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查理第九时代轶事 [book_author]梅里美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3722 [book_dec]法国作家梅里美的长篇小说。16世纪下半叶,查理第九时期(1560~1574),发生过一次持续多年的宗教内战。国王本人支持天主教集团,新教胡格诺集团则以海军上将柯里尼为首。1570年,双方表面上取得谅解,达成协议,新教取得一定程度的活动自由。休战两年多后,新教重要人物集聚巴黎,查理第九和天主教贵族集团于8月24日,即圣巴托罗缪节发动武装袭击,大肆屠杀新教徒达二千余人,史称“圣巴托罗缪之夜。”小说基本情节即以此惨案为历史背景展开的。贵族青年麦尔基在父亲的熏陶下,对新教忠诚不渝。大惨案发生前不久,他持父亲介绍信去巴黎投奔柯里尼,与胞兄乔治不期而遇。乔治任皇家轻骑兵营营长,并已改信天主教。麦尔基在乔治引导下进入宫廷和上流社会。不久与土尔芝伯爵夫人结为友好,在决斗中将夫人的情人杀死,自己作了她的新欢。国王策划暗害柯里尼的阴谋,准备假乔治之手达到自己的卑鄙目的,但乔治识破其计,并表示难以从命。屠杀开始,巴黎血流成河。乔治拒绝参加这一行动,擅离部队营救麦尔基。伯爵夫人力劝麦尔基改信天主教,保存生命,他执意不肯。乔治被关进牢狱,麦尔基混出巴黎。新教徒在拉罗舍尔城造反。麦尔基成了新教徒军队的一个头领。乔治被国王放出监狱,命他率军镇压新教徒。战场上,麦尔基误伤乔治,后者在弟弟怀中死去。《查理第九时代轶事》揭穿了国王的伪善面目,他是屠杀新教徒的真正的历史罪人。 [book_img]Z_10118.jpg [book_title]作者序 我刚读完不少关于十六世纪末叶的回忆录和小品文。我想把我所读过的写成一篇概要,这儿就是这个概要。 在历史中我只喜欢轶事,而在轶事中我偏爱的是那些我认为可以从里边找到某一个时代的风气和特征的真实画图的轶事。这种口味不大高贵;但是我很惭愧地承认,我却宁愿拿修昔底德的作品来换取真正阿斯巴西的回忆录或伯里克利手下的某一奴隶的回忆录;因为回忆录是作者和他的读者之间的亲切闲谈,只有它才能够把那个引起我的兴趣和关心的人物形象供给我。绝不是在梅捷黎的作品里,而是在蒙鲁克、勃兰多姆、德·窝比臬、达瓦涅、拉·怒等的作品里,人们才能够对十六世纪的法兰西人得出一个概念。当时的这几个作者的笔调也和他们的记述一样,告诉了我这个概念。例如,在埃都亚勒的作品里我便读到了这段简括的记载: 沙多涅夫的那位小姐是国王未去波兰以前的一个宠姬,后来和一个名叫安蒂诺蒂的佛罗伦萨人,在马赛管战船的军官,因一时冲动而结了婚,当她发现他放荡不羁时,便毫不迟疑地亲手杀了他。 利用这段故事和勃兰多姆的作品中充满着的那么多其他的故事,我在我的脑子里重新构思了一个性格,使亨利第三的宫廷中一位夫人复活起来。 假如把这样的习俗和我们目下的习俗做一个比较,并且看到在我们的习俗里强烈的热情已经衰退,因此得到了安宁,也许竟得到了幸福,这是很有趣的事。剩下的问题是要知道,我们是不是比我们的祖先更有价值,而这问题也不是容易解决的;因为,即使是对于同样的行为,人们的意见也依着时代的不同而有大大的改变。 因此,在1500年左右一桩暗杀案或毒害案所激起的愤恨就不会跟今天令人感到的相同。那时一位贵族暗杀了他的敌人,请求恩赦,并且得到了赦免之后,仍可以在社会上重新出现,并不会有什么人想对他摆出难看的脸孔。甚至有的时候,如果那暗杀是一种合理的复仇的结果,那么人们谈起凶手时,就像今天人们谈起一位受到一个下贱人严重侮辱,于是在决斗场中把他杀掉的翩翩公子一样。 所以,我认为十六世纪人的行为当然不该依我们十九世纪的意见来批判。在一个文化进步的国家里视为犯法的事,在一个文化比较落后的国家里看来,或者只是一种大胆的表现,甚至在一个野蛮的时代里,或者竟是一种值得称赞的行为。我觉得,要适当地对同样的行为下个判断,也应该随着国家的不同而分别对待,因为在一个民族和另一个民族之间存在着的差异,并不亚于一个世纪和另一个世纪之间存在的差异。 穆罕默德·阿里,因为土耳其埃及混合军的高级军官们跟他争夺在埃及的权力,一天邀请了这个军队的主要首领们到他的深宫里参加一场欢会。这些人一进去,所有的门户都重新关上了。一些阿尔巴尼亚(雇佣军)躲在土台上,向他们开了枪,从那时起,穆罕默德·阿里就在埃及实行独裁统治了。 好吧!我们来谈论穆罕默德·阿里吧;他甚至受到欧洲人的尊敬,并且在所有的报纸上,他都被认为是个伟大的人物;人们说他是埃及的恩人。可是还有什么比唆使杀害一些猝不及防的人更堪痛恨的呢?事实上,这类的诱杀,由于一国的习惯以及除此之外更无别法可以采取的缘故,也就被许可了,所以费嘉罗的这句格言“Ma,perDio,I'utilità!”就被应用上了。 假如我们的一位大臣(故隐其名)也有一些愿听他的命令而开枪的阿尔巴尼亚人(雇佣军),并且在一场盛宴当中把左派的出色分子都杀害了,那么,他的行为事实上与埃及首长的行为是相同的,但在道德上来说,其罪行却大了百倍。因为按照我们的风俗习惯,这样的暗杀是不再允许的了。但是这个大臣却开除了许多自由党选举人——政府中不著名的职员;他以此威吓了其他的人,于是取得了如意的选举结果。如果穆罕默德·阿里是法国的大臣,他也不会做得更毒辣;反之,法国大臣在埃及,毫无疑问,他也不得不借助于枪杀,因为对土耳其和埃及混合军的情绪来说,光靠这样开除,并不能产生足够的效果。 圣·巴托罗缪大屠杀,就是在当时来说,也是一桩天大的罪恶;但是,我再说一遍,十六世纪的一场屠杀和十九世纪的一场屠杀比起来,绝对不是同样程度的罪恶。我们补充一句,参加这屠杀的是绝大多数的国民,有的是用实际行动,有的是用同情心来支持:他们武装起来,追击那些他们当作异族和敌人看待的胡格诺。 圣·巴托罗缪就像是一场和1809年西班牙人的叛乱相类似的民族叛乱;巴黎的上流人暗杀异教徒时,坚决地相信那是顺着上天的意旨而行的。 本来不该由我这样一个编故事的人把1572年的历史性的事故,在这部书里做个概述;但是,我既然提起圣·巴托罗缪事件,我就按捺不住自己在这儿暴露出当我读到我们的历史里这血腥的一页时涌上心头的一些概念。 人们究竟有没有很好地理解哪些是导致这场大屠杀的原因呢?这屠杀事前是否经过了长期策划,或者只是一种突然决定的结果,甚至是偶然发生的事故呢? 对于这一切问题,没有一个历史学家给过我满意的答复。 他们把一些道听途说之词当作了证据,而不知道,要肯定这样重要的一个历史观点,那些街谈巷议是很不够分量的。 这些历史学家,有的把查理第九描写成一个作伪的行家;有的把他形容成一个粗暴、古怪和性急的人。如果远在八月十四日以前,他曾发脾气吓唬过新教徒……那就是他老早策划毁灭他们的明证;如果他对他们表示过亲热……那就是他作伪的明证。 我只想举出一桩故事,这桩故事是到处流传的,而且足以证明人们是何等轻率地容纳一切最不可靠的流言。 差不多在圣·巴托罗缪事件发生的前一年,据说,人们已经订好了一个屠杀计划。这计划是:必须在克列尔克草坪建筑一座木塔;要把古伊兹公爵跟若干贵族和天主教士兵安排在塔内,海军上将要指挥新教徒演习一场攻击战,好像要向国王炫示一场包围战的奇观。这种军事演习一旦开始,在一个约定的信号下,天主教徒就要拿起他们的武器来杀猝不及防的敌人。为了穿插这个故事,人们又说,查理第九有一个名叫理臬罗乐的宠臣可能不谨慎地揭穿了这一切阴谋,告诉这个对新教徒贵族们口出不逊的国王说:“呀!陛下,再等一等吧,我们当前有一座木塔,它将替我们对一切异教徒报仇的。”请你们注意,这座木塔,其实一块木板也没竖起来哩。国王于是就派人杀掉了这个多嘴的人。据说,那计划是侍从武官长比拉克想出来的,不过,有一句表达与此大不相同的意见的话:“为了使国王挣脱开他的敌人们,只要找几个厨子就行了。”这句话,人们也认为是他说的。这一个方法要比那一个方法实际得多,因为那个方法,由于过分出奇,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事实上,新教徒看到了这场小战事的种种准备后,怎么会不起狐疑呢?两个教派一向本是互相敌视的,现在竟这样面对面混在了一起,这能不怀疑吗?其次,为了要占胡格诺们的便宜,先让他们武装起来组成军队,也是一个很不好的方法。很显然的,如果那时要阴谋将他们一网打尽,倒不如干脆趁他们各个孤立而且还没有武装起来的时候就下手袭击,要好得多。 我呢,我坚决相信,屠杀并没有经过预先策划,并且我不能想象,会有某些作者既同意把凯瑟琳王后看作是一个十分恶毒的女人——那是真的——同时又说她是这世纪中一个最有政治头脑的女人,却会持有与我相反的意见。 我们暂把道德放在一边不谈,我们先就利害观点考查这个所谓的计划吧。啊,我肯定,它对朝廷是没有利益的,况且,这计划实施时笨拙非常,所以必须假定那些策划的人是男人当中最离奇古怪的人。 希望人们考查一下,究竟实践了这计划,国王的权力是有所得还是有所失,容忍这个计划的实践对国王是有利还是无利。 法兰西当时被分作三大党派:新教徒的党,从孔德亲王死了之后,海军上将是党魁;国王的党,最弱的一个党;古伊兹派或那时急进保王党人的党。 显然地,国王由于同样害怕古伊兹派和新教徒,应该设法让这两个党派互相水火从而保全自己的权力。粉碎了其中的一派,便是把自己交给另一派任意宰割。 这种平衡两端的政策从那时起是颇为人所熟悉而通行的。路易十一说过“分化是为了统治”这句话。 现在考查考查,究竟查理第九是否是一个对宗教很虔诚的人;因为过分的虔诚,很可能引起他不惜采取一个违反自己利益的步骤。可是一切都相反地说明:他固然不是一个性情坚强的人,但也不是一个对宗教热心过度的人。况且,他的母亲在指挥着他呢,她如果有宗教顾虑的话,为了热爱权力叫她牺牲宗教顾虑,她也是不会迟疑不决的。 但是我们假定,查理或者他的母亲,或者他的政府曾经违反政治上的一切法则,决定要消灭法国国内的新教徒,那么,这个决定一旦被采取了,他们就很可能周密地策划足以保证成功的方法。啊,首先呈现在脑中的最可靠的主意是,屠杀要同时在王国的所有城市里发动起来,迫使宗教改革者们四面八方被优势的武力所袭击,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能够自卫。这样,只要仅仅一天工夫就足够消灭他们了。阿赛鲁斯就是这样做出屠杀犹太人的计划的。 不过我们谈过,国王发下屠杀新教徒的最先命令的日期是八月二十八日,就是在圣·巴托罗缪事件发动后的第四天,当这场大屠杀的消息已经在国王的诏文之前传开了,而且震惊了新教中一切的人的时候。 当时特别需要的是占领新教徒盘踞的地方。只要这些地方一天还留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内,国王的权力就一天得不到保证。所以,在天主教徒的一个假定的阴谋中,很明显地指出,最重要的步骤是要于八月二十四日占领罗舍尔,并且同时要有一支军队驻扎在法国南部,以便镇压改革者们的一切集会。 所有这一切一点也没有做到。 我很难接受,同是那一班人既然会想象出一个后果会那样重要的罪行,却又那样不善于实现它。结果,步骤进行得那样不好,弄到在圣·巴托罗缪事件之后几个月,战事就重新爆发,宗教改革者们一定因此感到十分光荣,甚至从中取得了新的利益。 柯里尼的暗杀案发生于圣·巴托罗缪事件前两天,这难道还不够驳倒那假定的阴谋吗?为什么要在整体屠杀之前杀害党魁呢?难道这绝对不是吓唬胡格诺们并且逼迫他们自我防范的方法吗? 我知道有几位作者要把侵犯海军上将人身的犯罪行为归罪于古伊兹公爵一个人;但是,除了舆论控告国王犯了这个罪行和凶手得到国王的奖赏之外,我还从这个事实里找出一点理由来反驳同谋的看法。事实上,假如同谋是确有其事的话,古伊兹公爵就必须参加这个同谋;那么,为什么不把替他家庭复仇的举动推迟两天,使它更可靠呢?为什么单单为了希望他的敌人提前两天送命而影响整个冒险企图的成功呢? 因此,在我看来,一切似乎都证实了这场大屠杀绝不是国王对付一部分人民的一种阴谋的后果,我觉得,圣·巴托罗缪事件是一种预料不到的而且是临时发作的人民叛乱的结果。 我将十分谦逊地写出我的晦涩难解的说明。 柯里尼曾经三次和他的至尊争强斗霸;这是被怀恨的一个原因。贞纳·德·亚尔培去世之后,两个年轻的亲王——那瓦尔国王和德·孔德亲王过于年轻,不能行使权力,柯里尼才是宗教改革派的真正的唯一党魁。她死的时候,两个年轻的亲王,身陷敌人的阵营里,说来就是俘虏,只有听任国王摆布了。所以把柯里尼,只要把柯里尼一人置之死地,就是保证查理的权力的重要的一着,查理或者并没有忘记亚尔培公爵的一句话:“一只鲑鱼的脑袋比一万只青蛙好得多。” 但是,假如国王能够从同一事变中同时摆脱了海军上将和德·古伊兹公爵的话,那么,他当然会变成至高无上的主子。 这该是他所采取的主意:唆使暗杀海军上将,或者,必要时,把这桩暗杀案栽到古伊兹身上,然后把这个亲王作为杀人犯,命令追捕他,一面宣称将把他交付胡格诺们去报复。人们知道,古伊兹公爵,不管在摩尔维尔的行为中是否犯罪,便急急忙忙地离开巴黎,并且那些表面上受到国王保护的改革派分子都纷纷出面,对罗林家里的亲王们示威。 巴黎的人民在这时期里,对宗教的狂热到了可怕的程度。上流人们武装组织起来,成立了一种国防军,一听见警钟的第一声,就会拿起武器。由于德·古伊兹公爵的父亲给人们留下的记忆和他自己的功绩,因此德·古伊兹公爵越是受巴黎人的爱戴,那些曾经两次围攻他们的胡格诺就越引起他们的憎恨。这些胡格诺当国王的一位姐妹和一位属于他们宗教的亲王联姻时,在宫廷中享到的一种恩惠加倍地引起了他们的气焰和他们的敌人对他们的仇恨。简单说一句,这时只要有一位党魁站在这帮对宗教狂热的人的前头,对他们喊一声“打”,他们就会马上奔去格杀他们的异教徒同胞。 公爵被朝廷放逐出来,受到国王和新教徒的威吓,只好从人民方面找寻支持。他集中了上流人警卫队的首长们,对他们说异教徒将有不轨行动,鼓动他们必须先发制人,在他们没行动之前杀掉他们,屠杀只是在那时候才策划下来的。因为从计划至执行之间只经过短短的几个小时,人们不难解释那伴随着这阴谋的神秘性和那么多人竟然会如此慎重地保守这阴谋的秘密;要不然,这就显得很奇怪了,因为在巴黎机密泄露得很快。 国王究竟在何种程度上参与屠杀,那是很难确定的;即使说他没有同意,他也一定听任那样做。在屠杀和暴行发生后两天,他否认了一切,并且要制止屠杀。可是人民的怒火已经燃起来了,只流这么一点点血,人民是安静不下来的。必须牺牲到六万人以上,逼得君主自己不得不卷入那条支配了他的洪流之中。他于是撤销了他的赦罪的命令,并且很快就发出其他的命令,使暗杀蔓延到整个法国。 以上就是我对圣·巴托罗缪事件的意见,在把这意见公之于世的同时,我要引用拜伦写的一句诗: 我只是说,姑且这样假定吧! 1829年 [book_title]一、赖特尔 黑黢黢的队伍爬过了积雪的阿尔卑斯山,跟着冒险家波旁渡过了宽阔的波河。 ——拜伦 向巴黎方面走,到了离埃当普不远的地方,人们还看得见一座四方形大厦,开了哥特式的窗子,窗上饰着一些粗糙的雕刻。大门上面有一个龛子,龛里从前供了一尊石质的圣母像;可是在革命时,它就跟许许多多男女圣者的像遭到了同样的命运,被拉尔西地方的革命俱乐部的主席当众公开地捣毁了。后来,就用另一个圣母像代替了她,实际上只是石膏像罢了,不过,利用一些丝质布条和一些玻璃珠装潢了一下,倒也很像样,而且给克罗德·基罗的酒店添上了一种可敬的神气。 两百多年前,就是说在1572年,这座大厦像现在一样,是专门接待口渴的旅客的;不过它那时的外表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墙壁上写满了证实一场内战的各种命运的题字。在“亲王万岁!”这些字旁边,写的是:“古伊兹公爵万岁!消灭胡格诺!”稍微隔开一些,一个军人用木炭画上了一座吊架和被吊的人,而且为了避免张冠李戴,他在画下面加了“贾斯巴尔·德·沙蒂温”这几个字。但是新教徒似乎后来也在这种地方占过优势,因为他们首领的名字曾经被擦掉,而代以古伊兹公爵的名字。还有一些被抹去了一半的题字很难读出来,更加不容易用合适的词句译出来,这些题字证明了国王和他的母亲跟这些党魁同样地不大受人尊敬。不过,在公民和教徒的怒火当中受苦最大的,似乎要算是那可怜的圣母像了。弹痕累累多达二十处的圣像证实了胡格诺的士兵们要摧毁他们叫作“偶像”的决心。天主教信徒经过圣像前面恭恭敬敬地摘下他的便帽,新教徒的骑兵却觉得必须用抬枪向它射击一下:而且,假如他射中了它,那他就认为等于是打倒了《启示录》里的怪兽和消灭了偶像的崇拜。 好多月以来,两个敌对教派已经讲了和;不过和平的信誓只是发自嘴上,而不是出于内心。两派的敌对状态依然是那样难以和解地存在着。一切都说明战争只是刚刚停止,一切都向我们表明和平是难以持久的。 金狮客店里满是兵。听了他们的外国口音,看了他们那些奇奇怪怪的服装,便认得出他们是叫作“赖特尔”的德国骑兵,他们来替新教派服役,主要是因为它能够给他们很多的钱。假如说这些外国人驾驭他们的马匹的熟练和他们使用火器技术的精巧,使他们在战争日子里令人望而生畏,那么,从另一方面看来,或许可以更正确地称赞他们是打家劫舍的能手和毫无人心的战胜者。驻在客店里的骑兵一共五十名:他们前天夜里离开巴黎,要开到奥尔良去扎营。 他们有的在洗刷拴在高墙边的马匹,有的在烧火,旋转着烤肉的铁钎,忙着做饭。不幸的客店老板,手里拿着便帽,眼里含着泪水,凝神注视那混乱的场面——他的厨房就是布着这种场面的舞台。他看到他的鸡鸭栏被破坏了,他的酒窖被打劫了,他的酒瓶被他们弄断了瓶颈——他们不屑把瓶塞打开;而最糟糕的是,他很明白,尽管国王对作战人员的纪律下过严厉的命令,他却绝对不能指望从那些把他当敌人对待的人方面取得损害的赔偿。一支武装的部队,无论是在和平或者战争状态之下,到任何地方都可以为所欲为,过得很快活,这是在这不幸的时代里一种公认的事实。 在一张被油腻和烟熏得黑黝黝的橡木桌子前面,坐着赖特尔们的队长。那是个又高大又肥胖、年纪在五十左右的人,一只鹰钩鼻,面色很红润,银灰色而稀疏的头发遮盖不住从左耳一直伸到浓厚的胡子里的一道宽大的伤疤。他已脱掉了他的护身甲和军盔,身上只穿着一件匈牙利的皮短袄——这件短袄因为时常跟武器摩擦,已变得漆黑,而且很多地方曾经细心地缝补过。他的马刀和手枪放在他伸手可及的一条长凳上;不过他身边还保留一把大腰刀,那种武器,一个慎重的人只有躺到床上时才肯放下。 在他的左边,坐着一个小伙子,面色鲜明,个子大,而且长得还不错,他的短袄绣了花,从他全身的服装上看来,他显然比他的同伴更讲究修饰。不过他只是队长的掌旗官。 两个年纪在二十至二十五的年轻女人坐在同一张桌边陪着他们。在她们的服装上,寒酸与华贵混在一起,因为那些衣服原来并不是替她们剪裁的,显然是由于战争的好机会,才落到她们手中。一个穿了镶金线可是完全褪了色的花缎的上装,配一件朴素的布长袍。另一个穿了一件紫色天鹅绒袍子,配一顶灰色男人呢帽,帽上用一根雄鸡羽毛装饰着。两个女人都很好看;可是她们那大胆的目光和她们说话中的无拘无束,一望而知她们已习惯跟士兵们在一起生活了。她们当初离开德国时是并没有固定职务的。穿天鹅绒长袍的那一个是个吉卜赛女人;她会玩纸牌,会弹曼陀铃。另一个懂得外科医术,似乎很受掌旗官的敬重。 这四个人,每人面对着一个大酒瓶和一只玻璃杯,一起在闲聊天,喝着酒,等着煮好那一餐饭。 因为大家饥肠辘辘,谈话慢慢地没有劲了,这时有一个身材高高的、穿着文雅的青年拉着他所骑的纯赭色的骏马在客店门前停住。赖特尔的号兵从他的条凳上站了起来,走到陌生人跟前,抓着马缰绳。陌生人把这看作是一种礼貌行动,正准备向他道谢;但是他很快就发觉自己弄错了,因为号兵竟然把马嘴打开,而且用内行人的眼睛端详它的牙齿;接着,退后几步,望望这高贵动物的大腿和后部,他带着满意的表情,点了点头:“好漂亮呀,先生,您骑的这匹马!”他含糊不清地说;他还加上了几句德国话,引起了他的伙伴们发笑,跟着就回到他们当中重新坐了下来。 这种不客气的检查引起那位旅客的很大不快。可是他只朝这号兵身上轻蔑地望了一眼,谁也没有过去帮助他,他自己下了马。 客店老板这时从他的屋里走出来恭恭敬敬地用手抓住了马缰绳,而且凑到旅客耳朵边,为了不让赖特尔们听见,很小声地说: “愿上帝帮助您,我年轻的绅士,可是您来得不是好时候,因为跟这些巴尔巴伊奥相处在一起,对于像您我这种善良的基督徒说来,是不大愉快的,但愿圣·克里斯朵夫显灵,拧断他们的脖子!” “这些先生,”他问,“都是新教派的骑兵吗?” “而且还是赖特尔哩,”客店老板继续说,“愿圣母惩罚他们!从他们来到这里一个钟头以来,他们已损坏了我一半的家具。他们像他们的首领德·沙蒂温这个漂亮的撒旦海军上将一样,全是毫无人心的匪徒。” “像您这样有了一把灰胡子的人,”青年回答,“您态度不够谨慎,您要是跟一个新教徒说话,那他很可能狠狠揍您一顿来回答您。”说这些话时,他便用打马的长鞭子敲敲自己的白色长筒靴。 “怎样!……什么!……您是胡格诺!……我要说您是新教徒!”客店老板一下子惊慌失措,大叫了起来。他退后一步,而且从头到脚打量起陌生人,好像想从他的服装上面找寻一些标志,以便猜测出他到底是属于哪一个教派似的。这种观察和青年那开朗和含笑的面孔渐渐地使他重新安定下来,他更加低声地说: “一个新教徒会穿一件绿色天鹅绒的衣裳!一个胡格诺会佩一条西班牙式的领饰!哦!那是不可能吧!呀!我的年轻大人,在异教徒身上是不会有这样名贵的装束的。圣母玛利亚!一件精致的天鹅绒短袄,对于那些吝啬鬼说来,是太漂亮了!” 马鞭就在这一刹那间响了一下,打到可怜的客店老板的颊上,在他看来,这好像就说明了谈话对手的宗教信仰。 “多嘴的流氓!这可教训了你,看你还乱说不乱说。喂,领我的马上马房里去,别让它缺少什么。” 旅店老板垂头丧气,把马带到一个棚架下面去,嘴里极小声地叽咕出成千句的诅咒,骂德国和法国的异教徒;假如不是那青年跟着他去看看他的马将受怎样待遇的话,那么,无疑地,可怜的畜生因为是属于异教徒的这个身份,将得不到它的晚餐。 陌生人走进厨房,和蔼地抬起他那顶有一条又黄又黑的羽毛遮蔽着的大帽子的边缘,向聚集在里边的人们敬礼。队长对他还了礼,两个人互相打量了一些时候,没有说话。 “队长,”年轻的陌生人说,“我是新教派的绅士,我多么欢喜在这儿遇到我的几位教友,要是您也觉得高兴的话,我们就在一起吃晚饭吧。” 陌生人出色的风度和文雅的服装,队长看来已经觉得很顺眼,队长便回答他说“很荣幸”。我们上文说过的那年轻吉卜赛女人密拉小姐,连忙请他坐在她的长凳上,凑在她身边;而且,由于她的天性非常殷勤,她甚至把她自己的酒杯递给他,队长跟着就在那杯里斟满了酒。 “我名叫迭特里茨·洪斯丹,”队长边说,边把他的酒杯碰青年的酒杯,“您一定听见过谈起迭特里茨·洪斯丹队长吧?在德勒战役和后来的亚尔纳·勒·都克战役中,指挥那些敢死队的就是我。” 陌生人理会了这种拐弯抹角向他打听姓名的方式;他回答: “队长,我很抱歉不能够告诉您一个像您那样出名的名字,我是说我自己的名字,因为我父亲的名字在我们历次内战中是很出名的。我本人叫柏尔那尔·德·麦尔基。” “对这个名字我可一点儿也不生疏!”队长边叫,边向他的酒杯里斟酒,满满地斟了一杯,“我认得您的父亲,柏尔那尔·德·麦尔基先生;从最初几场战争起,我就结识了他,就像结交了一个知心朋友。愿他身体健康,柏尔那尔先生。” 队长端起酒杯,对他的部队说了几句德国话。当酒沾到他的嘴唇的时候,他的骑兵们个个把帽子向空抛掷,口里发出欢呼声。老板以为那是屠杀的信号,吓得双膝跪倒。柏尔那尔面临着这种异乎寻常的尊敬场面,自己也有一点儿惊奇,但是他认为必须为队长的健康而干杯来回答这日耳曼式的礼貌。 在他还没有到场以前,那几瓶酒已经喝得很可观,现在要再来一阵干杯,可就不够应付了。 “起来吧,伪君子,”队长掉转身子向跪在地上的老板说,“起来,去替我们找酒来。难道你看不见酒瓶是空空的吗?” 掌旗官为了要对他证明这一点,就把一只空瓶子往他头上一扔。老板便奔到酒窖里去了。 “这人是极端的无礼,”麦尔基说,“不过如果这酒瓶打中了他,那么尽管您并不愿意叫他吃很大的苦,他还是吃了大苦头了。” “啊,哈!”掌旗官哄然大笑了一阵。 “一个天主教徒的脑袋,”密拉说,“还比这瓶子结实得多,虽然更加空洞些。” 掌旗官越笑越厉害,所有在场的人都学着他笑,甚至麦尔基也笑了起来,不过他笑吉卜赛女人那副好看的嘴,甚于笑她所说的刻薄的笑话。 酒拿来了,跟着就吃晚饭。过了一阵静默之后,队长嘴里塞满了食物,重新说: “我认得德·麦尔基先生呀!在亲王第一次战役中,他是步兵上校。在第一次围攻奥尔良时,我们一连两个月睡在同一间屋子里。现在他身体好吗?” “谢谢上帝!拿他的岁数来说,还算好。他时常对我谈起赖特尔们和他们在德勒战役中所完成的光荣任务。” “我也认得他的长子……您的哥哥,乔治营长。首先……我要说……” 麦尔基露出窘态。 “他是什么也不怕的人,”队长继续说,“可是很糟糕!他的脑筋糊涂。他脱离宗教恐怕会给您父亲引起很大的烦恼,我真替您父亲为这件事气愤。” 麦尔基脸红,一直红到眼白上,他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话来原谅他的哥哥,但是很容易看出来,他心里对他哥哥的裁判比起赖特尔的队长的裁判来,还要严厉得多。 “呀!我觉得那使您很难过,”队长说,“好吧!我们别再谈这个了。那对于宗教来说是一种损失,而对于国王来说倒是一个大大的收获,据说国王对待他很尊敬。” “您从巴黎来,”麦尔基设法转移话题,打断他说,“海军上将先生到了没有?您一定看见了他吧?他现在好吗?” “当我们走的时候,他跟着朝廷从布罗瓦来了。他过得非常之好:身体健康。这位可亲爱的人,他肚皮里还有二十场的内战要打哩!陛下那样另眼相看地对待他,弄得教皇的党羽个个满怀忧愤。” “真的,国王绝不可能充分地认识到他的功绩。” “喂,昨天我看见国王在罗浮宫的扶梯上紧握着海军上将的手。德·古伊兹先生跟在后面,神气像一条挨了打的短腿小狗那样的可怜;我,您可知道我想到什么吗?我似乎看见市集上耍狮子的人;他指挥狮子伸出脚来就像指挥一条狗那样容易,可是,尽管马戏班的人表现得很安详,而且做作得很像样,他总忘不了他所掌握着的兽脚上存在着可怕的利爪。是呀,他妈的,据说国王已嗅到海军上将的爪子味儿了。” “海军上将有长长的臂膀。”掌旗官说。(这是新教派军队中的一句俗语。) “拿他那把年纪来说,他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密拉小姐赞许地说。 “我会把他当作情郎来爱,甚过爱上一个年轻的巴比斯特。”掌旗官的女友杜鲁珍小姐接着说。 “他是宗教的柱石。”麦尔基也要表达他那一份赞颂,这样说。 “是的,不过在军纪方面,他是十分严厉的。”队长摇摇头说。他的掌旗官带着意味深长的神情,眯了一只眼睛,而且他脸上那粗大的线条皱缩起来做出一个鬼脸,队长还当作一阵微笑。 “队长,我不希望,”麦尔基说,“听见像您这样的一位老兵,对海军上将先生在他的军队中执行正确的军纪而有所非难。” “对呀,毫无疑义,军纪是需要的;不过也应该替士兵估计估计他所忍受的一切痛苦,不必禁止他去找找开心,当他偶然碰到机会的时候。算啦!各人有各人的缺点;虽然他过去下令叫人把我吊死,我们还是为海军上将的健康而干杯吧。” “海军上将下令叫人把您吊死吗?”麦尔基大叫,“您已被吊死了,可您还这么活跃!” “是呀,他妈的!他下令要吊死我,可是我并不怀恨在心,我们来干杯祝他健康吧。” 在麦尔基还来不及再问下去之前,队长已在所有的酒杯中斟满了酒,摘下他的帽子,而且命令他的骑兵们三呼“乌拉”。个个酒杯干了,喧哗也停息了,麦尔基再往下问: “那么您究竟为了什么事要被吊死呢,队长?” “为了一件小事情:一所可恶的圣东修道院被抢,又偶然被火烧了。” “是呀,但是所有的修道士事前都没有出来。”掌旗官插嘴说,一面放声大笑自己的趣话。 “呃!像这样的流氓们早一点或者迟一点烧掉,那有什么关系?可是,海军上将,您会相信吗,麦尔基先生?海军上将对这件事竟大发雷霆;他下令抓我,他总部的宪兵长就不再客气地盯住我了。那时,所有围绕着他的绅士们、大人们,甚至德·拉·怒先生——大家都知道那是个并不软弱的军人(因为他们说,拉·怒结而不解)——和所有的队长们都请求他宽恕我,可是他很干脆地拒绝了。他妈的!他生多大的气啊!他疯狂地咀嚼嘴里的牙签;您知道这句俗语吧:‘愿上帝保佑我们,别遇见德·蒙摩林西先生念经和海军上将先生嚼牙签!’‘愿上帝赦免我,’他说,‘必须趁拉·皮可列还只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杀掉她;假如我们让她变成了高贵的夫人的话,那时将是她来杀掉我们了。’此刻,来了一位祭司,胳膊下夹着他的《圣经》;有人带领我们两个走到一株橡树底下……我现在似乎还看见这橡树向前伸出一枝,那样子好像是故意生长到那儿的;有人用绳子绑住我的脖子……每次我回想起那条绳子,我的喉咙就会干涩得像火绒一样。” “这给您润润喉吧。”密拉说;她在讲故事人的酒杯里斟满了酒。 队长一口气喝光了它,继续这样说: 我看自己跟一粒橡树果已经不相上下了,当我找出这些话对海军上将说的时候: ‘哎哟!大人,难道就这样吊死一个曾经在德勒指挥过敢死队的人吗?’我看见他把嘴里的牙签吐了出来,而且换上了一根新的。我对自己说:‘好啦!这是好预兆。’他叫葛尔米尔上尉出来,而且小声地跟他谈话;然后他对宪兵队长说: “‘来吧,替我把这个人吊起来。’说话时,他转身走开了。有人就把我真的吊起来,但是好心肠的葛尔米尔上尉拿起长剑,马上就把绳子割断了,让我从树枝上掉了下来,弄得我满脸通红,像一只煮熟了的龙虾。” “我祝贺您,”麦尔基说,“这么便宜就脱了险。”他注意打量着队长,而且似乎感觉有些懊恼跟一个很应该吊死的人碰头在一起;不过,在那不幸的时代里,犯罪是那么频繁,人们很难照今天这样严厉地裁判它。一个党派的残酷行为就许可了对方的报复,而宗教的仇恨几乎窒息了整个民族的同情心。此外,说句实在话,他已开始觉得密拉小姐十分漂亮,而她那神秘的媚态已挑动了他,再加上酒的香气在他那年轻的头脑里究竟比在赖特尔们那顽固的脑袋里更加容易产生力量,所有这一切都使他格外能宽恕跟他同席的人们。 “我把队长藏在一部掩蔽的四轮车里,有八天多的时间,”密拉说,“只有在夜里我才让他出去。” “我呢,”杜鲁珍补充说,“我就送吃的和喝的给他:他本人在这儿哩,可以作证。” “海军上将装作很生葛尔米尔的气的样子;但是这一切都是他们两人中间耍的一种鬼把戏。至于我呢,我继续在军队中服役了很久,自己绝对不敢再在海军上将跟前露面,后来,在围攻伦雅克时,他终于在战壕里发现了我,而且告诉我说:‘迭特里茨,我的朋友,你既然没有吊死,现在就该让敌人用抬枪射死你吧。’他向我指点着城墙的缺口;我听懂了他的意思,便勇敢地爬上去向敌人进攻;到了第二天,在大街上,我手里拿着我那顶被抬枪打穿了一个洞的帽子,走到他跟前。‘大人,’我对他说,‘我被抬枪打死了,就像我以前被吊死了一样。’他微微一笑,把他荷包里的钱给了我,一边说:‘这给你买顶新帽子吧。’从那时起,我们永远是好朋友了。呀!这座伦雅克城的一场洗劫是何等可观啊!只要回想到那里,我就垂涎欲滴了!” “呀!何等漂亮的丝绸衣服啊!”密拉嚷叫。 “多么好看的内衣啊!”杜鲁珍嚷叫。 “我们冲进了大修道院的修女们的屋里去!”掌旗官说,“两百名骑马抬枪手跟一百个修女住在一起!……” “其中有二十多个脱离了罗马教,”密拉说,“她们发觉胡格诺们很合她们的口味。” “就在那儿,”队长嚷道,“就在那儿,她们很开心地看到:我们的骑兵们背上披着祭司们的袈裟,走到马槽边,我们的马儿在祭台上吃荞麦,而我们就在祭司们的银质祭爵中喝下他们的美酒!” 他转过头来要酒喝,看到了客店老板两手合拢,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怖表情,抬起眼睛望着天。 “蠢材!”好心肠的迭特里茨·洪斯丹耸耸肩膀说,“怎么会有人傻到那种地步,竟然相信罗马教祭司们所讲的一些毫无价值的东西?喂,德·麦尔基先生,在蒙刚都尔战役中,我用手枪一下就打死了安茹公爵的一个门客;脱掉他的短袄时,您知道我在他的肚皮上发现了什么东西?原来是一大幅丝绸,上面写满了圣者们的名字。他企图用它来防避子弹。天啊!我可教训了他,没有一幅肩褂,新教徒的一粒子弹会穿不透的。” “是的,那些肩褂,”掌旗官打断他的话说,“但是我的家乡倒有防避铅和铁的羊皮纸出卖。” “我宁可要一件纯钢铸造的护身甲,”麦尔基说,“像札戈卜·列斯卓在荷兰所做的那些护身甲一样。” “听我说吧,”队长继续说,“不应该否认有办法使东西硬化;我——对您讲话的我——我在德勒就看见一个绅士被抬枪一下打中了胸口;他知道那种会使皮肤硬化的药膏的配方,事先他自己就用这药摩擦在他的犀牛皮下面;哎,果然连一丁点黑而红的伤痕都看不出来。” “您不认为光靠您所讲的这种犀牛皮就能够削弱抬枪的威力吗?” “哦!你们这些法国人,你们是什么都不肯相信的。但是,假如您像我一样,看见过一个西来斯籍宪兵把他的一只手放在一张桌子上面,任何人尽管怎样使劲地用刀来砍它,都不能够割伤它,那您又怎么说呢?您笑,难道您不相信那是可能的吗?问问密拉吧,您看清楚那个姑娘吧?在她生长的地方,巫师就跟这里的修道士一样普遍;她会对您讲她家乡那些骇人听闻的故事。有时,在秋季漫长的夜晚里,当我们在露天底下围着火闲坐的时候,她给我们讲的奇事吓得我们头发都竖了起来。” “我将多么高兴能够听到一篇,”麦尔基说,“美丽的密拉,让我高兴一下吧。” “对,密拉,”队长接着说,“趁我们还没有喝光这几瓶酒以前,给我们讲一篇故事吧。” “那么,听我讲吧,”密拉说,“可是您,我年轻的绅士,您是什么都不相信的,假如听了以后,您有所怀疑,那只好让您一个人去怀疑了。” “怎么可以说我什么都不相信呢?”麦尔基低声地回答她,“真的,我觉得您已经迷惑了我,因为我已经完全爱上您了。” 密拉柔和地推开了他,因为麦尔基的嘴巴几乎碰到她的颊上;在偷偷地向左右看了一看,认为大家都在等着倾听她之后,她才开始这样讲: “队长,您过去一定在哈美尔待过吧?” “从来不曾。” “您呢,掌旗官?” “我也不曾。” “怎么!难道我就找不到在哈美尔待过的人吗?” “我在那儿待过一年。”一个骑兵走到前面说。 “啊!弗利兹,你看见过哈美尔的教堂吗?” “不止一百次了。” “它的那些着了色彩的玻璃窗呢?” “当然看见过。” “你看见这些玻璃窗上画了什么?” “这些玻璃窗上面吗?……左边窗子上,大概是画了一个黑色的大汉子在吹笛子,一群小孩子跟在他后面奔跑。” “好吧。喂,我就跟你们谈谈这个黑人和这些孩子的故事吧。” “好多年以前,哈美尔地方的人被多到无可数计的老鼠吵闹得大伤脑筋。这些老鼠是从北部来的,一群一群结成密集的队伍,连土地都因为它们而变成了漆黑一片,甚至双轮马车夫也不敢让他们的马匹跨过这些动物的队伍正在通行的一条道路。一切都被咬个精光;在一间麦仓里,这些老鼠吃光了成吨的麦子,那比起我喝干了一杯这样的美酒,还更算不了一回事。” 她喝了酒,抹抹嘴,继续往下讲。 “大捕鼠机啦,小鼠夹子啦,陷阱啦,毒药啦,通通没有用处。后来,从布莱梅用一条船载来了一千一百只猫;可是也起不了一点作用。杀一千只老鼠,就会再来一万只,而且比先前的更加馋。一句话,要是对这种大灾难再没有办法补救的话,那么哈美尔将会一粒麦子也剩不下来,所有的居民都要饿死了。” “一天,星期五,市长面前出现了一个大汉子,褐色的皮肤,形容枯槁,大眼睛,嘴巴阔阔的,身穿一件红色短袄,配上一顶尖帽子,一条有丝带装饰的宽大短裤,灰色长筒袜子和一双结了火红色玫瑰花饰的鞋子。他身边带了一只小皮袋。我现在仿佛还看见这个人。” 大家的眼睛都不由得转向密拉目光盯住的那堵高墙上。 “那么,您看见过他吗?”麦尔基问。 “不是我,是我的祖母看见过;她记得那么清楚他的面孔,甚至会替他画出肖像来。” “他对市长说了什么?” “他向市长提出愿以一百个都卡的代价,把城市从这一场蹂躏它的大灾难里解放出来。你们可以想得到,市长和上流人们开头都同意那么做。那陌生人立刻从自己的口袋里取出一支古铜笛子;而且好像生了根似的站在商场的空地上教堂前面,但是,请注意,他掉过身去,开始吹出一支奇怪的调子,那是德国吹笛人从来没有吹过的。听到了这调子,大大小小的老鼠从所有的麦仓里,从所有的墙穴里,从屋顶斜梁底下,从砖瓦底下,几百只一批,几千只一批,向他跟前奔来。陌生人把笛子吹个不停,笔直走向威薛尔河边;到了那儿,他脱掉了裤子,一跳就跳进水里去,哈美尔所有的老鼠都跟着他下去,立刻都沉溺了。整个城市里只剩下了一只老鼠,你们等一会儿就会明白那是什么道理。这位魔术家,因为他的确是一位魔术家,向最落后的还没有入水的那只老鼠打听,为什么白老鼠克罗斯还没有来。” “‘大人,’那只老鼠回答,‘它那么老,再也走不动了。’” “‘那么,你去找它吧。’魔术家回答。老鼠立刻向城里走去,他很快就从城里跟一只年老、个儿大的白老鼠一道儿回来了;白老鼠那么老,那么老,老得连自己都拖不动了。那两只老鼠,年轻的拉着年老的尾巴,两个一道投入威薛尔河里,像他们的同类一样,沉溺下去了。城市因此清除了老鼠。但是当陌生人上市政府领取他们已经应允他的酬金时,市长和上流人们考虑到他们不必再怕老鼠了,而且认为他们会很容易地打发走一个没有人保护的人,就无耻地只给了他十个都卡,以代替原来应允的一百个都卡。陌生人抗议,他们也不理睬他。于是他威吓说,要是他们不按约维持原来的价钱,他非要他们付出更高的代价不可。上流人们听了这种威吓的话,哄然大笑,把他撵出市政府的大门,称呼他作‘捕鼠好手’。城里的孩子们重复这句侮辱的话,跟踪着他穿过一条条街道,一直到‘新门’口。到了下一个星期五,正午时分,陌生人再度在商场的空地上出现了,不过这一次,头上戴了一顶奇形怪状的卷着边的深红色帽子。他从自己的口袋里取出一支跟上一次大不相同的笛子,他一开始吹笛子,城里所有从六岁至十五岁的男孩子都追随着他,并且跟他一道儿走出城外去了。” “哈美尔的居民难道就让他把孩子们带走吗?”麦尔基和队长同时问。 “他们跟着他走,一直走到哥宾贝尔山边,一座今天已经堵了口的山洞附近。吹笛子的人走进洞里去,所有的孩子全都跟着他一块儿进去了。开头一会儿,还听得见笛子的声音,渐渐地声音低微下来了;最后,一点儿也听不见了。孩子们全部失踪了,从那时起一直没有得到他们的消息。” 吉卜赛姑娘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以便从她的听众的面部表情上观察一下她的故事所产生的效果。 那个在哈美尔待过的赖特尔开口了,他说: “这篇故事是这么真实,所以在哈美尔,当人们谈到某桩异常的事件时,总要说起:‘那是在我们的孩子们走后二十年或十年发生的……法尔庚斯丹的大人是在我们的孩子们走后六十年浩劫我们的城市的。’” “但是最奇怪的是,”密拉说,“同时期里,在距离那儿很远的达琅西里瓦里亚,出现了一帮孩子,他们都讲一口流利的德国话,而且说不出自己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他们就在那地方结婚,把他们的语言教给他们的孩子们,因此,一直到今天,达琅西里瓦里亚的人都说德国话。” “难道魔鬼居然把哈美尔的小孩子全都搬移到那儿去了吗?”麦尔基微笑地说。 “我敢对天证实那是真的!”队长喊道,“因为我在达琅西里瓦里亚待过,我知道那儿的人都说德国话,而周围一带的人说的却是一种地狱下界杂乱难懂的语言。” 证据是这样多,队长这番作证的话也不见得比别的证据更差。 “您愿意我预言您的未来吗?”密拉问麦尔基。 “愿意。”麦尔基回答,同时伸出他的左臂兜住吉卜赛姑娘的身体,一面摊开他的右手伸给她。 密拉端详了那只手大约有五分钟之久,没有作声,而且时不时露出沉思的神情摇摇头。 “哎,哎!我美丽的女孩子,我要我爱上了的女人做我的情妇,可以到手吗?” 密拉用她的中指在他的手面弹了一弹。 “吉凶参半,”她说,“蓝眼睛同时主厄运和好运。最坏的是,恐怕你将来要亲手杀害自己的亲人。” 队长和掌旗官保持着缄默,他们两个听到这句预言的悲惨结尾,似乎受到同样的刺激。 客店老板闪到旁边,连画几次大十字。 “我将相信你真的是一个女巫师,”麦尔基说,“假如你能够告诉我,等一会儿我想做什么事的话。” “你想拥抱我。”吉卜赛姑娘凑到他耳边低语。 “她的确是女巫师!”麦尔基一面拥抱她,一面大喊道。他继续跟漂亮的女预言家喁喁私语,他俩中间的良好关系似乎每一刻都在增长。 杜鲁珍拿起了一件像曼陀铃的乐器——琴上的弦差不多都齐全——她试弹了一支德国进行曲。于是,看到了兵士们排成了一个圆圈围绕着她,她便用她的语言唱出一首战歌,赖特尔们跟着高唱这首战歌的叠句。队长被她的榜样逗起了兴趣,也唱出一支胡格诺的古老歌曲,声音响亮,简直要震碎一切玻璃,这首歌曲的调子至少跟歌词是同样的野蛮。 德·孔德亲王, 他已经被杀身亡; 可是海军上将, 依然骑在马上, 跟拉·罗舍弗戈尔在一起, 赶走一切的教皇党羽, 教皇党羽,教皇党羽,教皇党羽。 所有的赖特尔们都酒气醺醺,每人开始唱出一首不同的曲子。盘碟和酒瓶里的残肴、剩酒撒满了一地板;厨房里嚷起了咒骂声、大笑声和酒调。不过,很快地,奥尔良的酒气所引起的睡意,在这吵吵闹闹的舞台上大多数演员身上已经发生了威力。士兵们就在几条长凳上睡下了;掌旗官在安排了两名哨兵把守门口之后,便蹒跚地拖着两腿向他的床铺走去;队长呢,他知觉上还留意着要走直线,没有转一个弯爬上扶梯,走到客店老板的卧室——那间卧室,他认为是店里最好的房间,才选来自用。 麦尔基和吉卜赛姑娘怎样呢?原来在队长歌唱以前,他们两个已经都不见了。 [book_title]二、一场欢乐的第二天 一个轿夫。 我说我马上要钱。 ——莫里哀《可笑的女才子》 麦尔基睡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的脑子里还有一些昨宵的回忆纠缠着。他的衣服横七竖八地散在房间里,他的手提箱被打开了放在地上。他直起腰来坐在床上,注视了一下这种混乱的场面,自己揉揉脑袋,似乎在追忆往事。他的脸上同时显示着疲倦、惊奇和不安。 在通往他的卧室里的石扶梯上,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音。房门敞开了,进来的人居然不屑敲一下门,原来是客店老板,他那副脸色比昨天更加不悦;可是很容易从他的目光里看出来,那是无礼的表情代替了害怕的表情。 他向房间里望了一眼,就画十字,仿佛因为看到那样的混乱,吓了一跳似的。 “呀!呀!我年轻的绅士,”他嚷道,“还在床上吗?哎,起来吧,因为我们要结一结我们的账目哩。” 麦尔基打了个哈欠,其形非常丑恶,然后,把一只大腿伸出床外。 “为什么搞得这样一塌糊涂?为什么我的手提箱都被打开了?”他用一种至少跟店主同样不满的口气问。 “为什么,为什么?”店主回答,“我哪儿知道呢?我为什么要关心您的手提箱!您把我的屋子搞得更一塌糊涂了。看在圣·尔斯达奇,我善良的监护神的分上,您要赔偿我。” 麦尔基边说,边穿起他那条鲜红色的短裤,在他转身移动当中,他的钱包从他那只口袋里掉下来。一定由于钱包落地的响声,在他听来,觉得跟他所期待的不一样,因为他连忙带着不安的神情把它捡了起来,并且打开来看看。 “有人偷了我的钱!”他掉转头对老板嚷叫。 他的钱包本来装了二十个厄古,而他现在只找到两个厄古。 尔斯达奇老板耸耸肩膀,脸上露出轻蔑的神色,笑了一笑。 “有人偷了我的钱!”麦尔基重说一遍,迅速地系上他的裤带子,“我原来有二十个金厄古放在这钱包里,我非要如数找回不可:这些钱是在您的屋子里被人拿走的呀。” “活该!我对这倒觉得很高兴哩,”老板傲慢地嚷叫,“那正好教育您怎样去打发那些巫婆和贼婆了。”“不过,”他比较小声地说,“物以类聚。所有克利弗刑场上的这些货包——异教徒、巫师和盗贼们,他们都时常有往来,而且是互通声气的。” “你说什么,混蛋?”麦尔基嚷道,他内心越是感觉到人家指责得正确,他越冒火得厉害;就像任何人在做错了事的时候,他总要急切地抓住机会来争吵一场。 “我说,”老板把拳头插在腰间,提高嗓子回答,“我说,您在我屋子里把什么都打破了,我一定要您赔偿我,一直赔完最后一个苏。” “我可以付我那一份饭钱,再多一个利亚尔都没有。柯尔……洪斯丹队长在哪儿?” “不过他们喝了我,”尔斯达奇老板说,声音越来越高,“他们喝了我不止两百瓶的陈年美酒,您可要对我负责呀。” 麦尔基穿好了衣服。 “队长在哪儿?”他大声嚷叫。 “他已经走了两个钟头了,但愿他像所有的胡格诺一样滚得远远的,将来我们一定要把他们活活烧死!” 麦尔基此刻所能够想出的唯一的回答,是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这一下突然而有力的巴掌吓得老板退后了两步。一把大刀的牛角质刀柄从他的短裤子的一只口袋里露出来;他把手伸到里边去。毫无疑义,假如他听任他最初的怒火发作起来,那很可能招致一场大祸。幸亏“明哲保身”的心理压止了他的火气,让他注意到麦尔基正向他的床头伸着手,床头吊了一把长剑哩。他即刻放弃了一场非均势的战斗,急急忙忙地走下了扶梯,口里大声叫喊: “杀人啦!放火啦!” 麦尔基虽然控制了战场,但仍担心他的胜利的后果,他于是扣上了他的皮带,把他的几支手枪挂在带上,扣上他的手提箱,一手提着它,决定到最近的法庭去报案,想不到,他打开他的房门,脚刚迈到楼梯的第一级,就有一批敌人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面前。 老板走在最前面,手上拿了一把古老的月牙铲子;三个厨役带了烤肉的铁钎和木棒做武器,紧紧地跟着他;一个邻居,带了一把生了锈的抬枪做后卫。双方都料想不到这么快就碰头。彼此相距只有五六级楼梯。 麦尔基丢下他的手提箱,抓着自己的一支手枪。这敌对行动向尔斯达奇老板和他的仆从们指出了他们的战略是有很大的缺点的。就像波斯人在沙拉明战役中一样,他们忽略了选择一个可以让他们的人数有利地分布的地盘。他们的一群里那唯一带了一件武器的人,开火时不可能不打伤他前面的伙伴们;至于这个胡格诺的几支手枪呢,它们沿着扶梯的整个长度直射下来,显然会一下子把他们全都打翻。麦尔基装子弹时,手枪的扳机发出来的小小噼啪声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在他们听来似乎同弹药的爆炸是一样的可怕。敌人的队伍自动地后退,奔到厨房里去找寻一个更宽阔和比较有利的新战场。在一场匆促的撤退免不了的混乱当中,老板想把他的月牙铲转过来,竟绊住了自己的大腿,摔倒在地上。作为一个宽宏大量的敌人,麦尔基不屑使用他的武器,只把他的手提箱往逃跑者的身上一扔,箱子就像一块岩石似的向他们身上落下,沿着扶梯滚下来,赶走了他们。扶梯上没有敌人了,那条折断了的月牙铲留下来做了战利品。 麦尔基迅速地下楼走到厨房里,敌人已经在那儿重新组成一排单行队伍。抬枪手高高地举起他的火器,并且吹着他那条已经点燃了的火绳。老板跌跤时鼻子受了重伤,满脸是血,他在他的朋友们后面站着,就像受伤的梅涅拉站在希腊人的行列后面一模一样。他的妻子代替了马沙恩或者波达利尔,头发乱蓬蓬的,头巾松了结,她用一条肮脏的手帕替他拭抹脸。 麦尔基毫不犹豫地拿定他的主意。他笔直地走到手执抬枪的人跟前,把他的手枪的枪口对准那人的胸膛。 “放下你的火绳,要不,你就不用想活!”他大叫。 火绳落到了地上,麦尔基用他的长筒靴在已经冒了烟的火绳一端踩一踩,弄熄了它。跟着,所有的党羽们同时都放下了武器。 “对于您来说,”麦尔基对老板说,“您从我所受到的小小惩戒,毫无疑问,将教育您应该更有礼貌地对待陌生人;假如我要那么做的话,我很可以请地方上的法吏吊销您的牌照,不过我不是小人。喂,我那一份饭钱,我该付给您多少?” 尔斯达奇老板,看到他已经放下他那支吓人的手枪,而且说话时,已经把它重系在他的皮带上,也就恢复了一些勇气,一面揩拭自己的脸孔,忧悒地嘟哝说: “打碎了盘碟,打人,弄伤了善良基督徒的鼻子……大吵大闹了一场……我不知道,您做了那些事之后,怎样才能够补偿一个老实人的损失哩。” “喂,”麦尔基微笑着又说,“您的鼻子受了伤,我可以照我估计的价值来赔偿您。至于您的盘碟打碎了,您要向赖特尔们交涉,那是他们干的事呀。剩下来要知道的只有我昨天那一顿晚餐该付您多少钱。” 老板望望他的女人、他的厨子们和他的邻居,好像他同时要求他们出出主意和给予保护似的。 “赖特尔们,赖特尔们!”他说,“……想瞧一瞧他们的钱,都不是容易的事;他们的队长给了我三个利浮尔,掌旗官却踢了我一脚。” 麦尔基从他身边剩下的金厄古中取出了一个。 “喂,”他说,“我们留些感情分手吧。”他就把厄古丢给尔斯达奇老板,而老板并不伸手去接,反而鄙夷地让它落到地板上。 “一个厄古!”他大叫,“打碎了一百个酒瓶,只给一个厄古;破坏了整间屋子,只给一个厄古;打了人,只给一个厄古!” “一个厄古,只有一个厄古吗!”女人也用那样悲哀的音调说,“这里也来过好些天主教的绅士,他们固然有时也有一点儿吵吵闹闹,可是他们至少总知道东西的价钱。” 假如麦尔基身上有更多钱的话,那么,毫无疑义,他当然会保持他的教派平日慷慨的声誉。 “好吧,”他冷冷地回答,“不过这些天主教的绅士并没有被偷去东西呀。决定吧,”他又说,“要不,拿起这个厄古,要不,您连一个钱都得不到。”他走前一步,好像要去收回那厄古似的。 老板娘连忙把它捡了起来。 “喂!把我的马领来给我吧;而您呢,放下这个烤肉的铁钎,拿起我的手提箱吧。” “您的马,我的绅士!”尔斯达奇老板的一个仆人做出一下鬼脸说。 老板尽管心里发愁,还抬起头来,而且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流露出一种恶意的快乐表情。 “我自己去替您把它带来吧,我的好大人;我就把您的好马领来给您,好了。”他走出去了,依然用手帕按住他的鼻子。麦尔基跟着他走。 当他看到那匹马并不是他骑来的那匹纯赭色的漂亮的马,而是一头又可怜,又老,膝头脱了皮而且被头上一道大伤疤破了相的小马的时候,他是如何的惊异。他看到的鞍子也不是原来法兰特尔精致的天鹅绒的马鞍,而是一个镶了铁的皮质马鞍,就像大兵们所有的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马哪儿去了?” “希望大人阁下费心去问问那些新教派的赖特尔先生们,”老板装出一种谦逊的态度回答,“这些可尊敬的外国人把它带走了:一定是由于两匹马很相像,他们才弄错了。” “这是多好看的马啊!”一个厨子说,“我敢赌它还没有超过二十岁。” “可不能够否认这是一匹战马,”另一个说,“瞧它的额头上受了一下多厉害的马刀的刺伤。” “它身上的毛多么好看!”另一个补充说,“活像是一位牧师的法衣,又黑又白。” 麦尔基走进马房里,看见里面空洞洞的。 “那么你们为什么让他们带走我的马呢?”他气呼呼地嚷道。 “啊!我的绅士,”打扫马房的仆人说,“是号兵把它带走了,他还告诉过我,那是你们两位中间商量好的一种直接的交换呀。” 麦尔基愤怒得气都喘不过来,并且对自己这件不幸的事,他也不知道该找谁来负责。 “我要找队长去,”他从齿缝间咕哝道,“他会替我惩罚那个偷我的马的家伙。” “那一定,”老板说,“大人阁下这么办倒很好;因为队长……他叫什么名字?……他的脸色还像一位很正派的人。” 麦尔基心里已经有了这种感觉:队长对这桩窃案,纵使没有主动指挥,至少也同意别人那样做的。 “您还可以趁这机会,”老板又说,“您还可以从这个年轻小姐身上讨回您的金厄古;毫无疑义,她是在天蒙蒙亮整理她的行装时错拿走的。” “可要我把大人阁下的手提箱绑在大人阁下的马背上呢?”打扫马房的小伙子用一种最恭敬而又最令人失望的口气问。 麦尔基体会到,他待的时间越久,他就要忍受这个流氓越多的嘲笑。手提箱一绑上去,他就跳到蹩脚的马背上,但是马儿感觉到上来的是一个新主人,便怀着狡狯的意图,要试一试他在骑马技术上的知识。不过,没有多久,它就发现了它要对付的倒是一个优越的骑士,不必指望他的仁慈;因此,在受到了很尖锐的马刺给它几下骤然的重踢之后,它就知趣地顺从,而且开始疾驰了。但是它先前跟它的骑士进行斗争,已经消耗了一部分精力,所以一般的羸马在这种情形之下必然遭遇的事故就临到它身上来了,它摔倒了,正像人们所说的“四脚都迈了空”。我们的英雄连忙站起身来,有些疲乏,但是听到一阵嘲笑他的嘘声,更气得厉害。他甚至左思右想了一会儿,到底该不该狠狠地挥几挥长剑对他们进行报复;但是,经过了一番考虑,他只好当作没有听见从远处传来的咒骂,更加慢腾腾地继续向奥尔良的道上前进,后面,离开一点,跟着一群小孩子,其中年纪最大的口里唱出“约翰·贝大干”的歌曲,而年纪最小的用尽气力嚷叫:“瞧胡格诺!瞧胡格诺!快预备柴薪!” 在很忧悒地骑马走了差不多半小时之后,他考虑到:当天他大概追不上赖特尔们了;他的马一定被卖掉了;而且很难相信,这些先生最终会同意把它归还给他。渐渐地,他认定他的马是一去不复返了;而且,既然这样子猜测,那么他在去奥尔良的大道上就没有什么事了,他便重新踏上了去巴黎的大道,或者宁可走一条小路,避免从那家气人的、做他的灾难的见证的客店门前经过。不知不觉地,而且因为他在这一生中,对一切事故,早已习惯于从好的一面寻求,他认为无论如何,他能够这么便宜地脱身出来已经是很幸运的了;他原来很可能被偷得精光,或者连人也被杀掉,而结果还使他留下了一个金厄古、差不多全部的衣服和一匹马,这匹马虽然丑怪,究竟还能够驮他走。假如要什么话都说,那么回忆起美丽的密拉,他脸上已不止一次地泛起了微笑。简单地说,在走了几小时的路程和吃了一顿精美的午餐之后,他几乎被这个厚道的姑娘对他的周到体贴所感动,因为从装了二十个厄古的钱包里,她只拿走了十八个厄古。至于失去了他那匹纯赭色的骏马,他倒觉得难以忘怀,可是他不能够阻止自己去同情地设想:假如是一个比号兵更加硬心肠的盗贼,那么他很可能带走他的马匹,而不给他留下另一匹马来顶替。 他晚间到了巴黎,家家户户差不多都关上了门,他就在圣·约克街一家小旅馆里歇了下来。 [book_title]三、年轻的廷臣 阿埃基摩:戒指已经赢过来了。 波塞摩斯:石头是牢不可破的。 阿埃基摩:不见得,因为您的老婆是那样易于接近。 ——莎士比亚《辛白林》 到了巴黎,麦尔基希望能够有人大力地把他推荐给海军上将柯里尼;据说有一支军队将在这位名将指挥之下开往弗兰德尔作战,他希望到这支军队中服役。他带了几封信投见他父亲的几个朋友,他妄想他们会支持他的计划,举荐他到查理的朝廷里和海军上将跟前——海军上将也有他自己的一种朝廷哩,麦尔基知道他的哥哥很有一点信誉,然而他该不该再去找他,自己还很犹豫。乔治·德·麦尔基脱离宗教,使他自己完全跟他的家庭分开,他在他家里只不过是一个局外人了。这并不是一个家庭被宗教论点的不同弄得不团结的唯一例子。很久以来,乔治的父亲禁止当他在场的时候说出“背教”这个名词,而且引用了《福音书》里说的“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它”来支持他的这种严峻的观点。虽然年轻的柏尔那尔并不同情这种不屈的意志,可是他哥哥的变化在他看来,毕竟是他家庭的荣誉上一道可耻的痕迹,而且兄弟间的友爱必然会因这种意见而大受影响。 在他还没有拿定主意该怎样对待他以前,甚至在没有把他带来的荐函投递以前,他认为得尽先想想办法去充实他那只空洞洞的钱包,因此他便走出小旅馆,上圣·密薛尔桥上一个制造金银器皿的商人家里——这人欠了他家一笔钱,他是受托来催讨的。 在桥头,他遇到了几个打扮得很文雅的青年,他们臂挽着臂站着,差不多完全挡住桥上那条狭窄的过道——那是桥两边无数的店铺和货摊中间给留下的过道,这些店铺和货摊就像是两堵平行的墙壁耸立着,完全挡住行人的视线,使他们看不见河水。在这些先生后面,走着他们的仆人们,手上都拿了一把套在鞘里的叫作“决斗”的双锋长剑和一把腰刀,腰刀的外壳是那么宽大,必要时可以当作盾牌来用。毫无疑义,这些武器的重量对于这些年轻绅士是过于沉重了,或者他们很得意显示给大家看看,他们有的是打扮富丽的仆人。 他们似乎都很高兴,这至少可以从他们那连续不断的哄笑声推断出来。假如有一个打扮不错的女人从他们跟前走过,他们便露出又像客气又像无礼的混合表情向她致敬;这些轻佻青年,其中有好多个居然用肘粗暴地碰几个身穿黑色大衣道貌岸然的上流人,这些人只好闪避开,口里极小声地咕哝出成千句的诅咒,骂那些廷臣的侮慢举动。那一群青年中,只有一个人低着头走路,好像一点儿没有参与他们的作乐行为。 这些青年中有一个拍拍他的肩膀嚷道:“真见鬼!乔治,你的脾气变得非常忧郁;已经一刻多钟你没有开口了。难道你有意做个苦行僧吗?” “乔治”这名字使麦尔基听了浑身发抖,但是他并没有听见那个被称呼这名字的人答话。 “我用一百个比斯托尔跟你打赌,”先前那个人接下说,“他还在恋爱着那一个难对付的女人,可怜的朋友!我同情你;在巴黎碰到一个残忍的女性,那是要倒霉的。” “上魔术家律贝克家里去吧,”另一个讲,“他会给你一种媚药,使你能在情场中得意。” “或许,”第三个说,“或许我们友好的营长爱上了一个修女吧。这些胡格诺魔鬼,不管改变了信仰没有,总是不放过身许上帝的那些女人的。” 麦尔基立刻听出一个熟识声音忧悒地回答: “咳!假如单单是关于一时的爱情,我哪会这样发愁呢;但是,”他更低声地再说下去,“那个受我委托带封信给我父亲的德·蓬回来了,他告诉我说,我父亲坚持不再愿意听旁人谈起我。” “你父亲是老派人,”一个青年说,“他是那班企图取得安布亚兹宫的那些老胡格诺中的一个人呀。” 这时候,乔治营长无意中转一转头,看到了麦尔基,发出一阵惊奇的叫声,他张开着两臂向他跟前奔去。麦尔基一点儿也不踌躇,便向他伸出了手臂,把他紧紧地抱到自己的怀里。假如他们的会见不是如此出乎意料的话,那么他或许会试试用“无动于衷”的心理来武装自己;可是惊诧的情绪使本性恢复了它的一切权利。从此刻起,他们便像朋友们在一次长途旅行之后久别重逢似的相视了。 在拥抱和初步地盘问些情形之后,乔治营长转身向他的朋友们,他们中间有几个停下来在仔细地打量这个场面。 “诸位先生,”他说,“你们看到这次意想不到的遇见了吧。请原谅我,我要离开你们去跟我七年多以来没有见过的一个兄弟谈谈。” “不成!我们不同意你今天离开我们。晚餐已经吩咐过了,你一定要在场。”说这些话的人同时拉着他的大衣不肯放。 “贝维尔说得对,”另一个说,“我们决不让你走。” “唉,这有什么!”贝维尔又说,“希望你弟弟也来跟我们一块儿吃晚饭,我们多了一个好伴侣就是了。” “对不起,”麦尔基于是说,“我今天有许多事要办。我有几封信要投交……” “你可以等到明天再投呀。” “那些信必须今天投交……而且……”麦尔基带着微笑并且有些不好意思地又说,“我索性坦白告诉你们吧,我身边没有钱,得去筹划筹划。” “呀!真的,好借口!”他们同时都嚷了起来,“我们不能够容许您,为了要去向犹太人借钱,就拒绝跟我们这样正派的基督徒在一起吃晚饭。” “喂,我亲爱的朋友,”贝维尔说,不自然地摇摇吊在他裤带上的一只长长的丝质钱包,“把我看作您的司库吧。两个礼拜以来,我掷骰子赢了很多钱。” “好啰!好啰!我们别停留了,上摩尔客店去吧。”所有的青年都这样说。 营长望了望,他的兄弟还在犹豫不决。 “呃!你有很充分的时间去投交你的信。至于钱,我有;那么跟我们来吧。你也可以认识认识巴黎的生活。” 麦尔基被人家拖了去。他的哥哥替他一个个地介绍和所有的朋友见面:德·霍特罗伊男爵啦,兰西骑士啦,贝维尔子爵啦,等等。他们个个都向新来者表示亲热,迫得他要跟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拥抱起来。最后和他拥抱的是贝维尔。 “哦!哦!”他嚷道,“真见鬼!朋友,我嗅到异教徒的气味。我用我的金链打赌,赌你一个比斯托尔,你是新教派的人。” “真的,先生,可是我还不够我理想的那么虔诚。” “瞧瞧我能不能从一千人当中辨认出一个胡格诺来!他妈的,这些巴尔巴伊奥先生们谈起他们的宗教来,总是那么一本正经。” “我觉得决不应该用开玩笑的口吻来谈这样的一个题材。” “麦尔基先生说得对,”德·霍特罗伊说,“您,贝维尔,您刻薄地嘲弄神圣的事物,恐怕您要遭到不幸的。” “瞧一瞧这个圣者的面孔吧,”贝维尔对麦尔基说,“他是我们中间放荡透顶的人,可是他还要不时地对我们传道哩。” “让我这样子好啰,贝维尔,”霍特罗伊说,“假如说我是放荡的人,那是因为我不能够控制我的肉体;不过我至少还尊敬值得尊敬的东西。” “我呢,我很尊敬……我的母亲,那是我认识的唯一正派的女人。此外的,我的朋友,那些天主教徒、胡格诺、巴比斯特、犹太人或者土耳其人,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我担心他们的吵嘴就像担心一个破碎的马刺一样。” “你这是不信奉神明!”霍特罗伊嘟哝说。他在自己嘴上画十字,可是还用他的手帕尽可能地遮掩着。 “你要知道,柏尔那尔,”乔治营长说,“你在我们中间难得遇到像我们那位博学大师特奥巴尔·乌尔弗斯德尼虞那样的辩论家;我们很少进行神学的谈话,我们要更好地利用我们的时间,谢谢上帝。” “或许,”麦尔基面带不快地回答,“或许在你看来,你宁愿去专心倾听你刚才所提的那个可敬的牧师那渊博的议论吧。” “别谈这些事了,小兄弟;日后我或者会再来跟你谈它;我知道你对我存了一种意见……没有关系……我们在这儿不是为的谈这类的东西……我相信我是一个正派人,毫无疑义,你总有一天会看得出来的……停止争论吧,现在该想想怎样来消遣一下。” 他把一只手掠过自己的额头上,好像要赶走一种苦恼的念头似的。 “亲爱的兄弟!”麦尔基握了他的手很小声地说。乔治紧跟着也用握手来回答他,接着他们两个赶上去同那些走在他们前面几步的伴侣重新会齐。 经过罗浮宫前面时,看见有许多打扮华贵的人从宫里出来。营长和他的朋友们差不多对他们所碰到的大人们都致礼或者拥抱。他们同时也把年轻的麦尔基介绍给那些大人,因此麦尔基在顷刻之间便认识了这个时代里无数知名的人物。同时,他也听到了他们的绰号(因为那时每一个出色的男人都有他的绰号),以及那些关于他们的不名誉的故事。 “您看见,”他们告诉他说,“这个脸色如此苍白而又如此萎黄的顾问没有?那是‘目标迷’贝特鲁斯大人;用法国话说就是皮埃尔·塞居伊埃,他无论做什么事,都非常卖力气,所以总会达到他的目标。瞧,那个小个子上尉,绰号叫作‘烧凳子’的多勒·德·蒙摩林西吧;瞧,这个叫作‘瓶子’大主教,纵使他还没有吃过饭,他依然很平直地坐在他的骡子背上。瞧,你们的教派里一个英雄,好心肠的德·拉·罗舍弗戈尔伯爵,外号叫作‘白菜的敌人’,因为在上一次战争中,由于他的眼力不好,他竟然误把一片倒霉的白菜畦当作德籍雇佣步兵,用抬枪打得它遍体鳞伤。” 还不到一刻钟光景,麦尔基知道了差不多宫廷里所有的夫人的情人和由她们的美色所惹起的决斗的次数。他了解了一位夫人名声的大小是和因为她而送死的人数的多少成比例的;因此,德·古尔达维尔夫人,由于她的情夫杀死了他的两个情敌,比起那个只引起一场小决斗和一道轻伤的德·波姆兰特男爵夫人来,声誉大得多。 一位身材很美的女人,骑着一匹骡子,有一位骑师领着它,后面还跟着两个仆人,引起了麦尔基的注意;她的衣服顶时髦,而且因为满身绣花,所以十分挺直。从这点上,人们尽可能推断,她大概是很漂亮的。大家都知道在这个时代里,夫人们脸上都用一个假面具罩起来,她的假面具是黑色天鹅绒的。依据假面具上眼睛部位的开口处显露出来的,可以看得见,或者不如说猜得出,她大概有白得耀眼的肌肤和一对深蓝色的眼睛。 经过年轻人们面前时,她放慢了她的骡子的脚步;她甚至似乎相当注意地望望她不认识的麦尔基。在她经过的地方,看得见所有帽子上的羽毛都往地下一扫,对于成排赞赏她的人向她的致敬,她都低一低头和善地一一答礼。当她离开时,一阵轻风吹起了她那条长缎裙子的下摆,像闪电一样,露出一只白天鹅绒的小鞋子和一段几寸长的玫瑰色长筒丝袜。 “大家都向这位夫人行礼,她到底是谁?”麦尔基带着好奇心问。 “您已经爱上她了!”贝维尔嚷道,“除了谈情说爱,她从来就不做别的事;胡格诺和巴比斯特全都爱上了蒂娅娜·德·土尔芝伯爵夫人。” “她是宫廷中美人之一,”乔治又说,“对于我们的年轻风流人们来说,是一个最危险的西尔赛。可是,不行!她并不是一座容易取得的城砦。” “她已惹过多少场的决斗?”麦尔基笑着问。 “唔!她不过招致了二十场吧,”德·霍特罗伊男爵回答,“但是,妙处是她愿意自己亲自跟人打架:她送过一封完全合乎惯例的挑战书给宫廷里一个侵犯了她的权利的夫人。” “怪事!”麦尔基叫喊。 “在我们这时代里,她恐怕还不是亲自打人的第一个女人吧:她送了一封写得很合适和很文气的挑战书给圣·弗娅,提议用长剑和腰刀并且只穿衬衫来跟她决一死斗,就像一个决斗专家做的一样。” “我倒很愿意替这些夫人中的一个充当助手,为了要看看她们两个只穿衬衫的情形。”兰西骑士说。 “那场决斗有没有举行?”麦尔基问。 “没有,”乔治回答,“有人替她们做了和事佬。” “就是他替她们做了和事佬呀,”霍特罗伊说,“他那时就是圣·弗娅的情人。” “呸!哪儿比得上你呢!”乔治用一种很谨慎的声调说。 “土尔芝这个女人就像霍特罗伊一样,”贝维尔说,“她把宗教和社会风气搞得一团糟:她要亲自决斗,我认为这就是犯了一种死罪,而且她每天还要望两次弥撒。” “那么,就让我安安静静地望弥撒吧!”霍特罗伊嚷叫。 “对呀,她去望弥撒,”兰西接着说,“那不过为了要在那儿不带假面具露出真面目罢了。” “我相信就是为了这个,那许多夫人才去望弥撒吧。”麦尔基用批评口气说,他很开心找到了机会取笑一下他不信奉的宗教。 “而在新教布道场中呢,”贝维尔说,“当布道终了的时候,就熄灭了灯光,跟着就有许多美妙的事情接连发生了。该死!那真要叫我发狂地想做个路德教徒哩。” “您居然相信这些荒谬无稽的传说吗?”麦尔基用一种轻蔑的声调再说。 “我相信!我们大家都认识的小个子飞兰去奥尔良听过新教布道,为的是要看看一个公证人的女人,真的,一个怪标致的女人!只要他谈起她,我的口水就涌上来了。他只有在那儿才瞧得见她;幸运得很,他的朋友中有一个胡格诺,预先把入场暗语告诉了他!他走进布道场里,请您想想看,在一片黑暗中,这个朋友做些什么。” “那是不可能的吧。”麦尔基冷冰冰地说。 “不可能!为什么?” “因为一个新教徒从来不会那样卑鄙去引进一个巴比斯特到布道场里。” 这句回答引起了哄堂大笑。 “呀!呀!”霍特罗伊说,“难道您相信,一个人做了胡格诺,他就不会是盗窃、叛徒、拉皮条的人吗?” “他是从月球上掉下来的!”兰西嚷叫。 “我,”贝维尔说,“假如我有一封情书要叫人交给一个女胡格诺,那我只好麻烦她的祭司。” “那是因为,毫无疑义,”麦尔基回答,“你们已经习惯于委托你们的祭司干这类的事情吧?” “我们的祭司……”霍特罗伊气得满脸通红。 “结束这些讨厌的争论吧,”乔治注意到每一句迅速的回答都带着攻势的恶毒性,便插嘴说,“我们放下一切宗派的伪善不谈了吧。我建议,此后,谁头一个再说出胡格诺、巴比斯特、新教徒、天主教徒这种字,谁就得罚钱。” “同意!”贝维尔嚷道,“我们一会儿要上那家小旅馆吃晚饭,这人得请我们在那儿畅饮加和尔的美酒。” 出现了一阵静默。 “自从那可怜的拉诺亚在奥尔良前面被杀之后,谁也不知道土尔芝还有什么情夫了。”乔治说,他是不愿意让他的朋友们再谈神道学的问题的。 “谁敢肯定说一个巴黎的女人没有情夫?”贝维尔嚷道,“不过,柯曼治倒确实是一点不放松她。” “就是因为那样,小个子拿哇列特才停止追求她。”霍特罗伊说,“他害怕一个这么可怕的情敌。” “难道柯曼治也妒忌吗?”营长问。 “他妒忌得像一头老虎,”贝维尔回答,“他非要杀死一切胆敢爱上美丽的伯爵夫人的人不可;因此,为了不至于居处无郎,她不得不接受柯曼治。” “这可怕的男人到底是谁?”麦尔基问,他对于一切多多少少有关于土尔芝伯爵夫人的事,都起了一种强烈的好奇心,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 “那是,”兰西回答,“我们的一个最著名的‘雅士’;因为您是从外省来的,我很愿意替您解释这个好听的名称。一个雅士是一个至善至美的风流男子,当别人的大衣触碰了他的大衣一下,当人家在离他四尺远吐了一口痰,或者为了其他一些同样合法的原因,他都会跟人打架的一种人。” “柯曼治,”霍特罗伊说,“一天带了一个人到克列尔克草坪;他们脱下他们的短袄,拔出长剑。——‘你不是贝纳·多威臬吗?’柯曼治问。——‘一点也不是,’另一个回答,‘我名叫维尔基埃,而且是诺曼底的人。’——‘糟糕,’柯曼治再说,‘我误把你当作另一个人;但是,既然我叫了你来,我们就应该交一交手。’而他就勇敢地杀了他。” 每个人都说了一些关于柯曼治的狡猾或者好争吵的脾气。材料是很丰富的,这种谈话把他们一直引出了城外,到了摩尔客店里,这家客店是坐落在1564年开始建筑的都伊列里宫的所在地的附近一座花园中间。乔治和他的朋友们认识的许多绅士都在那儿碰头,大家就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了。 麦尔基坐在霍特罗伊男爵旁边,观察到,他一坐下来就画十字,而且眯合两眼低声地用拉丁文背诵这种奇特的祷告: 赞美归上帝,平安归生者,安息归死者, 上帝,请你可怜我们,还有曾经孕育过上帝儿子的有福之腹。 “您懂拉丁文吗,男爵先生?”麦尔基问。 “您听见了我的祷告?” “听见了呀,但是我坦白告诉您,我听不懂它。” “对您说真话吧,我也不懂拉丁文,甚至这祷告是什么意思我都不大知道;不过这是从我的一位姑母那儿学来的,她经常得到它的好处,而且自从我背诵了它以来,我看到的只是功效。” “我猜想那是天主教的拉丁文,所以我们胡格诺们,我们都听不懂它!” “罚钱!罚钱!”贝维尔和乔治营长同时嚷了起来。麦尔基毫无难色地照罚,于是一桌上就摆满了新酒瓶,一转眼间这一群人个个都兴高采烈起来。 谈话的声音越来越大,麦尔基便趁这嘈杂的机会去和他的哥哥谈话,不再注意他们周围发生的事情了。 吃完第二道菜的时候,他们再也不能够置身事外了,因为席上有两个人开始激烈地争执,这种声音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那是假的!”骑士兰西嚷道。 “假的!”霍特罗伊说。他的脸色天生是苍白的,这时简直难看得像一具死尸的脸色。 “那是女人中间最有德行、最贞洁的一个。”骑士继续说。 霍特罗伊苦楚地微笑,耸耸肩膀。所有的眼睛都瞪住这场戏的演员身上,而且似乎每个人都想静悄悄地站在中立的立场,等待着吵嘴收场。 “关于什么事呀,诸位先生,为什么这样吵闹呀?”营长问,他准备好,依他往常的习惯来反对一切影响安宁的行动。 “是因为我们友好的骑士说,”贝维尔安静地回答,“他的情妇拉西列很贞洁,而我们的朋友霍特罗伊硬说她并不贞洁,并且他很知道一些个中底细。” 立刻响起了哄堂大笑,这可增加了兰西的怒火,他那一对狂得发烧的眼睛望着霍特罗伊和贝维尔。 “我可以把她的一些信拿出来看看。”霍特罗伊说。 “我不相信你这件事!”骑士嚷叫。 “喂!”霍特罗伊带着十分恶意的冷笑说,“我马上把她的一封信念给这些先生听。他们或许都跟我一样,认得出她的字迹,因为我不认为我是唯一的该领受她的那些短信和盛情的厚赐的人。”他伸手到他的口袋里搜索,似乎要从中抽出一封信来。 “你满嘴胡说八道!” 桌子太宽大了,男爵的手够不到坐在他对面的敌人。 “我要拆穿你的假话,让你把话吞回去,一直使你透不出气来才罢。”他嚷道。说这句话时,他把一个酒瓶向他头上扔去。兰西躲过了酒瓶,但在他手忙脚乱中翻倒了他的椅子,他便奔向墙边,取下他先前吊在那儿的长剑。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有几个要加入争吵,大多数都想躲开他们。 “停止吧,你们疯啦!”乔治站到离他最近的男爵面前,嚷起来,“难道两个朋友必须为了一个不正当的女人而对打起来吗?” “一个酒瓶扔到头上,该等于是掴了一巴掌,”贝维尔冷冷地说,“来吧,骑士,我的朋友,把长剑拔出来!” “让开!让开!空出一些地方!”差不多所有同席的人都嚷了起来。 “喂喂!约翰诺,把门关上吧,”摩尔的店主看惯了类似的场面,无精打采地说,“要是弓手们打这儿经过的话,恐怕就要阻拦这些绅士,并且加害于这所客店。” “难道你们要像喝醉了酒的德籍雇佣步兵们一样,居然在一个饭厅里打起架来吗?”乔治想拖延一下时间,接着说,“至少等到明天再说吧。” “等到明天,好吧。”兰西说。他动了一动,把他的长剑插回鞘里去。 “我们这小骑士,他害怕了。”霍特罗伊说。 兰西马上推开所有站在他身边的人,直向他的敌人身上冲去。他们两个就带着盛怒相打起来;但是霍特罗伊能够及时把一条餐巾小心地围住他的左臂,巧妙地利用它来躲避对方身体的袭击;至于兰西呢,他忽略了这种防备方法,在开头几次的进攻中左手上就受了伤。不过他仍然勇敢地战斗,一面叫喊他的仆人,向他要他那把腰刀。贝维尔拦阻着仆人,说:“霍特罗伊手上并没有腰刀,他的敌人当然也不应该有。”可是骑士的几个朋友都不同意;双方交换了几句很尖刻的话,而且毫无疑义,一场决斗会转变成一场小战争,假如不是霍特罗伊对着他的敌人胸口来了一下痛击之后,又把他打翻在地上,结束这场战斗的话。他连忙一脚跺在兰西的长剑上,不让他拾起它,一面拔起自己那把长剑,想一下刺死他。决斗的法则容许这种残酷的行动。 “一个被解除了武装的敌人啊!”乔治叫喊。他从霍特罗伊手里夺走了那把长剑。 骑士的伤势并不是致命的,不过他失了很多血。人们尽可能利用餐巾来包扎了他的伤口,这时候,他带着一种勉强的笑声,从齿缝间说,事情还没有完哩。 很快地就出现了一个修道士和一个外科医师,他们为了这个受伤者互相争执了一会儿。不过外科医师有他的偏见,而且吩咐把伤者搬到塞纳河边,他就在一艘船上把伤者带走,一直到他自己的寓所去了。 仆人们有的动手拿走那些血腥的餐巾,而且洗干净被血染红的地板,另外几个在桌子上摆了几瓶新酒。 至于霍特罗伊呢,他细心地拭抹了他的长剑之后,把它插回剑鞘里,画了十字,随后,非常镇静地由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叫大家肃静,然后念出第一行,引起了哄堂大笑: “我亲爱的,这个讨厌的骑士,他缠着我不放……” “我们走吧。”麦尔基露出一种厌恶的表情对他哥哥说。 营长跟着他走了。那封信正吸引着大家的注意力,他们两兄弟虽然离席,并没有被人发觉。 [book_title]四、改变信仰的人 唐璜:什么!难道你真把我刚才那套话当作真的了,你以为我说的跟心里想的一样吗? ——莫里哀《石宴》 乔治营长同他弟弟一道回到城里,并且把他领到自己的家里。路上,他们几乎没讲几句话;刚才他们亲眼见到的场面给他们的心里留下了一种难堪的印象,所以不由得保持缄默。 那一场吵嘴和继之而起的不道德的战斗,在那个时代里,一点也不算出奇。法兰西从这一端到那一端,贵族阶级那容易发怒的性格时常惹起最悲惨的事故;根据一种不夸张的统计,在亨利第三和亨利第四统治时代里,因残暴的决斗而断送的绅士的生命,其数目比起十年内战所牺牲的生命还多得多。 营长的住宅陈设得很雅致。丝质的帘幔和色彩夺目的地毯首先吸引了麦尔基那一对看惯了朴素东西的眼睛。他走进一个小房间里——他哥哥叫它作祷告室,那时还没有发明“私室”这名称。一张雕刻得很精致的橡木“跪祷凳”、一幅意大利艺术家画的圣母像和一只插了一大束黄杨的细枝的圣水瓶显然地指出了这个房间里那敬神的特征;同时一张铺着黑色花缎床单的长榻、一面威尼斯镜子、一张女人的相片、几把武器和几件乐器却说明了房主人,倒也有些世俗的习气。 麦尔基向圣水瓶和黄杨的细枝上轻蔑地望了一眼,这些东西使他烦恼地回忆起他哥哥的背弃信仰。一个仆人端来了糖果、杏脯和白酒:茶和咖啡那时还没有人服用,我们朴素的祖先就把酒代替了这些考究的饮料。 麦尔基手里端着一个酒杯,目光不断地打转,从圣母像望到圣水瓶,又从圣水瓶望到跪祷凳。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而且注视着无精打采地偃卧在长榻上的哥哥: “那么,你完完全全是个巴比斯特了!”他说,“倘若我们的母亲在这儿,她将怎么说呢?” 这个意思显然痛苦地感动了营长。他皱起他那浓厚的眉毛,并且做出一个手势像是请求他弟弟别谈起这样的一个题目似的;但是弟弟无情地继续往下说: “难道你真会心口如一地背弃了我们一家的信仰吗?” “我们一家的信仰!……它从来就不是我的……谁!我……相信你们那些用鼻音说话的牧师的虚伪说教!……” “毫无疑义!宁可相信死后涤罪、忏悔和教皇的永不错误!宁愿跪倒在一个方济各会的修士那积尘的拖鞋前面!总有一天,你会相信,不背霍特罗伊子爵的祷告,就不能够吃饭。” “你听我说,柏尔那尔,我憎恨争执,尤其是关于宗教方面的争执;可是我迟早总需要向你发表我的意见,既然我们扯到这上面,我们就该弄个清楚:我将爽爽快快地跟你谈一谈。” “照这样说,你不相信巴比斯特们的一切荒诞无稽的谎话吗?” 营长耸耸肩膀,弄响了一下他的一个大刺马锥,让他的长筒靴的后跟落到地板上。他嚷道: “巴比斯特!胡格诺!两派的异端邪说。凡是我的理智对我指出是荒诞无稽的东西,我都决不会去相信它。我们的祷文和你们的颂歌,所有这些废物自以为很有用。不过,”他笑着加了这几句,“在我们的教堂里,有时还有些很好听的音乐,而在你们的教堂里,那简直是一场决死战,让脆弱的耳朵听起来真怪难受。” “这就是你的宗教唯一的优越点,这一点倒能够替它吸引新信徒!” “别把它叫作我的宗教,因为我相信它的程度并不超过相信你的宗教。自从我有我自己的思想以来,自从我有自己的理智以来……” “可是……” “呀!别说教了。我完全懂得你要对我说什么话。我也一样,我也曾经有过我的希望、我的恐惧。你以为我没有尽过很大的努力去保持找小时候那些幸运的迷信吗?我读过所有我们的权威神学家们的书籍,为的是要从中寻求一些安慰来解决我的使自己恐惧的怀疑,而结果我只是使怀疑越来越增加。简单说一句,我以前不能相信,现在也不能相信。信仰原是一个宝贵的天赋,被我拒绝了,不过,我也决不曾想别人也不要这个天赋。” “我同情你了。” “太好了,你这样办才算对——我当初是新教徒,可我并不相信布道;我现在是天主教徒,可我也不大相信弥撒。呃!妈的!我们内战中的残忍行为还不够把最顽强的信仰连根拔掉吗?” “这些残忍行为不过是一些个别的人干的,一些曲解了上帝的话的人干的。” “这个回答不是你想出来的;不过请你不要见怪,这还没有使我心服口服。你们的上帝,我并不了解他,我也不能了解他……假如我相信上帝,那只是像我们的朋友约德勒所说的‘在对我有利的情况之下的’。” “既然两个宗教在你看来没有什么不同,那么,为什么要搞出这种背弃宗教的行为,使你的家庭和你的朋友们都非常痛心呢?” “我连写了二十封信给我父亲,向他说明我的理由,替自己辩护;但是他把我的信拆也不拆全都丢到火里去;如果我犯了什么大罪,他也不会待我更坏。” “我母亲和我都不同意这种过分的严厉;而且没有……的命令。” “我不知道人们究竟对我怎样想法。这在我倒没有多大关系!听我告诉你是什么东西使我轻率地这样做的,毫无疑义,如果需要我再做一次的话,我是不会这样做的。” “呀!我一向就觉得,你对这事是在追悔。” “我追悔这件事!不,因为我还不相信自己是做了一件坏事。当你还在中学读拉丁文和希腊文的时期,我已经披上了护身甲,系上了白色搭膊带,并且在我们的最初几场内战中打过仗。你们的小亲王孔德放纵你们的教派犯了许许多多的错误,你们的亲王孔德,在他谈情说爱有了余闲时,才肯过问你们的事。有一个夫人爱上了我,亲王居然向我要回她。我拒绝不肯给他,他就变成了我的死敌。从那时起,他便千方百计想屈辱我。” 这位如此漂亮的小亲王, 时常同他的嬖人亲吻的亲王。 他向教派里那些过激的人指出,我简直像是一个放荡不羁和反宗教的恶魔。我只有一个情妇,我就要守住她不放。至于说反宗教……我同别人都相安无事:为什么对我过不去呢? “我从来不曾相信亲王会有这样缺德的行为。” “他已经死了,而你们称他是英雄。世间的事就是这样过去的。他有许多优点:他死得很勇敢,我宽恕了他。不过,那时他势力很大,像我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绅士,竟敢反抗他,那在他眼里看来,就像是一个犯罪的人。” 营长在房间里闲踱了一会儿之后,继续往下说,他说话的声调显示着他的感情越来越激动: “所有的牧师、所有军队中假信徒便很快地群起对抗我。我对于他们的狂吠,也和对于他们的说教一样,不大在乎。亲王的一个门客,为了巴结他,当着我们所有的营长面前,叫我作‘好色之徒’。他侮辱了我,我就杀了他。我们军队里,每天本来都有十来场决斗,我们的将官们都装痴作聋,熟视无睹。对我可例外了,亲王要处罚我做个例子给全军看。所有大人们和海军上将的说情——我被迫得要接受这些恩惠——终于使亲王对我开了恩。可是亲王的仇恨没有得到满足。在扎卓涅伊的战斗里,我带领了一连手枪兵;我是首先参加作战的一人:我的护身甲两次被抬枪击坏了,我的左臂被长矛刺穿了,这就证明了我在战场上是奋不顾身的。我看看我周围只剩了二十来人,而国王的一团瑞士籍兵向我们开过来。孔德亲王命令我进攻……我要求他拨给我两连赖特尔……而他就叫我作胆小鬼!” 麦尔基站了起来,握住他哥哥的手。营长继续往下说,一对眼睛气得闪闪发光,而且在来回张望着。 他当着所有披了金色甲胄的绅士面前叫我作胆小鬼,哪晓得这些绅士在不到几个月以后,就在札尔纳克遗弃了他,而且任人杀掉了他。我相信我该送命了;我便一冲冲到瑞士人那边,发誓道:假如我幸运地脱了险,我决不再拔剑替一个这样不公平的亲王作战。我负了重伤,从我的马背掉下来,几乎被杀死,这时候,安茹公爵的一个绅士,贝维尔,就是跟我们一道吃过饭的这个疯子,救了我的性命,并且把我介绍给公爵。他待我很好。我渴望复仇。他恭维我,他催促我到我的恩人安茹公爵跟前服役;他对我念出这句诗: Omnesolumfortipatriaest,utpiscibusaequor. “我很气愤看见新教徒召唤外国人到我们祖国里来……但是为什么还不对你说出使我下定决心的唯一的原因呢?我要复仇,我做了天主教徒,为的是希望在战场上遇到孔德亲王,而且杀掉他。一个懦夫自告奋勇地接替了我在他跟前服役……他被杀的情状几乎使我忘记了仇恨……我看见他流血,暴露在士兵们的残暴的凌辱之下……我从他们手里把这具尸首拉了出来,用我的大衣遮盖了它——我已经和天主教徒一起作战了,我率领了我们的一个骑兵营;我再也不能离开他们了。好在,我相信已经替我的旧教派尽过一些力;我曾经尽我的可能,设法缓和了一场宗教战争的怒潮,并且幸运地救了我的许多老朋友的性命。” “欧里维·巴塞维尔到处告诉人,他能够活着都是你的功劳。” “所以我就成了一个天主教徒,”乔治换了比较平静的声调说,“这个宗教和别的宗教也差不多;因为跟它的信徒们相处,是这么容易合得来的!瞧这个美丽的圣母像吧:其实那是意大利一个娼妇的肖像;那些假信徒在这个冒充的圣母像前面画十字,称赞我的虔诚。相信我吧,我跟他们相处,比较跟你们的祭司们相处要容易得多。只要顺着那班流氓的意见稍微牺牲一点儿,我就可以照我自己的主张生活着。呃!必须去望弥撒;我不时上那儿去看漂亮的女人。必须找一个听忏悔的神父:好啰!我认得一个五伤方济各会的修士,他过去是骑马的抬枪手,只要花一个厄古的代价,他就给我一张忏悔证,此外,他还担任把我的情简转递给他的漂亮的女忏悔者们的手里。好玩极了!弥撒万岁!” 麦尔基不能阻止自己发笑。 “喂,”营长继续说,“瞧我这本弥撒经吧。”接着,他就把一本套在天鹅绒套里并且用银扣子装饰着的装订富丽的书丢给了他。“那些祷课和你们的祷告书也差不多。” 麦尔基看见书的背脊上写着“宫廷的祷课”这几个字。 “装订得很好看。”他露出一种鄙夷的表情把书还了给他说。 营长打开了书,微笑着又把它递回给他。麦尔基于是在第一页上读到“伟大的卡刚都亚,庞大固埃神父的恐怖生活,大分析家亚尔柯弗里巴斯先生编著”这些字。 “给我谈谈你对这本书的意见吧!”营长微笑地说,“我重视这本书,胜过日内瓦图书馆里所有关于神学的书。” “这本书的作者,据说是很渊博的,不过他没有好好地来利用他的博学。” 乔治耸耸肩膀。 “读这一本吧,柏尔那尔,读了之后,你再跟我谈。” 麦尔基取了书,经过一阵静默之后说: “我很气恼,你一时的愤慨——纵使那是正当的——竟然使你搞出一种你一定有一天会追悔的行动来。” 营长低下了头,他的眼睛死死盯住铺在他脚下的地毯,好像在好奇地打量那地毯的图案似的。 “木已成舟。”他终于窒息地叹了一口气说。“或许有一天我会回到新教的布道会上去,”他比较高兴地又说道,“可是我们别再争论了,你要答应我不再谈起这么讨厌的东西。” “我希望你自己的思考会比我的说教或者劝告更加有效果。” “好!现在,谈谈你的事情吧。你上宫廷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希望有人把我推荐给海军上将,让我跟他的门客们在一起,参加他就要在西班牙发动的战役。” “坏计划。一个自己感觉很有勇气而且身边还佩着一把长剑的绅士,不该这样心甘情愿做仆从的职务。到国王的近卫队里来当个志愿兵吧;你如果愿意,就到我的轻骑兵营里来也好。你可以跟我们大家一样,在海军上将指挥之下作战,这样,你至少不是私人的仆人。” “我一点也不想进国王的近卫队里去;甚至我对这有一点厌恶。我倒喜欢在你的兵营里当个小兵,不过我父亲一定要我在海军上将直接指挥之下打我生平的第一仗。” “从这一点,我很了解你们了,胡格诺先生们!你们中间强调团结,你们记住你们的旧仇夙恨比我们还固执。” “怎么?” “对呀,国王在你们眼里永远是一个暴君,像你们的祭司称呼他是一个亚沙贝。我该怎么说呢?其实他并不是一位国王,而是一个篡夺者,自路易十三去世之后,卡斯巴尔一世才是法兰西国王。” “何等刻薄的笑话!” “你向卡斯巴尔老人家投效,和在德·古伊兹公爵跟前服役是一样的;德·沙蒂温先生是一位伟大的将领,你在他麾下可以学到战术。” “连他的敌人都敬重他。” “不过,有一支手枪损害了他的令名。” “他证实了自己的清白,况且他一生的作为就否定了关于那卑鄙的波尔特罗暗杀案的谰言。” “你可知道这句拉丁文的谚语,‘FecitcuiProfuit’?要不是来了这一支手枪,奥尔良完了。” “充其量,不过是天主教军队里少了一个人罢了。” 对,可是,那是何等的人物啊!那么你从来就没有听见过这两句跟你们的圣歌差不多的歪诗吗: 只要有多少的古伊兹存在,法兰西就有多少的梅勒。 “那不外是幼稚的恫吓。假如要我谈起古伊兹们的一切罪孽,那么气人而讨厌的事情真说不完哩。” “假如我是国王的话,为了在法兰西重建和平,我就要这么办:我将打发人把古伊兹们和沙蒂温们全都放在缝得密密的扎得紧紧的一只皮袋里;然后我再打发人把他们和重达一万利浮尔的铁一起丢到水里去,不让一个人漏网。此外还有一些人,我也要放进我的袋子里。” “幸亏你不是法兰西国王。” 谈话于是采取了一种比较轻松的语气,两兄弟不再谈政治,也不谈神学,他们谈起了自从他们分别以来他们意外遭遇到的一切事情,麦尔基很坦率地自己说出他在金狮客店里所发生的故事:他的哥哥由衷地笑了起来,而且对于他失掉了他的十八个厄古和他那匹纯赭色的骏马,大大地和他开了一阵玩笑。 邻近一所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 “呃!”营长嚷道,“我们今晚去听讲道吧;我相信你在那儿会感到开心。” “我谢谢你,可是我还没有意思改变信仰哩。” “来吧,亲爱的,今天说教的该是鲁班神父吧。那是一位五伤方济各会的修士,他把宗教弄成那样有趣,所以经常有成群的人去听他。况且整个宫廷的人今天大概都会上圣·约克教堂;那将是一个很好看的场面。” “伯爵夫人土尔芝会去吗,她会不会摘下她的假面具?” “啊。她绝不会不在场的。如果你想追求她,那么你别忘记,趁讲道散场的时候,坐在教堂门口,给她洒圣水。这又是天主教中一种美妙的礼节。上帝!我握过了多少只美丽的手,我趁洒圣水的时候递过了多少封情简!” “我不知道,但是这种圣水使我这样的厌恶,我相信,我决不会无故在那上面染指。” 营长大笑一阵打断了他的话头。他们两个拿了他们的大衣一块儿上圣·约克教堂;里边已经聚集了成群的善男信女了。 [book_title]五、讲道 一副好嘴脸,祈祷室里的快手,弥撒班上的长才,瞻礼队里的能人;总而言之,自从僧侣世界僧侣制度产生僧侣以来,十十足足的一个僧人。 当乔治营长和他弟弟穿过教堂找寻一个比较舒适而且靠近讲道神父的座位的时候,从更衣室里传出来的大笑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他们就走了进去,看见一个胖胖的人,面色红润而带笑容,披着圣·弗郎索瓦的道袍,正在跟五六个服装华丽的青年很兴奋地谈着话。 “喂,我的孩子们,”他说,“赶快吧,夫人们等得不耐烦了;快把讲题告诉我吧。” “给我们谈谈这些夫人对她们的丈夫所做出的好事吧。”一个青年说,乔治马上认出他是贝维尔。 “材料是丰富的,我同意,我的小伙子;可是我说些什么会比得上蓬都亚兹的讲道神父的讲道呢?他曾经这样嚷叫过:‘你们中间哪一个在她丈夫头上栽角最多,我即刻就要把我的便帽向这个女人头上扔过去!’听了这句话,教堂里没有一个女人不把脑袋躲到臂膀或者斗篷里去,好像要躲避那一下袭击似的。” “啊!鲁班神父,”另一个说,“我是为了您才来听讲道:今天给我们讲些轻松愉快的东西:给我们谈一谈现在最时髦的爱情罪吧。” “时髦!对呀,你们黄金时代的时髦,诸位先生,你们才二十五岁啊;可是我,算得紧些,我已经五十岁了。在我这岁数,不能再谈爱情了。那种罪究竟是什么,我都记不得了。” “别丧气吧,鲁班神父;您现在对这种事还会跟以前讲得一样好:我们都知道您啊。” “对呀,劝诫纵欲吧,”贝维尔补充说,“这些夫人听了之后,一定会说,您对您所说的事有很深刻的体会。” 五伤方济各会的修士狡狯地眨一眨眼来回答这句笑话,眼睛里显露出了他为了找个题材谴责年轻人的一种恶行而感受的骄傲和快乐。 “不,我不愿意在那上面说教,因为我们宫廷里的美人儿此后恐怕不再愿意在我跟前忏悔,假如我对那个论题表现得过分严厉的话;而且,实在说,如果我讲这个题目,那为的是指出人怎样会永远罚堕地狱……为什么?……为了一刹那间的快意。” “呀!瞧!营长在这儿哩!喂,乔治,给我们一个传道讲题吧。鲁班神父答应用我们提供他的第一个题目来说教。” “对呀,”修士说,“赶快吧,急死我啦!因为我早该站上讲坛了。” “嘻,鲁班神父!您将和国王一样那么赌神发咒地乱说一番!”营长嚷道。 “我打赌他不会在传道时赌神发咒。”贝维尔说。 “为什么不,假如我高兴那样做的话?”鲁班神父大胆地回答。 “我用十个比斯托尔打赌:您不敢。” “十个比斯托尔吗?同意!” “贝维尔,”营长说,“我同您合伙一半打赌吧。” “不成,不成,”贝维尔又说,“我要一个人独赢漂亮的神父的钱;而且纵使他赌神发咒,真的!我也不会舍不得我的十个比斯托尔:讲道神父赌神发咒,很值得十个比斯托尔。” “我呢,我向你们宣布,我已经赢了,”鲁班神父说,“我将发咒三次开始我的讲道。呀!诸位绅士先生,你们以为,你们身边佩了一把细长剑和帽子上插了一根羽毛,只有你们才有本事发咒吗?我们一会儿瞧吧!” 这样说的时候,他从更衣室里走出来,跟着,他就在讲坛上出现了。会场里立刻被一片静寂笼罩着。 传教士的眼睛向拥挤在他的讲坛周围的人群中打转,似乎要找寻跟他打赌的人;当他发现了那人,脊背靠在一根正对着他的柱子上的时候,他便皱起眉头,把拳头插在腰间,带着生气的音调,开始这样说: “我亲爱的教友们:我以德行发誓!我以死亡发咒!我以流血发咒!……” 因惊讶和愤慨而产生的叽叽咕咕的声音打断了神父的话,或者不如说,填满了他故意安排的间歇。 “我以上帝的德行、死亡、流血发咒,”五伤方济各会的修士带一种很热诚的鼻音继续说,“我们得救了,从地狱里解放出来了。” 一致的哄堂大笑又一次打断了他。贝维尔从他的腰带里取下他的钱包,并且当着神父面前故意地摇一摇它,这样子承认他已经赌输了。 “呃!我的教友们,”沉着的鲁班神父继续说,“你们不是很高兴了吗?我们得救了,并且从地狱里解放出来了。这真是多动听的话,你们想想;我们此后只要叉起两手来享乐了。我们脱离了这地狱的烈火。至于死后涤罪所的火,那不过是蜡烛的灼伤罢了,只要望十二三次弥撒就可以当作膏药来疗好它。好,只管吃吧,喝吧,找娼妇去吧。” “呀!你们这些顽固的罪人!你们竟信赖那些话!哦,不过你们把主人忘在九霄云外了,鲁班神父现在要告诉你们的这句话。” “难道你们相信散布胡格诺教义的胡格诺异教徒先生们的话,难道你们相信,我们的救主让人抬上十字架,是为了要把你们从地狱里解放出来吗?多傻!呀!呀!真的!是为了像这样的流氓,他才流出他的宝贵的血吗!那是,讲得失敬点,把珍珠丢给猪猡了;可是完全相反,上帝是把猪猡丢给珍珠:因为珍珠是在海里,上帝丢了两千只猪猡到海里去。并且eceoimpetuabiittotusgrexproecepsinmare。一路平安,猪猡先生们,但愿一切的异教徒走同样的道路!” 讲到这里,宣教师咳了一声,停下来看看听众,并且他很高兴看到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在信徒身上所产生的效果。他再讲下去: “因此,胡格诺先生们,赶快改变信仰吧,要不然……就完蛋了!你们既不能得救,又不能从地狱里解放出来:那么,赶快给我离开新教的布道场吧,弥撒万岁!” “至于你们呢,我亲爱的天主教教友们,你们已经在弹冠相庆,幻想着到了天堂的边界。老实说,我的教友们,从你们在那儿生活着的宫廷走到天堂,(纵使穿近路走)比起从圣·拉扎尔走到圣·德尼门还要远得多哩。” 上帝的德行、死亡、流血救了你们,并且把你们从地狱里解放了出来……对,把你们从原罪里解放出来,我同意;不过你们要留心呀,撒旦会再来追逐你们啊!我还要告诉你们这句话:‘Circuitquaerensquemdevoret.’ “哦,我亲爱的教友们!撒旦是一个剑术家,他可能教训过大约翰、小约翰和英国人,并且我对你们说真话,他袭击起我们来是粗暴不过的!” “因为当我们一脱掉我们的短装,穿上了成人服,我的意思是说,当我们一到了可以犯死罪的年龄,撒旦大人就召唤我们到生活的克列尔克草坪上去,我们带来的武器是神的圣具;他呢,他搬来整整一间武器库:我们的罪恶就是他的武器,同时是攻势的,也是守势的武器。” “我似乎看见他跑进比武场里来,‘饕餮’挂在肚上:那是他的护身甲;‘懒惰’供他做马刺用;在他的裤带上是‘纵欲’,这是一把危险的狭长古剑;‘妒忌’是他的宽短剑;他拿‘骄傲’放在头上,就像一个宪兵戴上了他的铁盔;他在自己的口袋里保留着‘吝啬’,准备必要时来使用它;还有‘愤怒’和‘谩骂’以及跟着而来的一切,他把它们全搁在嘴里:这就让你们看到了,他是一直武装到牙齿上面了。” “当上帝给了信号的时候,撒旦不会像这些彬彬有礼的决斗者一样,告诉你说:‘我的绅士,您拿了武器没有?’但是他,低着头,一冲就冲到基督徒身上,并不说一声‘注意’!基督徒一发觉自己胃里将受到‘饕餮’的袭击,便用‘断食’来抵挡它。” 讲到这里,讲道神父为了使人更加容易领会,便把一个十字架摘了下来,耍将起来,又是进击,又是躲闪,好像一位剑术教师用他的无锋剑来说明艰难的一击似的。 “撒旦退走的时候,向基督徒身上用‘愤怒’狠狠地来了一下‘两断’;跟着,做出一种伪装的‘假仁假义’,引诱您全力给他来一下‘骄傲’的袭击。基督徒首先用‘忍耐’掩护自己,然后他连忙用‘谦逊’来还击‘骄傲’。撒旦发了火,首先给他来一下‘纵欲’这把狭长古剑的袭击;但是,一看到对方用‘制欲’来抵挡而毫无效果时,他便奋不顾身地扑向敌人身上,同时给他来一下‘懒惰’的钩脚和‘妒忌’这把宽短剑的袭击,一面并试图使‘吝啬’闯进他的心里去。这时必须有很好的脚力、很好的目力。靠‘劳动’,人们就摆脱了‘懒惰’的钩脚,靠‘热爱他人’(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挡手,我的教友们),就摆脱了‘妒忌’这把宽短剑,至于对付‘吝啬’的袭击呢,那只有‘慷慨’才能够防止。” “不过,我的教友们,你们中间究竟有多少人,这样子遭遇对方使用第三种和第四种剑术以剑尖或者剑锋攻击的时候,会找到一种时刻准备着对付敌人袭击的抵挡方法呢?我看见过不止一个被摔倒地下的决斗者,那时,如果他不赶快求助于‘忏悔’,那么,他结果只有失败了;这个最后的方法,宁可早点利用它。你们廷臣们,你们以为‘认识错误’这几个字读出来并不长。哎哟!我的教友们,多少可怜的临终的人想说出‘认识错误’几个字,而声音到了‘认识’两字就中断了!嘿!那是一个已经被魔鬼夺去了的灵魂,谁愿意谁就去找它吧。” 鲁班神父又继续发挥了一会儿他的口才;他一走下讲坛,一个爱听漂亮辞令的人就称赞说,他的讲道虽然仅仅经历一个钟头的时间,却包含了跟我上文所举出的相类似的三十七种的特点和无数的警句。无论天主教徒或新教徒都同样对这位讲道者拍手喝彩,他停留在讲坛下面很久,被成群从教堂里四面八方走来向他祝贺的献殷勤的人团团围住。 在讲道当中,麦尔基曾经三番五次问起土尔芝伯爵夫人在哪儿;他的哥哥用眼睛找寻她而找不到,要么美丽的伯爵夫人不在教堂里,要么就在其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躲避那些崇拜她的人。 “我很想,”麦尔基走出来时说,“我很想叫所有来这儿参加这一场荒诞无稽的讲道的人立刻去听听我们的任何一位牧师那些朴素的劝告……” “瞧,土尔芝伯爵夫人来了。”营长握住他的手极小声地说。 麦尔基掉转头,看见在幽暗的正门下面,闪电般走过了一位装扮非常华贵的女人,扶着她的是一个金黄头发、身材细长、纤弱、带着女人腔的青年男人,他的一身服装显示出一种似乎是故意的不修边幅。人群露出一种混杂着畏惧的殷勤,在他们前面分开了。这个骑士就是怪癖的柯曼治。 麦尔基仅仅来得及看伯爵夫人一眼。他没有看清楚她面部五官的位置,不过那已经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可是他却大大不高兴柯曼治,他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他很愤慨看到一个外表上如此懦弱却已经拥有了那么大声誉的男人。 “假如,偶然地,”他想,“伯爵夫人在这一群人当中,爱上了哪一个人的话,恐怕这可恶的柯曼治便会杀死他!柯曼治发过誓要杀死一切她爱上的人。”他不由得把一只手放到他的长剑的护手上;但是他马上对这种激动感到羞耻——总之,关我什么事呢?我并不妒忌他征服了她,何况我仅仅才看到她一眼而已。不过这些想法仍然给他留下一种难过的印象,所以从教堂走到营长家里,他一路上始终保持缄默。 他们发现晚餐已经开出来了。麦尔基吃得很少,桌子一撤走,他就想回到他的小旅馆去。 营长同意让他走,但是要他答应第二天搬到他家里固定住下来。 不消说,麦尔基在他哥哥家里得到了金钱马匹等,并且还认识了宫廷里的裁缝师和唯一的商人——只有在这商人店里,一个希望博到夫人们的青睐的绅士才买得到他的手套、他的云肩和他的“克立”或者“翻桥式”的皮鞋。 临了,夜完全黑了,他回到他的客店里,由他哥哥派了两名佩着手枪和长剑的仆从护送他;因为那时巴黎的街道,在晚上八点钟之后,比今天由德塞维尔到格勒那德的大道还危险。 [book_title]六、一位党魁 约克·德·诺福特,别太大胆吧,因为主人狄康是出卖了并且被收买了。 ——莎士比亚《理查三世》 柏尔那尔·德·麦尔基回到他那简陋的小旅馆里,闷闷不乐地向它那破损的褪了色的家具望了一眼。当他把他的房间里那些过去刷过白灰而现在被烟熏得黑黝黝的墙壁,跟他刚刚离开的住宅里那些亮晶晶的丝质的壁衣做了一下比较以后,当他记起那张美丽的圣母画像,而此刻在他面前看到的只是一张古老的圣者画像挂在墙上的时候,一种很卑鄙的念头就钻进他的灵魂里了。那种奢华风雅的生活、夫人们的情分、国王的宠遇,总之那许多值得去追求的东西,乔治当时只要说一句话,一句很容易出口的话,就可以把它们取到手,因为这句话只要能从嘴唇里发出来,就够了,人们再也不去究诘心灵的深处了。马上,他的记忆里就出现了好几个新教徒的姓名,他们背弃了他们的宗教之后,就受人尊敬——而且,因为魔鬼无机不乘,他心里重新浮起了那“浪子回头”的比喻,同时却带着这种奇怪的观念:“一个转变了信仰的胡格诺,会比一个始终不渝的天主教徒更受人欢迎。” 这些以各种形式接连出现而似乎不是出于他本意的思想缠绕着他,使他感到十分厌恶。他拿起了他母亲以前所有的一本日内瓦的圣经,读了一会儿。于是比较安定些,他把书放了下来,并且在还没有合上眼睛之前,他在内心里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守住他的祖先的宗教。 尽管他读了圣经和发了誓,他在梦境中还受到日间奇遇的影响。他梦见了紫红色的丝质帘幔、黄金色的盘碟;接着,桌子翻倒了,长剑闪闪地发光,血和酒交融在一起了。接着,圣母画像活动起来了;她走出她的相框,在他面前婆娑起舞了。他尽力从他的记忆里确定她的容貌,那时候他才想起她罩着一个黑色的假面具。但是她那一对深蓝色的眼睛和从假面具的开口处显露出来那两段白皙的肌肤!……假面具的带子掉下来了,一张天仙化人的脸庞出现了,可是并没有固定的轮廓;那就像是在一道混浊的水中的一个山林川泽女神似的。他不由垂首下视,等他马上重新抬起头来看时,他只看到那可恶的柯曼治,手里握着一把血迹斑斑的长剑。 他很早就起床,打发人把他那些轻便的行李送到他哥哥家里去。但是他拒绝跟他哥哥一块儿去参观城里那些稀有的东西,他单独上沙蒂温官邸,把他父亲交给他的信呈递给海军上将。 他发现官邸的大院里拥挤着仆从和马匹,他很费力地挤出一条路走到了一间宽大的前厅,里边满是骑师和扈从——他们除佩了长剑以外,虽然没有旁的武器,仍然不失为围绕海军上将身边的一支重要的卫队。一个身穿黑衣的承宣官向麦尔基身上那镶了花边的领口和他哥哥借给他的一条金链上面望了一眼,就毫不留难地立刻领到他的主子所在的回廊里。 若干大人、绅士、宣传福音的牧师,一起有四十多人,个个都站着,光着头,恭恭敬敬地围侍着海军上将。他呢,穿得很朴素,全身都是黑色的。他的身材高高的,但是背有些驼,作战的辛劳在他那光秃秃的额头上印下了许多皱纹,看来要比他的岁数还苍老许多。一把白色的长胡子垂到他的胸前。他的两颊,生来是凹陷的,因为他的长胡子遮盖不住一道深陷的伤疤,所以显得更加凹陷;在蒙刚都尔战役中,对方的手枪一下打中了他的面颊,并且打碎了他的好几颗牙齿。在他面部的表情上,忧愁要甚于严厉,据说自从勇敢的丹德罗死了以后,谁也没有看见他微笑过。他站着,一只手放在一张摆满了地图和计划的桌子上,在这些图件中间竖着一册砖头大的四开本的圣经。许多牙签散置在地图和纸张当中,这令人想起他时常被人嘲笑的一种习惯。一位秘书坐在桌子的尽头缮写信札,似乎非常忙,他写好了就呈给海军上将签署。 这位伟大人物集英雄与圣者于一身,他在他同教的人眼里看来,声望比一位国王还高,麦尔基见了他之后,由于过分起敬,所以在凑近他跟前时不由得屈膝到地。海军上将对于这种异乎寻常的敬礼,既惊讶又不悦,便示意他起来,而且微带着一种不高兴的样子从那个热情的青年手里接过了信札。他看了一眼封口的徽志。 “这是我的老朋友麦尔基男爵写来的呀,”他说,“小伙子,您的相貌这样像他,您该是他的儿子吧。” “先生,家父原很希望,他的高龄容许他能够亲身上这儿来向您致敬。” “诸位先生,”柯里尼看了信之后,掉转身向他周围的人们说,“我向你们介绍介绍麦尔基子爵的儿子,他跑了八百多公里路想做我们的人。我们将来在弗兰德尔方面似乎不会没有志愿投效的人吧。诸位先生,我要求你们友好地对待这位青年;你们大家原是极为尊重他的父亲的。”——跟着,麦尔基就同时接受了二十个人的拥抱,这些人还允许为他效劳。 “您打过仗没有,柏尔那尔,我的朋友?”海军上将问,“您一向有没有听见过抬枪的声音?” 麦尔基涨红了脸回答,他还没有幸运替宗教战斗过。 “您不如替自己庆幸,小伙子,还不曾被迫去叫您的同国人流血。”柯里尼用一种严肃的声调说。“靠上帝保佑,”他叹了一口气加添道,“内乱已经结束了!宗教可以呼吸自如了,您比我们更幸福,将来只需拔出您的长剑替您的王上和您的祖国对抗敌人了。” 随后,把一只手放在青年的肩膀上: “我很相信您不会同您的祖先的血统背道而驰。依您父亲的意旨,您首先跟我的门客们在一起服役;当我们将来和西班牙人接触的时候,从他们手里夺取一面军旗,您马上就可以在我的队伍里执掌一面军旗。” “我向您宣誓,”麦尔基用坚决的声调大声说,“在第一场遭遇战中,我就会做掌旗官,要不,家父就不能再有儿子了!” “好,我的好孩子,你说话就像你父亲一样。”接着,他喊他的军需官来。 “这是我的军需官沙穆埃;如果你需要钱添置衣服,尽管跟他接头。” 军需官对麦尔基鞠了躬,麦尔基连忙向他称谢并且婉却。 “我父亲和我哥哥,”他说,“会充分供应我的日常费用。” “您的哥哥?……就是从最初几场战争起背弃了他的宗教的乔治·麦尔基营长吗?” 麦尔基忧郁地低了头;他的嘴唇虽然动了一动,人们却听不到他的回答。 “那是一个勇敢的军人,”海军上将继续说,“但是,光是勇敢而不怕上帝,那算什么?小伙子,在您的家庭里,您有一个榜样该模仿,另一个例子该避免。” “我将竭力仿效的是家兄那光荣的行为……而不是他的变节。” “好吧,柏尔那尔,常常来看我,把我当个朋友看待。这儿的风气对您不太好,但是我希望很快就能拔您出来,指引您到有一番光荣事业可干的地方去。” 麦尔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退到围绕海军上将的人圈里去了。 “诸位先生,”柯里尼继续那一场被麦尔基的到来所打断的谈话,说,“我接到四面八方的好消息。鲁昂的刺客们已经被处罚了……” “土鲁斯的刺客们还一点没有被处罚哩。”一个面容晦暗而狂热的老牧师说。 “您弄错了,先生。消息刚到我这儿。此外,混合的议会已经成立了。每天,陛下向我们证实,司法对任何人都是一体对待的。” 老牧师露出不信任的表情摇摇头。 一个身穿黑色天鹅绒衣服的白髯翁嚷道: “他的司法是一体对待的,不错!沙蒂温们、蒙摩林西们和古伊兹们通通在一起,查理和他那可敬的母亲恐怕要一下子把他们一网打尽吧。” “谈起国王,恭敬点吧,德·菩尼逊先生,”柯里尼厉声地说,“我们该忘掉,简单说一句,我们该忘掉旧仇夙恨。希望他们不说,天主教徒比我们更善于遵行上帝那条忘记仇恨的戒律。” “我敢以我父亲的骨头赌咒:那在他们要比我们容易得多!”德·菩尼逊咕哝地说,“我不会这么容易就忘掉我的二十三个殉教的亲属。” 当他这样愤懑地说话的时候,一个面目可憎、身子缩在一件破烂的灰色外套里、很衰朽的老头儿走进回廊里来,冲破密集的人群,把一封封固的信递给柯里尼。 “您是谁呀?”柯里尼没有打开信封,问。 “您的一个朋友。”老头子用嘶哑的声音回答。他立刻就走了。 “我今天早晨看见这个人从古伊兹官邸里出来的。”一个绅士说。 “他是一个魔术家。”另一个说。 “一个放毒的人。”第三个说。 “德·古伊兹公爵派他来毒杀海军上将先生的。” “毒杀我,”海军上将耸耸肩膀说,“在一封信里毒杀我!” “想一想拿哇尔王后的手套吧!”菩尼逊嚷道。 “我既不相信手套里有毒药,也不相信信札里有毒药;我倒相信德·古伊兹公爵不会做出一件卑鄙的事来。” 他正要把信拆开,菩尼逊奔向他身上,拉住他的双手嚷道: “别拆开它,要不然,您将吸进一种致命的毒液!” 所有在场的人都挤到海军上将周围,海军上将呢,他还再三企图摆脱开菩尼逊。 “我看见有一股黑色的蒸气从信里冒出来了!”谁叫喊了一声。 “丢掉它!丢掉它!”大家一致叫起来。 “松开我,你们疯啦。”海军上将抗拒着说。在他尽力挣扎当中,信札落到地板上了。 “沙穆埃尔,我的朋友!”菩尼逊嚷道,“证明您自己是我们的忠仆吧。给我们拆开这个信袋,并且只能等到您自己确信它并没有包含任何可疑的迹象之后,再把它交还给您的主人。” 这任务,军需官并不乐意接受。麦尔基毫不踌躇地把信札拾起来并且打开它的封口。马上,只剩了他一个人很自得地置身在一个空旷的人圈中央,因为每个人都往后退避,好像一道矿山就要在屋子中间爆炸开似的:可是什么古怪的蒸气也没有冒出来,甚至连一下喷嚏都没有人打过。一张仅仅写了短短几行字的很肮脏的信笺,就是这只如此使人害怕的信封里所包含的一切了。 一切的险象都没有了之后,首先逃开的人也就是现在笑哈哈地首先靠拢过来的人。 “这样无礼是什么意思?”柯里尼怒气冲冲,终于摆脱了菩尼逊的挟持,嚷道,“就把给我的信拆开来看吧!” “海军上将先生,万一这信笺上包含了哪些很精细的毒质使您呼吸时就被杀害的话,”麦尔基说,“那不如由一个像我这样的青年做它的牺牲品,比您要好些,您的生存对于宗教是多么宝贵啊。” 一阵嘁嘁喳喳的赞扬声音在他周围掀起来了。柯里尼很感动地握住他的手,经过一阵缄默之后: “既然您已经那样大胆敢把这封信拆开,”他和善地说,“那么,索性把信的内容给我们念出来吧。” 麦尔基即刻把它念出来: “天的西边照耀着血红的亮光。若干星星在苍穹里消失了,若干跃跃欲试的长剑在空中出现了。只有瞎了眼睛的人才不懂这些天象预示着什么。卡斯巴尔!拔出你的长剑,套上你的马刺,要不然,不消几天之后,那些鸟就要飞来啄您的肉了。” “他用这些‘鸟’来暗指古伊兹们,”菩尼逊说,“一只鸟儿的名字代替了拼音相近似的字。” 海军上将鄙夷地耸耸肩膀,所有的人都保持着缄默;可是,很明显地,这预言已经在大家身上引起了一定的影响。 “巴黎有多少人在做这些傻事!”柯里尼冷冰冰地说,“不是据说巴黎有将近一万个光棍,除了靠预言未来谋生活而外,没有别的手艺吗?” “就是像这样的意见,也不应该轻视,”一个步兵营长说,“古伊兹公爵很公开地说过,只有等到他把他的长剑插到您的肚皮里之后,他才能够高枕无忧。” “一个刺客要想行刺您,那是太容易了!”菩尼逊补充说,“假如我是您,只有护身甲穿上了身,我才敢上罗浮宫。” “呸,我的同志,”海军上将回答,“刺客断断不敢向我们这样的老兵跟前闯来。他们害怕我们可比我们害怕他们厉害哩。” 于是他谈了一会儿关于弗兰德尔的战役和宗教的一些事情。好多人把诉状交给他,请他转给国王;他和善地全都收下,对每人说了几句亲切的话。十点钟响了,他要了他的帽子和手套,准备上罗浮宫去。在场的人有几个向他告辞:大多数都追随着他,同时做他的侍从和卫士。 [book_title]七、一位党魁(续) 营长老远看见了他的弟弟,便喊起来: “喂!你见过卡斯巴尔一世没有?他怎样接见你?” “和善得很,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听了非常高兴。” “哦!乔治,那是何等的人物!……” “何等的人物!也不过跟其他的人差不多吧;比起我的仆从来,稍微多了一些野心和耐性罢了,假如不谈出身不同的话,德·沙蒂温先生的家世对他大大有好处。” “难道是他的家世使他懂得战争的技术而且使他成为我们这时代的第一位大将吗?” “当然不是,不过他的功绩并没有阻止他时时吃败仗。——咳!放下这个不谈吧。今天你见过了海军上将,这非常好;要敬重所有的大人物,并且你也应该从拜谒德·沙蒂温先生做起。现在呢……你明天愿不愿意参加狩猎?到了那儿,我要把你介绍给一个也很值得去见见的人;我说的就是查理——法兰西国王。” “我去参加国王的狩猎!” “当然啦,你在那儿可以看到宫廷里那些最美丽的女人和最漂亮的马匹。约定在马德里宫会齐,我们明天该早一点到场。我把我那头灰白色的马给你骑,我向你保证,你用不着拿马刺刺激它,简直像永远骑在狗儿身上一样。” 一个仆人把国王的扈从刚送来的一封信交给麦尔基。麦尔基拆开了它,发现信里有一道掌旗官的委状,他跟他的哥哥同样大吃了一惊。这张文书盖上了国玺,并且格式都对。 “嘻!”乔治叫喊,“这是一次很突然的恩典!可是查理九世并不知道人世间有你这个人呀,他怎么会把一道掌旗官的委状颁给你呢?” “我相信那是要谢谢海军上将的。”麦尔基说。于是他才对他哥哥谈起他曾经那样勇敢地拆开了那封神秘信札的情形经过。营长对这件奇事的结局大笑了一阵,并且毫不留情地加以讥诮。 [book_title]八、读者和作者间的对话 “呀!作者先生,您现在有多么好的机会来描写人物啊!并且是何等的人物!您将引领我们上马德里宫,朝廷中间去。那又是何等的朝廷啊!您将指给我们看看这个法意参半的朝廷究竟是什么样子。您要让我们一一地知道朝廷中的人物所有突出的特征。我们将学到多少东西啊!而且在这么多伟大人物中间消磨上一天,该很有趣味吧!” “哎哟!读者先生,您怎么会要求我做这个事呢?我倒很希望有编写一本法兰西历史的才能;那我就不写短篇故事了。不过,告诉我,您为什么要我让您认识那几个在我的小说中不该起一点作用的人呢?” “但是您不让他们在您的小说中起一种作用,这是您最大的错误。怎么!您带我到1572年的年代里;而您硬要避开那许多出色人物的形象!喂,用不着踌躇。开始吧;我给您来第一句:‘客厅的门敞开了,人们看见了出现……’” “可是,读者先生,马德里宫里并没有客厅;那些客厅……” “那么就说:‘大厅里充塞着成群人……从中,人们认出了……等等。’” “您要人们认出些什么呢?” “嘿!首先是查理第九!……” “其次呢?” “慢些,首先要叙述他的服装,其次您给我描写出他的形象,最后他的精神的形象。这是今天所有小说的作者应走的大道路。” “他的服装吗?他穿的是猎人装,颈子上吊着一把大型的号角。” “您写得太简单。” “至于他的形象……等一等……真的,您不如上安古列姆博物院去看看他的半身像好些。它是放在第二个大厅里,编到第九十八号。” “可是,作者先生,我住在外省;难道您要我特意跑到巴黎看查理第九的一个半身像吗?” “喂!您想象一下,他是一个长得还算不错的青年,有点弓肩缩背;他伸直脖子,把额头呆板地向前伸出;鼻子大了一些,他的嘴唇又薄又阔,上唇向前鼓得很多;他的肤色是苍白的,他那对大眼睛从来就不正视和他谈话的人。此外,人们看不出他的眼睛里写了‘圣·巴托罗缪’这些字,就是相近似的字也看不出来。一点不;不过在他的表情上看来,愚昧和不安要超过无情和残酷。您自己很可以这样模拟他:您想象一个年轻的英国人,他单独走进一所宽大的客厅,里面的人全都坐着。他穿过一排盛装的夫人们,在他走过的时候,她们都默不作声。他一下就挂住一位夫人的长袍,跟着又碰了另一位夫人的椅子,费了很大力才走到主妇跟前;此刻,他才发觉刚才下车的时候,他的衣袖碰列车轮上,沾满了泥浆。——您不会没有见过这种惊慌失措的脸色吧;或许就是您自己吧,假如您处世经验不足,还不敢放心大胆进这种场合里的话,您都会先对着一面镜子照照自己吧。” “凯瑟琳·德·梅蒂奇呢?” “凯瑟琳·德·梅蒂奇吗?天啊!我连想都没有想到她哩。我认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写她的名字了:她是一个还健壮的肥胖女人,而且,据说,以她的岁数来讲还算不错,鼻子大大的,嘴唇闭得紧紧的,就像是第一次航海晕船的人一样。她有一对眯合了一半的眼睛,她时时刻刻打哈欠;她说话的声音是单调的,她曾用同样的音调说出这些话:‘呀!谁会使我摆脱掉这可憎的贝来纳斯?’‘马德莲,给我那不勒斯的狗儿吃一点甜奶吧。’” “好!但是让她说出几句稍微出色一点的话吧。她刚刚唆使人毒杀贞纳·德·亚尔培,至少这谣言已经传出来了,那大概会公开吧。” “一点儿也不;因为,要是那件事公开出来,那么,那一次这么著名的隐瞒不是就原形出现吗?况且,那一天,我打听得很清楚,除了天气以外,她没有谈起别的事情。” “还有亨利四世呢?还有马格里特·德·那伐尔呢?给我们写出亨利是勇敢的、殷勤的,尤其是善良的;马格里特把一封情简塞进一个扈从手里,当亨利在她身边握住凯瑟琳的一个女官的手的时候。” “提起亨利四世,谁也料想不到这个轻佻的青年居然是个英雄,并且是法兰西未来的国王。他母亲去世才十五天,他就忘了她。他只对一个马夫说话,当这马夫正从老远处全神观察一只快放出来的鹿子身上冒出的蒸气的时候。我原谅您,尤其是,像我所希望的,假如您不是猎人的话。” “马格里特呢?” “她有些不舒服,守在房里没有出来。” “这是把她丢开不谈的好办法。还有安茹公爵呢?还有德·孔德亲王呢?还有德·古伊兹公爵呢?还有达瓦涅、列茨、拉·罗斯弗戈、德里尼呢?还有都勒?还有梅鲁和许多其他的人呢?” “天啊,您对他们知道得比我还清楚得多。我就同您谈谈我的朋友麦尔基吧。” “呀!我看我在您的小说里,一定找不到我想找的东西了。” “我想是那样吧。” [book_title]九、手套 一只手套从布朗卡夫人的右手掉下来,(纵使从左手,关系也不大),爱神就向两位贵族射出了它的箭。 ——洛贝·德·维加《布朗卡夫人的手套》 朝廷驻在马德里宫。母后,被她的近侍夫人们团团围住,在自己的寝室里,等待着国王在没有上马以前,来和她一道进早餐;国王呢,背后跟着几个亲王,慢腾腾地穿过一条回廊,回廊里站着所有应该陪侍他出去狩猎的人。他心不在焉地听廷臣们对他所说的话,时常用粗暴的口吻回答他们。当他走过麦尔基兄弟面前的时候,营长屈着膝,向他介绍新掌旗官。麦尔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向陛下致谢他刚刚接受的那种他还不配获得的荣衔。 “呀!我的父亲海军上将对我谈过的人就是您吗?您是乔治营长的弟弟吗?” “是的,陛下。” “您是天主教徒,还是胡格诺?” “陛下,我是新教徒。” “我这么问,不过是出于好奇心,愿魔鬼带我走,要是我担心那些好好地替我效忠的人信的是什么教的话。” 国王讲了这几句值得记忆的话之后,走进母后的房里去。 几分钟之后,成群女人散布到回廊里,似乎是派来吩咐骑士们耐心等候。我要谈谈的只是这个美女如云的宫廷里的一个美人:我说的就是土尔芝伯爵夫人——她在这篇故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她穿了一身又轻便又雅丽的女骑士服装,还没有罩上假面具。她那单纯苍白的肤色白得耀眼,和她那纯黑色的头发互相掩映,更显得黑白分明;她那对弯弓般的眉毛,眉尖几乎相连,给她的面貌添上了一副硬心肠或者毋宁说是骄傲的神气。可是这对于她整个面容的丰采却丝毫无损。人们首先只能从她那对蓝色大眼睛里辨认出一种瞧不起人的傲慢的表情;可是从一席生动的谈话里,人们很快就看到她的双瞳放大和扩张时,就像一对猫儿的瞳仁一样;她的目光变得跟火一般热,纵使是一个十足自负的道学先生,也不容易忍受一刹那那目光的魔力。 “土尔芝伯爵夫人!她今天多漂亮呀!”廷臣们喃喃地说。每个人都挤过去看个清楚。麦尔基恰恰站在她经过的地方,一看到她的美貌,吓得一动也不动,一直到伯爵夫人那宽大的丝袖子碰得到他的短袄的时候,他才想起要给她让道。 她或者很欢喜注意到他那种情绪,所以才肯抬起自己美丽的眼皮盯了麦尔基的眼睛一会儿,麦尔基却即刻低眼向下看,两颊羞得通红。伯爵夫人微笑着,并且在走过的时候,故意让她的一只手套落到我们的男主角面前;他呢,总是一动也不动,魂灵儿出了窍,连想都不曾想到该把那手套拾起来。就在这个时候,麦尔基背后有一个金栗色头发的年轻男人(就是柯曼治,不是别人)粗暴地推开他,走到他前面去,抓起手套,恭敬地吻了一下,就递给土尔芝伯爵夫人。她呢,并不谢谢他,掉转身向麦尔基,打量了一会儿,然而打量时却带着一种极端轻蔑的表情,接着,发现乔治营长就在她的附近。 “营长,”她高声地说,“告诉我,这个大傻瓜是从哪儿来的?依他那个谦恭的礼貌来推断,他一定是个胡格诺吧。” 一致的哄堂大笑结果使这个做大家笑话目标的不幸的人感觉很狼狈。 “他是我的弟弟,夫人,”乔治稍微低声些回答,“他到巴黎才三天,并且,我敢保证,他并不比您没有注意熏陶以前的拉诺亚更傻。” 伯爵夫人有一些脸红。 “营长,这是一句恶毒的笑话。别说死人的坏话吧,喂,伸手给我吧;我要代表一位对您不大满意的夫人,跟您谈一谈。” 营长恭恭敬敬地拉了她的手,领她到远处的一扇窗口;但是,走路时,她还回了一次头望望麦尔基。 美丽的伯爵夫人刚才的出现,一直使麦尔基眼花缭乱,他渴望再看看她,却不敢抬起眼皮来看,此刻他觉得有人在他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下。他一转身就看到德·霍特罗伊男爵,霍特罗伊拉着他的手,领他走开一点和他谈话,据他说,这样就不怕被人打断话头。 “我亲爱的朋友,”男爵说,“您在这地方完全是个陌生人,或者您还不知道该怎样待人接物吧。” 麦尔基带着惊奇的神色望着他。 “您的哥哥很忙,而且也不能够指导您;如果您许可的话,我就来代替他吧。” “我不知道,先生,什么?……” “您受到了严重的侮辱,一看到您这种沉思的姿态,我就不怀疑您会想出法子去报复。” “报复吗?对谁呀?”麦尔基问,他满脸通红,一直红到眼白上来。 “您刚才不是被小个儿柯曼治粗暴地撞了一下吗?全宫廷里的人都看到了这件事,并且都期待着您会牢牢地记在心里。” “不过,”麦尔基说,“在一间拥挤着这么多人的大厅里,假如有人无心地推了我一下,那也不算稀奇呀。” “麦尔基先生,虽然我还没有幸运做您的知己,而您的哥哥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会告诉您,我总是尽我的能力来遵行上帝的‘忘记仇恨’的戒律。我并不愿意把您拖进一场不利的吵架里去,不过,同时我也认为我有义务告诉您,柯曼治推开了您,并不是出于无心,他推开您,是为了他要公然地侮辱您;退一步说,纵使他没有推开您,他也侮辱了您;因为他拾起了土尔芝的手套,就是篡夺了属于您的一种权利。手套是掉在您的脚下,因此,只有您一个人才有权利去捡起它,并且交还给……喂,转转身吧,您就看得见柯曼治在回廊尽头用手指头指着您,并且在讥诮您。” 麦尔基一转身,就看见柯曼治身边围着五六个青年,他正在笑嘻嘻地跟他们谈些什么事,他们似乎都带着好奇心听他说话。可是没有一点能够证实,在这一群人里,谈的就是关于他的事;不过,听了他那位慷慨的顾问一番话之后,麦尔基感觉有一股剧烈的怒气溜进了心里。 “等到狩猎终场之后,我要去找他,”他说,“并且我会对他……” “哦!别把像这样的一个好主意搁下来呀;况且,您一受到凌辱立刻就找您的敌手来理论,比起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反省之后您再那样做,您违反上帝的意旨要少得多了。在冲动的一刹那间,您约人打架,那不过是一种小罪;假如您跟着就打一场,那不过是为了不去犯一种更大的罪——言行不一致的罪。啊,我可忘了我是跟一个新教徒在说话哩。无论如何,您要马上同他约好;我现在就去找他来跟您谈一谈。” “我倒希望他不会拒绝向我赔不是,这本是他应该做的事。” “对于那个,我的朋友,可别妄想吧;柯曼治从来不曾说过:‘我错了。’而且,他是很豪爽的人,会和您决斗。” 麦尔基尽力去安定自己的情绪,并且采取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 “如果,我是受了侮辱,”他说,“我必须决斗。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找他决斗。” “那好极啦,我勇敢的朋友,我喜欢看您这样大胆,因为您不会不知道柯曼治是我们中间最高明的一个剑客。真的,他是一个善于比剑的绅士。他在罗马跟卜兰比亚上过一些课,小约翰再也不愿意和他比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