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桑道夫伯爵
[book_author]凡尔纳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59020
[book_dec]《桑道夫伯爵》(Mathias Sandorf)是法国著名作家儒勒·凡尔纳的小说。全书共5卷35章。该书为作者向大仲马致敬之作,被称为又一部精彩的《基督山伯爵》,同样想象丰富、新颖奇妙、引人入胜。小说以19世纪60年代匈牙利人为摆脱奥地利统治者所进行的自治运动为背景。匈牙利贵族桑道夫伯爵领导的起义因被人告密而失败,他历经艰险才得以越狱逃生。从此,桑道夫伯爵隐姓埋名开始了报恩复仇伸张正义的事业,几经周折终于严惩了告密者。
[book_img]Z_10128.jpg
[book_chapter]第一部
[book_title]第一章 信鸽
桑道夫伯爵--第一章信鸽
第一章信鸽
依利里的首都——特里埃斯特分为迥异的两部分:富饶的新城,德雷齐安,正临着港湾,便于开发海底资源;贫困的旧城,破败零乱,被夹峙在科尔索河与卡斯特山地之间。科尔索河是两城的界河。卡斯特山顶,矗立着一座城堡,景色格外秀美。
特里埃斯特港外延伸着桑-卡洛大堤,常有商船在此停靠。岸上游荡着一群群无家可归的人,有时候数目多得惊人。他们的上衣、长裤、背心或外套都没有口袋,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什么东西可装的。
然而,一八六七年五月十八日那天,或许有人会注意到,在这些游民当中,有两个穿戴稍好的人。他们不大可能钱多得消受不了,除时来运转。但他们确实又都是那种人,为了发横财,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这两个人,一个叫萨卡尼,自称是的黎波里人;另一个,西西里家伙,名为齐罗纳。这一对儿,在大堤上转悠了十好几圈,终于在堤尖上停了下来。从那儿,他们眺望着特里埃斯特湾西部无边无际的海面,仿似那遥远的地方,驶来一条满载着他们财富的轮船一般!
“几点了?”齐罗纳躁着意大利语问道,他的伙伴萨卡尼说起意大利话来,和他说其他地中海方言一样的地道。
而萨卡尼没吭一声。
“哎!我真傻!”西西里人喊起来,“肚子咕咕直叫,到时候了,我们竟忘了吃午饭!”
这座港城隶属于奥匈帝国,奥地利人、意大利人、斯拉夫人混杂在一起。因此,尽管他俩初来乍到,也没有引起丝毫注意。更何况,他们又都披着长及靴统的棕色披风,趾高气扬地走在街上,就算他们的囊中空空如洗,也没人料得到。
年轻点儿的萨卡尼,今年二十五岁,中等个儿,身材匀称,举止文雅。没有教名,就叫萨卡尼,这是因为他没受过洗礼,很可能他原籍是非洲人——来自的黎波里塔尼亚或突尼斯。尽管有着棕色的皮肤,但他清秀的容貌令他看上去更像白人,而不像个黑人。
人不可貌相,萨卡尼就是最好的说明。要极细心地观察,才能透过他端正的五官——漂亮的黑眼,优美的鼻,清秀的唇上一抹淡淡的髯须,窥探到此人的陰险奸诈。从他沉着冷木的脸上,很难发现他对社会的蔑视、厌恶乃至永不止息的反抗。相貌学家们认定,所有骗子,不管他再狡黠,都会露出些马脚。通常,也的确如此。而萨卡尼却是个例外。仅看外表,任谁都猜不出他的身分,也不知道他过去干过什么。他并不像一般的骗子无赖那么惹人生厌,因而,也就越发地危险。
萨卡尼童年的情形,没人知道。只有一点毫无疑问,他是个被人遗弃的孩子。他怎么长大,又是谁曾经抚养过他?那段时光,不知他栖居于的黎波里塔尼亚的哪个穷僻旯旮?又是谁照料着,让他在恶劣的气候中,躲过无数次足以致命的灾病?的确,没人说得清——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明就里——偶然地降临于世,糊里糊涂地长大,任凭命运摆布。然而,在他的青少年时期,并非一无所获,他在现实中接受教育:周游世界;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为了生计绞尽脑汁。几年来,经过种种周折之后,他和特里埃斯特城最富的一户,银行家西拉斯-多龙塔有了瓜葛。从而卷进了我们的这次事件。
至于萨卡尼的伙伴,意大利人齐罗纳,纯粹是个无法无天、无所不敢为的冒险者。一切唯利是图,不论什么差事,只要有钱,谁给的钱多就为谁效劳。他来自西西里岛,三十出头,既能想出坏点子,也能接受坏点子,而干起来,又尤其在行。他出生在什么地方,要是知道,他是不会介意说出来的。至于他都呆过哪些地方,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讲的。还是在西西里流浪的时候,偶然的机会让他和萨卡尼狼狈相交。于是,他们一起周游世界,试图通过哪怕合法不合法的手段发笔横财,摆脱他俩的霉运。齐罗纳蓄着胡子,总那么朝气蓬勃,深褐的肤色,浓黑的毛发。他半眯的双眼,摇摇晃晃的脑袋,怎么也掩藏不了他天生的狡猾。不过,他总是话不离口,来竭力粉饰他的奸相。况且,他也确是快乐多于愁绪,不像他年轻的伙伴那么落落寡合。
而那一天,齐罗纳的话语却非常有限。显然,午饭的问题困得他愁口难开。前天晚上,在一家低级的小赌场里萨卡尼运气实在太糟,最后一把,竟输了个精光。如今这两人都一筹莫展,不知所措,也只得听天由命了。他们在桑-卡洛大堤上来回徘徊,不见财神降临,便决定去新城德雷齐安的街上转转,碰碰运气。
在新城的广场、码头、人行道上、港口内外,以及横贯全城的大运河两岸,七万意大利籍市民熙熙攘攘,为了生意奔忙劳碌。当地居民说的是威尼斯语,而各国的海员、商人、职工、官员又躁着德语、法语、英语,还有斯拉夫语,当地的母语便在这样一座国际交往频繁的都市中渐渐削弱了。
这是座富有的城市,尽管如此,也不见得在街上出没的都是有钱人。才不是呢!即使是最富裕的特里埃斯特人也无法和那些英国、亚美尼亚、希腊或犹大商人相提并论。他们才是这城里的顶尖人物,其生活排场之奢华,毫不逊色于奥匈帝国首都的达官显贵。然而,在他们背后,文有多少不幸的人流浪在这繁华街道呢?特里埃斯特位于亚得里亚海深处,凭借优越的地理位置发展为自由贸易港。沿街高楼耸立,封门闭户,里面堆满了世界各地汇集于此的琳琅货品。欧洲最昌盛的奥地利劳埃德海运公司的船只泊在港里,装卸品目繁多的财富。而就在这附近,又有多少人吃不上一顿午餐,说不定连晚饭也没有着落呢?他们四处徘徊。可怜的人啊!就像在轮敦、利物浦①、马赛、阿佛尔②、安特卫普③、里窝那④一样,数以百计的穷人,混杂在富有的船东之中,他们在兵工厂周遭游荡,兵工厂戒备森严;他们在交易所的广场上逗留,交易所大门紧闭,他们东倒西歪,聚集在商业部大楼的台阶前面,大楼里设有带埃德海运公司的办公室、议案厅,此时,海运公司和商业部正进行着圆满的合作。
①轮敦、利物浦:英国港口城市。
②马赛、阿佛尔(即勒阿弗尔):法国港口城市。
③安特卫普:比利时港口城市。
④里窝那:意大利港口城市。
在沿海的各大城市,不论古老的,还是新兴的,总蚁集着一层不幸的阶级,又尤以繁华的中心居多,这无疑已成为不可争辩的事实。他们来自何处?不清楚。他们又将去向何方?也不知道。连他们自己也无法预料会在什么地方撒手人寰。其间,为数众多的人没有社会地位,此外再加上许多异国人,随着火车、商船,像无主包裹一样被抛弃于此。他们把交通挤得水泄不通,警察徒劳地忙活,怎么赶也赶不走。
再说那天,萨卡尼和齐罗纳,越过海湾上空,最后瞟了一眼圣-泰勒莎高耸的灯塔,离开大堤,穿过市镇剧院和街心花园之间的小路,来到大广场。广场上塑着查理六世的雕像,雕像脚下的喷泉,由邻近的卡斯特山石堆砌而成,他们又在这儿闲逛了片刻。
两人朝左又走了回去。齐罗纳盯着路上的行人,全然一副不可扼制的打劫欲望。正当交易所要关门的时候,他们绕过了商业部巨大的方形建筑。
“瞧,交易所空空如也……和我们彼此彼此,”齐罗纳皮笑肉不笑,想着总该说些什么了。
萨卡尼一脸冷漠,像是没听见他那伙伴蹩脚的玩笑。他的伙伴伸了伸懒腰,饿鬼似地打了个哈欠。
广场上树立着莱奥波德一世的铜像,他们穿过这块三角形的地带。齐罗纳吹了声口哨,——流浪顽童式的——惊飞了老交易所柱廊之下咕咕叫着的一群蓝鸽子。它们和威尼斯圣-马克广场上的总督宫之间的浅灰色鸽群一般模样。不远处,流淌着特里埃斯特新旧两城的界河——科尔索河,不断壮大。
街面很宽,可并不雅致。商店里顾客盈门,都毫无品味。要说它是巴黎的意大利人街,其实更像轮敦的摄政王大街或是纽约的百老汇。街上行人众多,熙来攘住,车流从大广场涌向德拉-勒尼亚广场——听听这些名字,可见特里埃斯特城受意大利渊源的影响之大。
如果说萨卡尼还假装对一切诱惑视而不见的话,齐罗纳则简直暴露无疑,迈不开步子。他每经过一家商店,没有不眼馋的,带着副无钱买东西的人特有的表情。而那些店里,又多的是适合他们口味的东西,特别是在食品店和酒馆,滚滚流动的啤酒比奥匈帝国其他任何一座城市都多。
“置身这条科尔索河,让人更饥更渴了。”齐罗纳发表意见说。他的舌头像盗贼的响板一样,在两片于巴巴的嘴唇之间吧嗒作响。
听了这俏话,萨卡尼只是耸耸肩。
这时两人拐进左边的第一条街道,沿着运河一直走到蓬多-罗索旋转桥,穿过桥,来到那些甚至能停靠巨型轮船的码头。他们对那里摊贩的吆喝声毫不介意。靠近圣安东尼奥教堂时,萨卡尼突然右转。他的伙伴二话没说,紧紧跟上。而后,他们再次越过科尔索河,冒险横穿旧城。旧城的路面狭窄,攀沿卡斯特山而上,第一段陡坡处竟至车辆难行。街巷多顺着布拉风方向,以避开这股凛冽的东北寒风的侵袭。对于齐罗纳和萨卡尼这两个不名一文的人而言,古旧的特里埃斯特比新城繁富的街区更让他们感到自在。
其实,自从他们一到依利里的首都,就缩居在桑达-玛丽里-玛吉约教堂不远处的一家简陋的小旅店里。旅店老板看到与日俱增的帐单,直到如今还不付钱,于是便催得愈发的紧,为了避免这种可怕的尴尬,齐罗纳和萨卡尼穿过广场,绕着利卡尔多门不停转悠。
总之,看一看,研究研究古罗马建筑遗迹并不能解他们的燃眉之急。既然在这种流浪汉出没的街上,财运难遇,他俩便一前一后,攀着山间直通卡斯特山顶的小径,爬到大教堂的平台上。
“何苦呢,爬到那上头去!”齐罗纳把短斗篷掖进腰带,小声嘟囔着。
而说归说,他仍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年轻的伙伴。从山脚下,我们可以看见他们沿着蛇形在卡斯特山坡上与街道不相匹配的阶梯拾级而上,约摸十分钟的光景,他们登上了平台,被折腾得更渴、更饿了。
真美,放眼望去,特里埃斯特湾无边无际,和远远的海面连成一片。海港里,往来的渔船络绎不绝,汽艇、商轮进进出出。多妙啊,整座城市尽收眼底,市郊以及山丘上层层迭列的房舍,高地上星散的别墅。而这一切再也激不起两位冒险者的赞叹,一来他们已司空见惯,再则不知多少次,当他们穷苦愁闷时,都来这儿遛达。特别是齐罗纳,倒更愿意在科尔索河一带繁富的商店外逛逛。但既然他们爬这么高,是来窥寻机运和意外之获的,就必须少些急躁,耐心等待。
在通往平台的台阶尽头,紧挨着圣-基督拜占廷式的大教堂,有一小块围墙围着的空地,曾经是基地,如今建了座古物博物馆。古基已不复存在,唯余几块基石,横躺在葱郁的树木的矮枝之下。四处散落着罗马的石碑,中世纪的短柱,文艺复兴各个时期建筑装饰物的残片以及玻化的立柱,还可见到骸骨的碎块,全然杂乱地掩布于深草丛中。
围墙门没关,萨卡尼顺手一推,迈了进去。齐罗纳跟在后面,不胜恐怖地说:
“要是来这里自尽,倒真是个好地方!”
“我正要建议你这么干呢!”萨卡尼讥讽地回了一句。
“嗨!我拒绝,我的伙计!十天里,只要过上一天好日子,我就别无他求了。”
“不仅如此,还会更好呢!”
“但愿意大利诸圣听从你的希望,天晓得我要怎么感激他们呢!”
“还是走吧。”萨卡尼说。
两人顺着两排骨灰瓮之间的半圆形小道往前走,看见前面有块罗曼式蔷薇花饰伏在地上,于是来到跟前,坐了下来。
起初,都沉默不语——萨卡尼倒无所谓,可他的伙伴齐罗纳则按捺不住,打了一、二个憋闷的哈欠之后,打开了话匣子:
“上帝呀,左等右等,财运也不来,而我们还愚蠢地指望着呢!”
萨卡尼没理他。
“你也是,”齐罗纳又说,“出的什么点子,到废墟里来找财运。怕是我们走错了路吧,我的伙计!在这片古旧的坟场里头,莫非魔鬼会赐给幽灵恩惠吗?灵魂一旦出离了死亡的肉体,要钱也没用了。要是我也和他们一样,别说是晚点儿吃午饭,连不吃晚饭也无所谓;咱们还是走吧!”
萨卡尼一动不动,若有所失地望着远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齐罗纳安静了一会儿,又不由自主地唠叨起来:
“萨卡尼,看来好机运今天是忘了他的老朋友了,我怎么想的,你知道吗?我盼望多龙塔银行的一个伙计,提来一只塞满钞票的公文包,代表银行家交给我们,并连连地表示歉意,说久等了,久等了!”
“听着,齐罗纳,”萨卡尼双眉紧锁,“我再最后重复一次,对西拉斯-多龙塔别再有任何指望了。”
“你肯定是这样吗?”
“是的,是的!我从他那儿可能弄到的贷款已全部花光。而且,对于我们最后的请求,他也断然拒绝了。”
“真糟!”
“糟透了!可就是这么回事儿!”
“好了,你的钱花得精光,那是因为你弄得到贷款,”齐罗纳还不死心,“人家凭什么给你钱?还不是靠着你的精明能干,满腔热情地替他们效了几次劳,做成了几笔漂亮的买卖……正因如此,我们刚到特里埃斯特的头几个月里,多龙塔在钱上还不怎么很吝啬!但是,要是你再抓不住他的把柄,不对他软硬兼施,拿到贷款,恐怕是不可能的。”
“按说,本来早就该这么着。”萨卡尼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要是成了的话,你也用不着四处讨饭了!我就不信,苍天有眼,别看我现在收拾不了多龙塔,但总有一天,我会让他连本带利,而且利上加利,偿还他今天所拒绝我的!另外,我也想了,目前他家的生意有些难做,他在几家不景气的企业中的投资又遭到损失。德国的柏林、慕尼黑的几家企业倒闭,像冲击波一样危及特里埃斯特。不管他怎么说,反正我最后一次上他家时,看见西拉斯的神情挺紧张!水越混越好……只要它一混……”
“那当然好,”齐罗纳喊道,“可是等来等去,我们就得喝清水啦!萨卡尼,依我看,不妨再到多龙塔那里作最后一次努力!务必再一次砸开他的钱柜,至少要弄到一笔足够我们回到西西里的路费,顺便经过马耳他……”
“回西西里去干什么?”
“这个你就甭管了!对那儿我了如指掌,没准儿还能带回去一帮既勇猛又无偏见的马耳他兄弟,我们一起能干出了不起的事情呢!嘿!一帮凶神恶煞!要是在这儿没油水可捞了,我们就走,叫这个该死的银行家给我们出路费!尽管你对他的底细不甚了解,这就足以说明他并不希望你留在特里埃斯特。”
萨卡尼摇了摇头。
“快点儿吧!不能老这么下去了!我们已筋疲力尽了!”齐罗纳又说。
他站了起来,跺跺地,像对待不想养他的后娘似的。
这时,一只鸟在围墙外艰难地飞翔,吸引了齐罗纳的视线。这是只疲惫不堪的鸽子,翅膀微微地扇动,渐渐地落向地面。
在现代鸟类学的专业术语中,鸽子分了一百七十六种,它属于哪一种,齐罗纳才管不着,在他眼里,这只是一样能吃的东西。于是,他向同伴打了个手势,便虎视眈眈地盯着猎物。
显然,这只鸽子已经筋疲力竭了。它刚刚攀上大教堂的尖顶(教堂正门一侧是座远古时期的方形塔楼),坚持不住,就往下坠,先落在圣徒朱斯特雕像的壁龛顶上;可它的两爪软弱无力,没有抓住,一直飘落到教堂正面和塔楼夹角处古老圆柱的顶端。
要说萨卡尼冷漠寡言,对鸽子的行踪无动于衷的话,齐罗纳却一直盯着它不放。这只北来的禽鸟,长途跋涉已耗尽了它的体力,但作为鸽子的本能迫使它朝更远的目标挣扎。它在天空中勾画出弧形的轨迹之后,不得不重新停下来,正好落在古坟地里一丛低矮的树枝上。
齐罗纳决心抓住它,蹑手蹑脚地朝那棵树挪去。他很快便爬到了那棵长满节瘤的树干下面,从那儿,他伸手就能够到那枝树桠。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伏在那儿,仿佛一条猎犬,窥视着栖息在自己枝头的猎物。
鸽子对此丝毫不觉,试图再次起飞,但它的体力再次违背了意愿,刚离开枝头几步远,便又跌落在地上。
齐罗纳一个箭步冲上去,伸手把鸽子一把抓住,整个过程也就一秒钟的时间。本能地,他想把这个可怜的小生命掐死,稍忍了忍,发出声惊叫,勿勿忙忙地走近萨卡尼。
“一只信鸽子!”他说。
“那么,它可能是最后一次送信了!”萨卡尼接口回答。
“毫无疑问,”齐罗纳说,“那个它翅膀底下挂的小纸条的收件人,就活该倒霉了……”
“一张纸条?”萨卡尼叫起来。“等等,齐罗纳,别动!先赏它个死缓!”
齐罗纳的手掐着信鸽的脖子,正要下力,被萨卡尼一把握住。萨卡尼抢过齐罗纳从鸽子翅膀底下解开的小口袋,打开,拿出一张写着密码的小纸条。
纸条上只有十八个词,排成三竖行:
ihnalzzaemenruiopn
arnurotrvreemtqssl
odxhnpestleveeuart
aeeeilenniosnoupvg
spesdrerssurouitse
eedgnctoeedtartuee
寄出地址和送达地址都没有。至于这十八个词,每词都由同样多的字母组成。不掌握破译密码的途径,是否可以了解这些词的意思?看来不大可能——除非是个天才的破译密码专家——而且这份密码文件还必须是“可以破译的”!
密码信没有说明任何东西,萨卡尼望着它,一头雾水,十分失望。信中莫非有重要的通告,并且带有威胁性?我们可以,也应该这么想,这是采取的预防措施,即使落到了收信人以外的手里,信的内容也不至于泄露。在通讯联络中,不通过邮局,不使用电报,而是利用异于平常的信鸽传递,就说明此事是非常之绝密。
“说不定,这几行字里蕴含的奥秘会助我们发财呢!”萨卡尼说。
“那么,”齐罗纳答道,“这只鸽子代表着财运了!这上午,它可让我一阵好追!该死的!我去把它宰了!……反正,重要的是拿到了信件,把它煮来吃掉也没什么大碍……”
“慢着,伙计,”萨卡尼还是不同意,他又一次救了这鸟儿的小命。“也许赖着这只鸽子,我们有办法找到纸条的收信人,不管怎么说,只要他住在特里埃斯特,我们是会找到他的,对吗?”
“找到了又怎样呢?这也不会让你弄清纸条上写了些什么呀,萨卡尼!”
“不见得,齐罗纳。”
“你又不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
“是不知道!但是,两个通信人,要是我查明了其中的一个,我想一定能帮我找到另一个!所以,不仅不能把鸽子弄死,反之还得让它恢复体力,把信送到目的地呢!”
“带上纸条吗?”齐罗纳问。
“带上纸条,我会分毫不差地复制一份,留起来,直到它派得上用场的时候。”
于是萨卡尼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记事本,用铅笔将密码信复制了一份。他知道,大部分密码文件都来不得半点疏忽,所以复制时字形和字距都和原件完全一样。复制完毕,他把复制品放回记事本,把原件装回小袋,系在鸽子的翅膀下。
齐罗纳瞧着他的举动,对靠这事儿发财,几乎不抱什么希望。
“现在怎么办?”他问。
萨卡尼回答说:“现在,留心好好地照顾我们的这位信使。”
其实,这只鸽子并非完全没劲儿,它只是饥饿过度,以至筋疲力尽。它的双翅丝毫无损,既没中枪,也没折断,表明没有猎人射杀过它,也不曾遇上顽童向它投掷石块。它只是饿极了、渴坏了。
于是齐罗纳找了找,顺着地皮寻到几粒树种喂它,鸽子贪婪地吞下去。不久前才下过雨。古老的陶器残片里还剩了一点积水,齐罗纳又喂了它五、六滴水解渴。这样,经过半小时的照料、休整和回暖,鸽子重又精神抖擞,可以继续它不间断的旅途了。
萨卡尼观察着鸽子,说:“要是还要飞很远,它的目的地在特里埃斯特以外,它中途掉下来我们也无所谓了,反正它很快就会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之外,不可能跟着它了。可要是收信人就在城里的一所房子等着它,它有足够的力气飞到那儿、停下来,因为这不过只需一、二分钟。”
“你总是很有理,”西西里人说,“可是,即使它就在城里,我们能窥察到它经常出没的处所吗?”
“为此,我们起码要尽力而为,”萨卡尼一句话就把他的伙伴驳了回去。
他设想:
大教堂由两个小教堂组成,一个是圣母的,一个是特里埃斯特的主保圣人朱斯特的。正面,有扇大型的圆花窗,窗下就是大教堂的主门。正面的一角为一圆塔,上面塔楼高耸,是卡斯特山地的最高点。从这里向下望去,从就近的山坡一直到海湾沿岸,城市像地形图一样铺陈,尾顶组成的方格群,清晰可辨。所以从塔顶放掉鸽子,可以掌握它的行迹。毫无疑问,如果它的目的地在特里埃斯特城内,而不是在依利里半岛的其他地方,找出鸽子在哪家栖息是很可能的。
既然有成功的可能,就有试一试的必要。剩下的问题就是释放这只鸟了。
于是,萨卡尼和齐罗纳离开古坟场,穿过教堂前的小广场,朝塔楼走去。古老的屋檐下面,与圣-朱斯特的壁龛相垂直的地方,正好有一扇尖顶式拱门开着。俩人走进去,开始沿着通往高处的陡峭的螺旋式楼梯向上攀登。
他们花了两、三分钟,才登上最高一层,顶着这座大建筑的屋顶。这一层外面没有平台,但前后各开了一扇窗子,因此下面的山陵、海面,林林总总,都能一览无余。
萨卡尼和齐罗纳来到那个正对特里埃斯特城的窗口,站在那儿朝西北方眺望。
这时,屹立在大教堂后面卡斯特山路上的、十六世纪修建的城堡上的钟楼,时钟已打四点。尽管临近黄昏,天色却还很亮。纯净的天空中,一轮红日徐徐地向着亚得里亚海面落下。城里面向钟楼的大部分屋舍,在夕阳余辉的映照下,其门面清晰可见。
时机非常之有利。
萨卡尼把鸽子捧在手里,最后一次抚摩它,以示宽宏和鼓励,然后放飞了鸽子。
小鸟振翅而翔,但一开始就急速往下落,使人担心它会突然坠地,结束它空中信使的生涯。
出于这种焦虑,西西里人情绪紧张,禁不住失望地叫了起来。
“不会的!看,它又飞起来了!”萨卡尼说。
果不其然,鸽子在低空恢复了平衡,接着一个急转弯,侧身向城市的西北区飞去。
萨卡尼和齐罗纳紧紧盯着鸽子的行踪。
绝妙的记路本领,使鸽子在飞行中毫不犹豫,径直飞往它应去的地方——假如没有古坟场树下的这次被迫停留,本来一小时之前它就该抵达那里。
萨卡尼和他的伙伴怀着焦急的心情,全神贯注地观察鸽子的去向。他们心想。一旦鸽子飞越了城墙,所有计划便统统落空。
鸽子在空中消失了。
“我看见了!……我一直盯着它呢!”齐罗纳叫起来。他的视力异常敏锐。
“要看清楚,它停在什么地方,”萨卡尼嘱咐道,“定出那儿准确的位置!”
几分钟之后,鸽子落在一幢房子上,那房子坐落在一片丛林之中,位于医院和公园那边。它尖尖的屋顶,是城里这一带最高的建筑。当时看得清楚,鸽子穿过阁楼的天窗就不见了,天窗上有个透光的铁制信风标。如果特里埃斯特城位于弗拉芒国家之中的话,信风标肯定是出自冈丹-麦西之手。
大体方向已经确定了,信风标又极易识别,以它为参照物,找到那所有天窗的阁楼,就是说,找到密码信收件人的住处,就并不困难了。
萨卡尼和齐罗纳立即下山,奔下卡斯特山坡,飞快地走上了通往德拉-勒尼亚广场的一条狭小街道。为了寻找东城的那片房子,他们不得不在广场上停下来,分辨一下方向。
在两条主要大街的交叉路口,科尔萨街通往公园,阿克道托街树木成荫,美丽宜人,通到博榭托啤酒厂。左右两条道,究竟该走哪一条?两个冒险家也拿不定主意,他们本能地选择了右边的阿克道托街,想逐个察看一下街上的房子,因为他们在山上时曾注意到,信风标的下面有几处绿荫。他们边走边看街边房舍各式各样的围墙和屋顶,直到大街尽头,都未曾发现他们要找的东西。
“看那儿!”齐罗纳喊起来。
他指着一枚信风标,海风正吹得它在支柱上哗哗作响。几只鸽子围着天窗在上面飞翔。
可以肯定,这正是信鸽飞来栖息的地方。
这座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房子,隐没在阿克道托大街尽头的一片屋舍之中。
萨卡尼到邻近的店铺打听了些情况。首先,他了解到,多年以来,那幢房子就是拉迪斯拉-扎特马尔伯爵的住所。
“扎特马尔伯爵是什么人?”齐罗纳问,这个名字对他毫无意义。
“就是扎特马尔伯爵呗!”萨卡尼也不知道。
“或许我们可以再问问?……”
“以后再说吧,齐罗纳。别这么急。多想想,冷静一下儿,现在,我们回旅店去!”
“正好!……吃得起饭的人这会儿正该上桌了!”齐罗纳冷言相讽道。
“要是我们今天吃不上饭,很可能明天就有的吃了!”
“上哪儿吃去?”
“谁知道呢,齐罗纳?说不定是扎特马尔伯爵家吧!”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有什么好急的呢?——不久他们便转回了寒酸的小旅店,可对他俩而言,这已过于奢华,因为他们连住宿费也无力偿付。
多么出人意料的惊喜啊!……一封寄给萨卡尼的信件刚刚送到。
信里有一张二百费罗林①的票据,一条附言,再没别的了:
①古代佛罗轮萨金币名。
这是我给予你们的最后一笔款项,足够你们返回西西里。走吧,我不愿再听人提到你们了。
西拉斯-多龙塔
“上帝万岁!”齐罗纳喊道,“银行家回心转意了!可以断言,永远不应对这些财界人士丧失信心!”
“这也正是我的想法。”萨卡尼说。
“这么一来,这钱可以让我们离开特里埃斯特了吗?……”
“不!它可以让我们留下来!”
[book_title]第二章 马蒂亚斯·桑道夫伯爵
桑道夫伯爵--第二章马蒂亚斯-桑道夫伯爵
第二章马蒂亚斯-桑道夫伯爵
匈牙利人的祖先是马扎尔人,约公元九世纪迁居到现今匈牙利境内,目前占了匈牙利人口的三分之一——共有五百多万。他们究竟源自西班牙人、埃及人还是鞑靼人,亦或是阿特拉王统治的匈奴人以及北方芬兰人的后代呢?——暂不必究——这些问题尚存争议。值得注意的是,他们既非斯拉夫人,也不是日耳曼人,似乎他们对此都很厌恶。
这些匈牙利人保留着自己的宗教。从十一世纪起,他们接受了新的宗教信仰,成为狂热的天主教徒。然而,他们所说的,仍是他们的古老语言,它纯粹、柔和、动听,具有诗的魅力。虽不及德语那么语汇丰富,但却更为精确、铿锵有力。这种语言在十四到十六世纪的二百年中,取代了拉丁语的地位,用于撰写法律、法令条文,继而逐渐演变为国语。
一六九九年一月二十一日,卡尔洛瓦茨条约①将匈牙利和德兰斯瓦尼亚划归奥地利管辖。
①南斯拉夫境内的城市,一六九九年,土耳其、奥地利、波兰、俄国、威尼斯在此签定条约,土耳其丧失了其在欧洲的大部分属地,匈牙利、德兰斯瓦尼亚划归奥地利管辖。
二十年之后,奥地利君主颁布诏书,重申奥匈帝国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新的继承法规定,国王没有儿子,公主也可以继位。于是,一七四九年玛丽亚-泰勒莎登上了她父亲查理六世的皇帝宝座,成为奥地利帝国第一位女王。
匈牙利人被迫臣服于帝国的武力,但是一百五十年后,各阶级、各阶层,都有人起来反对皇帝诏书和卡尔洛瓦茨条约。
我们的故事开始的时代,有个出身名门的马扎尔人,他憎恨日耳曼的一切,希望恢复祖国昔日的自主,这两种憎爱分明的情感贯穿了他一生。还在他年轻的时候,便结识了革命领袖科苏特①。尽管他的出身和他所受的教育令他在许多重要的政治问题上同科苏特有分歧,但这位爱国者的满腔热忱却令他无限敬佩。
①应该说,桑道夫接受过非常严格的教育。他没有沉湎于万贯科苏特-劳纳什(180-1894年):一八四八——一八四九年,领导匈牙利人民进行争取自由独立的斗争,曾一度建立匈牙利共和国。
马蒂亚斯-桑道夫伯爵,住在法加拉斯县德兰斯瓦尼亚的一个伯爵领地里。这是座古老的封建城堡,傲然矗立在德兰斯瓦尼亚和瓦拉几的天然边界——东喀尔巴阡山北段的一个山脊上。那里山势险峻,悬崖陡峭,对造反者而言,是最理想的庇护所,他们可以在那里坚守到最后一刻。
城堡附近蕴藏着丰富的铁、铜矿,经过精心的开发,成为阿尔特纳克城堡主人的一笔巨大财富。这座庄园包括法加拉斯县的一部分,人口不到七万二千。这些市民和乡民,一念到桑道夫伯爵的恩典,都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赤胆忠心和无限感激之情。因而,这座城堡也成了维也纳司法部门重点监视的目标。司法部在帝国的各部中完全独立,不受约束。官方已经了解到阿尔特纳克城堡主人的思想,尽管还没有惊动他,但已经对此感到不安了。
马蒂亚斯-桑道夫,当年三十五岁。个子中等偏高,肌肉健壮有力,宽肩,方脸,面色红润,气宇轩昂,一副典型的马扎尔人模样。他动作敏捷,言语清晰,目光坚定平和。他的血脉循环旺盛,微微牵动鼻翼、嘴角,唇边总是挂着慈善的微笑,言谈举止风趣幽默,这一切无不表明其胸襟坦荡、慷慨大度。我们已注意到,法国人和马扎尔人的性格极为相似,桑道夫伯爵即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在桑道夫伯爵的性格中,有一个颇突出的特点:不计较个人所得。若他个人受到损害,可以毫不介意,然而一旦朋友蒙难,则决不姑息。他具有强烈的正义感,刻骨仇恨背信弃义。由此,他总是客观公正,与奸诈不共戴天。他决不是那种“一切罪恶,让上帝去惩罚”的人。家产所营造的安逸享乐之中,而是兴致勃勃地钻研物理科学和医学研究。如果生活的需要迫使他去救死扶伤的话,他本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医生。他自己却乐于做一个能倍受学者们称赞的化学家。他被肯定是佩斯大学、布拉迪斯拉发科学院、施姆尼茨皇家矿学院最勤奋的学生之一。刻苦的学习生活使他的天赋美德更加成熟,并臻于完善。确切地说,将他塑造成了一个具有高尚品德的人。认识他的人,特别是帝国各院校里的老师和朋友们,无不对此交口称赞。
过去,在阿尔特纳克城堡里,有欢声、笑语,热闹激动。德兰斯瓦尼亚的猎人们,总爱登上喀尔巴阡山脉的这座峻岭,汇集狩猎。桑道夫伯爵生性好斗,在政治舞台上无从施展,只得借危险的大型围猎,来驱散内心的郁闷。他置身时局之外,却密切关注着形势的发展。他要么学习。要么享受财富所允许的轻松安逸,似乎安于这种生活。那时,伯爵夫人蕾娜-桑道夫尚还健在。她是阿特尔纳克城堡聚会的灵魂。可就在这故事发生的前十五个月,年轻貌美的她不幸暴毙,只留下一个小女儿,现在刚满两岁。
桑道夫伯爵遭受这突至的打击,变得落落寡欢,无所慰藉。城堡也就此沉寂、荒芜了。从那一天起,沉痛君临,它的主人过着一种形同隐修的生活。他全副生命倾注在女儿身上,这个孩子,由管家的妻子罗丝娜-郎代克照料着。这位年轻贤良的女人,全心全意地养育着伯爵的唯一继承人,像是她再世的母亲。
在他夫人去世的头几个月里,伯爵寸步不离城堡。他静思冥想,生活在昔日的回忆中。随之,他想到了自己的祖国,她在欧洲所处的屈辱地位,才慢慢地从悲痛中振作起来。
其实,一八五九年爆发的法意战争①,已经给予奥匈帝国的强盛以可怕的一击。
①1859年4月,法意对奥宣战,最后,奥军战败,被迫撤出轮巴底,退守威尼斯。
这一击并未完结,七年之后,也就是一八六六年,萨多瓦之战①更是一记重创。战争不仅使奥地利丧失了它在意大利的属地,还令它沦为德国的附属国。这样一个战败国,竟仍然妄图奴制匈牙利。匈牙利人的愤慨再也无法压抑,他们的民族尊严受到了侮辱。对他们来说,即使居斯托扎和利萨之战②的胜利,也无法为萨多瓦的战败雪耻。
①1866年,普鲁士对奥宣战,萨多瓦为捷克西部一市镇,普军在此大败意军,战争结果,奥大败,普鲁士基本统一了德意志。
②居斯托扎,意大利一市镇,1866年,奥于此击败意大利。利萨,南斯拉夫一海岛,1866年,奥于此海战击败意大利。
第二年,桑道夫伯爵仔细地研究了政治形势,认为发动一场独立运动将可能成功。
行动的时刻来到了。就在这一年——一八六七年的五月三日,伯爵拥抱了自己的女儿,将她托付给罗丝娜-郎代克精心照料,便离开了阿尔特纳克城堡,动身前往佩斯。在那儿,他与朋友们和独立运动的拥护者建立了联系,进行了初步的部署;而后,又过了几天,他来到特里埃斯特,静候事变。
那儿将成为起义的指挥中心。集中在伯爵手中的情报将从那儿散发到各地。在这座城市里,密谋起义的首领或许还不太受怀疑,可以比较完全,尤其是比较自由地采取行动,便于把这场爱国主义事业成功地进行到底。
在特里埃斯特,桑道夫伯爵有两个最知心的朋友,和他怀着同样的抱负,决心追随伯爵,将独立运动进行到底。一个是拉蒂斯拉-扎特马尔,一个是埃蒂安-巴托里教授,他们都是名门出身的马扎尔人,比桑道夫年长十多岁,几乎没什么财产。扎特马尔从多瑙河彼岸里帕多川的一个小庄园获取一点微薄的收入;巴托里仅靠在特里埃斯特教授物理维生。
扎特马尔的住所,就是萨卡尼和齐罗纳刚刚在阿克道托大街上辨识出的那座,——这是幢简朴的屋舍,桑道夫伯爵离开自己的城堡之后,也就是说直到预计的起义结束之前的这段时期,扎特马尔把此房交给他使用。这房里唯一一个人只有五十五岁的匈牙利人鲍立克,他像桑道夫自己的管家郎代克一样,对主人忠心耿耿。
埃蒂安-巴托里教授在斯特拉镇大街拥有一幢同样不起眼的住房,几乎和扎特马尔伯爵的房子位于同一街区。就在这所屋子里,伴着他的夫人和当时八岁的儿子,巴托里消磨了他的一生。
巴托里教授原是十六世纪德兰斯瓦尼亚王国马扎尔亲王的后裔。后来由于家族的分枝日趋繁杂,这种亲缘关系便逐渐疏远而失去联系,难怪人们感到惊奇,布拉迪斯拉发科学院的一个普通教授竟是王室的后裔。尽管带着这种难堪,巴托里仍是位一流的学者;虽然离群索居,却还成就卓然。他就像作茧自缚的春蚕,默默无闻,克己为人。然而,由于他毫不掩藏自己的政治主张,终于有一天被迫辞职,从此,靠着患难中他妻子的全力支持,成为特里埃斯特城内一位没有固定教职的教授。
自从桑道夫伯爵来到以后,尽管他对外是在大广场上的巴拉伍其德洛旅馆——现名德洛姆旅馆——租了套房间,三个朋友常在扎特马尔的家里聚会。警察局万万没有料到,这座位于阿克道托大街的房子成了密谋起义的指挥中心,并且在帝国的各主要城市里拥有众多的追随者。
扎特马尔和巴托里,毫不犹豫地充当了桑道夫最忠实的助手。他们一致认为,发起一场独立运动,使匈牙利重新立于欧洲强国之林的时机已经到来。他们深知,为此他们将冒着生命的危险,但牺牲并不能吓得他们裹足不前。于是,阿克道托的这座住宅成为起义主要首领的碰头地点。来自帝国各地的众多拥护者在此商讨办法,领取命令。由于一些重要的指示,即不能邮寄,也不能发报,就由信鸽担负快捷、安全的通讯任务,带着密件往来于特里埃斯特、匈牙利的主要城市和德兰斯瓦尼亚之间。总之,采取了各种防范措施,至此,保证了起义几乎没受什么怀疑。况且,我们也知道,通信都采用密码语言,这是一种绝对安全的保密方法。
五月二十一日晚上八时许,也就是被萨卡尼截去密码信的那只鸽子到达的第三天,扎特马尔和巴托里两个人都呆在办公室里,等待桑道夫归来。为了处理些个人私事,桑道夫伯爵最近回了趟德兰斯瓦尼亚,回到阿尔特纳克城堡;同时他也利用这次行程,在经过省会克鲁日的时候,把密信的内容传达给该城的朋友们。而实际上,这封密信的抄件,已经落到萨卡尼的手里了。
桑道夫伯爵走后,特里埃斯特和布达之间已交换了其他一些信函,几封密件又由信鸽送来了。这时,扎特马尔正用一种名叫“密码方格”的工具,将密信译成明文。
其实,这些密信都是用一种非常简单的方法,——字母换位法写成的。用这种方法,每个字母仍保留它在字母表中的面目,也就是说,“b”即“b”,“o”仍然是“o”。但是,当密码方格按照一定的方位和顺序盖在密码信上时,根据空格和实格的不同,空格中露出应读的字母,而其他的则被实格遮住。这样,字母经过重新组合,凑成明信。
这种密码方格纸板,已非常陈旧。按照弗雷斯内上校的办法改进以后,完善了许多,成为目前最好、最可靠的一种方法。其他的办法完全不可靠——要么以不变的字母为基础,或称单秘诀,字母表中的每个字母总是由同一字母或同一符号表示;要么以变化字母为基础,或称双秘诀,字母表中的每个字母用另一个字母或符号表示。一名老练的密码专家,运用或然率或是反复摸索的方法,在这类研究中能成功的破译密码。只要是以字母为基础,并在密码的使用中频繁而反复地出现一些字母,比如法语、英语、德语中的“e”,西班牙语中的“o”,俄语中的“a”,意大利语中的“e”和“i”,密码专家都能恢复密码的真意,用明文表示出来。因此,用这些方法拟写的密码函电,都难以抵挡密码专家的敏锐推断,无法破译的极少。
看来,密码方格或密码字典——其中有些代表现成句子的常用字由数字表示——可充分保证无法破译。但是,这两套办法都有相当严重的缺陷:要求绝对保密,更确切些说,用以拟字函电的密码方格纸或密码字典,绝对不能落入外人的手里。因为得不到方格纸板和密码字典,谁看见了也没用,而一旦有了这两样东西,就谁都看得懂了。
桑道夫伯爵及其拥护者使用的,就是这种密码方格,即在纸板的某些位置裁出方孔,借以拟写密码文件。出于谨慎起见,为了在万一纸板被盗或丢失的情况下不惹麻烦,他们规定,信件一经读完,就立刻销毁。这样,密谋可谓不留一点蛛丝马迹。高贵的领主,匈牙利权贵和资产阶级、平民的代表们就可以一致行动,赴汤蹈火。
扎特马尔刚把最后一批密件烧掉,忽听有人轻轻地敲叩办公室门。进来的是鲍立夫,桑道夫伯爵尾随其后,他才从附近的火车站步行回来。
扎特马尔立即迎了上去。
“此行如何,马蒂亚斯?……”他急切地询问,想马上得到令人放心的消息。
“成功了,扎特马尔。”伯爵回答,“我毫不怀疑德兰斯瓦尼亚的朋友们的感情,对于他们的合作,我们可以完全放心。”
“三天前从佩斯来的信,你转告他们了吗?”巴托里问。他和伯爵交从甚密,而以“你”①相称。
①法语中二人称单数有二种称谓:vows,您;tn,你。
“他们都知道了,”桑道夫说,“他们接到了通知,并且做好了准备:只要一声令下,就会揭竿而起。两小时之内,我们将控制布达和佩斯,半天时间,夺下蒂萨河两岸的主要省份;只需一天,便会成为德兰斯瓦尼亚和军管政府的主人。那时,八百万匈牙利人民将重获自由独立!”
“那么国会呢?”巴托里问。
“我们的人占了多数,”桑道夫回答说,“他们将立即组成新政府,主持各项事务。既然各州到行政上几乎不受国王管辖,而且各州长均有自己的警察,那么一切活动都会顺利而正常地运行。”
“但是由副王在布达主持的特别委员会怎么办呢?”扎特马尔接着问。
“副王和布达特别委员会很快就要无法活动了。”
“也无法同维也纳的匈牙利首相府取得联系吗?”
“是的,我们采取的所有措施,都是为了行动一致,保证这次起义的成功。”
“一定会成功!”巴托里说。
“是的,会成功!在军队里,每一名匈牙利血统的士兵都和我们站在一起,为我们服务。马扎尔人的后代,看到罗道夫和科尔文的旗帜难道会不激动吗?”
桑道夫伯爵怀着无比高尚的爱国主义激情,说了这番话。接着,他话锋一转,道:
“但是,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切不可疏忽大意,小心谨慎,只会令我们越发强大!你们在特里埃斯特,听到些什么可疑的风声了吗?”
“没有,”扎特马尔回答。“在这里,人们特别关心政府在普拉港搞的那些工程,绝大部分工人都被征募去参予修建了。”
十五年来,奥地利政府总担心可能会失去威尼斯——实际上早已经丧失——一直想在伊斯的利亚半岛南端的肯拉港兴建规模宏大的兵工厂和海军港,以控制亚得里亚海的北部。特里埃斯特市曾对此工程提出抗议,因为它削弱了该城在海运上的重要地位。尽管如此,工程仍以狂热的速度向前推进。因而,桑道夫和他的朋友们深信,一旦独立运动波及此地,特里埃斯特市民是会支持他们的。
虽说占尽了契机,为确保匈牙利独立运动的成功,起义者仍严守秘密。警察局一点也没有怀疑,当时这次运动的主要首领就要聚集在阿尔道托大街这所普通的房子里。
这样看来,为了事业的成功,事无巨细,都已考虑了,只等起义时刻一到,就立即行动。特里埃斯特和匈牙利主要城市以及德兰斯瓦尼亚之间的密码联络,除非发生了意外事件,都已停止。起义的最后部署已经确定,信鸽也就没什么密函可传递的了。慎而又慎,他们还是决定关闭扎特马尔住宅这处掩护所。
另外还有一点不容忽视,如果说战争离不开金钱的话,起义也同样需要它。在这种暴动的时刻,起义者不能没有资金。
大家知道,扎特马尔和巴托里都不惜为了祖国的独立而捐躯,但鉴于其个人生活都不算富裕,他们无法出资。而桑道夫伯爵却无比富有,他准备将自己的一生,连同他的所有家产,全部贡献给爱国主义事业。因此,数月以来,通过管家郎代克的努力,已从他的土地上筹措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资金——共计二百多万弗罗林(约五百万法郎)。
但这笔钱必须由他本人支配;并且随时可以取用。于是他以自己的名义,将它们存入了特里埃斯特的一家银行。当时这家银行信誉卓著,地位牢靠。它叫多龙塔银行,就是萨卡尼和齐罗纳在该市高地的公墓上休息时,提及的那家。
然而,这件偶然的存钱事宜,将导致最为严重的后果,接下来的故事中我们将自会明了。
在桑道夫同扎特马尔、巴托里的最后一次谈话中,曾一度提及这笔钱,他说最近想去拜访银行家多龙塔,以便通知他,就在这两天要提取这笔款子。
果然,事态有了意外发展,尤其是那天晚上桑道夫伯爵发觉扎特马尔的住宅受到盯梢,这令他更加放心不下,促使他很快发出特里埃特预先约定的暗号。
晚上八点时分,桑道夫和巴托里走出大门,分别返回柯西亚-斯达迪翁寓所和德洛姆旅馆的时候,发现有两条人影在暗中窥探,鬼鬼祟祟地尾随其后,又竭力避免让他们察觉。
伯爵及其伙伴想弄个究竟,便毫不迟疑地朝那两个可疑的人走去。还不等追上他们,人影就在大运河尽头的圣-安东尼教堂的拐角消失无踪了。
[book_title]第三章 多龙塔银行
桑道夫伯爵--第三章多龙塔银行
第三章多龙塔银行
在特里埃斯特市,通常的“社交活动”几乎没有。不同的种族和门弟之间,甚少来往。各级行政机构中的奥地利官员们,都野心勃勃,好鹜高位。一般说来,他们都是些出身高贵、训练有素、彬彬有礼的人;不过他们微薄的待遇常常令他们的地位不相匹配,无法同大商人及旅行家们抗衡。既然豪门稀于会客,官方会议又几乎没有,大商人和银行家的阔绰便令他们格外羡艳——乘着装饰华丽的车马在街上招摇过市,剧院里,他们的妻子身着绫罗锦缎,佩以珠宝钻石,在市剧场和阿尔莫尼亚的包厢里炫耀富丽。
当时,城中的富商,首推银行家西拉斯-多龙塔。
西拉斯-多龙塔是这家银行的主人,三十多岁,奥匈帝国内外,都有他的帐户。他夫人比他小几岁。两口子在阿克道托大街拥有一座公馆。
人们都认为多龙塔很富有,并非言过其实。在交易所的投机活动中,他胆大勇为,财运亨通,和奥地利的幕埃德公司及其他大公司有着广泛的交易,并借给了他们一大笔贷款。当然,他从中捞取了巨额利润,从而仆佣成群,排场显赫。
然而,正如萨卡尼对齐罗纳所言,眼下,西拉斯-多龙塔的银行业务可能遇上了些麻烦——至少暂时看来是这样。七年前的法意战争,以及最近萨多瓦之役的惨败,给银行业和交易所带来了混乱,导致了糟糕的影响,当时欧洲的主要金融市场,尤其是奥匈帝国的维也纳、佩斯、特里埃斯特,国家发行的有价证券狂跌;加上用以支付活期存款的大宗款项的怞走,都给他造成了严重困难。当然,这场危机之后,多龙塔银行的信誉有所恢复。但是,如果萨卡尼所言属实,那么最近发生的冒险性极大的投机行为,又将会动摇他的银行的稳定。
几个月以来,西拉斯-多龙塔——至少在精神上——变化甚大。尽管他仍非常自信,他的面貌却在不知不觉地变化着。他已不像从前那般从容自若了。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会发现,他不敢像往常那样正视别人,而是半眯着眼,斜视看人。这些点点滴滴都没逃过多龙塔夫人的眼睛。她体弱多病,无精打采,对丈夫的意愿百依百顺,生意上的情况,了解并不多。
要是他的银行遭到致命的打击,多龙塔也只能独自承受,公众是不会同情他的。虽然他在市内,全国的主顾众多,但却无一知己。作为富翁的优越感以及与生俱来的虚荣心,令他对任何人都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架子,处处矫柔造作,所有这些,除了无损于生意往来之外,并不讨人喜欢。此外,特里埃斯特人把他当异乡人看待。因为他原籍拉古扎①,也就是说诞生于达尔马提亚。十五年前,他来到这里,奠定了他财富的基础。可直到如今,他在城里依然没有什么亲戚。
①现南斯拉夫境内。
多龙塔银行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然而,尽管萨卡尼怀有种种猜疑,对富有的银行家遇到严重困难的传闻,却仍无法予以证实。银行的信誉起码尚未受到任何公开的损害,因此,桑道夫伯爵毫不犹豫地将他筹措的资金,存入了多龙塔银行——这笔巨款,只要伯爵提前二十四小时预先通知,便可随时提取。
或许我们会感到奇怪,这家信誉卓著的银行,竟然和萨卡尼这样的人物发联系。然而,他们之间不但有着某种联系,而且早在二、三年之前就已开始了。
那时,西拉斯-多龙塔正同的黎波里摄政王朝洽谈一批重大交易。萨卡尼是个八面玲珑的掮客,在算计上特别精明。他从中斡旋,促使谈判成功。应该说,这些勾当总不免留有蛛丝马迹,诸如请客送礼,收买贿赂,私送佣金等。银行家不便公开露面,统统由萨卡尼受理;因此,萨卡厄摇身一变,成了这些奸诈活动的代理人。除了这次谈判,他还为多龙塔效了些类似的犬马之劳。借此机会,萨卡尼找上了银行家,与其说是登门拜访,倒更像勒索钱财。事实上,萨卡尼离开的黎波里塔尼亚之后,这种敲诈行为就一直没断。多龙塔并没有完全满足他的贪婪欲望,因为一系列的不法活动中,他没让萨卡尼抓住任何把柄。银行家的处境是很微妙的,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往往就能带给他很大危害,萨卡尼深谙其中奥妙,想要钱,就去找多龙塔。
西拉斯-多龙塔借钱给他,并且数目相当可观。萨卡尼挥金如土,活像一个前途未卜的冒险家。钱一到手,尤其是一进赌场,马上挥霍殆尽。于是萨卡尼又回到了特里埃斯特,缠着银行家要钱。他毫不知趣,要求苛刻,致使多龙塔厌倦不堪,不久便停止对他的一切贷款。萨卡尼的要挟也被顶住了。银行家有理由敢于这么做,因为“诈骗犯”也不得不承认,手中没有把柄,自然无计可施。因此,一段时间以来,萨卡尼及其忠实的伙伴齐罗纳财源枯竭,连到外地去谋生寻财的路费都没有了。为了彻底摆脱他们,多龙塔刚刚提供了最后一笔资助。这些钱,足够他俩离开特里埃斯特,回到西西里岛去。该岛有个势力很大的帮会,在小岛东部、中部活动猖獗,令人生畏,齐罗纳正是该会的会员。多龙塔希望的黎波里塔尼亚的捐客从此一去不返,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永远不复听见。和其他许多事情一样,这一回银行家又打错了算盘。
就在五月十八日晚上,多龙塔把二百弗罗林连同附言,一起寄往两位冒险家居住的小旅店。
六天之后,到五月二十四日,萨卡尼再次登门拜访,要求面谈。经不住他的再三要求,多龙塔终于同意了。
银行家等在办公室里,萨卡尼一进屋,就小心翼翼地阖上了门。
“您又来了!”多龙塔大声说道。“请问有何贵干?我已经给您寄去了最后一笔钱,足够您离开特里埃斯特的!不论您要说些什么,干些什么,休想再从我这儿捞到油水了!您何苦还不动身呢?恕我直言,我将采取措施以避免您以后再来纠缠!——您想怎么着吧?”
如此冷遇,早在意料之中,萨卡尼十分冷静。他的态度与往日迥然不同,后来几次见面时的那种蛮横无礼、挑衅言行已不复见。他不但泰然自若,而且神情严肃。他走近一把椅子不请自坐。听着银行家的尖刻指责,待他发完了脾气,再作回答。
“有话请讲吧。”多龙塔接着说。他在屋里踱了一阵,也坐了下来,但怒气尚未平息。
“我等您平心静气了再说。”萨卡尼镇定地回答,“不管多长时间,我都等着。”
“我平不平静,有什么干系!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西拉斯-多龙塔先生,有宗交易我想同您谈谈。”萨卡尼答道。
“我可没这兴趣,也不想做任何交易!”银行家高叫。“你我之间没有丝毫共同之处,我要你今天就离开特里埃斯特,马上走,永远别再回来!”
“我是打算离开,但在偿请您的债务之前,我不想动身!”
“还债?……就你?……还我的债?”
“本利一起还清,不算那次平分的好处……”
萨卡尼的这番话的确令多龙塔出乎意料,他耸了耸肩:
“我支付给你的那些钱,已算入盈亏帐了,用不着你还了。现在你我两清,反正我的日子比你好过点儿!”
“但愿不是您的债户!”
“但愿不做你的债主!”
说完,两人面面相觑。而后,萨卡尼也耸了耸肩:
“这些话,全是废话!我再重复一遍,我来是想同您谈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严肃?不见得吧?”
“哎!又不是一回、二回,您请我帮忙处理……”
“别说了,全是废话!”银行家回敬道,反击他的蛮横指责。
“请您听我说,只有几句话。”
“但愿如此。”
“如果我的建议不合您的意,那我们就此打住,我马上离开!”
“从这儿,还是离开特里埃斯特?”
“离开这儿,也离开特里埃斯特!”
“明天就走?”
“今晚就走!”
“那请快说吧!”
“是这样的,”萨卡尼转过身,又补了一句,“您肯定我们的谈话不会被别人听到吗?”
“你很在乎我们这次会谈的绝密性吗?”银行家讥讽地说。
“是的,多龙塔先生,因为一些上层人士的命运将把握在你我手中!”
“是在你手里吧?我可没这个本事!”
“您判断一下吧!我正跟踪一起谋反案,对于它的目的,还没有弄清楚。自从轮巴底中部平原事件和萨多瓦之战发生以来,奥地利以外的各族人,都乘机反对奥地利。我有理由相信,一场有利于匈牙利人的运动正在酝酿,我们正好可以利用!”
“一场谋反,与我无关……”多龙塔只答了这一句。
“不一定,或许有呢!”
“怎么个有法?”
“告发他们!”
“你说详细点儿?”
“听着,”萨卡尼说。
于是,他向银行家讲述了特里埃斯特古老墓地上发生的事件,他如何抓住了一只信鸽,如何复制了密码信,又如何查出收件人的住址。他还谈到,五天来,他和齐罗纳一直监视着那所房子,至少是宅外的动静。有几个人,每天晚上在那儿聚会,老是那几个人,并且戒备森严。一些信鸽向北飞出去,另一些则从北面飞回来。有个老仆人看守大门,从不轻易离开,并且仔细地警戒走近的行人,以至萨卡尼和他的伙伴不得不谨小慎微,避开看门人的注意。可他们仍担心是否已经引起了对方的怀疑。
多龙塔开始比较认真地听他叙述了。由于这老掮客是个不可信任的人,多龙塔心里盘算着他的话是否属实,究竟是什么东西令他对此事如此热心,到底他要从中捞取什么好处。
萨卡尼叙述到最后,断定这牵涉到一场反政府运动,刺探到他们的密谋将会有利可图,可多龙塔一时只问了几个问题:
“这所住宅在哪儿?”
“阿克道托大街八十九号。”
“主人是谁?”
“一位匈牙利贵族。”
“叫什么名字?”
“拉迪斯拉斯-扎特马尔伯爵。”
“常去拜望他的又是些什么人?”
“主要有两个,都出身匈牙利人。”
“一个是?……”
“城里的教授,叫埃蒂安-巴托里。”
“另一个呢?”
“马蒂亚斯-桑道夫伯爵!”
一听到这个名字,多龙塔微微一惊,萨卡尼全都看在眼里。至于他刚才提到的这三个人的名字,得来是全不费功夫。萨卡尼尾随巴托里教授返回斯特拉镇大街的寓所,跟踪桑道夫伯爵直到德洛姆旅馆。
“您瞧,多龙塔先生,”萨卡尼又说,“我毫不怀疑地向您提供了这些人名,您总该相信我没有企图欺骗您吧!”
“这些还说明不了问题!”银行家答道。显然,在加入之前他想了解更多的情况。
“还不清楚?”萨卡尼问。
“那当然!你连一点儿证据都没有!”
“这是什么?”
于是萨卡尼将密码信的复制件放入了多龙塔的手中。银行家不无好奇地左看右看。可在他看来,这些密码没有任何意义,并不像萨卡尼说的那么重要。如果说此事引起了多龙塔的兴趣,那是因为牵扯到他的主顾桑道夫。他担心,万一伯爵要求立即提款,会影响银行业务的开展。
“哎呀!”他终于又开口了,“我觉得越发糊涂了。”
“正相反,我认为都很清楚。”萨卡尼说。银行家的态度并未使他泄气。
“你能把密码信译出来吗?”
“还不行,多龙塔先生,可时机一到,我一定会破译它的!”
“怎么个破译?”
“和其他许多事一样,这类事情我也干过。”萨卡尼答道,“我手头不乏大量的密码函件,经过反复深入的研究,我发现此信与众不同。它的破译方法,既不是以数字为基础,也不是赋予每个字母新的意义,以常规字母为基础。对啦!此信中“s”就是“s”,“p”就是“p”,但是这些字母按一定顺序排列,只能用一种专门的密码方格拼板,重新组合,方能破译!”
我们知道萨卡尼此话有理。这封密码信使用的就是这种密码体系,它使密码信件更难破译。
“或许,”银行家说,“你说的在理,我不否认;但是,没有密码方格,信也无法破译。”
“显而易见。”
“那你怎么去弄密码方格呢?”
“我还不知道,但是,请相信,我一定会弄到手的!”
“说真的,萨卡尼,我要是你的话,才不白费这个力气呢!”
“力气不会白费的。”
“可又有什么好处呢?我看最好还是把我所怀疑的去向特里埃斯特警察局报告,连同密码信一起交给他们。”
“我会去报告的,只是不能仅凭猜测。”萨卡尼冷冷地回答。
“报告之前,我想拿到物证,事实胜于雄辩!我想躁纵这场运动,把它牢牢地控制在我的手里。绝对的把握!得了好处,咱们平分!哼!谁会想到,再也没有比混在谋反者的队伍之中,更加有利可图的了!”
对于这类语言,多龙塔并不吃惊。他知道萨卡尼聪明能干,诡计多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萨卡尼之所以毫不犹豫地告诉他这些,是因为,他了解多龙塔的思想善变,不论什么事情,他都能迁就适应。更何况,二人认识,也不是一天了。萨卡尼相信,银行家最近的处境不妙,但是向他提供并让他利用这次出其不意的谋反秘密,能否使他生意兴隆?萨卡尼琢磨着这个问题。
这时,多龙塔小心翼翼地向他的的黎波里塔尼亚老掮客靠拢。萨卡尼已经发现了反政府的叛乱主谋,这一点他很快就会相信。因为进行密谋策划的扎特马尔住宅、密码信、桑道夫伯爵存入他银行的、随时准备提用的巨款,这一切都使他越来越觉得可疑。萨卡尼对情况的分析,很可能是正确的。可是银行家渴望更深一层的了解,摸清底细,不想就范。所以他满不在乎地说:
“当你把这封密码信译出来的时候,——要是你能做到——你会发现它纯属私事,毫无价值,你从中得不到任何好处,我也一样!”
“不会的!”萨卡尼深信不疑,大声嚷道,“不会的!我肯定这事关一宗谋反,而且领导者地位很高。我说,多龙塔先生,别再不信任我了!”
“说到底,你想让我干什么吧?”银行家问。这一次,他挺干脆。
萨卡尼站了起来,两眼盯住银行家,压低声音道:
“我想要,”——他强调这三个字,——“我想要的是找个借口,尽快打进扎特马尔伯爵家里,然后取得他的信任。一旦到了他家,没人认得我,我一定会弄到密码方格,破译密码信。有了它,我们便可一本万利了!”
“我们的利益?”多龙塔重复道,“为什么要把我扯进去呢?”
“因为这事儿不会白干,你将得到大好处的!”
“咳!不如你一个人动手?”
“不!我需要您的帮助!”
“说说看呢!”
“为了达到我的目的,我需要时间;为了伺机,我又需要钱。可是,我已没钱了!”
“你是清楚的,你在我行的户头已透支一空!”
“高抬贵手!您再给立一个吧!”
“那我又能得到些什么好处呢?”
“是这样的:我向您提到的那三个人,有二个一贫如洗,扎特马尔伯爵和巴托里教授,可剩下的一个却非常富有。他在德兰斯瓦尼亚所拥有的财产数目惊人。你还不知道吧,要是他作为叛反者被捕、判刑,财产就要被没收,其中大部分将为告发者所有!……您、我二人,多龙塔先生,我们平分!”
萨卡尼住了嘴。银行家不作回答。他在思索着萨卡尼一开始向他提出的要求。这类事件,他不应牵扯进去,他不该是这种人;可是,他觉得他的代理人萨卡尼,倒是可以承担一切。要是他决心参与这件图财害命的勾当,他就要通过制订一个协议,来约束、支配萨卡尼,而自己躲在暗处,不抛头露面……然而,他踌躇不决。豁出去了!都接受下来,又会冒什么险呢?在这令人嫌恶的事件中,他会藏在幕后,从中渔利——发笔横财,使自己的银行重新兴旺……
“答应吗?”萨卡尼问。
“哦!……不,”多龙塔回答。这样的一个合伙人,或者说同谋者,他感到胆寒。
“你拒绝了?”
“对!……我拒绝!……我不相信你的计谋能成功!”
“小心,多龙塔,”萨卡尼高声威胁,咄咄逼人,这一次,毫不克制。
“小心!请问,小心什么?”
“小心你那些我所清楚的底细……”
“滚开,萨卡尼!”
“我会让你老老实实地……”
“滚出去!”
正在这时候,办公室门口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萨卡尼连忙走到窗前,门已打开,接待员高声说:
“桑道夫伯爵先生求见多龙塔先生。”
说完便退了出去。
“桑道夫伯爵?”萨卡尼叫起来。
让萨卡尼目睹伯爵来访,令银行家感到怏怏不乐,另一方面,他预感到伯爵的意外来访,将会带来很大的麻烦。
“啊!桑道夫伯爵来这里干什么?”萨卡尼以讥讽的口吻问道。“看来,你同扎特马尔家的密谋者有关系-?这么说,我刚同他们中的一员交谈呢!”
“你说,你到底走不走?”
“我不走,多龙塔,我要知道伯爵为什么来到您的银行!”
说罢,萨卡尼走进与办公室毗邻的小房间,随手关上了门。
西拉斯-多龙塔正要叫人把他赶走,突然灵机一动,改变了主意。
“不,还是让他听听伯爵将谈些什么的为妙!”银行家喃喃自语。
他叫来接待员,命令他立即请伯爵进来。
马蒂亚斯-桑道夫走进办公室,对殷勤备至的多龙塔冷面以对,这样,才合他的性格。接着,他在接待员刚刚往前移了一点的扶手椅上坐下来。
“伯爵先生,”银行家说,“恕我不知道您在特里埃斯特,就没预到您会来访。再次见到您,是我们多龙塔银行的荣幸。”
“先生,”伯爵答道,“我只是您的小顾客之一,而且我不做生意,您是知道的。然而,眼下我的流动资金存在贵行,倒是我该感谢您。”
“伯爵先生,”多龙塔又说,“我要提醒您,这些资金以活期存款的方式存在我行,是会给您生利的。”
“我知道,先生……”伯爵回答,“不过,我再重复一遍,我并不想在贵处投资,只不过存放罢了。”
“我知道,伯爵先生。然而,日前行价高昂,正好您的钱在生利。金融危机遍及全国,国内形势困难重重,商业贸易濒于瘫痪。大银行纷纷倒闭,公共信贷急剧下降,其他银行惶惶不可终日……”
“可是,贵行坚如磐石,据可靠消息,贵行仅受这场危机的轻微影响?”
“哦!微不足道。”多龙塔极其镇定地说。“亚得里亚海保证了我们海上的正常贸易,佩斯和维也纳银行都没有这样的条件。尽管我们在危机中略受损失,但我们仍享有良好声誉,我们之间也信得过。”
“我只想祝贺您,先生。不过,我还想打听一下,对于这场危机,您是否听说,国内有什么麻烦?”
尽管桑道夫伯爵提问时若无其事,多龙塔却十分留意伯爵说话时的神色,这很可能跟萨卡尼刚刚告诉他的情况有关。
“这方面我一无所知,”银行家回答,“我没有听见任何消息说奥地利政府对此表示忧虑。伯爵先生,您大概有理由相信,近期会有些事情……”
“一无所知。我以为,在大银行里,消息总比外界灵通。这就是我询问的原因,愿否回答,全看您方便了。”
“我真的什么也没听说,”多龙塔反驳道,“况且,与伯爵先生这样的主顾打交道,我想用不着遮遮掩掩,这对本行并无好处!”
“谢谢您,先生,”伯爵答道,“我和您想法一致,认为国内、外都无可忧虑。因此,不久我就要离开特里埃斯特,返回德兰斯瓦尼亚。在那儿,有些急事要我去料理。”
“哦,您要走,伯爵先生?”多龙塔连忙问道。
“是的……最迟半个月之后。”
“想必您还会回到特里埃斯特的?”
“我认为不会了,先生。动身之前,我想把阿尔特纳克城堡待结的帐目清理一下。管家寄来了大量的帐单、地租、林业收入,我几乎没时间核对。您能否给我介绍一个会计,或安排一个您的职员,给我帮个忙?”
“再容易不过了,伯爵先生。”
“非常麻烦您。”
“您何时需要这个会计?”
“越快越好。”
“在何处工作?”
“在我的朋友扎特马尔伯爵家里。他住在阿克道托夫大街八十九号。”
“一言为定。”
“这个活,十来天就完。一旦帐目清完,我就动身返回阿尔特纳克城堡。因此,存在贵行的资金,望能随时提取。”
听到这一要求,多龙塔不禁一惊,伯爵却丝毫没有察觉。
多龙塔问:“伯爵先生,这笔钱几时付您为好?”
“下月八号。”
“您即时可取。”
说完,伯爵起身,银行家一直把他送到前厅门口。当多龙塔回到办公室时,萨卡尼已在那儿等他了。
“两天之内,我必须以会计身份进入扎特马尔伯爵家里工作。”
“的确,有此必要。”多龙塔回答。
[book_title]第四章 密码信
桑道夫伯爵--第四章密码信
第四章密码信
两天之后,萨卡尼到了扎特马尔家中。经过多龙塔的介绍和他的毛遂自荐,伯爵接受了他。就这样,银行家和他的代理人串通一气,开始了陰谋暗算活动。其目的要探究秘密,置起义运动首领于死地,借告密的报偿,发一笔横财;这钱一分为二,一份落入利欲熏心、不择手段的冒险家的腰包,一份纳进银行家的钱柜。此时,那儿正空虚,无法维持银行业务了。
显而易见,多龙塔和萨卡尼之间密约已定,并将利益均沾。银行家答应给萨卡尼一笔钱,作为他和齐罗纳在特里埃斯特的食宿、活动费用。交换条件是,银行家得到萨卡尼复制的密码信——毋容置疑——这是有关起义的秘密。
也许人们会指责桑道夫伯爵的疏忽。在起义前夕,密令随时可能发出的情况下,将一个陌生人引进这生死攸关的住所,其可以说绝无仅有的罕见。可是伯爵如此行动,也并非毫无道理。
首先,他冒着生命危险,至少是冒着被流放的危险投身于这场民族独立运动,他急于将个人事务先料理停当,以妨一旦失败,他就只身逃亡。再者,他认为把一个陌生人引进扎特马尔家里,可乱人耳目,避免嫌疑。几天以来,他相信看见了——他不致弄错——有暗探在阿克道托大街逡巡。其实,那暗探不是别人,正是萨卡尼和齐罗纳。特里埃斯特的警察,是否已开始跟踪侦察他及朋友们的行动了?桑道夫伯爵认为很有可能,故而忧心忡忡。一直严禁外人出入的起义首领聚会地点,如今好像引起了怀疑。那么,为了避嫌,敞开门户,引进一个只负责会计工作的职员,是最好不过的办法了。在任何情况下,此人都不会对扎特马尔及其客人构成威胁。因为特里埃斯特和匈牙利王国其他城市间的密码通信已经终止,有关民族起义的全部文件已经销毁,没有留下任何文字的东西。该采取的防范措施都已采取,只等时机成熟,桑道夫伯爵一声令下,起义就付诸行动。因此,在引起政府警觉的情况下,把一个职员引进家,反倒更能避嫌了。
如果这个职员不是萨卡尼,介绍人不是多龙塔,伯爵的判断和防范措施就肯定是万无一失的!
萨卡尼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的人。他外表正直、诚恳、极易骗人。桑道夫伯爵及其朋友们,就被这种表面现象所迷惑了。年轻的会计主动、热情、手脚勤快,清理帐目是他的专长。若不是萨卡尼事先知情,他绝不会怀疑他的主人就是起义首领。他们已经准备好,要率领匈牙利人民起来反抗德国。桑道夫、巴托里和扎特马尔聚会的时候,好像只研究一些艺术和科学问题。秘密通讯,以这个住所为中心的秘密来往都已停止。但是萨卡尼善于坚持,他寻找的时机一定会到来,他在等待着。
来到扎特马尔家,萨卡尼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拿到密码方格,破译密码信。目前,寄抵特里埃斯特的密码信一封也没有。他心里琢磨,是否出于谨慎,密码方格已经毁掉。他心怀忐忑,生怕落空,因为他的全部计谋,就是建立在破译那封信鸽带来的密码信上(复制品在他手中)。所以,他一面为桑道夫清理帐目,一面观察、窥探,以求陰谋得逞。他获准自由出入扎特马尔伙伴们聚会的办公室,甚至常常一个人呆在里面工作。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的眼睛和手指就不是忙于计算和写帐了,而是东翻西找,用齐罗纳自造的万能钥匙把怞屉打开,齐罗纳在这方面倒颇为能干。然而,萨卡尼特别小心,以防鲍立克看见,因为鲍立克似乎对他没什么好感。
头五天,萨卡尼一无所获,每天早上,他满怀成功的希望来到这里;天黑,都是两手空空地返回旅馆。眼看这罪恶勾当即将失败,他不禁有些惧畏。因为,这场起义,——勿庸置疑是存在的,——可能说不定在哪天就会爆发,也就是说发生在萨卡尼揭露,而最终告密之前。
“尽管没有确凿可依的物证,但与其坐失良机,不如先通知警察局,把密码信的复印件交给他们。”齐罗纳对萨卡尼说。
“好吧!”萨卡尼回答,“迫不得已,我就这么干!”
当然,他把搜寻情况都告诉了多龙塔,这让他费了好多口舌,才使银行家从急躁难耐中镇静下来。
天助萨卡尼。上一回,让密码信落入他手里;这一次,也要帮他弄清信的意思。
五月的最后一天,接近下午四点,照习惯,萨卡尼五点就要离开扎特马尔伯爵家。他很沮丧,事情和第一天一样毫无进展,而桑道夫伯爵委托给他的工作也已近尾声。显然,这活儿一完,他就得接过佣金和酬谢,被扫地出门,就再也没有理由到这儿来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扎特马尔伯爵和他的两个朋友出门去了。家里只剩下鲍立克一个人,正好在一楼的客厅忙碌着。萨卡尼的行动完全自由,他决定潜入至今尚未涉足过的扎特马尔的卧室,进行仔细搜寻。
门锁着,萨卡尼用万能钥匙弄开了锁,走进房间。
在两扇临街的窗户之间,有一张古朴的办公桌,其式样定会令古董家具的爱好者欣喜若狂。怞屉的挡板上着锁,让人无法看见内部情形。
对萨卡尼而言,这是第一次有机会见到这张桌子,决不能错过。要搜查怞屉,只有弄开挡板。有了万能钥匙,这一切都做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萨卡尼一直搜到第四个怞屉,翻开一叠文件,下面有张排列着不规则方洞眼的纸板,这东西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
“密码方格!”他断定。
事实正是如此。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拿走纸板,可略一考虑,又觉不妥,万一扎特马尔伯爵发现了,很可能会产生怀疑。
“好吧!”他想,“就像复制密码信一样,我再把密码方格描下来,那么,多龙塔和我就可以放放心心地破读密码信了!”
密码方格板是块很普通的纸板,每边长六厘米,分成三十六块大小相同的方格,每格一厘米见方。这三十六块方格,横竖都是六行,像毕达哥拉斯的六数乘法表。二十六块实格,九块空格,——也就是说在这九块格子的位置,沿边线镂空了。
对萨卡尼必不可少的,一是纸板的确切尺寸;二是这九块空格的位置。
萨卡尼在一张白纸上用铅笔描出纸板的边线,小心地标识用墨水画有“+”字的地方——它表示向上。他把刚刚描出边线的白纸连同密码纸板一起拿到亮处,开孔方格的位置就一清二楚了:上面第一行三个空格,位置二、四、六;第二行一个,位置五;第三行一个,位置三;第四行两个,位置二、五;第五行一个,位置六;第六行一个,位置四。
这就是照原样描下来的密码方格纸。要不了多久,萨卡尼就要和多龙塔同谋,利用它干出罪恶勾当了。
只花了仅仅几分钟时间,萨卡尼就搞出了下面这个复制品。有了这个图形,把一块纸板制成密码方格就易如反掌了。而有了密码方格,就一定能破译多龙塔手中的密码信。萨卡尼把密码方格纸板原件放回怞屉,压在文件之下,离开了扎特马尔的家,匆忙赶回旅店。
一刻钟之后,齐罗纳看见萨卡尼像打了胜仗一样兴冲冲地走进房间,不禁大声喊起来:
“嗨!怎么样了,伙计?当心啊,你善于掩饰愁绪,却抑制不了快乐,别高兴得太早了……”
“少说废话,齐罗纳,”萨卡尼说,“开始工作,别浪费时间!”
“晚饭前?……”
“晚饭前。”
说罢,萨卡尼拿来一块薄纸板,按照图样尺寸,把它裁成正方形,上边标上“+”字,然后取出直尺,把正方形分成相等的三十六个小格,又根据图样定出九个空格的位置,用小刀的刀尖刻出方孔。这样,把开孔的纸板放在密码信上,方孔中就露出字、字母或别的什么符号。
齐罗纳站在萨卡尼对面,看着他忙乎,眼睛瞪得大大的,兴奋得简直忘乎所以。齐罗纳对这工作很感兴趣,特别是他已知晓了这种通信中所采用的密码体系。
“妙啊,妙极了,”他说,“这玩艺儿一定能为我效劳:只要一想到,每个空格里盛下一百万……”
“还多呢!”萨卡尼接道。
干完以后,萨卡尼把刻好孔眼的纸板收进皮夹,然后站了起来:
“明天,一大早,我就去找多龙塔。”
“当心他的钱柜。”
“虽然他有密码信,可密码方格在我手里!”
“这次,一定要让他认输!”
“他定会认输!”
“那我们可开饭了吧?”
“可以了。”
“开饭!”
跟往常一样,齐罗纳胃口很好,饱餐了一顿预定的美餐。
第二天,六月一日,刚刚早上八点,萨卡尼就到了银行,西拉斯-多龙塔立即让人把他带进办公室。
“瞧,密码方格,”萨卡尼得意地说,一面将前一天晚上刻好的纸板递过去。
银行家接过纸板,翻过来,覆过去,一边摇头,似乎对同伙没有信心。
“无论如何,要试试。”萨卡尼说。
“那就试试吧。”
多龙塔从一个怞屉里取出复制的密码信,搁在桌子上。
大家还记得,这封信由十八个字组成,每字六个字母,——完全没有字面意义。显然,这些字的每个字母应和六个方格,无论实的还是空的,一一对应,这样,使用三十六个方格,就得逐步得到三十六个字母,组成前六个字。
大家不难发现,这个纸板上的空格安排得非常巧妙,令纸板每次顺时针方向转九十度,转四次为一圈,空格先后占据了实格的位置,不会重复。
大家马上会看到,事实的确如此。比如,你将密码方格纸板放在一张白纸上,把数字一至九按顺序写在每个空格里;转动九十度,再写上十至十八;再转九十度,写上十九至二十七;最后转一次,写上二十八至三十六,结果,白纸上的三十六个方格的位置便被数字一至三十六占完了。
自然而然地,萨卡尼从密码信左边第一行六个字开始,四次使用密码方格。然后是中间一行六个字,最后到右边一行六个字。总之,组成密码信的十八个字过一遍,分为三轮,躁作完毕。
不言而喻,这套办法,萨卡尼已向多龙塔作了介绍,并赢得了银行家的赞赏。
实践能否证实这一理论呢?试一试就清楚了。以下就是密码信中的十八个字,还是让读者亲见为妙:
ihnalzzaemenruiopn
arnurotrvreemtqssl
odxhnpestleveeuart
aeeeilenniosnoupvg
spesdrerssurouitse
eedgnctoeedtartuee
首先应译出左边六个字。为此,萨卡尼依次把这些字按字母、按行分开,使一个字母占据一格,分别写在相应的方格中,其排列如下:
ihnalz
arnuro
odxhnp
aeeeil
spesdr
eedgne
接着,把密码方格放在纸上,保持“+”字为上端。这样九个空格中显出如下字母,其余二十七个字母则为实格所覆盖。
而后,萨卡尼按顺时针方向,将纸板转动九十度,使原来的上端变成右侧。此次空格中出现的字母如图:
在第三次躁作中,看见的字母不同如下。每次都作了认真的记录。
令多龙塔和萨卡尼迷惑的是,这些陆续形成的字不代表任何意思。既然这些字是使用密码方格得来的,他们本希望顺利地读出来。可是这些字却跟密码信中的一样,没有任何意义。难道密码信真的无法破译了吗?
第四次躁作密码方格,结果如下:
依然毫无结果,茫然不知所以。
四次躁作之后,实际上得出的四个字,结果如下:
hazrxeirg
nohaledec
nadnepedn
ilruopess
这些都不代表任何意义。
萨卡尼无法掩饰他的失望情绪,甚至感到恼怒。而银行家只是摇摇头,带着嘲弄的口吻说道:“总之,这个密码方格,起义策划者在通讯中可能根本就没用过?”
这种指责激怒了萨卡尼,他跳了起来。
“咱们继续干!”他叫着。
“继续干!”多龙塔应道。
萨卡尼从焦急不安和神经质的颤抖中镇定下来,又开始对信中的第二行进行实验。他又四次使用密码方格,每九十度转一下,得出的字仍然呈毫无意义的字母堆积:
amnetnore
velessuot
etseirted
zerrevnes
这一次,萨卡尼把密码信扔到了桌子上,无赖似地骂了起来。
与之相反,多龙塔却分外冷静,对躁作以来得出的各个字进行研究和思索。
“让密码方格和使用它的人们一起见鬼去吧!”萨卡尼边喊边站了起来。
“你还是坐下来吧!”多龙塔说。
“我坐下?……”
“那你接着干好吧?”
萨卡尼瞧瞧多龙塔,复又坐下,拿起密码方格,对密码信的最后六个字进行实验。此时的萨卡尼已不知自己在干些什么,只是机械地动作而已。
四次躁作之后,得出:
uonsuoveu
glangisve
imerpuate
rptsetuot
这次并不比前几次强多少,这些最后得出的字,仍不代表任何意义。
盛怒之下,萨卡尼抓起写着几次实验所得怪字的那张白纸,就要撕碎。
多龙塔拉住了他。
“冷静点儿!”他劝萨卡尼。
“唉!”萨卡尼唉声叹声,“留着这些解不开的字谜有什么用!”
“请你把这些字一个接一个地写出来!”银行家简简单单地说。
“干什么?”
“写出来看看!”
萨卡尼依言,得出了下面一长串字母:
hazrxeirgnohaledecnadnepednilruopessamnetnorevelessuotetseirtedzerrevne
suonsuoveuqlangisreimerpuaterptsetuot
这些字母刚写出来,多龙塔便从萨卡尼手中夺过纸来。他读着,喊了一声。现在,沉不住气的倒是他了。萨卡尼心想,银行家是否突然疯了。
“你快来看看!”多龙塔高叫,把纸递给萨卡尼,“你读读看!”
“读?……”
“嘿!你还没看懂吗?用密码方格译出的这封信的句子,是从后往前倒着写的。”
萨卡尼接过纸,从最后一个字母往前念:
“一切准备就绪。一接到你们从特里埃斯特给我们发出的信号,便揭竿而起,为匈牙利的独立而战。”
xrzah.
“Toutestpret.AupremiersignalquevousnousenverrezdeTrieste,
Tousselererontenmassepourl'independancedelaHongrie.xrzah。”
“那最后五个字母呢?”他问道。
“约定的签名暗号!”多龙塔回答。
“我们总算到手了!……”
“可警察局还没到手呢!”
“这个交给我好了!”
“你将办得极其秘密的,是吗?”
“这你就别躁心了,”萨卡尼说,“在特里埃斯特,只有总督才会知晓你我两个真正爱国者的名字。我们定要让反对奥地利帝国的叛乱彻底覆灭。”
这个无耻的家伙在讲这番话时,语气、动作,无不透着一种嘲讽。
“这么说,我什么都不用躁心了。”银行家不动声色地问。
“无可躁心,”萨卡尼答道,“除了事成之后领你那份钱之外!”
“什么时候去领?”
“他们三个人头落地之时,我们每人都可得一百多万。”
多龙塔和萨卡尼分了手。如果他们想好好利用这机遇之神偶然赋予他们的秘密,在起义之前告发他们的话,还必须抓紧。
然而,萨卡尼和往常一样,又回到了扎特马尔家里。继续他就要结束的会计工作。桑道夫伯爵告诉他,非常感谢他的工作热情,但是八天之后,将用不上他的效劳了。
在萨卡尼看来,这显然表明,临近这一天,信号将按约定从特里埃斯特发往匈牙利各主要城市。
于是,萨卡尼继续严密侦察扎特马尔伯爵家里发生的一切,但从未留下任何引起怀疑的口实。他极端狡猾,甚至装出是自由思想的追随者,坦言他对德意志民族不能克制的憎恶。他的表演如此逼真,毫无破绽,以至于桑道夫伯爵竟打算,等起义使匈牙利恢复为自由国度时,把这小伙子留在身边。只有鲍立克,他在一开始便对这位年轻人抱有成见。
萨卡尼终于达到了他的目的。
就在六月八日,经两位朋友一致同意,桑道夫伯爵决定要发出起义信号,这一天终于到了。
可是,告密罪行已经完成。
这天晚上,约八点时分,特里埃斯特警察突然闯入扎特马尔家里。一切反抗都无济于事。桑道夫、扎特马尔伯爵、巴托里教授,连同没有一声反抗的萨卡尼,另外还有鲍立克被同时抓获,悄无人知地秘密逮捕了。
[book_title]第五章 审判前后
桑道夫伯爵--第五章审判前后
第五章审判前后
伊斯特里是个三角形的半岛,一八一五年条约把它并入了奥匈帝国,地峡构成了这一三角形大部分的基础。这座半岛特里埃斯特海湾一直延伸到夸尔内罗海湾,沿岸镶嵌着众多海港。南端的普拉港便是其中之一,政府当时急于想把它建成第一流的海军基地。
伊斯特里省,特别是它的西部海岸,语言文化和生活习惯,依然保留着意大利,尤其是威尼斯的影响。当然,这里的斯拉夫人是反对意大利人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两种势力之间,德国人的地位难以维持。
沿海和内地的几座大城市,使濒临北亚得里亚海的广大地区生机勃勃。这些城市是:卡波迪斯特里亚和皮拉诺,他们的大部分采盐工在里萨诺河和高纳-轮卡河的入海口的大盐田里艰苦工作;帕朗佐是伊斯特里的行政和宗教省会;罗维尼奥则盛产油橄榄;普拉的名胜古迹颇具罗马风格,成为旅游胜地,也是亚得里亚海未来最大的军港。
但这些城市,无一有资格可称伊斯特里的都城。差不多位于三角形中心的毕齐诺才享有这一名号,犯人被秘密逮捕后,都要被押送至那里。
扎特马尔伯爵家门口,停着一辆囚车。这四个人立刻被押了上去,二个奥地利宪兵坐在他们旁边——保证车内旅客在穿越伊斯特里乡村时的安全。途中,任何涉及到自己或是谋求联合的言语都是禁止的,直到他们出庭受审。
在一个宪兵中尉的指挥下,十二名骑马的宪兵分别在囚车前后和车门附近押解犯人,十分钟之后,就要出城了。至于鲍立克,已被直接送往特里埃斯特监狱,秘密囚禁起来了。
这些犯人被押到哪儿去呢?既然特里埃斯特的监狱已经人满为患,那么奥地利政府又将把他们送进哪座城堡呢?这是桑道夫伯爵和他的朋友们最为关心的问题,但几番试探,都徒劳无果。
夜色陰沉。车上的灯光,仅能照亮车前直到第一排押送宪兵的地方。一行人疾驰飞奔。桑道夫巴托里扎特马尔,静静地呆在角落里,一动不动。萨卡尼更不愿打破这沉寂,既不抗议他所遭受的逮捕,也不想问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儿。
出城之后,囚车一个急转弯朝海岸驶去。桑道夫伯爵,从马蹄的“嗒嗒”声和沙子的“嚓嚓”声中,可以辨听到远方激浪拍击岩岸的声音。瞬时之间,几点灯火在黑暗中闪烁,又顿时熄灭。这是米日亚小镇,囚车没做片刻停留,便赶过去了。之后,桑道夫伯爵可断定他们在沿着公路向乡村奔去。
夜里十一点,车子停下来换马。那儿只有一间农舍,马匹早已等着,准备随时更替。这儿根本不是驿站,只是想避免去卡波迪斯特里亚城再找罢了。
押解人员又上路了。囚车沿着一条夹在葡萄园围墙之间的路前进。葡萄藤的嫩枝和桑树杈交缠在一起。总在平原上行进,车速甚快。夜色很浓,大块的积云,被强劲的西洛可①东南风驱赶着,遮蔽了四周。伊斯特里,六月的夜燥热不堪,为了让车内透气,门上的玻璃时不时地被降下来。尽管如此,哪怕车外的景物就在近前,依然难于分辨。无论桑道夫伯爵、扎特马尔和巴托里怎样注意路上的细微变化,比如风向、动身后所用的时间,都无法辨识出囚车的去向。毫无疑问,此案的审讯工作,要选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绝密地进行。
①欧洲南部焚风名。
约摸凌晨两点,第二次换马。和第一次一样,停了不到五分钟。
桑道夫相信他在茫茫的夜色中瞥见了几幢房子,挤在一条路的尽头,应该是一处市郊的边缘。
这是毕热镇,一个县城的首府,位于米日亚城南二十英里处。
马一套好,宪兵中尉仅和车夫交待了几句,囚车复又开始奔驰。
三点半左右,天色渐明。又过了一个钟头,根据旭日的位置,犯人有可能已弄清了囚车的行进方向,至少分得出个南北。但是,就在这时,宪兵将挡门的褥子放了下来,车内顿时漆黑一片。
桑道夫和他的两位朋友索性放弃了这种入微的观察。确实,这么做也是无济于事。最好还是隐忍、等待。
一个小时或许二个小时之后,——要估准经历的时间是很难的,——囚车最后一次停在维西纳达镇,很快地换了马。
从这时开始,唯一能察觉到的,就是道路变得十分崎岖。车夫大声吆喝,噼哩啪啦,挥鞭摧马;马蹄撞击着山区坚硬多石的地面,山头上,灰色的树林层层叠叠,挡住了视线。有两三次,犯人仿佛听到了牧人的笛声。年轻的牧人,一边放牧黑山羊,一边吹奏奇异的曲调。可是,这些除了显示出途经的是山区,还能说明什么呢?反正什么也别想看见。
大概在早上九点,车速突然改变。我们可确信无疑,囚车通过山路的最高点之后,飞速往下冲。速度之快,好几次,弄坏了车轮以维持平衡,好险。
确实,道路在崎岖的马热尔山地盘旋,达到最高点之后,成斜线下降,通往毕齐诺城。尽管这座城市位于海拔很高的海岸上,但若干周围的高地比起来,就像藏在山谷中一样。即使在离城很远的地方,也能望见鳞次栉比的房屋,景色秀美,一座钟楼高耸其上。
毕西诺是这个县的首府,人口约二万五千人,几乎位于这座三角形半岛的中部。莫拉克人,各部族的斯拉夫人,甚至齐卡恩人,都涌入这座城市,特别是赶集的日子,车来人往,生意红火。
毕西诺这座伊斯特里古代的都城,仍保留着它封建时代的特色。这在它的古堡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古堡统治着好几座现代化军事机构,是奥地利政府机关的所在地。
六月九日上午十点左右,囚车经过十五个小时的行程,在古堡的庭院中停了下来。桑道夫伯爵,他的两个同伴和萨卡尼下了车。片刻之后,便被分别关进拱顶牢房里。牢房,只需爬上五十多级台阶就可到达。
这是严格保密的囚禁。
尽管桑道夫、扎特马尔和巴托里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也不可能交换想法,但却拥有一个唯一的忧虑。起义的秘密是如何泄露的?是警察在跟踪密谋时偶然发现的吗?可是,没有任何证据流散出去。特里埃斯特和匈牙利及德兰斯瓦尼亚的主要城市之间,已无任何通讯联系。莫非出了叛徒?可谁又是叛徒呢?隐密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没有一张纸片落入奸细之手;所有的文件都已销毁。就是有人把阿克道托房子最秘密的角落都搜遍,也找不出一张可疑的字条来!可事情居然发生了。除了扎特马尔伯爵尚未毁掉的密码方格纸板之外,因为它或许还有用,警察什么也休想发现。不幸的是,这块纸板就要成为他们的罪证,因为无法解释他的用途,除非是用以密码通信。
总之,——犯人们还蒙在鼓里——一切以萨卡尼以密码信复件为基础,串通多龙塔,将之译成明文,已交到特里埃斯特总督手中。仅此一条,就足以构成图谋叛乱,危害国家安全罪。因此,他们无需经过特别审判,由一个军事法庭依法执行。
叛徒,确有其人,而且,还近在眼前。一言不发,被捕、受审、甚至受刑,稍后再得到赦免,远走高飞,以避开一切嫌疑。这就是萨卡尼玩的伎俩,无论什么事,都玩儿得得心应手。
况且,尽管桑道夫伯爵上了这个骗子的当,——换一个人怕也难免——还决定要竭力将萨卡尼排除在事件之外。他想,这并不难,要证明萨卡尼从未参与陰谋,只是一个普通的会计,新近才被介绍到扎特马尔家里,只负责处理一些伯爵的私人事务,跟叛乱没有任何瓜葛。如有必要,伯爵想请银行家西拉斯-多龙塔作担保,证明他这位年轻雇员无罪。虽然还没治罪,万一到了这步,伯爵认为,无论主犯还是胁从,都不会牵扯上萨卡尼。
总之,奥地利政府对特里埃斯特以外的匈牙利和德兰斯瓦尼亚的起义者该是一无所知。尚无迹象表明他们已受到了株连。对此,伯爵他们毫不担心。至于自己,他们已决定矢口否认,除非有密谋的物证揭穿他们。若是这样,也就死不辞。总有一天其他人会把失败的独立运动复兴起来,会重又推出新的领袖。他们,要说认罪的话,就是坦陈他们的希望,指出他们为之奋斗,并终会实现的目标。甚至不用为自己辩护,这一局既然输了,便慨然就义。
桑道夫伯爵和他的两个朋友认为,警察局的这次行动只限于极小范围,这一判断,并非毫无道理。在布达、佩斯、克洛桑堡,在所有那些一旦特里埃斯特发出信号,便揭竿而起的城市里,警察四处搜寻一无所获。因此政府要秘密逮捕特里埃斯特的三位起义领袖。之所以把他们囚禁在毕西诺城堡里,之所以不希望此案了结之前张扬出去,就是妄图通过这种安排,了解那封寄往特里埃斯特的密码信出自何人之手,又是从什么地方寄出来的。
希望破灭了。约定好的讯号不曾发出,便不复存在了。独立运动停息了,至少是暂时性地偃旗息鼓。因此政府出于无奈,只好以高级叛国罪的名义,将审判局限于桑道夫及其同谋。
然而,调查花费了一些时间。这样,六月二十日前后,才开始对被告进行预审。被告之间没有来往,只有在法官面前才得以见面。
政府将审判起义领袖的任务委以一个军事法庭。大家清楚,这样一个特别的法庭对案件的预审是何等简短,审判和判决的执行又是何等迅速。
经过情形如下。
六月二十五日,军事法庭在毕西诺城堡底层的一间大厅里集会,同一天,被告出庭受审。
审判简短而平淡,无任何意外事变。
上午九时开庭。从监禁以来,一方是桑道夫、扎特马尔和巴托里,另一方是萨卡尼,二者还是第一次碰面。在被告席上,桑道夫伯爵和二个朋友一一握手,仿佛是个新的证明,他们将同心同德。扎特马尔和巴托里的一个手势,桑道夫伯爵心领神会,他们信赖他在法庭上要讲的话。无论是伯爵还是他们二位朋友,都不愿接受律师的辩护。时至如今,桑道夫伯爵的所作所为都光明磊落。在法官面前要讲的话也一定掷地有声。
法庭的门开着,从这一意义而言可以说是公开审判。然而,几乎无人到场,因为此案没有外传。顶多,来了二十多个人,还都是城堡里面的。
首先验明被告身分。紧接着,桑道夫伯爵要求庭长说明他和他的朋友正在什么地方受审,但这一请求被拒绝了。
萨卡尼的身分也经验证,他没有发表任何能将自己与同伙划清界限的讼词。
这时法官向被告出示了告密者提供给警察局的密码信复制件,并宣读了其内容。
当法官要被告承认是否接到过原件时,被告要求拿出证据。为此,他们出示了在扎特马尔家里搜出的密码方格纸板。
桑道夫伯爵和他的二个同伴不能否认这块纸板为他们所有。他们甚至试图否认的念头都没有。事实上,在这一物证之前,也无话可说。既然密码方格纸板是用来阅读密码信函的,被告接到了这封密码信原件,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这时他们才明白起义的秘密是如何泄露的,指控的依据又是基于何物。
从而,双方的问答一下子明朗起来。
桑道夫伯爵不再否认,他代表两个朋友宣称,一场旨在使匈牙利摆脱奥地利,然后重建马扎尔人王国的自治运动已经发动。要不是他们被逮捕,运动最近就会爆发,匈牙利即将重新独立。桑道夫伯爵,作为起义的领导者,想把罪名都揽在自己的身上。但他的朋友都表示抗议,情愿与之同生死、共命运,以同谋为荣耀。
审讯无法再继续了,当庭长问到被告和外部的联系时,他们拒绝回答。一个名字也没有吐露,一个人也不会出卖。
“您得到我们三个人的脑袋,”桑道夫伯爵简单地答道,“该知足了。”
仅仅三个脑袋,因为桑道夫伯爵此时正努力为萨卡尼,这个年轻的会计开脱,他是经由银行家西拉斯-多龙塔推荐,来到扎特马尔家工作的。
萨卡尼只得证实伯爵的话,说他对陰谋一无所知。他是刚刚吃惊地得知,阿克道托这所宁和的住宅里策划着一起危害国家安全的陰谋。被捕时他之所以没有抗议,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桑道夫伯爵和萨卡尼都没费什么力气,就达成了这种局面,或许军事法庭对此已有了自己的结论。根据法官的意见,对萨卡尼的指控立即解除。
约下午二点,审讯结束,并且当庭审判。
马蒂亚斯-桑道夫伯爵、拉蒂斯拉-扎特马尔伯爵、埃蒂安-巴托里教授,是为高级叛国罪,被处以死刑。
枪决的地点将设在城堡院中,四十八小时之后执行。
萨卡尼被免于各种刑事处分;但必须返回牢房,待死刑执行之后,方能获释。
判决书中还宣布,没收三名罪犯的财产。
法庭命令将桑道夫、扎特马尔和巴托里带回牢房。
萨卡尼被带回主塔楼三层的一间牢房。房间正好位于椭圆形走廊长轴线的一端。而桑道夫伯爵和他的两个朋友,在他们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将被关在同一层楼上一间较大的牢房里,这间牢房的位置正好在长轴线的另一端,和萨卡尼的牢房遥遥相对。这次,隔离解除了,他们将团聚一起,直至就义。
桑道夫和他的同伴,在法官面前重逢时,不得不克制彼此的感情。当牢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时,激动的心情再也抑制不住了,三个人张开双臂,紧紧拥抱。狱中难得的相聚,对他们岂止是一种安慰,简直是莫大的欢愉。
“朋友们,”桑道夫说,“是我连累你们送命!但我却并不请求你们宽恕!这关系到匈牙利的独立!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我们有责任捍卫它!为之牺牲是无上荣誉!”
“马蒂亚斯,”巴托里答道,“正相反,我们才要向你致谢,谢谢你把我们引入这一爱国主义事业,你的毕生都在为之奋斗……”
“我们要并肩赴死!”扎特马尔伯爵冷静地说。
接下来,是片刻的沉寂,三个人环顾这昏暗的牢房,他们将在这里度过生命中的最后时刻。四、五尺高的地方,有个窗洞开在主塔楼厚厚的墙壁上,从那儿透进一丝微光。房间里有三张铁床,几把椅子,一张桌子和几块固定在墙上的薄板,上边放了些器皿。
扎特马尔和巴托里陷入了沉思,桑道夫伯爵在牢房里踱来踱去。
扎特马尔孑然一身,无家无业,无牵无挂。只有他的老仆鲍立克为之哭泣。
巴托里就不同了。他的死打击的将不止他一个。他有妻室儿子,他的死讯会令他们悲痛欲绝!如果他们继续生存,面临的生活又是何等悲惨!一个没有财产的女人,拖着个刚刚八岁的孩子!况且,即使巴托里还有些财产,一旦宣判死刑,同时财产没收,还不是人财两空!
至于桑道夫伯爵,逝去的往事在头脑中闪现。他已故的爱妻,跃然出现;他两岁的女儿,被丢给老管家抚育;他的朋友们,也受了连累!他扪心自问,是否无悔,是否远离了对祖国应尽的责任,因为惩罚超出了他本身,殃及太多无辜的人。
“不!……不!……我只是尽了我的责任!”伯爵不断肯定。“祖国第一,高于一切!”
下午五点,一名看守走进牢房,把犯人的晚餐放在桌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出去了。桑道夫还本想打听一下他们是在什么地方,被关在什么城堡。这一问题,似乎军事法庭庭长认为不该回答,而可以肯定,在上面的严格命令下,看守也不敢多说什么。
送来的晚餐,犯人们几乎没动。他们利用这一天所余的时间来谈论各种事情,希望有一天流产的运动能够复兴。接下来,有好些次,他们的话题转到这次变故。
“现在我们知道了,”扎特马尔说,“为什么我们会被捕,警察又是如何通过查获密码信而全情尽知……”
“是的,这没问题,拉蒂斯拉,”伯爵回答,“而这密码信,是我们最后收到的几封信中的一封,到底先落入谁手?又是谁弄的复写?”
“而尽管有了复写件,”巴托里补充说,“没有密码方格纸板,又怎能破译呢?”
“因此一定有人从我们这儿偷走了密码方格,哪怕只是片刻功夫……”桑道夫说。
“被偷!……又是谁干的呢?”扎特马尔问,“我们被捕的那天,它还在我办公桌的怞屉里,警察就是从那儿把它搜出来的呀!”
确实无法解释,密码信还拴在信鸽的脖子上的就被挡获了,在收信人接到之前就有人复制了,从而收信人的住所被发现,这一切或许,也应该承认是可能的。但如果不利用密码方格纸板,而能译出密码信,就不可思议了。
“然而,”桑道夫又说,“这封密码信却被人破译了,我们可以肯定,这只有利用密码方格才能办到!就是这封密码信,向警察泄露了行动的踪迹,也是以此信为依据,定了所有罪状!”
“无所谓,反正豁出去了!”巴托里答道。
“恰恰相反,至关重要,”伯爵叫道,“很可能我们被出卖了!有个叛徒,尚不为所知……”
桑道夫住了口,萨卡尼的名字跃入脑海中,但是他又排斥了这一念头,抛得远远的,甚至不愿向他的同伴提起。
桑道夫伯爵和他的两个朋友继续这么谈论着事件中无法解释的一切,直到夜深。
第二天,看守的到来把他们从沉睡中唤醒,这是他们临刑的头一天清晨。枪决将于二十四小时之后执行。
巴托里问看守是否能允许他再见见自己的家人。
看守回答,对此他没接到任何指示。既然此案直至宣判之日都是秘密审理,既然作为监狱的城堡名字,都尚未公布,政府不可能同意施与犯人们这最后的安慰。
“起码,我们还可以写信,收信人能收到吗?”桑道夫问。
“我去拿纸、笔、墨水,供你们使用,”看守回答,“我只能允诺将你们的信送呈总督。”
“谢谢您,我的朋友,”伯爵说,“您已倾力而为了!感于您的惠行……”
“谢谢就足够了,先生们。”看守显然很激动。
这个正直的人很快拿来了书写用品。犯人们用白天的一部分时间来安排后事。桑道夫伯爵将慈父的爱心,化作千叮万嘱,寄予他即将成为孤儿的小女儿;巴托里在最后的诀别中,明证了一个丈夫对妻子的爱,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情;扎特马尔则尽情抒发对自己的最后一位朋友——老仆人的真挚情感。
然而,这一天,尽管他们专心致志地书写家信,心情却难以平静。多少次侧耳倾听,期望亲人的脚步声远远响起,穿过主塔楼的走廊;多少次抬首凝眸,像是看见牢门就要敞开,去最后一次拥抱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儿女!这是一种慰藉。可事实上,这道无情的命令,剥夺了他们与亲人诀别的可能,也避免了那令人肝肠寸断的生死离别,反倒更好一点儿。
门没有开。无疑,巴托里夫人和她的儿子,替伯爵抚育小女儿的郎代克,他们都不知道犯人们被捕后关在何处,甚至连鲍立克被禁于特里埃斯特监狱也不知晓。可以肯定,起义领袖被定了什么罪他们一无所知。因此,临刑之前,犯人们不可能再见到他们了。
这一天起初几小时就这么流逝了。时而桑道夫和两位朋友一起聊聊;时而,是长时间的沉寂,他们沉湎于各自的冥想。那时,整个一生在脑中浮现,记忆带着超常的强烈和清晰。并非单纯追溯往昔,唤起的一切回忆同样将观点构筑。难道它们不正是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永恒吗?不正预示着一个不可思议、无法估量的无限明天吗?
然而,当巴托里、扎特马尔完全浸于回忆之中时,伯爵却始终被一种顽固的想法所困扰。他坚信在这起神秘的事件中他们被出卖了。以他这种性情的人,若不给予叛徒应有的惩罚,不管叛者是谁,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先死去,他是不肯瞑目的。是谁截获了密码信,使警察借以发现起义,并逮捕了起义领袖?是谁提供了破译密码信的工具?又是谁把它交给、或是出卖给警察局的?面对这些无法解答的问题,伯爵精神亢奋,激动不已。
因此,当他的朋友们安安静静地写信或是一动不动地呆着时,他都如同一头困兽,急躁、不安,沿着牢房的四壁来回走动。
然而就在他完全绝望之际,一种奇特的,但用声学规律又完全可以解释的现象就要为他揭示出本已认为永远无法破解的秘密。
主塔楼的这一层上,各个牢房的门都开向走廊。有好几次,伯爵从隔墙和走廊的墙壁夹角处走过时,都停了下来。在这个角落,门的接缝处,他确信听到了一种捉摸不定的,相距甚远的喃喃语声。起初,他没有在意;突然,一个人名吐出来——他本人的名字——这令他愈发仔细地凑耳聆听。
显然,一种类似人们在圆顶走廊或椭圆形屋顶的房子里觉察到的声学现象,在这里发生了。声音从椭圆一侧的焦点发出,经拱形面传播开来,能在椭圆另一侧的焦点处听到这声音,中间其他各点都听不到。这就是巴黎先贤祠的地下宫殿,罗马的圣-皮埃尔教堂的拱形大厅和轮敦圣-保罗的“耳语廊”中存在的那种声学现象。这些地方,哪怕是低声在拱形建筑的某一焦点上说话,对面也能清楚地听见。
毋需怀疑,有那么二三个人在走廊里或是位于椭圆直径端点之一的牢房里说话,而桑道夫牢房的门正好处在这椭圆形走廊的另一焦点附近。
伯爵做了个手势,两个伙伴便靠近他身边。三个人竖着耳朵,一起在那儿细听。
话音清晰可辨,可一旦谈话人稍微离开焦点,也就是说那决定这种奇特声学现象的一点,句子便断断续续了。
这些就是他们听到的,令他们吃惊不小的只言片语:
“明天,处决之后,你就自由了……”
“那时,桑道夫伯爵的财产,一分为二……”
“没有我,或许你还无法破译这封密码信……”
“而要不是我,从信鸽脖子上取到信,你根本不会到手……”
“总之,没有人会怀疑,全靠我们,警察局才……”
“说不准,那些犯人现在正怀疑……”
“亲朋、好友,连一个也到不了他们身边……”
“明天见,萨卡尼……”
“明天见,多龙塔……”
谈话戛然止住,关门声传了过来。
“萨卡尼!……西拉斯-多龙塔……”伯爵惊叫,“原来是他们两个!”
他脸色煞白,望着两位战友。他浑身怞搐,心脏曾一度停止了跳动。瞳孔大得骇人,脖颈僵直,脑袋像要缩进肩膀里去。这一切都表明,这个性格刚毅的人已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是他们!……无耻!……叛徒!”他怒吼般地重复着。
终于,立了起来,他环顾四周,大步流星地踏遍了牢房。
“逃!……逃!……”他叫着,“一定要逃走!”
这个数小时之后就要勇敢地走向死亡,联想都没想过要苛延生命的人,此时此刻只有一个念头:生存,多龙塔和萨卡尼,要为了惩罚这两个叛徒而生存!
“对!此仇必报!”巴托里和扎特马尔异口同声。
“报仇?不!……伸张正义!”
桑道夫伯爵全身的气力都倾注在这几个字上。
[book_title]第六章 毕西诺主塔楼
桑道夫伯爵--第六章毕西诺主塔楼
第六章毕西诺主塔楼
毕西诺城堡是中世纪建造的,在望而生长的石砌建筑中属最奇特的堡垒之一。它是封建时代的造型,庄严雄伟。只是,那宽大的穹顶室中已没有了骑士,拱形窗前也看不到身着绣花长袍、头戴尖项帽子的主人,城垛墙口、强力弹弓洞口、吊桥的狼牙闸处也没有了守卫的弓穹手。石砌的城堡依然如故,唯有总督和士兵换上了奥地利现代军服,看守和狱卒再也不穿黄红两色的服装,与这封建时代宏伟壮丽的遗迹极不协调。
临刑前的最后几小时,桑道夫伯爵就是预计从这座城堡越狱出去。既然犯人们对于监禁他们的主塔楼一无所知,也不知道逃脱之后,要穿越什么样的地方,这无疑算是狂热妄想!
而或许这种彻底的无知倒是他们的幸运呢!若是了如指掌,他们一定会在困难之前屈服退缩,也并不是说完全没有越狱的可能。
伊斯特里省并非不具备越狱的有利性,因为,越狱者不管朝哪个方向跑,都会很快到达海岸,毕西诺城的街道上的戒备也不是那么森严,以至于越狱者刚迈出几步就会被抓获。但是,从毕西诺城堡逃脱,——尤其是从关押犯人的主塔楼——后来都被认为是不可思议的。连这种念头都不会萌生。
诚然,请看看主塔楼在毕西诺城堡中的位置和外部形势吧。
它位于一块高地的尽头,城市徒然止于此处。如果人们靠在台地的胸墙上俯瞰,下面便是无底深渊。峭立的绝壁,绵长的藤蔓交错其上。没有一处可供上下的台阶,更无一供用以落脚的平台。到处是风化后外表光滑而条纹模糊的岩石。总之,这个深渊像魔窟一般,掉下去就有去无还。
正是在这一深渊之上,矗立着主塔楼的侧墙,墙上开着很少几个窗洞,照亮各层牢房。
若有犯人探身窗外,会因惧怕而缩回头脑,再胆大也会头晕目眩!要是掉下去,又会怎样呢?要么在底部的岩石上摔个粉身碎骨,要么被激流卷走。洪水期间,浪大流急,势不可挡!
这条深渊,当地人称之比科深渊,充任着福伊巴河洪水期的蓄水库。由于水流湍急,经年累月的冲刷侵蚀,在岩石间穿凿出一个岩洞。汹涌的激流涌入洞中,然后从城市的地底下流走。河水到底流向何方?又从什么地方重回地面?仍是个谜。这一岩洞,确切地说,这条在岩层和粘土中穿凿而成的运河,有多长、多高,它的流向,都无人知晓。有谁能说出,河水在洞中是否与数百个拐角及中流砥柱冲撞而过?是否就是这些砥柱和巨石支撑着城堡和整座城市?当水位不高不低,适于小船进洞的时候,曾有一些无畏的探险者试图沿福伊巴河下行,通过这黑暗的岩洞。但洞顶愈进愈低,很快就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碍。于是,对于这条地下河流的情况,至今无人知晓。大概,它和亚得里亚海海面以下的某条“隐流”汇合在一起了。
这就是比科深渊,桑道夫伯爵甚至于连它的存在都不知道。而他越狱的唯一路径,——他的牢房窗口——就开在深渊之上。对他而言,从这儿越狱跟面对行刑队一样,反正都是必死无疑。
扎特马尔和巴托里随时准备行动。必要时留下来,为帮助伯爵而牺牲自己;如果共同越狱不妨碍伯爵,就打算跟他一起走。
“我们三个一起走,”伯爵说,“一出去,我们就分开!”
这时,城市钟楼上的时钟正敲八点。囚犯们只剩十二个小时好活了。
夜幕初降,——又将是一个沉沉黑夜。浓云密布,几乎纹丝不动地压在城市上空。空气沉闷,几乎令人窒息,承载着大量的电荷。一场暴风雨逼近了。像充足了电的蓄电池似的,云层中虽尚未见电光闪闪,但环绕毕西诺的丛山峻岭中已响起了闷雷声鸣。
漆黑的夜,无可见;喧嚣的夜,无所闻。这种情形之中,要是犯人的脚下没有这条神秘莫测的深渊,越狱也许还有几分生机。
桑道夫伯爵立即看出,只有从牢房的窗口逃走,才是唯一的出路。破门而出?门板是厚厚的橡木,裹有铁皮,想都不该想。更何况,哨兵巡视在走廊里,踩着石板,蹋踏作响。就算冲出牢门,又如何逃出城堡的迷宫?如何冲过戒备森严的狼牙洞和吊桥呢?比科深渊这边倒是没有哨兵,可它却严范地保卫着城堡,决不亚于一队哨兵。
桑道夫于是忙着察看,是否能从窗口逃脱。
这扇窗高约三英尺半,宽约两英尺。内小外大,呈喇叭形,墙厚足有四英尺,跟要塞围墙上的枪眼非常相似。结实的斜十字铁条把窗口封住,铁条的四端固定在窗洞墙上靠近牢房内壁的地方。这里根本不需要普通牢房里那种封住窗户的木板,这种木板使光线只能从窗户的上方透进来,因为窗上的铁条使人无法看到比科深渊。倘若能把斜十字铁条拿掉或者移动一下,看起来就很容易从窗洞滑下去。
但就算窗口通行无阻,又如何沿着笔直的墙壁下去呢?用梯子?犯人们既没有梯子,也不可能制造。用床单搓绳?只有一些粗毛毯放在褥子上,下面是铁床架,固定在墙上。若不是桑道夫伯爵发现墙外吊着一根铁杆,确切点说,是一根可能对越狱者有用的导线杆,从窗口逃出去就绝无可能了。
这是条避雷针的导线杆。避雷针固定在主塔楼外侧的顶端。主塔楼这一面的墙壁笔直耸立在比科深渊之上。
“你们看这根导线杆,”桑道夫对两个朋友说,“为了逃狱必需有勇气利用它。”
“勇气,我到有的是,”扎特马尔答道,“但有力气吗?”
“没关系!”巴托里说,“要是没劲儿,不过早死几个小时,如此罢了!”
“不能死,埃蒂安,”桑道夫说,“好好听着,你也一样,拉蒂斯拉,仔细听别漏一个字。如果有条绳子,我们会毫不犹豫地把它吊在窗外,直滑到地面,对不对?而这根导线杆比绳子好得多,因为它是硬的,下滑更容易。跟所有的导线杆一样,肯定有铁卡把它固定在墙上。有多少个铁卡,我们的脚下就有多少个固定支点。导线杆不会晃动,因为被铁卡固定在墙上;我们也不会头晕,因为夜里,空中的东西什么都看不见。因此,只要能通过这个窗口,再加上冷静和勇气,我们一定能自由!冒险,是可能的。然而即使是九死一生的机率,也豁出去了,反正明天一早,看守在这牢里找到我们,还不是百分之百的死吗?”
“言之有理。”扎特马尔说。
“铁导线通到什么地方?”巴托里问。
“大概通到某眼井里。”伯爵回答,“但肯定是在主塔楼以上,这就够了。我不知道,我只想看到一件东西,在导线杆的尽头,是自由……有可能的!”
桑道夫伯爵说的没错,避雷针是一段一段地,被铁卡固定在墙上,就像台阶一样,保证他们下滑不致过快,顺着导线下去更为便利。但是,他们哪里知道,从主塔楼的基石往下,导线杆没有固定,摇摇晃晃,悬在空中。导线杆的下端,就浸在福伊巴水流中,那时刚下过大雨,河水暴涨。他们原本指望着落到谷底,恰恰是奔腾不息、泄入比科深渊的激流。要是他们事先知道,就会打消逃跑的念头吗?不!
“反正一死,”桑道夫伯爵会说,“为了死里逃生,倾尽全力,就是死也无悔了!”
首先必须打开窗户的通道,把堵住窗口的斜十字铁条拔除。没有虎口钳,没有钢丝钳,什么工具都没有,能办到吗?不要说别的,犯人就是连一把小刀也没有。
“接下来简直困难重重,”桑道夫说,“但是,就当它不可能,也要干!”
说罢,桑道夫爬到窗口,一手用劲抓住铁条,似乎觉得不需多大气力就能拔掉。固定铁条的地方确定有些松动,窗角的石头已经龟裂,不那么结实了。很可能避雷针导杆曾因年久失修,导电性极差,电流为斜十字铁条吸引,迸出火花,击穿了墙壁。大家知道,放电时火花迸裂产生巨大的能量,因而固定铁条的地方开裂,石块瓦解,仿佛遭到了千万电火花的轰击,变成了海绵状的东西。
这是巴托里观察窗口之后对此种现象所做的扼要解释。
但要紧的不是解释,而是要刻不容缓地行动起来。先要把固定铁条的窗口四角撬开,再将铁条从墙里拔出来,然后向外推出。这样也许更容易些,因为窗洞里小外大。此时低空已雷声隆隆,持续不断,铁条落下的声响也不会被人听见。
“可我们毕竟不能用手把石头撬开吧!”扎特马尔说。
“用手当然不行,我们必须有块带刃的铁……”桑道夫答道。
确实是必要的。不管固定铁条的地方多么不牢,想用手指把它搞碎,就会挖断指甲,磨破指皮。哪怕有颗钉子也好,否则就难以办到。
走廊里暗淡的灯光从门口的媚窗照进牢房。借着这微弱的光线,桑道夫环顾四周,用手在墙上摸索,说不是有颗钉子嵌在墙上,可他一无所获。
这时他突然想到,若把固定在墙上的铁床床腿拆掉一只,并非没有可能。于是三人一起动手,干了起来。不一会儿,巴托里低声叫住了两个伙伴。原来长铁片编织的床板,其中有一条铆接松动,只要抓住松动这端,反复折合拉开,就能把它从床架上扭断。
果然,不一会儿它就断了。于是桑道夫有了一条长五寸、宽一寸的铁片,用自己的领带将一端缠紧,接着回到窗口,开始挖掉四个洞眼的外沿。这个活儿,不发出声响是不可能的,幸好轰隆隆的雷声把它淹没了。一旦暴风雨暂时停歇,桑道夫伯爵也停下来,然后又立即跟着恢复工作,进展神速。
巴托里和扎特马尔站在门边倾听,看守一走近,便示意让桑道夫停止工作。
突然扎特马尔嘴边发出嘘声,工作骤然停下。
“怎么啦?”巴托里问。
“你听。”
桑道夫把耳朵对准椭圆曲线的焦点,声学效应再次为犯人提供了叛徒的秘密。
下面就是听到的间隔甚短的只言片语:
“明天……获……释……”
“是的……获释以后……”
“执行枪决之后……我将去西西里岛找齐罗纳,他会在那儿等我……”
“你在……主塔楼不可久留……”
听得出这是萨卡尼在和一个看守聊天。萨卡尼刚刚说出一个名叫齐罗纳的家伙,他大概自始至终参与了告密陰谋。桑道夫留心记住了这个名字。可惜,主塔楼前面的词没有听见,这也许是犯人最为关注的。当时雷鸣电闪,电流沿避雷针而下,伯爵手中的铁片迸出耀眼的火花。若没有丝织品包裹,他很可能已经触电。
主塔楼的名字在雷雨中消失了,犯人们未能听到。而了解被关在什么城堡,必须经由哪些地方逃跑,对于他们在如此困难的环境的成功越狱,该是何等重要啊!
桑道夫又干了起来。四个洞眼中的三个已经挖松,斜十字铁条的三个端点已能在洞眼中活动。空中电光闪闪。他借着闪电,全力以赴地挖开第四个洞眼。
夜里十点半钟,工作全部结束。只要一推,斜十字铁条就会脱离墙壁,顺着窗台滑到墙外去。当扎特马尔听着哨兵走向走廊尽头时,他们便把斜十字铁栅推出了窗外。它翻滚了几下,消失在空中。此时正值暴风雨间歇之际,桑道夫侧耳倾听,想听到这个沉重的物体落地的声音,结果什么也没听到。
“主塔楼大概建在山谷之巅高大的岩石上。”巴托里猜想。
“那有什么关系!”桑道夫说,“避雷针导线杆肯定接地,要想有效,就必须触地。所以我们顺着它就能下到地面,不会有坠落的危险!”
通常,这种判断是对的。可现在却不同,因为导线杆的一端泡在福伊巴河的水里。
窗口终于打通,越狱时刻来临。
“朋友们,咱们这么办。”桑道夫说,“我最年轻,也最强壮,所以我第一个攀沿铁杆下去。要是遇到意外障碍,不能着地时,也许还有气力返回窗口。两分钟之后,埃蒂安从窗口滑下,追上我。再过两分钟,拉迪斯拉斯跟上。我们在主塔楼的楼脚下会合,伺机行事。”
“就照你说的干,马蒂亚斯,”巴托里赞同,“你叫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千!你让去哪,我们就去哪。可是,我们不愿让你一个人承担最大的风险。”
“我们当中,你的生命最重要!”扎特马尔补充说。
“为了伸张正义,我们的生命都很重要。我们之中,只要有一人倘能生存,就应为此而战!拥抱我吧,朋友们!”
三个人激情奔放,相互拥抱,仿佛从紧紧的拥抱中,汲取了巨大的力量。
于是扎特马尔在牢房门口放哨,桑道夫爬出窗口。不一会儿,他便悬在空中,两手一上一下,双膝紧贴导线杆往下滑。双脚碰到一个固定铁卡,就稍稍停靠一下。
当时暴风异常猛烈,雨不下了,风却大得可怕。主塔楼上空,闪电一个接着一个,曲曲折折,相互交惜,划破夜幕。主塔楼高高耸立,形单势孤,极易招致雷电。电流在避雷针的尖端积聚,迸发出白色水光,针杆在狂风中晃个不停。可以设想,攀沿在电流不断通过的导线上,眼看就有葬身比科深渊的危险。如果避雷针系统性能良好,就无触电之灾,因为金属是极佳的导体,人体与之相比,导电性就微不足道了,所以就可能保全勇士们的性命。要是避雷针稍稍变钝一点儿,只要导线上有连续的水溶液,或者下部断裂,总之,只要避雷针有缺陷,由于陰阳二种电荷互相吸引,导致电压升高,即使没形成雷电,也可能遭到电击。
桑道夫不是不知道要冒多大的风险,一种比保全自己更加强烈的情感驱使他临危不惧。他在放电的环境中缓慢而谨慎地下滑,双脚顺着墙壁寻觅每个固定卡,在那儿休息片刻。当一个强闪电映亮他身下的深渊时,他试图看出它有多深,但无法办到。
在下到距窗口约六丈远的地方时,桑道夫感到有个更加可靠的立足点。这是高墙基础的外延部分,一条宽约数寸的台状物。避雷针导线杆在此尚未终止,它向下垂到更低的地方,而且事实上——这一点越狱者无法知晓——从这儿往下,导线杆就不固定了,它有时挨着石壁,有时碰到突出深渊之上的岩石之后便悬在空中,左右摇动。
桑道夫两脚蹬住台边,双方抓住导线,停下来喘息了一阵。他明白了,自己所到达的是主塔楼基础部分的第一层基石。可是从这儿到谷底还有多深,他无从得知。
他想,“大概深不可测。”
果然不差,在耀眼的闪电中,大鸟在他周围急骤地拍打翅膀,惊恐地飞旋,而它们不往高处飞,却向下俯冲翱翔。由此可见,这渊涧之深,也许是万丈无底了。
此时有声音从导线杆上部传来。桑道夫趁瞬息电闪的亮光,望见杆上影影绰绰有个黑影。是巴托里爬出了窗户。他刚刚抓住金属杆,缓缓下滑,来赶桑道夫。桑道夫双脚牢牢蹬住台沿,等着他。当桑道夫继续下滑,巴托里也可在此停歇。
一会儿工夫,两人便到了一处。一俟阵阵的雷鸣静止下来,便好开口,相互间就能听见话音了。
“拉迪斯拉斯呢?”桑道夫问。
“一分钟之后就到。”
“上面没有令人不安的情况吧?”
“没有。”
“那好,我把位置留给拉迪斯拉斯。你,埃蒂安,你在这儿等他。”
“好的。”
这时,又一个巨大的闪电包围了他们,仿佛顺着导线杆一直下来的电流穿过了他们的神经,他们以为挨了电击。
“马蒂亚斯!……马蒂亚斯!……”巴托里喊道,他身不由主,感到恐惧。
“要沉着!……我下去了!……你一定要跟上来!”桑道夫说。说话间他已抓住导线,想滑到下一个固定卡,再停下来等他的同伴。
突然,他们听到主塔楼上部有喊声,似乎是从牢房窗口传出来的。之后,喊声一直往空中回荡。
“你们快逃!”这是扎特马尔的声音。
话音未落,一道强光射出墙外,接着是一声短促而没有回响的爆炸。这一次,既不是划破夜空的断续闪电,也不是空中滚动的雷声。很可能,有人在主塔楼的某个窗口盲目放了一枪。不管是看守发出了信号,还是向越狱者开的枪,都说明越狱行动已被发觉。
果然是狱吏听到了某种声响,叫来了五、六个看守,扑进牢房。马上发现少了两个犯人。窗口的情况证明,那是犯人出逃的唯一途径。说时迟,那时快,在受到阻止之前,扎特马尔探身窗外,向他们发出了警告。
“不幸的人啊!”巴托里大声呼唤。“别管他了,马蒂亚斯!”
又是一声枪响。这一次枪声和滚雷声混在一起。
“愿上帝可怜他!”伯爵说。“可是必须逃出去!来吧!埃蒂安!”
时间紧迫,楼下各层的窗口都已打开。又是一阵枪响,发弹的亮光照耀着他们,还传来一些嘈杂的声音。也许看守们要沿着墙基搜索,以切断他们的退路?也许他门会被主塔楼其他位置射出的子弹命中?
“来呀!”桑道夫喊了最后一声,便沿着导线往下滑,巴托里也立即抓住了导线。
这时他俩才发现,基石以下,导线杆在半空中摇晃,可供喘歇的固定卡一个也没了。两人随着导线杆在半空中晃动,双手撕裂了,子弹在耳边呼啸。他们用双膝紧紧夹住导线杆往下滑,一分钟下滑了八丈多。他们心里在想,是否要掉进一个无底深渊里!此时身下怒涛的吼声已清晰可闻,他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导线杆通到激流里。可是怎么了?想爬回主塔楼的基石上去,已力不从心。况且反正一死,还不如葬身在这深渊里。
这时电光眩目,惊雷震耳。尽管塔楼尖端的避雷针未直接遭到电击,但其电流已如此之强,致使导线杆灼热发白,如同电瓶或电池放电时的铂丝一般。
巴托里疼痛难忍,一声尖叫,撒手掉了下去。桑道夫眼见他两臂僵直,擦过自己身边。
铁导线烧伤了桑道夫的双手,他也松开了导线,从四丈多高的地方,坠落入福伊巴激流——神秘莫测的比科深渊。
[book_title]第七章 福伊巴激流
桑道夫伯爵--第七章福伊巴激流
第七章福伊巴激流
大约是晚上十一点钟,浓云翻滚,暴雨夹着大冰雹倾泻而下,像机枪子弹一般噼噼啪啪射向福伊巴水面,打在邻近的岩石上。主塔楼各窗口的枪声已经停止。费那么多子弹射击越狱者有什么用呢?福伊巴激流即使能保全,也仅仅是尸体而已。
桑道夫刚潜入激流,顿时感到水深流急,势不可挡,随后便被卷入深渊。刹那之间,充满强烈电光的渊底变得漆黑一团,隆隆的雷声消匿了,只有激流的怒吼震耳欲聋。原来,他被带进了一个连外界光线都进不来的水洞之中。
“救救我呀!”
这呼声不远,是巴托里发出来的。冰冷的水刚刚使他苏醒过来,但他已无力游出水面,眼看就要沉下去,若不是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拽住了他,马上就会淹死了。
“我在这儿……埃蒂安!你什么都别怕!”
桑道夫一手托着同伴,一手划水。
情况十分危急。巴托里触电后四肢半瘫,几乎不听使唤。烧伤的双手与冷水接触虽有明显好转,但仍然没有力气游泳。除非被水吞没,桑道夫一刻也不抛弃同伴,可他此刻连自身都难保了。
激流朝哪个方向流去?流到何处?注入哪条河?哪片海?全然不知。即使桑道夫知道这条河是福伊巴河,形势也不容乐观。因为人们并不知道激流泄向何方。在伊斯特里半岛上的任何一条支流中,找不到一只封口的空瓶子,因为人们扔在洞口的封口空瓶,不是在黑洞中被撞碎,就是被激流带进了地层的深沟。
激流携带着越狱者向前奔腾,极大的流速使他们更易浮在水面上。巴托里已不省人事,像僵尸似的一动不动,躺在桑道夫的臂弯里。伯爵已感到快要筋疲力尽了,却依然奋力击水。他们随时有可能撞上洞内两侧的岩石或洞顶的悬石。正常的水流撞到岩壁急转弯处变成逆流,无数逆流形成漩涡,掉进去尤其危险。有多少次,桑道夫和同伴被这势不可挡的马埃斯特洛姆①的漩流作用所左右,卷进了这种液体吸盘,然后像投石器上的石头似的被掷向漩涡外围,直到漩流中断,方得解脱。他们时刻都有被吞没的危险。半小时过去了,桑道夫气力超人,尚未衰竭。还算幸运,他的同伴几乎失去了知觉。要不然,定会本能地拼命挣扎;为了制止他挣扎,桑道夫就得耗费气力。那时,要以桑道夫被迫将他抛弃,要么二人同归于尽。
①挪威海面上罗弗敦群岛附近的漩流,是世界著名漩流之一。
这种情况无论如何不能继续下去了。桑道夫的气力明显衰减,有时他将巴托里的头托出水面,自己的头却没入水中,他突然呼吸困难,气喘吁吁,感到窒息,他竭力挣扎,好几次不得不放开同伴,他的头也随之沉入水中。尽管地下河水汹涌奔流,响声惊人,某些狭窄地段水势更猛,他却总是想办法重新将巴托里抓住。
不久,桑道夫就筋疲力尽,巴托里的身体终于从他的手中脱离。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把他重新抓住,——但是再也没能找到他,自己却沉到激流的深水层去了。
突然,一下猛烈的撞击,划破了他的肩膀。他本能地伸出手,抓住一簇悬在水中的树根根须。这是一棵随激流而下的树干根子。桑道夫牢牢抓住他,浮出了水面。接着,他一手抓住树根,一手寻找同伴。
过了一会儿,他抓到了巴托里的一只胳膊,拼命把他拉上树干,然后自己也爬了上去,两人才算暂时摆脱了被淹死的危险。从此,他们的命运和比科激流里随波逐流的树干连在了一起。
桑道夫曾一度失去知觉。清醒以后,首先想到的是尽量不让巴托里从树干上滑下去。出于谨慎,他坐在巴托里身后,以便扶住他。坐定之后,他注视前方,一旦有光线照进洞里,就借着光亮察看地下河出口的情况。可是没有任何东西表明他们已接近了这条没有尽头的地下河的出口。
然而,越狱者的处境也总算有了改善。这根树干有十来尺长,根须依附水面,使树干不会突然翻转。尽管波浪起伏,除非有剧烈碰撞,树干在水面上可以保持平衡,它的速度很难估计,大约每小时不低于十二公里,相当于激流的流速。
桑道夫伯爵完全恢复了镇静。巴托里的头依在他的膝上,他想给巴托里做人工呼吸。他听到其心脏一直在跳动,只是呼吸微弱。他嘴对嘴,往他肺内吹气。窒息对他的器官尚未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坏,人工呼吸效果显著!巴托里很快就微微一动,双唇轻张,呼吸变粗,终于几个字脱口而出:
“我妻!……我儿!……马蒂亚斯!……”
他的一生正是和他们相依为命。
“埃蒂安,听见我说话吗?……听见我说话吗?”桑道夫问。比科激流奔腾呼啸,他不得不大声呼叫。
“听见了……我听见你说话了!你说吧,说吧!把你的手放在我手里!”
“埃蒂安,眼下我们没有危险,我们骑在一根树干上……它会把我们驶到哪儿去?还说不准。但有了它,起码我们不会沉下去!”
“马蒂亚斯,那么主塔楼?……”
“我们已经离它很远了!他们大概以为我们已经死了。他们肯定不会到这里头来追我们!不管这激流奔向海洋还是河川,我们一定会出去,活着出去!”
“可是拉迪斯拉斯!”巴托里喃喃地说。
桑道夫没有作声,他能说些什么呢?扎特马尔从窗口发出告急的呼喊后,大概没能逃出来。
巴托里的头又向后倒去,他浑身无力而麻木。桑道夫照料着他,随时准备应付一切意外。要是树干在黑暗中撞上没法躲开的障碍物,他甚至准备放弃树干。
大约凌晨二点,速度明显变缓,河面开始加宽,两壁之间水流无阻,地下河的尽头大概不远了。
但是,随着河面变宽,拱顶则愈来愈低。桑道夫一伸手,就能摸到悬在头顶上的不规则溶岩。有时他听到一种摩擦声:有个直立的树根,上端轻擦洞顶。从这个地方开始,树干失去了平衡,改变了方向,并且剧烈震动。它斜横着,不断翻滚,在水中打转儿,桑道夫担心会从树干上掉下来。
这种危险多次发生,都被一一避开了。但又面临另一种威胁:比科洞顶越来越低。桑道夫正冷静地分析它的种种后果。他的手一碰到突起的岩石,就必须立即向后仰,以免撞头。若是洞顶再低,他是否应再次潜入水中?他倒可以试试,但在水下如何托起同伴呢?如果这段长长的地下河中,洞顶越来越接近水面,活着出去的可能性还有没有?没有。可能在九死一生之后仍免不了一死!
尽管精力充沛,桑道夫却忧心忡忡。他明白,死的最后时刻已经临近。树根和洞顶溶岩的摩擦愈发剧烈,有时树干深深没入水中,一点儿不露出水面。
“可洞口不会远了!”桑道夫心想。他尽力在黑暗中向前张望,想看一看是否有昏暗的微光透进洞来。也许已到了后半夜,洞外不再是漆黑一片?也许闪电照亮了洞外的夜空?果真如此,会有一丝亮光透过河水折射进来的,因为此处,福伊巴河水有溢出洞外之势。
但没有一点光线!仍然漆黑一片,河水依然咆哮,甚至连溅起的泡沫都是黑的。
突然,及其严重的冲撞发生了,树干的前端撞上了洞顶一块巨大的悬石。由于反作用,树干翻了个底朝天。桑道夫死也不肯松手,他一手拼命抓住树根,一手抱住就要被水卷走的同伴。接着,两人在一个冲击洞顶的波涛里下沉。大约持续了一分钟,桑道夫感到自己已没有希望了,他本能地屏住呼吸,竭力保存肺中仅有的一点气。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巨雷轰鸣,尽管桑道夫在水中闭着眼睛,却突然感到眼前一片强光。
终于,见到了光明!
果然,福伊巴河从黑暗的溶洞流出之后,恢复了它的露天河道。桑道夫左顾右盼,焦虑万分。此时他已看清,河水一直到两道高高的山梁中间奔流。
越狱者随着激流,继续在漩涡中漂泊。无垠的苍穹终于出现在他们的头顶上,再也不是布满悬石,随时可能碰破头颅的低矮洞顶了。
然而,又一次溺水却使巴托里苏醒过来,他设法拉住桑道夫的手。伯爵俯身对他说,“得救了!”
真的吗?福伊巴河流经何处,流向何方,什么时候能抛掉树干却还不知道呢,就可以说得救了吗?然而他是那样的精神焕发,竟然笔挺地站在树干上,以响亮的声音连叫三声:
“得救了!得救了!得救了!”
有谁能听到他的话呢?在那嶙峋的峭壁上,除了石块和层层风化岩外,没有腐殖土,连可供荆棘生长的泥土都不多,哪里会有人呢?隐没在挺拔的河岸后面的是一片荒野。福伊巴河犹如禁锢在花岗岩石壁之间的水渠一样,流经这片荒凉的地带。沿途没有一条小溪注入,没有一只鸟儿从河面掠过,在它过于湍急的水中没有一条鱼儿游动。到处都是露出水面的巨大石块,顶部干燥,没有一颗水珠,可见最近的暴雨一度形成的洪峰;使这条河变得多么凶猛,而平常,福伊已河只不过是条山间的河沟而已。
桑道夫伯爵注视着,倾听着,巴托里半躺在他的怀里。
这时远处有爆炸声从西南方传来。
“什么声音,”桑道夫心想,“是不是港口开放的鸣炮声?是的话,海岸离我们就不远了!是哪一个港口呢?特里埃斯特港?不对,这是东边,太阳就要从这边升起来了!莫非是伊斯特里南端的普拉港?但是它……”
第二声炮响刚过,马上就是第三声。
“三声炮响?”桑道夫伯爵自言自语。“恐怕是禁止船只出海的信号吧?这跟我们越狱是否有关?”
他的担心绝非多余。可以肯定,为了不让越狱者逃掉,当局采取了严密措施,已派人到了海岸的某条船上追捕。
“现在求上帝保佑!只有上帝能保佑我们了!”桑道夫喃喃自语。
福伊巴河两岸挺拔的峭壁开始变矮,河面越来越开阔,因为河道曲折,视线只能达到几十丈远的地方,既无法确定方向,也看不出周遭的环境。
河床很宽,两岸寂静而荒凉,河水流速变缓。在上游连根拔起的几棵树,以更缓慢的速度向下漂流。这是六月的早晨,有些寒气逼人,越狱者衣服湿透,浑身发抖,他们必须找个藏身之处,以待日出,好晒干衣服。
已是五点时分,最后的一些山岗已被抛在后面,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长长的低矮河岸,绵延在一片光秃秃的平坦土地上。福伊巴河宽约半英里,从此泻入一个广阔的静水湖中,确切地说,是湾泻湖。西边远处,有数条小船,一些还停泊湖中,一些已在初起的微风中启航,这似乎表明,此泻湖是凹入海岸的一片广阔水面,大海已经不远,启航的船只正要出海。可是去找这些渔夫要求避难,怕是不慎之举。如果轻信了他们,万一被认出是越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