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中国色彩 [book_author]村松梢风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9528 [book_dec]村松梢风是日本大正时代“中国通”,以《魔都》一书著名并因而为上海命名“魔都”的作家。《中国色彩》是他于1923年到1933年间多次来到中国游历后写作的游记合集。村松梢风在华期间,足迹北至东北、热河,南到台湾、广东、香港;在作品中对中国南北不同地区的风俗、社会面貌,进行了广泛的描绘。与芥川龙之介、内藤湖南等作家学者不同,村松梢风来华前对中国文化了解并不多,这使得他的记录较少主观影响,而更多简单白描;此外,也不同于文人学者对政治、文化、学术界的关心,村松对吃喝嫖赌、拉车卖唱的市井生活兴趣更大,因此本书有较多篇幅记录了当时一般市民和底层民众的生活状态、精神面貌,为我们了解当时的中国一般社会实情提供宝贵的材料。 [book_img]Z_9211.jpg [book_chapter]江南的风物 [book_title]风景的印象 有位老家湖南的朋友曾这么对我说: “我在日本的时候常有人问我:洞庭湖有多大?对这一问题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洞庭湖的大小没有固定,有时大,有时小。这样的回答人们听了会觉得很奇怪。之所以这样回答,是由于洞庭附近的土地都是低洼地,下了大雨后这一带变成了泽国,此时就出现了方圆数百里的汪洋大湖。倘若遇到了旱时不下雨了,那么湖水便渐渐消退,那儿又成了一片荒滩地,烟波浩渺的大湖仿佛被抹去似的消失了。当然中心区的湖水还是存在的。因为有如此变化,所以很难说清湖的大小和形状。正因为洞庭湖的景色这样多变,所以要用寥寥数语便描写出来就更非易事了。潇湘八景也是这样。你带了人去游览,说这儿就是潇湘八景,结果却很难指定哪一地便是哪一景。当然大致的区域是固定的,但那是指的一大片地方,不像近江八景那样,这儿必得有三井寺的大钟,那儿则限于粟津的青岚这样局限性的景区。所以,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地方,潇湘八景在你眼前会呈现出迥然不同的景象。诗人作诗吟唱,画家作画描绘,眼前的题材不一,作出来的作品也大相径庭。简而言之,艺术家可在那儿创造出每个人自己心目中的潇湘八景。” 我虽曾去过中国,但多在上海周围一带,对中国腹地的景色则一无所知。在去南京的途中,去西湖的旅次,透过火车的车窗所望见的乡村景色很多仍历历在目。我坐夜行列车从上海出发,临近南京时正是拂晓时分,从难以安寝的睡梦中醒来,睁开惺忪的睡眼向窗外望去,在离铁路数十米近百米的地方,出现了我自日本出发一个多月来没见到过的山,虽不很高,却是绵延不断。路边不时可见有石雕的犹如鸟居似的高大建筑,此为墓道的石门。昨日夜半时分下起来的雨今日早晨已停了,但还没有完全放晴,四周升腾起了浓重的朝雾。在弥漫的晨雾中,有座百来户人家的村庄寂静地展现在眼前。村里有条河,有小桥,有杨柳的树荫。在所有的国度,乡村里的人似乎都是早起的,可见戴着帽子、穿着长衣的农夫在田里耕作,身穿淡青色宽大衣服的老妇人来到河边洗菜。在尚未完全苏醒的早晨的光线中,我望着所有的这些景物。这是极为普通的景色,但是这普通的景物却使眺望的人的心中感到其内蕴着某种深刻的意味。沪杭铁路沿线的风景也是我所喜欢的,那儿只是一片横无际涯的宽广的平原。麦子都已收割了,收割后的田野上开着一大片紫云英。水边低垂着杨柳,横卧着耕牛,有旧日风貌的农家,有森林。初夏正午的太阳热辣辣地照在大地万物上。地势在渐渐地趋于低平,随着列车的前行水乡多了起来。笔直的一直流向地平线远方的运河,城墙外的护城河,远处浮现出点点白帆,眼前是林立的桅樯。沿河岸而建的城镇。城街后面蜿蜒逶迤的城墙。映入眼帘的皆为诗,皆为画。 译自村松梢风《中国漫谈》,东京骚人书局1928年5月 [book_title]建筑 在大陆性的中国国内,西湖是惟一的具有人工色彩的风景的典型。在方圆五里(1)多的这个小小的湖周围及湖中的几个岛上,是数千年来中国历史、文明、艺术情趣的结晶。它充分体现了人文景观可以在多大程度上超越于自然之上,它可以给予人们以自然的造化所难以企及的艺术上的感动。西湖的美大部分体现在它的建筑上,湖光山色只不过是使所有的建筑显得更美的背景而已。游了西湖之后我才真正地认识到中国是一个建筑之国。 中国的建筑,我在西湖之外的其他地方所见到的艺术性的建筑大抵也是这样,用材都极为粗劣,装饰也真是十分粗糙。因此进入房屋内部仔细观赏的话,差不多都会失去其价值。中国的建筑是应从外和面来欣赏的建筑,而且须置以相当的距离。就适宜于从远处观赏的建筑这一点而言,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无过于中国。我国的建筑在用材上十分讲究,在局部性的艺术构筑和装饰上都极为精巧,以此而言,有些可居世界之冠。但在外观的整体美上,却怎么也不能与中国相媲美。日本的建筑注重内容,而中国的建筑则全力倾注于形式。日光的阳明门、芝山的灵庙,或是安艺的宫岛等处(2),看上去其外观上的美和艺术感兴的丰富程度竟会不如西子湖畔的一家茶馆。 去西湖游览的人,一定见过隔湖而立、分别位居于南北两山、遥相对峙的两座古塔吧。南面的塔为雷峰塔,北面的塔为保俶塔。两座都是年代悠久以砖瓦建造的古塔。但是走近一看,塔体已是颓败剥落,外壁和塔顶上不时长着一丛丛的杂草和不知名的灌木。雷峰塔塔身大而低矮,犹如一口伏在地面上的挂钟,保俶塔则细而高,像一柄长枪直插云天。两塔南北对峙,形成了绝妙的对照。正因为有了这两座塔,西湖的景色顿时就增添了梦幻般的色彩。它使人想起了一二千年古老的历史和传统,在游子的心中深深地留下了虔敬、神秘的印象。 离了湖畔折入山路时,可见山上长着稀疏的杂树,树下长着一大片茂密的蕨菜,已有三尺来高。翻过这座不太高的山下至那一头的山麓时,有一座名曰清涟禅寺的寺园。一块写着“玉泉古迹五色巨鱼”的石碑置立在门前清冽的溪流边。寺内有一个长方形的大泉池,如玻璃般透明的水中游动着无数长达三四尺的大鲤鱼。在泉池的三面围绕着水榭式的建筑,正面的栏间有一木雕的大匾额,上写着“鱼乐园”。不高的水榭从三面将各自古雅的倩影投映在青碧的泉水中。这是多么和谐、多么清寂的景色呵!伫立在此,觉得自己已彻底远离了喧杂的尘世。 云林寺是一座巨刹。在宽广的寺园内好几座殿堂楼阁和古塔相毗邻,庄严壮丽,互相争雄。从其后山上的韬光寺的寺园中可一览湖山胜景,令人叹为观止。韬光寺周围峰峦叠嶂,山谷交合,唯有朝南一面对着浩渺的西湖。上韬光寺的山路两边是一条绵延的竹林。极目所视,山岭均被苍郁的老树所覆盖。在苍山和绿树之间不时露出了亭台楼阁的飞檐翘角,宛如画舫翘起的船头。周围氤氲着淡淡的云烟。南画的所谓山景楼阁图便是依此创作出来的吧。 不过,最集中地体现了西湖建筑精粹的,还得数湖边的各种建筑物。湖水与建筑物的融和,建筑物与庭园的融和。沿湖而建的各种茶馆、酒楼、别庄。这些都是极尽建筑艺术的技巧,美奂美轮。我曾见过堪称其代表性建筑的刘庄,这是一座位于湖西畔的古老的宅邸。临湖建有一楼门,楼门的样式错杂反复,极为精彩。寂静地依水而立的情景真是令人心醉。我叫船夫靠了岸,入邸内去看了一下。门口有个看门人,在卖着粗点心、甘蔗和黑慈姑等。里面无人居住,所以谁都可以入内去看,房间很大,弯弯曲曲的走廊无尽似的彼此相连。庭园虽有些荒芜,水石的构策却极富雅趣。走到一半时有座小门挡住了进路,便叫随行的船夫的孩子唤了看门人来,给了他二十文钱,他便打开小门带我们进去了。里边有座很气派的殿堂,供奉着神明。从湖上一开始看到的楼门便矗立在堂前。楼门历经风雨的侵蚀,已相当破败,却一直无人修缮。园里面也有几栋房屋,无数的房间由走廊相连。不久前似乎还有人住过,一间小房间里放着一张挂着帐幔的床,里面还有些装饰物留存在那里,像是一间女子的闺房。我未加以探查,故亦不知此处宅邸以前曾有何人居住。不过从其精雅豪奢的程度来看,一定是称雄一时的豪门大家。我心里在试想往昔中国人这种极尽风雅的生活图景。 出处同前 * * * (1)译者注:这里是日本里,一里相当于3927.3米。(除特别标注处,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 (2)阳明门,指位于日本栃木县东照宫内的阳明门,又称作日暮门,建于江户时期,为东照宫正门,门楼饰有多种雕刻和壁画,集江户时期的建筑工艺精粹于一体,风格纤巧华丽。芝山的灵庙,此处也许是指日本千叶县芝山村的天台宗观音教寺,具体不详。安艺的宫岛,此处当指日本广岛湾西南部的宫岛,岛上的严岛神社颇为有名,整个宫岛为日本三景之一。 [book_title]中国的庭园 附近还有几处有名的别墅式的宅邸,被称为素园和高庄之类。除宅邸之外,我来到此地还初次认识到了中国庭园的美妙。每处宅邸的园内都修池叠石,栽种竹林和杨柳。楼阁与楼阁之间有潺潺流水,水流的深处植一丛竹林。水榭处架有一小桥,泉石流水之畔有依依的垂柳,水流一直注入湖中。这是刘庄庭园的风景之一。 竹林的清雅以高庄为最。总体来说,江南一带是竹子的产地,到处皆有竹林。竹的修美无与伦比,南画中多以竹为题材便是很自然的事了。不过,同为竹,此竹与日本的竹感觉不一样。日本竹子的产地在京都一带。宇治,山科,嵯峨,这些京都的近郊地都有秀美的竹林。但是京都的竹林其秀美的程度毕竟不能和中国的修篁相比。中国的竹,是专为入画的竹。而京都的竹,则是用于制作落水管、竹篮或是采掘竹笋的竹。竹子虽无心灵,但两者之间却有等级和品位的高低。园内有濒于颓败的土墙,墙垣的前后皆有竹林。茂密的竹林对面有一个六角亭,亭内有类似竹林七贤般的人物正在品茗闲谈。这是高庄庭园景象的一隅。 看了中国的庭园之后,我体悟到了这样一点,即庭园是为建筑物增色而修建的。中国的庭园宜于从外面观看,这是与日本的庭园在意趣上不同之处。日本的庭园是宜从屋内、从席地而坐的客堂上望出去的园林,任何一座名园都是依此精神而设计的。我到京都去曾看了银阁寺。这座东山时代(1)的代表性庭园的秀美至今仍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次我借了园内的木屐信步走到山泉处,我清楚地记得,其时我远望着庭园内的景物,此时我内心所激起的感兴,只及我从东求阁的客堂中眺望时的几分之一。山谷的八佰善的庭园规模不免过时,谈不上是一处名园,但从代表了文化、文政年间(2)市井的情趣这点而言,倒是一座相当雅致的庭园。我也曾怀着好奇心一度下到那座园内去走走,但径边的树枝不时地碰触到衣袖,飞石上也难以行走,不禁使人感到逼仄狭隘,心情不畅,并未引起特别的性味。日本的庭园,不管是哪一处,都是宜于席地坐在客堂上欣赏的庭园。因此其多为模拟大的自然形象。泉水拟作池水,池水则拟作湖水,一片植物要看作树林或是森林。竹管内的淙淙流水令人想起激流奔涌的溪谷。你将这所有的景物都从某特定的视角统一去观赏的话,才能了解日本庭园的旨趣。以观赏庭园本身来作为造园目的的庭园,可谓没有一个国家达到了像日本这样的水准。但有一长难免有一短。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在论及建筑与庭园之间的和谐、树木的阴影等诸方面,日本的庭园就要落在后面了。大致而言,日本庭园的建筑物都赤裸裸地呈露在空间中。银阁寺是作为庭园的点睛建筑而建的,因此它与树木和泉池之间显得交融一体地和谐,但即使如银阁寺这样的名园,若从银阁处来远眺其主建筑的东求阁,楼阁与庭园如同两个独立体,毫无关联。白天御殿的庭园也好,大隈侯的庭园(3)也好,庭院本身是相当地典雅,但作为其中心的建筑物却裸立在野天之中。谈到这一点,不管是哪一处中国庭园,园都是作为建筑物的附属体来体现其价值的。林木掩映着楼阁,泉水倒映着堂榭,它力求做到从外部眺望时能如一幅画一般和谐隽秀,并且从屋内望出去也绝不会失去雅趣。正因为它不像日本庭园那样去比附模拟宏大的形象,所以反而可以充分体味闲寂清雅之趣。若将日本的庭园和中国的庭园折中一下,能否产生出同时达到两者选园旨趣的理想的庭园呢!我期望中国的造园专家能对此加以考量。 日本的画家中携载笔砚旅迹江南的人近年来似乎有了显著的增加。交通便利自然是其原因之一,同时它也表明了画家的研究志气十分高涨,人们已不满足于募临原有的那些粉本,我觉得这是一件大好事。尤其是画中国画的人应该到中国去,充分地研究中国的自然山水。山川的形态、田野的景象这些自不必说了,即使是一棵松树,一丛竹林,在日本所想象的与在中国所见到的感觉也不一样。一木一石皆中国。乃是因为地质相异,空气的干湿程度也相差很大。你到了画人物的阶段就更不用说了。你若要画人物而不去中国做实地的人物考察,那么画出来的人毫无依据。在画家中时兴到中国去旅游这现象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有益的风潮。 若浏览一下上海的日本报纸中的船客往来栏,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来去的画家姓名。曰著名大家某画伯,曰新秀某画伯,曰无名画家某某氏,或是老画家,或是青年画家,令人目不暇接。但若是看一下这些画家到了上海的行踪,十人中有十人去了苏州。他们下了船以后,似乎在上海宿一两天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提着行李立即匆匆忙忙赶往苏州去了。苏州在日本人中竟这样地出名,尤其在画家中间已成了取材入画之地了。确实苏州是值得一去之地,从某方面讲,画家都趋之若鹜也并非没有道理。但是,江南天广地阔,即使不去苏州,其他地方也有取之不尽的绝佳素材。就像堆弃的石头一样取之不竭。尽管如此,却还是像乡下人买东西必称三越一样,当我看到画家诸君不管是张三、李四都一律涌向苏州时,忍不住要失笑。日本人对于苏州竟然已是如此地憧憬向往,他们头脑中的苏州差不多已成了一种模式,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很怀疑他们在苏州能画出怎样的画来。为什么不去一些完全为人所未知的地方,在恐怕连中国人的画笔都未染及的全新的素材上创作出一些力作来呢?只有这样才具有旅迹中国的意义。我竭力劝谏今后新去中国游览的画家能留意这一点。 出处同前 * * * (1)东山时代,至日本室町中期(15世纪)将军足利义政的时代。1483年义政移别邸至东山的山庄(即村松文中的银阁寺),故名。这一时代是日本能乐、茶道、绘画、造园等诸艺术极为鼎盛的时代。 (2)文化、文政为日本江户晚期(19世纪上半叶)两天皇的年号,这一时代町人(经商的市民)艺术达到烂熟的阶段,市民小说、浮世绘、俳谐诸领域人才辈出,地方文化也极为鼎盛。 (3)白天御殿的庭园,暂不可考。大隈侯的庭园,指日本近代政治家大隈重信(1838—1922)建于现早稻田大学近侧的庭园,颇有风情,译者曾在院内的完之庄数度进餐,有溪流自屋旁潺潺流过。庭园现定期对公众开放。 [book_title]都市的风景 在上海的市区中也有不少与众不同的有趣的景色。苏州河渐渐地流入了黄浦区,在河口处有一座外白渡桥。无论是站在桥上眺望出去的四周的景色,还是从河口三角洲上那座小小的公园眺望的铁桥的景色,都是上海独有的街景。在苏州河的河口两岸,一边是公园,一边矗立着砖瓦建造的各国领事馆。紧靠河岸系泊着无数的小帆船,在黄浦江上则停泊着军舰和轮船等。公园里树木不多,大部分是草坪和花坛,置放着很多长椅。不管什么时候去,长椅上总是坐满了一对对夫妇或是带着小孩的父母。有几伙歪戴着鸭舌帽,穿着皱巴巴的大方格上衣,系着红领带的流浪汉模样的人趴在草坪上在闲聊。从树桠之间可以望见市区远近不一的各式楼房…… 从老靶子路的交叉口沿北四川路再往北行约两百米左右,街道变得狭窄起来,曲折蛇行的小街,形状奇妙的屋顶线条,墙壁的颜色。若以此为油画的题材一定很有意思。在静安寺路的尽头有座静安寺,寺外有古旧的围墙,沿墙的街上矗立着两三棵高大的朴树。若稍站远点将这朴树、围墙、古寺一起收入眼帘,就成了一副很凝练的画。 从我所住的老靶子路走不多远有一条叫昆山路的马路,路边有座极小的公园。虽称为昆山花园,却没有任何花坛或花草,只种着几棵树,这儿完全只是小孩玩耍的地方,通常人们称其为儿童公园。从下午到傍晚时分若从公园走过的话,可看到很多孩子在玩投球之类的游戏。但正因为是儿童的游乐场所,所以一到了夜晚便人迹杳然。瓦斯灯在地上投下了青白色的光影。 在一个春雨初霁、雾气迷蒙的晚上,我曾从该公园一旁穿过走到北四川路去。那一带都是砖瓦结构的楼房,从三层到五层楼不等,路边排列着这样的大住宅楼。那儿有一片向内斜进去的空阔地。站在空地的入口处向里望,暗幽幽的漆黑一片。两边的楼房和最里面尽头处的楼房的屋顶,在迷蒙蒙白茫茫的天空中呈现出高低错落的轮廓。只有在里面的一座楼房上,有一扇高高的窗户亮着灯。看上去就仿佛是一片黑暗中的一只眼睛。轻如薄纱般的夜雾一直弥漫到了空地里面。 这是非常浪漫的、充满梦幻色彩的景色,但我以后多次走过,见到的却只是很普通的街景。 出处同前 [book_title]茶馆 若看到两三个中国人聚在一起喝茶的话,桌上必定放有西瓜子。他们将瓜子一粒粒放在嘴里,用门牙“咔嚓咔嚓”地咬开,只将薄薄的瓜仁吃进肚里,而将壳吐得满地皆是。喝茶通常用茶杯,而去菜馆或是茶馆的话,用来喝茶的却是像日本的饭碗形状的茶碗。茶房通常将一撮绿茶的茶叶放入茶碗中,再注入开水,盖上茶盖端给客人。喝的时候稍稍掀开茶盖,端起茶碗微微向自己这边斜过来慢慢地啜饮。就这样,有时端起茶碗啜几口,其余时间则是不断地吃着西瓜子,悠然地聊着天。说起中国人悠然的一面,恐怕是三两人聚在一起喝茶闲聊时最能体现出来了。中国人是非常爱好喝茶的民族。无论到世界何处去,恐怕没有一个民族像中国人那样频繁地喝茶了。坐火车的话,车上便有侍者立即提着大茶壶和茶碗来,给你倒了开水后离去。没有必要像日本那样从车窗中探出头来大声吼叫,而是在桌上放着茶壶和茶碗,悠然地喝茶。中国火车的好处便是各等车厢皆有桌子。桌子是细长形的,乘客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很方便。无论是喝茶、进食、读书,要是有伴还可一起打牌玩,有了这张桌子真不知有多方便。像日本的火车那样只能往后靠的话,首先就极易疲倦,很难受。有桌子的话就可以将手搁在上面,或弯起胳膊托着脸,或是趴在桌上打个盹儿,身体实在很轻松。日本为何不早点也改成这样子呢?我曾坐过日本火车的一等和二等车厢,遇到车内很挤无法动弹的时候,真有如被领进初次拜访的人家的客厅内一般,从早到晚只得正襟危坐。无论怎样耐心好的人遇到这种时候也受不了。坐火车并不是为了去学习什么礼节规矩的,所以希望能早日加以改进。我们还是回到喝茶的正题。大约每隔一小时车上的茶房便过来加开水。哪怕坐一整天车,下车时只需付十文钱或是二十文钱的茶资即可。 无论是都市还是乡村,哪儿都有茶馆。茶馆的规模都很大,一般都是大房子,楼下楼上都放置着数十数百的桌子。从一早就有客人进来。茶钱哪儿都是每人十文钱。像上海一带的大茶馆,大可容纳数千人,这种地方到了晚上大抵变成了卖春妇营生的场所了,无法神闲气定地悠然喝茶。 在上海以品位最高而著称的茶馆中,有一家位于广东路街角上的同芳居。这家茶馆底层是食品店,主要卖蜜饯等。走到店最里头有一很宽的楼梯,上了楼梯来到二楼,以日本而言,就像以前本乡青木堂那样的风格。不过房屋、桌椅茶具的精美都远在青木堂之上,茶也好。这儿的蜜饯在上海也是独占鳌头。尤其是莲心和蜜枣做得相当好,我常去那儿买。 二楼分割成一个个小间的墙上开着一个圆圆的月洞门。在这边的房间喝着茶向对面的房间望去,对面有四五个人正在围桌品茗闲谈,其情景正好镶嵌在月洞门的门框内,别有情致。对面还有插着桃花的花瓶,极富中国情调。 坐在那儿时,来了一位画家,拿着几十张写有诗的半截大小的纸,问要不要买。我试着问了一下价钱,答说五张一元。那位画家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留着稀疏的胡须,瘦瘦的,小小的眼睛热情地微笑着。 若到乡村去可找到很舒适雅致的茶馆。在我所去过的几家中,南京城外雨花台山麓的那家茶馆,挂着“露花台第二泉”的匾额,还有西子湖畔的很多家茶馆,都是令人流连忘返之地。 中国人食西瓜子的习惯由来已久。西瓜子有消除脂肪之毒的功效,从生理上而言,像中国人那样大量食用高脂肪食物,也有必要常食西瓜子。怪不得中国人常食用瓜子。不管到哪儿去,只要端上茶来必同时奉上瓜子。到艺人馆去也好到娼妓馆去也好,客人到了那儿后立即端来茶和西瓜子。西瓜子都是放在盘子里的,她们便抓一小把放在桌上一粒粒为你嗑开。但是若是吃不惯瓜子的人,要顺利地嗑开瓜子壳也绝非易事。若能很在行地嗑开瓜子壳,好歹也算一个中国通了。 和西瓜子相比,南瓜子的壳薄而软,吃起来要容易多了。味道似也比西瓜子好。我一开始不知道,在西湖荡舟游览时,在岛上的茶店里第一次买了南瓜子,在船上作茶食尝了尝,觉得味道甚佳。回到上海后立即到同芳居去买了上等的南瓜子,此后一有空便“咔嚓咔嚓”地嗑食南瓜子。而且在饮中国茶的时候,不知不觉地会体会到一种中国情调。 中国的菜肴繁复多样,相当出色,而小食点心之类则几乎乏善可陈。蜜饯做得很不错,此外的馒头包子、油炸糕、团子之类,到底不如日本点心和西式糕点那么精美可口。所以中国人很少吃点心小食。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像日本那样有那么多的点心糕团铺,而中国尤其少。要是让中国人尝尝日本的豆沙馅的糕团,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他们说这样的东西一下子吃很多肚子会受凉。吃了豆沙糕团竟然肚子会受凉,我实在不解这个道理。 出处同前 [book_title]中国菜肴 上海有各种中国菜。北京菜、四川菜、湖南菜、南京菜,各地风味的菜馆都有,各自在自己的招牌写明哪方菜肴,以自家的特色吸引客人。不出一地便能品尝到全国菜肴的地方据说在中国也就只有上海了。虽说同为中国菜,但比较一下广东菜和北京菜,就会发现大异其趣。各个有自己的南北特色。北京和广东,在气候和风土上自然大不相同,在人的体格长相、语言风俗上也截然不同。广东人即使到了上海,语言也不通,到了北京就如同哑巴一般。比起青森县的人和鹿儿岛县(1)的人碰在一起,北京和广东之间的交通更加不便,平素彼此间很少往来,因此互相间的隔阂就相当深。从历史上来讲,中国的南北统一,就政治权力集中一处而言还多少有点意义,而欲借此以某种标准来统一民众的生活形态,则在根本上有违于自然了,其无法实现也是理所当然的了。正因为如此,菜肴自然也大相径庭。四川和湖南,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必须认识到,在中国这样一个大国中,因各个地区不同,地方色彩也就极为浓厚。因此,若要了解中国菜肴的整个风貌,不一一去品尝各地的风味菜肴,就很难说已进行了透彻的研究。我在上海期间,得以有机会品尝了不少各地的菜肴。不过,仅是各个吃了一遍,也还未达到比较研究的程度。即便就某一个菜而言,其烹调制作也非常复杂,以品尝的人的舌感甚至都很难说清这到底是哪一种滋味。而且对于初尝者来说,还有很多东西怎么也吃不惯或不敢吃。这些正是中国菜的特色,因此短期的旅行者仅能凭借自己的口味和爱好说一句好吃而已,而不能对中国菜的本质有鞭辟入里的深刻见解。不过,总体而言,正如大家所说的那样,一般来说味道不错。夹一筷放在嘴里时,立即有一种滋厚的、浓郁的味道融入舌中,深入整个口腔内,使人沉湎于一种感觉上的陶醉状态。就这一点而言,没有其他食物比中国菜肴更具有魔力之功效了。中国菜是彻头彻尾的需用舌觉来品味的菜肴。不像西菜和日本菜,还需要视觉和嗅觉。因此,就缺点来说,它缺乏一种雅致的情趣。但这毕竟只是外国人基于自己的主观标准所做的判断,而中国菜的理念是,食物只是诉诸舌觉、以美味为其最高宗旨,因此外国人的评判对中国菜就有点隔靴搔痒了。中国菜是崇尚实质的,这正是中国人的国民性。 就像菜肴本身缺乏雅趣一样,菜馆的设施也好餐具也好都很煞风景。像上海、南京、杭州等大城市里即使被称作一流的菜馆内,也只是在涂上了红粉或是油漆的板壁和柱子上,挂着香烟广告的美人画来充作装饰物,餐具等也非常粗劣。在这煞风景的房间里,一大伙人围着大桌子,先后将筷子或调羹伸向一盘菜或是一钵汤。而正式用餐的场合,是只有一张桌子,通常围坐着八个人或十个人。一盘菜被端上来时,按规矩大家一同将筷子伸入盘内。这种食用法是由菜的性质所决定的,若将大盘中的菜一一以小碟分派给每个食客,其美味将失去大半。另一种说法是,中国这个国家自古以来便富有神秘性,即使是个人间的交往,彼此也往往不交心,稍一大意便有可能遭到毒害。因此用餐时大家彼此在同一个盘内进食,以示没有恶意和危险,不知不觉便形成了一种习惯。此说真伪难定,但到了中国想一下的话,你会觉得只有在这个国家才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总之,这如今已成了习惯。因此在大家都将各自的汤匙伸入一个钵内舀着啜喝的时候,你也就不会介意了。若是彼此投缘的知己一起吃饭时,饭桌上的气氛就更加融洽无间,十分愉快。但若是同桌者中有带病菌的人,那么便伴有相当的危险。但中国人都无所谓,倒是将自己吃了一半的食物让与他人才是显出其至上的好感和亲睦之意。 在上海虹口日本人集居的地区有条叫密勒路的街,街上有家叫“合珍”的下等饭馆。到了晚上都是苦力到里面去喝酒吃饭,所以其不洁程度就难以用言语表达了,穿着西装革履的毕竟走不进去。可是令人惊异的是,那家店所做的炒面非常好吃。炒面是到处都有,可是连一流菜馆做出来的炒面都不及这家“合珍”,因此在日本人中和中国人中都出了名。我也曾去尝过一回,从此便欲罢不能,三天一次打电话去定了叫他们送来,或是自己特意跑去吃。自己去吃的话是刚炒出来的,味道也好,而且在脏兮兮的小馆子里与苦力、小商贩之类的人一起吃也别有一种滋味,便时常去。送外卖的人模样也和苦力差不多,手上脖子上都黑黑地积着一层污垢,黑乎乎的拇指伸进碗的内侧端着来了。饭食上有一个拇指按过的凹陷处,喝茶的茶碗上残留着黑黑的手指印痕。这家店有两三个这样送外卖的人。其中有一个跟我熟了,每次给他一点小费,以后便会对我非常客气。那人已近五十岁了,头上有点谢顶了,长着一口龅牙。有一天我也去那儿吃炒面了,吃完后还想再吃点饭,他听了后用中国话和日本话混杂在一起对我说:“先生,我们店里的炒饭也很好吃,不尝尝吗?”可我不想吃炒饭,便答说:“炒饭不要,拿白饭来。”这下堂倌态度变得生硬起来,说了一声“好咧”,便走了。不一会端来了我要的饭菜。我坐在稍好一点的雅座上吃,吃完后点燃了一支烟,将目光投向前一看,那秃顶堂倌远远地站在那里捧着一只大碗在吃着什么,他看见了我,露出一口龅牙傻乎乎地笑了,接着他捧着饭碗来到我的身边说:“这就是炒饭呀,很好吃的,不尝一尝吗?”说着将自己吃了一半的饭用自己的调羹舀了一勺送到我嘴里。我一下子窘住了。我一边“呼呼”地拍着肚子,一边对他说:“我已经吃饱了。”可那堂倌不管,直说好吃呀,你尝尝。没办法只得张开嘴吃了一口。堂倌望着我的脸问:“怎么样,好吃吧?”“嗯,好吃。”堂倌听了喜笑颜开,又舀了一大勺:“来来,再吃点。” 在青楼里留宿的早上,那儿的小姐给我端来了红枣莲心汤,她自己也在一旁吃。据说这汤大补元气。我当时不知有此功效,只是当赤豆黏糕汤一般,觉得味道不错,便说道“很好吃”,一碗全吃光了。一看,小姐的碗里还有一半左右,于是她让我吃了一口后自己又吃一口,然后又给我吃一口。她还是有点姿色的半老徐娘,我也并不觉得讨厌。 总之中国就是这样。你要觉得这体现了友好亲睦,那也没有什么不像样,但这样的举止行为在根本上却是由于缺乏卫生意识所引起的。可你又不能对他(她)说这样做不卫生。 日本人用中国的婢女其实最感困窘的事便是这一点。清扫厕所的抹布与擦客堂的揩布她们都彼此不分。当然洗的时候她们也毫不在意地将其放在盛饮用水的桶里洗。中国人的住房里没有厕所的设施,只是在楼梯下面黑暗的角落处放上一个马桶而已。刷洗马桶的人每天都会到各家来刷洗。小便的时候躲在房檐下放一放也不妨,到了晚上便将一个个坛子样的东西放在各个房间里,小便可放在里面,或放在什么桶之类的东西里,你看到什么合适就可以放。有一次一个熟人带我去妓院,我突然想小便,便悄悄地问那带我来的中国人:“在哪儿小便呀?”那人指着对面并排放着的两个桶中的一个说:“放在那里吧。”走近一看,一个桶内放着清水,旁边有个烧水台,清水桶旁边的桶内积着污浊的脏水,浮着茶叶渣和痰什么的。还只是刚到那儿,我一下子感到手足无措了。 “可以小便在这儿啊?”我转过头再叮问了一句。 “对,可以。” 于是我横了一下心就放在这桶里,正放到一半,那脏桶已有了八分满,脏水都“噼噼啪啪”地溅到旁边的桶里去了。 “这下糟了。”我赶紧中止。 “怎么啦?” “不行呀,都溅到旁边的一个干净桶里了。” “没事儿,溅出来没关系。” 也许是没关系,但再想一下,这水可能要喝的。我把那个脏桶挪开了三尺远,总算把余下的放完了。 脏不脏暂不说,按我们的习惯,在房间里而且是众目睽睽之下当众小便太不像样了,可中国人根本无所谓。 日本人在吃饭时要是来了客人什么的也要赶紧收拾一下桌面,这已是习惯了。客人这一方哪怕是可以直闯饭厅的很熟的朋友,这时也要说一句:“哎呀,没想到你在吃饭呀!”视线尽量不对着饭桌。看人家吃饭或是当着别人的面吃饭,这在双方都是不礼貌的。可在中国却正相反。当着别人的面吃饭既非失礼,也没什么难为情。正相反,吃饭是件很可夸耀的事情,因此尽可能当着别人的面吃。上海的租界一带倒没有这样的情景,可你要到小城市去,商人们都走到店门外,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着店。要是一般的住家,就会走到门口,面对着街道或蹲或坐着吃。要是个男的,就会捧着碗拿着筷,在街上走来荡去让大家都看见他在吃饭。当然这是下层社会的众生相,对他们来说,吃饭是一件又开心又光彩的事,非得要让别人看看。由此我们可以想象长期以来中国的大多数民众是如何地与饥饿搏斗过来的。 到了饭馆里也一样,若是日本人就尽可能选一个靠里面的雅座坐下来。可在中国正相反,他要尽可能占一个从街上可看见的桌子,所以里边总是空着的。不管是眉目俊秀的贵公子模样的年轻人也好,还是白发长髯的老人也好,将桌子上米饭盛得堆成山一般的大碗凑近自己的脸,瞪大着眼睛望着街上,一边握着漆成红色的长长的方筷神情悠然地吃着。这种碗一般都是蓝花瓷碗,以前传入日本的这种蓝花瓷碗,善饮茶者都很喜欢将其作为盛放糕点的器皿,中国没有这种陶瓷的糕点盘。 上次去登南京城外的雨花台时,看到一个讨饭的老婆婆手里拿着的蓝花饭碗已年代久远,想以五文钱或十文钱买下来带回日本去,在碗上刻上“雨花台上非人传来之茶碗”的铭文向人夸示,于是便对她说你给我看看,一看才发现是已裂成三块后重新烧补起来的,好容易生出的雅兴也全没了。老婆婆的神情很尴尬,于是就给了她一文钱要下了这个碗。 出处同前 * * * (1)青森,位于日本本州最北端的县。鹿儿岛,位于日本九州最南端的县。两地一北一南,相距千余里,气候、风俗差异都极大。 [book_title]苏州游记 一 十一月九日。 我和欧阳予倩(1)君坐上了上午八点五十分从上海开往南京的列车。我们买的是二等车票,可二等车厢已满座,于是便让我们以二等的票进入了一等车厢。一等票是四人一间的小房间。房内有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上了年纪的男子,与予倩君竟是熟人。 一直到昨天,上海还是非常暖和,今天早上突然冷了起来。予倩君已穿了厚厚的外套,还戴上了围巾,我只是穿着单衣,外套也是薄薄的一件,身体不禁觉得有点发冷,心中颇为担心。 车上的侍者跑过来问要点什么。我还什么都没吃,便要了咖啡、烤面包、煎鸡蛋等。我与欧阳予倩君是第一次外出旅行,予倩君是一个非常温和宽厚的人,对我这个任性唐突的人来说真是一位十分理想的旅伴。我可以将一切都听由予倩君去处置。我们在车上谈戏剧、谈朋友,话题无所不涉,所以旅途一点也不寂寞。先我们而在的那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见予倩君日语说得这么流利,一直看着他,脸上露出了钦佩的神色。我们的谈话很多涉及上海的田汉,今天早上田汉一定在打喷嚏了吧。反正说他的话也不会是什么好话。予倩君说他近来在研究近松门左卫门(2),打算将他的作品译一两部出来。 “这真是件大好事。只是将现代作家的短篇翻译几篇便会介绍说这就是日本的文学,这多少有点曲解了日本文学的面貌。日本的古典中有很多优秀之作。中国的古典作品已全部介绍到了日本,而日本的古典文学研究家可说仅此一人。你注意到了近松和西鹤(3),这正是我们所十分期望的事。” 在聊着这样的话题时,火车已临近苏州了。车窗外出现了阳澄湖。湖面并不宽,湖水在江南却是少有的清澈。此湖以出产蟹而著名。 十点稍过车到了苏州。我们在这里下了车,在车站前雇了一辆马车。坐敞篷马车的感觉十分惬意,可见到远处的城墙,大路的两边种植着柳树。稍往前行,可见到墙垣古旧的住宅和也许是传教士居住的红砖楼房。运河在城中流淌。是我所熟识的安闲的苏州。行驶了约一二公里,来到了城外的一条繁华大街。街上有好几家大旅馆。我们进了一家名叫苏州饭店的旅馆,这是一家西式的漂亮的旅馆。我们被带到了二楼的房间。 予倩君在本地有一个弟子,便叫茶房送了一封信过去。然后我们俩去附近一家叫大庆楼的菜馆去吃午饭。这是一家有历史的大饭店,我们在二楼阳光充足的桌边坐了下来。二楼中央部分形成一个四方形的空间,从那儿可清晰地望见下一层厨房间的情形。厨房间很大,有十几个炉台,每个炉台上各有一位厨师在烹调菜肴,规模很大。 为了驱寒,我喝了很多酒,吃了不少菜。刚才见到的阳澄湖的蟹也上来了。喝得酒酣耳热。 “欧阳先生,今日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事?” “在后藤朝太郎(4)氏所写的文章中,写到了在苏州城外的运河上泛舟怀古的情景,后藤先生的文章写得是不错,不过这河上泛舟恐怕挺有意思,我也想体验一下。” “行啊。”予倩君立即应允了,“现在先在城里逛逛,然后再坐船正合适。要不要顺便叫几个女子陪陪啊?再吃点东西。” “那就更好了,一切都由你费心了。” “我刚才修书去叫的人过会儿就来,我们就由他去操办吧,肯定很有意思的。” 予倩君说他兴致也很好。据后藤的文章说,只有在河上泛舟游览,才能真正体会到苏州的情调。各地来的民船停泊在河面上,他们以不同的方言互相交谈,唱着各自家乡的民歌。不时地从沿河的人家中传来胡琴的声音,窗台上有时会出现女子的半身倩影。所有的怀古思幽之情就自然地溶入了平滑的水面上……我的脑际浮现出了文章中所描写的情景,想到自己也可以去经历和体会这样的场景,心里不禁感到了一种战栗般的兴奋和快乐。 出了大庆楼回到旅馆里,欧阳先生的弟子已在等着我们了。是一位姓龚的脾性温和的人,年龄约比我们小三四岁。龚先生以前有志于做演员,因此入门做了予倩君的弟子,后来中途改了主意,现在在故乡苏州的一个剧场里担当会计之类的工作,不过有时还写些剧本什么的。龚先生今天做我们的导游。 正要出门的时候,我大概是空腹饮酒,又吃得过多,心里觉得有点想吐。于是索心用两个手指扣入咽喉将积在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这样稍微好受了些。 “要紧吗?” “哎,已经没事了。” 三人出了旅馆,在门前坐上了黄包车。今天计划看看城外。有一条两边种植了樱花树的宽阔的大道,那边就是日本租界。上一次我曾来过苏州,但清晨四点左右到的,早上八点左右就坐火车离开了这儿,哪儿都没能去看。在一家旅馆休息了两三个小时,这家旅馆应该在这一带的,我一边思忖着一边寻找,但这已是六年以前的事了,记忆有点模糊。 龚先生一开始带我们看了两三处寺院。我腹中还留存着一些残物,便吐在了寺内的庭园里。然后去了有名的留园。这座名园比耳闻的还要宏大。留园为已故的盛宣怀氏的私产,现在仍为其后人所拥有,听说这一座园林值一千万。建筑大部分为回廊,建筑师在回廊上倾注了极大的功夫。在池塘的一端筑起了一座纯由石头垒起的假山,池上有一座九曲石桥。总之规模不小。园的一隅有一小山冈,顶上筑有一祠庙,四周古树苍郁。其下是绵延的土墙,路对面有一长列围墙颇高的建筑,据说是尼姑庵。予倩君告诉我,传说有个男的每天在这山冈上眺望对面的庵堂,结果与一年轻的尼姑互有了情意,一日越墙翻入尼庵,结果发生了一场悲剧等等。 出了留园我们前往虎丘。那一带都是原野、田地、住家及荒地,只有一条很窄的坑坑洼洼的道路,坐在车上颠簸得厉害。我们的三个车夫都是二十岁前后的年轻人,力气都很大,互相大声说笑着跑得飞快。也不管有没有路,拼命地往前拉。有个车夫在奔跑时“啐”地吐出了一口痰,被风吹到了欧阳予倩君的脸上。 “喂!”予倩君呵斥着用手帕在脸上擦了又擦。 这时谁叫了一声“呀”,车停了下来,一看,原来是我坐的一辆黄包车的轮胎脱落了,里面红色的内胎像一个鼓起的瘤团似的露在了外面。车夫摆弄了一下硬把它塞到了里面,又拉了起来。 “有问题吗?” “没问题,是轮胎破了,不过没关系。” 他也许是没关系,可坐在车上的我却感到挺危险。我觉得轮胎说不定一会儿就要爆破了,坐在车上战战兢兢的。他们尽走一些崎岖小道。总算来到了一条宽及一两米的街上,我们像是在高墙和高墙之间的夹缝中穿越而行。不一会儿来到了一条河边。河宽仅约八九米。河边一幢接一幢的都是房屋,有一边屋檐下是一条道路,有一排像是做批发的商店。不时地可见一座座的石桥,拱形的桥体下不时有船驶进驶出。过了这座桥又沿着对面的河岸向前行驶,河面渐渐宽了起来,对岸尽是些宽大的住宅。墙院内耸立着落了黄叶的古树,岸上立着数株形态婀娜的杨柳。白色的粉墙静静地倒映在水面上,河上有民船在缓缓地移动。与这样的诗情画意相对应的,是河边的满是垃圾的脏污的街道。街上有简陋的菜馆、旧用具店、打铁铺、下等的饮食店。路边蹲着石狮子,街上立着石制的牌楼,驴子“嘚嘚”地走过,下层的劳动者聚在一起赌铜钱,成群的鸡,老人,小孩,狗,猫……不时地可看到有人在用麦秸编织着什么,多是孩子。我喜欢中国肮脏的街道,胜过在漂亮的大街上行走。因为在这样的街巷中,一眼就可清楚地看到中国人的生活实相,这才有意思。 虎丘寺与中国所有的名胜一样,已是荒芜不堪。门内的路两边长满了杂草,土墙仿佛顷刻间就会坍塌下来似的。但里面有很像样的寺庙,耸立着古塔。在犹如石洞的地方有一塘小而深的池水。此池称为剑池。有一片十来米见方的平地,地上突出着一块石头,据说此为名僧向众人说法的讲坛石。说法时据说周围的顽石都会纷纷颔首点头。不知是什么年代的事,据说在这一块石头的座席上曾杀死过一千人,其血渗流至石头内,至今仍残留着斑斑痕迹。 塔在山顶上。这是一座古代的砖塔,但已严重颓坏,塔顶及四周丛生着杂草和灌木。周围是一片田地。来到近处一看,塔身实在过于破败,不由得生出几分凄楚苍凉的感觉,却并不觉得它的庄严雄伟。不过在这广袤的姑苏平原的正中央孤然耸立着的这座虎丘塔,却能使人感到这古塔象征着整个苏州的历史。 带我们游览的龚先生从寺里打电话到城里联系我们傍晚坐船的事。然后我们来到望苏楼内的二楼饮茶小憩。坐上了在门前等候的黄包车踏上归路。半途中我坐的那辆车内胎又露出来了,车夫拾来了一段旧绳子将轮胎绑扎起来。在他做手术的空隙,我下了车站在一边。就在路边的一户人家内有四五个女孩子在编麦秸。其中有一个十三四岁模样长得非常秀美的姑娘,这孩子穿的衣服也很漂亮。沿着来时的道路,我们回到了苏州饭店。 二 我大概是前一天晚上睡眠不足,而且白天又呕吐了一番,人觉得十分疲惫。到了傍晚还得去坐船,因此想在这间隙休息一下,于是便和衣躺在了床上,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阵喧杂的说话声使我醒了过来。好像来了两三个女子,其间还听到了男人的声音。人们在匆匆忙忙地进进出出,欧阳予倩君一个劲儿地在说着什么。我觉得脑袋很沉,连出去也感到很倦怠,便继续垂挂着帐帷躺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说话声越来越纷杂,噪音也高了起来。予倩君像是在竭力陈辩些什么,我依旧不加理会似睡非睡地躺着。这时予倩君走到了我的床边说: “村松先生,你还睡着吗?” “没,已经醒了。”我稍稍撩开了帐帷抬起了头,几个女子一下把眼光转到了我这。 “事情有点弄糟了。” “听动静好像是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游船的事情,现在来到这里的是青楼里的女子,情况和我们原来所考虑的大有出入,说是无论如何得要一百五六十元钱。” “这可是太离谱了,这钱都用在什么地方?” “船方与青楼两边都要给钱。按惯例在船上都要打麻将,十二个客人每人要抽三元钱,那么一桌是三十六元,这钱是给青楼的费用。她们要求开两桌,即使不玩麻将也是这个收费。船方也要给钱,另外还要叫十来个陪船女。给她们的小费是每人两元。另外船菜一桌要二三十元,船上跑堂的也要小费。这样加起来至少也要一百五十元到两百元左右。” “这可是不得了,怎么会把事情弄得这么大呢?” “具体我也搞不清,总之,她们说是已这么准备好了。龚先生听说这件事也大吃一惊,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的想法是先回绝一方,游船和青楼你看回绝哪一头?” “青楼那边完全没有意义,我们本来的目的就是想坐船嘛,到了青楼那边又是宴会又是打麻将的,根本就没有意思嘛。” “那倒也是,那么就回绝青楼吧。” 我们这么商定后,予倩君便又与她们开始交涉了,那几个女人叽叽喳喳犹如雀噪似的讲个不停,予倩君面对三个女人也是激红了脸,拼命地试图向她们辩解。这样反复交涉了一阵后,予倩君又来到了我这里。 “这件事很棘手。她们不同意,说是菜也准备好了,陪伴的女人也叫好了,现在再要回绝没那么简单。又问了一下船的情况,又大出意料,说是这艘船基本上是不能动的。这是一艘很大的船,专供在船上举行宴会用的。” “这真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究竟为什么会定这样的船呢?” “我也搞不清楚。” 正在这时候龚先生回来了。于是把龚先生叫到屋角问他怎么回事。原来事件是这样的:龚先生听了我们想坐船的事后,其实他也不大了解这方面的情况,于是便从虎丘打电话将此事托给了他的一个朋友,而这个朋友在麻将台上刚刚上手,脱不开身,便说道:“上海的欧阳予倩来了,托我办这个事,倒是挺麻烦。”说着,正好来了一个人,接口说道:“这种事情简单得很,我来给他们联系吧。”说着便接下了这件事。就这样联系人从一个转到另一个,又转到另一个。最后接办的人将此事联系到了苏州第一的青楼,青楼接此买卖,欢天喜地地赶紧预定了一艘最大的船,又精心准备了晚宴和陪伴的女子,一切弄妥后便派了这几个女子来接我们去。后来才听说,苏州自古以来即有这样的游乐。当然这是富豪的奢举,一年才一次或是三年一次。而且有如此豪举,青楼也不只是陪在一边而已,而客人口袋中也得有个一百五十元二百元才行。予倩君因是名闻遐迩的演员,青楼里也欢欢喜喜地把这件事接了下来。后藤太郎氏的文章现在给我们带来了始料未及的灾难。我们原先的设想是雇一叶小舟,叫两三女子,备上一点酒菜,泛舟河上以领略其浅酌低唱的情趣。我若是三井或是岩崎(5)的公子,而予倩君是袁世凯或是盛宣怀的公子,那么这种事情就根本不算一回事了,而对我们这种坐二等列车、出门以步代车的人来说,这可是一件大事了。龚先生也一个劲儿地向我们道歉,他本来就是一个像猫一样温驯的老实人,不可能由他自己来圆满地解决这件事。我与予倩君促膝进行了商量。说实话,此时我俩真想拍拍屁股溜之大吉的,但担心夹在中间的龚先生以后会有麻烦,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万般无奈之下,就当是遇上了火灾吧,决计去青楼,但至少得回绝这不能动的船,快快地将此事通报给了船方。船方立即派了两三个年轻人过来,一脸怒气冲冲。他们说这船一年才用几次,光打扫一下就费了很大的工夫,现在再要回绝实如晴天霹雳。我们在一边低声细语竭力平息他们的愤怒,反复说明事情的原委,并答应解约之后出若干赔偿金。他们提出要赔十二元,我们一再说好话,将金额还到了六元,总算将此事了结了。麻烦的是青楼,可这几个女的都不答应,于是今晚便去那儿举行晚宴。 嗣后的事也大大折腾了一番。举行宴会必得要邀请客人,欧阳先生给苏州所有的熟人都发了请柬,加起来才得三四个人,而且不凑巧这三四个人全都不在。这次由龚先生出面奔走了,也不管张三李四阿猫阿狗凑满了七八个人。我躺在了床上,头却越发沉重了。中午吃得不舒服,胃也感到难受。在这一次的异国旅行中竟要将素不相知的陌生人邀集到青楼去举行宴会,这样的事光想想也令人腻烦。但这也是降临到身上的灾难,无可奈何。男子出门便已树敌七人,更何况我是离开了日本来到了中国,我可不能做有违义理丢了日本人信誉的事。这么一想顿感勇气倍增。行,你要的话我把生命脑袋都给你!想到这里一骨碌地下了床,把领带重新系戴整齐。 天黑以后我们出了旅馆往青楼。进了城后稍往前即有一条河,河上有座桥。我们沿河行走折入一条巷子,这是一条贫民窟似的暗旧的小巷。卖馒头和面的露天小店挂着昏暗的煤油灯。再拐入幽暗的小巷内,妓院即坐落于此。这是一处古色苍然的犹如山上寺院般的建筑。刚才的几个女子在那儿等候,热情地将我们引入了客堂。客堂相当大,而且不似外面所见的,里面十分整洁干净。门上悬挂着匾额和对联,屋角放着一张西式的办公桌。此处主人名字叫雪丽玉。对联上写的是: 雪容冷淡花容丽; 玉容玲珑珠容圆。 更令人惊讶的是正面高处挂有一匾,上写“花园大总统”,据云为某书法家的手笔,匾额四周用人造花装饰着。原来每年由当地的报社举办活动,投票选择该年度最受欢迎的艺伎,其时得分最高者便赠此“花园大总统”的匾额。自古以来苏州即为中国第一的出美女之地。在这花园之中我们的雪丽玉当选为大总统,那她等于就是四百余州中第一名花了。能成为中国第一美女的座上客,那么花一二百元的也就在所不惜了。我未能坐上游船而生的懊悔已忘在了九霄云外,心情一下子变得愉快起来。“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大总统,了不得呀。若你要是袁世凯或是段祺瑞这样的大总统,我们就无法拜谒了。而正因为是花园大总统,还可以这样的方式来做你的座上客,这也真是三生有幸了。” 我独自默默地感激着,可客堂中大总统连影子也未曾一见。 “欧阳先生,大总统她是怎么啦?” “马上就要来了吧。刚才曾到旅馆来了一下,先回去了,未能向你露一下脸。” 拜谒不到大总统,我心绪总定不下来。问女侍:“雪丽玉现在在哪里?”她只是将目光往里面一间挨一间的房间瞥了一瞥答道:“在那边的房间里吧。”于是我鼓起了异常的勇气,一个人鲁莽地闯进了那边的一间房间,一看,这是一间洁净雅致的闺房,里面有一张床。雪丽玉正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年龄约为十八九岁,却并无闭月羞花之貌。 我问她话,她也不搭理。她低头默不作声,最后倏地把身转了过去,看样子像是有什么伤心事。我对女人总是心肠很软,倒是为她担心起来了。回到客堂把此事对欧阳氏讲了,于是我便与欧阳一起又来到了她的闺房。然而她依然不愿露脸,一直冷冷地以背对着我们。 “这个女人是在生气呢!通常客人若是对女人没有兴趣的话是不会到这儿来玩的。但我们却与常人不同,我们原本只是想在运河上泛舟,结果阴差阳错才落到了这个境地,而并不是对她有什么意思,她当然是很失望了。再加上以自己的名义预订的船中途也不要了,作为大总统的她自然觉得很没有脸面了。不过她了解到了我们的情况后,说是不来也罢了,可她周围的人从生意的利益上着眼不肯答应,她为此感到很生气。”予倩君说道。 “这样的话,我们怎样说好话也不能讨得她的欢心吧?” “恐怕没用吧。” 她倒是挺会摆架子。结果我们只见到了大总统的背脊和臀部,心灰意冷地回到了客堂。正在这时客人陆续到了,都是龚先生的朋友,予倩君一个也不认识。来了六七个人,再加上我们主人这一方共聚集了十个人左右,一会儿便开桌上菜。 客人与主人之间均是无一面之交的陌路人,而且今晚缘何要将各位请到这里来吃饭,客人也搞不清,都是龚先生硬将大家叫到这里来,大家只是奉命前来而已。连很善于交际的欧阳予倩氏今晚也变得讷讷少言了,至于我就更无任何妙法可施了。究竟是何缘故,食桌上夹进了这样一个陌生的日本人?大家也若坠五里雾中。这个时候要是菜能好点的话,至少也能救点场,可偏偏菜又特别糟糕。对这家青楼而言,这些客人都是仅此一回下次绝不可能再来的人,因此便以最廉价的菜肴开出最昂贵的价格,这是最聪明的生意经,可谓路人皆知。对店家而言,只要桌子上能摆上些菜,味道就不去管它了。面对这样劣质的菜肴,客人们也食兴索然,懒得动筷。 宴会开始后大总统也全然不露脸,但从外面叫来的女人却陆续来了。这些艺伎来的时候,必定有随从的侍女和拉胡琴的男人一起跟来。她们随意地在客人后面坐下后,合着胡琴唱了一首小曲,唱完后便问自己的客人道:“还要唱吗?”“辛苦了。”客人慰问了一下后叫她不要再唱了,于是下面的女子接着唱。 此处我看到了一个很有趣的习俗,就是大总统家的侍女给外来女子小费。小费为两元,接到小费的艺伎将一元纳入自己的腰包,一元归还给发小费的人。店方向客人收取给外来艺伎每人两元的小费而其中的一元由此便归伎馆所得。有趣的是这金钱的交易都是堂而皇之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拿出的一方和接受的一方都是将手伸过圆桌在客人的眼皮底下进行,让客人清晰地看到。据说此为当地的习俗。通常这种宴会的场合,外来艺伎的费用由受邀请的客人出,前文所述的麻将的抽头钱也由各个客人自己拿出来,并不一定由主人一方负担,但这次的客人却都是我们硬叫来的,所以一切的消费均由我们主人一方负担。 艺伎中有不少长得挺漂亮,问其姓名,曰菲菲,曰娟娟,曰镜花…… 听说苏州也和南京一样,也有人主张禁止艺伎。“不久就要禁止了吧。”有位客人说。倘若这是真的话,我倒是遇到了一个好机会。 宴会顺利结束。客人都走了后,我们支付了钱,离开了这家伎馆。虽然天黑才不久,却是个冰冷刺骨的寒夜。 三 我们早上八点钟起来坐了黄包车到城里去。城内的街道很窄,相当繁华。不时会意外地出现一些河流。河的两岸密密集集的都是些高高的建筑,因此这些小河宛如深谷下的溪流一般。我们去一家叫作“吴苑”的茶馆与龚先生会合,不一会儿他来了。 我们去看了狮子林这处有名的庭园。这是上海姓贝的一位富豪的财产,整个建筑、房屋都修缮得相当好。据说已有两百年的历史。建筑样式的繁复多变令人叹为观止。回廊上的窗饰颇为雅致,此为泥瓦匠的杰作,称为花墙。假山垒筑的精巧亦以此园为极致。将数千块奇岩怪石巧夺天工地、恰到好处地垒积起来,其造园之技也真了不得。据说此园的假山并不是出自造园师之手,而是由一位学养深厚的年老学者自告奋勇垒筑起来的。 也去看了拙政园。园内有明代忠臣文衡山亲手植的老藤,旁有满洲八旗的会馆。有舞台,有看台,建筑本身尚留存着八旗全盛时代的影迹,只是已颓败之极,只残留着一点楼馆的形态而已。再往内园走,门口有两个看门人,事先打一下招呼的话可以进去。看门人在读着小说样的书,挂在墙上的钟不知何时早已停了。拙政园的建筑物和庭园都已破败得无法修复了。园内的树木树叶已转红,地上一片落叶锦绣。小鸟在悠然地啼啭着。满园萧索荒凉,一股凄怆的鬼气逼人而来。 即便如此,留园也好,狮子林也好,此拙政园也好,都是多么精美的庭园啊!回想起这些名建筑纷纷产生的黄金时代,再环视一下现今的中国,真有点满目疮痍之感。我并不是徒然在怀恋昔日的文化,想到主要是由于外国的武力侵入和经济上的压迫导致了旧中国文明的没落,不免有痛心疾首之感。当中国的国民时代到来时,中华民族必将再致力于本国文明的重建了吧。我翘首期望着这一天的到来。 译自村松梢风《新中国访问记》,东京骚人书局1929年5月 * * * (1)欧阳予倩(1889—1962),戏剧艺术家。1902年留学日本,后曾加入春柳社、南国社等,1929年创办广东戏剧研究所。1949年以后担任中央戏剧学院院长、中国文联副主席,创作剧本多种。 (2)近松门左卫门(1653—1724),日本江户前期的净琉璃、歌舞伎狂言(均为日本古典的戏剧样式)作家,作品有《曾根崎心中》等,多描写近世市民的日常生活。 (3)井原西鹤(1642—1693),日本江户前期的俳谐诗人、浮世草子(为日本近世的一种通俗小说样式)作家,以其处女作《好色一代男》最为著名,作品多以新兴市民的生活为题材,内容近乎中国明代冯梦龙的“三言”和凌濛初的“二拍”。 (4)后藤朝太郎(1881—1945),中国研究家,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中国语科,担任过日本大学教授和东京帝国大学讲师,深入中国内地旅行多年,著有有关中国的著作几十种。 (5)三井,为日本战前的三大财阀之一,创始人为江户初期的豪商三井高利,明治后发展至涉及所有领域的大财阀,战后被强行解散。岩崎,应指岩崎弥太郎及其家族,明治时期的实业家,三菱财阀的创业者。三井和岩崎,其时在日本为富豪的代名词。 [book_title]西湖游览记 一 我和M君夫妇一同坐上了上午八点五十分从上海开往杭州的列车。M君穿西服,其夫人穿和服,我则穿中式的衣服。一行三人的服装分别由和汉洋组合在一起,三人不觉相视而笑。坐的虽是一等车,车却是又旧又脏。在一等室外,除我们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乘客。执行列车警卫的宪兵一行十余人来到了一等车厢。这些宪兵在车厢内高声喧哗着,将吃的瓜皮果屑随意吐在地上,背着刺刀枪在车内横行阔步旁若无人,实在令人生厌,但我们也无呵斥外国宪兵的权力,只得默默地望着他们。 车内就是这个情形,而沿途的风景则四季都是美不胜收。车窗外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坦的田园,看不见山影。不时可看到纵横的河网。上次我坐火车去杭州的时候是春天。紫云英装点着大片的田园,杨柳绽出了嫩绿的新叶在风中摇曳。如今已是秋天了,风物多少有点寂寥,但这是江南独有的充满柔情的景色,因此并无凋落的伤秋之感。 M君在亲切地回答着夫人的问题,热情地指点解说着窗外的景物。他夫人非常年轻,来中国虽有几年了,但去上海以外的地方旅行这还是第一次。夫人长得很娟秀,个子小巧,肤色白皙,有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我从神户启程来到上海时,本来只打算从上海一路游到南京,但M君见了我之后立即劝诱我说:“去杭州吧,Y君也在那儿等着你。”Y君是M君的老同学,今年夏天出任了驻杭州的领事。这位Y君在我上次来中国的时候成了很投缘的朋友。后来我从M君夫人的口中了解到,我若去杭州的话,M君当然陪我一起去,连M君的夫人也准备一同前往。结婚还不过一年半两年左右的这对夫妇,还一直未曾有机会一同去中国的乡村旅行,而且M君不久将从O新闻上海支局长的现职调回到大阪总社荣任要职,所以错失了这次机会也许一生都难以弥补。这么一想,我便调整了自己的日程,决定陪同M夫妇一起去,我觉得这是自己的命运。 M君毕业于上海的同文书院(1),在中国差不多有二十年了。他对中国知之甚详。他的性格既适于做新闻记者,又带有几分诗人的气质。因此他同时具有机智敏捷的头脑和动辄易变的情感。而且久在中国,他对中国的环境已经厌倦了,逐渐失去了对外界事物敏感的反应,一切都难以引起感动,他对中国的现实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基于他多年新闻记者的阅历,他尤其对中国的政治及政治家,几乎难以产生一点点的尊敬和信赖。但我认为这是由于他对中国过于了解,而反过来对中国以外的各国政治和政治家的了解就相对较少的缘故。他不久回到日本后,在日本也一定会感受到在中国已尝受到的那种对政治的厌恶感。 松江、嘉善、嘉兴……只有这些大站映入眼帘。松江以鲈鱼著称,为江苏省的一市,而嘉善则已属浙江省了。火车在古老的城墙外穿行而过。丘冈上耸立着壮伟的古塔。砖垒的城墙上不时已出现一处处颓圮,长出了灌木和杂草。城外的街市必沿河而筑,河上帆影片片,桅樯林立。 临近杭州时,火车穿行在低矮的山地间。来到这一带时,黄栌树的红叶实在令人陶醉。山岭上,村落间,映入眼目的皆是黄栌树。我是这次到杭州去才初次领略到了黄栌秋叶的美。依光线角度的不同,它会变换出各种各样的颜色,其色彩的绚丽鲜艳毕竟是其他的树木所无法相比的。据说能从这种树上采集到蜡。 下午一点左右车到杭州。车窗外是几乎都遭破坏的城墙,车缓速在城外开了一会儿便抵达了车站。下了站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红砖楼房的柱子上用油漆书写的标语,如“打倒帝国主义”,“肃清军阀余孽”,“惩办贪官污吏”,“判除土豪劣绅”等等。 我们坐了黄包车前往日本领事馆。穿过市区来到了西湖湖畔,这一带有很多旅馆,湖畔形成了一片公园式的绿化地。草坪上,长椅上,系着领带的青年人正与剪着短发的姑娘甜蜜地低声细语。有好几对这样的青年男女。湖面上弥漫着浅黄色的烟雾。黄包车在湖畔平坦的大道上快速奔驰。路边多为旧建筑,房屋的围墙上、墙壁上书写着与刚才差不多的宣传标语。也有的在“三民主义就是……”、“国民党是……”之类的题目下密密麻麻地写着数千字。 日本领事馆位于宝石山麓,建在临西湖的一处高地上。在其上保俶塔犹如一杆枪一般地矗立着。我们事先没有通知便径直而来,但领事Y氏还是非常高兴地欢迎我们的到来。我与Y夫人是初次见面。 M君、Y君和我三人竟都是同年,这也是奇缘。M君和Y君不仅是同一学校的同学,而且在当时就是极为亲密的朋友,学生时代一同到中国的内地去进行考察旅行,两人情同手足。 德富苏峰(2)在他的《中国漫游记》中曾述及他在杭州领事馆做客一事。 “予昔日曾记曰:‘欲求风流第一之领事馆,可谓无过于我杭州之领事馆。予夙无为官之念,然若在此奉职,却有在此做一个月领事之想也。然若不任领事,仅以食客寄寓此地,则更佳也。’十二年后之今日,予之理想遂得以实现,在此领事馆做食客。所谓如人意之事,盖为此耶?予何善之有,竟享如此福德!” 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向前展望,整个西湖尽收眼底。可是今日不知何故,天地间一片黄蒙蒙的,太阳光也是昏黄的,湖上的景象混沌一片。Y君和M君告诉我说此乃黄尘之故。我原以为黄尘仅限于北方,而南方有时也会受其侵袭。 Y君招待吃了午饭后,我们便想到岳飞庙一带去走走。Y君夫妇、M君夫妇再加上我五个人一同出了门。从门前信步往下走到湖边,有一舟船停泊处,已经给我们准备了小船。那儿是一个小小的湖湾,湖岸上排列着四五栋两层楼的古旧长屋。不仅旧,而且原来就是为出租而建造的,因此颇为粗糙,然而在前面的屋顶下等处却镶有雕刻,增添了一点雅趣。在脏旧之间竟有种不俗的格调。我说了这一感想后,Y君接嘴说: “这就是杭州的特征呀,这一情景只限于南方,同样是中国,你到北方去就看不到了。” 他的神情似乎在说,你的感想甚得吾意。然后他又告诉我说,作为南宋文化中心的杭州的这种艺术情趣在现今依然延续着。 在领事馆的正下面,有一条堤道通往湖中一个叫孤山的大岛。这边是有名的白沙堤。其起点的石桥称为断桥。堤上为一平坦的大道,两边是一长排古柳,堤的长度据说有三华里,至少有一千四五百米吧。我们所乘坐的小船沿着白堤而行。有两个船夫,用小小的桨在划船。当船桨每划动一下时,便从水底涌起一阵紫色的粉状的湖泥。水有点混浊,看不见湖底,却可知湖水较浅。芥川龙之介(3)君曾将西湖斥之为泥沼,其缘由大概即在于此吧。但Y君对此却做了这样的解说: “这些都是香灰,绝不是湖泥。西湖岸边有无数的寺庙,这些寺庙每天所焚烧的香灰便倒入湖中。几千年来所倾弃的香灰便在湖底堆积起来,以致造成湖水很浅。但涌起的并非污泥,而是非常洁净之物。你可以说它是自古以来人们信仰的遗物,也可以说它是渣滓,这任由人说,但它却极不简单。” “别说傻话了,香灰怎么会积得那么厚,是污泥!”M君反驳说。 “不,是灰。不信的话你抓一把看看。” “污泥呀!抓它干什么!” 正在他们争论是灰还是泥的时候,船已划近了孤山的一角。此处称为“平湖秋月”,乃西湖十景之一。在靠湖岸处有一座样式甚佳的建筑物。堂前有一株不知何名的古树,枝叶繁茂。堂内堂外置有些桌椅,可在此饮茶。我还记得上一次五月初夏来此地的时候,就在这棵大树下饮过茶。其后有一所称为国立艺术院的美术学校。船从孤山的正面经过,湖边的几座精美的楼馆堂榭在湖面上投下了倒影,可见浙江忠烈祠、中山公园等。还有一家老茶馆,上有用金箔书写的“壶春楼”匾额,别有一种风致。但是那茶馆的墙上又涂写着国民革命的宣传标语,毁坏了这古雅的情调;甚至写到了石桥的桥面和拱形的内面上。M君见此甚为愤慨,又开始痛斥当今的中国了。 “并不如你所说的那么糟。风景管风景,宣传管宣传,这样写着也无甚妨碍吧。”Y君又在做辩护了。 “怎么不妨碍?这样一来景色都被破坏了。” “你的见解有些过于主观了吧。” “不,我这是以常理看问题,而中国人则有悖常理了。” M君和Y君又在船上争了起来。Y君在今年春天之前一直在济南供职。就在济南事件(4)爆发之前他被调回外务省,半年之后又被派到此地新任杭州领事。我还未见过像他这样从内心融入到中国之中、衷心赞美中国的人。Y氏看上去好像对政治并无很浓的兴趣,而是在热心地研究中国的艺术、调查各地的风俗人情,其结果便是对中国的优点悉数尽知,如数家珍。Y氏在济南的三年期间,对山东的古老艺术遗迹曾进行过专门的研究,其所带回去的发掘物的考证令全日本的考古学家都大为惊讶。这次来杭州赴任之后,立即深入到浙江各地考察旅行,对民情、交通、佛迹等都加以观察研究。作为一名领事,他在外务省也许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存在,但从另一意义上而言,他可说是我国外交官中独放异彩的人物。在英美诸国的外交官中不乏像Y氏那样的人物,有不少人在领事任职期间发表了自己所研究的学术著述。然而在日本,这样的情形尚未有耳闻。 Y氏欲以终身从事中国艺术史的研究著述,不只是艺术,他热爱的是整个中国。不管是善也好恶也好,矛盾也好错误也好,只要是中国的现实存在,他都怀着无限宽广的胸怀去接触去了解。 “我这边也不断地接到来自济南的情报,据说即使这几天济南在夜间也不能外出,白天郊外等也不能去,还时时可闻枪声。杭州虽未有一个日本军人进来,但在杭州的日本人的安全程度却在有日本军队的地区之上。”Y氏对我说道。 他们两人都在中国住了二十年。对中国已失去了好感、动辄牢骚满腹的M君自有他的道理,对中国的事物产生共鸣的Y君也有他的道理,他们的厌和爱都是出自内心的,我觉得这就很好。 我们进了里湖,在岳王庙前下了船。在近湖岸边建有一座古老的牌楼,其正面有个很大的门楼。门前的两边有茶楼和菜馆,还有几家卖拓本的商店。茶楼内坐满了像是乡下人的穿着脏旧的茶客。 岳王庙的楼门和殿堂都颇为壮伟,但却完全是新的。岳飞的坟墓在庙的一侧,在角落上有一铁栅栏,内置被缚的秦桧的石像,因杀害忠臣岳飞而遗臭千年的便是这秦桧。 这时我突然想要小便,于是他们就齐声说:“尿在秦桧身上。”听说在秦桧的石像上小便是很早就有的习惯,但与南京朝廷和岳飞都毫无关系的我,并不知秦桧是个何等的恶人,一时没有勇气往他身上泼污,于是边躲到了岳庙内的树林中放了尿。 来到大门前,买了些拓本,又坐上了船往回行。在归途的船上,就岳飞和秦桧的是非问题展开了议论。这时叫我撒尿的两个人都做不了明确的判断。 回到领事馆,洗了澡,用了Y氏为我们精心准备的晚餐。餐桌上有西湖特产的莼菜和笋做的菜肴,颇为罕见。令人惊讶的是笋,尽管还是十一月初,这笋却并不是罐头的,而是大盘堆满的新鲜笋。据说已将粗约小指、长寸余的嫩笋挖出来做菜了。这样说来二十四孝中的在雪中掘笋之类的故事也就不再是什么奇迹了。酒是真正的绍兴酒,芳醇无比,连素不能饮的我不知不觉中也饮了好几杯。 二 昨日的黄尘已毫不足惜地被一扫而净,澄明清爽的阳光照满了整个西湖。我倚坐在二楼阳台上的藤椅上,贪婪地眺望着眼前的湖光山色。白沙堤上的土带点淡红色,从领事馆的下面一直通往孤山。堤上有些女学生在行走。 领事馆正门前有一很高的石阶,其两边及前面的庭院里摆着数百盆菊花。现在正是菊花盛开的季节。不知是谁栽植得这么漂亮,问了领事夫妇,他们答说是中国的侍者。这时一位年轻的妇女来到门前,领事告诉我们说这就是侍者的妻子,一看,是一位长得淑雅清秀的女子,一点也不像侍者的妻子,我们都大吃一惊。 今天本也是大家一起出外旅游的,正在此时日本租界的警察署长和夫人一起来拜访,Y夫人便留下来接待访客,其余的人出门。今天去灵隐寺,一行人坐上了黄包车。 沿着白沙堤往孤山行,Y氏顺途去访了那儿的被称为国立艺术院的美术学校。原来明年春天要在上海或南京举办美术展览会,Y氏想让日本帝展(5)的作品也参加展览会,便将此事与外务省商量,外务省的回复昨天到了,说是此事于日华亲善甚为有益,可随意与中方商议。Y氏今日便是为此事来访问该校某教授的,不巧具体负责此事的某教授为展览会的事去上海出差了,我们便离开了艺术院。 经过了昨日来过的岳王庙前,又离开湖畔向山里行去。与上一次来相比,道路大为改善,而且乞丐也没有了。上一次来的时候,几乎每隔几十米路边就坐着乞丐,向过往的香客和游客强行讨钱,令人感到极不愉快。自民国政府执政以来,乞丐不去了,这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件事,可不知那些乞丐都到哪里去了,我稍稍有些挂心。 灵隐寺门前排列着些房屋。有座古老的山门,附近有几家菜馆和卖土特产的商店。此寺为西湖第一大寺,寺内相当大。一面有很大的石窟,里面刻有很多佛像。旁边还有唐代的石塔。两边有很多卖念珠和木鱼的露天小店。我给老家的母亲买了好几串檀香木做的念珠,挂在脖子上。不知何处的童子军,到这儿来郊游。参拜了大殿,看了一下五百罗汉。若沿后山攀登数百米,内有一处韬光寺,从那儿望出去的风景,宛如一幅楼阁山水画,这是我要推荐的一处佳境,但今日同游者比较多,没有上去便折道返回了。 从灵隐寺再沿山路步行去清涟寺。这一段几百米的路无比的幽邃。沿途可看的是竹林和红叶。清涟寺以泉水所养的鲤鱼而知名。在长方形的池中荡漾着极为清冽的泉水,沿着池的三面建有水榭式的平屋,房屋倒映在泉水中,极富雅趣。 我们继续徒步走回到岳王庙前,在那儿雇了小船来到了孤山。在壶春楼前下了船,在楼上仅要了一瓶老酒和面来当午饭。然后又坐了船往湖中行去。我上次来的时候曾去看了湖西岸的刘庄,其印象之深,至今未能忘怀。我说起此事,大家便说去那儿看看吧,于是小船向西岸划去。刘庄在苏堤的里面。这一带湖面清静之极。岸上有一片水杉林及各种树木,一处处红叶点缀林间。不时可见一座座临湖的别墅。 刘庄是其中醒目的一处,规模颇大。不过上一次来时已相当荒芜,这次却已是被彻底地修整一新,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别墅区内的正中间原供奉着一座气势不凡的庙宇,庙前临湖处修建了一座古老的牌楼,古风苍然的楼宇倒映在水中,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情韵。然而这次来一看,别墅已被坚固的水泥墙围了起来,新造了一座两层楼的房子,窗户上全镶嵌着玻璃。要是这还能忍受的话,那么令人惊叹的是,连原先牌楼的柱子也换成了水泥建筑。问了一下船夫,答说好像主人并未换过,那么也许是下一代接掌了主权吧。在大门处系舟上岸,入内去参观了一下,几乎到处都经过了改造,昔日的踪影已荡然无存。从园内的池塘中原有一小河注入湖中,小河沿竹林潺潺流过,河上有一苔藓苍郁的石桥,婀娜多姿的垂柳随风摇曳,此情此景令人难忘。可是昔日的竹林已被掘去,变成了西式的花园,河流变成了用水泥修建的水渠,被设计成毫无自然曲线状的坚硬样式,古老的石桥也变成了新的水泥桥。我大失所望。这种情形不只是中国有,在日本和其他地方都有,但想来却令人感到伤感。西湖的一处名建筑遭到了彻底的毁坏。 不过当我独自在此愤懑哀叹的时候,M君都全不在乎,到处都对着太太“咔嚓咔嚓”地拍照,显得很愉快。 从刘庄我们又坐船驶向三潭印月。湖中有三座石头的小圆塔,呈三角形等距离置于水中,只有顶部露在水上。像是游游荡荡地浮在水面上似的。其不远处有一几乎与湖面同样高的岛。岛上有亭台楼阁,有小桥流水。仅是九曲状的石桥就令人觉得风情万种。穿过岛后,又坐上了船,驶上了归途。 西湖的景色怎么看也看不厌。它体现了自然与人工融为一体的极致。西湖的美一半在自然,一般在其建筑。这里沉淀着几千年的历史文化。一木一石皆蕴藉着古人的精魂。 晚饭后我独自出了领事馆,沿湖畔的道路向北漫步而行。暮色渐浓,来往的行人稀少。但不时也有汽车从我后面急驶而过。好像是到前面新新旅馆去的客人。 道路一直紧靠着湖边。右边不远处是山,山下有数处寺院。在静谧的暮色中传来了木鱼的敲击声。行约一公里,来到了新新旅馆。我稍稍站在远处凝望着这家旅馆,回想起逝去的往昔岁月。石门,楼房,正门前的阳台,一如往昔。有几个欧美来的男女在电灯下用餐。 六年前我带着在旅途中结识的她来到杭州,在此旅馆中曾度过了几天短暂的欢乐时光。我还记得那时我们下榻的三楼那间房间。稍离旅馆处,在临湖的道路边上,有几个木质的长椅。我在长椅上坐了下来,点燃了香烟小憩一会儿。长椅也一如往昔。我曾和她两个人坐在这长椅上静静地谛听着从幽暗的湖面上传来的凄婉的胡琴声,仰望着闪烁的星星细声私语。那时未曾想到我此生会再有机会重访这里。我与她的关系,如同在天空中飞逝相遇的星星一般,只是短瞬间的一场梦。我现在甚至连她所居何处也不知道,也失去了打听询问的兴趣,但即使是这样的一个往昔的恋人,就在我回想起来的时候,仍依然保持着美丽、年轻、活泼的印象。 夜幕完全降临了之后,我走回到了领事馆。 那天夜晚市区里发生了火灾。 三 第三天是星期天。湖面上浮荡着无数的游船。就像一群水虫似的在左右蠕动。 今天计划去攀登五山。从领事馆下面的湖边坐小船出发,横渡过约两英里宽的湖面来到了静(金)波门。这是一座水门,河渠纵深地流向门内处。其附近的景色颇有特色。在河渠上架着一座高高的木桥。桥堍下有一幢农舍般的两层楼房。周围是繁茂的竹林。水上凫游着一大群鸭子。 河渠的两边是一排黄栌树和柳树。在阳光下黄栌叶变幻出各种颜色。附近多桑田。沿河渠一直向前划去,来到了一个村庄。河岸边村妇们正在捣衣洗濯,河渠到此是尽头了。我们在一处写着“西莲古社”的小祠堂前弃船上岸,然后穿过村庄。正在修建宽广的道路,城墙正在被拆毁。我们走过土垣间狭窄的小路。路渐渐向山上延伸,这儿已是五山的山麓。 登上山顶并不怎么费力。山顶上整个一面都是奇岩怪石,山峦为一片枯草所覆盖,一棵树也没有。此处为所谓五山第一峰。稍微下面一点的山腰上,可见城隍庙的屋顶和外墙。 从这儿往下看,前面是一大片开阔的杭州市区,左面可俯瞰西湖的全景,右边则可远眺浩浩荡荡的钱塘江。隔江还可遥望烟云笼罩中的会稽山。与我们所伫立的山峦紧密相连的是凤凰山。据说南宋的宫殿即在此山上。Y氏告诉我们说,他也曾到那里做过旧迹的踏访调查。传说金国的皇帝派了画师出使到南宋去,命他将西湖的全景图画下来,后来他见到的西湖图景远胜于他的耳闻,便立即取笔写下了“立马五山第一峰”之句,起师南征了。 下了山来到城隍庙,那天恰逢“缘日”,庙内满是参拜的人群,都是些脖子上和手上挂着佛珠的老人和女孩子。庙堂内一片香烟弥漫,几乎要让人呛出眼泪。正堂后面还有两三个堂。 国民政府为了要打破迷信,贴出了布告禁止此类祭祀活动,但毫无效果。宗教这东西,从局外人看来全部都是迷信。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基督教也好,道教也好,佛教也好,都大同小异。国民政府的新思想家们仅将道教和佛教认作迷信,这就大谬了。若要禁道教,同时也应该禁耶稣教。 最里面的一个庙堂里,几个年长的老人正在咏诵着什么,周围挤满了一大群人在围观。看客中也夹杂着剪短发的美丽姑娘。 出了庙,走没几步,在一处远眺甚佳的地方有家茶馆。便一起走进去小坐片刻。不一会儿,刚在城隍庙内遇到的一群女子也进了茶馆,在距我们不远处坐了下来。其中有一个格外漂亮,她穿着黑色缎子的绣花衣服。在中国从前的小说中,必有城隍庙的“缘日”时青年男女相逢结缘,或是良家美女被豪门弟子看上后遭受调戏迫害之类的故事。这些年轻女子倒是甚若旧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可惜这儿没有与她们相般配的青年男子。 走完了下山的坡道后来到了市区。这一带旧日的风情浓郁。街上有好几家卖当地名产伞的商店。我们买了几把上有图绘的太阳伞作送人的礼物。从小巷来到了主要大街,这条大街在市区改造中已变成了一条很宽的通衢大道,街两边林立着漂亮的新式商店。浙江省是中国财阀的根据地,省府杭州的街市新貌反映了当地经济实力的增长。新建的浙江国货陈列馆等很气派的建筑业已近于完工。 我们逛了古董店、照相馆等数家商店后步行回到了领事馆。 四 当天傍晚坐了五点的火车我们踏上了归途。Y氏夫妇一直送我们到了火车站。 火车中空气很混浊,而且车速很快,车厢剧烈地颠簸,令人感到很不快。M君夫妇俩面对面地坐在可供四人坐的座席上,中间有个小桌,我则坐在通道对面的座位上,一个人占一个小桌。我取出一本书来读,想借此消磨时间,但头很沉,读不下去。M君也说头痛。 M夫人躺在座席上,过了一会儿直起身来说想吃点什么。我和M君在出发的时候已吃了早晚饭,那时M夫人没有吃。但M君脸上立即现出了若与夫人一同进餐的话一天十次也不厌多似的神情,立即赞同夫人的提议,叫来了侍者吩咐了吃饭的事。他问我吃不吃,我说不吃。侍者端来了饭菜和咖啡,M君夫妇开始了幸福的晚餐,只有我像个性格乖僻的庶生子似的,坐在他们对面的窗户边,用手支撑着脸颊,呆呆地望着什么也看不见的窗外。 我想起了Y领事告诉我的一件事。我上次来中国时曾与之交往很深后来又遭背弃的S——此人我曾在小说《上海》中作为主人公——已到天台山出家为僧了。Y氏是前几天去S的家乡舟山列岛一带旅行时在当地听到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错。曾以上海的名妓做妾、在游乐场内名声很响的S在去天台山做和尚之前曾与我有很深的关系。我脑子里一直在想着S的事情。 M夫人又躺下了,M君孤单一人,便拿出了牌来算命。 “是7呀,7,村松君,下一次跑马。” M君突然叫了起来,一会儿马上又“嚓啦嚓啦”地拿牌算了起来。 出处同前 * * * (1)同文书院,全称为东亚同文书院。1898年6月成立的、旨在促进东亚大同的东亚文会于1899年在南京创设了南京同文书院,翌年移至上海,改称东亚同文书院。旨在为日本培养谙晓中国的人才,同时也吸收少量中国学生。初属专门学校,1939年后成为正式大学。此校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日本在中国推行扩张政策的工具。 (2)德富苏峰(1863—1957),日本具有国家主义、保皇主义倾向的政论家、历史学家,曾于1906年、1917年两度来中国旅行,会见了袁世凯、段祺瑞等政要,1918年出版了《中国漫游记》。支持日本政府的对华扩张政策,二战以后曾被定为甲级战犯嫌疑人。著作无数,晚年完成《近世日本国民史》一百卷。 (3)芥川龙之介(1892—1927),日本近现代名小说家,以《罗生门》等知名于世,1921年来中国旅行,著有《中国游记》。有岩波书店出版的《芥川龙之介全集》十二卷。 (4)指1927年5月和1928年4-5月,日本田中义一内阁为阻止中国北伐军北上,两次出兵阻挠,并占领济南,酿成严重血案。 (5)帝展,由日本帝国美术院主办的展览会,1919年后每年举行一次。1946年改名为“日展”,1958年取消官办性质,成为法人团体,每年秋天举办美术展览会。 [book_chapter]南京重访记 [book_title]旅伴 在苏州火车站的特别等候室里,有五六个乘客正在等待着自上海开往南京的普通快车。这等候室也兼作餐厅和小卖部,在高及屋顶的硕大的货架上,满满地排放着各种瓶酒和名产糖果的铁罐,而在一旁的货架上则陈列着古董旧物。描绘着生动逼真的古梅的大花瓶,图案艳丽的五彩的南京碗,铜铸的佛像,红木,翡翠,碧玉,石砚,缤纷的色彩浮现出宛如是假货似的轻轻一笑,在陈列架上幽光闪烁。 乘客们各自与自己的同伴在闲聊,不时地像想起什么似的掀开杯盖啜一口茶。有一个商人模样的男子要了一份咖喱饭匆匆地吃了起来。一位戴着黑色呢帽,庞大的身躯上穿着哔叽料子的衣服,像是当地豪绅似的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正悠然地抽着烟。我们前面的桌子边上坐着三个人,其中有两位是年轻的女子,都穿着带有毛皮的呢绒外衣和皮鞋。剪成短发的头上戴着洋红的西式帽子,同行的青年男子在缎子衣服上穿着件马褂,岸然地戴着一顶近来年轻人都有点嫌弃的帽子。这男子的脸长得白净清秀,但瘦削的鼻梁上搁着一副淡褐色的平光眼镜,其样子不免使人有点生厌。 窗外的广场上集聚着很多黄包车,还有五六辆没有篷盖的马车。车站站房的屋檐下开着几家卖馒头卖梨的小铺子。广场对面的尽头边,有一排叶色转黄的杨柳。从那边往前地势低了下去,可见一大片黑瓦粉墙的城外住家。再远处,像是被煤烟熏黑了似的城墙蜿蜒地横亘在眼前。 天空呈现出十一月十日的寒意,万里澄碧。 应是两点五十分发车的快车过了三点还没露脸。 “这种普快常会误点。要是特快就比较准点,不过中国的火车一般都会在路上耽搁些时辰。” 同行的欧阳予倩君对我说,从五百度的近视眼镜中透现出温柔亲切的目光。 “前面的人是苏州人还是上海人?” “是苏州人吧,这些女子是到上海去学来了这种新派头呢!” “女子挺摩登的,那男子却太过旧派了。” “是,苏州的男人大抵就是这种样子。” 我们这么交谈着。边上是来为我送行的龚先生,他是欧阳予倩的门人,写点剧本什么的,目前在苏州的一个剧团里当会计。我们是昨天从上海到这里来的,龚先生带我们看了不少地方。 前面带着女宾的男子靠在桌上倦怠地打起盹来。 大约晚了半个小时,开始检票了,人群蜂拥到了检票口。我们与龚先生辞别后向站台走去。 我们所乘坐的一等车厢相当拥挤,好容易在最角落处找到了空位子一起坐了下来。中国的火车座席都是对坐式的,中间有一个狭小的桌子。不一会茶房端来了茶。 火车行驶在苏州城外的住家的屋顶之间。这河在屋宇的中间流过,黑瓦粉墙倒映在水中,不时有民船驶过。河上架着拱形的石桥。不时有杨柳低垂在河边,摇曳生情。 在右侧的远处,昨日曾去过的虎丘塔呈现出暗红的塔影,孤寂地耸立在一片秋色之中。 予倩君用近乎完美的日语不住地说着。他长着一张皮肤白皙细腻的圆脸,一头乌黑的、留得颇长的头发整齐地梳向后面。虽然相当近视,但眼神却一直洋溢着笑意,惹人喜爱。噪音中带有一种悦耳的回声,我从未见过欧阳君大声地吼过。但是察其容貌和风采,与其说是一位演青衣的名伶,倒不如说更像一位儒雅的学者。 欧阳予倩君是湖南人,曾在日本留学,毕业于早稻田大学。他是中国剧坛首屈一指的学者,且是位创新的人物。予倩君发起新剧运动是受了他恩师岛村抱月(1)的影响。与日本的新剧运动一样,他领导的新剧运动最终亦告于失败。不过与抱月氏不同,他自己在舞台上一显身手,不久便在旧剧场中赢得了一流的花旦名伶的地位。但他的人生目标并不在于此,两年前他便差不多从舞台上退了下来。 予倩君对于戏剧改良抱有热忱的理想。 “我以前曾想过将西洋的戏剧直接翻译介绍到中国来,但这条路走不通。中国有中国优秀的戏剧。我想在已有的旧剧中注入新的生命。” 他也把这一想法告诉了别人。三天前我有幸在上海的天蟾舞台(2)内一睹了他的一项新尝试。这便是他自编自演的《潘金莲》。予倩饰潘金莲,麒麟童饰武松,高百岁饰西门庆。这部剧给《水浒传》中被写成是极其淫荡的潘金莲这一女子的心理中加入了新的诠释。为了要看已很少在舞台上亮相的欧阳予倩,那一天天蟾舞台内人山人海,几无立锥之地。无论在剧本上还是在表演上,都有很多地方突破了旧有的形态,显出了不少新意。 予倩君在南京也有事,于是便与我结伴同行。 行了一程又一程,火车两边都是一望无际的平野。桑田,农家,日渐转黄的落叶树,杨柳,鸡,鸭,猪。水牛在田里耕地。连绵成片的芦苇。间或可见纵横的河道。刈割芦苇的小船、民家的舟船在河中移动。 一直驶到嘉兴(3)才见到山,在山峦的隆起处高耸着风情万种的古塔。列车员过来查票,后面跟着五六个挎着手枪的宪兵。列车员的态度生硬蛮横,宪兵在车厢内旁若无人地昂首阔步,使人颇感不快。不过在现今的中国,这样的情形恐怕也是不得已的。 坐在我们对面的两个人都穿着黑呢马褂,像是当地人,一位四十来岁的年长者身躯肥胖硕大,留着稀疏的胡须。两个人都少言寡语,大半时间都在打瞌睡,即便眼睛睁着的时候也很少开口。 “这两个人是做什么的?” “是当地的官吏或是军人吧。那个留着胡须的人看上去像军人。” 刚才予倩君这么告诉我。开始查票时,此人摸出一张写有字的大纸给列车员看,像是免费乘车证。但是列车员说此证上仅写有一人的姓名,两个人乘车是违法的,要他们付一个人的车费,于是激烈地争了起来。接着那个年轻一点的人一改刚才少言寡语的神态,舞动着双手,摆动着身躯伶牙俐齿地申辩说,赈灾会的代表并不限于一人,而且在别的车上我们也是两人同乘的,并无麻烦,何以这趟车就不准许呢。列车员坚守自己的立场,怎么也不肯让步。宪兵神态严峻地逼近过来。 列车员与乘客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这场争论无休无止。而留着胡须的中年人将此与己相关的问题交给了像是随从的年轻人去对付,只是时不时地眯缝着眼睛睨视着列车员的脸,一言不发,到了最后才说了一句:“这事情现在不必争了,到了南京后再解决吧。”这神态,仿佛他是一个仲裁人。这样一说,列车员觉得有道理,便与宪兵一起走向了下一节车厢。 我每次坐火车都见到过持有这种免费乘车证的人。就在这二等车厢内现在还有另外的两个人。这种免费证不是由交通部签发的,而都是由地方的省政府或是军队等随意发行的。尽管中央政府的交通部颁布了禁止此证的法令,但毫无效果。听说要是和军队里的老资格的师长等同行的话,就简直把交通部长等人看成小毛孩似的,根本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大家都说现在好多了。在打仗时或是仗刚打完时,士兵都可以随便坐火车。付了车费的乘客仅可乘坐士兵抢占后剩下来的座位。严禁军人无票坐车的通令刚下达时,还有人按老习惯硬行乘车。这时候,若列车员命其下车而不听从的话,宪兵便将此人拉下车执行枪决。枪毙了两三个人后,无票乘车的人便立即没有了。 译自村松梢风《新中国访问记》 * * * (1)岛村抱月(1871—1918),日本近代评论家,小说家,新剧领袖。早年写有评论和小说,后从事新剧运动,创建了艺术座。有天佑社出版的《抱月全集》共八卷。 (2)原文为宝蟾舞台,从旁注的假名读音来看应为天蟾舞台。天蟾舞台早期位于上海浙江路湖北路口,1930年移至福州路云南路口,1994年改建,现改名为逸夫舞台。 (3)原文为嘉兴,疑为镇江之误。 [book_title]黑暗的南京 九点到达了南京站。一群搬行李的挑夫进了车厢。 “这里的人很坏,行李还是自己拿吧。” 予倩君说着把包从行李架上取了下来,自己拿在手里。再一看,大部分人都自己提着行李往外走。后来才知道,此地在南京叫作下关,隔长江与浦口相望,是南北交通的要津,因此这里的下层劳动者与其他地方相比品质很恶劣。我也双手提着沉重的包及在苏州城内买的糖果罐等跟着予倩君走出了车厢。月台上几乎一片漆黑。屋内的电灯也很昏暗,签票口周围好像点着油灯,只有一点昏黄的微光。在这一片幽黑中,人群熙熙攘攘地相互推挤着。我们好不容易挤开人群走到了广场上,马上有黄包车、马车和汽车过来拉客。我们计划去城内的一家中国旅馆东方饭店。 “坐马车也行吧,稍微多花点时间,不过价钱便宜。” 说着予倩君便与马车夫讲起了价钱。开价一元八角,压到了一元四角,然后上了车。 这是一种旧式的有车厢的马车。车内点着一支火光微弱的蜡烛。道路是由鹅卵石铺设的,因此马车不停地颠簸摇晃,坐着很不舒服。而且许是马也倦乏了吧,慢腾腾地挪动着蹄脚,车夫拼命抽动着鞭子。街上车水马龙。马不时地停下脚步。 “这匹马不想走。” 予倩君说:“据中国传说,此时往往是前途叵测,前景不详。马已知晓。” “日本也有这么一说。” 稍行,马又停住了。车夫下了车座,曳辔而行。 “奇怪啊,这匹马不想走。”予倩君脸色沉重,好像有一种不安袭上心头。 穿过城外的街路,来到了城门前。这儿叫作仪凤门,但在夜色中什么也看不见。突然马车被拦了下来。城门前站着手持刺刀的宪兵,正一一检查着行人的身份和行李。 “你们带着片子吗?”车夫下了车座过来问。 予倩君拿出了名片递给他。宪兵拿了名片后往车内稍看了一下便说:“走。” 正在想着就算顺利通过了,不料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两个男的,拉住了缰绳对着车夫不住地说着什么。于是予倩君打开车门冲着外面的男的厉声呵斥着什么。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疾言厉色。那男的就渐渐松开了缰绳退了回去,车夫一声扬鞭,马车驶入了漆黑的城门内。 “刚才的人到底要干什么?” 车通过了城门行驶在低矮破旧的房屋之间时,我问予倩君。 “他们要乘坐这马车。” “是白乘车吗?” “不是,稍出点钱,想坐在车夫的车座上,正在谈价钱。” “拦住别人雇定的车要随意搭乘,真有点怪呀。大概是乡下人吧,或是坏人吧。说不定在冷僻处会亮出手枪顶过来呢。” “不是,刚才的人不是坏人,是一般人。在中国常有这样的事。按中国的话叫占便宜,意思是利用别人来占取好处。刚才的人就是这样的,他们不想雇一辆马车,而是出一毛、一毛五就想坐上马车。这样的事就叫占便宜,或是借用稍有点熟识的人的姓名办什么事,或是叫人家破费自己却从中尽了人情等等,都是指这一类行为,在中国人的本性中这种因素还真不少。在日本这种情形叫作什么?” 城内到处是一片漆黑。不时地会有一两家低矮的店面,但一会儿也就消失了。面门窄小的饮食各店用的不是电灯,而是挂着方形的玻璃的煤油灯。不时有警察和宪兵站立在街头。两边有时是绵延不绝的土墙,有时竟是一大片开阔的原野。遥远处有灯火在幽幽闪烁。 “怎么这么暗呢!” “南京电力不足。人口急剧增加而电力有限,所以街上一片黑暗。” 下了火车后对南京的第一印象只是“黑暗”。 过了一个多小时,马车抵达了东方饭店。 出处同前 [book_title]早晨的茶馆 早上天空阴沉沉的,像是就要下雨似的。K君、前田河(1)君和我想去看雨花台,八点左右出了旅馆。坐上黄包车去秦淮的路上已经吧嗒吧嗒地下起雨来了。秦淮的夫子庙附近有好几家规模不小的茶馆。我们进了一家叫六朝居的茶馆。里面很大,放着数百张桌子,客人也很多。我们在靠门口的茶室选定了一张桌子,马上就端来了茶。K君点了豆腐干、包子和面什么的。豆腐干是一种硬硬的晾干的豆腐,做成面似的细丝,再放入猪肉等煮成的;包子是一种放入了肉和蔬菜馅的像馒头一样的食物,都是早上吃的食品。每间茶室都坐满了客人,喧喧嚷嚷地人声鼎沸。其喧嚣之声和路上的人群喧杂没什么两样。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前田河君反复地说着“难以置信”。 已在中国生活了十余年,足迹遍及十几个省的中国通K君向我们谈论了中国人的个性。 “总而言之,在这里的这些家伙根本就没有什么坚定的个性。我常说,与中国人交往是从一支烟开始的。什么节操、信念之类的他们都没有。” 我们的邻桌坐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厚道老头,看来只有他一个人。有点麻子的温厚的脸上堆着微笑不住地往我们这边看。 “这么说来,像这老头这样的人正是无个性的人,只能称之为空虚无聊的人吧。”前田河君手里抓住包子一边吃一边说。 “K君,你给我们表演一下用香烟打交道的情景怎么样?也好让我学一点本领。” “行啊。”说着K君拿出一支烟递给那老人,“先生,抽支烟怎么样?” 那老人顿时笑容满面,一边说着“谢谢、谢谢”,一边用手抱拳作揖示谢,然后怯生生地接过了香烟。K君划燃了火柴替他点上。老人又反复地说着“谢谢”。 “请问尊姓。”老人问道。 “我们是日本人,请问您尊姓。” 老人答说“姓胡”,然后说道自己是上海人,此次为建造中山陵的工程而来北京的,你们若要参观中山陵可来找我。 “用这样的方法马上就可以谈上了。我们有时也可从这样的人身上获得意外的材料。中国人是很善于交际应酬的。这次国民政府禁止窑子和麻将,其目的也是为了打破这种过度的交际应酬。所谓贪官污吏就是这种交际应酬的产物。”K君这么解释说。 出处同前 * * * (1)前田河广一郎(1888—1957),日本小说家。年轻时曾入德富芦花门下,后去美国,在美国生活了十三年,其间开始倾向社会主义,以英文发表小说。归国后以小说《三等船客》引起文坛注目。后又发表长篇小说《大暴风雨时代》,成为左翼作家阵营的中坚分子。1928年10月至翌年3月来中国旅行,与鲁迅等多有交往。1929年发表取材于中国革命的长篇小说《中国》。村松在南京旅行时,偶然与前田河相遇,此书译文中略去了《奇遇》一篇。 [book_title]城门·雨花台 出了茶馆又坐上黄包车。经过夫子庙前往西穿过两三条巷子就来到了南门大街。狭窄的街路上满是行人。其间又夹杂着黄包车、马车、独轮车、驴子、挑担的、汲水的——各种风物连成一片。整条街上充斥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喧嚣之声。车前都堵住了,前行不易,虽然城门就在眼前了。 巍峨高峻的城墙显示出古代的威严气势,在雨意甚浓的天空中轮廓鲜明。人群在城门内外互相推推搡搡,一片喧阗嘈杂。这仿佛是中国古代的一个场景。黄包车和马车在这里一点都没有现代的意味。所有的人都不过是在象征着封建制度庞大权力的城门下面蠕动着的小虫一般的生物而已。 南门的城墙有四重。城墙与城墙之间排列着屋宇,有卖竹箩的、卖绳索的店铺,还有铁匠铺等等。 出了城,走过一段路,就来到了雨花台的山麓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下了车,登上了满是枯草的山上,其实这只是一座稍稍隆起的丘冈而已。山冈上一棵树也没有。有两三个要饭的女孩缠着我们兜售小石子。带有红色的卵石放入水盘中显现出美丽的光泽。六年前我来此地时曾与一个要饭的老太婆说过话,但是这老太婆已不在人世了。 给了这些孩子每人一分钱,她们才渐渐离去。到山顶约有几百米的路。山顶上建着一个像是亭子似的新建筑,在此可一眼俯瞰南京城。但此时雨势渐猛,远处已看不清晰。据六朝时代的传说,有某位高僧登上此丘冈说法,结果从天上降下花雨,花瓣落在了有罪障人的身体上。前天河君自云对历史有兴趣,而要观望南京的地形此处最为适宜,于是便带他到这里来了。 “历史上曾有记录,在明代某年间,有六十三个倭寇欲占领南京而曾来过此地,于是四面的城门都关上了。倭寇曾想翻越城墙,在城外盘桓了三天三夜,但任凭倭寇多勇蛮,也未能攻破这城墙。此时他们已粮尽体弱,中国人从城中大举反攻,把六十三人一个不剩地全都杀了。” 据说在研究倭寇史的K君这么告诉我们。我们身旁有几个像是来猎官的土豪乡绅也在互相说着什么。 雨越来越大,不觉有阵寒意袭来,我抢先从刚才上来不同的方向跑下山去。他们两人也跟着跑了下来。 我想起了这边南麓有一家颇为雅致的茶馆,想在此处避避雨,结果像是走错了路,看不见茶馆模样的房子。在路边的稍高处有一座房子,但门窗都关闭着。我们走上了石阶,躲在这幢房子的屋檐下避雨。结果,房屋的门窗虽然关着,我们听到了里面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仔细一看,这不像是普通的住家,从结构上看,以前像是宗庙或祠堂什么的。从地方上来都城参加贡试的少年在此地避雨时,突然门户启开,从里面走出来美丽的女子招呼少年进屋。这是以前中国的小说中常有的情节。但今天在此避雨的是日本的普通作家及其朋友,所以不会发生上述的传奇故事。 雨有点停了,我们赶紧回到原来的地方,重新乘上黄包车踏上了归路。城门处比刚才更加拥挤混杂。车到一个地方就会停上十分钟甚至一刻钟。此城门外有一口井,行人中最多的是挑着木桶到此来汲水的。也有挑着米的,运送着酱油的,搬运煤炭的,挑着鸡笼的,提着蔬菜的。老、幼、男、女,还有扛着长长的木材穿行其间的人。马车、黄包车、独轮车,几百辆连成一串。独轮车的吱吱咯咯声,哼唷哼唷的号子声,呼喊声,互相的斥骂声,叫嚷声。反方向的车和前后的车相互堵住了街路,所有的一切都前进不得后退不得乱成了一团。 这是多么地混乱,多么地无秩序啊。简单地说,就像发生了火灾似的。显然,在中国以外看不到这样的场景。这种状态,若是非常时期的话还可想象,而在中国无论是都市还是乡村,类似这样的情景可谓是司空见惯。这可以看作自古以来中国的民众受统治者压迫欺凌的一个实例,也可说混乱本身就是传统的中国人生活的一个方面。总而言之,中国的国民已习惯于这种状态了。无论置身于何等混乱的漩流之中都可泰然不惊,等闲视之。粗粗一看也许显得杂乱无序,但其内里则常有一种规矩在暗中制约。他们觉得门不堵塞,不管等几个小时总能通过的,因而神情安然。中国人的隐忍性和逆来顺受的性格充分说明了这一点。我想,中华民族绵延五千年,经受了无数的灾难和迫害,不仅未有衰灭,反而日趋发展,其原因盖亦在于此。 这样想了以后再一看,在人群中还夹杂有头上戴着花的女乞丐。黄包车内风姿不俗的老夫人膝上还坐着天真可爱的小孙儿,神情怡然地微笑着。一个年轻人脸朝后地背坐在别人马车的车尾上,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馒头。拉着我的车夫在黑黝黝的城门中拾起了一个单只的皮鞋匆忙挂在车辆上。在混乱中有一种安闲,在喧嚣中有一种平静。不知不觉中我也变得和他们一样神闲气定了。焦躁的心绪渐渐消失,我坐在车上悠然地吸着香烟,一边环视着周围的景象。 差不多过了半小时,车通过了城门。 出处同前 [book_title]旧物破坏 我于民国十二年春曾来过南京。过了五年半以后,这次又来体会南京的晚秋风情。我将这些经历告诉了南京人。 “想听听你曾游和再游的感想。”谁都会向我这么说。 “变化非常大。”我淡淡地回答道。 “怎么样个变化?” “上次我来南京时,南京的黄包车都在车轴上带有一个小铃铛,车行走时会‘丁零丁零’地发出很微妙的声音,然而这次来一看,带有小铃铛的黄包车都没有了。” 我这么说的时候,对方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这种碎屑小事!”不过我真的很怀念这种铃声。 变化的并不只是黄包车没了小铃铛。所有的事物都在不断地变化。其变化,便是像黄包车失去了小铃铛一样,古老的、优美的风物正在受到破坏。怀古思幽之情和伤感愁绪是革命所要严禁的,破旧立新才是革命。然而现今的南京旧物破坏的迹象比比可见,而立新建设的时期却还没到来。目睹遭到煞风景破坏的街景,我对仅是六年前的风物就起怀念之情也是无奈之举。对现时代抱有兴趣与对往昔的思念并不见得有什么矛盾。 但是,现今的中国革命家与一般的年轻人对旧事物毫无兴趣。岂止是无兴趣,他们还诅咒一切旧文明。不管善恶美丑,将旧事物一律破坏殆尽,他们以此而感到痛快。这在任何国家,作为革命时期的现象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之所以对中国的革命抱有理解赞同的同时也哀叹旧文明的衰落,是由于我自己未置身于这漩流之中的缘故。倘若我自己也是他们的一员同志的话,也许我也会像他们一样,以一味的破坏为快事了吧。 有一天我与一青年同去玄武湖。玄武湖位于南京城的东北,湖面相当开阔,就在城墙下面展开着一泓浩渺的湖水,一端一直延伸至紫金山的山麓。湖中有两个岛。最近此处成为市里的公园,称为五洲公园。听说此地为观荷的胜区,荷花盛开的时节秀色醉人,但晚秋初冬的季节却并不是适宜的游览地。岛中一无可观之物,唯有刘纪文(1)市长政绩之一的道路修建得相当不错。正好星期天有菊花展览,那天游人甚众。广场上有个临时搭建起来的茶屋,里面有不少客人。见此,陪同我来的在国民政府供职的青年萧君不禁大为惊讶地说: “村松先生,此地就在不久前还有旧房子,在一个月之间全都没了。” 我当时的心情萧君并不理解,只见他欢欣雀跃地这边走走那边看看。别的也无特别可看之物,不多会我们就回去了。上了马车萧君说: “我今天感到非常高兴。” “何以这么高兴?”我问道。 “正好在一个月前我去过五洲公园,那时留存的旧房子今天全没了,看到一切都在变化,心里就挺高兴。” 萧君说话的神情真的是很开心。据说拆毁的是清代某总督建造的馆阁,我未见过,所以也就难以置喙,要是我曾见过的话,也许会感到极其愤怒的。萧君是这一年从一桥的商科大学毕业后刚回国的,在教养和常识上均无欠缺之处,我对他的这种心情只有加以肯定。 著名的鼓楼变成了气象观测站,北极阁被用作无线电信号台,都被彻底地改造了。在现今的中国,没有玩赏古董的闲暇。将古董上的铁锈磨去后修缮一下用作厨房的实用品已然算是好的了,对他们这种不尊崇古代艺术的行为你感到愤怒也没用。 在秋雨凄冷的一天,我独自坐着马车去访莫愁湖。此地上次亦曾去过。莫愁湖本身于我并没有很大的迷人之处,我想重游故地有两个理由。一是想去买很有名的莫愁歌的拓本,另一原因是这样:上一次在去莫愁湖的途中,从水西门出城后,有一河,河上有一很大的石桥。令人感到惊奇的是,桥的两边排列着房子,几乎都是吃食店。当然并没有高大的房屋,但桥上却成了一条街,每家店里都挤满了衣衫脏旧的客人,一片喧闹,我觉得这种景象难得一见。上一次只是坐车经过此地,仅从车上观望两边的景象而已。这次期盼着尽可能停下马车,与当地的农民、苦力等一起吃点馒头什么的。 从地图上看,此桥名为“览渡桥”。南京的市区也只有西部一块还比较好地保存着旧有的形态。街两边排列着旧式的店铺,商业也颇为繁荣,到了这里才第一次觉得有古风南京的气氛。不料过了不久出了溪水门来到览渡桥一看,桥上的小街被拆得一处不剩,而且看来是最近才刚刚拆除的,只有留有原先房屋遗迹的石头颜色不一样。这座桥全由天然石料建成,宽六七间,长约四十间。古桥约是清初或是明时建造的,还一点都没损坏。现代式的石桥怎么样我不知道,但在古代要建造这样大规模的石桥,令人不得不感到这到底是在中国啊!我再次对这座桥油然生起敬意,但桥上的店铺竟被拆得一干二净,这使我大失所望。但在讲究交通便利的时代,这已不是问题了。造了这么漂亮宽广的石桥,却又在上面搭建了很多房屋,大部分的通路都被堵塞了,这自然不合理。我想只有中国人才会在桥上建商业街。你也可以说这是中国人会利用一切空间的自然性的一个实例,但这并不是一开始便允许这么做的。 不仅是南京,在原有的中国都市里所有的地方道路都相当狭窄。两边的房檐和房檐都互相比接,人们就在屋檐下行走。你看见这种情景就以为中国的都市早先街路就是建得这么狭窄的,那就错了。在古代建造城市时道路都是相当宽广的。可是待这座城市繁荣起来后土地就不够用了,房屋都紧靠路面建造起来。更有甚者,就在道路中间再建成一条街。这一情形在各个时代都受到严格的管制,以至于很多城市到了近代后都出现了如此逼仄的街路。道路狭窄并不是中国城市的本来面目。在南京和苏州等地,市区中不时可见古老的石制的牌楼等建在比普通的屋宇低洼得多的地方,这显然证明了古代的道路是相当宽广的。上一次令我非常迷恋的览渡桥上的小街市也是按上述的做派由人民自己随意建造出来的不正规的所在。这样看来,此次刘市长毅然决然地将这些房屋弃如敝屣般地一扫而清,对此也许不应有什么怨言。 莫愁湖是一个方圆两英里左右的水深颇浅的湖。在此地可望见城内的清凉山。若是夏天,水中有荷叶亭亭,景色不错,但现在这个季节就无可足观的了。我对其历史不详,据说自三国时代起就是金陵的一处名胜。临湖有数栋古建筑,其中有一处“胜棋楼”,是诸葛亮出使吴国时斗棋的遗迹。此处的建筑都是荟萃了古代文化的精华,但现已颓败老朽,亟待整修,看上去比我上次来游历是显得更加颓败。不加任何保护而任凭其受风吹雨淋,那自然也就日渐破损了。尽管如此,现在尚可一睹其建筑的风貌,再过两三年的话,恐怕连外观也难以领略了吧。 胜棋楼位居最前面,唯有此处尚有人住,仍可挡风遮雨,可望湖,可饮茶。如此回廊的壁上镶嵌着刻有莫愁之歌的大理石碑。我买了几副拓本。其歌云: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 右梁武帝“河中之水”歌,又古乐府之《莫愁》。 家在石城西,秣陵之有莫愁湖,其以此耶? 苏北张盛藻书并识 时同治癸酉三月朔日 石壁上刻有中国人一流的书法。前几次来时觉得有一阕写得很有意思,不知是否还未消失,便又至此寻访,结果已是荡然无存了。这样一阕:“莫愁湖莫愁湖,来到此处万愁起。光阴似箭催人老,切莫辜负好山湖。”不知是否为一首诗,但是多少与我的情感有些共鸣。 有两个书生模样的穿着寒酸的老人在慢慢地四处游览。这儿也成了军队的宿舍,莫愁湖已经完全被现今的时代所摈弃了。 古旧风物正在令人痛心地衰灭的南京…… 出处同前 * * * (1)刘纪文(1890—1957),广东东莞人,曾留学日本,早年加入中国同盟会,1927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的第一任南京市长,主持了新南京的建设计划,1931年后连续几届当选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 [book_title]栖居在顶楼的歌伎和栖居在画舫的陆军师长 同行的欧阳予倩君一直怀有组织一个理想大剧团的抱负,这次到南京来的行程也与此事有关。连日来他一直为此事在东奔西走。 来南京后第二天还是第三天的中午,我与欧阳君及他的朋友唐君、筱君四人一起去安乐饭店吃午饭。安乐是家今日才开张的店铺,除了中国菜以外还供应西菜,并兼卖别的食品。据说在香港也有同样字号的店家,生意十分兴旺,南京的这家是它的分号。这是纯广东式的店家,设施新式,地点也好,因此开张不久就非常兴旺。大部分客人是官吏和年轻的军人。菜肴做得很不错,价格则要高不少。尽管如此,这家店眼下还是南京第一兴旺,其设施及经营做派的不同凡响的新颖时髦正投合当今的时尚。 唐君亦曾在日本待过,日语说得很不错。其后到了法国,从飞行学校毕业之后又回到了中国。但他从不上飞机,日常只是在上海跳跳舞,在业余剧团的舞台上亮亮相,是一个日子过得悠然自在的上海公子。筱君是个文学青年,听说与印刷厂有关系。 “村松先生,今天筱君说要给你介绍南京的歌女。”予倩君对我说。 饭后,我们四人同乘坐一辆马车行驶在雨中的街上。 “那歌女在什么地方出场?” “在麟凤阁唱戏。”筱君答道。 马车被拉进了夫子庙附近狭窄的小巷内,停在了一处古色古香的门前,门上挂着用金箔写成的大大的“众贤栈”的匾额。从名称上看此处像是一家旅馆。筱君走在前面,一个劲儿地往里面走。这是一所令人感到有点异样的房屋。两层楼的建筑,中央有个庭院,屋宇很大。走过铺着砖瓦的庭院往前行,有一个仿佛是在回廊的墙壁上劈凿出来的出口。经此往外走,又有一所同样风格的建筑。站在中庭往上看,可见被切割成四角形的天空和二楼的窗户。有一个通往二楼的露天的楼梯。再往里面走又有一所相同样式的建筑与此相连。楼下有些阴暗的水泥地房间内,角落边放着木床,有个男的蜷缩着身子睡在那里。二楼窗户的窗台外盆菊被雨水打湿了。粗大的圆柱上贴着用红纸书写着的对联。闪着幽光的壁板。 我不知道这是将好几所的房屋的壁墙去除后形成的一处大宅院呢,还是后来不断扩建成的大建筑,总之,走了一处又一处都是相同样式的屋宇,好几栋互相连续着。房屋都已相当古旧,已呈颓圮之状。二楼的栏杆都已经毁坏了。如果被扔置在这儿的话,恐怕都难以回到原来的入口处,心里不觉涌起一阵莫名的不安。古色苍然的房屋,铺着砖瓦的庭院,好几处与外界完全隔绝的气氛阴郁的积水等等,所有这一切都仿佛侦探小说或是神怪故事中的场景。 只有我一个人沉浸在神怪故事式的冥想中,其他人则像走在日常的街路上一样跟着筱君一会儿往里走,一会儿往横侧拐,最后沿着中庭内的一处楼梯往上走。可见高高的地方有糊窗纸已有破洞的窗户。 有两位姑娘和一位像是其母亲似的妇女迎了上来。我们终于被领进了一间宽三米、长近六米的小房间,屋内除了一张大床和窗户边的一张桌子外,再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了。也没有天花板,屋顶部的圆圆的梁木和椽子吐着白色的油漆,都有点熏黑了。 年长的一位姑娘约有十八九岁,一张圆脸长得十分可爱。粗制的旗袍上套着件无袖的俄黑上衣。十五岁左右的妹妹端来了茶。 筱君向这一家人介绍了予倩君、唐君和我。他们对上海的名伶突然来此造访一定感到很奇怪。但是当予倩君以他那独有的温婉的神情向姐姐问起唱戏的事时,她谦虚地没有答话,只是筱君替她答道,说是唱青衣的。 她的名字叫荣湘云。 “直到去年一直在上海,来到南京正好一年了。”母亲说。 我心想,住在这样顶楼的房间里不知要多少生活费,便问筱君,筱君就问她们这房间租金多少。 “一个月二十四元。”母亲答道。 “麟凤阁每个月给我们八十元薪水,另外若有客人特别点唱,那么这部分收入也归我们,这样生活好歹还可以过。” 南京政府绝对禁止艺伎,而只准许这一类的演唱。然而若超越了一定的场所,比如到饭馆里去为客人卖艺的话则是严禁的。据说在麟凤阁歌女每日出演两场,白天的下午两点到五点和晚上的七点到十点。 约过了半个小时,予倩君说要如约去访一个人,问我愿否一起去。我们与她们约定晚上再见,留下了唐君和筱君,我俩出了众贤栈,坐上了等在那里的马车。雨下得大了起来。 “去拜访谁?” “我的一个同乡。是我的一个有力的支持者。那人不久前还是国民军的军长,现已辞了军职。如今栖居在秦淮河的画舫中。很有意思的一个人,你去见见怎么样?” 经过秦淮河上的一座小桥,往上游方向行一小段路下了马车,在穿过房屋与房屋之间的小巷就到了河岸。雨点密集地落在浑黄的河面上。河边停着一艘画舫,从岸上到船沿搁着一块跳板。我们经跳板走到了船内。 “哟,下这么大雨你还来呀。” 船上的主人迎向予倩君,还没等予倩君介绍我,他便更为热情地与我握手。主人名曰李况松先生,年约四十五六岁,留着唇上须,作为军人,看上去似乎过于温和了。问了我的职业后,饶有兴趣地与我谈了各种问题。 “我以前也曾在日本待过三年左右。这是根据中山先生的建议,经头山满先生和寺尾亭先生等的努力创办了一所专门培训中国革命党员的法政学校,这是一所专业教授法律、政治的私立学校,于是聘请的尽是一流的日本学者来讲课。教师用日文讲,旁有中文翻译。也就是说,若按通常的做法先要学习日语,但这样费时太多,有点浪费,该学校的目的是让学员在短时间内仅学习真正的学术知识,我们的很多朋友都进了这所学校。蒋介石等也在士官学校毕业以后进了这所学校。那时的翻译是戴天仇。那时我也学了一点日语,现在已经完全忘光了。空尼七阿梅负鲁,伊开马山(日语“今天下雨,不能去了”)——就记得这些,哈哈哈哈。” 李先生是位令人很感愉快的人。这艘画舫并不很大,不过也不小,中间的客厅约有八帖(1)大小,摆设和装饰都相当完备。画舫自古以来即是秦淮的名物。有些画舫装潢极其精美,昔日就在船上满载着美酒和艺伎在秦淮河上来回游荡,通宵达旦地寻欢作乐,我上次亦曾在这里的画舫中乐过一整个夜晚。船上既有卧室,也设有厨房。二胡声、唱戏声、喧杂的麻将声,混杂成一体流溢到河面上,构成了一种难以言状的浓厚的嬉游浪荡的气氛。古来的风流才子吟诗作词所咏叹的便是这画舫的游乐。然而此次对艺伎的禁令发布以后,一夕之间画舫成了无用的废物。如今云集的画舫空空荡荡地停泊在河中,仿佛在哀叹时运的不济。不过,他自然也有可利用的途径。眼下南京房屋不足,租房不便,于是就有人租借画舫过起了水上生活。李先生便是其中的一人。 客厅里挂了好几幅文人画风的山水画和花鸟画,于是便问李先生:“这是谁画的?” “哈哈哈哈,这是我画的。近来无事,便以作画取乐。现在正好快画完,不赏脸看一下么?” 说着李先生从邻室取来了几幅小的画有蔬果和梅花的画让我们看。每幅画都有水准,富有一种自然的风韵雅致。我发出了赞叹之声后,李先生就说: “那么我赠你一幅留作纪念吧。” 说着,他走到了邻室拿起笔添写起来。邻室内有四五个穿国民军士官服的青年以及像是李先生部下的人在一旁观赏着李先生运笔。李先生画完后又添上了一首诗: 自从空海泛沧溟,江南春色到蓬莱。 陇使相将堪致远,愿加田舍几茜蕾。 “哈哈哈哈,见笑了,谨作纪念。” 李先生说着用手指蘸上唾沫涂在画纸边缘上,将画贴在了船舱的横楣上。 欧阳君为组建剧团的事与李先生进行了长时间的商谈。从玻璃窗向外眺望,雨好像小了点。在石垣下面有两三只鸭子在游泳。 “画舫的生活挺有情调的。”我说。 “倒也不是有情调,没有住房嘛。不过要是你喜欢的话,也在船上住住怎么样?就在这上游方向有一艘合适的船空着。”李先生说。 “要多少钱可以租借?” “我这艘月租十八元,那艘空着的船据说十七元出借。” “这么漂亮的船十八元,便宜呀!” “村松先生也借一艘吧。”欧阳君在一旁打趣地说。 在花舫中栖居——以前我连想一下都觉得这是一种充满了幻想色彩的人生,不过颇为遗憾,这次短暂的旅行日期有限,不允许我做如此的耽溺。暮色渐浓时分,我们告辞李先生走出了画舫。李先生不顾雨淋一直送我们到船边。我在归程中将李先生用报纸卷起来送我的画藏入外衣里面带回去,这位文人式的武将的襟怀不禁令人生出无限的怀恋之情。 “李先生是个好人。”在马车中予倩君也说。栖居在涂着油漆的顶楼的歌女——栖居在画舫里的陆军师长——南京——这三个世界形成一体映照在我的心灵上。 我们的马车驶向麟凤阁。 出处同前 * * * (1)帖为日本的面积单位,用于计算榻榻米的面积,一帖约等于两平方米。 [book_title]茶馆和书场 在一栋平房内摆着百来张方桌,场内约有一半客人,正面的舞台上年轻的女子正在唱着戏曲,喧闹的音乐声震耳欲聋地响彻整个场内。客人们一边品茗饮茶,一边欣赏着戏曲,或是高声聊天喧哗。 唐君和筱君都先来了。我们围坐在一个桌子边听了好几个人的演唱。过了一会儿荣湘云出场了,她的嗓音颇低,演唱效果并不好。比起她来,一位叫董艳秋的歌女年约十六岁左右,唱得也好,长得也漂亮。在这边出场的歌女都剪短发,服饰也极朴素,只有董艳秋穿着缀有饰物的艳丽衣裳,并且梳着辫子垂在背后,站在舞台上的风姿也绰约动人。 在唱功方面被称为南北无双的欧阳予倩君,热心地听着这些小地方年轻歌女的演唱。 “欧阳先生,这些人唱得好吗?” “哦……很不错的噢。”说着蔼然地笑了起来。 这时走过来一个穿着立领制服、戴着宽边眼镜、剃着光头的人。予倩君向我介绍说,这是中央党部的通讯新闻记者唐三。 我们计划请荣湘云及这里的歌女一起吃晚饭。我们也邀请了唐三氏。五点左右出了麟凤阁,来到了秦淮河畔一家叫金陵春的菜馆,这是一家有年头的大餐馆。我们要了最里边的一间包房。予倩君立即用毛笔在红纸的招帖上写上了“荣湘云”、“唐艳秋”、“萧瑜”等麟凤阁歌女的名字及自己的姓名交由堂倌拿去。 屋外是秦淮河。石垣下面发绿又泛黄的河水凝重地沉积着。对面也系着三四艘画舫。依然下着小雨。在对岸房屋与房屋之间约有两亩大小的一片萝卜地,河岸伫立着五六棵柳树。鸭子在浓重的暮色中寻觅着饵食。从一艘画舫中露出了一位女子的脸,这是一个穿着青色衣服、脸色憔悴的美丽女子。不知她在思想什么,两眼一直凝视着河水。这时从下游方向驶来一艘货船,那女子和货船的老大不知说了什么之后,便严严地关上了船窗。 这情景给人的感觉仿佛是虽然一切都将衰灭消失,但还在做最后的叹息。 “当局计划将这条河疏浚拓宽至现在两倍的规模,已经着手拆除对岸的房屋。然后引入长江水,使其水流活起来。”唐三向我解释说。 荣湘云和萧瑜先到。此后董艳秋在其父亲的陪伴下也来了。大家一起围着桌子坐下。这家馆子的菜是真正的南京菜,有当地独特的风味,味道也好。 这几位女子十分文雅,几乎不随便插嘴说话,但都很开心地吃着菜。稍搁一下筷子时,唐三氏和予倩君就立即用自己的筷子往她们的盘子里夹菜。 董艳秋的父亲似乎是这样靠女儿生活的人,长得肥肥胖胖的。一问,答说是福建人。 “台湾我也曾待过两三年,不过这也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您去过台湾吧?”他问我。 “没,没去过。” 我虽是日本人,却不了解台湾,颇觉惭愧。(1) 董艳秋的父亲有五十五六岁的年纪,活到这个岁数,似也经历了各种风霜雨雪,已是相当世故。因此看上去颇有些自以为是。然而她女儿的美艳——(2) 年轻的唐君和筱君在互相猜拳喝酒。唐君也向我挑战,我不善饮酒,便提议按日本人的做法,输的一方每输一轮便脱一件衣服,唐君答说“行”。彼此互有输赢。怕冷的我穿得很多,就像笋壳一般包了一层又一层。脱了一件又一件总脱不完,结果连善战的唐君也输得只剩最后一件内衣了,只得投降。唐君和筱君穿着一件衬衣跳起舞来。予倩君让女孩们坐在前面,就像学校的音乐老师教学生唱歌似的,小声地将各处关键的唱腔唱给她们听。 姑娘们七点过后还有夜里的演出,便退席回去了。我们也准备离开,欲去结账时,唐三先生已先一步付掉了。是我们请他来的,却由他付账,很过意不去,便找欧阳氏商量如何是好。“是呀。”予倩君稍微想了一会儿说,“没关系,谁付都一样。” 我与予倩君告别了众人,坐马车回了旅馆。 予倩君坐了那晚最后一班火车回了上海。听说飞行家唐君也将坐翌日早上的头班车回上海。 此后我又在南京逗留了两个多星期。我在南京也没有特别要办的事,天好时便去郊外的名胜地溜达,下雨时便烧旺了炉中的炭火,取出包中的书来读。到了晚上便请上朋友一起去秦淮附近的饭馆吃晚饭,饭后去茶馆或书场饮茶听歌以度时光。在南京也就只有这样的消时度日的方式了。沿秦淮河有一条宽阔而空旷的大街。其一头有座孔子庙,因此这一带俗称“夫子庙”。在夫子庙周围共有十来家茶馆和书场。茶馆和书场其实并无太大的分别,不过是前者重在饮茶,后者主要是为听戏。在书场也能喝茶,在茶馆也能听戏。茶馆也可看作一种书场,不过在茶馆听戏只有晚上,白天则纯粹只是茶馆。 茶馆是江南的引人之处。在上海、杭州、苏州或是南京,茶馆都非常兴盛,不少都有相当的规模设施。南方人十分好饮茶,不过茶馆兴盛的原因并不仅在此。大部分中国人早饭都轻餐简食,早上一般吃点粥呀馒头之类,或是吃碗面条等。也有人在自己家里用早餐,但习惯上往往上茶馆去吃。茶馆里多为中层阶级以下的人物。有的茶馆卖酒,有的不卖酒,反正在茶馆里喝酒的人不少。即使上班的人早上出门时也在此地简单地用过早餐去上班,有闲人则会在此打发几小时的时间。 茶馆还有一个功能,便是用作谈生意的场所。商人们在店里见面后,便一同来到附近的茶馆,边喝茶便慢慢地谈生意。从早上到中午,茶馆里大都为这一类客人。对中国人说,茶馆是一种交易场所。 上海四马路上的一处叫青莲阁的茶馆,一长溜占了好几家门面,楼上也全是,规模宏大,名气不小,但建筑本身却颇为低俗,毫无情调。茶馆倒是乡村小城市更为发达。在我所见过的茶馆中,苏州城内的一家叫吴苑的茶馆,既有庭园,建筑也颇为精致,一切都很高雅。到底是一座有风情的古城。总之,茶馆这种营业组织对中流以下人们的生活来说是一种相当方便的存在,一般茶资极廉,到处都有专门以体力劳动者为主顾的下等茶馆,有人图它省功夫,有人取其经济实惠。 夫子庙一带的茶馆虽没有富有雅趣的,但不少规模较大,像六朝居、龙门居、新奇芳阁、四明楼等等。也有的茶馆利用大的画舫,称为画舫茶社。像六朝居等,其店堂之大足可容纳数千人的茶客。 专门的书场,有麟凤阁、新世界、又世界三家。有很多艺人在这三家书场演出。麟凤阁和新世界听女优唱戏,又世界则为大鼓、滩簧等杂艺的表演,与日本的寄席(3)差不多。 一般的茶馆到夜里就变成了书场,不过这儿不会有一流的优伶。 首先客人走进去后可随便在自己所喜欢的位置上落座。马上有茶房端过茶来,随茶还会送上西瓜子或南瓜子等。茶房提着大茶壶将开水注入小茶壶中,倒入茶盅内后,再添注开水。还送上经蒸煮过的毛巾。总之,客人要用手巾抹一下脸,擦一下手。 正面有一个突出的舞台(较一般处为高),上有一个桌子。有乐手六七人排坐在后。左右两边有垂挂着幕布的出入口,演员从左侧上场,演完后再退入右侧的幕后。唱的大抵都是戏曲段子,有京剧、昆曲等不同的戏种。演员所唱的角色种类也各有所定,分为青衣、老生、小生、花脸等不同的类别。 演员出场和退场都不对观众鞠躬行礼。快唱完时,像是将最后一句抛向观众似的一下子退入幕后。每唱完一曲后则转过身去背对着观众,初一看上去其举止动作都像男人似的,缺乏女性的温柔优雅。然而看久了的话,就会感到其中也有妩媚和魅力。 旦角的唱腔也时伴有优雅的音乐,但京戏的音乐一般极其吵闹,而且尖嚣喧杂的程度之强烈,不管你具有世界上的何种耳朵都难以想象。每一种乐器的声音仿佛要将所有观众的神经都震碎似的。使其在尖啸高亢的节奏中沉浸于舒畅陶醉的状态,此为京剧的特征。尚未习惯的话,会因其尖利喧嚣的声音而感到喘不过气来,要死去一般地难受。在此喧嚣的管弦声中,更有一个盖过此音发自肉体的高亢激厉的声音传过来,此为京剧的唱腔。这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悲怆、激越的唱腔,这一在亚细亚大陆繁衍生长的民族的所有的传统、所有的欢喜、热情、悲哀、激愤——所有这些的种种情感都以一种最高涨的形式表露无遗地通过这些戏曲唱腔迸发了出来。如此这般孕满力量地、如此这般强烈地表现了民族特性的音乐,恐怕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 观众在听戏中不时地发出“好、好”的叫声。这叫声实在有点滑稽。观众喝着茶,抽着烟,聊着天,场内一直是喧嚣嘈杂的。不过,音乐的声调很高,听众用不着屏声息气地听。并不是音乐的声调高才使得观众叽喳之声不断,而是这音乐本来就诞生于这样喧嚣的地方,这是从激越的、狂躁的中国民众的生活中自然产生的音乐。 目前南京禁止伎馆堂会,原先的那些游乐场所都荡然无存。虽也有些极为简陋的剧场,却很少能正式地上演全出的戏剧。最近在南京市中心要造一座相当像样的电影院,工程也已经开工,但在建成前却是无处可看电影。说好也罢,说不好也罢,所有的娱乐机构都不存在。其中唯一被允许延存的地方便是这些书场和茶社。然而眼下又有数万的军队、数万的官吏及求官猎官者涌入这座城市,工人和商人也在不断增加。人口达到了以前的两倍,城市渐呈繁荣景象,正在走向黄金时代。处于这样的状态之中,却缺乏像样的娱乐机构,因而饭馆和茶社、书场就自然兴旺起来了。要以茶社和书场作为新时代的娱乐机构来满足上述这些人的要求显然是一个时代错误,然而其他设施场所荡然无存,也只有这些地方兴隆了。客人中最多的是年轻的官吏和军官。国民军的军官平素虽不佩剑,但大都自肩部斜系着皮带。这是军国时代的现代中国最受青睐的服装。无论走进哪家茶馆,都可以看到成群的穿着这样的军服的军官。 书场和茶社都不收入场费,不论听多少总觉得缺点什么。更何况唱戏的是女子,听客与唱戏者之间若无情感上的交流途径,就没有吸引力了。因此,表面上虽遭到禁止,客人还是有办法让自己所喜欢的女伶特别地唱上几段,这就要唱一次给一元大洋的资金。专门有两个茶房在场内不停地跑动,以接受客人的点唱。比如我想叫荣湘云唱的话,我便对走到身边的茶房悄悄地点唱。其实不用这样悄然进行,不过所有这类事情还是悄然地做比较有意思。茶房明白后立即报告给后台。于是不一会儿荣湘云便出场了。唱完一曲之后,茶房便跑来讨取赏金了。只要有客人点唱,唱几遍都可以,一直是一名演员出场。受欢迎的演员一个晚上可能好几次出场,而不受欢迎的人则义务演唱一次后就再也无法出来了。这样,演员之间势必会展开竞争,而有时对同一位演员,客人之间也会展开竞争。有趣的是,茶房在通报时,会说清是哪位客人点唱的,所以演员会从舞台上面向这位客人演唱。即使一般的观众不清楚是谁点唱的,但点唱者本人则一眼就能明白是在唱自己点的曲目,在得到满足的同时,还会觉得甚为得意。 唱一次的赏金在一元以内,进入演员腰包的为其三分之一,亦即中国货币的小洋四角。其余的三分之二归乐师和茶房。一般唱一曲的时间在十分钟至十五分钟左右,客人的点唱集中时就只唱三分钟至五分钟左右,使人觉得才唱了个头就立即退了下去。常客都各自有自己所捧的演员,互相竞争,有时连声叫好大声鼓掌为其捧场,有时则嘘声四起有意冷落。时间越晚,这种互相竞争捧煞就越为激烈。演员则在一曲终了之后犹如轻燕一般翻身退入幕后。 迷上某演员的看客有时欲罢不能,就追着去拜访那演员的家。没有介绍自然不能贸然行访,因此一开始都请某个熟人带着去。去的话,不管是谁,对方总是端茶递烟地款待。没有关系的看客也不一定要赠送赏金,但屡次造访的人就会留意着一点,或赠上某件物品,或在其母亲手掌中塞上十元钱一张的纸币,对方自然也不会生气。若不是特别张扬,有时也可带她们一起去馆子里吃饭,或者把酒菜叫到其家里,就像新女婿上门似的与其家人一同吃饭。要做到这个程度的交往并不是特别的难事,至于采用何种方法使关系进一步发展,我也不甚知晓。不过在专门的书场里出场的演员似乎并不可轻易接近,市政府对这一类艺术家的管制也相当地严厉。 她们每个人的领子下都缝有三寸左右的布制的许可证,上写有“戏词鼓书营业人员临时证章”,并钤有市政府的印章。不管在家还是登台演出都必须随身佩戴这一证章,就像仙鹤身上佩有诗笺一般。此外在她们的居住处也必须挂有市政府颁发的写有“南京特别市戏词鼓书训练所规划”的镜框。在此试译其中的几条如下: 淫词秽曲的内容、有违革命的内容,或有伤国体的内容,一律严禁演唱。 女学员除家人之外,不得与其他男性出外宴饮、游船及参与一切类似的活动。 女学员须得在每夜十二点以前返家。 女学员不得涂脂抹粉,不得佩挂耳饰胸饰之物。 对“有违革命”我觉得很好笑。有一天我去访荣湘云时,已先有两三个客人捷足到访。据介绍,获知其皆为市政府的官员,衣领上都佩有市政府的标记,不会有错。于是我就开玩笑说:“我想再使劲地捧捧荣湘云,但这个规则很可怕,我不敢做。”大家听了都咯咯大笑。其中一人说: “这规矩已废止了,您不必害怕。” 我白天进茶馆悠然喝茶,晚上到书场里去听戏,自己觉得仿佛已完全同化在该国的民众中了,心里觉得很愉快。 晚上到书场去时,有各种小贩来兜售商品,像香烟、点心、橘子等,这些东西并无什么不妥,然而竟也有卖肥皂、牙膏、牙签、小圆镜、鞋拔等家用小商品。报纸来卖的有上海的日报和南京的晚报。还有一个男的竟来卖带链子的锁和铁锤,而且每天晚上都来。你要来卖自然随你的意,但书场和铁锤有何相干?想到这里,不免觉得可笑。初看上去好像并没什么生意,但看他每晚都来,有时总会卖掉一些吧。以那人的眼光来看,这儿毕竟聚集了很多人。他把锁和铁锤放在人们的眼皮底下兜售:“这个怎么样?”总有个别人会想起自己家中的锁已坏了,得重配一把,也有人会想到家中尚无锤子,备一把吧。这种地方可以看出中国人不慌不忙的悠然神情和找寻机会的精神。 新世界的场地要比麟凤阁大一倍左右,其最引人处是有好的演员出场,因此每晚都满座。在这里唱得又好又受欢迎的有“张桂芳”、“刘莲芳”、“李兰芳”、“朱小农”、“徐美容”等。 有天晚上我一个人去听戏,坐在前面,听了一会儿正想早点回去,当新闻记者的唐三君和朋友一起从后面过来,他眼尖,一下发现了我。 “你还在南京呀。我还以为你和欧阳先生一起回上海了呢。” 说着,唐三氏把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