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柠檬
[book_author]梶井基次郎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1068
[book_dec]《柠檬》是与太宰治、中岛敦并称,受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等称赞的日本作家梶井基次郎的经典作品集,全新收录从未被翻译成中文的数篇作品,共计二十六篇中短篇小说。 梶井基次郎擅长以象征的手法及病态的幻想构织出病者忧郁的世界及理想,作品以《柠檬》为代表,投射出一个宿疾缠身的青年之心象,不受一般阶级社会观念的影响,跨越时代仍能为后世拥戴,因而被誉为昭和的古典。三岛由纪夫等作家都曾表明受其影响。
[book_img]Z_10113.jpg
[book_title]爱抚
猫耳真是一个有趣的东西。薄薄的,又有点儿凉,外侧长着茸毛,内侧亮得发光;像竹笋皮一样,说不上硬,也说不上软,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特别的存在。从小一说到猫耳,我就忍不住想用检票器咔嚓地切一下。这真是一种残忍的幻想。
不,这完全是由猫耳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暗示所造成的。曾有一位严谨的客人造访我家,他一边说话,一边掐着爬上他膝盖的小猫的耳朵,那个场景我永远都忘不了。
这种疑惑变成了我心中一个很深的执念。用检票器咔嚓地切一下——这种好似儿戏的幻想只要不真正地付诸行动,在我们漫长的倦怠中存在的时间甚至远远长于我们外表所反映出来的年龄。特别是那种有辨别能力的成年人,我现在更热衷于幻想用硬纸板像三明治一样夹住猫耳后再咔嚓地一切。但是最近因为一件小事,使得关于此幻想的致命失算暴露了出来。
本来,猫的耳朵和兔子一样,就算耳朵被吊起来也不疼。因为猫耳有奇妙的构造来应对拉拽等行为。那种被拉拽后撕破的痕迹,每只猫的耳朵上都有。在撕破的地方更是长出了巧妙的接片。这不论是对于相信创造论的人还是对于相信进化论的人来说,都不失为一种不可思议而且滑稽的耳朵。并且可以确定的是,在被拉扯的时候猫耳起到了缓冲的作用。因此,对于耳朵被拉扯这件事情,猫是不在乎的。那么要说到按压这种行为,如果只是用手指夹住,不管多么用力都不会很痛。就像刚才的客人那样只是拧一拧的话,猫也只是间或发出叫声。因此,我开始怀疑猫的耳朵是不死之身,甚至可以把自己的耳朵暴露在夹纸板这种危险之下。终于有一天,我和猫玩得正酣的时候,终于咬到了它的耳朵。在我咬到的一瞬间,那个愚蠢的家伙就发出了惨叫。这让我一直以来的幻想在那一刻破灭了。原来对于猫而言,耳朵被咬才是最痛的。惨叫的声音开始还很小,渐渐地越来越大。这种逐渐变强的效果,就像木管乐器发出的声音一样。
我长久以来的幻想就这样幻灭了。但幻想是不会到此为止的,我又开始幻想其他的事情。
那就是,如果把猫的爪子全部砍掉的话,它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估计它会死掉吧?
像往常一样,它尝试爬树——然后失败了。想跳起来抓人类的衣服下摆——然而抓不到。想摸爪子——可是却没有。恐怕它会无数次像这样地去尝试。尝试之后慢慢地意识到现在的自己不同于以前,于是渐渐地失去自信。甚至当自己站到一定高度后就会禁不住的颤抖。因为它已经失去了跳落时保护自己的爪子。摇摇晃晃走路的时候会误以为自己是别的动物,最终变得无法行走。绝望!并且在不间断的噩梦中连吃食物的精神都丧失殆尽——直到死去。
没有爪子的猫!世间真有这么无依无靠、可怜兮兮的东西吗?!失去想象力的诗人、患早发性痴呆的天才和它是何等的相似!
我经常因为这个幻想陷入悲伤。因为悲伤,这个结局是否妥当对我来说都变得无所谓了。但是,到底没有爪子的猫会变成什么样呢?不管是被摘去了眼睛,还是拔掉了胡子,猫都一定可以活下去。然而,被隐藏在柔软脚垫中像钩一样弯曲、像匕首一样锋利的爪子正是动物的活力所在,是智慧,是精神,是一切的所在。我向来对此深信不疑。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一个名叫X的女人平常在房间里饲养了一只可爱的猫。我只要一去,她就把猫从怀里放下来。我常常对此感到不安。我把猫抱起来,它的身上总是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梦境中,她在镜子前面化妆。我边看着报纸还是什么,边看向她。“啊!”我吃惊地喊了一声。她竟然!用猫的脚掌往脸上涂抹白粉。我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那原来是一种化妆工具,只是做成了猫脚的样子。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我不禁在她身后发出了疑问。
“那是什么?是用来涂脸的东西吗?”
“这个?”
她微笑着转过身来,把它朝我扔了过来。我拿起来一看,果然是猫的脚。
“到底,这是,怎么回事?!”
在发问的同时,我灵光一闪,忽然意识到那只一直在的猫不见了,并且这个猫脚像极了那只猫的前脚。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这是缪露的前脚哟!”
她的回答显得很平淡。而且听说由于这种工具在国外很流行的缘故,才用缪露尝试着制作了一下。“是你做的吗?”我在内心里惊异于她的残忍,向她问道。她说是大学医学系的小使做的。这个名叫小使的医学生把解剖后的尸首埋进土里制作骷髅,以此来和其他学生进行交易,听完之后对他感到十分厌恶。不要拜托他做这种事,难道不行吗?还有,女人这种生物竟然在这种事情上面打赌!她们的神经大条和残酷性情让我越来越讨厌她们了。只是,关于在国外流行这件事,我好像在妇人杂志或是报纸上看到过这样的报道。
猫爪的化妆工具!我总是抓着猫的前脚拉它过来,笑着给它捋毛。它洗脸的时候,前脚侧面密密麻麻地生长着宛如短毛毛毯一样的绒毛,果然可以当作人们的化妆工具。可是对我来说它有何用呢?我一转身躺在那里,把猫举到脸的上方。抓住它的两只前脚,把柔软的猫脚垫分别盖在我的两只眼皮上面。小猫的轻盈、脚垫的温度,深深地渗透到我那疲惫的眼球之中,放佛是异世界的一种享受。
小猫啊!我只有这一个请求,请暂时不要走去别的地方。因为那时,你这个家伙马上就会伸出爪子。
[book_title]在有古城的町(1)
一天午后
“居高望远,咳咳……真是一副奇观啊。”
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扇子和手帕。头发秃得恰到好处,像塞子一样插在一顶平顶草帽里——这样的一位老人开朗地感慨着,从峻的身边走过。他口中念念有词,眼睛没有看峻,只是眺望着远处,嘴里不停感慨着在石墙边的椅子上坐下。
出了町,是一片约八公里见方的开阔的绿地,一湾深蓝色的海水与天相连,边缘模糊的积雨云静静地盘踞在水平线上方——
“啊,是呀。”峻有些迟疑地回答道。说罢,那声音的余味仿佛还残留在嗓子里,萦绕在耳畔,当时的他完全不是眼前的他。对那位无拘无束的老人的好感都刻在了峻的脸上,他再一次被刚才那静谧的风景吸引了……那是一个微风习习的下午。
峻的妹妹在最可爱的年纪去世了,他打算冷静地思考一下。出于这稚气未脱的感慨,峻在还没有出五七的时候离开家,到此地的姐姐家里来。
峻发了一会儿呆,他一直以为从某处传来的哭声来自故去的妹妹,后来才意识到那是别人家的孩子。
谁啊?这么热的天,让孩子哭个不停。他想道。
比起妹妹死去的时候和在火葬场的时候,反倒是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后,“失去”的感觉才更深刻地刻在了他的心里。
有很多虫子会聚集在濒死的种子周围,悲伤和哭泣——正如他在信中写给友人的这句话,妹妹的临终与死后带给他的痛苦体验也终于在他来到此地后揭开薄薄的面纱,完全呈现在他面前。他陷入了那种思绪之中,随着对周围新环境的适应,他的心情也终究恢复了平静。在町住久了,尤其是近来内心无法获得清净之后,他愈发对这份平静变得恭敬起来。就连走路的时候也时刻留意尽量不要让自己过于疲惫,还有尽量不被花草的芒刺刺到,尽量不被门缝夹到手指……这些极其微小的事左右着他每天的幸福感,并且已接近迷信的程度。此外,干旱的夏天里也下过一两场雨,每逢雨停后增添的一丝秋意他都能感知到。
这种内心的宁静和丝丝的秋意使得峻无法再沉浸于房间的书物和胡思乱想中。看到眼前的草、虫、云和风景,他内心那一直以来被静静地抑制着的激情开始燃烧了……他以为,唯有这种激情是有意义的。
“我家附近有一处古城的遗址,我觉得峻去那里散步再好不过了。”姐姐在寄给母亲的信里这样写道。峻到达此地的第二天夜里,和姐夫、姐姐、外甥女四个人第一次一起登上了城楼。因为干旱的缘故,田里多了许多虫子,于是人们在田里安装了杀虫灯。杀虫灯是两三天前安装的,因此他们四人为了眺望远景而专程登上城楼。站在城楼上放眼望去,田野是一片杀虫灯的海洋,远处的则像繁星在闪烁。山谷笼罩在朦胧的光辉里,那里的某个地方还流淌着一条大河。他因这不同寻常的景色而兴奋得热泪盈眶。没有风吹拂的夜晚,古城里到处都是来此乘凉并顺便观赏的町里的人们,那些涂了一层厚厚白粉的姑娘们眼里闪烁着雀跃的光芒。
这时的天空晴朗得令人悲伤,下面则是町里鳞次栉比的屋瓦。
小学的白墙、土造的银行、寺庙的屋顶,绿色的植物从家家户户的房屋之间冒出头来,如同西洋点心里夹着的美人蕉叶。有一户人家房后栽种的芭蕉叶低垂下来,还有丝柏卷曲的叶子,还能看见修剪成塔状树冠的松树。所有的苍青色陈叶中间又长出嫩绿的新叶,呈现出一团锦簇的绿色来。
远处可见红色邮筒,还有用白漆写着“婴儿车”字样的屋檐,还能透过屋瓦间的缝隙看到晾晒红布的晾晒板……
入夜后,街道上华灯初上,许多骑着自行车而来的乡村青年在街道上声势浩荡地直奔花柳巷而去。店里的年轻人身着浴衣,不同于白天的举止,调戏着那些浓妆艳抹的姑娘……此时街道也被淹没在屋瓦间,那个插着许多经幡的则是剧场。
夕阳西照,旅馆的一层、二层和三层的西窗都洒满了余晖。不知哪里传来了敲击木头的声音——那声响原本并不高亢,却咚咚地回响在街道上空。
紧接着又响起了蝉鸣。峻听着蝉鸣,莫名其妙地起了兴致,突然觉得蝉鸣仿佛语法中的词尾变化。起初“吱吱吱”,接着便是反反复复地“知了知了,吱吱”,中间转为“吱吱,知了知了”,最后是“吱,知了知了”,“吱,知——了”,“吱——”的一声结束。中途会有另一只蝉“吱吱吱”地开始鸣叫,同时又有一只以“吱,知——了”进入尾声,并“吱——”的一声收尾。三重唱四重唱,五重唱六重唱地声声不息。
其间,峻还在古城遗址的神社的樱花树下近距离地聆听了蝉鸣。他凝视着鸣叫着的蝉,讶异那有着如此纤细的节肢和皂泡一样单薄的羽翼的小昆虫何以发出那么大的声响。他发现蝉的高音是通过腹部与尾部的伸缩发出的。而绒毛密布的节肢像发动机一样精确地活动——他回想当时的情景。从腹部到尾部都鼓胀得极其饱满,伸缩时又仿佛调动起周身每个角落的力量——后来他突然意识到,蝉作为一种生物简直太可惜了。
时而有人像刚才的那位老人一样来此乘凉、观赏景色,然后离去。
峻来这里经常能看到的一个在亭中午睡或看海的人今天又来了,而且正和看孩子的小姑娘亲热地聊着天。
手拿捕蝉竿的孩子们跑来跑去,拎着虫笼的小孩儿时而停下来看一眼笼中的蝉,然后又提着笼子小跑着追上手拿捕蝉竿的孩子。峻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一切,感受到了仿佛在看戏一般的趣味。
另一边,女孩子们捉住尖头蚱蜢后大喊着“祢宜先生快来看蚱蜢……”,边说边让蚱蜢做出捣米的动作。祢宜先生是当地对神社神主的称呼。峻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温和的长脸前端长着两根触须的尖头蚱蜢,如此说来它的确有神主的神韵,加上被女孩子抓住后腿身子后动弹不得做出捣米的动作(2)。
女孩子们在草丛中追赶着,几只受到惊吓的尖头蚱蜢两条后腿奋力跳起,羽翅上面承载着阳光。时而烟囱突突地冒着烟,田地从房屋脚下延伸至远处,呈现出一幅伦勃朗式的风景画。苍青的树木、百姓人家、街道,还有隐现在绿色田间的赭石色砖头砌成的烟囱。
轻便火车从海的方向驶来。从海带来的风将轻便火车的烟雾吹向陆地,沿着火车行进的方向飘动。定睛一看,那看起来不是烟雾,而是仿佛烟雾形状固定的玩具火车在行进。
阳光倏地黯淡下来,转眼间风景的颜色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远处可见斜向延伸到海岸的入海口——峻每次登上这古城的城楼都会眺望那入海口,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
海岸多处都有大片繁茂的树林,林荫之间可见人家的屋顶。入海口处貌似还泛着小舟。
这只是其中的一种风景,并非有什么特别之处足以使他倾心以吸引他了,但就是这个风景吸引了他。
那里有东西,那里真的有东西。当他说出自己的想法后,就化成了虚无。
或许可以给那种心情命名为“无缘无故的淡淡憧憬”吧。如果有人问“那里什么都没有,不是吗?”的时候,他或许还会赞同,可他内心依然觉得“还是有东西”。
他甚至想,那里居住着与我们不同种族的人类,过着与我们的世界不同的生活。虽说如此,他还是认为存在那样一个带有神话色彩的不着边际的地方。
他还想到,是不是在某幅外国绘画中见到过类似的场景,而只是自己想不起来?他想到了康斯特勃的一幅画,然而最终还是否定了这个想法。
那么,究竟是什么呢?眼前这幅全景图般的景色不局限于任何事物地呈现出一种别致的美丽。不过,他依然认为入海口的风景更胜一筹,只有那里气韵涌动。
在弥漫着秋意的晴天,大海温暖地呈现出比天空略深的蓝色。偶尔白云从天际飘过,大海又会呈现出一片白。今天的天空因之前的积雨云和海水相接的缘故,呈现出了一种柚子里皮的颜色,把入海口的海水也染成了一样的颜色。今天的入海口同往常一样笼罩着神秘的宁静。
峻望着那景色,感觉自己像野兽一样快要从城楼边发出悲号,那种感觉奇妙得令他窒息。
他曾在梦里到过一个奇怪的地方,他记得自己来过这里——那是一种相似的感觉,一股莫名的记忆涌上心头。
“啊,这样的一天这样的时刻。”
“啊,这样的一天这样的时刻。”
不知何时就已准备好的话此时在脑海中闪现。
“哈里根·哈奇的摩托车。”
“哈里根·哈奇的摩托车。”
一个好像刚才那位姑娘的声音在峻的脚下又断断续续地高响了起来,还有丸之内街道上疾驰而过的摩托车的轰鸣声。
这是町里一位医生骑着摩托车回来的时间。隔壁家的姑娘听了那轰鸣声后顾自喊着“哈里根·哈奇的摩托车”。还有小孩子叫着“摩托”。
三层楼的旅馆不知何时已经摘下了遮阳板。
远处阳台上的红色晾晒板也不见了。
町的屋顶升起了袅袅炊烟,远处的山间响起了阵阵蝉鸣。
魔术与烟花
又一天。
峻吃罢晚饭,泡过澡后,登上了城楼。
薄暮的天空中时而可见数公里之外的城市在放烟花,等终于明白过来的时候,烟花已经发出了如同包裹着棉花的闷声。两地相隔甚远,因此火光闪过之后才传来爆炸声。真漂亮啊,他心里想道。
这时,三个少年结伴而来,领头的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看来他们也是晚饭后来乘凉的。顾及峻,三人小声交谈着。
为了表示自己没在听他们说话,峻特意做出一副认真眺望远处烟花的姿态。
在眼前宽阔的全景图中,烟花像水母一样明亮地绽放后又消散。海上夜幕降临,但海上却依然残留着余晖。
不一会儿,少年们也发现了那景色,他们无法掩饰内心的喜悦。
“四十九。”
“啊,四十九。”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数着两次烟花绽放间隔的时间。峻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的交谈。
“喂,花!”
“Flora。”年龄最大的男孩应声。
峻边想着在古城上的情景,边走回家。快到家时,邻居看到了峻,匆匆向他打招呼“您回来了”后便进了家。
峻说,有个剧团要来表演魔术,大家一起去看吧!峻的话引来了大家兴奋的喧闹。
“啊,谢谢。”姐夫笑了笑说,“你看你姐姐也不明确表态去还是不去。”故意把责任推到了姐姐身上。姐姐笑着拿出衣服。峻去古城的时候,姐姐和信子(姐夫的妹妹)在家里都已上好了妆。
姐姐对姐夫说:“老公,扇子呢?”
“在衣兜里吧……”
“这样啊,不过也是脏的……”
看到姐姐慢悠悠地翻着衣兜,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烟的姐夫开口道:“扇子什么的有没有都行,你赶快收拾吧。”说罢,发现烟管有些堵塞,于是摆弄了起来。
信子的母亲正在里间帮助信子收拾,此时拿着两三把团扇走过来,说道:“你们看看,这个行吗?”那是糖铺赠送的礼品。
峻看到姐姐身上穿的层层衣服,便想到在里屋的信子会是什么心情和什么样的打扮。
终于准备妥当了,峻率先走到玄关穿上木屐。
“胜子(姐姐和姐夫的女儿)还在外边,快把她叫回来。”姐姐的婆婆说道。
穿着长袖衣服的胜子正和隔壁家的孩子们一起玩耍,听到大人叫她没有理,嘴里还嘟囔着字谜游戏。
“‘活’要去哪儿?”
“是活动。”
“是活动,是活动啊。”三两个女孩附和着。
“不是哦。”胜子摇了摇头,接着说,“要去的地方是什么幼。”
“幼儿园?”
“胡说,晚上才不去幼儿园呢。”胜子继续纠正道。
姐夫来到门外,对胜子说:“赶快回来,不然我们不管你了。”
姐姐和信子也走出门外,二人浓妆艳抹的脸在黄昏中清晰可见,手里还各拿着一把团扇。
“让大家久等了。胜子呢?胜子,你要带扇子吗?”
胜子举起一把小团扇在妈妈面前一晃,便依偎了上去。
“那,妈妈我们去了……”
姐姐说罢,婆婆又对胜子说道:“胜子,去了之后可不要吵着回来啊。”
“可不要吵着回来啊。”胜子没有回答,模仿着奶奶说的话牵住了峻的手,然后峻拉着她向外走去。
道路两旁有许多邻居在阴凉处乘凉,逢人便向他们打招呼道:“晚上好。”
“胜子,这是什么地方?”峻问胜子。
“松仙阁。”
“朝鲜阁(3)?”
“不对不对,是松仙阁。”
“朝鲜阁?”
“是松——仙——阁。”
“朝——鲜——阁?”
“不是!”说罢,胜子在峻的手背上啪地拍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胜子又说:“松仙阁。”
“朝鲜阁。”
峻坚持说成“朝鲜阁”,胜子便不耐烦了。此时的问答已变成了文字游戏,最后当峻说“松仙阁”的时候,胜子却不由自主地说出了“朝鲜阁”。信子听了他们二人的对话笑了起来。这么一来,胜子不开心了。
“胜子。”这回姐夫说话了,“说错了人家就会笑嘛。”
胜子撒娇地哼了一声,摆出要打人的架势,可姐夫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
“‘说错了人家就会笑嘛(4)’是什么意思,你去问问舅舅。”
见胜子吸着鼻子一脸苦相,于是信子过来拉住她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这个……接下来该怎么说?”
“就是说……不是蕨菜啊。”信子这样安慰胜子。
“这句是谁先说的?”胜子问信子。
“是吉峰叔叔哦。”信子笑着看向胜子。
“还有呢,我这儿还有一个更好玩的。”姐夫故意逗胜子。姐姐和信子都笑了。这么一来,胜子真的哭了起来。
古城的石壁上安装了一只大电灯,照亮了城后的树木,可前边的树木却淹没在一片黑暗当中。被照亮的树上,蝉吱吱吱吱地叫着。
峻独自走在一行人的最后。
自从他来到此地,这是第一次和大家一起出来散步,并且还是和年轻的女孩们。这在他的经历中是极少的,因此他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
姐姐有些任性,可是从信子与姐姐的交往中却感觉不到勉强——这不是出于圆滑世故的处世态度,而完全是出于一种与生俱来的平和。信子就是这样一位姑娘。
信天理教的婆婆劝信子也拜,信子便虔诚地膜拜。信子的手指受过伤,因此擅长的古琴现在也不弹了。
信子正在为学校制作植物标本。每每去町里办事就顺便采许多杂草放到包袱皮儿里带回家。因为胜子想要,便分给她一些,剩下的她一个个压平。
胜子曾拿着自己的相簿走到峻的身边,对峻提出的问题大方、稳健、爽快地一一回答。峻认为信子也具有这样的好性格。
信子正拉着胜子的手走在峻的前面,眼前的信子与家中那个身穿肩膀耸立的衣服、走路步伐很快的她截然不同。姐姐和信子并排走着,峻发现姐姐比以前瘦了一些,但是走路的样子好看多了。
“来,峻,你到前边走……”姐姐突然扭过头来对他说。
“为什么?”其实不问他也明白,只不过他故意做出一副无知的表情来,然后自己却先笑了出来。这样一来,他也就没理由跟在后边走了。
“快点!你走在后面让人不舒服。是吧,信?”
信子什么都没说,笑着点了点头。
剧场和想象中一样闷热。
看场的老妇人头上束着银杏发髻,手里拿着一叠坐垫在前面一张张铺好。在剧场的后排,峻坐在左边,姐姐居中,信子坐在右边,姐夫坐在后边。正好赶上幕间休息,一楼挤满了人。
那老妇人拿过来烟草盆,还生好了火,根本不为已经热得汗流浃背的客人着想,站在旁边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开。真是让人无语。
她一脸狡猾,眼睛滴溜溜来回转。一会儿看看火盆,一会儿瞅瞅别处,还偷看姐夫的脸。姐夫知道她在偷看自己,可从衣袖里往外掏钱又很麻烦,对她的无礼大为光火。
姐夫干脆安静地坐着,对她不予理睬。
“卖火盆咯!”老妇人吆喝着,悻悻地走开了,但依然搓着手向客人乞讨,眼睛四处张望。待到有人给了她钱方才离开。
演出终于开始了。
一个长相不像日本人的皮肤发黑的男子漫不经心地将道具放在舞台上,时而瞥一眼台下的观众。他动作笨拙,毫无趣味可言。道具摆放完毕,一个名字古怪的印度人穿着一件邋遢的双排扣大衣上场了。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唾液乱喷,发白的唇角积满了白色唾液。
“他在说什么?”姐姐问峻。这一问,连旁边的客人也看向了峻,他一言不发。
印度人开始走下舞台,寻找配合他表演的观众。最后一名男观众被他抓着手腕拉上了舞台,男子脸上露出了羞怯的笑容。
男子的头发耷拉在额前,身穿刚刚浆洗过的浴衣,大热天却穿着黑色棉袜。他微笑着站在舞台上,先前布置道具的男子拿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那个印度人太过分了。
他把手伸到男子身前,示意要握手,男子犹豫片刻后,还是果断地伸出手去。结果印度人自己却收回了手,转身面向观众,模仿那男子尴尬的丑态,缩起脖子嘲笑他,实在是恶毒。男子看了看印度人,又看向自己的座位,讪讪地笑了,那笑容里看起来很是无奈。莫非是他的孩子和老婆就在台下?真让人受不了,峻心想。
握手的事已经很无礼了,可是那印度人的恶作剧却变本加厉起来。他逗得观众发笑,接着表演起了魔术。
他首先表演了将一根剪断的绳子恢复了原状,接着表演了从一只金属瓶中不断倒出水来——净是些无聊的把戏,其中一个魔术是将玻璃桌上的东西清理干净,只留下一个苹果,他将苹果吃掉,并宣称接下来吐一口火就能将那咬过的苹果还原。苹果被还原后又让男子来尝,结果那男子带着皮就吃掉了,引得观众发笑。
每当印度人的脸上浮现出匪夷所思的笑容时,峻就在心里疑惑,那男子为何没有任何反应。这令峻非常不愉快。
这时峻突然想起刚才看到的烟花。
峻心想,烟花还在燃放吧。
那在微亮的平原上空绽放又消散,宛如水母一样的远处城市里的烟花。海、云、平原构成的全景图是多么美丽啊!峻心想。
“是花朵。”
“Flora。”
那男孩说的的确不是“Flower”。
峻以为,不论是那些孩子还是那全景图展现出来的才是真正优秀的魔术,远胜过任何一位魔术师。
想到这里,峻心中的不愉快逐渐消散了。这是他的习惯,看到不愉快的场面便觉得不近人情——这样反而会变得有趣起来——心情也随之变化。
他觉得刚才因那低级的表演而生气的自己有些滑稽。
舞台上,印度人仍在猛烈地口中喷火,那场面和宣传海报上的图画一模一样。峻从中感受了一种怪异的美感。
表演结束后,落下了帷幕。
“啊——真有趣!”胜子夸张地说道,她那做作的样子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美人飞天。
大力士。
轻歌剧。浅草风。
腰斩美人。
这些节目一一登场,他们很晚才回家。
生病
姐姐病了。脾脏痛,还发高烧。峻怀疑姐姐是不是患了伤寒。姐夫在枕边说道:“把医生叫来吧?”
“哎呀,没事的。可能生了蛔虫。”姐姐接下来的话则既不像是说给峻听,也不像是说给姐夫听,她气若游丝地说道,“昨天那么热,可是走着回来的路上一点儿汗都没出。”
前一天下午,峻和胜子两个人在窗子前看到一个人愁眉苦脸地从远处向家里走过来。
峻开玩笑地问胜子:“胜子,那个人是谁啊?”
“哎呀,是妈妈,是妈妈。”
“胡说!那是别人家的阿姨。你可看着,她是不会进咱们家的。”
峻想起了姐姐当时的表情。要说奇怪,也是真奇怪。峻以为是猛然在大街上看到平素在家里看惯的家人都会有这种心情,可不管怎么说,姐姐看起来确实无精打采。
医生来过了,也怀疑是伤寒。峻在台阶下看到一脸困顿的姐夫。姐夫的脸上堆着苦笑。
诊断结果确定为肾功能不全。还说到了舌苔如何如何,不能明确判断就是伤寒,医生说罢就神采奕奕地回去了。
姐姐说,自从嫁到姐夫家里来,这是第二次因病卧床了。
“第一次是在北牟娄(5)……”
“那时候身体很弱啊。附近没有冰,所以我半夜两点起床,骑自行车到十五公里之外敲开店家的门才能买到。不过这倒也没什么。买上之后用包袱皮儿裹好绑在自行车后座上,等回到家一看,冰块被后座磨得只剩下这么小一块了。”
姐夫边说边用手比画。姐夫每隔两小时就给姐姐测一次体温,把数据制成详细的表格。听了这番充满了姐夫心意的话,峻笑了。
“后来呢?”
“后来就得了蛔虫。”
还有一次,峻因为在生活上不注意而染上了肺病。当时姐夫在北牟娄参拜神社,希望神明保佑他早日痊愈。待身体好转些后,峻曾去过姐姐位于北牟娄的家。那里地处山沟,是一个贫穷的小村子。村里的百姓以伐木、养蚕等劳作为生。每逢冬季,就会有野猪到附近的田地里来拱块茎。块茎是村民们的主食。当时胜子还小,住在附近的婆婆时常去姐姐家,看着绘本给她讲故事。婆婆称大象为卷鼻儿象,猴子则是山里的年轻人。村里有一个孩子没名字,当听说他是樵夫家的儿子后,村民们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村长十六七岁的女儿熏在小学当老师,学生们对她也是直呼其名。
北牟娄就是那样一个地方。峻对姐夫在那里的故事很感兴趣。
姐夫说,在北牟娄的时候胜子曾经有一次掉进了河里。
当时姐夫因心律失常而卧病在床。姐夫七十多岁的祖母即胜子的曾祖母,带着胜子去河边洗碗。那条河水流湍急,水面狭长,却有相当的深度。姐姐姐夫总是让祖母不要太溺爱孩子,可只要姐姐一出门,祖母就想抱抱胜子。那天姐姐出门不在家。
卧床中的姐夫心里正在想着胜子到哪里去了,不一会儿就听到了不寻常的呼喊。他心下一惊,就像被拉扯着一样挺着病体起身。河就在家附近。姐夫看到祖母,只见她一脸惊慌,说了句“胜子她……”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虽然她拼命地想要表达出来。
“奶奶!胜子她怎么了?”
祖母说不出话来,只有手指激动地比画着。
姐夫看到胜子正在河里顺着河流而下!河水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涨了许多。前方有一座石桥,水面已逼近桥的石板。过了桥,河流转了个弯,那里常年有漩涡,河水经过漩涡就会汇入更深的河沼中。若胜子被冲到桥下或漩涡,可能会撞到头部,继续顺流而下就会沉入更深的河沼,到那时就无法得救了。
姐夫纵身跳进河里,向胜子的方向游去。他打算在到达桥之前抓住胜子。
他拖着病重的身体,在马上就要到达石桥之前抓住了胜子。然而水流湍急,纵使他想带着孩子攀到桥上,也无计可施。桥的石板与水面之间的缝隙只能勉强让胜子的头通过,因此姐夫托举着胜子,自己潜入水中,到了下游才终于上了岸。胜子已经瘫软,倒竖着也吐不出水。姐夫拼命呼喊着胜子的名字,不停拍打着她的后背。
胜子霍然苏醒过来。而且一睁开眼,立刻站起身来跳了起来。姐夫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仿佛被戏弄了一样。
“刚才怎么回事?”姐夫说着就去拉胜子湿漉漉的衣服,可胜子却回答“不知道”。看来,胜子在滑进河里的刹那憋住了气,因此才没有溺水。
然后居然还和往常一样神色平静地又蹦又跳……
姐夫讲的故事就是这样。他说当时正是村民们的午休时间,他若是没有起来赶去的话,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到此,说者和听者都不免陷入了沉思。姐夫缄口后,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我回到家的时候,奶奶他们三个人就站在大门口等我。”姐姐说道。
“奶奶觉得不能就那么待在家里,于是就让我们换好衣服等你姐姐回来。”
“奶奶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犯糊涂的。”姐姐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地瞥向姐夫。
“那件事发生后,奶奶就变糊涂了,整天对她(说着用手指着姐姐)念叨着‘对不起哟,对不起哟。’”
“我跟奶奶说过那是意外,可她还是……”
自那之后,眼见着祖母日渐衰弱,大约过了一年就去世了。
峻觉得祖母的命运太过悲惨。北牟娄并不是祖母的故乡,她只是为了照看胜子才去那里的山中,想到此,峻的感触格外深。
峻之前去北牟娄的时候,还没有发生这件事。那时祖母经常叫错胜子和已经上了女校的信子的名字。当时信子和她的母亲是住在这里的。那时的峻还不认识信子,每当祖母错喊成信子的名字时,他便在脑海中亲切地勾勒出一个十四五岁少女的脸庞。
胜子
峻倚在面向原野的窗户边向外眺望。
灰色的云笼罩着一片天空。那云看起来非常厚实,仿佛一直低垂到了地面。
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光亮,寂静无声,唯有远处医院楼顶的避雷针不知何故闪烁着白光。
孩子们在原野上玩耍。定睛望去,只见胜子也在其中。一个男孩看起来在玩什么不得了的游戏。
胜子被那男孩推倒,待要起身时又被推倒,最后干脆用力地压在她的身上。
他究竟在干什么?峻觉得他有些过分,于是目不转睛地观察着。
那游戏结束之后,这次是三个女孩子——像是在检票口一样排队站在男孩面前,玩起了一种奇怪的检票游戏。女孩把手伸过去后,男孩用力一拉,女孩就匍匐到了地面上。下一个女孩也伸出手,同样被拉倒在地,而前边倒下的女孩已经站起身重新站到队伍的后面。
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男孩拉扯的力量是变化着的。有趣的是,女孩子反而小心翼翼地期待着那变化。
以为男孩要用力,结果却只是佯作一副用力的姿态,实际拉扯时很轻,这样一来女孩就会突然倒地。接着下一个女孩也被同样的力度拉扯。
男孩年纪虽小,看上去却像个大人——既像一个伐木工,又像一个石匠,玩耍时还用鼻子哼着歌,一副颇为得意的样子。
观察了一会儿,峻发现男孩只有在拉扯胜子时才会格外用力。峻心中不快,他认为胜子被人恶意捉弄了——他这样想的原因之一就是,胜子性格任性,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时并不会突然改变。
即便如此,胜子难道不知道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吗?不,她应该知道的。毋宁说其实胜子心知肚明,只是在忍着而已。
峻在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胜子再次被狠狠地撂倒。虽然胜子起身之后的表情与其他孩子别无二致,但她确实是在忍耐的话,那么她在被摔倒的瞬间面朝地面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胜子是不会哭的。
峻考虑到那男孩可能会在无意中抬头看到自己,因此没有从窗边离开。
深不可测的天空中,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地飞过。
是鸽子?
云模糊了峻的视线,看不清那鸟儿的身影。只有根据光的反射可以判断大概有三只飞鸟,像鸽子一样漫无目的地飞翔着。
“啊,胜子这个傻孩子,她是不是故意让人用力摔倒的呢。”想到这,峻突然想起了以前抱胜子的时候,她曾多次要求峻抱得再紧一些。如果是这样,那么眼前胜子的行为确实像她能做出的事。峻离开窗边,回到屋里去了。
入夜后,胜子在吃过晚饭后不久便哭了起来。峻在二楼听到了她的哭声,最后还听到了姐姐大声制止的声音,而胜子却旁若无人地哭得更起劲了。母女俩的声音越来越大,于是峻走下一楼,看见信子抱着胜子,胜子的一只手被拉到电灯正下方,姐姐手里的针正靠近胜子的掌心。
“胜子在外边时手上扎了刺。她自己没注意,直到吃饭的时候,酱油沾上蜇得发疼。”姐姐的婆婆对峻解释道。
“把手伸直!”姐姐生气地用力拉胜子的手。每拉扯一次,胜子都会像是被火烫着一般放声大哭。
“找不到,先别管它了。”最后姐姐甩开了胜子的手。
“现在没办法了,先涂上某某药膏包扎一下。”婆婆帮忙打着圆场。信子去取药膏。峻什么都没说,又返回了二楼。
涂了药膏后,胜子依然没有停止哭泣。
“刺一定是在被撂倒的时候扎的。”峻回想起了白天的事。胜子面朝地面猛然摔倒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峻不禁又疑惑起来。
“或许她是在宣泄白天强忍着的委屈吧。”峻想到这儿,觉得胜子那宛如被火烧一般的哭声煞是悲伤。
昼与夜
一天,他在城楼旁石崖的背阴处发现一口极好的井。
那里古时候应该是武士们的居住地,他想。地面上既没有田地,也没有庭院,有一棵老梅树,还种植着南瓜、紫苏等。城楼的石崖脚下种植着粗壮的乔木和古山茶形成了一道绿色的屏障,那口井就位于这绿荫之下。
宽大的井口木框和庄重的垒石造型结实且稳重。
两个年轻女子在那里用大盆洗涤衣物。
从峻所在的位置虽然看不清楚,她们打水的工具似乎是一只吊桶,汲上来的水从那大木桶里溢出来,生动地倒映出绿树的影子。洗衣盆旁的女子在一边等着,汲水的女子将吊桶里的水倒在盆里。水盆里飞溅起的水滴显出了一道彩虹。溅出去的水顺着花岗岩石头汇聚而下,淙淙地在女子的赤足旁流过,映着绿树的影子,把石板冲刷得干干净净。
那情景看起来非常幸福,令人艳羡。清凉的绿树荫,还有清冽甘甜的井水,都深深地吸引着峻。
今天天空蔚蓝,是个好天气,前边的人家还有隔壁的人家,都忙着汲水洗涤、悬挂晾晒。
他想起了小时候唱过的一首歌的歌词,不过记不清那是国家指定教材里的歌曲,还是小学时唱过的歌了。以前并没觉得这歌词有何情趣,而如今他少年时代在这首歌中幻想的鲜活的景象不禁浮上心头。
乌鸦嘎嘎叫,飞到寺院的檐下,飞到神社的林间,乌鸦嘎嘎叫。
歌曲中有一幅画的影子。
那一幅题为“四方”的插画,峻记得画中的孩子迎着朝阳展开双臂。对于那时的记忆都在峻的脑海中一一浮现。
“四方”二字由国家指定教材上的手写楷书字书写而成,画作是由某位画家所作,看起来像是无棱角的字体,画中的孩子有着一张优等生的圆脸。
插画下方附有“××权所有”的字样,当时在大家面前没有读出究竟是什么权,只是在心中默念过。他记得“××权所有”的写法好像很符合国家指定教材的风格,譬如书信范例的收信人的姓名。峻竟然将这样细微的细节都回忆了起来。
峻想起他少年时代曾认为画中的场景是真实存在的,还有那些单纯的孩子也是存在的。
这一切都是他那时憧憬的对象,一个单纯的、平静的、健康的世界——而如今,这个世界就出现在他面前,并且以更加鲜活的形象猝不及防地存在在这乡村的绿树荫下。
峻意识到,国家指定教材感伤的气质已经预示了他未来的生活。
——峻对眼前风景的喜爱,还有他儿时的记忆与对新生活的憧憬,让他瞬间血脉贲张。那一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那之后,他总会为一些小事而在心底感到兴奋。当那兴奋劲儿过去后便会袭来一阵疲惫,哪怕走在路上也要马上躺下休息,甚至看到枫树的树皮纹理也会无法抑制兴奋之情。
枫树的树皮摸上去有凉凉的感觉。主城上,峻站在他经常坐的长椅后。
树根附近落满了松针,那上面清晰可见爬行中的蚂蚁。
峻注视着枫树清凉的树皮,像皮癣一样附着在树皮上的苔藓形状看上去很美。
儿时在草席上玩耍的记忆——尤其是草席的触感,在峻的身体里苏醒过来。
那时也是在枫树下,蚂蚁在散落的松针上爬来爬去。地面凹凸不平,他在上面铺了一张草席。
“孩子可以感觉到清凉的草席下凹凸不平的地面,也能体会到脚底的快乐。草席一铺好,便倏地跳上去,和衣在地面上翻滚,享受自由的快乐。”峻心里这样想着,随即产生了一股冲动,欲将脸颊贴在树皮上感受一下那清凉的感觉。
“啊,又累了。”他感觉手脚有些微微地发烧。
我想送你两样东西。
一样是果冻。只要有一丁点脚步声,它的表面都会跟着颤动起来;一阵风儿吹过,便会泛起涟漪。它呈现出海水一样的蓝——你看,里边还有鱼在游动。
另一样是窗帘。虽然是纺织品,但是上面绘着茂盛的秋天草丛的图案。肉眼虽看不见,却可感觉到那草丛中有一棵树叶被染黄了的银杏树。一阵风来,草叶随之摇摆。还有,你看,尺蠖匍匐在枝间。
我将把这两件东西赠予你。不过我还没准备好,你不妨再等一等。百无聊赖的时候,也不妨想一想。收到后你一定会高兴的。
峻有一天把这些话写在了明信片上,他自然不是当成儿戏。那之后无论白昼还是黑夜,他觉得那些时而产生的焦躁情绪多多少少得到了缓解。夜里难以安静入眠时,天空便会有夜鹭啼叫着飞过。听到那声音,他还以为是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发出来的声音。此外,还能听到诸如虫子声之类的奇怪的声响。
当他在心中默念“啊,不要再响了”的时候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近来一段时间的每个不眠之夜他都是这样度过的。
熄了灯闭上眼后,他便会产生一种幻觉,仿佛很多事物在他的眼前不停地运动。他以为那是庞然大物,可一转身变成了微尘大小。确实似乎在哪里接触过的熟悉的运动。他想象着自己睡觉时的脚尖,像旋转电机一样不停歇,朦胧之中感到非常遥远,并且脚尖马上卷了起来。看书时,有时会觉得字体渐渐变小,其感觉和上述情形有些类似。感觉来得十分强烈的时候就会伴随着恐怖,无法合眼。
近来,有时他觉得那好像可以作为一种妖术来使用。所谓的妖术是这样的。
他小的时候和弟弟一起睡觉时,会趴在床榻上,用两只手做一堵墙(他是打算建一个牧场的),然后骗弟弟说:“芳雄,这里能看到牛哦。”他用两只手围成一个圈,再把脸盖在上边,这样就可以想象在床单上投下的一块黑影中有很多牛和马——他现在都觉得那有可能是真的。
田园、平原、街市、市场、剧场、码头、海,他希望充满了人群、车马、船舶和各种生物的规模宏大的场景出现在黑暗中,而且现在马上就能看到,也能听到喧嚣声。
他当时一时兴起在明信片上书写文字时的心情也缘自这种奇怪的跃跃欲试的感觉。
雨
八月已经过去了。
信子回到了位于明日市的学校宿舍。她手指的伤口已经愈合,因此母亲要她去向天理教神表达感恩,于是信子被附近一位最热心的信者带去了教堂。办完事后她回到家。
“行李牌儿呢?”姐夫一边打包着信子的大行李,一边问道。
“站着干吗呢?”姐夫做出生气的样子奚落她,于是信子笑着就去翻找。
“没找到。”信子说着又返了回来。
峻建议道:“用旧布再做一个吧……”
“不用吧,应该还有很多。那个抽屉你找了吗?”姐夫问信子。
信子回答说找过了。
“没准又被胜子藏起来了,再去找找看。”姐夫面带笑容地说道。胜子经常在自己的抽屉里收藏一些没用的东西。
“在找行李牌儿吗?这里有。”母亲说着微笑着把行李牌儿递了过来,好像在说“看到了吗”。
“家里没有您还真不行。”姐夫饱含爱意地说道。
晚上,母亲炒了豆子。
“峻,你尝尝好吃吗?”母亲说罢,将刚出锅的豆子递给峻。
“这是准备给信子带到学校去的土特产,就算带三斤回去也会被她很快吃掉的……”
峻一边吃豆子一边听她的诉说。这时后门传来了响声,是信子回来了。
“借来了吗?”
“嗯,放在后院了。”
“可能要下雨,推到里面吧。”
“嗯,推进去了。”
“吉峰阿姨问我是不是明天回学校时,用了尊敬语……”信子疑惑地说到一半便不再说下去了。
“对你用了尊敬语?”母亲反问道。
吉峰阿姨问她“您什么时候去学校?明天吗?”的时候,信子回答时竟顺着她的话也对自己用了尊敬语。母亲和峻都笑了,信子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信子借来了一台婴儿车(6)。
“明天搭乘第一班车,用这个拉着行李送她去车站。”奶奶解释了一番。
峻想,真是不容易啊。
“胜子也去吗?”信子问母亲。
母亲回答说:“她说要去,今天晚上得早点睡了。”
峻心想,明天一大早起床再运送行李太麻烦了,倒不如今天晚上就买好车票,先将手提行李送去。于是他建议道:“我现在就拿到车站去吧。”他这样建议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原本是个喜欢提前打算的人,他考虑到年轻的信子的心情,认为提前准备为好。可是母亲和信子一致坚持“不必了,不必了”,于是他只好作罢。
信子、她的母亲和侄女三个人在夏天的清晨出发,一人推着婴儿车,一人拉着孩子的手,一起向车站走去。峻在心里想象她们出发时的画面,觉得很美。
“她们三人也一定期待着那个场景。”峻的内心仿佛被洗涤过一样清爽。
这天夜里,峻依然睡不着。
零点时分下起了阵雨。峻听着那雨声,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过了一会儿,远处的脚步声在向他走来。
虫子的声音完全被雨声所取代,一阵喧嚣过后,脚步声又渐渐远去。
峻掀起蚊帐,起身来到门外,拉开一扇窗。
古城的主城上亮着灯。树叶油油,呈现出雨水的光泽,在灯光下折射出无数鳞片一样的光芒。
阵雨再次袭来。峻坐在门槛上,雨水打湿了他的双脚。
不远处的长屋里有一户人家的门敞开着,一个身穿睡衣的女人到水泵边打水。
雨越下越大,引水管咕噜咕噜发出了如同饮水时喉咙震动般的声音。
定睛一看,一只白猫从隔壁房子的檐下踱过。
信子的浴衣还挂在雨中的晾衣杆上,是她常穿的窄袖浴衣,也是峻最眼熟的一件。因此当他看着这件浴衣时,仿佛看到了信子的身姿。
阵雨渐渐远去,远处正淅淅沥沥下着雨。
“唧,唧。”
“唧,唧。”
蟋蟀们的叫声中混杂着一种仿佛质地密实的玉与硬度很高的金属碰撞的声响一般的虫声。
他的额头还在发烧,他在等待下一阵越过古城而来的急雨。
(1) 町是日本的行政区划之一,介于市与村之间。
(2) 尖头蚱蜢和捣米在日语中是一个词。据说抓住蚱蜢的两只后腿,它的身体就会像捣米一样上下运动。
(3) 朝鲜阁的发音是tyosenkaku,松仙阁的发音是shosenkaku,听起来非常相似。
(4) 这句话原文是“ちがいますともわらびます”,与“蕨菜不是蕨菜是什么菜”的日语发音“わらびとはちがいます”非常相似。
(5) 三重县的郡名,即如今的纪北町。
(6) 旧时的婴儿车不能折叠,单是一个推车上面放着摇篮。
[book_title]海
……似的,从中涌出红、蓝、枯叶的颜色。岸边的温泉和港町看起来就像是雕刻在坠饰上的风景。大海的寂静从山而来。太阳的影子绕了城市后山一圈后徐徐投向了大海。城市和石头恰在休息。阳光的颜色越来越远,将海渲染成了不同的色块。出海的渔船等待着太阳的运动,好让他们从影子地带走向向阳地带,真是有趣。衰弱的橙色阳光突然间把渔夫染红了。就连在岸边观望的我也一下子被染了色。
“这儿的景色看上去像极了虚弱的结核病疗养院,我太讨厌了。”
“也有人赞叹天海相随着变换色调。一整天来眺望着那天上游来游去的云岂不美哉?而且我记得你说过这样的话。你现在没有享受这种幻想的心情了吗?你说过的。望着仅隔数里的水平线,你说仿佛天空和大海都在摇摆,能引发缥缈的无限之感,只不过那是哥伦布在发现新大陆之前。我们热爱大海,热爱幻想,这些都根植于水平线的另一边。以水平线为界,向下的球面上美丽的大海开始流淌。你说过的。
“能看到夏威夷,也能看到印度洋,还能看到被月光涤荡后的孟加拉湾。如今眼前的海与之相比不过是一副粗糙的素材罢了。要说它的作用,看着地图想象不到它的样子,因此算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存在吧……你之前所说的大概意思就是这样……”
“……你是在曲解我的意思吗?对了,你倒是很像我每晚梦中那个大声叫喊着追逐我的惠比寿三郎。你赶快停止这种恶俗的想象吧!
“我心中所想的大海不是你说的那种。不是那种看起来像是染了结核病一样的虚弱景色,也不是傲慢的诗人粉饰过的。这大概是我几年来最认真的一次了。你好好听着!”
我所认为的海,是明媚的、活泼的、充满生机的海。现在和过去都没有被疲惫和忧愁污染,是一片纯粹的明亮的海。不是游客和病人眼中美化过的如同甜腻的红葡萄酒似的海,而是像有些酸涩还发着泡的葡萄酒一样浓烈又粗犷的海。一个波浪打来,弥漫着凌厉的海藻腥味。那扑哧扑哧的空气,野兽一样的气味,贯穿于大气中射向大海的明亮阳光……啊,我现在无法心平气和地说这些,因为它们只有在我烦恼不安、完全没有头绪的瞬间才会显现。那些瞬间仿佛岩石一般的现实突然分崩离析,倏地为我展示横截面。
我现在无法精确地将它们描绘出来。因此我决定给你讲讲那海的由来。那里曾是我的家,虽然我只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了一段时间。
那里有许多有名的暗礁和海岛。岛上的小学生每天早上都声势浩大地一同乘船到港口的小学,放学后也一起乘船回家。他们风雨无阻。最近的岛上有十八个町。在岛上成长是一番怎样的体验呢?岛上居民的风俗也不尽相同。有个女人不时造访我这里,会带着破旧和服的边角料回去,留下一双草屐,草屐带则是用边角料卷成的。有时她还会赠予我胡颓子和山桃的枝茎。然而比起这些实物,她带给我的更多的是海岛色彩浓烈的气息。我总是有很强的好奇心,可以发现别人恭敬的举止,还会专心倾听她讲的谦虚的话。然而我并没有踏上过那个岛。某一年的夏天,那岛上一时痢疾流行病暴发,我看到附近的岛屿上建起了接收病人的临时营舍。那里总是在焚烧,大火的气味在夜里尤其难闻。没有人在海里游泳了。波浪上漂浮的木枕甚至都有一种恐怖的气息。那个岛上只有一口井。
暗礁也发生过一件事。一年秋天的夜晚下起了暴风雨,一直持续到了清晨,铁工所的汽笛尖锐地划破了清晨呼啸的风雨声。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时悲壮的心情。家里骚动起来,人们从各个方向而来。海港入口的暗礁上有一艘驱逐舰被击中沉没了。铁工所的人乘着紧急联络船入海,准备了长长的竹竿乘风破浪,向着暴风雨中的求助者飞驶而去。可是到达现场后,小小的联络船硬是被海浪打得前仰后翻,最后好像只是帮了倒忙。海女们在激流中潜入海中将遇难者艰难救起。后来在岸边为被救上来的士兵生起了篝火,海女还用自己的身体给冻僵的士兵取暖。沉船上大部分的水手都遇难了。更残酷的是,听说遇难者的指甲都剥离了。
这是一个在被岩石捉弄、被波浪挟持的灾难中拼命努力的故事。
退潮时眺望山的方向,有时海上还会浮现出撞上暗礁沉没的驱逐舰的残骸。
[book_title]温泉
第一稿
入夜后,山谷被黑暗彻底地吞噬,黑暗之底哗哗流淌着溪水。我每个晚上造访的浴场就在溪流边上。
浴场由石头和水泥修筑而成,仿佛一个地牢。该浴场属于大众浴场。由石头砌成的高大坚固的石墙是为了防止溪流在暴雨时泛滥成灾,石墙中间凿开一个出口,从那里可以通往溪边,那出口简直和牢门一模一样。白天我泡在温泉池里从“牢门”向外眺望,明亮的阳光下白花花的激流可以跃升到人眼的高度。从石墙岔出来的枫树枝也映入眼帘。从那拱形的风景中,河乌像子弹一样飞出来。
到了傍晚,来到溪边的人们惊异于周围变暗而折返到门附近的时候,忽然眼前——那牢门里面——电灯明快地亮着,弥漫着腾腾热气的空气中,只见男女的身体熙熙攘攘地浮动着。那时人们会深切地感受到至今为止在自然中已经忘却了的人际交往的快乐。而且这也是这个拱形牢门别出心裁的一点。
我入睡前都会到这里来泡温泉,通常是在人们都睡去的半夜。那个时间段里除了我没有别人。耳边只有哗哗流淌的溪水声,寻常的恐惧让我坐立不安。本来恐惧这种东西是不会因为字面描述而产生实际的体验的。要说根据文字的描述而形成的心情,其实就是一种抵抗在身体中造成的感觉。因此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浴场,是抱着一种要去获得这种抵抗的能量的想法。这样的想法会给人一种不安定的毫无进展的恐惧感。然而随着每天晚上去浴场这种行为次数的不断增加,我终于感觉到恐怖对我来说已经有了固定的形态。我试着来描述一下。
那个浴场非常宽敞,从中间一分为二。一边是村子里的大众浴场,另一边是面向旅馆住客的。我只要进入其中一边,就会感觉有某种东西进入了另一边的温泉。进入村子的温泉时,就可以听到住客温泉那边有男女在窃窃私语。我知道那声音是怎么来的。浴场的出入水口源源不断地涌出清水。而且我也知道男女这一想象的由来。溪流上游有一家不倒翁茶屋,那里的女人和客人在深夜应该有可能到温泉里来。知道了这些事情,可还是感到奇怪,无法不在意。尽管知道男女的说话声其实是水口中的水流声,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把它实体化。那实体又奇怪地让我想到像幽灵一类的东西。当终于有声音传来时,我无论如何都想要窥一眼隔壁的温泉。为了那些人真的来了时我脸上没有奇怪的表情,一直做着准备,我走到两边温泉共有的窗户那里,打开玻璃窗望去。然而那里和预想中一样,什么都没有。
然后,我再进入旅馆住客的温泉,同样会对村子的大众温泉颇为在意。这次在意的不是男女的说话声,而是刚才通向溪水的出口。感觉从那里会进来奇怪的家伙。诸君肯定会好奇那奇怪的家伙是什么样子。那是一个奇怪的让人讨厌的家伙——长着一张阴郁的脸,还有树蛙一样的皮肤。那家伙每晚都在固定的时间从溪水跑来泡温泉。呼呼!多少愚蠢的幻想啊!我总感觉那家伙没有巡视四周,的确每晚都带着阴郁的表情从溪水走来,就在我偷瞄隔壁温泉的时候和我四目相对。
有一次,一名女客人对我说:“我有一次睡不着,于是晚上去泡温泉。总觉得有点儿奇怪,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溪水跑到隔壁的温泉里。”
我没有问她那是什么东西。我对她的话表示了赞同,并在心里暗自想道:果然自己的想法是真的。有时我从那“牢门”走出去,走到溪水边。只见轰隆的激流牵着白蛇一样的尾巴消失在下游的黑暗之中。对岸是比黑暗更浓烈的茂密树林的黑暗,山里的黑暗默默地直冲云霄。其中只有一棵糙叶树的树干从黑暗中浮出,呈现出微微的白色。
这真是完美的铜版画主题。默默无闻的茅屋的黑影、竹筒的黑暗中显现出的银色,仅此而已。是一种无须解释的简单的黑和白的形象。但是这幅景色却被言语难以形容的感情包裹着。铜版画里有人居住。锁上门进入梦乡,在星空之下,在黑暗之中。他们一无所知,对这星空,对这黑暗。家在虚无中保护着他们。看那隐忍痛苦的表情!他正在和虚无对抗。在畏惧与恐怖的重压下,默默保护着人们的思想。
边缘的那户人家是从别的地方搬来的净琉璃表演家族。出更时,拉门上映出人影,能听到嘚噔噔的三味线的弹拨声和不熟练的呜咽的歌声。
接着是一个被称为“角屋(1)老太婆”的上了年纪的女人经营的不倒翁茶屋。她从待了多年的角屋出来,独自经营了一家点心店。从没见过有客人造访。老太婆总是坐在另外一家名叫瀑布屋的不倒翁茶屋里,坐在暖桌旁说角屋的坏话,然后透过玻璃窗户向街道上的行人暗送秋波。
隔壁是家木材店。个高又友善的老板驼背而且聋。他的驼背是拜他这么多年来刨盆和托盘的刨刻台所赐。可以看晚上他和妻子一起来到温泉时的样子。长脖子歪着,突出背弓成圆形含着胸,好似病人一样。但是坐到刨刻台的时候他是多么结实啊。他就像抓到猎物的老虎一样按住刨刻台。人们甚至会忘了他是聋子,而是无与伦比的好人。到街上来的他——所以一离开器械的他,就像摇把一样。有一点滑稽也是没有办法的。他很少说话,却总是笑眯眯的。恐怕这就是善良的聋人的态度吧。所以生意都由妻子来打理。妻子其貌不扬,但人很踏实,还和善良的婆婆两个人不停地给盆涂上生漆,再搬进柜子里。对此一无所知的温泉客人看到老板的笑容,想要讨价还价的时候,她就会说:
“他有点儿困啦。”
这一点儿都不可笑!他们二人真的是很好的一对儿。
他们把家里的其中一间作为商人房。盲人按摩师也会住在这里。一个叫宗先生的盲人按摩师是净琉璃那家的常客之一,他会吹尺八。如果听到木材店里传出尺八的声音,那定是宗先生正有空闲。
家的门口有两户人家的房子相向而建。家的前院十分宽敞,就像磨刀石一样美丽。大丽花和玫瑰装饰着绿叶,街道被布置成了舞台。眺望的人可能以为那是乡间少见的大丽花和玫瑰,如果哪家的姑娘探出头来,肯定还会再吓一跳。那姑娘就是格蕾辛(2),是公认的美人。她在前院向阳的地方一边煮着蚕茧,一边像格蕾辛那样摇动着纺车。原来如此,在这弹丸之地她有时会背着背篓,从山上背下野草来。一到夜里就带着弟弟来到温泉。她丰美的裸体像极了希腊神话中的水瓶,能让曼努埃尔·德·法雅创作出恰空舞曲!
这个家庭因为她的存在看起来总是很幸福。甚至一群鸡,几只白兔,用舌头舔大丽花根部的红色小狗都看起来快乐无比。
但是对面的人家与之相反,总感觉充满了阴森的气息。因为他们家去东京求学的二儿子最近死了,那个青年还在做着报纸投递员的工作。虽说是因感冒而死,但听说是肺结核。家里有那么漂亮的前院,还有高档的带引水筒的蓄水池,为何二儿子会去干报纸投递员那种辛苦的工作呢?这溪间不是有这么开心的生活吗?采伐森林,种植杉树苗,修剪枝条,割掉枯草烧山。到了春天,则是蕨菜和蜂斗菜的茎。到了夏天,香鱼会逆流而上。他们会尽早准备好泳镜和鱼钩,潜入湍急的水流和深潭。待出来时嘴里叼着一条,手上抓着一条,鱼钩上还挂着一条。浸在溪水里变凉的身体在岩石间的温泉里泡一泡就变得温暖。就连马都有“马的温泉”。在田间弄得满身泥泞的动物们洗得干干净净回到街道上。接着还有深秋的挖山药。傍晚他们满是泥泞地从山上回来,背上背着两三贯的山药。用来做拐杖的枝干被扒光了皮,缠上了蝮草,很是辛苦。他们还要早起,走十几二十公里前往山里的山葵泽。砍倒楢树和栎树做成培养香菇的原木。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山葵和香菇需要多少水、空气和阳光了。
然而这样的田园诗里面也横亘着生活的铁律。他们不是为了歌颂《洁白的手》(3)才熟练使用镰刀的。“不能吃!”于是村里的二男和三男他们就只好去别的地方。有人在半岛上其他温泉浴场里当厨师,有人还是货车司机,还有人在城市里当工匠。这片土地上生长着杉树和榉树。但是这家的二儿子却到东京去配送报纸。听说他是一个认真的好青年。既然是去东京求学,那就一定是被讲谈社的招聘广告欺骗了。而且竟然死在了东京!他临死前的幻觉里大概会有自家一尘不染的前院和滴滴凝结而成的像水晶一样美的青苔上的水珠吧,就连引水筒中的水都为他悲伤。
第二稿
要想去温泉,就要从街道沿着几段石阶走到溪边。当然从街道出发有开往温泉的客车。反方向也有——这么说来比较可笑的是——香鱼也上来了。这样客车的起点就是与溪流下游的K川相距半个街区宽的半岛入口温泉地。
温泉浴场从溪边用厚厚的石头和水泥围成了一道高墙。下暴雨的时候这堵高墙能防止溪水泛滥到温泉地。一侧是墙壁,另一侧则是崖壁,上面有一个木质建筑供人们休息和休闲。这是这个村庄的人们共同所有的温泉。
浴池被一分为二。一边是村民的大众浴场,一边是面向温泉旅馆住客的温泉,因此村民的大众浴场面积宽大,能容得下几十人,而住客的温泉相当狭窄,不过却贴了白色的瓷砖。村民要来这里的温泉得从溪边的拱形门上的凿口进入,厚墙的横侧空着,泡在温泉里向外眺望,能看到拱形空间里水位高到眼睛的白色激流,还有溪边岔出的枫树枝,有时还能看到河乌像子弹一样飞出来。
第三稿
要想去温泉,就要从街道沿着几段石阶走到溪边。那里有煞风景的木质建筑,台阶之下就是浴场。
溪边用石头和水泥围成了一道厚厚的高墙围着浴场。为防止暴雨时溪水泛滥,在溪水一侧的石墙上凿开了一个洞,这样让浴场有了一种地牢的感觉。
几年前,这个温泉还只是个有茅屋顶的风吹日晒的温泉,樱花会飘散而来,溪水的风景也能尽收眼底,这样一个古老的温泉是客人们的怀旧之谈。虽然多少有些牢门的感觉,那个拱形的出口还能看到溪边的枫树枝探出头来的风景,激流的白色浪花能高到人眼的高度,有时河乌会像子弹一样飞出来。
石壁和石壁之间支撑的天花板上有一些缝隙,透过那些缝隙,夜晚能看见星星,还会有樱花的花瓣飘散而来,有时悬挂在上面的鸟巢里还会落下美丽的羽毛。
(第一稿 一九三〇年)(第二稿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第三稿 一九三二年一月)
(1) 花街。
(2) 歌德《浮士德》中的三位永恒的女性之一。
(3) 椎名诚的小说,也有同名电影。
[book_title]心中的风景
一
乔透过房间的窗户凝视着静谧的街道。没有一扇窗还亮着光,深夜的寂静形成了一圈光晕集中在街灯四周。偶尔传来像是那横冲直撞的金甲虫发出的尖锐的嗡嗡声。
这是一条深邃的街道,连白天都鲜有行人,鱼的内脏和老鼠尸体之类的东西好几天放着不动。路两边的房子腐朽不堪,自然风化的痕迹清晰可见。红色的墙皮脱落了,破损的墙壁也崩塌了,可以想象居于里面的人像旧手帕一样过着无精打采的生活。乔房间的窗户就位于这条街上——若将之比作一张桌子——的主人翁位置。
挂钟的钟摆声从窗户缝隙漏了进来。风在黑暗中拂过远方的树渐至眼前,夹竹桃在深夜中开始摇摆。乔只是凝视着它——黑暗中,房檐闪着白色的光在他的视野中若隐若现,乔感到内心飘忽不定的意念消失不见了。蟋蟀窸窸窣窣地叫着。那里——他以为——从那里飘来了一股淡淡的植物腐朽的味道。
“你的房间里有一股法国蜗牛的气味。”乔的朋友来到他房间后说道。
另一个人说:“不管你住在哪里,房间马上就会变得阴郁起来。”
总是残留着红茶渣的野餐水瓶,到处堆放的书本,随处可见的纸屑,还有与它们挤在一起铺开的被褥。乔白天就如同一只苍鹭似的睡在那里,睁开眼就能听到学校的钟声。那天夜里,他在夜深人静时分来到窗前向外眺望。
他的意念像影子一样穿过浓厚的雾,渐渐清晰起来。
他的视野中不断消散又凝聚的风景,某个瞬间看起来很是熟悉,接着某个瞬间又像是完全未知。终于那个瞬间消失了——乔已经分不清到何处为止是自己的意念,从何处开始是深夜里的街道。黑暗中的夹竹桃就是他的忧郁。电灯投射下了土墙的影子,与黑暗合为一体。他的观念好像在这里呈现出一种立体的形状。
乔想,在这里可以呼唤出内心的风景。
二
乔为何在夜半时分还没睡呢?那是因为他还睡不着。忧郁的思考令他痛苦不堪。他因为一个女人得了一场重病。
很久以前他做了这样一个梦。
他的腿肿胀着,上面有两排像被咬过的齿痕。肿胀越来越严重,伤痕也随之越来越深,范围也越来越大。
有的齿痕像脐橙的“肚脐”。令人作呕的肉翻卷而出,可以窥见其内部。还有一些齿痕细长纵深,就像被虫子啃噬过的旧书。
一阵奇怪的感觉袭来,眼看着腿就发青地越肿越大,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肿胀的地方泛红,就像仙人掌开的花。
母亲也在。
“啊啊啊,怎么变成了这样?”
他一副责备母亲的语气:“你不是不知道吗?你看看,这不是你用指甲抓的吗?”
他以为是母亲用指甲抠的。但他在这样说的时候,脑中闪过一个想法:或许真的不是。
但他又转念一想,母亲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梦中的乔责备母亲道:“是吧?!妈!”
母亲软弱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说道:“我给你治好。”
两排肿胀的伤痕不知何时就从胸部转移到了腹部。他正在看发生了什么时,只见母亲拽着胸部(不知何时那对乳房已经变得萎缩下垂了)的皮肤将一排和另一排的肿胀的伤痕像扣扣子那样正好扣了起来。梦中的乔一副不满意的表情沉默地看着。
就这样,一对一对的伤痕都扣在了一起。
“这是××博士的法子哦。”母亲说。
他的腿像穿了一件有许多扣子的长外套,可是又令人十分不安,好像稍一动弹就会破裂似的。
为了隐藏自己的不安,他对母亲一派颐指气使的模样。虽是梦中的情景,他的心情却有了波动。
果然买春那件事还是影响了自己的生活啊,就像这样暗暗出现在他的梦中。现实中,他也会和女孩交往。那些女孩有时会做一些让他难为情的事情。每当那时,他的心头就会浮现出那刻薄的娼妇来,乔就会陷入无法忍受的自我厌恶中。仿佛一根楔子打入生活引起扭曲,他每碰到那楔子就会意识到内心肮脏的自己。
然后,又有一根楔子——重病的可能性——打败了他。以前的梦境难道一部分成为了现实?
他渐渐发现自己在街道上会注意医院的宣传板,不假思索地阅读报纸上的广告。还有一件他从未意识到的事。那就是看到美的事物,就会喜悦。突然感到心中一阵不快,追根溯源挡在他面前的还是疾患。乔不禁感到自己好似守候在不好的事物尽头。
有时他将疾患取出来观察,它就像一头悲伤的动物,楚楚地向他诉说。
三
乔常常回想起那个不幸的夜晚。
街道上传来醉酒嫖客的说话声和女人招呼嫖客的声音,他独自坐在面对着那条街的房间里。隔壁热闹的三味线和太鼓声在他孤独的心里鸣响。
“这氛围!”乔想,并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踢踏踢踏的木屐声,二齿木屐的声响从不间断。——他不禁想,一切声音都是有目的的。雪糕小贩也是,唱歌的声音也是,全部的全部都是。
侍女的木屐声在外面的四条大道上不会发出这么响的声音的。
乔想到几分钟前还走在四条大道上的自己——在那里他自由地思考——同样的自己现在正在这间屋子里。
终于来了,他想。
侍女走了进来,屋子里飘荡着速燃炭的味道。乔感到满意,没有说话,待侍女走了之后,他又想,原来这样方便啊。
女人迟迟不来。乔等得厌倦起来,便想着去这栋房子的天台看看。他对这房子较为熟悉。
正要攀爬腐旧的梯子时,发现面前的小房间拉门敞开着。里面铺着被褥,有人在看他。乔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边爬梯子边想,来这种地方真需要勇气。
待到了天台一看,这一带都是覆盖着暗色瓦片的屋顶。透过帘子还能看到亮着灯的坐席。餐厅的高层建筑物从意想不到的地方伸出头来。四条大道在那里啊!他想。八坂神社的赤门,还有被电灯的光亮返照着的森林,都能越过屋瓦看到。夜晚的远方一片雾霭。有圆山,还有东山,天川从那里流过。
乔感到一种释放感,于是他决定要经常来这里。
夜鹭啼叫着飞过。黑漆漆的猫在屋脊上走过。乔看到了脚下一盆枯萎的秋草盆景。
女人说她从博多而来,她的京都话里有奇怪的口音。乔夸赞她的衣裳美丽,她便笑了,说自己干这一行不久,上个月却已经卖了数千枝花,位居馆内第四。而且排名会依次张贴榜单,第几名之前会有奖励。她的利落打扮据说是由她的妈妈提醒她装扮的。
“所以我也是拼命干了的。前段时间我染了风寒,难受得很,妈妈让我去休息,我都没去。”
“你吃药了吗?”
“虽然给我开了药,可一副药要五钱……吃了也不管用。”
乔听了她的话,脑海中浮现出了S男给他讲述的一个女人的故事。
据S说,那女人其貌不扬,每当他指名那女人的时候,无论多么醉酒都会觉得羞涩。还说她的睡衣脏得让人语塞。
S最初与那女人是偶遇,当时他甚至感到一些异样。后来,S醉酒厉害的时候,虽然努力克制自己的情感,到了最后却总是指名那女人,内心一旦荒芜起来,只有那女人能够满足他。不过这事只有在喝了酒后才会发生。
乔听了这番话,心想道,若是她自身就有这种病态的嗜好倒也罢了,不过说起来还是这馆内的生存压力驱使她去提供那种特殊服务的吧——他的想法落入了黑暗之中。
S说那女人像个哑巴似的不开口,还说她完全没有想说话的意愿。当时乔就在想,那女人到底有多少位客人?
乔将那女人和眼前的女人在大脑中比较了一番,任凭眼前的女人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你真温柔。”女人说。
女人的皮肤是炽热的,每次触碰到新的地方都会觉得“好热”。
“我又该走啦。”女人说着,便准备回去,“你也回去吧?”
“嗯。”
乔躺着,看女人面朝向他穿衣服,心下默默确认起来,“这个怎么样?”原来是这样的心情。平时自己老是想女人,这会儿终于来买春了,女人进入了房间之前还觉得挺好,女人脱衣服之前也还不错,再往前一步还是他平时心心念念的女人吗?看啊,这就是女人的本领——他顾自得出了结论。这确实是女人的本领,不过也仅此而已。当这时候女人开始收拾准备离开的时候,才重新展现出了女人的样子。
“不知道电车还有没有。”
“就是说啊,不知道还有没有。”
乔在心中期待着电车已经没有了。楼下的老板娘可能会说:“要是不想回去,可以在此留宿哦。不要紧的。”不过乔又转念一想,老板娘更有可能说出“不接客的话就回去吧”这样的话来。
“你不一起回去吗?”
女人收拾完毕,却还磨蹭着不走。他想着算了吧,便脱下了汗津津的衣服。
女人回去后,他立刻叫侍女拿啤酒来。
啾啾啾,麻雀在水管旁啁啾。半梦半醒间,乔在脑海中描绘起晨雾中渐亮的雾蒙蒙的世界来。他抬起头,清晨的空气中暗暗的灯光照着女人熟睡的脸。
卖花的叫声从窗口传来时他已经醒了。他心想那可真是新鲜的声音。洒落在绿叶和五彩缤纷的花儿中的洋洋洒洒的晨光仿佛近在眼前。
终于家家户户陆续打开了窗户,上学的孩子们的声音从街上传来。女人依然睡得昏沉。
“回去要泡个澡。”女人边伸懒腰边说道。她拿起束发的毛球放在掌心,说了句“我回去了”后便走了。乔又睡了过去。
四
乔从丸太町的桥走到加茂的河床。河床对面的人家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了影子。
那里堆积着防洪河堤施工时使用的小石子。在秋天的阳光下发出一股强烈的味道。荒神桥方向的草地上躺放着一台离心干燥器,旁边还有一把明晃晃的测量用卷尺。
河水在荒神桥下如帘子一样倾泻而下。夏天花草茂盛的河中浅滩散发出光芒,沙沙作响。鹡鸰展翅飞过。
阳光照得人后背发烫,乔找到一个阴凉处,那里有秋的凉爽,乔在那里蹲下身子。
人来,车往。他想。接着又想,在这条街上我太痛苦了。
河对岸的路上有行人和车辆通过。那里是川添的公共市场。堆满了焦油罐的小屋。在空地上盖房子的人们正在劳动。
河面上不时吹来阵阵风。他坐下之前,在地上铺了一张皱报纸。他用小石子压在上面,一阵风吹过,报纸一个翻身就被吹跑了。
两个孩子和一条狗在上游散步。那条狗过来闻了闻报纸,又跑回孩子们身后了。
河这侧的岸上高高的山毛榉枝繁叶茂。乔被高处迎风摇曳的树枝吸引了目光。凝视了一阵,他心里的某个东西停留在了那树枝上,在高空的风中与小小的叶子一起摇曳,和绿色的枝条一起沉坠。
啊……这样的心情,乔想,看那是什么?自己灵魂的一部分或者说全部已经转移到那里去了。
乔这样想着。就像每晚坐在窗边感受到的那种诱惑——疾患的忧愁和生活的苦涩沉淀下来,隔着什么东西眺望远方的不可思议的心情,在这高高的山毛榉的树梢上他也感觉到了。
“在这条街上我太痛苦了。”
北边,加茂的森林里红色的鸟居星星点点。上边,远方的山连绵不绝。纺织工厂的烟囱以比睿山为背景矗立着。红色砖瓦的建筑物,邮筒,荒神桥上通过的自行车,还有遮阳伞、发动机。河床延伸到阴凉的地方,那里能听到商贩扩音器中传出的声音。
五
乔曾在天亮之前在街上漫步。
没有行人的四条大道上偶有醉汉走过,夜雾在柏油马路上升腾起来。路两旁的店家将垃圾扔在路边,大门上着锁。路边到处都是呕吐物,或者散落的垃圾。乔自己醉酒的经历涌上心头,静静地走着。
折到新京极,一扇窗户里传来一个拿着金盆的女人去洗澡途中走路时的木屐声,拿出轮滑的小店员,送乌冬外卖的男人,还有在道路中央互相拉扯木棒的年轻人,一副别样的夜生活。白天里喧闹中埋没的这些人在夜半时分格外显眼。
走过新京极,那条街上是真正的夜晚。白天注意不到的自己的木屐声在这里变得刺耳。这里的静寂让他感觉自己走在那条路上别有用心。
乔腰间挂着一个小小的朝鲜铃铛,在夜色中走着。那是朋友在冈崎公园里举办的博览会的朝鲜馆前买来的。银色的底上是蓝红色的七宝,发出美丽而古老的声音。在人群中听不到它的响声,在深夜的街道上发出的声响好像代表了它的心。
这里也像他从窗边看到的风景,他走着,风景渐渐铺陈在他面前。
他第一次踏上这条街道,却又备感亲切。这不是他走过多次的那条路。他不知自己从什么时候踏上了这条路,乔感到现在的自己就是个永恒的过客。此时朝鲜铃铛的响声让乔内心一颤。有时甚至感觉自己消失了,只有铃声在路上走过。有时它又从腰间喷涌而来,像一条清澈的溪流流到身体内部。它在身体里流动,仿佛洗净了他因生病而肮脏的血液。
“我在渐渐恢复健康!”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他的小希望在深夜的空气中清脆地鸣响。
六
夜晚,窗外的风景依旧。对乔来说,每个夜晚都是一样的。
但是那天夜里,乔在黑暗中的大树上面看到了一点苍白的光亮。他以为那是某种虫子。后来每个夜里,乔都能看到那光亮。
接着,他离开床边,躺在了床上,他感觉的昏暗的房间里也有一点苍白的光亮。
“是我的生病的动物。我在黑暗中逐渐消失。但是你没睡,还独自醒着,就像外面的虫子一样……发出苍白色的磷光……”
[book_title]竹筒与水的故事
我出门散步的时候有两条路。一条是沿着溪水的街道,另一条是从街道旁穿过架在小溪上的吊桥而到达的山路。街道的景观不错,但很难专心。与之相比,山路虽然幽暗,却能让人静心。走哪条路则根据当天的心情而定。
不过接下来我要说的,则必须选择山路。
穿过吊桥,沿着小径进入杉树林。杉树的树枝遮住了太阳,因此小径常年阴冷潮湿。如同穿过哥特式建筑,让人感到一种具有压迫感的静寂和孤独。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向下方看去。只见路旁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植物幼苗、苔藓和蕨类植物。我莫名地对小径上矮小的生命感到亲切——它们仿佛在进行潮湿对话的童话世界里,被我这样的人类观察着。此外,小径上植物之间裸露着的红色泥土被雨滴敲打过后看起来如同风化后的岩石。每一个突起的地方都有一个小石子。然而,阳光并不是完全照不到这里。树枝的缝隙间透出的阳光就像蜡烛一样,在小路上、树干上形成了微弱的日照。行走中的我的头和肩的影子在那里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小径上铺满了颜色极淡的草的叶子。我试着用棍子将它们拨开来,叶子边缘的绒毛清晰可见。
在知道这条小径后不久,我便经常怀抱着某种期待心情紧张地在这寂静当中行走。我的目标是杉树林里经常散发着宛如冰库般冷气的地方。一个古老的引水竹筒从那微暗的地方伸出。仔细聆听,可以听到轻轻的溪流的声音。我期待的就是那水的声音。
我为何会对那声音倾心呢?在一个心静如水的日子里,我的耳朵听了那水声,意识到了其中不可思议的魅惑。虽然是逐渐意识到的,可一听那优美的水声,在这附近的风景中就会感觉到不可思议的谬误。无香少花的芒兰到处生长,导致杉树根全都阴暗潮湿。引水的竹筒也不过是横在那一带的一根腐朽的东西。我的理性虽然相信是从里面传来的声音,但聆听那清澈通透的水声一会儿后,听觉和视觉就开始无法统一,感受到奇怪的谬误的同时,内心充满难以置信的魅惑。
我曾经在看到鸭跖草开出的蓝色花时,有过类似的感觉。它的蓝色和草丛的绿色容易混淆,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魅惑。我爽快地相信了一种错觉——认为鸭跖草的花拥有和蓝天、大海一样的颜色,不可见的水声酝酿出的魅惑与之有相通之处。
小鸟敏捷地在树枝间移动,它们的不安分令我也不安起来。宛如海市蜃楼一样的虚景让我忧伤不已。奥秘层层叠加,在我所在的幽暗的四周响起来,宛如幻听一般。刹那间的光闪耀了我的生命。每当这样的时刻到来,我总是感叹不已。然而,这并不是由于被无限的生命所魅惑的缘故。我必须亲眼见到那深深的绝望。这是多么错误啊!就好像喝醉以后把物体看出重影一样,我必须从同一个现实中看出两个表象。并且,一个被理想之光所照耀,另一个则背负着黑暗的绝望。当我想要看清的时候,它们便合二为一,又回到厌倦的现实中去了。
一段时间不下雨,竹筒就会干。我的耳朵就又会在一些日子变得没感觉。像过了花期,竹筒的奥秘不知不觉就消失了。我也不再造访、停留、驻足。然而每当在山路散步途经那里时,我都不由得会对自己的命运进行下面的思考。
“我的世界充满了无休止的厌倦。生的幻影与绝望共存。”
[book_title]过去
孩子们和父亲、祖母一起在门外等待母亲熄灭油灯后出门。
这次出发没有一个人来送行。最后的晚餐后留下的餐具和亮到最后一刻的油灯由翌日一早蔬菜店的人来取走,其余所有东西都将留在这间空房里。
油灯灭了。母亲走了出来,身后一片漆黑。五个幼小的孩子、父母还有祖母——热闹又孤寂的一行人上路了。这一走就是十多年。
五个孩子中的一人后来又回到了那个城市。他在那里上学,可是周围的街道他都不认识了。围棋室、台球室、射击馆、咖啡馆、民宿……他无暇仔细展望,径直去了郊区。偶然发现那里离以前住过的街道很近。霜的融化和冰冻的气味他还记得。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他每日的生活都得益于日晒和散步,不知何时竟陷入了一种奇怪的不调和之中。远方父母和兄弟姐妹们的面庞带着从未有过的令人恐惧的阴影,他的内心动摇了。因此他害怕电报邮递员的到来。
一天早上,他在阳光温暖的房间里晾晒坐垫,那坐垫关联着他儿时的记忆,因为同样的布料做成的还有他当时的寝具。格纹坐垫蓬松起来,散发着阳光的味道。他睁大双眼,完全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是一种什么样的格纹,还有,在路上是什么心情……
终于有一天,他走着来到了曾经住过的街区。不知道那些街道和区域的名字有没有发生变化,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向路人询问。以前住过的那片街区还在,他走向那里,心情越发沉重。有那么一两家老房子没有变,被夹在众多新建住房中间。突然他的心被震动了。有一家变了,确实是在这条街道上,是他儿时伙伴的家。门牌已经变成了伙伴的名字。一位阿姨似的人物从厨房伸出脑袋来,他连忙躲闪开。找到这一家,这条街道的回忆也苏醒了。他朝前走去。
他伫立在街道上,仿佛看到十三年前的自己在那里奔跑!——那个孩子对周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转过街角就消失不见了。他不禁泪眼婆娑起来,在路上究竟是什么心情!他这样想着,几乎哽咽。
一天晚上,他出门散步。不知怎的误走到了自己不认识的地方。那里没有大路,也没有路灯,四周一片漆黑。他试探着向前走,不时地踩落在坑里。那个时候他很想哭。寒气也穿透了衣服侵入了身体中。
时间好像已经很晚了,好像也不是很晚。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迷路的,大脑一片空白,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寒冷。
他打算从袖管里取出火柴盒,手保持抱在胸前的姿势,右手伸进左袖,左手又伸进右袖,找到了火柴盒。他想用手去拿,可是他却不知道该用哪只手,以及怎么拿出来。
黑暗中擦亮的火苗,也照亮了他空虚的大脑,他终于缓了过来。
一根火柴的火焰消失后变成了炭火,即便如此,他第一次明白了一根火柴在黑暗中有多么强大的照射力。炭火也熄灭后,那一点点的光在他脑中留下的印象也还能引导他走一小段路。
突然一阵强烈的响动从田野边传来。
一列华丽的光亮从他眼前经过,犹如波浪一样迅速向在泥土中匍匐着的他的脚下涌来。
火车的烟变成了火,那剧烈的光映在正在干活的火夫身上通体发红。
有硬座车厢,有餐车车厢,有卧铺车厢,原来那是一列充满了光、热和欢声笑语的火车。
他的身体随着火车剧烈的轰鸣声战栗着。起初,那轰鸣声胡乱地震动着他的身体,后来唤起了他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眼泪夺眶而出。
轰鸣终于远去了,他眼中饱含泪水,在心里暗下决心,就穿着这身衣服去父母家,乘急行列车。
[book_title]樱花树下
樱花树下埋着尸体!
这样相信也无妨,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你不相信樱花能绽放得那样绚烂,不是吗?那份美,我也无法相信,于是这些天惴惴不安。不过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樱花树下埋着尸体。所以这样相信也无妨。
为何每晚我在回家的路上,像千里眼一样眼前浮现出这样的情景呢?——从房间的诸多家具中,偏偏挑选出安全剃刀那种小而薄的刀片。你曾说过不明白其中缘由,其实我自己也不甚明了。你我的不解一定是出于同样的理由。
无论是哪种树上开的花,一旦要达到所谓的鼎盛的绽放状态,就会向周围的空气播撒一种神秘的气息。就像快速旋转的陀螺完全停止下来,或者精湛的音乐演奏必定伴有某种幻觉,能让人产生炽热的生殖幻想的光环一样的东西。它的美能撼动你的心灵,具有不可思议的活力。
然而,昨天和前天让我的心情极其阴郁的也正是这种感觉。我觉得它的美让人难以置信,因此我反而惴惴不安,忧郁消沉,空虚寂寞。不过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你不妨想象一下,在那绚烂绽放的樱花树下埋着一具具尸体,这样你大概就能理解究竟是什么令我不安了。
无论是马的尸体,猫狗的尸体,还是人类的尸体,都会腐烂生蛆、奇臭难闻,而且还会渗出水晶状的尸水。樱花树的根系犹如贪婪的章鱼那样环绕着尸体,聚集所有像海葵的触手一样的根须吸吮尸水。
花瓣是如何形成的,又是什么形成了花蕊?我仿佛看到了那被根须吸吮的水晶状的尸水静静地排成一列,沿着纤维束梦幻地向上涌动。
——你为什么看起来一副痛苦的表情?这不是一种美妙的透视法吗?我现在终于能够聚精会神地欣赏樱花了。我已经摆脱了昨天和前天那令我不安的神秘感。
两三天前,我走到溪谷下面,从石路走过。飞溅的水花中随处可见像阿佛洛狄忒一样出现的薄羽的蜻蜓,向着溪水的上空旋转飞舞。你也知道,它们正在那里举行美妙的婚礼。走了一会儿,我遇到了一种奇怪的东西。溪水干涸的滩涂上有一个小水洼,那东西就在这水洼里。水面上呈现出一种出人意料的油状的光泽。你猜那是什么?是上万只或者不计其数的薄羽蜻蜓尸体。密密实实的一层浮在水面上,彼此交错的翅膀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油状的光泽。那里就是蜻蜓们产卵之后的墓地。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感觉内心受到了震动,还体会到了一种发现墓地并欣赏尸体的残忍且变态狂式的喜悦。
这溪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取悦于我。那些树莺鸟、大山雀和明亮的阳光中呈鲜绿色的树叶嫩芽,在我心中不过是一种朦胧的风景。我需要悲剧。有了这种平衡,我心中的风景才能变得清晰。我的内心像一只恶鬼,渴望着忧郁。我的内心只有在形成忧郁的时候才会感到平和。
——我发现你在擦拭腋下,出冷汗了吗?我跟你一样,所以你不必感到不快。把那黏腻的汗液想成精液试试,那样我们的忧郁就彻底形成了。
啊,樱花树下埋着尸体!
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幻想,那些完全没有依据的荒唐的尸体仿佛已经与樱花树融为一体,无论我怎样甩头都无法从我的脑海中离去。
我觉得只有这种状态下的我,才和那些在樱花树下畅饮的村民们享有同等的权利,可以畅饮赏花美酒了。
[book_title]器乐的幻觉
某个秋天,来自法国的青年钢琴家用他们国家的传统技巧演奏了诸多题材丰富的乐曲,一直持续到冬天。除了德国的古典曲目,他们还带来了众多迄今为止只听说过却极少能听到的法国作品。我听了数周连续音乐会,共计六次。会场设在酒店大厅,因此听众很少。得益于此,便能够在安静的环境中带着被乐曲环绕的心情欣赏。随着参加次数的增加,我渐渐习惯了会场,还有周围听众的脑袋和侧脸,有一种宛如去教室般的熟悉感。我也开始喜欢那种形式的音乐。
那是临近结束前的一场音乐会。那天,我带着平日少有的从容和清醒的头脑自觉地进入了会场,并且第一部的长奏鸣曲一小节不落地全部听了下来。结束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沉浸在奏鸣曲的全部感情之中。那天夜里上床后,我失眠了,在辗转反侧中我预感到自己今后将不得不承受今天所感受到幸福的数倍的苦痛,然而这对我当时陷入幸福中感受到的深深的感动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中场休息时间,我和相距甚远的朋友互相致以眼神的示意后从人群中走到室外。那时,我和朋友都没有对音乐进行任何批判,只是无言地抽烟,不知不觉间我们两人各自的孤独在那个晚上的那个时间非常相似。沉默着,静下心,我感觉到强烈的感动和一种类似于毫不感动的情绪结伴而来。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安静地呼气,一切如同往常,没有任何奇怪的感觉——被灯火映红的夜空也是,天空中偶尔闪过的蓝光也是……然而,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口哨声,吹着奏鸣曲中反复出现的一个动机(1)。我听到后内心涌出一股锐利的厌恶来。
休息时间还未结束,我便回到了座位,怔怔地望着待在空荡荡会场里的女人的脸,心里才终于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铃声响起,人们陆续回到座位。原来的位置上还坐着原来的人,我开始不明白了。我的大脑好像凝固了,接下来的乐曲演奏时我感到沉闷不堪。后来演奏的乐曲主要是法国近现代的短篇作品。
演奏者白皙的手指拍打着琴弦,时而仿佛撞击岩石的浪花,时而仿佛打斗的家畜,时而仿佛脱离了演奏者的意志,也脱离了演奏出的乐声一般在跳动。当我感受到这一点后,我的耳朵突然从音乐中抽离,触到了会场内凝息聆听的空气。这是常有之事,只不过是初次注意罢了。待曲目临近结束时,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今夜明显有些不对劲,我想。是我累了吗?不是。我的心紧张过了头。一个曲目结束时大家都鼓掌,而我的习惯则是一动不动。今夜尤其如此,被迫一般地更加岿然不动。场内一次次的吵闹变为安静,一篇很长的乐章里发生的事情开始映射在我的心中。
读者诸君小时候没做过这样的恶作剧吗?在被喧闹的人群包围时,反复用手指堵住两只耳朵然后放开。这样一来就会产生呜哇呜哇的持续鸣响,同时人们的脸庞看上去毫无表情。没有人发现这件事,也没有注意到陷入其中的我。——正是与此相似的孤独感在突如其来的强烈感动中将我俘获。那是演奏者的右手在高音区细致演奏的时候。人们一齐屏住呼吸为那美妙的音乐而窒息。忽然我从那彻底的窒息中醒来,愕然不止。
“太不可思议了!现在如果那只白皙的手在乐器上上演杀人的戏码,恐怕也不会有人叫出声来。”
我回想起就在刚刚的鼓掌声和喧闹声,宛如一场梦,还清晰地停留在我的耳际和眼中。刚才还那样热烈的人群现在却这般安静——我觉得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而且人们谁都没有对此产生怀疑,而是义无反顾地追随音乐。不可言喻的虚无感充斥在我的心怀,无边无际的孤独浮现在我的周身。音乐会——被音乐会笼罩的大都会——世界……一首短曲结束了。宛如深秋的风声一样的声音持续了一阵后又恢复了原先的寂静,在这寂静中音乐再次响起。所有的一切对我而言已经都失去了意义。人们多次发出兴奋的声音接着又安静下去,宛如一场梦。
音乐会结束后人们向舞台致以最后的掌声,同时拿着外套和帽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我感到一种病中的寂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向出口走去。在出口附近有一个穿着西装的粗脖子男人排在我的前面。我马上就认出他是一位因爱好音乐而名声远扬的侯爵。他衣服上的味道击中了我的寂寥,不知为何他那充满威严的身子忽然萎缩起来,差点当场倒下。我不禁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忧郁,匆匆赶去和在玄关等我的朋友会合。那之后,我没有和往常一样同他一起走去银座,而是一个人走回了家。我预感到的失眠又折磨了我几晚,不说也罢。
(1) 音乐术语,又称“乐汇”,乐段内部可划分的最小组成单位。
[book_title]奎吉
“终于到了向弟弟借钱这一步了。”奎吉感觉到他自己那盲目的欲望油然高涨。而且一旦想到这种方式,不走到最后后悔的那一步,他是不会甘休的。
对他来说,到了这一步就一定是丑陋的欲望占了上风。他私下里已经预测到了这一点,而且他已经有了放弃抵抗这种意志的倾向。
现在的他太想手里握着钱了,但是周围完全没有正当的手段可以实现这一愿望。
他不被允许从父母那里拿钱。要说奎吉为什么会陷入如此窘境,都是他的性格使然。
——因为他连续两次落榜,所以最近被一直存放学籍的高中赶了出去。
和所有美德都势不两立的欲望一次又一次地摧毁了他不堪一击的意志。他承载了自己的理想和父母的期许,可无奈他的意志实在太薄弱了。他每次都后悔,然后发誓。但是随着次数的增加,他越来越放纵。最终他被推到了边缘。——于是他被学校赶走了。
“你父亲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奎吉被母亲训斥道,“他说在你知道悔改之前就在家里待着,零花钱也不会给你的,你做好这种准备。还有,想想你将来的路该怎么走,家里已经不打算再让你去上学了。”
奎吉连一声“是”都没有说。金钱能让他自由,然而他没钱的日子开始了。
可是他很快就变得想要钱了。他每天自称去散步,其实是想逃离家里令人窒息的氛围。然而身无分文的他走在街上也不过是徒增了忧愁而已。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第二十天左右,也就是今天,他心里一直在考虑钱的事情。没有一件东西可以拿去卖,或者拿到当铺当掉。就算有,到最后也大概只能换一枚五十钱的银币。后来当他突然想到弟弟的存款时,已经完全无法抵抗了。
奎吉一面在心中思量“这是非常卑鄙的事”从而否定自己的想法,一面又委身于欲望之中。人们都有过奎吉这样的感受吧?总而言之,奎吉那时经历了奇妙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仅止于感觉,他没有做出任何有企图的举动。可我倒认为,那感觉里存在人类想要隐藏自己的卑鄙的意志,然后若无其事地去采取行动。事实上,证据就是——至少这样想的话,我不是打心眼儿里就卑鄙——自己先进行了否定。
总而言之,奎吉打算要做这件非常讨厌的事情时,心想“终于要做了啊”的时候——不知怎的,另一个奎吉出现了。真的奎吉还没有作出解释,他就全部做完了,而且真的奎吉就只在一旁看着——奎吉突然想象出了这样一副场景。
奎吉的弟弟名叫庄之助,是他父亲在外面的小妾所生的孩子。那个女人在庄之助十岁左右就去世了,于是父亲把他带到家里。为了让他早日长大成人,以便能够赡养自己的外祖母,父亲把他当成和奎吉一样的儿子来抚养。
然而不管是父亲还是别人都不是完美的,家里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和睦。而且不管是父亲还是别人,都有许多机会能够察觉到自己的小气和不足。到最后不幸的就是庄之助。
庄之助最近从高等小学毕业,到父亲熟人的店里见习了极短的时间。然而由于他多病体弱,自己也不太积极,父亲怜惜他,就又让他穿上蓝底白花的衣服出去玩耍。奎吉突然想到的就是,向庄之助借钱。
庄之助从近来见习的店回来之前,店主递给了他一包钱。这样一来,他的存款就是他祖母的钱,再加上奎吉数次憧憬过的庄之助自己得来的钱。
奎吉原本是非常不乐意从那笔存款中借钱的。而且他知道,至今为止一直饱受奎吉颐指气使的弟弟如果听到他的这种要求,一定会鄙视他。奎吉发愁了。可是这时的奎吉想要钱想到了不择手段的程度。他的欲望不断地膨胀,良心快要窒息了。他犹豫极了。感觉有某种不明正体的东西堵在他心里。然而最终还是欲望占了上风。那一瞬间奎吉就好像旁观着第二个奎吉在做这丑陋的事,然后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叫住了庄之助。
“喂,庄之助,过来一下。”
自己的声音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这声音重重地回荡着,让他极度厌恶。
正在专心阅读杂志的庄之助在哥哥的视线下站起身,眼睛却没从那书页上移开。尽管如此,当他和哥哥那焦急的眼神碰撞时,做出了讨好的笑容靠近了过来。
奎吉在说要紧事的时候笑容就会消失,脸上一副越来越不高兴的神情,冷漠地说着“把报纸放下”,却在对上弟弟的视线时匆忙躲开了。奎吉感觉自己被囚禁在了一个虚无的地方,但他还是努力佯装一副没有表情的面孔,以防自己的弱点暴露。
“从你的存款里给我拿点钱,突然有急用,妈妈现在还没给我。”
他终于把这些话说完的时候,刚才那奇怪的扭曲的(这样的事情刚才已经发生了)的想象的心情完完全全没了踪影。
庄之助就像舞台上的人物在说旁白时候一样把眼睛往边上一偏,“啊啊”地说着并点了点头。奎吉在那时庄之助的脸上浮现出的微笑背后不幸地看到了他安慰奎吉的温柔的表现。
奎吉感受到了请求被拒绝时候的那种尴尬,战战兢兢地说“借我钱”时总能感受到的那种令人厌恶的表情背叛了奎吉的努力。他怀疑——是不是在这里也表现出来了?并且庄之助从我的脸上设身处地地理解了我的痛苦之后才做出那么温柔的表情?然而奎吉认为庄之助的表情是骄傲,于是感到非常愤怒。
“你藏着存折和印章吧?那你赶紧去给我拿出来五元,还有这种事情被人知道不太好,到我还你为止谁都不要说。知道了吗?作为回报,还的时候我会还你六元。”
奎吉暴露出了最后的丑陋,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没能控制住嘴。
庄之助边听边点头,在最后努力地说着貌似难以启齿的话:“我没打算让你还我多余的钱,但如果你要还的话……”
奎吉被弟弟这番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话打败了。自己竟寒碜地说出了利息的事,他感到无比羞愧。虽说要还钱,可如果父亲不给自己的话,是无论如何也还不起的。就算手里有了钱,要想还钱也要闭上双眼麻痹自己。就算察觉了自己不舍得还钱的心理,庄之助这番话也是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
庄之助外出后,令奎吉难堪的场面终于结束了,可是渐渐涌上来的厌恶感却吞噬了他。而且奇怪的是,他居然吐出了舌头。他小声嘟囔着“太好了、太好了”,手舞足蹈起来,且毫不厌倦地重复。最后奎吉说了一声“唔”后突然皱起了脸,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仿佛能在脸部肌肉的收缩中感受到快感。
[book_title]太郎和街
秋天像刚洗完的床单一样爽快。太郎在第一条街把夏天的衣服抵押,在第二条街吃了牛肉。微醺着走到街上,正午的钟声响起了。
后来他又去了第三条街和第四条街汇走了钱。飞机在空中滑翔。街上有新鲜的蔬菜店,有鱼店,有花店。菊花的香气充斥在街道上空。
有和服店,有点心店,有日式和欧式的烟草店,还有罐头店。街道很是漂亮,太郎非常激动。眼睛有视觉的享受,耳朵有听觉的享受,嗅觉灵敏的人可以尽情地吞食随风飘来的香气。
太郎希望自己有一双巨大的眼睛。街景是一幅永远在变的画卷。要说幻想也确实如此,哄孩子们开心的漫画里,有人缠着暖壶下河游泳,有人拿着日之丸图样的扇子跳舞,有的人看到汽车嘀嘀地驶过,就会画个对话框标示出他的话。点心店里的硬糖果和果冻豆像新印象派的画布,洋酒瓶的酒柜像巴格达的节日。
飞机又飞了回来,附近的公园里种满了大树。太郎付了十元进入动物园。如果这里的入场费是十元,那么一定会有绅士淑女们来这里约会玩耍,杂志上也会挤满动物园的诗。看到水族馆的时候,太郎终于发出了热切的叹息。从那里走出后,他进入了一条陌生的街道。绚烂的黄昏来临,天空披上了一层红色的外衣。太郎一边仰头望天,一边走着。待月亮从他的背后升起之后,太郎再向那边走去。不一会儿夜幕降临,整个市里的路灯一下子都被点亮了。太郎看到蛾眉月升起后随即又下落了。星星们陆续显现,向世界打招呼。太郎也想挥舞帽子。
从西洋馆三楼的窗户能看到什么呢?一个年轻的男子在散发着涂料味道的医疗器具店前吹着思绪饱满的口琴曲;一群女孩围成一个圈唱着歌,把手伸向空中;带孩子的少女并排站着;烤鸡肉串店摆出了摊位,长毛狗已经钻到了桌下。
太郎希望自己有一双巨大的脚。他又想到,比地球更有趣的星球一定不存在。他绕着地球走一圈,就像蹴鞠上交织着的青红线那样。地球通过自转,让我们看到了早中晚;绕着太阳航行,就给我们带来了春夏秋冬。随着地球的旋转,有时朝上,有时朝下。但即使地球朝下,人也不会血液上涌,只要踩着大地就总是健康的。从古老的创世之日到劳动争议的今天,一直以来积累的东西都在这里。伟大的精神是将军,我是来自自凝岛的志愿军。一二一,一二一,太郎兴奋地迈出步子。
这里有广告塔,有药店,有中国商店,还有书店。电车和出租车穿梭于喧闹的城市间。太郎忆起了小时候的交通工具。他想到了某种运用了夸张透视法的画派,于是他在心中再现了街道和交通工具。他看见了冬装的新花式,看见了干货店,看见了玩具店,还看见了烟草店。太郎顿时精神昂扬起来,甚至想要施展魔法。
“嘿,嘿!”
“嘿!”
这位是太郎的朋友。太郎身上只有五个一元的硬币了,用一元和朋友的五十元进行了交换,这样他就有了钱,然后他拿这笔钱去吃了金枪鱼寿司。
他走进了一条有茶屋的小巷。巷子里传出了三味线的乐声和年轻女子的喧闹声。有的女人正裸露着香肩在施粉黛,还有的女人摇摆着腰肢走路。出了小巷后进入后街。从挂着“柔道训练”和“整骨院”宣传板的道场走出的男人又去了汽车店。中华料理店里传来了扩音器的声音。等走进了安静的山间小道,周围突然沉寂了下来。
上坡时伫立于路边小便,同时俯视着街景。虫儿窸窸窣窣,街道上降了雾霭。小便完换了一块干净的地方,贪婪地凝望黑夜里的景色。黑色的森林在沉睡,房屋在沉睡,有几扇窗还醒着,远处的窗户旁站着一个女人。路灯杆上长着一只红色的眼睛。太郎感动得一塌糊涂。
后来他走过的街道非常安静,连钢琴的声音都没有。刚才夜幕初降,而此刻已是深夜。莫非是跳跃了一个纬度吗?看来必须要调节钟表的时刻了。太郎的大脑变得有些奇怪。一打开房子的木门,大脑里喜悦的思绪都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好了!”太郎关上木门,继续赶路。秋天来了,秋天有着太郎素未谋面的乐趣。走到住所时,太郎已经累到瘫软的地步。回到房间后他逐一掏出这些思绪让它们演讲,一整晚大概都不够。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摇篮曲的歌声,太郎在那歌声下渐渐睡去。剩下的家伙变装一下,让他做个灿烂的梦吧。
[book_title]K的升天抑或K的溺亡
信上说,你好像对于K的溺死有诸多疑惑。是被杀还是自杀?如果是自杀的话,是什么原因?难道是得知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而产生了厌世之感……而我也只在短短一个月里在N海岸的疗养地偶然与K相识,而你却给素未谋面的我写信。我因你的信得知K在那里溺死的事。我深感震惊之余,觉得K终于去了月亮的世界。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怪异的想法,我打算接下来说给你听。我想这可能是解开K的死的谜团的一个关键。
那是我到达N以后第一个满月的夜晚。我那天晚上因生病的缘故怎么也无法入睡。后来我到底从床上起来走出了旅馆。在那个幸运的满月之夜,我踏着地上松树斑驳的影子前往沙滩。上岸的渔船和卷渔网的轱辘在白沙上留下鲜明的痕迹,除此之外沙滩上没有一个人影。由于干潮的缘故,海浪击碎了月光阵阵地拍打过来。我点着烟,在渔船边上坐下眺望大海。夜已经很深了。
过了一会儿,我把目光转向沙滩,发现除我之外还有一个人,那就是K。但那时我还不认识他。就在那天晚上,我们互相报上了姓名。
我好几次回头看他的身影,慢慢产生了奇怪的念头。也就是,K和我之间相隔三四十步的距离,可他没有面朝大海,而是完全背对着我,在沙滩上或前进或后退或驻足,一直这样。我以为他在寻找丢失的东西。因为他的身体前倾,好像凝视着沙子一样。不过却也没有蹲下,或是用脚拨弄沙子去检查。满月的夜里十分明亮,因此他也没有要点火照明的意思。
看海的间隙,我开始注意他。奇怪的念头也越来越多。而且庆幸的是,他一次都没有回头看我,完全背对着我行动,于是我开始目不转睛地观察他。然而一阵不可思议的战栗传遍全身。我感到自己完全被他的某种性质所吸引。我重新面朝大海,吹起了口哨。一开始完全是下意识的,或者说是想到有可能会对他产生影响后就变成了有意识的行为。起初我吹了舒伯特的《在海边》。众所周知,那首曲子是为海涅的诗而谱的曲,也是我喜欢的一首乐曲。而且歌词还是海涅的诗《幻影》(1)。这是所谓的“双重人格”吗?这也是我喜欢的歌曲。吹着口哨,我的心情终于沉静下来。我想他应该就是丢了东西。若不是这个原因,还能怎么想象他奇怪的动作呢?他不抽烟,所以没有火柴。可是我有。他一定是丢了非常重要的东西吧。我把火柴拿在手上,向他走去。我的口哨对他完全没有影响,他依旧来回进退、驻足,好像也没有注意到我向他靠近脚步声。我突然醒悟过来,他在踩自己的影子。如果是找东西的话,他应该是面朝大海的方向,让影子留在身后。
月亮稍稍偏离了天空中央,在我行走的沙滩上也投射出了一尺左右长的影子。我猜他一定发生了什么,便向他走了过去。在距他四五米的地方,我大胆地试着大声和他搭话:“你丢什么东西了吗?”说着把手上的火柴给他看。
“要找东西的话,我这里有火柴。”接下来我本来打算这样说的,可是我已经察觉到他好像不是丢了东西,那么这些话就成了和他搭话的手段罢了。
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向我转身。我突然想起了野篦坊这种妖怪,于是他转头的瞬间我害怕极了。
月光滑过他高高的鼻梁,我看到了他深邃的瞳孔。那张脸满怀恶意。
“没什么。”
他的声音清澈,说罢嘴边浮现出了微笑。
我和K开始交谈,这件奇怪的事就是我要说的那件事的开端。并且从那夜起,我们的关系变得亲密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们回到渔船旁坐下。
我问他:“说真的,你刚才到底在干什么?”
接着K开始向我讲述。只不过一开始的时候,他好像还有一点犹豫。
K说他在看自己的影子。然后又说,就和鸦片一样。
就像你感觉很奇怪一样,其实我也是。
面朝夜光藻闪烁的大海,K给我讲述了那件匪夷所思之事。
K说,影子是最奇怪的东西。如果你也试着做,一定也会这样想。一动不动盯着影子看,里面慢慢就会出现有生命的东西。那不是别的,而是自己的身体。电灯的光线之类是不行的,月光最好。我不说原因——是因为只有自己经历过才会相信,也许只有我是这样。即使客观上来说那是最好的,但是要说有什么依据,一定是非常深远的东西。为什么人的大脑可以理解那种东西呢?——这是K的说辞。首先K依赖自己的感觉,并把那感觉的由来置于无法解释的神秘之中。
话说回来,凝视月光投射自己的影子时会感觉那其中有生命的存在,那是因为月光是平行光线,投射在沙子上的影子与自己的形状一样,这是众所周知的。影子也是短小的好,我认为一两尺就很好。而且虽然静止时精神统一,然而影子还是稍微摇晃的为好。他走来走去又停下就是这个缘故。试着像杂谷店把小豆放在筛子上筛下皮屑一样摇晃影子。然后静静地凝视它,不一会儿自己的身体就慢慢显现出来了。没错,那已经超越了“感觉”的范围,而进入“可视”的范畴了。
K接着说:“刚才你是不是吹了舒伯特的《幻影》?”
“嗯,吹了。”
我回答。他到底还是听到了,我想。
“‘影子’和《幻影》。一到月夜我就会被它们两个所吸引。感觉它们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沉浸在这种感觉当中,就会觉得现实世界和自己无法契合。因此我白天就像个吸食鸦片的人一样萎靡不振。”K说道。
身体显现出来,不仅如此,随着它的显现,影子开始拥有自己的人格,渐渐地感觉自己在远去,某一瞬间开始向月亮进发,快速地升起。那种感觉难以描述得更为具体,或许可以称之为灵魂吧。追溯着月亮的光线,怀抱着无法言表的情绪升天而去。
K说到这里的时候,双眼直直盯着我,一副非常紧张的样子。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微一笑缓和了紧张。
“西哈诺(2)列举过去往月亮的方法,这也是其中一种。但是拉福格(3)诗中写的‘可怜的伊卡洛斯啊,来者必坠!’,我做过几次,每次都会掉下来。”说罢,K笑了起来。
自从有了这次神奇的初次见面,后来的每天我们互相拜访,一起散步。月亮从满月变为残月,K也不在那么晚的时间到海边来了。
一天清晨,我站在海边观看日出。那天K大概由于早起的缘故,也去看日出了。当看到一艘船刚好划进太阳光线里时,他突然问我:“那逆光行进的船不正是一幅剪影吗?”在K的心里,船的实体反倒看起来像剪影,这一点可以反证影子看起来像实体这一说法吧。
“你很积极嘛。”听了我的话,K笑了起来。
K利用海对面升起的太阳的光线制作了几幅等身大的剪影,还说道:“我在高中寄宿时,别的房间里有一个美少年,不知谁把他朝向桌子的姿态描绘了下来,在房间的墙壁上,利用电灯的光线投下的剪影,再在上面涂上墨。那幅剪影栩栩如生,于是我经常去。”
K就说到这里。虽然没有向他确认,不过我认为那可能只是开始。
我在你的信中读到K溺死的时候,最先浮上心头的是,第一天夜晚K奇怪的背影。而且我马上有了一种感觉——K去了月亮。另外,K的尸体被打捞上沙滩的前一天不正是满月吗?我刚刚打开日历确认过了。
和K在一起的一个月里,我没有感觉到其他可以称得上自杀的原因。在那一个月里我恢复了健康,决心回到这里,而与我相反的是,K的病情却好像在恶化。我记得他的眼睛越来越深,脸颊塌陷,高高的鼻梁明显地突出。
K说过,影子就像鸦片。如果我的直觉没有错,那么夺走K的就是影子。但我并不确信,对我来说直觉只能作为参考。他真正的死因,我也不甚明了。
但是我想以那直觉为基础,试着拼凑一下那个不幸的满月之夜发生的事。
据神宫历记载,那天晚上的月龄是十五点二,月亮在六点三十分出现,十一点四十七分到达正南。我想K走进大海应该是在这个时间前后。因为我第一次在满月之夜的沙滩看见K的背影也是大概月亮位于正南的时候。再进一步想象,我想应该是月亮开始向西移动的时候。如果是这样,那么K的一尺甚至两尺的影子则是在北边稍微偏东的方向,K追赶着影子沿着海岸线斜着步入大海。
K的精神和他的病患一样变得敏锐。那天晚上,影子真的变成了“可视”范畴的事物。肩膀出现了,脖子出现了,他感觉有些眩晕。同时,“感觉”的范畴中终于露出了头,而且过了某个瞬间,K的灵魂逆着月亮而上,慢慢地向着月亮的方向升去。K的身体渐渐不受意识的支配,无意识地一步步向海靠近。影子终于有了人格。K的灵魂飞升得越来越高。影子指引着他的躯体,他像机器人一样走向了大海。待到干潮时,高高的海浪将K卷入海中。如果那时他的躯体恢复了知觉,那么他的灵魂就会和他的躯体一同返回。
可怜的伊卡洛斯啊,来者必坠!
K称其为坠落。如果这次也是坠落的话,会游泳的K应该不会溺死。
K的身体倒下,被冲向了大海深处。他的知觉还没有恢复,下一个浪就将他带回了岸边。知觉仍然没有回来。他又被冲到远处,又被拍打在岸边。而且他的灵魂在向着月亮的方向飞升。
终于肉体失去了知觉。据记载,那天的干潮时间为十一点五十六分。那时,K的躯体被激浪恣意翻弄着,灵魂向着月亮,飞升而去。
(1) Der Doppelgänger,取自海涅诗集《还乡集》的第23首。Der Doppelgänger的意思是分身、二重身。
(2) Savinien de Cyrano de Bergerac(1619-1655),法国作家、哲学家。其著作《月世界旅行记》和《太阳世界旅行记》被视为科幻小说的先驱作品。
(3) Jules Laforgue(1860-1887),法国象征主义诗人。
[book_title]交配
其一
仰望星空,几只蝙蝠在悄无声息地飞行。虽然看不见它们的样子,但从被遮挡着的闪烁星光来看,可以感觉到是令人厌恶的畜类在飞。
人们安睡,万籁俱寂。——我站在我家行将腐朽的晾衣场,从这里可以看见房子后面的横向露天马路。附近是其他房子同样行将腐朽的晾衣场,好像无数停靠在港口的定期货船一样排列紧密。我曾经看过德国画家赫尔曼·马克思·佩希斯坦(Hermann Max Pechstein)的作品《祷告的耶稣》,是一幅在巨大的类似工厂里面的地方跪着祈祷的耶稣的人物画像。我感觉自己现在所在的晾衣场有些客西马尼园(1)的氛围,只不过我不是耶稣。深夜里来到这里,我生病的身子就会发烧,视野变得清晰。我只是不想成为妄想这头野兽的食饵才逃到这里,身体受到夜里露水的敲打。
家家户户都在熟睡中,有时会传来无力的咳嗽声。基于白天的经验,我能分辨出那是露天马路旁鱼店老板的咳嗽声。他的生意已经很难做。租住在二楼的男人让他去看医生,可他却不听,还辩解说他的咳嗽不是那种咳嗽来掩饰。二楼的男人则去了隔壁。——这里很少有家庭能付得起房租,很难能凑齐请医生的费用,肺病是一场隐忍的战斗。殡仪馆的汽车驶来,就知道有人去世了,然后人们就会想起他生前劳动的身影。实际上这种生活下,任何人都很绝望,只能自己慢慢死去。
鱼店老板还在咳嗽。我觉得他真可怜。转念一想,我咳嗽的声音应该听起来也是这样吧。于是我把它当成自己的声音又听了听。
从刚才起露天马路就有许多白色的东西在来来往往。不能说只是在露天马路,前面的大路到了深夜也是这样。那是猫。我尝试着思考过为什么在这里猫可以嚣张地走在马路上。第一,因为这里几乎没有狗。养狗的家庭一般都较为富裕,一般家庭为了使食物不被老鼠吃掉大多养猫。狗很少,猫很多,因此路上自然是猫走来走去。但是不管怎么说,这里的夜景确实是骄傲的、令人感动不可思议的。猫们悠闲地踱着步,宛如走在大路上的贵妇;还从一个十字路跑到另一个十字路口,像市政府在进行测量工作一样。
隔壁晾衣场的阴暗角落里传来沙沙的响声。是鹦鹉。这里盛行小鸟的时候,甚至还出现了伤人的情况。人们都还在考虑到底是谁最先提出想要小鸟时,堕落的小鸟已经混在麻雀里啄食物了。麻雀已经不再来。隔壁晾衣场的角落里倒是有几只染了煤黑的鹦鹉活了下来。白天谁也不会注意它们,只是一到了晚上就会发出奇怪的声音。
这时我突然被吓了一跳。刚才在露天马路上来回奔跑激烈追逐的两只白猫这会儿竟出现在我的眼皮底下,发出小小的尖叫声扭打在了一起。虽说是扭打,倒不是站着扭打,而是躺着扭打。我目睹过猫的交配,因此知道那并不是。小猫互相之间也会这样嬉戏打闹,不过好像也不是交配。不知为何,它们的动作确实是很香艳的。我一直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它们。这时,从远处传来了巡夜警卫的突棒(2)声。除此之外街道上没有其他声音,万籁俱寂。而再一看眼下的它们果然还是沉默的,而且心无杂念地扭打着。
它们抱在一起,轻轻地互相咬着,用前肢互相推打。看着看着我就被它们的所作所为吸引了。我想起它们互相啮咬的时候那种恶心的咬法和互相推打的前肢,然后又想起它们推人的胸部时可爱的力量。可以用手指滑进去触摸腹部的绒毛——现在被另外一只猫的两个后肢踩着。如此可爱又不可思议的、妖娆的猫的样子我从没见过。过了一会儿,它们紧紧地拥抱着一动也不动。看着它们,我产生了一种呼吸不畅的感觉。这时,露天马路的另一端突然传来了巡夜警卫的木杖声。
巡夜警卫逡巡到住处附近的时候,我就会走进房间里面。我不想被人看到半夜在晾衣场的样子。本来靠向晾衣场的另一侧就可以避免被看到,然而那里挡雨窗开着,如果在那里被大声警告,就势必对名誉更为不利。因此警卫一旦来到附近,我就匆匆地走进屋子。不过,今晚我很想看猫到底会怎么做,因此故意尽力把身体伸向晾衣场。巡夜警卫渐渐靠近,猫还和刚才一样互相抱着一动不动。这两只互相缠绕的白猫让我想到放肆的男女的痴态,我可以从中获取无尽的快乐……
巡夜警卫在向我的方向靠近。这位警卫白天经营了一家殡仪店,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阴沉的男人。随着他越来越近,我对他即将看到这两只猫后表现出的态度产生了兴趣。待他终于走到离我还有不到四米的时候,好像发现了我,停下了脚步,仿佛在远望。他这么一远望,我反倒是产生了一种三更半夜和别人一起看热闹的心情。可是,两只猫不知怎的一点不动。或许是还没有注意到巡夜警卫的靠近吧,也有可能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就没有改变。这也是动物们了不起的地方。它们如果不认为人会给他们带来伤害,就会安心地待着,就算人追逐它们也不会逃跑。实际上它们毫不懈怠地一直关注着人,一旦发现此人有要加害它们的迹象便立刻拔腿而逃。
巡夜警卫看到猫一动不动,就又靠近了两三步。好笑的是,两只猫转头看向他,虽然它们还抱在一起。这时我倒觉得巡夜警卫更有趣起来。接着,巡夜警卫用他手里的木杖在猫的附近咚地杵了一下。于是两只猫立刻变成两条放射线一般向着露天马路的里侧逃走了。巡夜警卫目送完猫的背影,和往常一样百无聊赖地边敲着木杖边离开了露天马路,甚至没有注意到晾衣场上的我。
其二
我曾经有一次想好好看看溪树蛙。
要想看溪树蛙,就必须大胆地去到溪树蛙鸣叫的浅滩边缘。慢慢行动的话溪树蛙就会藏起来,因此要尽量迅速行动。到了浅滩之后,首先要藏好身体不要动。心中默念着“我是石头,我是石头”,一动不能动,只有眼睛需要仔细观察。稍一出神就可能什么都看不到,因为溪树蛙和溪石的颜色很难区分开来。过一会儿,溪树蛙终于从水里或石头下面抬起了头。仔细看就会发现,其实有很多溪树蛙从很多地方冒出头来——仿佛它们商量好了似的——小心翼翼地露出头。我已经和石头混为一体了。它们因恐惧而谨小慎微的身体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我再次望去,只见它们刚才不得已中断的求爱又重新开始了。
如此近距离地观察溪树蛙,我时而会感到匪夷所思。芥川龙之介写过一部小说,讲述了人类去到河童世界的故事,而今溪树蛙的世界竟然就在我身边。我通过眼下的溪树蛙突然进入了它们的世界。那只溪树蛙站在浅滩的石头之间形成的小小溪流前,一副奇怪的表情定定地盯着水流,那样子像极了南画中的河童或者渔夫之类的点缀性人物。突然,它面前的小溪变得宽阔起来,终成了一条江。一瞬间我有一种天地孤客的感觉。
这不过是一个故事。但是可以说,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在最自然的状态下观察溪树蛙。在那之前我曾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
那时我从溪里抓来了一只呱呱叫的溪树蛙,想把它放在桶里仔细观察。桶是浴场的桶,放入溪石,装满水,用玻璃盖上后拿进了屋子。可溪树蛙却怎么也不是平日里的自然状态。我放入了一只苍蝇,苍蝇落到水面上,和溪树蛙过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于是我百无聊赖去泡汤了。待我回来时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桶里传出了声响后我才想起来,马上去看,却又没了动静。于是我又出门去散步。回来后桶里又传来了声音。之后还是一样。那天晚上,我把桶放在身边读起了书。我沉浸在读书中,完全忘了它,中途里面又传出了声响。我是在一种最自然的状态下读书的。第二天,它为我演绎了什么是“慌张入水”,身上沾着房间里的灰尘,从我打开的拉门跳向了有淙淙流水的方向。——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试过这个方法。想在自然的状态下观察溪树蛙果然还是要去溪边。
一天,溪树蛙聒噪地鸣叫着,在街道都可以听到。我从街道穿过杉树林走到了那个浅滩。溪边的树林里,蓝燕的叫声婉转动听。蓝燕和溪树蛙一样,都能把小溪衬托得有趣。据村民说,这种鸟在一片树林里只有一只。一旦有别的蓝燕进入,就会驱逐它。一听到蓝燕的鸣叫,我总是想起这些,并且信以为真。它多么享受自己的叫声和回声啊!它的声音十分通透,整日响彻在溪间不断变化的阳光中。那时的我几乎每天都在溪间玩耍,经常随口这样哼唱:“去西平,有西平的蓝燕为我歌唱;来濑古,有濑古的蓝燕为我颂扬。”
我走到浅滩附近,那里同样有一只蓝燕。我听到溪树蛙的叫声后迅速地走到浅滩旁,接着它们的歌唱停止了。但是按照既定的策略,我只要蹲在那里就可以了。不一会儿,它们就和刚才一样啼叫了起来。那个浅滩上溪树蛙出奇得多,蛙声响彻整个浅滩,仿佛从远方吹来的风。那声音在眼前的浅滩浪尖上越发昂扬,随即达到了高潮。那声音的传播方式颇为奇妙,宛如一个不断涌现不停摇动的幻影。科学的说法是,地球上最初出现的具有声音的生物是石炭纪的两栖动物。因此一想到这是地球上唱响的最初的大合唱现场,我就感到无比壮丽。那声音是音乐,能使闻者心神震撼、感动肺腑、潸然泪下。
我的视线下方有一只雄溪树蛙。它终于赶上了合唱的节奏,不一会儿它也鼓动喉咙开始歌唱。我尝试着寻找它的伙伴。溪流对面距离岸边一尺左右石头下方有一只安静的溪树蛙,我觉得它就是雄溪树蛙的伙伴。观察了一会儿后,我发现雄溪树蛙每次鸣叫时它都会用“呱、呱”的声音心满意足地回应。雄溪树蛙的歌声渐次兴奋起来,它饱满的歌喉不禁令我也想去回应。又过了一会儿,它突然又开始打乱合唱的节奏。待它的叫声响起后,雌溪树蛙就会“呱、呱”地回应。它的声音比起热情的雄溪树蛙来说稍显温吞,大概是没有振动的缘故吧。一定有大事要发生,我在等那一时刻的到来。果不其然,在我以为雄溪树蛙就要停止它那聒噪的鸣叫时,它顺当地顺石而下开始渡溪。从来没有一幕比这可爱动人的景观更让我感动。它趟着溪流向雌溪树蛙靠近,这和人类的儿童在发现母亲的身影时,一边撒娇地哭,一边奔跑过去的情景别无二致。它呱呱呱呱地叫着,向雌溪树蛙游去。真的有这样可爱的一心一意的求爱啊!我完全为它们着迷了。
最后它当然幸福地到达了雌溪树蛙身旁,接着它们进行了交配,在清澈的溪流中——但是它们痴情的美好不及渡溪时的可爱。看着这一幕世间少有的美丽情景,我良久沉浸在响彻溪间的蛙声中。
(1) 位于耶路撒冷的榨橄榄油之地,据说是耶稣基督经常祷告与默想之地。
(2) 江户时代的一种抓捕工具。呈T字形,头部为铁质,边缘呈齿状。
[book_title]雪后
一
当行一犹豫该留在大学还是找工作的时候,他之前师从的教授给他提供了一个职位,虽然并非能大富大贵,却既能满足他继续研究的愿望,也能维持生计。那位教授在他主持的研究所里为行一提供了一个职位。之后行一便开始了朴素的研究生活,同时也开始了和信子的婚姻生活。他们的婚姻遭到了行一的父母和家族的反对。可是最终行一除了给他们留下任性、固执的印象之外,也没有别的方法。
他们二人在东京郊外开始过起了俭朴的生活。栎树林、麦田、街道、菜园和地形多变的郊外是安静的、清新的。饲养有奶牛的牧场是信子喜欢的地方。紧凑的百姓人家是行一喜爱的地方。
“如果遇上了马鞭,马鞭不是这样拉着嘛,不躲到鞭子的这一侧会很危险哦。”行一在教妻子如何躲避马鞭。偶尔会有被驯马师牵着的马信步走在春天扬着灰尘的马路上。
租给他们房子的房东是在这片土地上定居的一位农夫。农夫对这对小夫妻很是关爱。有时会带着他的浑身散发着阳光和泥土气息的孩子来他们的家里玩耍。行一也会从房东家密布着苗床的前院抄近路进进出出。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那是什么声音?”行一放下吃饭的筷子,一副认真倾听的姿势,并用眼睛示意妻子。信子哧哧地抿嘴笑道:“是麻雀哟。我在房顶撒了面包屑。”
那声音一响,信子就会放下工作上到二楼,蹑手蹑脚地靠近镶在拉门上的玻璃旁。其间麻雀不是走着,而是并脚跳着,四五只麻雀在啄食。信子一动不动,可它们好像还是注意到了信子,呼啦一下全都飞走了。——信子这样说道。
“它们慌张地逃走了,也不看人家一眼……”
听到这儿,行一笑了。信子经常说这样的俏皮话来为单调的生活增添色彩。行一心想,信子真是穷开心。后来信子怀孕了。
二
蓝天辽阔,树叶尽落,三球悬铃木的果实干燥呈褐色。冬天,干冷的风呼呼吹过,村里发生了杀人案。盗贼猖獗的流言四起,火灾频频发生。日渐缩短的白昼里信子大门紧闭,连飞进房子的树叶她都感到害怕。
一天早上,铺着白铁皮的屋顶发现了人的足迹。
行一疼惜因用水和瓦斯感到不便的有孕在身的妻子,决定在市里找一处房子。
“房东去了交番(1),可是警察却坚信自己管辖范围内不会发生事故。去了好几次,他都这样回应,也没见来巡视。”
于是信子拜托房东太太帮她看家,她去了一趟市里。
三
有一天,天空飘起了大雪,好像在告知早春的来临。
清晨还在床上的行一听到屋顶雪化后的水滴答滴答地打在白铁皮上的声响。
打开窗户,和煦的阳光洒满了房间。一片耀眼夺目的世界!百姓家的茅草屋顶铺着一层厚厚的雪,蒙蒙的水蒸气袅袅升空。天空中是刚刚形成的云朵!它们在深邃的碧空中发出雪白的光,形态优美地翻滚着。行一看着眼前的一番景色。
“起床咯,起床咯!”
信子来问候早安了。
“哎呀,好暖和啊。”她边说边晾晒着被褥。她这一抖,一股阳光的味道扑鼻而来。
“呼呼叽叽——”
“啊,是树莺。”
两只麻雀在树上晃得罗汉柏都摇摆起来,之后转了一圈躲到了树下的阴凉处。
“呼呼叽叽——”
“是口哨声。”行一认为那是附近理发店喂食小鸟的小伙计发出的。行一对他产生了一丝赞许。
“哎呀,真的是口哨声啊,真是讨厌。”
御岳教会的老人们每天早晚都会朗朗祷告,还会到开阔的平原地带随着口令做体操。他们做了一个大大的雪人,旁边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御岳教会×××作之”。
茅草屋顶的雪融化得像梅花鹿身上的斑点,升腾起来的水蒸气也日渐减少。
一个月色甚好的晚上,行一外出散步。走到一处平缓的地方,那里恰好形成了一定斜度的坡路,两个身穿滑雪服的男人沐浴着月光在雪道上滑翔。
听信子说,白天孩子们坐在一块木板上,手拿木棒列队滑雪而下,他们的滑雪道是在山中劈开的一条坡道,和这段坡道相连。那里像撒了一层滑石粉似的发出奇异的光。
行一在月光下咔嚓咔嚓地走在冰冻的雪上,一边走一边进入了美丽的幻想中。那天晚上,行一给妻子讲述了俄罗斯的一位短篇小说家写的故事。
“坐上来吧。”
少年邀请少女坐到他的雪橇上。两个人拉着橇在一段长长的斜坡上行进,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接着从那里开始向下滑去——雪橇渐渐加速。头上系着的头巾在风中啪嗒作响,寒风咻咻地滑过耳边。
“我爱你。”
少女突然在风中听到了这声低喃,心跳咚咚地加快。然而当雪橇减速,耳边呼啸的寒风消失,直至二人停下来后,她的心上笼罩了一层疑云——那一声低喃仿佛是她的幻听。
“怎么样?”
从少年爽朗的神情中,她难以分辨。
“再来一次。”
少女为了确认那声音,汗流浃背地再次拖着雪橇走上雪道。——头巾又开始呼啸起来。咻咻——风又从她耳边划过。心跳咚咚加快。
“我爱你。”
少女叹了一口气。
“怎么样?”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少女发出了近乎哀号的声音。这次一定要听清楚。这次一定要。
可无论尝试多少遍都是一样的结局。少女欲哭无泪地与少年告别。这一别就是永远。
——之后二人住在相隔甚远的城市里,各自结了婚。——不过直到耄耋之年,两个人都没有忘记那天的滑雪。——
这个故事是行一从他从事文学创作的朋友那里听来的。
“嗯,也挺好的。”
“可能是哪里错过了。”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大事,信子在那条坡道上摔倒了。她很害怕,不敢告诉丈夫。产婆检查那天,她害怕到颤抖。不过幸好胎儿没有什么异常。后来,信子对丈夫说了这件事。行一大怒,信子从未见过他这样发怒的样子。
“你怎么骂我都无妨。”信子哭泣着说道。
然而这样安心的日子没有持续下去。一天信子睡了一会儿,她的母亲被召唤而来。医生检查出她的肾脏出了问题。
行一失眠了。恰好研究所的实验也进展得不尽如人意。年轻的行一在研究上经验尚浅,因研究不顺利而遭遇的挫折折磨着他。夜不能寐的脑海中一想到信子会出无法挽回的事故,就痛苦万分。他屈服了。行一觉得这正是自己无法挽回的事。
“啪嗒啪嗒啪嗒……”他感觉到了振翅的声音。
“咕咕咕咕……”远处出现了一只对手。
一只在这边疲惫不堪,另一只在那边武魂燃起。
一只渐渐没了声息。
“咕咕咕咕……”一声、两声、三声过后,也不再啼鸣了。它进入了自己的圈里。
行一不知不觉间已经习惯了把那声音当成赛艇的了。
四
“那个,电车的车票放在家里哦。”信子递给系完鞋带的丈夫帽子后,微弱地说道。
“今天你还哪儿都不能去哦。你的脸看起来还是有点儿浮肿。”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妈妈……”
“让岳母大人过来吧。”
“所以说……”
“所以我把车票放在家里好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信子衰弱的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随即又发起呆来)——她还穿着怀孕之前的和服,随着生产日期的临近,裙角有些撑开了。
“今天我有可能去大家里一趟。要是找房子浪费了时间我就不去了,直接回来。”他撕下一张车票递给妻子,面露难色。
是这里啊。他心想道。他在那条妻子摔倒的坡道上看到了红色泥土中露出的灌木和竹林的根。
——走近一看,红土中露出的是女人的大腿。有好多好多。
“这是什么?”
“那是××从南洋带回来的,种在庭院里的××树的树根。”不知什么时候走近的大这样说道。
行一明白了,一瞬间他又想到了坡道上是××家的宅邸。
走了一会儿,又到了一条乡间小路上。没有了宅邸的氛围。裂开的红色泥土中赫然生长出一根根女人的大腿来。
“这里应该没有某某树,那这是什么呢?”
不知何时,朋友又从他身边消失了……
行一站在那里,早上的梦鲜明地留在脑海里。那是年轻女人的大腿。它们和植物的概念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怪异恐怖的印象。须根在破败的泥土中向下延伸生长,残破的红土中大大的霜柱发着光。
他想不起来那是谁家的宅邸。好像是以霸气的垦荒者而闻名的某宗派的僧侣。那棵某某树让他联想到了具有气根的小笠原露兜树。可是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呢?倒是没有煽情的成分,行一想。
行一下午早早结束了实验后便去找房子。这种事虽然让他感到阴郁,不过以他开朗的性格来说还是相当从容的。待找房子一事办妥后,他又去本乡订购了实验装置的器具,之后又绕道大寄宿的住处。他和大初中、高中,甚至大学都在一起,只不过他学的是文科。二人的职业不同,气质也不甚相同,却关系亲密到互相干涉对方的生活的程度。尤其是大立志要成为一名作家,从在知识的汪洋中乘风破浪做研究的行一身上能感受到共通的激励。
“房子怎么样了?研究所呢?”
“唉呀,慢慢来吧。”
“你倒是看得开。”
“上次说的那件事我还是挺挂心的。下次学会上教授应该会提出报告,总这么下去是不行的。”
话题转到了四方山上。行一把早上做的梦告诉了大。
“那棵章鱼树还是什么的竟然是××从南洋移植来的,有意思。”
“那可是你告诉我的……那个人很像你,净告诉我些没有根据的事。”
“什么呀?什么嘛!”
“狐狸的剃刀啦,麻雀的铁炮啦,你老是说些有的没的。”
“才不是,这些植物都真实存在!”
“你脸红了。”
“我生气了嘛!把梦里的事都套在现实中的人身上!那干脆我也说一个关于你的梦!”
“你说吧。”
“很久之前的事了。有O,还有C,咱们两个也在。我们四个人一起玩扑克牌。要说在哪儿玩的,应该是你家的庭院里。等我们开始玩的时候,你从一个仓库一样的地方拿出来一个好像是售票厅一样的小房子。然后你钻进去坐下,从售票窗口说道:‘来吧,给我发牌到这里。’好玩极了,可是还要给你发牌到窗口,我们就生起气来,然后O也钻了进去占领了另一个窗口……怎么样,这个梦?”
“后来怎么样了?”
“这是你的风格吧……不,是说被O占领的那个部分像极了你。”
大送行一去了本乡路。美丽的火烧云在天空移动。太阳落山的街上夜幕初降。可是其中的人却看起来生机勃勃的。两个人走着走着,大给行一说起了社会主义运动和参与运动的年轻人的事。
“美丽的火烧云到了秋天可就看不到了,现在好好看看吧……我最近变得从容多了。天空很漂亮吧?可是我却没什么感情变化。”
“你说得可轻松。再见吧。”
行一把下巴埋在毛线围脖里,和大分开了。
透过电车的窗户可以看见从树叶间洒下的美丽的阳光。火烧云渐渐变为死灰。黑夜降临,迟归的马车就像捧着一束纸包着的蜡烛火焰走着。行一在电车里想起了刚才大说的社会主义的事情。他感到自己非常被动,非常迷茫。他想,自己苦心经营的那个家就是大梦里出现的售票厅。每当听到“社会的底层”这个词时,他就会想起红土中长出来的女人的腿。不拘小节的大丝毫没有察觉到有妻儿的行一的情绪。行一打了个冷战。
满员电车在终点站下车的人都穿着劳动的制服,有很多劳动者。卖晚报和卖鲤鱼的小贩通过昏暗的省线陆桥,在反射灯的强光中默默地沿着坡路而下。两个人的肩上都担着沉甸甸的货物。行一总是会这样想。沿着坡路而下,星星就会藏到杂树林的树荫中。
路上,他偶然遇到了正要回家去的岳母。在和她打招呼之前,行一先是观察了一阵子,以一种在街上罕见家人的目光。
“您怎么看起来有气无力的?”
她的肩膀耷拉着,令人怜惜。
“您回来啦!”
“啊,你也回来啦。”岳母一副呆呆的表情。
“你累了吧?怎么样,房子找到了吗?”
“都不太合心意啊。您……”
行一心想,还是先回家再说吧,于是就没有提到今天找房子时略显混乱的情况。
岳母突然用甲州方言大声地说道:“我今天看到了了不得的东西。”
据说是街上的牛产子的事。那是一头经常拉货的运输牛。刚把货物送到目的地就要生了,货运老板和那家人正慌乱时,那头牛轻而易举地生下了一头小牛。牛妈妈一直休息到了傍晚。然而岳母看到那头牛的时候,它正拉着一台车,车上铺着草席,上面有一只小牛。
行一想起了今天看到的美丽的火烧云!
“牛车旁聚集了很多人在看。还有的男人借了灯笼来,朝人群喊道‘让开、让开’,这样前方才闪出一条路,他赶着牛继续往前走……大家都看到了……”
岳母努力抑制着心中强烈的感动。
“好了好了。”行一感到胸中有一阵膨胀的思绪,紧紧地压迫着他,“那我就先回去了。”
岳母说还要买东西,于是行一把她留在蔬菜店,在微弱的星光下快步踏上回家的小路。
(1) 交番所的简称,即派出所和街角的警察岗亭。
[book_title]苍穹
在一个晚春的午后,我在沿着街道的土堤上晒太阳。巨大的云层在天空中一动不动。面向地球一侧的云现出藤紫色的阴影。巨大的体积和藤紫色的阴影使得那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虚渺的悲哀。
我坐在村子里公认的最为宽阔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