个男人,曾有一个漂亮的锁匠之女为他牵肠挂肚,而他却使她沦为妓女,最后在一场毒打中将其伤害致死。他已向全世界和自己发誓,永远正直诚实。在他有钱的时候,他可以一直正直诚实。然后,他的钱花光了,这才是他期待已久的时刻,好向世人显示一下男子汉的样子。
* * *
(1) 犹太教法师。
(2) 意第绪语对犹太教法师的称呼。
(3) 正统犹太教徒所特有的发型。
(4) 意大利北部城市。
(5) 即现在的黑山共和国。
(6) 阿尔巴尼亚民族英雄(1403—1468),原名格奥格·卡斯特里奥塔。
(7) 玛格奴斯·希尔施菲尔德(1868—1935),性科学家五卷版《性学》的作者,致力于维护同性恋者的权利。
(8) 葡萄酒店名,伊甸园是其下设的一家酒馆。
[book_chapter]第二章
[book_title]弗兰茨·毕勃科普夫进入柏林
我们以此顺利地把我们的这条汉子带到了柏林。他发下了他的誓言,而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该不该就这样打住算了。结尾似乎会令人愉快而非难堪,似乎已经有了一个结尾,从而在整体上显示出简短的巨大优势。
然而,这个弗兰茨·毕勃科普夫,他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什么人。我把他叫过来不是为了做游戏,而是要让他去体验他那艰难、真实和令人警醒的存在。
弗兰茨·毕勃科普夫是个受过严重挫折的人,此时的他叉开两腿,站在柏林的土地上,心情十分愉快,而且,如果他说,他要规矩做人的话,那么,我们可以相信他,他会是这样的。
你们将会看到,他的规矩做人长达数周。然而,这在某种程度上仅仅只是一段宽限的日子。
从前,在天堂里生活着亚当和夏娃两个人。他们被主安置到这里,主还创造了动物和植物、天和地。而天堂便是那壮丽的伊甸园。这里长满了鲜花和树木,动物们四处玩耍,谁也不折磨谁。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也是一样,这是天堂里一整天中唯一的快乐。
我们愿意这样高兴地开始。我们愿意唱歌、活动:小手啪嗒、啪嗒、啪嗒,小脚踢嗒、踢嗒、踢嗒,一回去,一回来,一点也不难。
商业和手工业
城市清洁和运输业
健康事业
地下工程
艺术和教育
交通
储蓄所和城市银行
煤气厂
消防事业
金融和税务
公布施潘道桥10号的地皮计划。
现将必须受到持续限制的、位于柏林—中心所属地区的施潘道桥10号地产的房屋临街外墙安装圆花窗的计划连同附件列出,供各位审阅。在此期间,每个参与者可根据自身需要对该计划提出不同意见。所属地区的领导机构也有权提出异议。这些意见必须以书面形式交至地址设在柏林C2克罗斯特大街68号76室的中心区政府或者口述笔录。
——经警察局长同意,我已将有关在1928年下述时间内允许随时撤销懒人湖公园一带射杀野兔和其他有害鸟兽的决定转告狩猎承租人波提希先生:夏季从4月1日至9月30日7时以前,冬季从10月1日至3月31日8时以前,禁止射杀。特此通知。在所注明的射杀时间内进入相关地段将受到警告。市长为狩猎主任。
——皮衣加工师阿尔伯特·潘格尔担任名誉公务员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大约三十年以前,鉴于年事已高、行动不便,他退出所在的代理区,放弃他的名誉职务。他在过去那段漫长的时间里坚持从事福利委员会主任以及福利工作者的工作,毫不间断。区政府在写给潘格尔先生的一封致谢函中称颂了他的功绩。
罗森塔尔广场人声鼎沸。
天气多变,以晴为主,零下一度。就德国而言,低压区在蔓延,它所控制的全部区域均结束了迄今为止的天气状况。气压目前发生的微小变化说明低气压正在缓慢南移,因此,未来天气仍将继续受到它的影响。日间气温可能比现在低些。柏林及其周边地区的天气预报。
68路电车沿途停靠罗森塔尔广场、魏腾劳、火车北站、疗养院、维丁广场、什切青火车站、亚历山大广场、斯特劳斯贝尔格广场、法兰克福大道火车站、利希滕贝格、赫尔茨贝格精神病院。柏林的三家交通运输企业,有轨电车、高架和地下铁路,公共汽车,实行统一收费。成人票价二十芬尼,学生票价十芬尼。十四周岁以下的儿童,学徒和学生,没钱的大学生,残废军人,行走严重不便者,凭各区福利局的证明乘车打折。你了解一下交通线路网。冬季月份前门不许上下车,三十九个座位,5918,谁要下车,及时吱声,严禁司机与乘客交谈,行车期间上下有生命危险。
罗森塔尔广场中央,一名男子拎着两只包裹跳下41路,一辆空载的出租车刚好同他擦肩而过,警察凝望着他的背影,一个有轨电车检票员冒了出来,警察和售票员互相握手:那家伙,拎着他的包,可真是太走运了。
批发各种果子烧酒,贝尔戈尔博士,律师加公证人,卢苦塔特,印度的大象回春术,弗洛姆的行动(1),最好的海绵橡胶,要那么多的海绵橡胶干吗。
离开广场便是著名的布鲁隆大街,它向北延伸,通用电气公司位于街道的左边、洪堡林苑的前面。通用电气是一家巨型公司,根据1928年的电话簿它包括:电气照明及电力设备,中央管理,西北40,弗里德里希-卡尔-湖滨2-4,市内电话,长途电话局北部4488,决策机构,门卫,电值银行股份公司,灯泡分部,俄国分部,上施普雷数家金属厂分部,特雷普托的几家仪器工厂,布鲁隆大街的几家工厂,亨尼希斯多夫的几家工厂,绝缘材料厂,莱茵大街的工厂,上施普雷电缆厂,威廉米伦霍夫大街的变压器厂,卢美尔斯水库,西北87涡轮机厂,胡腾大街12—16。
英瓦利登大街向左边转。通往什切青火车站,来自波罗的海的火车都在那里进站:这些火车被煤烟熏得黝黑——这里的确是尘土飞扬。——日安,再见。——先生有什么要抬的,五十芬尼。——您可是休养得很不错呀。——啊呀,棕色褪得快。——那些人到处游玩,哪来的这么多钱。——昨天早上有对情人在一家地处昏暗街巷的小旅馆里双双开枪自杀,男的是德累斯顿的一个服务员,女的是有夫之妇,但他们没有如实登记。
罗森塔尔大街从南面并入广场。对面有阿辛格尔为人们提供食品和啤酒,音乐会和大面包房。鱼营养丰富,有些人很高兴有鱼吃,另有些人又不能吃鱼,你们吃鱼吧,那样你们就会永远苗条、健康、朝气蓬勃。长筒女袜,真正的人造丝,您这儿有自来水笔,是很棒的金笔。
在艾尔萨斯大街,他们用栅栏把整个车行道都给围上了,只留出一条小水槽。建筑围栏的后面有辆蒸汽机正噗噗地喷气行驶。贝克尔-菲比希,建筑企业主股份公司,柏林西35。施工声隆隆作响,翻斗车一直排到街角,那里坐落着商业和私营银行,储蓄银行L.,有价证券的保管,银行储蓄账户的存款。五个男子跪在银行门前,是工人,正将小块石头敲进地里。
在洛特林大街站,有四个人刚刚上了4路,两位中年妇女,一位忧郁简朴的男子和一个头戴软帽及护耳的小青年。两位妇女是一起的,是普绿克太太和霍培太太。她们要去为霍培太太,年纪较大的那位,买条腹带,因为她生就了爱得脐疝的毛病。她俩先去了布鲁隆大街的绷带商那里,然后打算去接她们的丈夫吃饭。那位男子是马车夫哈则布鲁克,他的痛苦来自一只电熨斗,这是他替他的老板买来的便宜旧货。人家把一只差的给了他,老板才试了几天,这玩艺儿便怎么也通不上电了,他得去换一个,那些人不愿意,他这已经是第三次坐车去了,今天他得再加付一点钱。那小青年,马可斯·卢思特,后来成为白铁工,另外七个卢思特的父亲,加入一家名叫哈利斯的公司,安装,格绿老一带的屋顶维修工作,五十二岁时在普鲁士分组抽奖中中了四分之一彩,不久退休并在要求哈利斯公司给予补偿的诉讼期间去世,终年五十五岁。他的讣告内容将是:我挚爱的丈夫,我们亲爱的父亲、儿子、兄弟、姐夫和叔叔,保尔·卢思特,因心脏病突发,于9月25日逝世,终年还不到五十五岁。这一深表悲痛的通告以遗孀玛丽·卢思特的名义发布。葬礼过后的答谢辞如下:致谢!由于我们无法对你们的出席一一致谢,所以谨在此向所有亲戚、朋友,以及克莱斯特大街4号的各位租户和所有熟人一并表示我们最衷心的感谢。我们尤其要特别感谢戴能先生真挚的安慰。——此时的卢思特有十四岁,刚刚离开学校,应该是在去咨询处的路上了,那是专为语言有缺陷者、听力困难者、弱视者、弱智者和难以教育者而设置的地方,他已是那里的常客,因为他口吃,不过已经好转了。
罗森塔尔广场旁的小酒馆。
前边有些人在打台球,后面的一个角落里有两个男人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喝茶。其中一个脸部松弛,头发灰白,身上罩着披肩:“您开讲吧。可您得平和点,别那么坐立不安的。”
“您今天休想让我摸台球。我没有把握。”
他啃着一只干巴巴的小面包,没去碰茶。
“您根本就不该摸。我们坐在这里不是好好的嘛。”
“总是老一套。现在成了。”
“谁成了?”
另一个,年轻,浅色的金发,脸部结实,身体结实:“当然也有我的份啦。您以为,就他们行?我们现在解决了。”
“换句话说,您出来了。”
“我跟经理说德语讲实话,他马上便冲我大发雷霆。傍晚就通知我从1号起被解雇。”
“有些场合是从来不该讲德语说实话的。如果您和那男人说法语,他就听不懂您的话了,那您就还在里边。”
“我还在里边呀,瞧您想到哪里去了。我这不刚来嘛。您以为,我会让他们轻松过活。每天,一到中午两点,我就露面让他们不好过:您只管相信我好了。”
“了不得,真了不得。我想,您结婚了。”
这一个用手支着脑袋:“要命的是,我还没有告诉她,我没法告诉她。”
“事情说不定又会重新好起来的。”
“她怀孕了。”
“第二个?”
“是的。”
披肩里的那个把身上的大衣拉拉紧,对着另一个露出嘲讽的笑容,随后他点头说道:“嗯,不错。孩子给人勇气。您现在可以把他要着。”
这一个向前挪了挪:“我不能把他要着。有什么用。我背着一屁股债。分期付款没完没了。我不能告诉她。偏偏这节骨眼上把人撵出去。我习惯了秩序,而这家公司从上到下一片混乱。经理有自己的家具厂,我是否替制鞋部把订单收进来,在他原本就是完全无所谓的。就这么回事儿。你是车上的第五只轮子,多余。在办公室里闲站着问了又问:报价都出来了吗?什么报价?我去客户那儿究竟是为什么,我都告诉过他们六遍了。你让自己显得可笑。他要么让部里停业,要么不停。”
“您喝口茶吧。目前他让您停了业。”
一位只穿着衬衣的先生离开台球桌走了过来,拍着年轻人的肩头说道:“来一局?”
年长的那个替他搭腔:“他挨了一记上钩拳。”
“台球对上钩拳有好处。”他随后便离开了。披肩里的那个品着热茶;不错,喝着加糖和朗姆酒的热茶听另一个人聊天。呆在这小店里真舒服。“您今天不回家去,格奥尔格?”
“没勇气,没勇气。我该怎么对她说啊。我没法面对她。”
“去吧,只管去吧,平静地面对。”
“您知道什么。”
这个一边用手指摆弄披肩边,一边将身子扑到桌上:“您喝点,格奥尔格,吃点,您就别说了。这种事我懂的。这一切我都明白。您还是这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为这种事跑断了腿。”
“可总该有人设身处地地替我想想。一个多好的位置,这下他们把什么都给毁了。”
“我曾经是首席教师。战前。战争爆发时,我已是现在这个样子了。那时候,这家小酒馆和今天的一样。他们没有招我入伍。他们不可能需要像我这样的人,用注射器打针的人。或者正确地说:他们招我入伍了,我想,我被打中了。他们当然拿走了我的注射器,还有吗啡。接着进工厂。我忍了两天,当时我还有些储备,滴剂,然后就是拜拜,普鲁士,我则进了疯人院。然后他们把我放了出来。嗯,我想说什么来着,然后学校也把我给开除了,吗啡,有时候是有些迷迷糊糊,刚开始时,现在不再这样了,可惜。嗯,那老婆呢?孩子呢?再见吧你,我亲爱的故乡。哎呀,格奥尔格,我还可以讲浪漫的故事给你听呢。”头发灰白的这个喝着茶,两手捧起杯子,慢慢地喝着,态度真诚,眼睛盯着杯里的茶:“老婆,孩子:似乎这就是世界。我不后悔,我没感到内疚;人必须容忍现实,还有自己。人对他的命运要有耐心。我这人是不信命的。我不是希腊人,我是柏林人。您干吗要让这美好的茶水冷掉?您加点朗姆酒进去。”年轻人虽然把手举到了玻璃杯上方,但另一个把它推到一边,抽出兜里的一只小铁罐,替他从中倒了一点进去。“我得走了。谢谢。我得去走走,发泄一下怨气。”“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里吧,格奥尔格,喝点儿,然后玩玩台球。只是别再添乱了。这是毁灭的开始。我回到家里,发现老婆孩子都不在了,只有一封信,说什么去西普鲁士娘家了等等,失败的生活,这样的男人和耻辱等等,我当时就拿刀在这儿给自己划了一道口子,左臂这儿,看上去像是一次自杀的尝试。永远不要耽误了学东西,格奥尔格;我以前甚至会说普罗旺斯话,而解剖学——我曾把肌腱当脉搏。方位至今都没怎么搞清楚,不过,也用不着再去管它了。一句话:痛苦,后悔,都是扯淡,我活着,老婆也活着,孩子也活着,她那里甚至还有更多的孩子出现,在西普鲁士,两个,我在远处发挥作用;我们都活着。罗森塔尔广场让我开心,艾尔萨斯街角的警察让我开心,台球让我开心。偶尔有人跑来说,他的生活改善,而我对女人一窍不通。”
金发的这个反感地看着他:“您的确是个老朽了,克劳泽,这一点连您自己都知道。您算什么榜样。您把我想得跟您一样倒霉,克劳泽。您可是亲口对我说过,您给人当家教也填不饱肚子。我可不想就这样被葬送了。”灰白头发的这个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和着披肩一起躺回到铁椅里,不无敌意地冲着那年轻人眨了一下眼睛,随即发出扑扑哧哧的声音,抽搐着大笑起来:“不,不是榜样,在这一点上,您是对的。我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不是您的榜样。苍蝇,瞧啊,不同的角度。苍蝇跑到显微镜下,而且以为自己是匹马。苍蝇应该飞到我的望远镜跟前来。您是谁,先生,格奥尔格先生?您给我自我介绍一番:XY公司的城市代表先生,鞋类商品部。不,您别开玩笑了。对我讲述您的烦恼,烦恼Kummer这个词的首字母K是傻瓜Kalbskopf的K,第二个字母U是胡闹的,粗野的胡闹、最最粗野的胡闹的U,对,第三个字母M是胡说Mumpitz的M。那您打错了,打错了,我的先生,完全打错了。”
一个年轻姑娘走出99号,马林多夫,利希腾拉德水库,腾珀尔霍夫,哈勒门,海德维希教堂,罗森塔尔广场,巴德大街,塞俄大街和托果大街拐角,星期六至星期日的夜间,乌弗尔大街和腾珀尔霍夫之间,弗里德里希·卡尔大街,继续运营,十五分钟的间隔。这是晚上8点,她的腋下夹着乐谱垫,她把羊皮衣领高高竖起,在布鲁隆大街—魏茵贝格路拐角处徘徊。一名身着貂皮大衣的男子同她搭话,吓了她一跳,赶紧走到另一边。她站在高高的路灯下面,观察对面的拐角。一位身材矮小、戴副角边眼镜的中年绅士在对面出现,她马上跑了过去。她咯咯地笑着同他并肩而行。他们沿着布鲁隆大街往上走。
“我今天不可以太晚回家,真的,不行。我根本就不该来的。可你硬是不让我打电话。”“是的,除非意外,非打不可。办公室里耳目太多。是为你好,孩子。”“是的,我害怕,可千万别露馅了,您肯定没告诉任何人。”“肯定。”“爸爸,如果他听到什么,还有妈妈,哦,上帝。”中年绅士欢快地挽住她的胳膊。“不会露馅的。我没对人说一个字。你在课上学得好吗?”“肖邦。我演奏小夜曲。您懂音乐吗?”“当然,如果有必要的话。”“如果我会了,我想给您表演一下。可我怕您。”“哟嗬。”“是的,我总是怕您,有点儿,不是很怕。不,很怕谈不上。可我不需要怕您呀。”“一点也不。竟有这事。可你已经认识我三个月了。”“我本来也只怕爸爸。如果事情露馅的话。”“姑娘,你这就可以晚上独自出来走走了。你又不是三岁小孩。”“我每次都对妈妈说过了。而且我现在出来了。”“我们走,敏感的小女人,去适合我们的地方。”“您可别对我说小女人。我对您说这个,只是为了——顺便说说而已。我们今天能去哪儿?我9点必须回家。”“这上面。已经到了。住着我的一个朋友。我们可以无拘无束地上去了。”“我害怕。没有人看见我们吧?您先走。我一个人在后面跟着。”
他们在上面相视而笑。她站在墙角里。他脱下大衣和帽子,她让他拿走自己的乐谱垫和帽子。然后她跑到门边,咔嚓一声关掉电灯:“今天时间可不长,我时间很少,我得回家,我不脱衣服,您别弄疼我了。”
[book_title]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开始寻找。人必须挣钱,没钱人不能活。谈论法兰克福陶器市场
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和他的朋友梅克一道找了张桌子坐下,那里已经坐了几个爱嚷嚷的男人,耐心等待会议的开始。梅克解释道:“弗兰茨,你别去领失业救济金了,也别去工厂,土方作业天气太冷。做生意,这是最好的办法。在柏林或乡下。你可以选择。这可以维持生计。”服务员喊道:“小心,把头让开。”他们喝自己的啤酒。这时他们的头上响起了脚步声,温舍尔先生,二楼的管理员,跑到急救值班室,他的老婆昏过去了。梅克重新解释道:“我叫戈特利布,千真万确,你看看这儿这些人。瞧他们那模样。他们是不是没吃饱啊。是不是都不是规矩人哪。”“戈特利布,你知道,我不许别人和我开有关规矩的玩笑。说真话,这是不是一个正派的职业?”“你自己看看这些人,我不说什么。好极了,你倒是看看他们呀。”“一种规规矩矩的生活,重要的是,一种规规矩矩的生活。”“这是最规矩的了,这里所有的。吊裤带,长筒袜,短袜,围裙,可能还有头巾。利润在于购买。”
一驼背男人在讲台上谈论法兰克福博览会。对外地派人参加博览会的警告不够强烈。博览会设在一个污浊的广场上。尤其是陶器市场。“女士们先生们,尊敬的同行们,参加过上周日法兰克福陶器市场的人,将可以和我一同提议,不能对观众指望这个。”戈特利布捅了捅弗兰茨:“他在说法兰克福陶器市场。你可别去那儿。”“没事,是个好人,他知道他要什么。”“了解法兰克福仓储广场的人,不会再去第二次。这是毫无疑问的了。肮脏透顶,泥泞不堪。我想进一步提议,法兰克福市政府给自己留了时间,直到限期的前三天。然后它说了:仓储广场给我们,不是平时的市场广场。为什么,我想给同行们透透风:因为周市在市场广场举行,如果我们还来的话,就会扰乱交通。法兰克福市政府的这种做法真是太不像话了,这无异于当头一棒。扯出这种理由来。周市已经占了四个半天了,那我们就该走?为什么偏偏是我们?为什么不是卖菜的和卖黄油的?法兰克福为什么不建一座室内市场?水果、蔬菜和食品商贩也和我们一样受到市政府的恶劣对待。我们大家都得忍受市政府的失策之苦。不过现在就叫它结束。仓储广场上的收入一直很低,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不值得。又肮脏,又下雨的,没人来。在那里呆过的同行们,大部分都没有挣到能推着自己的车离开广场的钱。道路费,摊位费,等候费,用车运来,用车运走。也罢,我想在全体公众面前明白无误地提议并呈递上去,法兰克福的厕所现状令人难以启齿。去过那里的人,谁没有亲身体会。这样的卫生状况不配为一座大城市,而公众必须对此进行严厉批评,在他们力所能及的地方。这样的状况不能把参观者吸引到法兰克福来,从而损害商贩们的利益。再加上狭窄拥挤的摊位,比目鱼似的一个挨着一个。”
董事会也因为至今未采取任何行动而遭受攻击,讨论过后,一致通过以下决议:
“商贩们感到,把博览会移至仓储广场犹如当头一棒。商贩们的商业成绩已经大大地落后于上几届博览会。仓储广场用作博览会广场是绝对不合适的,因为它远远容纳不下博览会的参观人数,而在卫生方面简直令人替奥德河畔的法兰克福市惭愧不已,且不说,一旦发生火灾,商贩们恐怕会连同他们的货物一起丧命了。与会者希望市政府把博览会移回市场广场,因为这才是维持博览会的保障。与会者同时恳请降低摊位费,因为他们没有能力在现有的条件下履行,即使只是大致地履行他们的义务,从而沦为该市福利事业的负担。”
弗兰茨被那演讲人深深吸引。“梅克,这才是个演讲家,是条汉子,生就闯世界的料。”“上去会会他,说不定能捞点好处。”“这你可就不知道了,戈特利布。你要知道,是犹太人帮我摆脱了困境。我进了院子,唱着《莱茵河守卫之歌》,脑子里是一片混乱。这时是犹太人让我得到解脱,还讲故事给我听。言语倒也真的挺管用,戈特利布,就是一个人说的话。”“那个波拉克,那个斯特凡的故事。弗兰茨,你可真有点异想天开。”这一个耸了耸肩膀:“戈特利布,异想天开来,异想天开去的,你把自己换到我的位置上,然后再说话。台上那人,那驼背的小个子,就是好,我给你讲,就是棒,棒极了。”“行了,我没意见。你最好还是关心关心做生意吧,弗兰茨。”“我会的,一切都会来的,一个接着一个。我的确不反对做生意。”
他拐弯抹角地挤到驼背那里。虔诚地向他询问。“您要干什么?”“我想打听一下。”“再不讨论了。已经完了,现在结束了。我们也够了,到此为止。”驼背十分刻薄:“您到底想要干什么?”“我——刚才这里讲了好多法兰克福博览会的事,您干得漂亮极了,棒极了,先生。我就只想亲口告诉您这个。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我很高兴,同行。请问尊姓大名?”“弗兰茨·毕勃科普夫。您是如何办事,又是如何把它交给法兰克福人的,我都很高兴地看到了。”“是给市政府。”“棒极了。您出色地把它熨平了。他们不会对此吱声的。您再也用不着坐到这张椅子上去了。”小个子收拾好他的纸片,从讲台进到烟雾缭绕的大厅:“不错,同行,很不错的。”弗兰茨满面红光,像个仆人似的跟在他的后面。“您不是还想打听什么吧?您是会员吗?”“不是,很抱歉。”“您可以马上在我这儿办手续。您一起到我们这桌来吧。”弗兰茨在董事会长桌的下首落座,挨着那些通红的脑袋,喝酒,问候,手里得到一张证书。他答应下个月一号缴齐会费。握手。
他远远地就拿着那张纸片冲梅克招手:“是啊,我是会员了。我是柏林东组的成员。你可以念念这儿,这儿写着:柏林东组,帝国协会,这叫什么来着:德国流动经营者。正派的事情,怎么样。”“那你算什么,纺织品商贩?这儿写着纺织品。从什么时候开始,弗兰茨?你的纺织品都是些什么呀?”“我根本就没说过纺织品呀。我说的是长筒袜和围裙。他坚持要,纺织品。反正无关紧要。我1号才交钱呢。”“行了,龟儿子,首先,要是你现在做瓷盘,或者厨房用桶,或者没准儿搞起牲畜的买卖,就像这里的这些先生那样:先生们,这个人给自己拿到一张纺织品的会员证,而他说不定做的是牛的生意,这不是胡闹吗?”“我劝你别做牛生意。牛太不景气了。您做小家畜吧。”“可他实际上还没开始做任何生意。真的。我的先生们,他只是一个劲儿地闲坐在这儿想呢。您也可以对他说,是的,弗兰茨,您去卖捕鼠器或者石膏头得了。”“如果有必要的话,戈特利布,如果能活命的话。就是捕鼠器不行,因为药店的老鼠药竞争太大,不过石膏头嘛:为什么不该把石膏头弄到那些小城市里去呢?”“得,您瞧:他给自己拿的是一张围裙证,却要去卖石膏头。”
“戈特利布,肯定不是,先生们,你们确实有道理,但你也不必把此事歪曲成这个样子。对一件事情也应当作出正确的说明,显示出它的长处,就像那个小矮子驼背处理法兰克福一事那样,这正是你没有用心去听的地方。”“因为我和法兰克福没有任何关系。而且这些先生也没有。”“好的,戈特利布,不错,先生们,也没有什么可责备的,我只是为我个人、鄙人我自己,用心去听而已,那也的确很不错,他阐明所有的事情,冷静,但很有力量,用他那微弱的声音,他的肺的确不大好,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决议紧接着产生,每一点都干净利落,是件正经的事情,是个有头脑的人,心细得连他们不喜欢的马桶都想到了。我还和犹太人相处过,这你是知道的。先生们,两个犹太人,在我,在我很不舒服的时候,用讲故事的办法,帮助过我。他们与我说话,那都是些规矩人,我根本不认识他们,然后他们给我讲了个波兰人、或者是这一类的故事,那仅仅只是一个故事而已,不过也不赖,对处在当时那种情况下的我很有教益。我当时想:白兰地也应该行的。可天知道。后来我又重新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有个牲口贩子吞云吐雾地咧嘴嘲笑道:“那您的脖子大概事先就已被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砸过吧?”“别开玩笑,先生们。此外您也是对的。那是一块很大的石头。您在生活中也会碰到的,碎砖块雨点般地落到您的头上,让您两腿发软。每个人都有可能碰到的,这样的不幸。那双膝发软之后做些什么呢?您在街上乱跑,布鲁隆大街,罗森塔尔门,亚历山大。您有可能碰到的,您四处乱跑,却说不出街道的名字来。当时是聪明的人们帮助了我,告诉我并给我讲故事,有头脑的人们,事后您就知道:人可不该对金钱或者白兰地或者几个小钱的会费指望过高。重要的是,有头脑,会运用它,知道自己周围发生的事情,不至于马上惊慌失措。那样的话,一切就不会显得那么严重了。事情就是这样,先生们。这就是我的感受。”
“先生,也算是同行吧,让我照这种方式喝上一杯。为我们的协会干上一杯。”“为我们的协会,干杯先生们。干杯戈特利布。”这一个大笑不止:“哎,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呢,你要从什么时候开始缴你的会费,下月1号?”“年轻的同行,您现在有了一张会员证,是我们协会的一员,您到时候也留意一下,协会也会帮助您获得像样的收入的。”牲口贩子们大笑着和戈特利布打赌。其中一个牲口贩子:“您带上证件到迈宁根去一趟,下周有集市。我届时会站到右边去的,您对面左边,我倒要看看,您的店子如何运转。你想啊,阿尔伯特,他有证,又是协会的会员,且站在他的小店里。他们在我这里喊道:维也纳小香肠,正宗的迈宁根茨瓦克尔(2),而他则在对面吼叫:招呼招呼,还没来过,协会成员,迈宁根市场的头号大新闻。于是人们蜂拥而至。雅各布,雅各布,你是怎样的一个笨蛋哟。”他们用拳头敲击桌面,毕勃科普夫也跟着。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片塞进胸前的口袋里:“一个人如果要跑路的话,就会给自己买双鞋。我还一点也没说过呢,我要去做赚钱的好买卖。我现在可是一点也不笨呀。”他们起身离去。
在街上,梅克和那两个牲口贩子激烈地争论起来。两个牲口贩子所代表的是他们其中一人进行诉讼时的观点。他在边界地带做了牲口交易,但他只有权在柏林做交易。一个竞争对手不久就在一座村子里和他撞了个正着,并到警察那里去把他给告发了。然而,这两个一同出游的牲口贩子,随后便把事情巧妙地扭转过来:被告在法庭上辩解,说他只不过是另一个的陪同,并受另一个之托处理一切事宜。
牲口贩子们解释道:“我们不付钱。我们发誓。现在开始在地方法院发誓。他发誓说,他只不过是我的陪同,而且他已经当过多次了,他对此起誓,随之锵的一声。”
梅克此时已经气得不能自制,他紧紧抓住两个牲口贩子的大衣不放:“果不其然哪,你们两个疯子,你们应该回傻瓜村去。你们将来还会在这样一件愚蠢的事情上发誓的,正中那无赖的下怀,好让他把你们完全弄进去。这非要登报不可,法庭居然支持这样的事情,这不是秩序,那些戴着单片眼镜的先生。但我们现在开始审判。”
第二个牲口贩子坚持道:“我发誓,行了吧,难道不是吗?难道付钱,三级审判,那无赖会觉得开心?一个嫉妒鬼。我这里的烟囱,免费排放。”
梅克用拳头擂着自己的额头:“德国傻瓜,你应该陷进泥潭,你的处境很糟。”
他们同两个牲口贩子分手,弗兰茨挽住梅克的胳膊,他们独自穿过布鲁隆大街。梅克冲着牲口贩子的背影威胁道:“这两个家伙。应对我们的不幸负责。全体人民,所有人的不幸,都应由他们负责。”“你说什么,戈特利布?”“他们是胆小鬼,不敢向法庭举起拳头,胆小鬼,全体人民,商贩们,工人们,穿过银行。”
梅克突然停下脚步,站到弗兰茨面前:“弗兰茨,我们必须一起谈谈。否则我就不能让你陪着我。决不。”“那好,开始吧。”“弗兰茨,我必须知道,你是谁。看着我的脸。在这里用每一句诚实的话告诉我,你在这儿,在特格尔,已经尝到了滋味,你知道,什么是法律和正义。那么,法律也必然永远是法律。”“确实如此,戈特利布。”“那么,弗兰茨,说真话:他们在郊外给你弄了一绺什么样的鬈发呀?”“这你尽可以放心。你可以相信我:如果你头上长角,你就让它们美美地呆在外面。在我们那儿,他们读读书,学学速记,然后下象棋,我也下了。”“你还会象棋?”“嗯,我们就继续敲我们的斯卡特(3),戈特利布。也是,你闲坐在那儿,没有很多的脑筋去思考,我们运输工人更多的是力气,等到有一天你会说:该死的,别和那帮人搅在一起,走你自己的路。别去碰那帮人。戈特利布,对我们这样的人,法警和政治又有什么用?我们在外面有过一个共产主义者,他比我胖些,一九年那会儿就在柏林参加活动了。他们没有抓住过他,但那人后来变得有理智了,认识一个寡妇后就一心帮她做生意去了。你瞧,多精明的小伙子啊。”“那他是怎么到了你们那里的呢?”“大概是企图做黑市生意吧。我们在外面一直是抱成一团的,谁要是去告了密,他就会挨揍的。不过最好不和别的人沾边。这是自杀。还是顺其自然吧。永远正派,永远独行。这就是我的誓言。”
“这样一来,”梅克说着并拿眼睛死死地盯住他,“那大家真的都可以拉倒不干了,你这样做真是胆小如鼠,我们都会因此毁灭的。”“谁愿意,只管拉倒不干好了,这不是我们操心的事。”“弗兰茨,你就是个胆小鬼,我就不改口。你这样会自食其果的,弗兰茨。”
弗兰茨·毕勃科普夫沿着英瓦利登大街一路溜达下来,他的新任女友,波兰人莉娜,与他同行。在肖瑟恩大街拐角处有一家设在走廊上的报亭,那里站着一些人,喋喋不休地闲扯。
“注意,不要站在这里不走。”“看看图片总该可以吧。”“您倒是买呀。您别把过道给堵了。”“笨蛋。”
旅游增刊。当这段介于雪花飘扬的冬日与白桦嫩枝的新绿之间的令人不悦的时光在我们寒冷的北方来临之际,我们满怀——千年古老的冲动——向往阿尔卑斯山彼岸那阳光灿烂的南方,向往意大利。能够服从这一漫游本能的人们,该是多么的幸福。“别对这些人发火。您看看这儿,现在的人怎么变得这样粗野:这家伙在环城铁路里袭击人家女孩子,为了五十马克把她打了个半死。”“为此我也会这样干的。”“什么?”“您知不知道,您,五十马克是什么。您根本就不知道,五十马克。对像我们这样的人,这可是一大笔钱哪,一大笔,您啊。那好吧,等您知道了五十马克是什么之后,我再继续和您说话。”
帝国首相马尔克斯关于宿命的演讲:什么应该来临,根据我的世界观,这在于上帝的天命,上帝对每一个民族都有确定的意图。在它面前,人造之物永远都是不完整的。我们只能以合乎我们信仰的方式,竭尽全力地不懈工作,因此,我将忠诚地履行我现在所占据的这一位置的职责。尊敬的先生们,我最后衷心地祝愿你们,在辛勤而忘我地致力于美丽的巴伐利亚的繁荣的工作中取得成功。祝你们在今后的奋斗中走运。好好地活着吧,就像你现在这样,当你死去的时候,我希望你已经享尽天下美食,不枉活一场。
“您现在大概念完了吧,先生?”“怎么了?”“也许我该把这张报纸从夹子上拿下来给您?有过那么一位先生,叫我给了他一把椅子,好让自己可以舒舒服服地看。”“难道您把您的画片挂出来,仅仅只是为了它们——”“我用我的图片作何打算,是我自己的事,与您无关。您又不会给我的摊位付钱。我可不需要那些尽吃白食的货色站在我的摊子前晃荡,他们只会吓跑人家的顾客。”
脱下,靴子也该送去让人刷刷了,可能在弗略伯街的那棵棕榈树(4)里睡觉呢,上电车。那人肯定用的是假车票或者留了一张没用,那家伙有这个企图。如果他们逮住他,他就输掉了那张真的。尽是这些吃白食的,已经又有俩了。我过几天就把栅栏装上。得吃一下早点了。
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头戴圆顶硬礼帽漫步而来,胳膊上挽着浑圆的波兰女郎莉娜。“莉娜,眼睛向右,往那走廊里面看。这天气对失业的人不合适。我们看看画片。多美的图片,可这里有穿堂风。同行,说说,你的生意怎么样。呆在这里真的会把人冻死的。”“本来就不是暖和的接待室。”“莉娜,你想站在这劳什子里?”“走吧,那家伙笑起来下流得很。”“小姐,我的意思只是说,如果您就这样站在走廊里卖报纸的话,可能会让一些人高兴的。来自温柔之手的服务嘛。”
寒风一阵阵刮起,报纸在夹子下飞舞。“同行,你得在这外面撑把伞。”“免得人家看。”“到时候你给自己装块薄玻璃。”“走吧,弗兰茨。”“哎,等会儿。一秒钟。那男的在这儿站了好几个小时也没被风吹倒。不能太娇气了,莉娜。”“不,是因为他那副冷笑的样子。”“我脸上就是这个表情,这副尊容,小姐。我对此毫无办法。”“这人一直在咧嘴冷笑,你听啊,莉娜,这可怜的家伙。”
弗兰茨把头上的礼帽向后推了推,眼睛看着卖报人的脸,止不住脱口而出,大笑起来,莉娜的手攥在他的手里。“他确实毫无办法,莉娜。他这可是吃娘奶的时候就有了的,你知不知道,同行,你在冷笑的时候,脸上是副什么样子?不,不是这样,如果你像先前那样笑呢?你可知道,莉娜。就好像他躺在他妈怀里吃奶,而那奶却变成了苦味。”“这在我这儿是不可能的。他们是用奶瓶喂的我。”“讨厌的胡闹。”“同行,你说说,你这生意挣多少?”“红旗,谢谢。同行,让那人过去一下。让开,箱子。”“你挤在这儿倒挺美气的。”
莉娜拉他离开,他们沿着肖瑟恩大街一路向下,来到奥拉林堡门。“这事对我倒挺合适的。我不会那么轻易就得感冒的。只是呆在走廊里等得烦人。”
两天后,天气变暖,弗兰茨卖掉自己的那件大衣,穿上加厚的、也不知莉娜从哪儿弄来的内衣,站在罗森塔尔广场边上,法比施的服装店前,法比施公司,精美的男装定做,纯正的工艺和低廉的价格是我们的产品特色。弗兰茨大声叫卖领带夹:
“为什么在西方文雅的男人戴蝴蝶结而无产者却不戴呢?诸位女士先生,您只管走近些,小姐,您也是,和老公一起来,允许青少年入场,这里对青少年不再收费,无产者为什么不戴蝴蝶结?因为他不会打它们。所以,他非得给自己买只领带夹不可,而他买了它之后,他又很为难,他这下连领带也不会打了。这是欺骗,这令人民痛苦,这还促使德国在不幸的泥潭里陷得更深。举个例子说吧,为什么人们都不戴这些很不错的领带夹呢?因为他们不愿意把这些铲垃圾的玩意儿系在脖子上。男人女人都不愿意这样,甚至连婴儿,如果它能够开口答话的话,也不愿意这样。不要取笑,诸位,您可别笑,我们并不知道,孩子那可爱的小脑瓜里都在想些什么。啊,小神仙,这可爱的脑袋瓜儿,多么可爱的脑袋瓜儿,还有那细细的茸毛,不是吗,美得很,可计算抚养费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好笑的了,只会让人发愁犯难。您到蒂茨或维尔特海姆去给自己买这样的领带,要么,如果您不想买犹太人的东西,您就去别的什么地方。我是雅利安人。”他把礼帽高高举起,金色的头发,两只红红的招风耳,一双欢快的公牛眼。“那些大商场没有理由让我来替它们做广告,它们没有我也能活。您买我这儿的领带,然后想想,您每天早上该怎么系它。
“诸位女士们先生们,如今谁还有时间每天早上给自己打领带,谁都宁愿让自己多睡上一分钟的觉。我们大家需要很多的睡眠,因为我们必须干很多的活儿却挣得很少。一只这样的领带夹会使您更加轻松地进入梦乡。”它同药店竞争,因为谁买了我这里的这种领带夹,他就不需要安眠药和催眠酒以及任何东西了。他就像母亲怀里的孩子,不用摇晃就能睡着,因为他知道:早上不必紧张匆忙了;他需要的东西已经完全准备好了,就放在梳妆台上,只用把它往领子里面一塞就行了。您为很多一钱不值的东西花钱。去年您看见那些个骗子,在鳄鱼(5)里,前边是热气腾腾的粗香肠,后边却是强尼(6)躺在了玻璃箱里,嘴上糊满了酸泡菜,难以下咽。这个你们每一个人都看过了,——您尽管靠拢些,我也好爱惜爱惜自己的嗓子,我的这一票还没有保障,我的第一笔款子还没交呢——强尼躺在玻璃箱里的情形,这你们都看到了。可他们是如何暗中往他口里塞巧克力的,你们却没有看到。您在这儿买的是诚信的商品,它不是赛璐珞的,它是用橡胶碾压而成的,一个二十芬尼,三个五十。
年轻人,您快离开车行道,否则您让车给撞了,事后谁来收拾这堆垃圾呢?我将告诉您,如何打领带,但用不着拿着木槌往您头上敲。您马上就会明白的。您从这边捏住这儿三十到五十厘米,然后把领带叠起来,但不是这样的。这看上去就像一只被压扁了的臭虫紧贴墙壁,一只打屁虫,文雅的人是不会戴这种玩艺儿的。那就由您来买我这玩艺儿吧。要节省时间。时间就是金钱。浪漫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大家今天都必须估计到这一点。您不可能每天都在自己的脖子上慢悠悠地拉扯这块跟狭长的煤气管不相上下的布片,您需要这件精致的成品。您过来看看,这是您过圣诞的礼品,这符合您的口味,诸位,这对您的健康有益。如果说道威斯计划(7)还给您留下了点儿什么的话,那就是帽子下面的脑袋,而脑袋肯定会对您说,这东西适合您,您把它买下带回家去,这会让您得到安慰的。
诸位女士先生,我们需要安慰,所有跟我们一样的人都需要,而我们要是愚蠢的话,我们就会到小酒馆里去寻找它。理智的人光是为了钱袋,也不会这么做的,因为,今天的小酒馆老板从桶里放出什么样的劣质酒来卖,说起来令人发指,而好的又很贵。因此您买这玩艺儿吧,把狭长的一条从这里塞进去,您也可以要宽的,就像那些搞同性恋的男孩,在他们出门的时候,把它们戴在脚上,您从这儿拉过去,现在您抓紧这一端。德国男人只买实在的商品,您在这儿就能买到。
[book_title]莉娜回敬那些搞同性恋的男孩
但是,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并不因此而满足。他眼珠一转。他和大大咧咧、却很热心的莉娜一道,观察亚历山大和罗森塔尔广场之间的街道生活,并决定做买卖报纸的生意。为什么?人家给他介绍过有关情况,莉娜可以帮忙,这事情适合他做。去一下,来一下,转个圈,一点也不难。
“莉娜,我不会说话,我不是那种能当着大伙的面演讲的人。要是我叫卖什么东西的话,人家懂是懂,可言语用得并不是很恰当。你知道,什么是精神吗?”“不知道,”莉娜充满期望地瞪圆眼睛看着他。“你瞧瞧那些站在亚历山大上的,还有这儿的这些小青年,他们全都没有精神。那些开小饭馆的、推小车的,也是什么都不是。他们很精明,是很精明的弟兄,生气勃勃的小伙子,你只管跟我说好了。可你想想,那些在帝国大厦演讲的人,俾斯麦或倍倍尔,他们现在什么都不是的了,哎,他们就有精神。精神,这就是有头脑,不光只是这样的脑袋。这些软弱的脑袋瓜子全都休想在我这儿捞到点什么。演讲家,什么叫做演讲家。”“你就是,弗兰茨。”“你只管跟我说好了,我和演讲家。你知道,谁是演讲家吗?怎么样,你不会相信的,你的女房东。”“那个施温克太太?”“不,早先的那个,我从那里,从卡尔大街把东西取了回来。”“马戏团附近的那个。你不必和她一般见识。”
弗兰茨神秘兮兮地向前俯下身子:“那可是一个女演讲家,莉娜,标准得很。”“绝对不行。来到我屋里,我还没有起床,只为了一个月,就要把我的箱子拎出去。”“很好,莉娜,听着,她做得并不漂亮。而我当时在上面问她,箱子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她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我知道她的那些鬼话。我压根儿就没去听它。弗兰茨,你不必去上这种人的当。”“我告诉你,一发而不可收拾了!莉娜,从法律条款讲起,法典,民法的,她是如何替她那死去的老头子奋力争取养老金的,当时那个老苦役正好中了风,这可是同战争没有任何关系的。打什么时候开始中风和战争有关了。这是她自己说的。但目的达到了,用她的头脑。这女人有精神,胖子。她想要什么,就去实现它,这不只是为了要赚几个芬尼。你是什么人物,这里就看得出来。这里有空气供你呼吸。哎呀,我至今还在惊奇不已。”“你至今还在往她那上面跑吗?”弗兰茨用两手示意道:“莉娜,你上她那儿去一趟吧。你要去取一只箱子,11点你准时到那儿,12点你打算做点什么,1点差一刻你还在那儿。她讲啊,对你讲啊,你还是没能拿成箱子,说不定你过后就走掉了,箱子却没拿。她真能说。”
他在桌面上方沉思,一只手指在一小摊洒落的啤酒里划拉:“我随便找个地方申报,我做报纸买卖。这是个事儿。”
她一直不言语,有些生气。弗兰茨做他想要做的事情。一天中午,他站到了罗森塔尔广场边上,她给他送来夹着肉和黄油的面包片,接着,他在12点钟的时候溜走,把装有挂架和纸板的箱子往她怀里一塞,转身打听报纸的行情去了。
首先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子,在奥拉林堡大街前面的哈克申广场边上,建议他留心性的启蒙。当前正在大力推行这个,而且走势很好。“什么是性启蒙?”弗兰茨问道,并不是很喜欢。白头发指着他的广告牌:“嘿,先看,你就不会问了。”“这是裸体的女孩子,画的。”“别样的我没有。”他俩同时不停地抽闷烟。弗兰茨站着,好奇地把画片从上看到下,对着空气吞云吐雾,那人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弗兰茨直视着他:“说说,同行,这让你很开心,这儿的这些姑娘,还有这些图片?欢笑着的生活。所以有人现在就画上一个裸体姑娘和一个小小女孩儿。她现在要和这个小小女孩干什么,在楼梯上。令人怀疑。打扰你了吧,同行?”这一个坐在折叠椅里虔诚地呼出一口气,随即倒吸一口:“有些蠢驴,跟钟塔一般高,就像那些正宗的骆驼,青天大白日的中午跑到哈克申广场闲转,站到你面前来,你要是倒霉的话,他们还会喋喋不休地胡扯一通。”当白头发沉默的时候,弗兰茨从夹子上给自己拿了几本:“可以吧,同行。这叫什么,费加罗。这个呢,婚姻。而这个是理想婚姻。这又是与婚姻不同的别的什么了。女人之爱。分别拥有一切。这样的确能够弄到不少信息。如果能追加点钱的话,可是贵得吓人。而且还多出一个钩子。”“我倒想知道,这里应该多出怎样的一个钩子才算合适。这里一切都是允许的。这里什么都不禁止。我卖什么,我是有许可证的,那上面可没有钩子。这种事我是不会去管的。”“可以告诉你,也只想告诉你,瞅画片一点好处都没有。我对此深有体会。这让一个人堕落,是的,这让你失败犯错。从瞧画片开始,然后,如果你愿意,你就会站在那里,再以后自然的方式就不行了。”“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但别往我的册子上吐唾沫,值好多钱呢,不要老是在封面上摸来摸去的,念念这儿:单身一族。什么都有,专门讲这个的杂志。”“单身一族,可不,难道不该有他们吗,我反正也没有和那波兰女人莉娜结婚。”“你瞧,是这样吧,这儿:都写些什么,是不是不对,只是一个例子:想要通过合同解决两位丈夫的性生活,宣布法律所规定的与此相关的婚姻义务,这意味着最为残忍的、令人尊严丧失殆尽的奴役,简直是闻所未闻。怎么样?”“什么怎么样?”“嗯,同意还是不同意?”“我没碰到过。一个女人,向别人提出这种要求,不,这种事情,这种事情真的可能吗?有这事儿?”“你自己看嘛。”“嗯,了不起。应该叫她来找我。”
弗兰茨大惊小怪地把那句话又念了一遍,这下他吓得跳了起来,他拿给白头发看:“瞧,这儿往下:为此我想举出德安奴恩齐诺(8)书中的一个例子,情欲,注意,那流氓头子就叫德安奴恩齐诺,是个西班牙人或者意大利人,或来自美国。这个男人满脑子想的全是他那远方的情人,以至于他在同另一个作为替代物的女人一夜销魂之时,不由自主地把那真情人的名字扔在了脑后。这时钟敲响了十三点。不,喂,同行,做这种东西,我可不想加进来。”“首先,在哪儿写着呢,拿过来。”“这儿,作为替代物。拿生胶作橡胶。用甘蓝代替正餐。你听说过吗,一个女人,一个姑娘,作为替代物?给自己另外找一个,因为他的那个正好不在,新来的发现了,然后又没事了,她也许不该唧唧喳喳?这个西班牙人,竟然让人把这种事情印成书。我要是排字工,就不会印。”“哎呀,别那么过分嘛。你可不要以为,就在这儿,哈克申广场边上的人堆里,凭你那点智力就能弄明白,这样一个,一个正儿八经的作家,而且又是个西班牙人或意大利人,他所说的意思。”
弗兰茨继续往下念:“一片巨大的空虚和沉默随即充塞了她的灵魂。这真是要把人逼上树啊。就让他来愚弄我好了。叫他来吧,随便从哪儿。空虚和沉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我也可以有发言权,和他一样多,那里的姑娘也不见得跟别的地方的姑娘有什么不同。我就曾碰到过一个,她已经有所觉察,我记事本上的地址,你会以为:她有所觉察并随即沉默?你表面看上去是这样,你这下了解女人了,我的老弟。你真该听听她说的话才是。整座房子都是尖叫和吵闹。她就这样大声咆哮。我根本没法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她一刻不停,好像插在了铁杆上似的。有人闻讯而来。我总算得以脱身。”“哎呀,你真的什么都没发现,两件事情。”“哪两件?”“要是有人从我这里拿走报纸,他就是买它,保存它。就算上面写着污七八糟的玩艺儿,那也不打紧,他本来就只对图片感兴趣。”弗兰茨·毕勃科普夫的左眼对此表示反对。“而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女人和友谊,她们可不是胡说,她们在斗争。是的,为人权。”“她们到底哪儿不舒服了?”“175条,如果你还不知道的话。”今天正好有一场报告,在兰茨贝格大街,亚历山大广场,关于德国每天都有一百万人遭受不公正待遇的情况,弗兰茨倒是可以在那里听到一些。恐怕人人都会感到毛骨悚然的。那男人还把一叠旧杂志塞到他的腋下。弗兰茨一声长叹,两只眼里的目光落到自己怀里那大大的一捆上;是的,他会来的。我本该在哪儿,我就真的去哪儿,管它是不是拿这种杂志做买卖。那些发情的男孩;眼下人家把这东西堆到我身上,我就应该把它拿回家去看看。那些毛头小子的确叫人同情,可他们又关我啥事。
他带着那一大堆污七八糟的东西离去,这种事情在他眼里显得十分肮脏,所以他对莉娜只字未提,傍晚的时候就把她打发走了。那卖报纸的老头把他塞进一个小小的礼堂,里面几乎是清一色的男人坐在一起,大都很年轻,即使偶有几个妙龄女子,那可也是配对成双的。在长达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弗兰茨一言不发,躲在他的帽子里,咧着嘴没少冷笑。10点过后,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不得不溜了出来,这种事情和这些人儿太可笑了,这么多同性恋者挤成一堆,而他夹在中间,他不得不赶紧地跑了出去,一路大笑着来到亚历山大广场。他赶了个尾巴,听见报告人正在说起克姆尼茨,当地的警察局从11月27日起执行一项规定。届时同性恋者不许上街,不许上公共厕所,他们一旦被逮住,就得交三十马克。弗兰茨去找莉娜,但她已同女房东一起出去了。他躺下来睡觉。他在梦中笑了很多,也骂了很多,他和一个愚蠢的车夫来回厮打,后者驾着他坐的车,围绕着胜利大道旁的罗兰德喷泉不停地转了一圈又一圈。交通警也已追赶上来。这时弗兰茨终于跳下车子,而那车则像个疯子似的围着喷泉和他打转,它转啊转啊,没完没了,而弗兰茨始终和警察站在一起,他俩商量道:我们又能把他怎么样,他疯了。
第二天上午,他同往常一样,在小酒馆里等候莉娜,随身带着那些杂志。他要跟她说,这些小青年,可不会有好日子过了,克姆尼茨和有关那三十马克的条款,这同他毫不相干,而他们的条款应该由他们自己商量,到时说不定梅克也能来,他应该为那两个牲口贩子做点什么。不,他要安宁,他对别人不感兴趣。
莉娜一眼就看出他没有睡好。随后他,胆怯地把那些杂志推到她的面前,图片就在最上面。莉娜大惊失色,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他于是开始重复精神的话题。寻找昨天洒在桌上的那摊啤酒,可是没有找着。她同他拉开距离:他是不是也做这种事情,是这种德性,就跟这些报刊上写的一样。她不明白,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呀。他胡乱地捣鼓着,用那只干干的手指在白白的木头上画出一根根线条来,这时,她从桌上拿起那整整一捆的报刊,把它扔到长凳底下,首先摆出一副疯狂女人的架势,他们互相凝视,他从下往上,犹如一个小男孩,然后她跺脚而去。他则和他的报纸一起坐在那里,可能正在思考那些同性恋的问题。
一个秃头某晚外出散步,在动物园碰到一个即刻过来挽他手臂的英俊男孩,他们兴致勃勃地转悠了一个时辰,这时秃头有了那种愿望,哦那种欲望,哦那种肉欲,无比强烈,转瞬间,那少年情意绵绵。他已结婚,他有时也觉察到这种苗头,但现在非要不可,这简直是太美妙了。“你是我的阳光,你是我的无价之宝。”
而这一个则极尽温存之能事。天下居然还有这等美事。“来,我们去找家小旅馆吧。你送我五个马克或十个,我一分钱也没有了。”“听你的,我的太阳。”他把整个钱包都送给了他。居然有这等美事。这是天下最为美妙的事情。
然而,房间的门上有几个小孔。老板看见了就叫老板娘,老板娘也看见了。事后他们说,他们的旅馆不能容忍这种事情,他们已经看见了,他没法否认。而他们是永远不会容忍这种事情的,他应该感到羞耻,勾引人家小男孩,他们将去告发他。勤杂工和一个女服务员也跑过来咧嘴冷笑。第二天,秃头给自己买了两瓶阿思巴赫老窖,出门公干,他打算乘船去赫尔果兰岛,好在醉酒之后投海自尽。然而,尽管他喝了个酩酊大醉,也坐了船,却在两天之后重新回到孩子他妈身旁,那里的平静一如既往。
整整一个月,整整一年都过去了,一切均安然无恙。只发生了一件事情:他从一位美国叔叔那里继承了三千美元的遗产,从而可以善待一下自己了。于是,在他去了海滨浴场的某日,孩子他妈只好替他在一张法院的传票上签了字。她将它打开,和窥视孔、钱包以及那可爱的男孩有关的所有事情全都写在了上面。待到秃头疗养回来,周围的人都哭成了一团,孩子他妈,两个个子高高的女儿。他看了看那张传票,这哪里可能是真的,这简直就是卡尔大帝(9)教唆出来的官僚主义,而此刻他来到了官僚主义那里,可这是真的。“法官先生,我究竟做了什么?我并没有惹是生非。我走进一个房间,把自己锁在里面。人家在门上挖孔,我能有什么办法。而且也没有发生触犯法律的事情。”那个男孩对此作了证实。“那么我做什么了?”身穿貂皮大衣的秃头哭道:“我去偷了?我去抢了?我只是闯进了一个可爱的人的心里。我对他说:我的阳光。而这个人就是他。”
他被宣告无罪。家里的那几个人仍在继续痛哭。
“魔笛”,舞厅,连同美式舞厅都在底层。东方赌场对团体庆祝活动免费开放。我送什么给我的女朋友过圣诞节呢?想做女人的男士们,经过多年的研究,我终于找到一种彻底根除胡髭的方法。身体各个部位的毛发均可去除。我同时也发现了快速拥有逼真乳房的途径。无须用药,绝对安全无害的方法。证明就是:我本人。全部战线上的爱情自由。
晴朗的星空俯视着人类黑暗的家园。克尔考恩宫沉浸在夜的静谧之中。然而,有个金发鬈曲的女郎却把脸埋进枕头里无法入眠。明天,就在明天,一个可爱的人儿,一个最最心爱的人儿,准备离她而去。一阵耳语穿(掠)过阴森、浓密(黑暗)的夜幕:吉萨,留在我这里吧,留在我这里吧(别走,别乘车离去,别冲出去,请,您请坐)。别离开我。可这绝望的宁静既没有耳朵也没有心脏(也没有脚和鼻子)。而那边,只隔着不多的几堵墙,躺着一个没有闭上眼睛的、面色苍白的苗条女人。她那厚实的深色头发散在真丝被上(克尔考恩宫以其真丝被褥而著称)。一阵凉意使她浑身颤抖。她咬紧牙关,仿佛遭受严寒,句号。可她一动不动,逗号,不去替自己把被子盖得更严实,句号。她那修长、冰凉的双手静静地躺在(仿佛遭受严寒,一阵凉意,苗条女人没有闭上眼睛,著名的真丝被褥)床上,句号。她那明亮的目光不安地颤动,在黑暗中四处游移,而她的双唇也在战抖,冒号,引号,罗蕾,破折号,破折号,罗蕾,破折号,引号,小鹅腿,洋葱拌鹅肝。
“不,不,我不和你去,弗兰茨。我这里不欢迎你。你可以走了,省得占位置。”“来吧,莉娜,我这就把那些破烂给他还回去。”而当弗兰茨取下帽子放到梳妆台上——这是在她的房间里——并几次伸出手去说服她时,她首先将他的手抓破,接着就哭了起来,随后她和弗兰茨一起离开。他们一人一半地拿着这些很成问题的杂志,取道罗森塔尔大街、新勋豪瑟大街、哈克申广场一线,向战斗前沿逼进。
阵地上,莉娜,这个热心的、大大咧咧的、小巧的、没洗脸的、哭肿了眼的女人,按照洪堡王子的方式,独自发起了进攻:我那高贵的伯父弗里德里希·冯·马克!娜塔莉!罢了,罢了!哦创世的主啊,他现在可是完蛋了,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她直接地、径直地冲向那个白头发的报摊。而弗兰茨,这个高贵的受苦受难者,竟然心甘情愿地躲在幕后。他隐蔽在施罗德进出口烟店门口,从那里,在视线很容易受到雾霭、电车和行人阻挡的情况下,观察精心策划的战斗进程。画面上,两位英雄都已逮住了对方。他们试探着彼此的弱点和裸露在外面的有效部位。来自塞尔诺维茨的莉娜·普尔兹巴拉,种地的农民斯塔尼斯劳斯·普尔兹巴拉唯一的婚生女——在她之前的两个胎儿都只怀了五个月就流产了,如果生下来的话也该叫了莉娜这个名字,莉娜小姐火冒三丈地把那捆杂志猛地扔了出去。接下来的情形就被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车流里了。“这可爱的怪女人啊,这可爱的怪女人啊,”那位甘心于被阻挡的受苦受难者弗兰茨发出了这般钦佩的呻吟。他以后备军的身份逼近战斗的中心。而那位女英雄和女赢家,莉娜·普尔兹巴拉小姐,已经站到恩斯特·库默里希的小酒馆门口向他微笑,大大咧咧但又充满喜悦地尖声叫道:“弗兰茨,扔给他了!”
弗兰茨早就知道了。一进酒馆,她便迫不及待地把头贴到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上,她认为那里就是他的心脏,但更确切的说法则应是裹在羊毛衬衣里面的胸腔和左肺上叶。他十分得意地喝下第一口吉尔卡(10):“这下好了,他可以上街去搜罗他的破烂了。”
此刻,哦不朽的人儿,你只属于我,亲爱的,多么的光芒四射,祝您安康,祝您安康,洪堡王子,费尔贝林战役的胜利者,祝您安康!(宫女、军官和火把出现在王宫的斜坡上。)“再来一杯吉尔卡。”
[book_title]兔子原野,新世界,不是这一个,就是那一个,不必把自己的生活弄得比生活本身还沉重
弗兰茨坐在莉娜·普尔兹巴拉的房间里,对她笑道:“你可知道,莉娜,看仓库的女保管是怎么一回事吗?”他碰了她一下。她呆呆地瞪大眼睛:“呃,是费尔施,她就是看仓库的女保管,必须到乐队的那个德国弗里茨那儿把唱片找出来。”“我不是这个意思。要是我推你一下,你就躺在沙发上了,而我在你旁边,那你就是个看仓库的女保管,我是看仓库的男保管。”“是的,你就是这副样子。”她尖声说道。
那我们还要,我们还要,哇啦啦勒啦勒啦啦,乐一回,乐一回,特啦啦啦啦。那我们还要,我们还要乐一回,乐一回。
他们于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您可没病,先生,要不您去找大夫大叔吧——快乐地漫步来到兔子原野,进入新世界,喜悦的烈焰在那里燃烧,为最细的小腿肚颁发奖金的仪式,正高潮迭起。身着蒂罗尔盛装的乐队坐在舞台上。乐声轻柔舒缓:“喝啊,喝啊,小兄弟,喝啊,让忧愁回老家,避开烦恼、避开痛苦,生活是多有趣,避开烦恼、避开痛苦,生活是多有趣。”
大腿也开始行动,随着每一个节拍,夹在啤酒杯中间的人们发出会心的微笑,他们一同哼唱,有节奏地挥动着双臂:“痛饮,痛饮,小兄弟,痛饮,让忧愁回老家,痛饮,痛饮,小兄弟,痛饮,让忧愁回老家,避开烦恼、避开痛苦,生活是多有趣。”
查理·卓别林亲自亮相,操一口东北德语轻声诉说,穿着肥大的裤子和一双巨人之鞋在场子上摇晃蹒跚,紧紧把住一个不太年轻的女士的大腿,并同她一起沿着冰道飞旋而下。无数家庭断断续续地围住一张桌子。你花五十芬尼就可以买到一根长长的饰有纸流苏的手杖,用它来建立每一种任意的联系,那只脖子很娇气,那只膝盖也是,事后有人举起那只大腿旋转。呆在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两种性别的平民,外加几个带着朋友的帝国国防军。喝啊,喝啊,小兄弟,喝啊,让忧愁回老家。
有人抽烟,空中飘浮着来自烟斗、雪茄和香烟的云朵,致使整个大厅雾气腾腾。当烟雾发觉自己十分过剩的时候,就会试图凭借自身的轻盈从上空溜走,倒也总能正确地找到那些乐意将其输送出去的隙缝、洞孔和排风扇。然而外面,外面是黑夜,严寒。烟雾于是十分后悔自己的轻率,就同自身的本质抗争起来,可是由于排风扇是单面旋转,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太晚了。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陷进物理法则的重围。烟雾不知道它这是怎么了,它去抓自己的额头,而那并不存在,它想思考却不能。风、严寒和黑夜把它拥有,它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张桌旁坐着两对儿,都向行人张望。这位穿得麻麻点点的男士将他那张蓄着小胡子的脸歪到身边的一个胖胖的黑女人的胸脯上。两颗甜蜜的心在震颤,两人的鼻子出声地嗅着,他在她的胸脯上,她在他埋下去的后脑勺上。
旁边一个穿黄格子的女人正在放声大笑。她情人的手臂绕在她坐的椅子上。他牙齿突出,戴着一副单片眼镜,没有镜片的左眼就跟死人似的黯淡无光,她微笑着,不停地抽烟,摇晃着脑袋:“看你都问了些什么呀。”一个头顶金色大波浪的年轻女人在与之相邻的桌边坐着,更确切的说法应是她用她那发育得十分结实、但却蒙上了布片的臀部罩住一把低矮的园艺用椅的铁质表面。她受一份牛排和三杯淡啤酒的影响,带着鼻音幸福地和着音乐哼唱。她不停地唧唧喳喳,唧唧喳喳,把头靠在他的脖子上,靠在新奎恩一家公司第二任安装员的脖子上,这年轻女人是他今年的第四个情妇,而他反过来却是她的第十个,准确地说应是第十一个,如果算上她的大表兄的话,那可是她的常任未婚夫。她猛地睁开眼睛,因为场上的卓别林随时都有滑落下来的可能。安装员的两只手向冰道的方向伸去,那里也确实出了事情。他们点了些8字形椒盐脆饼。
一位三十六岁的男士,一家小食品店的合伙人之一,以每件五十芬尼的价格买下六只大气球,站在小型乐队前面的走廊里让它们一只接着一只地升上天空,靠此方法,缺乏其他魅力的他得以成功地把单个或三三两两结伴游玩的姑娘们、女士们、处女们、寡妇们、离婚的女人们、不忠和通奸的女人们的视线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来,从而舒舒服服地结交朋友。在交汇处的走廊里,花二十芬尼可以举重。未来展望:用充分湿润的手指轻轻粘取夹在两颗心之间的圆圈内的化学制剂并擦拭其上空白纸片数次,未来的画面便会显现出来。您从小就很规矩。您的心灵光明磊落,但您可以凭借敏锐的感觉事先觉察到那些心怀妒忌的朋友企图对您设下的任何圈套。此外您也要相信您自己的生活艺术,因为当年曾经照耀着您走进这个世界的您的星座,仍将是您永远可靠的向导,并会帮助您找到那应该使您获得完美幸福的生活伴侣。这位您可以信赖的终生伴侣和您性格相同。他的求婚来得并不狂热,但与他并肩而立所拥有的那种平和的幸福也因此更加持久。
在侧厅衣帽间附近,一支小乐队从阳台上向下吹奏。这支乐队穿着红色的马甲不停地叫喊,他们没有东西可喝。楼下站着一个大腹便便的身穿小礼服的本性诚实的男子。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奇特的条纹纸帽,一边唱着歌,一边试着往扣眼里别进一枝纸丁香,可惜没有成功,因为他喝了八杯淡啤酒、两杯潘趣酒和四杯白兰地。他在鼎沸的人声之中面对那支乐队昂首歌唱,然后他又和一个胖得吓人的老女人跳起华尔兹,他带着她一大圈一大圈地转着,像旋转木马似的。那女人在跳舞的过程中更加厉害地膨胀起来,好在她有足够的本能,使自己抢在爆裂之前到三把椅子上落了座。
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和这个穿小礼服的男人在阳台下休息的时候相识,而阳台上的乐队正大声呼唤着啤酒。此刻,一只射出蓝光的眼睛死死盯住弗兰茨上下打量,仁慈的月亮,你是多么的宁静,而那另一只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举起各自的白色的大啤酒杯,这个残疾人嘶哑地说道:“你也是这么个叛徒,别的那些人可都在吃香的、喝辣的呢。”他吞下一口酒:“别老是死盯着我的眼睛不放,看着我,你在哪儿干过?”
他们互相碰杯,乐队响亮的吹奏声,我们没有东西喝,我们没有东西喝。喂,这个您别去管它,孩子们,要轻松,永远要轻松,干一杯,轻松干一杯。“你是德国人吗,是正宗的德国人吗?你叫什么?”“弗兰茨·毕勃科普夫。胖胖,这家伙不认识我。”那残疾人开始耳语,拿手捂着嘴,悄声说道:“你是德国人吗?要说真话。你可别去和那些赤党搅和,否则你就是个叛徒。谁是叛徒,谁就不是我的朋友。”他抱住弗兰茨:“波兰人,法国人,祖国,我们为她流过血,这就是民族的谢意。”随后,他抖擞精神,继续和那个重新振作起来的宽阔女人跳舞,无论什么曲子,始终都是古老的华尔兹。他摇摇晃晃地寻找着什么。弗兰茨大声吼道:“在这儿。”莉娜过去叫他,他于是就和莉娜跳,和她手挽着手地来到已在柜台边等候的弗兰茨跟前:“对不起,请问尊姓,尊姓大名。请问,您贵姓。”喝啊,喝啊,小兄弟,喝啊,让忧愁回老家,避开烦恼、避开痛苦,生活是多有趣。
两份白煮腌猪蹄,一份盐水猪颈,这位女士点了辣根,衣帽间,是的,您究竟在哪儿存的,这里有两个衣帽间,到底允不允许犯人在接受调查期间佩戴结婚戒指?我说不。划船俱乐部的活动一直持续到四点。那种路上开汽车,实在是太蹩脚,你总会火冒三丈地跳下车来,简直可以潜到水里去洗个澡了。
那残疾人和弗兰茨两人拥抱着坐在打酒的柜台旁:“我可以告诉你,喂,他们已经削减了我的退休金,我就去找那些赤党。谁拿着火焰之剑把我们赶出天堂,是那天使长。这以后我们就不回那里去了。我们坐在哈尔特曼斯魏勒科普夫山峰上(12),我对我的上尉说,他和我同是来自斯塔尔嘉德(13)。”“斯托尔科夫?”“不,斯塔尔嘉德。我现在把我的丁香给弄丢了,没有,它挂在那儿呢。”在海滨接过吻、被舞动的海浪窥视过的人,他知道,世上最美为何物,他愉快地聊起了爱情,他愉快地聊起了爱情。
弗兰茨眼下做起了种族报纸的买卖。他并不反感犹太人,但他拥护秩序。因为秩序想必天堂才有,这一点恐怕每个人都明白。至于那个钢盔团,那些年轻人,他都看见过了,还有他们的元首,这事不可小瞧。他站在波茨坦广场地铁站的出口,弗里德里希大街的过道旁,亚历山大广场火车站的下面。他和新世界的那个残疾人,那个独眼龙,那个同那位胖太太跳舞的家伙,意见一致。
在基督降临节的第一个星期日正告德国人民:把你们的幻想产物彻底摧毁,惩罚那些愚弄你们的骗子!那一天正在临近,届时真理就会带着它那战胜敌人的正义之剑和雪亮盾牌从战斗的产物中显现出来。
“在我们写下这段文字的同时,针对帝国之旗骑士(14)一案的审理工作也正在进行,一种约莫15—20倍的优势竟使他们胆敢如此表现那与之纲领相符的和平主义和与之信念相符的勇气:他们向为数不多的几个国社党成员发动突然袭击,将其打翻在地,并在这一过程中把我们的党员同志赫尔施曼残忍地杀害。被告其实被允许并有可能依照所在党的命令撒谎,但从他们的证词中仍旧可以看出,这里干下的是何等蓄意的暴行,而它赖以存在的这个制度也因此暴露无遗。”
“真正的联邦主义就是反犹主义,反对犹太人的斗争也就是维护巴伐利亚主权国家的斗争。早在开始之前,偌大的马太斯礼堂就已挤得水泄不通,而且还不断有新的观众涌入。到大会开场时为止,我们那支把弦绷得紧紧的冲锋队小乐队一直在用欢快的进行曲和旋律为那个大胆的发言助兴。8点30分,党员首席教师以一个热烈的欢迎宣布大会开始,下面由党员同志瓦尔特·阿默尔发言。”
在艾尔萨斯大街,当他中午走进那家小酒馆的时候,里面的几个弟兄笑得前仰后合,那条绑带小心翼翼地揣在他的口袋里,他们把它扯了出来。弗兰茨将它锯断。
他对着那个失业的年轻锁工开了口,后者于是惊异地将手中的大杯啤酒放下:“好啊,原来你在取笑我,理夏德,可能是为什么呢?因为你结婚了?你二十一,你的老婆十八,你对生活又能有多少见识?略知一二罢了。我告诉你,理夏德,等我们从姑娘们那儿找乐子的时候,虽说你已有了一个小男孩,那你就该有理了,因为那个爱吵闹的家伙。可除此以外呢?嚄嚄。”
磨工格奥尔格·德累斯克,三十九岁,目前已被解雇,挥动着弗兰茨的绑带。“带子上,格奥尔格,你只管仔细瞧瞧,不能负责的事儿这上面一件也没写。我可也是从局子里跑出来的哟,嘿,跟你一样,我也干过,但后来都成什么了。不管你戴上什么样的绑带,红的也好,金黄或黑白红的也罢,雪茄的味道都不会因此变得更好。重要的是烟草,小老弟,上等叶,下等叶,正确的卷法和烘干,哪儿产的。我说。我们都做了什么呀,格奥尔格,你可说说。”
这位默不作声地将那带子放到面前的柜台上,吞下他的啤酒,迟疑不决地说了起来,偶尔结巴一下,不时地润润嗓子:“我只看你,弗兰茨,我只是说,我早就在阿拉斯(15)、在科伍诺(16)那会儿认识你了,他们可把你给骗惨了。”“你的意思是,因为这条带子?”“因为一切。算了吧。你没有必要这样做,混在人群里乱跑。”
弗兰茨此时站起身来,把穿着绿色衬衣、领口翻在外面、刚要问他点什么的年轻锁工理夏德·维尔纳往旁边一推:“不不,理夏德,你是个好心肠,可这里是大老爷们之间的事。因为你有选举权,所以在我和格奥尔格之间,还远远轮不上你来说话。”于是他挨着磨工站在柜台边上沉思,罩着宽大蓝围裙的酒馆老板则站在里面放白兰地的架子前关注对面的事态,两只肉嘟嘟的手搁在盥洗池里。“那好格奥尔格,当时阿拉斯是怎么回事?”“说这有什么用?你自己清楚。那你干吗逃走啊。接着又是这绑带。嘿,弗兰茨,我恨不得拿它上吊算了。他们真的把你给骗了。”
弗兰茨的目光十分确定,两眼紧紧盯住那个说话结巴并摇头晃脑的磨工不放:“阿拉斯的事我还想搞个清楚。我们还要好好谈谈。如果你当时在阿拉斯的话!”“你大概疯了吧,弗兰茨,我愿意什么都没说过,你大概有些醉了。”弗兰茨顿了一下,心想,我这就去耍耍他,这家伙装出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他以为自己很聪明。“当然啦,格奥尔格,我们当然都是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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