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横光利一作品集 [book_author]横光利一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0909 [book_dec]横光利一,日本小说家。生于福岛县北会津郡东山温泉。1916年曾入早稻田大学预科学习,后辍学。曾向《文章世界》积极投稿,并同早稻田大学校友创办了同人杂志《街》、《塔》,发表了一些作品。作品集收录了横光利一短篇小说三十一篇。 [book_img]Z_10136.jpg [book_title]纳凉 让人想起凉快的事可真不少。 我觉得,比起海滨,湖岸更凉快些。湖边呢,比起有风的水面,灯火倒映在无风而纹丝不动的水面上,谁人的身影难以辨认,只听得人声,叹息着“热呵”的石埠头四周,就更有凉意些。 碗里湿润的菜叶显得新鲜欲滴的吃晚饭时分;浆得笔挺的浴衣刺着背脊的皮肤的当儿;拂拭着尘埃的脚板下,草席发出让人熟悉的、从不爽约的挤压声的时候;就连世上最稀松平淡的夜来香也识不得,却楞楞眺望着开在河原上的花儿的时候; ——夏天,就是这么一种让人乐而忘却所有物名的日子。 朋友和熟人携家人出门去了,即便碰不了他们的面,也会信步前往;有时连散开的衣带也忘了系好,就这么敞着怀上人家的门;像这类直冒傻气的事,尤其让人生出凉快的联想。这些大致都是夏天的面目吧。 天一擦黑,就连潜入空宅溜门撬锁的贼,也不知怎么的,身子迟钝得失去了贼样;在漫无边际聊着志怪故事的阴森感觉中,打着团扇,更觉凉意袭人;诸如此类,夏天,就是在不经意的地方寻求情趣的日子。 天气太热的时候,我喜欢追忆少年时感受过的凉快聊以自慰。追忆是给人带来凉快的东西,没有比早已淡忘了的纳凉的记忆更贴近天堂的事了。在厌倦了放焰火、垂钓、游山这类活泼好动的追忆之后,那个徐徐浮起的寂静的情景,好比提灯下的莲叶,生有青苔的泉石四周那不绝如缕的驱蚊烟的飘摇,以及时时停歇在素洁竹帘上的蛾子随风摇曳,不见人迹、惟见横陈着直纹桐木制就的音色纯正的琴瑟的屋子,仿佛不堪苦夏而瘦成了细挑个儿的折叠门暮然动了一下的时候,洒水后潮润的庭院里蝉声远去的傍晚,迎佛的簧火摇曳着点燃起来的时候,我为我国古老而优雅的习俗所感到的喜悦,都无过于此了。 去年夏天,我是试着一直呆在家里度过的。记得那些逃到远地去避暑的朋友寄来的许多书信,对我也没起什么诱惑。在自己一直居住着的屋子里,连暑热也没意识到,就迎来了秋天,回想起来,真是蠢人的所作所为。的确,对自己居家的暑热都本然无所感觉,就这么过着日子,看来我身上连心灵的居所也没有了。 [book_title]海草 在这片海面上,清晨和傍晚都有船出海去。朝夕之间,海草在满朝的沙滩上散乱地描出曲线,岩石浮出海面,粉红色的贝和细沙,像海之花,杂乱地开着。我喜欢在这样的清晨里吸烟,一边嗅着海盐的气味,一边踩着昨夜海潮遗落下的海草。这时分,通体透亮的岬石就像鲜锐的牙齿,横卧在海面,从寂静的海面上占卜这一天的吉凶。渔民瞅着岬石顶端的日辉,行着他们的船。昨晚点着簧火出海去的船,在旭日里满载而归。有时,不知从何处瞒珊而来的渔民的孩子,在海滨新鲜的海苔上打着滑,勇气十足,裸着腿,攀上浸透了盐味的岩角。有时,手持苹果的患病少女,呆然伫立在一派肃穆的海色中。 到了中午,鱼把家里的厨房都快挤破了。鞍(鱼康)是跳累了的大海的小丑,披着胄甲的虾是倒伏下来的大海武士,(鱼参)鱼是从海上刮来的树叶。等到这些家伙上了餐桌,变成了一堆凌乱的骨头,孩子们便在海边的沙滩上过起家家来,他们手持代替树枝的海带黑茎,一手捧着直冒热气的甘薯,然后,一俟新郎新娘的角色分头选定,便着手用光亮的贝壳做起买卖来。大海一边做着他们游戏的陪衬背景,一边却渐渐变得暴烈起来,海浪冲撞屹立的岩石溅起飞沫,船帆倾斜在海面上,岬石面对啮咬的海浪吠叫起来,但这些并不足以扰乱海滩上坐着的小新郎小新娘们的游戏,他们只关注自己的甘薯买卖行情和甘薯的温凉,并不去为海浪的狂暴担惊受怕。 到了傍晚,大海整个儿沐浴在夕阳下,柔和地喧嚷着。渔民的妻子在海滩上眺望海上远远归来的丈夫的船。船终于驶上了海滩。船板一揭开,装满了鱼的船底,突然像曙色一般灿烂生辉。渔民卷袖捋臂,攥住活蹦乱跳的鲜鱼,鱼在自己敏捷的身姿映着海滩的当儿,被从妻子的手里传递到了孩子的手里。妻子和孩子扛着让鱼弄破了的鱼网,趄趄趔趔踏上归家的坂道。于是,到了夜里,阵阵海风便吹刮起搁在海滩上的渔船龙骨来。 一个夜晚,有只渔船出海后,就一直没有再回来。渔民的妻子在海滩上点起簧火,哭着,面朝那块海面,一直伫立着,第三天的清早,人们发现她像海草一样倒在了岩礁上。 [book_title]感想与风景 屋和墙 租屋那会儿,比起屋子本身,周遭的庭院更让我动心,我是以几欲欢呼雀跃般的心情租下屋子的。订租契的一刹那,我突然犹豫起来,“可这屋子……”,这一转念之间,对屋子的整体感觉里,就有了一丝不乐意的意思,总觉得在明朗的感觉中,不知怎么的就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阴影留在了心头。 后来,对这屋子的感觉越发有了改变,心里老觉得那堵北墙对我是个压抑,接着,我病了,卧了两个月的床,到快痊愈时,突然母亲过了世,随之家里人又一下子闹起病来,这一年就是这样过来的。这期间,周遭的院子在绿意中结出了草莓,垂下了葡萄串,无花果、栗子和梅子,都结得盈盈实实。在一家三口疾病缠身的背景上,却不断结出了这些果子,这一风景有种反常的意味。昨天,友人的小儿死了,他来到我这发生变故后还不到两个星期的家里,不意从饭厅的墙上感觉到了压抑,友人说,门是不能朝北开的,可我说原因是这堵墙。真是蹊跷,一向就像突立在心灵跟前似的墙,会和呼吸器官的疾病有关系。 重租新屋时,我一直惦记着看看墙。要是有几分不中意而忍耐着,说不定什么时候,那一点点心灵的阴影,就会在生活中扩展开蓬松的羽翼,默默地宠罩在我的命运之上。 人与仪式 我那失去了孩子的友人,是属于那类让人惊异的男子。他说:“孩子死去的那一瞬间,我不知不觉作出了合十的动作。真是奇怪,说起来,仪式这东西,懵里懵懂是没法做的。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牵引着我一样。” 仪式实际上是很奇妙的。和他一样,对拘泥于仪式的事,通常我也十分嫌厌,但对母亲过世时出于礼仪前来吊唁的人,却至今仍映记在脑中。要说一个人的死,对幸存的亲族有什么价值的话,那便是会出现这样一幕谦逊的情景,即一笔勾销了与聚集到死者身边来作别的人们之间平日的宿怨,并怀着感激的心情,向他们低头致意。这一情形,仪式之外是不可能轻易遇见的。即便是怀着怨恨赶来参加仪式的人,我们也该对他满怀感激之情。我们常常遇见不管什么仪式都会跻身其间的人,这种人肯定会为众望所归,拥有很高的名望,他们不是那种带着狡狯的心计脐列仪式的人,与其说他们是心底里存有慈悲心肠,毋宁说是拥有悠畅宽大通融无碍的爽朗心情。Swedenborg①说,由人界进入天界的驿站是教会,这便是仪式意义之所在。形成此仪式者,想必是人从某种丑陋邪恶的集团中解脱出来那一瞬间,显得馥郁芬芳的某种东西的结晶。仪式的发生不是人为的,如同道德的产生,唯有在人们清朗的心清之中才能形成。总之,对拘泥仪式持轻蔑态度者,我以为距离完善还遥远得很,而不能脐列仪式的人则肯定是不幸的。 ①Ema nuel Swedenborg(1688—1772)瑞典哲学家、科学家,神秘主义者。早期研究自然科学和数学,1743年获得灵验后,转向宗教研究,宣扬独特的神秘主义思想。 一种风景 友人尚不足两岁的小儿演戏。足登芒鞋,手持木杖,白寿衣搭在肩上,有点胆怯拘谨地站着,然后进了壶口。从今往后,他将独自走上漫长的旅途。这难道不是很勇敢的身姿么? 优昙花 我家天井里近来开了优昙花。据辞书说,这是“三千年绽放一次的想象中的花”。这想象中的花,其实是出乎想象的花,像霉菌似的,饰着白色花粉的雄蕊聚成一团,很少见。近来,我常常会在花下微笑,为什么会笑呢?多半是次亚盐酸素一类的东西刺激笑神经所致。据说,此花一开,这一家的人就会死去,然而,我却在优昙花下日显消瘦。若有连这类风景也不愿舍弃的地方在,对我说来就是三生有幸了。 [book_title]旅 去初次踏访的地方旅行的一大乐趣,便是从中感受自己在想象中所构成的对这块地方的幻想,与它实际的风物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差异。这种感受自然不是有意为之的,而是不知不觉中谁都会做的。不过,请注意,要是从自己的幻想与实景实物之间感觉不出有什么差异之乐趣,预想压根儿落了空,在这种情形下,徒有失望之感,那就划不来了。 第一回上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去,无意中尝到了从未尝到过的美味,便不由得嚷道:这才是货真价实的日本第一美味!这当儿,要是听别人说起,此话谁谁谁早已在什么地方写着了,你便会接口道:真的?这与其说是觉得此事并非自己信口胡说,果然还有别的人也是这么感觉的,还不如说是在赞赏说出“日本第一美味”的自己。 前年春季去山形县的鹤冈,没承想吃到的鲷鱼鲜美异常,便开玩笑说:“这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一级鲷鱼!”马上就有人说起,田山花袋也说过这样的话。 上京城时,为朝鲜旅馆的典雅所打动,便嚷道:这无疑是日本最好的旅馆!不,这是谁部会看重的东洋第一流的旅馆!可建筑物和绸鱼之类是随处可见之物,往往在这个地方是属于最好的,到了别的地方就算不上了,所以要探寻日本最好的东西的话,旅途中随处可见,要多少有多少。 自己的想象和实地之间相差得极为悬殊,这种情况,自然不会发生在内地旅行中,而是中国的上海、哈尔滨。哈尔滨是俄罗斯和中国的杂居城,换句话说,无处不具有让我们觉得趣味无穷的蛙力。看到有那么多人自杀,又觉得生活在这里,人的意趣便会丧失殆尽,但作为城市本身,却有着难以想象的新奇。若是询问呆在大连到长春这一段的日本人想不想回日本,很多人会说,不想回去。可一到哈尔滨,便都说想快点回去,大概日本的语言之波,从日本的北方到中国的长春一带已成强弩之末。 住在上海那会儿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形,跟语言互不相通的人在一张桌子上相对而坐,眼光碰在一起,心里会觉得别扭,对方也会和我一样,内心萦绕着复杂的心思,再加上彼此压根儿互不理解,因而对这障在眼前挡了自己视野的赘余肉体,就不免窝火。假如有这么两个人,只会“我爱你”这句话,都向对方说“我爱你”,那准会虽则觉得是在说瞎话,却又觉得这样一来自己才不致遭人嫌厌,两人都很沉得住气。“爱”这个词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总之,所谓“爱”,就是对身体这种存在物,即使障在眼前也毫不介意的、宽谅和被宽谅的事。“存在”和“爱”不仅仅相似,在阿伊努①语中,一说到“!”,就有着“存在”的意思,“AINU”这个词也就是“人”的意思。在语言彼此相通的人之间,通常是既不会产生也不会特意去思索是不是人之类的问题的,若与语言不通的人一小时两小时地一直面对面相处着,虽则是同样的人,但我们对平日根本不加留意的人这个词的概念,就会有更为清楚和仔细的玩味和重新思考了。我们的祖先去山野捕猎猎、鹿、鹤,不知不觉间遇上有不认识的人出现在视界里,在这样的场合,他首先会考虑,这不是鹿,是人吧,并由此产生了人这个词,因此,我们和言语不相通的外人长时间相遇时,便正是唤起我们的祖先曾经有过的感觉之时。 ①阿伊努族,日本少数民族之一。 [book_title]日记 寒月 近来一向不读东西,躺在报纸上,对身体的宽窄,有不可思议之想。寒月白白散发寒意,羞于见人。 唇 说来唇寒,独自儿晓寝,宵起,生火,唯有感叹日短而已。 尘 健忘越发厉害,唯有友情还记得。过去的东西过去了也好,若能脱去短外褂,穿上睡衣的话,就这么沾着世尘入睡。 贫困 觉得最难的事是写信。最令人不快的是做没有乐趣的事。最寒冷的是贫困。这习气,虽然因浪荡。落拓不羁而在汽车里对人有所冒犯,但考虑到它不过是近代的疾病,也就释然了。 雀 有一种叫做雀的东西。吵闹。 心愿 院子里种上古老的花,在朝日中洗脸,了却了心愿。 悠悠 一日,友人自伊豆归来,穿和服裤裙,悠悠然,藏掖起去过了哪里的身姿。独个儿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击掌,飘浮起的唯有尘埃。 [book_title]作家的奥秘 昨夜未能成眠,没法子,便穿了草履,想在院子里转一转,然后再睡。赤裸的脚下有寒气袭上来,便蜷缩双腿,望着旭日的光线淡淡地射进种着的白椿花丛里,感觉到有一股每天清晨吮吸着人的快乐的精气神儿,叹息正是它搅了自己的一夜好觉。东京郊外刮大风的天气里,无意间撞见了在屋檐下嗤溜着鼻涕的孩子,便感慨道,真想在这样的地方过日子的,是谷崎润一郎氏。东京郊外早晨的那份清爽快意,不是偶尔赶晴天一大早起床,是无法得知的。这种时候,我常常会沉吟道,人何以会对天天莅临的清晨不觉得厌倦的呢?伫立在院于里,身后是络绎起来的妻女,默不作声地系着衣带。打开露水打湿的板窗,以及微暗的房间角落里,一边叽叽咕咕着什么,一边穿着裤子、衬衣,还是一脸睡意的孩子的脸,在接下来不知该做些什么的令人不快的静谧之中,给人一种阴郁沉默着的兽类之感。这么思忖着的当儿,有一种与人无所关涉的爽快,全身处在利己主义得以极度发挥的状态里,是人的感觉最为远离纠缠于俗世的道德的时候。人醒来起床有种种的不快,其中之一,便是心灵全让清早的清爽快意给剥夺了。所谓道义心,并非指一清早醒来时,而是从下午起,盘踞在人们疲惫了的大脑中的一种习惯。而这一习惯到了晚上十二点钟左右,便早就不成其为习惯,而成了饱尝辛酸的人情之类的玩意儿,由感官的麻痹,一变而丧失性格,而听任他人言行举上的支配。倡导清晨早起夜晚早睡的宗派,恐怕是着眼于这样的效果,那就是不让人有产生虚无感的余暇。政治家利用道时守约的方式来推行他的政策,可以看做是通过估算人类最具雷同性的时间,从中巧妙地发现了一种把人类头脑推向虚无之境的手段,换句话说,政治完全是反过来藉助于虚无的一种创造。 我们清晨早早醒来。自己是从什么地方醒来的呢,环顾四周,看到昨晚一起入睡的人还在沉睡之中,会觉得好生奇怪,但这类不足挂齿的滑稽可笑可以说正是人性的真正本色。人早上醒来后碰面时,即使父母与孩子之间,也总有些羞于打照面的感觉,若在夫妇朋友之间,这种情形会变得更为复杂,以致彼此会作出某种奇妙的表情来。我清早醒来时,一旦有什么惹恼了自己,时常会有动物性的愤怒袭来。因为是突然发作,因而让人觉得在一瞬间完全失去了自制力。这对我说来是个疑问。故尔我常常想读到这样一些人物的感想,他们早睡早起,并无物质上的匿乏之忧,人又健康,并且一生为恋人所钟爱,既得到名誉,又不感到倦怠和心神劳累,这样的人物是不是存在我不清楚,如果存在的话,这种人物的感想会是一种天籁吧。我喜欢哥德的理由之一,便是因为他比其他任何文人都幸福,并且毕生一直洋洋自得地流露出幸福的神情。但我,至今还未曾得到过能像哥德和艾克尔曼的谈话录那样给予我勇气和拯救的读物。就这个意义而言,我不喜欢不入俗的文人。我不认为拯救文人的东西会存在于世俗之外。不能入俗者,终究会因为不能入俗而显得凡庸。在这无聊的人间,还不曾见到过一个世俗化的人。 我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从来不曾想过要剖析一下自己的命运的吗?日常性这东西,在我看来就好像是别人的事。前些天,我在院子里种了一二枝树,却感到内心生活由此而颇起了一阵动荡。种了一二枝树,就获得如此清新的感觉,一念及此,想在尚未见弃而心存意外之想的自己身上发现潜在之物的念头,便变得明显起来。庭院的起源,最初似乎是出于在家庭之中营造极乐之园的目的,但实际上却体现了我们对日常生活精益求精这一无法舍弃的意愿。第一个修建庭院的珠光,这个足利时代的人物,也是茶道的创始人,作为将佛教和趣味合为一体,统一协调到我们的感知中的第一人,将使我们永志不忘。村能①我虽然所知不多,但多半可以肯定,珠光他们对能也作出过某种划时代的贡献。前些日子,在宝生会的舞台上看了场祭祀观世音菩萨的能。日本艺术中,我以为没有比能更具纯粹持续之美的。在外人,恐怕多数人看懂的,是能里边那种自始至终忍受着的规则和秩序之类的令人生厌之美吧。沉郁无聊、固定不变的程式,将观者平时的日常性更为强有力地推进了一步,使人的生理蜷缩在令人嫌厌的界限内,这么一来,煞费苦心的优美艺术也就不复存在了。凭借对这门艺术的时常观赏,遂使这些人对乏味的家庭生活产生了恍若时至今日才刚刚意识到的新鲜和幸福之感。珠光他们对能最初所着眼的,恐怕与修建庭园一样,也是想让人在做人之际感受到家庭的极乐吧。巴雷里说过:自由不在规范之外。能之美,正是这么一种自由之美吧? ①日本的一种传统戏剧艺术。 人做事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与仅仅是朝着目的行动,分属两种不同的行动。明了这一道理并认定其确凿无疑的,与对此并不了然,就这么盲目干着的,自然也不是同一码事。因而绝对需要从一开始就设定一个第四人称。对写作者则有必要,对不写作者则无须,这样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道德的追求,就该最先从这一问题着手做起:把第四人称置于自身内部的何处。在作出将第四人称置于自身内部何处的选择之际,理性就有了个基始,而不设定第四人称,思考便无从进行。柏拉图是第一个从对新假设的感激中认识到了善的。近代的道德探索之所以没有出现任何新的假设,可能是因为人们对什么东西心存恐惧吧?而恐惧的原因,总是存在于最为无聊低级的地方。 读毕达哥拉斯和苏格拉底的对话,觉得十分明显的是,有代表性的头脑中自始至终进行着不谐和音与谐音的交锋。毕达哥拉斯属于当时思想界孕育不谐和音的代表性头脑,苏格拉底则一直面露微笑,以谐音压倒毕达哥拉斯的不谐和音。毕达哥拉斯自两人论争交锋之前起即已败北。但不知何故,读者的同情却在毕达哥拉斯一边,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处在注定败北的位置上的毕达哥拉斯,从一开始就承认了自己缺乏辨明和扭转自身不利位置的能量。到论争结束时,我们读出了苏格拉底三段论法胜利中的狡诡,并和毕达哥拉斯一道感同身受着败北的滋味而愤然退场。此时,我们身不由己地扔下这么句话:“你赢了,可你又做了什么呢?”但麻烦的是,苏格拉底的职责是必须向民众传授自己的胜利。这就让人们觉察到,谐音的狡诡之处,即在于向人们提供信仰。 与其念颂南无阿弥陀佛,还不如唱歌,心里牵挂太多,是会堕入焦热地狱的。说此话的法然和尚,肯定是最洞悉现实主义奥秘的人。法然还是日本浪漫主义的始作俑者。 作家的奥秘,本不该由作家来谈论。而现在不得不来谈论这一奥秘,表明了一个现代作家的角逐场已于新近形成。比方说,作家要写某个心地善良的人,在这种场合,他是将自己彻底变成那个心地善良者呢,抑或只是观察他,这思考的当儿,作家便要触及到自身的奥秘。这奥秘恰好跟眼睛的奥秘相同。人在观看眼前的树木时,尽管树木成了倒立的映象,但在视神经的作用下,不知不觉地把它校正成了笔直挺立着的树木。作家在写心地善良者的当儿,不知不觉间将自己变成了心地善良者,像这样的事,真会在作家的生活里发生吗? 作家近来都不大有写作的意欲了,以致丰岛与志雄氏要说文学衰弱了。这是理所当然之论。近来的作家,比起没什么可写的,更需要对用以写作的文字是否适用于写作这一点提出怀疑。为什么都是虚构,有的有现实感,有的就不具有现实感呢?这是当下不得不思考的。“什么名文家,嗤嗤嗤”,人人都在从眼底里若隐若现地流露出怜悯之笑。艺术襄助我们所得到的报应,便是我们对它的嘲笑。作家的奥秘,既不在写作的意欲,也不在非写不可,而在于与自身之鬼作斗争。这种无益的恶业①,便是对道德的探求。这中间所增生的非业②生活,则不属植神世界。纯小说便是不得不由此出发的哥伦布,而作家便是都得认定地球是圆的那号人,船长则是个从未航过海、根本不知道航海之艰辛的无赖,在这种情形下,他一定会不惜饥饿,下令启航。“累了,就该中途折回!”在横渡大海之际,没有比芭蕉这句包含慈悲之心的话更好的办法了。 ①恶业:佛教语,意为前世作车的报应。 ②非业:佛教语,意为前世业因。 自古以来,人们和无赖作战,只有扩张军备这一招。可我们却不得不对之施以恩爱。这样,与其听命于他、听任他为所欲为,不如究明他欲望的深浅。这是人类心理中最贴近科学的一种精神。潜身于这种无底之渊的法术,对谁说来都该是奥秘中的奥秘吧。入俗的大业,正是从这奥秘中浮现出来的一种奋不顾身的战法。基于虚无的创造,便是与无赖作战的战法。对作家说来,如同自然那样值得恐惧的无赖并不存在,并且,当下的自然已不复是昔日的自然。这自然,是指大众。 [book_title]过去的笔迹 竹花 竹子的花漂浮在片片断断的雾气中。木桥蹲着,枯萎的腿映在平静的水面上。悄无声息的河水,从结着天蓝色纽扣般果子的草丛中绕行而过。浑然不知母亲患上了什么病的男孩,手持药瓶和竹竿,比试着谁更透明通亮。竹马声从竹花中咯吱咯吱传来,他抬起头,眼中放出明锐的光芒,突然一溜烟地朝竹花中奔去。穿过竹林,波动着的蒿蓬下,沉重的石臼在旋转。石臼旁,刀豆荚状烟管的黯然微光,叩击着炉沿。男孩从路边朝炉灶瞅去,手里感觉到了底下炉灰里滴溜溜滚出的山芋的温热。继续穿行竹林,他的草鞋又弄响了竹箬。簇生的竹花擦过他娇嫩的脖颈,摇晃起来。在泛着光亮的竹节的簇拥中,男孩琢磨着唱支什么样的歌,但在挑定歌子之前,他却迅捷跃起,抱住了一大串垂下的竹花。竹花坠弯下来,将他的身体悬挂起来,又掷回到了地上。他和竹花格斗着,涨红着脸,气鼓鼓的。药水在竹花中泛着泡沫膨胀起来。男孩就像一只蝗虫,逗留在竹子上,不安地谛听着草鞋坠地的声音。 鲤鱼 春雨连绵不断地下着。河水漫过了草尖,男孩蹲在身披蓑衣的农夫的一旁,端睨着钓竿的梢头。雨滴从农夫的蓑衣上跌落在他小小蓑衣的肩膀上,男孩关注着鳞片齐整的鲤鱼被整个儿拽出水面的事,浑然忘却了打在身上的雨水。深深垂入水中的藤枝上,沾满了粘滑的水垢。红蟹从雨水冲刷过的草根间一爬出来,便在他的手指间吹开了泡沫。此际,一队送葬的长列正打远处田野尽头的棉花田间经过。猛然间,男孩想起了正让死亡缠着身子的母亲的那张发青的脸。他想道,母亲就快死了吧,到时是自己来槌锣吧。于是,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但就在这个瞬间,一条乌亮的鲤鱼跃出了钓竿,他马上停住了哭泣,慌慌张张地朝鲤鱼鲜亮的鳞光猛扑上去。鲤鱼泼辣地击打着儒湿的嫩草芽,从他两手间打着挺。他压住鲤鱼,压住草,再压,再打挺,当他把鲤鱼压在了胸脯底下,便又继续开始了刚才的哭泣。像烟雾般连绵不断的棉田里传来了萧瑟的锣声,男孩一边感受着鱼尾对自己胸脯的有力叩击,一边一叠声地喊道:妈妈阿妈妈呵! 水晶 莺的声音在繁茂暗郁的梅叶间一叫开,血色就在男孩母亲的身上复原了。天天和姐姐一道捣米,男孩喜欢米在石臼里被剔去糠皮后热乎乎沉甸甸的模样。一到太阳出来,阳光晴朗地升起时,他便出门,去后山的小山顶上寻找水晶。一边甩开双脚朝山谷走去,一边挖开脚下的泥地,六棱形闪闪发光的水晶,便从指甲扒开的褐色泥土里冒了出来。弯曲洁净的花蕾,穿过他的腿间,定定地伸向山谷。脚下的山谷里,大山树的花就像白色的扇子,绽开在枝头。埋在草丛里的水车颤动着翅翼缓缓转动着。男孩用衣服蹭亮水晶棱面,眯起眼对着天空察看。他双手挥舞着水晶,在阳光里摇摇晃晃地下了山。他将水晶藏进水壶深处,便沉浸在了遐思之中。待会儿,壶里流出的水一定会繁殖出更大的水晶来,母亲的病一定很快就能用水晶卖得的钱治好的,这样逻想着的男孩,在这个夜晚,在咬嚼着沙丁鱼的姐姐的腮边,讲起了山顶上成群结队冒出水晶来的故事。投射在院子里梅树叶上的煤油灯光里,他那伸开双手讲述故事的身影,一伸一缩地晃动着。 新娘 柿树上的苔藓让梅雨一淋,掉落了下来。打家门口流过的小河涨起了水。 钉子状的螺蛳在石头间伸展着躯体,变得十分肥大。渡涉小河的男孩让绿藻长须绊住了,脚下直打滑。霉斑在桶底和水壶的四周蔓生开来。男孩清早醒来打开木板窗,硬梆梆的梅子擦着窗子的木格,发出沙啦沙啦的声响。看到满地是一夜风雨从柿树上刮下的苦薛,男孩便精神抖擞地叫唤起来。他绕过檐廊,快活地数着又结出了多少颗杏子。杏树树皮的裂口上堆攒着晶亮晶亮的树脂。若是去碰一下枣树的话,树皮便会裂开来湿叽叽地沾在手上。雨一停,男孩便在斜挑出的枣树上爬上爬下,踩着树枝,装扮起侦察兵来。用手围成个望远镜,朝里边一瞅,便出现了漂浮在车轮之上的新娘的身姿。不一会,成群结队簇拥着新娘的车辆便打他胯下经过。俯身望去,发觉新娘就是前来替他母亲缝衣的那个女裁缝家里长得最漂亮的女儿,不禁张大嘴巴蔫在了枣树光滑的叶间。新娘洁白的身影顺着缀满螺蛳的水沟,拐着弯儿渐渐远去。 虫 萤火虫在桔花的四周飞舞起来。夜露深处传来跌落在草丛中的水声。 簧火每晚在田园上点燃起来。洗了澡的农夫,沐着夜风,悠然自得地回家。等梅雨一停,男孩便躲过母亲的眼睛,开始了夜间的出游。他渐渐喜欢上了弥漫着烟草气的大人们的聚会。男孩的母亲叠着被子,孩子般地在屋里走动着。男孩走在路上,挑选着投掷起来顺手些的石块。姐姐嚼着山椒叶,尾随在夜间出游的他的身后,四周找寻着他。男孩透过树叶,一下子显得光泽越发鲜亮的累累果实随处可见。光洁的杏子,让虫子蛀食后,滴溜溜坠进了河里。男孩将金黄饱满的枣儿就这么托在手心里转弄着、把吃它的事忘在了脑后。梅子在地上堆成了尖,散发出浓香。卖梅人天天挑着箩筐在梅于间穿行着。男孩知道,吉丁虫是在石榴的花荫下渐渐长硬翅翼的,他连颊白鸟在遥远的灌木丛中下了几颗蛋都一清二楚。然后,等夏天一到,他便像虫子一样,在瓜地里,把瓜挨个儿统统胡乱吃上一遍。 [book_title]杂感 这是从去过国外的文学家那里听说的一段话: 在国外,在一定的时刻朝窗外望去,所看到的无非是,昨天那辆车今天是不是改了型号,人的衣着款式是不是又更换了,以及今天打这儿过去的又是另一拨子人了,诸如此类,看到的尽是这些与人相关的事,而自然的事是不会进入眼帘的。回到日本就不是这样了,眼睛一天到晚为自然的事所牵动,天气是冷还是暖,是阴还是晴,是刮风天还是一片阴霾的天,总是显得心神不定,忙忙碌碌,真是没有办法。总之,国外的自然变化、季节更换比较缓慢,故而对什么时候发生变化不那么敏感。有阳光的地方,什么时候看去照例总是有阳光在照射。在摇晃的树叶和风向那里,日复一日,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就此而言,外国作家比起日本人来,疏远自然。专注人事这种生理性现象,必然要表现得强烈些。 而且,在表情上,外国人要比日本人更为随心所欲和变动幅度大,因而从外表上就很容易看出其内在的心理。而日本人正好相反,即便是不同的心理,面部神经也会采取同一种表情,因而仅凭外部描写,是无法把人的心理状况传达给读者的。 从这个意义上讲,日本人的写小说,和外国人的写小说相比,有着一重难以比较的困难。 要是我出生在外国的话,专心致力于大部头小说的写作该不会是什么难事。 他这么说道。 尤其是,外国的阶级差别明显,其主张也随之显得整齐划一和一目了然,保守与激进之间的差异也很厉害,讨论的对象十分明确,因而两个人碰在一起,可以在各自主张不受曲解的情况下直接进入激烈的争论,这也是不断激发作家写作热情的一个原因。但在日本,这些变化和外国不同,非常微妙,因而外国的论战方法在这里是被不加区别地通用并且兼而胜之的。 我想,日本逻辑不发达的原因,恐怕也在这里吧。但考虑到日本人在语言变化方面又是极尽微妙之能事,从这个角度讲,说日本文学现在正在衰弱,也就意味着它正在取得相当自然的进展。 在日本人的语言中,若把最常用的第一人称加以区分,则有“私、仆、俺、依、我辈、吾人”等诸多说法。而在外国,无论哪个国家,差不多都只有一个说法。尤其日本的女性在第一人称的用法上还有诸多的变化。这种极为复杂的日本第一人称,在某种意义上道出了国民心理的特点。 这是由于阶级之间微妙的复杂性所致呢,还是由于表情的单一带来了内在的复杂所致,抑或是作为民族生成的一种方式,是由于民族的融合所致? 我觉得问题不能仅仅设想成眼下这三种原因,对写小说的人来说,有关这样重要的事,应当持有多种多样的看法才是。 我曾向当今各类学者专家征询过各类意见,但没有一人能持有个人独立的意见。因而我觉得文学正在从根本上变得难以理解。我之所以这么说,那是因为,尽管文学中也有不用“我”这个词的时候,但既然作家即“我”,小说就不得不从“我”这个词开始。凡不是“私小说”就不属纯文学,日本人的这一看法,也即部分地根因于这种“我”的复杂性之中。 [book_title]大阪与东京 由东京上京都,一年里大约有两趟,不是专程去办什么事,只是随便出去走走。因为途经的地方很大,每去一趟,什么地方有了变化,就会一一映入眼中。道路的拓阔,时尚的变迁,食品店里的新发现,这类事时常会有。但比起这些来,最近又渐渐发现了这么一些不花上个五年十年功夫就弄不清的事,并且这些事,只有时常路经这里的外来者才明白,当地人就不见得了。譬如说,头一回来这里时觉得碍难赞同的事,到了第三第四次,结果发觉那是因为自己认识不足所致,并为此而闷闷不乐,但回到东京,却又会反过来,对原先一直以为是东京胜人一筹的东西感到了不快。但不管怎么说,我想,那些意欲从事些重要事务的青年和壮年,此时如不关注东京大阪在精神和物质上的主流性变动状况,筹划事务时就不免要出错。当下生活在东京的人们的精神状态,就跟猫眼似的,年年起着变化,大阪的物质状态也仿佛与之相颉颃似地变动不居。两个城市的变化并非完全没有条理,从内里看还是有条理的,但要事先作出预见却非常之难。生活在东京的人,近来为了什么事常常把“不安”挂在了嘴上,但不安并非是去年才突然莅临的东西。人没有哪一年会不感到某种漠然的不安。每年,当意识到自己的预想完全落了空,人便会念叨起不安来。这样的预想,通常谁都不可能年年碰上,所以谁要是说起自己是如何不安得难耐,便会有人出来告知说,是呵,他也是这样的。这一来,似乎不安就该是理所当然存在的,于是不安的精神就像雨后春笋般生长起来。我遇到口称不安的人时,通常要问一声你究竟不安什么,回答是各人各样。虽然不安的原因各不相同,但不安这件事却谁都确认无疑,换句话说,它表明谁都对事物要比原先思考得深刻些,不思考,就不会产生不安,因而,不安最足以表明我们对自己生活和精神所作的认真思考。干什么才好呢?这事有前途吗?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会有什么结果呢?选择怎样的道路前行?这些谁都不清楚。因为谁都不清楚,懵懵懂懂的头脑凑在一起,现实就在时间里不知不觉变动着,意识到了现实随时间推移,在朝着谁都不清楚的方向变动,我想这就是导致不安的原因了。这不安老是变得让人更加难以捉摸。恐怕今年也是如此吧。由此,及时行乐的观念和佛教便并行不悻地盛行开来。反正谁都闹不清,都跟傻瓜似的,面面相觑。这世界早已命中注定,与其去费神思考自己实际的行为能力,还不如抢在头里,让自己和别人一道变得稀里糊涂的好。 这是东京的情况。大阪则稍稍不同,大体只是物质上的不安。消除物质的不安,关键在于实际行动能力;如果比别人抢先一步变动,后面的当然会随之而起,一个动了,另一个也动了。如果变动出了错,此时与其考虑日后,还不如着眼当下。因而变动并不改变什么,反正停不下来,一直变动着的话,首先当下是太平的。大阪人的使命,便是使不变动的东西重新变动起来。要能造出变动的种子那该多好。不过,一旦出现种子断档的担忧,那么将来就开始被赋予了比当下重要的性质。大阪人中有一个深思熟虑的实业家,这是个将当下置于首位而行事,并且处处获得成功的人,他对我说,那样做着的时候,要是琢磨这究竟好还是不好,那当下也好将来也罢,全都会变得黯然失色。我觉得,他的这份焦虑,在通常还很清醒的时候,大概是不容易产生的。 无论东京还是大阪,对当下的精神和物质问题采取有力切实行动的人,不知不觉已有了和我相仿的年纪,渐渐成了日本东西两极的中枢人物。这对我的视力是一种估助。因为都是我的熟人,所以每次去大阪,我总是开了新的眼界,增添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像这样探寻和观察着每年所发生的变化的,不光是我一个人吧。现在,出门旅行让我最感愉快的,便是这个地方的传统,以及发生在这上面的变化。即使明了这一点,但由于回答我询问的人想法各异,我也遇到过不少如果不是做出别的判断你就会闹不明白的事。人到中年后,比起离奇的事,我变得更想了解实实在在的事。选择对象的方法也变了。正像看一幅画的时候,最能准确无误地识别其价值的地方只有一个。探求事物,寻找自己内心适当的位置,都不是容易的事。巴斯卡尔说,年龄这东西,不能太年轻,也不能太老,因为它们都不易作出正确的判断,道理多半也就在这里。中年的我们现在得以接近正确,便是因了年龄正当合适的缘故。因而对事物的探究越是费心血就越是觉得值得探究的,也要数这个年龄段独多。我想,不能错过当下这一时机。 去年秋天,我去东北旅行。在以往,岩手县的米向来是日本最难吃的,根本卖不出去,以致极普通的磷酸钙都供不上,无奈之下,只得用手头的大量马粪来施肥,施下去的当年虽不见效,但五六年过后,效果就渐渐显得要比别的肥料好得多,时至今日,已从他乡传来了这样的话:哪儿的米都赶不上岩手的香。这样的事,也是非得花费时间才弄得明白的,同时,也是非得经由对米内行的人的品尝,才明白得了的。当我们谈论别的事时,是可以从这个故事里得到种种意味深长的启发的。我在大阪也曾意想不到地听到过与此相似的故事,其中之一,便是丁稚奉公制度的改革。大阪的商业在此之前一直由丁稚奉公制度①唱着主角,但近来,由于丁稚奉公制度的瓦解和转换为公司,这一根深蒂固的主角也不得不发生点变化,现在是公司职员与丁稚之间的竞争,要是全部改为公司职员制,自然就会变得和东京一样,大阪人的生活理想就会和从前大相径庭。这样一来,同样都是由资本直接经营的企业,便将无可奈何地遭到强有力的竞争者的大幅度兼并,由此,与东京人一样,他们在精神上的不安色彩也将因此而加重,随之,思想性的思索方式也同样肯定会遭到大幅度的兼并,结果是,行动时只管行动、无须担忧遥远将来这种大阪人一贯的思路,也将就此告终。不管怎么说,由于今日东京和大阪在生活能力上的差异影响着整个日本,因而如果看不出两者之间的差异正在趋于接近和相互容让,那以后就什么事都做不成。再进一步讲,大阪和东京一旦趋同后,循守本地传统的区划性势力和外来者之间的对峙,便将变成这两个都市所共有的习性,它们将渐渐变得跟巴黎一样。对一直居住在东京、几天前才来到大阪的我说来,连最难理解的港口所特有的气息也已让我有了充分的了解。这地方,日后肯定会成为巴黎的雷德·高旭,就像异国之物,使人难以亲近。丁稚奉公的瓦解迹象已经在这块土地上出现,大阪人也无法老是安安闹闹过日子了。有人认为,即使大阪像东京一样变成欧洲的公司制,大阪人还是属于跟东京人有所不同的另一种人。果真是这样吗?精神这东西,在制度面前是出乎意料的脆弱,对这一极为重要的问题能自信地作出断言的人,我以为在今天的大阪人中已所剩不多。所谓穷途末日,便出现在心灵总被法则死死支配着的时候。在思想界,欧洲法则的陷入僵局,造成了Shestov②的不安的思想,从而对法则竖起了反抗的旗帜。二二非四,这是东方的长处。现在的大阪,是对法则的屈服还是反抗呢?这不管如何都是件好事。目前,不管什么事,都只有中枢人物在暗自为之苦恼着。 ①日本的一种雇佣制度,丁稚原抬江户时代在官吏或商人家做佣人的少年,通常在十岁左右经人推荐或经交易所介绍到主家做杂役和听差,食宿由主家负担,但除盂兰节和过年时发些服装和零用钱外,没有任何报酬。 ②Shestov(1866—1938),俄国哲学家、批评家,十月革命后流亡法国,鼓吹非事性的、虚无的、绝望的哲学,在一次大战后的思想界颇有影响,是现代存在主义哲学的先驱,代表作有《陀斯妥耶夫斯基和尼采〈悲剧哲学〉》等。 [book_title]静安寺的碑文 静安寺里边有一块安葬颇有名声的外国人的墓地。高大、苍郁的悬铃木下边,竖着一大片墓碑,棉花似的悬铃木花络绎不绝地飘落下来,在一片无声的寂静之中活动着的,只有一伸一缩,缓缓爬行的吉了虫,从光洁的大理石墓碑上的跌落到地上的声响。我读着这些从异国他乡万里迢迢来到这里,然后死在这里的人们的名字,抄录下几篇哀伤的碑文。 Our life and our jop who only spoke and lived toflll our heartswlth bless. 沿南京路笔直朝同文书院方向走,靠近郊外处便是静安寺。我是独自坐黄包车去的。让车夫在门口候着,我便用心抄录起碑文来。每篇碑文里所保存的悲伤和怀念之情,从简短碑文的格调和词意间满溢而出,构成了一篇篇名文。 A precious one from us has gone. A voice we loved is stilled.Aplace is vacantly ill our home which never can be filled. Faithful andtrue till death. 悬铃木花在形状各异的墓与墓之间堆聚着。静安寺的幽美和静谧,被公认是上海首屈一指的。显然,墓地成为名胜,在这座城市还未曾有过先例。而这块外国人墓地,却在他们死后仍能让我们感觉到一个人造的世界。身着教会服装的牧师,从铺着白沙的小路,绕方阵似地穿过尚未枯萎的蔷蔽花丛,寂静无声地走动着,在他们移动脚步的间隙,可以听到扑落扑落的声响,那是从大理石上跌滑下来的吉丁虫甲壳叩出的声音。 To know him was to love him.Since thou bast callde me bressing what most I prized,It neer was mine lonly yield thee whatis thine 读着墓碑,便听到了那些还存活着的亡灵,从四处寂静的墓碑间发出的仰天呼叫。日本人的墓碑上只有戒名。可西方人的名字是一长串合在一块儿叫的。万念俱灰四处游荡的“皮尔金特之歌”,确实表达出了这块墓地的一种爽朗旅情。小鸟频频鸣啭,高大的树林深处,坐落着攀满常春藤的教堂,刻有厚实的十字架浮雕的门扉紧紧关闭着,不见有人前往造访。因是暮春的午后,花坛里只剩下蔷薇在争艳斗奇,两名身穿丧服的英国女子,手持花束打这儿走过。 Time may heal the broken heart. Time may makd the wound less sore.But time can never heal the longing,for our dear brother come before. 这样有意思的碑文,正在我抄录下十二三条的当儿,刚才让我丢在了门外的车夫找来了。车钱都没付,就躲进墓碑里没了影踪,想来车夫对我起了疑心吧?其实,那天我是头一回独自上上海的街头,头一回单独一人坐车。我的朋友尤其不许我坐车,说,话都听不懂,坐上车后被带到哪里去都搞不清。甚至还讲了这么一件事,说是前些日子有位年轻的外交官,携夫人前去赴任,车子到住处后,再找坐后面一辆车的夫人,结果车和人都不见了,这人至今下落不明,丈夫多半已经自杀了。所以我也格外留神,不断靠脚走路,但终于走累了,同时也想冒冒险,便雇了车。车夫像是问我上哪儿,我便回他说去静安寺。可车子跑了老半天,像静安寺的那个去处却就是不肯露面,反而到了一片中国城区①,车子渐渐走近了中国人的群集深处,这儿的人看上去挺凶狠,而地方又猥杂,我一跳下车子,就看到一辆正溜达着走近来的车,车夫长相显得挺和善,便换乘上这一辆,让他再往回拉。虽说这位车夫比前边那位还要认不得路,我让他一直往刚才来的方向拉,总算好不容易找到了静安寺,便让他把车歇在门口等我。这位便是拉我上静安寺的车夫。 ①当时上海主要繁华地段和街道都被划为列强的租界,故尔横光利一会有此一说。 那还是十年前的上海。现在,这城市已有了若干变化。去年,去欧洲的途中,曾在这儿逗留过一天。沿黄浦江进埠头时见到的两岸风貌,跟十年前迥然不同,已有了大都会的气象。在我见识过的都市当中,除了上海,我想恐怕再也找不出可以与伦敦相匹敌的大都会了。抵达巴黎后,依然浮现在我脑子里,让我最感兴味并且难以忘怀的,仍是上海。在这座都市里,既有伦敦的影子,也有银座、巴黎、柏林的影子,恐伯连纽约的影子也可以找到。国籍各异的人们,在这块土地上,利用租界这一奇怪的场所与各自的首都争富斗豪;他们属于这么一群人,一旦归国,唯恐丢掉各种各样的饭碗,与其如此,还不如挟持自己国家的余威,在这儿跷着腿抖抖威风。他们有这么一份虚荣心,这虚荣,便是支撑这座都会的力量,是它的美之所在。它那无法预料、使人头晕目眩的旋转面,昭示给世人一种亚细亚式的钝重变动。上海既不是中国的,也不是欧洲的,而像安上了无数金属滑轮,在混浊的土疙瘩上蠢动着的大龟。巴黎属于壮丽,而上海则是富丽,给人的感觉是,撑胀得都快承受不住的肉团,正从高层建筑的窗子里分泌出来。人们称其为恶之都,但在我看来,上海已远远超出了这种恶,它属于将来才会出现的那种恶。精神穿越过麻痹状态,默默发笑。正常人是无法揣摩这个世界上这些极为堕落的人们的生存状态的,在这里,堕落就像家常便饭一样。种族各异的人们,将自己的传统和习惯弃若敝展,跻身于共同的本能之中,一门心思将理智用于经济,日复一日,在金银的差别之上度日。 巴黎是向上达到了顶点的都市,上海则是向下堕落到了极点的都市。说起来,无非也就是金钱、政治、女人、食物这些东西。要是把人类整缀到最为单纯的状态,那么也许就跟这个都市的居民别无两致了。因而,这里常常有人提到人的身段,女人只须长得漂亮,男人呢,唯有格外地拥有金钱和一点肌肉,那么幸福就成了掌中之物,艺术和哲学在这里是无用的累赘,而伦理则取决于人的穿着打扮、饮酒和借钱的方式而定。这里不存在什么别的麻烦事,只须留心伪币的鉴别和金银的落差,别走进小巷就行了。不过,在这个世界上,要读懂中国人的心理恐怕难乎其难,各国的外交便全是在上海翻了船的。中国文化是世界上延续得最长久的,因而你不得不承认,人类在认识能力上所发生的变化,其变化幅度,都已记录进中国人的脑子里了,如果要研究人类,那么像中国人这样富有研究意义的民族,在世界上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这一整个夏季,我重读了一遍西方史,从古希腊到二十世纪,大致都在眼里过了一遍。我察觉到,中国的历史进程与欧洲的历史之间,其差异不啻是一种东西方的差异。东西方在本源上本无什么不同,但不同的进路和取向,造成了各自习惯和思考能力方面的差异,由此,引进和择取欧洲的理性和分析能力,便成为使得东西方趋于一致的一种举措。在这种情况下,对日本说来,西欧的理性就有如一种强加的暴力之物,然而,中国却把什么都纳入到自身之内,新事物一经出现,便附着在它身上,将它作为滋养自身血肉的养分,在这一点上,古今皆然,一点儿都没变,在这块土地上,是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做危险的。 不思考鸦片、八卦和宗亲关系,就不可能理解中国,这是中国通们经常挂在嘴上的话。但鸦片是英国用来和中国交换茶叶时带进来的舶来品,八卦信仰,则源自于这个国家的数学和生殖力旺盛所形成的铁的规则,尊重宗亲,则是为了抵御盗匪劫掠而自然生成的一种坚固的保险和避难所。感官的满足尽在鸦片之中,对八卦的严守坚执则成为一种法律,亲族维系,便构成了一种类似于银行的保险信托机构。如果这三者确实有助于人,那么可想而知,余下的便都是些不实用的东西了。这种极其简单的思路,似乎自古至今,在中国是一以贯之着的。除此之外的一切,诸如美食、赌博、道德,在这里则统统成了一种交际的礼仪,一种游戏。用八卦来束缚自由意志的训D练,便成了一种顺从和听命于统治者的精神训练。统治者所依恃的苏联科学或英国资本,对被统治者们说来则什么部不是。“易”这种个人的立法既已栖居在脑子里,就不该将其打碎,不管怎么说,因为易是一种顺从的精神,也因此是一种什么都不信任的精神。对中国人说来,所谓神抵,便是自己的命运。能将几千年前就对人的命运作了统计的易经,一朝加以打破,这样的新统计学,至今还未见有人发明出来。不管妓女攒下多少钱,她们也不愿意脱身于苦界,因为按照易的说法,一旦脱出苦界,等待人的便是死亡。与其现在永无休止地承受死去的痛苦,还不如置身于娼妓这种苦界来得安乐得多。人一旦命数已尽,就得死去,人死了,易也就到了尽头。将这些当做法则来信仰的观念,是中国的一种传统。 然而,中国的知识阶级却早已完全倒了个个儿,无所顾忌,砸碎传统成了他们的实践,战争则成了达到这一目的不可缺少的武器。抗日这一战争方式并非出自于自我觉悟,而是从别国习得的一种武器。马尔罗在《征服者》中所描写的加林便是波里海尔,他高喊着“要捣毁一切只有依靠战斗”,发动了广东暴动,矛头直指香港英人,暴动的火焰立即燃及上海,从而成全了蒋介石的勃兴,成全了他对共产党的反击,成全了他对整个中国独裁政权的掌握。然而时至十三年之后,却重又爆发了一场同样规模的战争。五卅事变当年,我曾在上海街头盘桓了两年,对之作过详细的叙述①。 ①指横光利一取材于五卅时期上海的长篇小说《上海》。据自述,横光利一写这部小说的部分动机,是回为当时马尔罗以同一时期中国为背景的小说《征服者》、《王家大道》,在西方名噪一时,故而意欲以这部作品与之相颉颃。 让我到上海去看看的是芥川龙之介。在亡故的那一年,他对我说,你一定要去见识见识上海,所以翌年我便去了上海。到上海最初的感觉是,这里的一切都是在银子上流动着的。这一感觉极富感性,满街都是挂有“钱庄”招牌的货币兑换所,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我去设有黄金交易所的地方参观,尽可能多地了解金银交易的运作变动情况以及棉花的买卖方式,后来,随着关注的兴趣渐渐让租界内各国的组织和关系所吸引,我便意识到,上海不仅是世界上最新型的都市,而且还是一个不管你的民族有着怎样了不起的思想和传统,都将在这里显得一无用处的地方。各国从这里所捎回的东西,无非是在将一种谬误搬运回去。同样,我觉得中国人自身也肯定对这一都市犯有过错。若对这一难以理解的城市不加关注的话,那么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便会遇到政治在东洋难以实施,以及整个世界的政治和商业无法运作的危机。我以为,这一城市的重要性已经到了需要加以夸张的地步。去欧洲,一开始就能让我感觉到确凿无疑的真实性的,便是各种各样的地下埋设物。恐怕只有在上海这样的都会里,数学才是无能为力的。在这里,与科学比邻而居,一字儿排开着,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谐调的,便是易经占卜测卦的地摊儿。 竖在静安寺里的这些墓碑的主人,对长流不息运转在东洋历史中的易,也许一无所知。用星象来解释天地万物,如何对以墓碑为界的人类命运作出整顿,如何将众多的生命束缚在卦术之上,他们也许是对之一无所知而终其一生的吧。欧洲理性是一种无从估算人之生死的理性。当东亚的墓碑只是死寂无声、对世事早已不存任何指望的墓碑时,欧洲的墓碑则属于一种不断呼喊着的活着的墓碑。 We loved her Yes,no tongue can tell how much we loved her and howwell but God loved how too,and thought it best to take her home withhim to rest. 我抄录着碑文,一边感到最最让我困惑和无法理解的问题是,为什么人要有白人、黄种人和黑人之分?游历欧洲时,就因为我是个黄种人,而遇见过许多令人很不愉快的观念和事。然而,站在他们的想象立场上来想象黄种人,同样也会感到黄种人的种种不合情理。只要西方银行仍掌握着它在通货上对东亚的制约权,东亚就不可能梦想获得和平,我认为,这就是我们无可逃避的命运。 [book_title]人之研究 人们各自对人所作的思考——不管从事何种职业的人,都会从其从事的职业角度来思考人——这一饶有意味的大事实,又在新年到来之际卷起了一道声势颇为壮观的漩涡。 值此一年一度,人人都在意识到自身的年龄,并从心底祈愿今年过得幸福美满之际,庆典一揭幕,清晨的太阳已然升起。这样一件事,这样一件实在值得祈愿的事,长久以来,我是一直淡忘着。人人都在暗中从事着人之研究,惟有新年正门饰以松枝这段时间(译按,一月一日至七日或十五日),人们才会中止研究,这一习惯,自我来到人世,一直在这个世界上绵延不缀。惟有此事从未发生过变化。就这个意义而言,永远不变的也许只有新年了吧。 人是为了从事祭典而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因而久术正雄氏说,不该对祭典怀以轻蔑之意。我以为这是一个卓见。能使人将人遗忘的是票典。然而,我却打算新年伊始作一番人之研究,开始我的研究。 人在巴黎时,时常关注日本国内发生的事。于是,从那些铅字中,其中也杂有说我坏话的,都收入了我的眼帘。置身异国他乡,对祖国生出怀念之思的当儿,突然读到中伤自己的话,此际的感情真是难以分说。 逛了不少国家后返回巴黎,回味游历过的国度,它们就像各具声色的浑圆生物出现在眼前。此时,正待向浮现在眼前的最让人怀恋的生物伸出手去,却冷不防遇到了中伤之言,使我颇感沮丧。但我并不接受这一败坏心绪的教训,不管怎么样,还得回去,于是,驰过地球脊柱般的西伯利亚,一路紧赶慢赶,一头倒进了日本的怀中。也弄不清是朝哪儿倒去的,晕眩得十分厉害的脑袋上,只模模糊糊地听到不知是哪些人在喊着:界内球!不,界外球!好容易不晕眩了,站起身,拂去沙尘,正待走动,可脚下仍是踉踉跄跄的。 回到日本,碰到有人发问,第一个问题肯定是巴黎的女人如何。虽然这问题到处都会碰到,但日本男子所关心的难道就是女人?时至如今,没有比这更让我怅然失望的了。 比起西安事变的蒋介石来,辛普森事件在世界上给人带来的心理冲击要大得多。人们对日常生活的兴趣要远胜过对政治的兴趣。人之研究盛极不衰,古今皆然。与其充当思想的掮客,作家还不如从人之研究中去摭拾起自己独特的思想。我觉得今年仍应朝这一方向努力。 “凡生成我实在价值之事物,我一概不打算逃离。” 与纪德一样,如今我也作如是想。“界内”还是“界外”,我不清楚。 时在冬日,天气却十分暖和,火钵里也没生火。身穿短外褂,站在套廊上望出去,满树缀花的白梅,枝条低垂,在风中颤动。 无意中,想起携妻子一起上附近散步。在德国买的相机没在手上,便一边取机子,一边催妻子一道出门。孩子不在,都到外边玩去了,所以和妻子出门漫步,就跟偷偷出逃似的,不知怎么的,觉得别有兴味。这样的游乐,还从来不曾有过。人也该有一番这样的游乐。自己的家屋从视野中消失了,满心满怀是一种悠然自得的新春的感受。 让阳光强烈地一晒,稍稍出了点汗,人觉得有点懒散,观赏着周围的枯野和天上的白云,竟也显得温文尔雅。冬日的树林,那连成一片的梢头间,飘绕着一层薄紫色的云雾,还不到爆新芽的季候,所以一副安分守己的模样。这是一道风和日丽,人迹不到,因而显得十分静谧的冬日午后的风景。去年走在这条道上的时候,花开得密密麻麻,把椿树、栋材都遮掉了,并巳路边正盖着房屋。树林中,传来了巨大的松树被曳倒的声响。 拣了条有阳光的路悠悠晃晃走去,一路上没能有心思拍照。但一见那株高大的公孙树,遂让妻依树而立,拍下了一两张照片。妻也要替我拍,就站在树下让她拍。这中间,头一回强烈地体验到了游乐的美妙。一对很现实的夫妻,一块儿再现了另一种现实,出自什么理由姑且不谈,至少这是迄今还不曾体验过的微妙感觉,因而每一处都能给人新鲜的刺激。照片自然还看不到,拍得如何尚不得而知,不过你替我拍我替你拍,这种相互照应的心情,却要比没拍照之前来得更自然也更强烈。 如何去撼动夫妻这部分难以撼动的生活呢?为此,日夜不辞辛劳做着努力的夫妻,与论定正因为是夫妻,所以根本无能为力,以致灰心丧气自沉深渊,那完全是两种类型。近来我常常想到,彼此隔膜的夫妻,要改善他们之间的关系,即使主观上存有这份意愿,也还是无济于事。从人之研究的观点来看,改进彼此隔膜的夫妻间的关系也是最难的一件事。我在国外的旅行,在与外国女子的交往中,并没有碰到什么难以自拔的事,平安无事地回到了日本。虽然让不少人讥笑,但对我说来,我依然坚持我的为人准则,从而得以一概不受他人干扰。为此我得益匪浅。 陀斯妥耶夫斯基说,人活到四十岁便会变得不可思议。诚哉斯言,我们也时常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个不可思议的人。首先,比起从前来,现在已经把人看得非常单纯。由于所能看到的人犹如将棋之驹般多不胜数,以致他们中的多数瞒过了我的眼目。交战通常只是单独一人与几十万对手之间的争战,只有这一点是任何人都一样的。 我有个习惯,要是觉得一个人在大街、会场这些人集中的地方是个很有趣的人,我就会远远地站在他看不到我的地方眺望他。这是一种最悠闲的光景。在国外时,因为有的是悠闲,因而唯有听任和放纵这种习惯。要是天天靠观望行人来打发日子的话,那么接下来就常常会矫枉过正地耽溺于读书;要是先怠慢一下读书,依旧不断眺望行人的话,那么接下来对自己与家庭的关系,便看得十分明了起来。 那是去年八月十二日的夜晚。这一夜,我经历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从柏林去莫斯科,必须在波兰境内换车,换乘的那列车将载我前往满洲里,因而对我说来自然极感亲切。带着这一心情前去餐车用餐,一位已经用过晚餐的气度不凡的绅士,正面朝着我出神地想着什么事,一开始我因为肚子饿极了,对隔着两间半左右距离面朝着我的这位绅士没怎么留意。 肚子填饱后,便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开始悠悠然打量起餐车里的人来,于是,打这之前起一百保持着这一姿势的那位绅士的模样,就牵住了我的心。这人看上去刚好四十八九岁年纪,上身是浅茶色质地厚实的背心,下身是同一颜色的高尔夫运动短裤,一双同样颜色的直织纹袜子,显得十分潇洒。面相呢,则因为脖颈显得瘦长,看上去像是一副不苟言笑的、忧郁的神情,右手横搁在餐桌上,视线一直落在餐桌前一二尺处,反正,必定是个法国人无疑,并且有着法国人满不在乎的神气。看不出从事的是什么职业,凭借浅茶色服装颜色的掩饰,头发稀疏的脑门并不给人以秃顶之感,况且眼睛也和年纪不相称,显得像青年人一样清澈明亮,但有一股子冷冷的我行我素的锐利。这副眼神是这位绅士身上最突出的特长。这之前,我日夜游走在各个国家之间,曾观察过许多的外国人,但这是唯一一个具有特殊性格的外国人,这种性格无法纳入我在人之研究方面所准备下的范畴。 绅士要了份红茶,可没喝,很不高兴似地打量着四周,这一会开始盯住我看起来。实际上他长着一张很美的脸,这种美不言而喻,是属于一个非凡出色的男子的美,是一种似乎早已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兴趣,果敢、固执而又新鲜生动的美。我突然意识到,要是生活中有许多这样的人,那么置身于这种生活肯定是件叫人十分难受的事。这样的人在东洋是找不到的。这还差堪人意,东洋也还有救。我这么思忖着的当儿,那位绅士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个不停,随他的便吧,我喝起咖啡来。当我继续思忖起这个人,尽管不由分说被他所吸引,但由于心思受到了试图观察一种文化的终局这一念头的驱迫,心里边反而充满了一种对稻穗般丰盛的健康生活状态的向往。比起他来,我感到了一种来自大地的踏实的幸福。在我身上,不存在那种文化所具有的逼人的寒气,这是件幸福的事。唯有这种使人心寒的文化我不想背负,我真诚地这么想。 然而,这个障在我眼前的人,就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精神界伟人纪德,我对此却一无所知。 虽然在此之前也曾见过几次纪德的相片,却没能察觉出那个就在我的眼前目不转睛打量着我的人就是纪德。这中间的原因,是因为那个时候,我听说纪德在两个月前已去了莫斯科。一个身在莫斯科的人,却要从波兰边境再次前往莫斯科,这我当时是意想不到的。我是从这位绅士起身离开餐车,背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那会儿,才意识到这位刚才坐在我眼前的绅士就是纪德。见他起身离开之际,手里拿着一本法文书,由此推想他或许也是个作家,而纪德是法国人,这才开始意识到,纪德一定多半也属于这一类型。这就是事情的起始。 第二天早晨上餐车,绅士像往常一样出现在眼前。这一回是背对着我,在隔开我三间左右的餐桌上看书。此际,斜架着腿,戴着眼镜,一眼望去很清楚就是纪德。我招呼侍者,向他打听那人是谁,回答说,是法国著名的文学家。看来,毋庸置疑,必是纪德无疑!尽管如此,可此人何以从正面看去和从身后看去,会判若两人呢?从背后看上去的纪德,一目了然是个温雅、善良和乐观的老绅士,时不时地在书上写着,看上去像是嫌这个世界并非那样令人快活似的,稍稍矜持地挺着胸,脑袋拧来拧去,朝晃动着的书上费劲地驱使着铅笔。昨天是他看我,今天轮到我来好好看他了。我凝神眺望着纪德的背影。看上去,纪德似乎是一边看书,一边很利索地将食物送入口中,然后又匆匆地写着。我也一边喝着红茶,一边眺望正在不断临近莫斯科的那种清晨的美丽旷野。眺望纪德,在这现世中令人愉悦的风景之中,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富有情趣的风景了。我独自悠然地用着早餐。 这时肯定距纪德发表《俄罗斯纪行》不远吧,要是那样的话,那么,我想,在纪德的头脑中应该早已浮现著有关俄罗斯的某种明了的总体印象了吧。不过,一个让我难以接受的疑问却油然而起。 法国,也可以说是世界第一文化大国,具有最伟大的理性精神,属于这样一个国度的纪德,却要使之成为俄罗斯精神上的殖民地,这难道是正儿八经的精神世界的历史事实?对我而言,这是一种完全无法理解的现象。进而言之,精神世界是无国界的,但一个文化国度之所以成为文比国度,其最大的理由,无非是这个国家拥有自己的传统。除此之外,文化什么都不是。在所有愚蠢糊涂的说法里,那种拒斥文比的理性是最愚蠢糊涂的。要是明白这层道理的话,那么法兰西理性究竟是怎么回事,再引申一步,法兰西传统的精神世界对人施加的影响竟是如此的脆弱?——我的疑问从这寻思的心头层出不穷地涌现出来。这是我的人之研究最关注的问题。 用完早餐,车已渐渐挨近莫斯科,得做下车的准备了。我一边思忖着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和纪德相遇了,一边回到了自己的包厢。在莫斯科下了车,马上由特派员森带着去街上游逛。 中午时分,在一家名叫梅托波利斯的大旅馆门口,让人给自己拍照留念时,纪德突然又出现在了那儿。“是纪德吧?”我问森。“是的,这家旅馆是纪德常住的地方。”在森这样告诉我的当儿,纪德的身姿已然消失在了这家旅馆里。我请森在旅馆庭院内的草坪前吃饭,在手持餐刀切鸡的时候,又一次见到纪德出现在眼前。我以为他也在这儿用餐,谁知他出了大门往前面剧场广场那边去了。头上没戴帽子,一看就是游客模样地穿着高尔夫运动短裤,在人群中到处转悠,穿过广场,朝大街那边溜达而去。太阳挺旺,光秃秃的头顶光亮光亮,尽管混在众多的人群之中,但不管走到哪里,还是能凭那个脑袋,一眼把他清清楚楚地分辨出来。 我最后见到纪德便是在这一时刻。森又带我去街上游逛,走着走着,来到一个广场,看见一处拙重的黑色建筑物,森说:‘用p是KBO总部,人进了那重门,就再也出不来了。” 对俄罗斯,我并不持有什么特别的恶感,可是,每次听到在俄罗斯有众多人才的生命被随意剥夺的事,就不由得意识到,这是和日本绝然不同的国家。我想,一种文化最值得尊贵的地方,就在于它对人的生命的尊重要远远超过它对其他事物的尊重。 站在KB前,我想到,日本若成了俄罗斯,恐伯连转向的空暇部不会有了吧。想到以往得以和众多出类拔萃的朋友平安重逢,不由得感到日本是个理性高度发达的地方,而对这种理性,自己以前还浑然不觉。拥有这种高级理性,日本文化必定会有好的前景。 翻阅一月号的《中央公论》,上面正刊载着纪德的《俄罗斯纪行》。我自然是一边回想着在俄罗斯遇见纪德时那两天的情景,一边饶有兴味地读着这篇纪行。而我最感兴味的是,还从未有人能够说出的东西,纪德却第一个把它说了出来。纪德谈到了俄罗斯诸多的幸福和优质的生活,并对之赞不绝口;极力颂扬,接下来,他说道,尽管如此,在俄罗斯,有时候一些极好的东西却不敌极恶的东西。我以为,这话表明了法兰西的理性。法兰西传统的美质于此得到了体现。 纪德说:“对我说来,世界上存在着比我本人,也比苏维埃更为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人类,它的命运和它的文化。” 我现在不打算谈论别的诸多问题,但作为最重要的文化问题,以及作为人的问题,目前最重要的无非是尊重人的生命甚于别的一切,我以为这种强烈的意识体现出一个民族的理性,并成为一切文化的根底,至于其他的恶,今日之日本尚可暂且予以宽容。 [book_title]母亲的茶 去年秋天上京都,下榻在“都”旅馆。我是头一回投宿这家旅馆。在我住过的旅馆里,它颇像威尼斯一家建于十六世纪,名叫罗耶尔·达尼尔的很漂亮的旅馆。因为同行的H君要送孩子的遗骨去西大谷的纳骨堂安置,因而我也决定一同前往。小小骨灰罐在清晨的日光中颤微微地晃动着。这孩子长什么样的脸我都不知道呢,七个月的时候流的产,虽说这么在手里拿着,却感觉不到这是孩子的遗骨。H君一路这么说着,踏过翻修过的花冈岩石桥。我父母的遗骨也安置在这个纳骨堂里,其实我私下里也是去祭扫我的父母。 西大谷的纳骨堂,不知怎么的,总让人觉得是个晴朗明亮的去处,我一直很喜欢上这儿来。趁堂内诵经的当儿,掺和在善男信女中打坐,望着如来佛的画像,此时,从焚香的气息中,可以感受到一种凡界的尊崇和感激,以及来自周围乡间的老头老太皱纹里舒展开来的那种悠闲的心情。时常会有东京见不到的俊俏女子,胁下夹着汉堡包,扔下所捐的香资,合掌,然后归去。诵经时,虽然众多的骨灰罐都集中安置在骨台上,到底是谁的遗骨都分辨不清,可人们还是真心诚意地行礼祭拜。就这样,四周不知不觉地为平安朝时代的空气所充溢。铺在宽敞院落里的粗沙子,在日光下闪闪烁烁,这也是一种外边所见不到的美景。顺着走廊似的石台阶一直朝里边走去,脑子里浮现起父亲和母亲的事来,与此同时,让日光沐浴着,那种天空的明朗,使人置身此地,格外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一种新鲜感,看看脚下,仰脸望望天空,周围的山峦,古杉粗大的树干,苔薛的色泽,看上去都像是在晴朗和暖的阳光里复生了似的。在这儿,在母亲的面前,我感到了一种安闲。 说真的,在我这样怀持安闲的心情,捐了香资,踩着石阶,沐浴着日光,面露微笑时,却冷不防想起了还欠着《茶道月报》一篇随笔的笔债。我生性偏偏跟随笔不投缘,几乎不曾应承过,即便应承了,也只想尽量逃避掉才好,不管因此会招惹别人多大的恼怒,但只要事关随笔,我是一点都不怕得罪人的。但是,在这大谷寺庙面前,我却对随笔的稿约变得牵肠挂肚起来。这是因为突然觉得母亲正在望着我的脸。她从寺庙里挖苦我:“给《茶道月报》的随笔你会写吗?”说着笑了起来。我是六七岁时跟母亲学的茶道,因为是男孩,总是只能坐在壁龛前,眼睛死死盯住的与其说是茶还不如说是糕点。“马上就可以吃了”,一心瞄着吃糕点的时刻,腿等得发麻也全然忘在了脑后。随着这番喝茶情景的记忆在心里的复苏,随着想起随笔的稿约,正觉得左右为难之际,心里立时感到像是让母亲牵了头皮似的难堪。而喝茶最主要的,还要数在母亲面前俯身道谢之后的那种痛快的心清,要是体验不到这种痛快,那对我而言,茶就没什么意义了。因而每次想起喝茶的情景,我就会对自己的诸多不孝懊悔不已,为这种懊悔之情强烈打动心怀。少年时代,我因为孝顺曾让人称道过好多回,可自从搞了文学之后,突然反其道而行之起来。直到母亲离世之后,才又不得不重新返回到少年时代的品性。 母亲曾背地里对姐姐说:“利一是个性情温和的孩子。”母亲去世后,姐姐在我家里讲起这事。从没见过母亲的妻子便问我:“是么,是真的?”她想偷偷地跟姐姐打听清楚,结果让我挡了:“行了,还是别打听的好。”所以至今没能打听出个名堂。但事亲不孝后的懊悔,那种孤寂的心情,却成了一刹那对一种难以言述的无常之感的感觉,此时此刻,一种定期相会的美妙感觉,一种道一声“再见”的美妙感觉,俨然一种将剑掷上天空似的庄严感,在我的心头流淌而过。母亲离世之后,仍在亲手教我真正的茶道。任何一个女人都会给她的孩子留下一件必定是美好无比的东西,这样的人生真是值得感激。我想,做父母的,做子女的,还有我,都会感觉到这一点的。连妻子的感激之情,我也这样感觉着。 [book_title]季节 一次俳句集会,出的题目是新年杂咏。那种场合的俳句是非做不可的。什么感怀也浮现不起来,一动不动地伫立着,打开移窗看窗外的夜色,透过厚实树叶看到的椿树花蕾,光泽还不滋润,裹得又紧又硬。 我突然想把椿树的花蕾摘下来看看,手伸了出去,但就这么伸着,没摘,只是观赏着,后来就用这样的调子,写成了这样的俳句: 初春里, 摘下椿蕾细观赏 未加修改,就把俳句原封不动交了出去。可是,一揭晓,这一俳句却得了最高分。要是着眼于季时来考衡的话,这个俳句是根本不够格的。当时一同交出去的另一句俳句是这样写的: 茧玉①上, ①茧形面团子。日本风俗,新年时和‘叫、判”、“宝船”、“七宝”等一起手在柳枝或竹枝上,是一种用来“招福”的饰物。 摇曳起金风 这个俳句也不可思议地得了和前一个俳句同样的分,一起成了最高分。那本是元旦的清早,携儿子上浅草寺时摭拾到的一种很美的景致。但写成俳句却花去了我两个星期的功夫。究竟是前面写椿树的句子好些,还是后面写茧玉的句子好,集会者觉得难分伯仲,一时争辩非常热闹。但对我说来,两个俳句一起获最高分,这还是第一次。终于有了个可以打打趣的机会,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因而惹得众人哄堂大笑,连自吹自擂也能取乐于人,这种事只有在无拘无束、志同道合的俳句集会上才会有。这次俳句集会我们取名为“十日会”。一天,会员中的一人让警察盯上了,进局子关了十天,到了第十天,被带到署长那里,受到各种各样的盘问,末了,他第一次提起自己是“十日会”会员的事,署长一听,“是吗,你也作俳句?”马上破颜而笑,“其实我也作俳句,怎么样,这个句子?”他指着挂在身后墙上自己作的俳句道。“给我评点评点”,两人将警署审查的事橹在了一边,不知不觉间把话题落到了俳句上,这一来,那位年青人的嫌疑便得以开释,当天就放行回家了。俳句这东西,没有贵上贱下的差别,它将人心引导到一种无的境界,因而可以使双方心灵无阻碍地沟通。俳句的微妙,便体现在这样一种时刻,它能让人反过来采取一种笑脸相向的方式。俳句的精美与否,对我说来还是第二位的次要的,只要对作俳句真正用了心,人肯定会因此而变得高贵起来,我想。纪德说过,无功利的,凡是称得上无功利的作品,才是尊贵的。他曾因此称赏过普鲁斯特的作品。俳句也只有坚持无功利,方能臻达高贵。在日本,要进入无功利之境,唯有敬重自然,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要臻达无之境界,自古至今对于季节的敬重,既是一种技术也是一种方法。 对季节作一番思考的话,恐怕谁都知道,季节是自然变迁所致,但实际上再思索一下自然、变迁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就不是人人都能明白的了。这些闹不清楚的事却起着这么一种作用,那便是创造出一种更有造诣的热情。“俳句中可以捕捉到季节的气息”,每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我便觉得,过分在意这个实在无聊。一代新人,是不该让表现在《岁时记》里的那种季节感束缚住手脚的。要是不去好好研究季节,以之取代那种陈陈相因的季感,就绝对发现不了崭新的无之境。在无之境中有没有崭新之无与陈腐之无之区别呢?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但对自我意识十分旺盛的现代人说来,由自己来生成一种崭新的无之境,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季节感依然流贯在这种新的无之境里边,正像它同样也流贯在旧的无之境里边一样。对我们而言,究竟是我们自身这一自然生理现象造成了季节呢,还是季节造成了我们这种自然生理现象,这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弄明白的事。思考一下的话,我觉得有关季节的许多饶有意味的东西都留在了这里边,值得探讨的东西还很多。 [book_title]在滩的日子里 大正九年、十年那会儿,我曾在西滩呆过。因为姐姐在那里住,故尔一到夏季就习惯上那儿去。到了那儿,时常去附近一带散散步,便成了诸多乐趣中的一种。有时漫无目的信步走着,不料竟到了关西学院的门前。不过,那时候,滩这地方几乎见不着人家,障在眼前的尽是些很大的贮酒库。从酒库间望出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外国轮船的巨大肚腹。回想起来,拉货的马车络绎不绝地驰过尘土飞扬的街道,实在是个多马粪的城镇。由于这种四处闲逛的习惯,还遇到过这样的事,在附近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土路上,意想不到地坐落着一处花园,透过洒满阳光的花坛缝隙,可以看到花园里一群西洋少女正在嬉戏玩耍。学院里边从没进去过,但从外面瞅瞅,就总觉得是个漂亮的学校。时至今日,我的友人去关西,若问起想去什么地方看看,回答说想去神户看看,便通常成了家常便饭。但对即将消失的文化街市、滩一带的风情,则谁都不太知晓。那时,正是我半世人生中最感绝望的时候,老是烦恼缠身,没精打采地在尽是马粪和尘土飞扬的街市四周走动。但沿着段匠,由山间来到海边,有时我便会觉得身上重新又燃起了希望。那时候,跟人世打交道,通常让我感到是件受罪的苦事。但一直朝东,走在滩的尽头处,那寂无人烟的路上,有一条出乎你意料的大河,高大的树木上,叫不出名儿的白花开得正盛,椿花已花期将尽,和它们一打照面,我便身不由己地停下脚步,心中的忧郁也随之消散殆尽。在学院的前后,我也常常因为不辨路径而停下脚步。 也许至今仍是这样一种情况吧,架在半山腰铁桥下的路,便成了这种时候认路的唯一指示标记。那时,和学院的学生常在这一带的路上相遇,相遇时就会忖度,这些学生在为什么事情烦恼着呢?在对文学还不知底细的青年期,谁都有过那么一种忧郁,让人束手无策、一筹莫展。从神态上看,学院学生的烦恼和我的烦恼,大致上也是八九不离十吧,暗地里打量着他们的脸色作如是想。有时候,我跑到上筒井去打量从皈急电车上下来的旅客的脸色,不知不觉走到了元町,来来回回瞅着新到的进口货的装饰,心里乐孜孜的。在街上一家大书店的书架前转悠着看书;一个劲儿地攀行在叫不出名儿的坂道上,坂道则让夏日强烈的阳光照射着。连这坂道的对面是哪条街也闹不清,故尔在板道上爬了一半就又折路返回了。想来那是自己身体太弱,力有不支,现在还仍旧是这个样子。上坂道时心里产生的念头,当时也同样产生过。但尽管如此,一旦混迹在聚乐馆门前那条热闹而又庸俗的街道上,人便变得无拘无束起来,心就会奇怪地走失原样。回想这样的时光,虽则是最让人觉得快活的,但对一个无依无靠生活在这里,一个必须日落而息的青年说来,都会的热闹大街和坂道,才是更让人挠心不已的东西。总之,我的西滩时代,一段不起眼的文学抒情时代,很快便告结束了。不光是我,就是烦恼也正在暗淡地走向一种日暮途尽状态。眼下该怎么办呢? [book_title]瑟琶湖 要说怀念,每个人怀念得最多的恐怕是夏天。我在二十岁前后,一到夏天就回近江的大津。尤其是因为小学时的家就在大津的湖畔,瑟琶湖的夏日景色在我脑子里便难舍难分。至今仍是每次坐火车走东海道,车一到大津市境内,就会独自儿激动不安,在眺望着窗外的脸上,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微笑来。这种私自的暗喜之情,似乎谁身上都有。我二十一二岁光景时的一个夏天,由大津上东京去。前面坐着一位二十二三岁的美丽女子。直到车近东京,我和她既未交一言,也未对觑过,就这么坐了一夜。第二天清早车抵大森时,突然,她笑着对我说了一句话:“那座看得见的房屋,就是我住的!”我连应都没来得及应一声,望着窗外她指给我看的房屋,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和她分了手,各奔东西。还有一回,我遇到一件跟这很相像的事,那也是我二十二三岁时夏天的事,是去九州。火车驶进熊本境内,沿球磨川激流,从一个又一个隧道中穿进穿出的当儿,一位老人正打着响鼾躺在我前面的座位上。当时,我们这节车厢里除了我和老人,再也没有别的人了。火车驶临一处断崖,之后不久,在隔着河流的对岸绝壁的中腹,出现了一间孤零零的房屋,于是那位老人一跃而起,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微微一笑指着那处房屋说道,“那是俺老伴的老家哩!”说完又一轱辘睡了过去。 这些故事虽然微不足道,却老是难以忘怀,成了一生中欢快的记忆。想写点什么或拉家常的时候,它们便是最先浮现在我眼前的事。然而,类似那位老人的心理和前面那位女子的心情的那种欣喜,在东海道上,除了大津,其他地方还不曾在我身上发生过。一到大津,即使身边是不相识的人,我也会受到一种按捺不住的情绪的诱惑,身不由己地想告诉身边的人,这儿就是我童年时呆过的地方。大津的美,也许偶尔去大津的人也能感觉得到。去年,头一回随我去关西的妻,走了京都、大阪、奈良这几处后,一到大津,便暗底里告诉我,关西她最喜欢的是大津。和妻一起去大津是早春,而夏日的大津之美,则要远远迎异于早春。 唐崎之松比花朦胧 芭蕉这句俳句,俳人中不少人颇不以为然,但我觉得,不是始终从膳所、石场这一带看惯了对岸唐崎的松树的人,是难以懂得这一俳句的美质的。 一俟日子捱近夏季,“今年该上哪儿消夏去?”便每年都会有这样的问题在等着我。然而,比起故乡的夏日来,我还是更喜欢都市的夏日。好像谁都会觉得,若是一整个夏季都是在都市度过的话,那这一年的日子便算不得十全十美。可我却不这么想。夏日的美和乐趣,夜晚要胜过白昼,而在故乡,一到晚上只能早早上床就寝,故而一心盼望的只是夏季早点过去。但若身在都市,或是秋天已然来临,又会为逝去的夏天惋惜不已。而夏天尤其是我最能做事的时候,出门旅行便会坐失一年中的工作时机。在年岁将尽之时,人们便会期盼起来年各自所喜爱的季节来,而我不由分说,期盼的是夏季。点灯照向夏季已然消逝的欢乐的过去,去年的夏日与今年的夏日之间消弭了差异,少年时的岁月便幻影般地浮现了上来。乘打着灯笼的船,从湖上朝对岸的唐崎渡去,那夜晚的景色,是构筑我生活的记忆中极为重要的一种。当我为异常痛苦的事情所烦恼时,便会想到,难道就再也没有让人快乐的事了吗?在浮想联翩的想象中,苦思忖一下,是围绕着什么在展开想象,就我而言,说来真是奇怪,便是夜间在湖上渡行的少年时光的那份单纯的记忆。虽闹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像油一般悠然晃动的暗波上,星星点点倒映着街灯的疏远之美,瓜和茄子,在掠过湖面给人凉意的风中漂流,这当儿,数只喧声笑语不绝于耳的灯笼船,正朝远处山腰间放着光亮的比睿山灯火处渡去。这份夜渡庆典的欢乐,也许可以看做是人们漠然感觉到了暗夜行路这一人世命运的一种象征性的欢乐吧。所谓象征,便是在过去的记忆中,从那种最具概括力的场面中所感受到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说,夜渡瑟琶湖的庆典之于我,就有着这样的意味。当此之时,小小汽船的栏杆上,悬铃般挂着的七彩斑斓的提灯灯影下,一张张冒着汗水的脸庞笑逐颜开。数只这样的汽船,每逢追上或被别的船追上,紧挨着的船栏上便会立时发出哄闹声,就会争相将瓜和茄子朝对方的船舷投掷过去。船到唐崎,人们便在那里上岸,围着如今早已消失了的老松树绕行,然后再乘船归来。日期是早已忘了,大致是盂兰盆节那一天吧。大津的北端有个叫尾花川的去处,这里是出产蔬菜的地方,从田里开遛下来的大南瓜,就这么带着藤蔓浮在湖水上。不知怎么回事,这剽轻的南瓜,一到夏天便定然会浮现在我的脑子里。尾花川的街口,便是河口,由这里流向山中的一段运河,两岸是绵延不绝的枸橘林,一到秋季,澄黄的果实便散发出浓郁的气味,令人心旷神。冶。运河在三井寺开始进入山区,三井寺境内一带又是结满了果子的柯树。去年我重游阔别多年的故地,只有这一带景物依然如故。至今仍保存着明治初年气息的街道,在关西恐怕要推大津,而大津,则大致只有河口一带了。 我的朋友永井龙男出生在江户,足不出东京将近有三十年之久。他第一次去关西,曾到奈良、京都、大阪转过一圈。因为永井的直觉要比常人灵敏得多,所以我一心一意等着他回来后,好听他谈论对关西的印象。他回来后这样说,我到关西各处转了转,但没一个地方能让我产生出像别人所说的那样的感觉,只有一个地方,即近江的坂本,还有好感。问他喜欢板本哪里,说是日枝神社里边的石桥。因为听他说起对那里很感佩,便问他去了大津没有,回答说是没有。我对他说,喜欢板本的话,就该去河口至三井寺那一带着看,但转念一想,夏日奥之院里的那种泥地色泽的美和清寂,却是不容易为人所知的。那泥土的美丽色泽里,残存着昔日繁华都市的色彩。在空前极度繁荣过的土地上,总觉得人们习以为常踩惯了的脚下,漂浮着一层油脂般的沉稳色泽。我所见过的地方里,神奈川的金泽和镰仓尽管都已衰败殆尽,但幕府时代的那种殷富的表情,至今仍在石墙,树墩子,以及道路的平坦和舒展自如中清清楚楚地显现着。在东北,则是松岛瑞严寺,然后是岩手的平泉,这些都是与大津的奥之院里的泥地色泽相仿的去处。朝奥之院深处一直走下去,那么就有一条穿越京都的近道,而当地人对此几乎浑然不知。我想,若对这里来一番追根究底的话,那肯定还会有许多更加弥足珍贵的去处。那条近道我也曾经走过,路的两边尽是一堆堆贝冢①,就像重峦叠嶂一样。 ①由古人舍弃的贝壳等物堆积而成的遗址。 青年时代读过的田山花袋的纪行文里,这样写着:瑟琶湖的色泽看来正在一年一年死去。它确确实实正在死去。当时我读到这里,很是感佩,以为里边闪烁出的毕竟是文人的眼光。时至今日,每次坐火车打瑟琶湖畔经过,就会想起花袋的话来,感触尤深。每次和瑟琶湖打照面,我也总会生出这样的感觉,觉得它跟泥沼一样,正在渐渐失去生气。大津城临近湖面的地方,行人稀疏,非常冷清,离湖越远的地方就越是热闹,看情形,就像是湖面上的空气会将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心头的活气攫走似的。近江商人在本乡本土成不了气候,而擅长在他乡发迹,这一特点,固然有多种多样的原因,但原因之一,也许是置身在湿气氤氲的湖面空气里,身心被孕育成了胆汁形的气质,一步步自然而然地养成了不轻意动怒的隐忍自重之风。这一观察当然有点儿滑稽可笑,但对一直居住在一种达到饱和状态的气压下的居民说来,他们的忍耐心要比居住在干燥气候中的居民来得更强些,那也是一种事实。 一般说来,胆汁形气质的人,光凭胆汁气质本身是难以成事的。利用别人的兜裆布相扑角力,一上手就很容易奏效,这种被人称为心黑和阴险的作法,也是因为利用了自然之力和他力的缘故。去年,我行走在大津的街市上,让大街上咕噜咕噜膨胀起来的众多人口吓了一跳。但大津当地人是不会把他们对事物的感触表露出来的,毋宁说,他们对别人是很冷漠的。作如是想的,也许不光是我一个吧。 [book_title]胜负 人们常说,人生是一场战争。这是谁都躲避不了的。在你颔首认可一切的确都是战争之前,当你在日常生活中无牵无挂、稀里糊涂过着日子之际,对方却当着你懵里懵懂的面挑起了战争。即使多么柔和的衣服、多么素淡的化妆和多么质朴的家居,为了衣饰的美,化妆的浓淡娇艳,家居的盈实,那么各自之间便会在前后左右的视线以及色彩的和谐上,拉开一场战争。有朝一日上街去的话,那么肯定会有人败绩而归。你若不懂得这一点,那就会因此而遭败绩。如果你是知道的,那么你也将因为你的所知而输得更惨。如果是这样,如果你意识到你对所有的事情都一无所知,那你就不得不一天到晚吃败仗。人不管说什么话,作出什么举动,目的无非都是为了取胜。好比说,见了一把古壶,是古董,“怎么样?”正好旁边有人向自己打探究竟,那么谁都会不由得这样谦逊作答:“我对古董不怎么在行。”这当儿你就已经败下阵来了。用不在行来作答,这并非表明你诚实,而是现在你面对着你眼前的物体,却看不懂它,你的眼力遭到了来自那只古壶的嘲笑。不仅仅是一只壶,事实上,我们所有的日常生活世界这一奇怪之极的大舞台,说不定就是由遭人嘲笑所构成的。要是实在不懂而举出白旗的话,那么人家便会乘虚而入,结果不是对你有所宽谅,而是转瞬之间在你的额头上打k印记。迄今为止,有过从来不曾败下过阵来的人吗?这一反问实在是一句残酷的话。 前些日子,让相识的朋友拉去参加一对新人的婚礼。男方刚从战场上归来,因而只想穿一身最不整洁的衣服去跟对方见面。这一来,女方觉得,既然你穿的是最不整洁的服饰,那么我提个希望,那就是最好在我擦灰扫地的当儿,安排两人见面。第一次的见面就这样太平无事地被两相接受了下来。但在污秽不洁这一点上,谁都没有败给谁,两人都是胜者。自此之后,两人在今后的一生中,想来是再也用不着相互以不雅洁的面貌来攀比的了。即使再怎样不雅观的模样,总要比头一回会面时的情形好些。在这样一种人生进程中,希望之于他们俩,一定要比失望来得多。 还有一个正好与此相反的例子。有这么个女子,每次和我一位熟人见面,都会败绩而归。后来她意识到,一次次老是失败,是因为衣着过于华丽的缘故。因而有一次等她把盛装卸下来后,结果事情就成了,彼此顺顺当当地接纳了对方。打扮得俏丽其实并非难事,但人们通常却很少在这上边花费心思。在一争胜负的关节上老是败北,直到最后才得以获胜,在这一盛装事件中,隐藏着一种称得上是女人悟性的有关武器选择的问题。取出诸般武器战而胜之的战法,并不是一开始就做得到的。这位女子为打败男子所费的一番苦心,跟她在别的同性女子面前争胜时所费的苦心,也不可能是同一回事。 [book_title]梅雨 去年,人梅后,天天是没完没了的阴天。在郁闷的潮气中,每天拭着粘糊糊的汗,苦不堪言。要说,每年一到这个季节我便不想动笔了,但今年人梅后的一天,一只不知从哪儿逃出来的驾,在庭院的草木丛中鸣啭了开来,从树梢间看不见它的身影儿,只有它的声音在围墙四周鸣叫个不停。每天一感到莺在原地叫个不停、朝着老方向在飞动,便会意识到自己的心思立时围绕着莺叫声活跃了起来。 那时,说到要去趟北海道,遂与川端①一起,沿奥羽本线前往青森,在浅虫住了一夜。车上谈到了基督。上个月读到一家杂志上这么一条消息,说是在青森县的八户,崇神天皇时代,基督来到八户住了下来,他殁于此地,墓地也在这里。如此荒诞无稽之谈,在让人觉得吃惊之余,也让我们绕有兴趣地谈论起了不得不依赖这种如同痴人说梦般的想象才能度日的有关现代人头脑的话题,就在谈论的当儿,两人已经来到了八户的门口。“这里下车便是八户车站,是我妻子的娘家。”与脸带微笑说着这话的川端一起,将车站四周的阴郁雨空环视了一番,这时,就像莺声一样,那则有关基督的荒唐不稽之谈,也非常有趣地浮现在了我的脑子里。我不由觉得,说出这番荒唐不稽之论的人的头脑,也是让一种梦境般的美给紧紧缠住了的。 ①即川端康成。1924年,横光利一与川端康成等人创办《文艺时代》,成为“新感觉派”同人。“新感觉派”的特点是通过感觉,以暗示和象征来表现世界,采用新奇的文体和词语。但这一派作家又各具特色。“新感觉派”在1925、1926年间达到高峰,其后便告分化,各自有了新的转向。 到达浅虫的翌晨,候车室里挤满了准备上车的小学生。有个混杂在出门远足的小学生人群里,勤杂工模样,身穿立领制服的老人的身影,一下子出现在了我的眼帘里。老人手拿饭盒,坐在长椅上,那张脸简直就跟基督长得一模一样。 “你看他,跟基督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我不由地脱口而出。 “真的,长得活像呢!”川端边说边举起了相机,准备将那基督摄下来。 “太可怜了,算了吧。”说着,没摁镜头,便将相机收了起来。他接着说道,“真是奇怪啊。” 当时要是把照片给拍下来,现在拿出来看的话,说不定人们会把他当成是手持饭盒的基督的。脸相逼肖到了这样一种程度。 有这样一种说法:人要是想着荒唐不稽之物的话,那么,那种荒唐不稽之物便会渐渐变成事实。要是谁的头脑里不断生出这样的念头,即把近乎发疯的梦想也当做现实的一部分,那么,基督死于八户的说法,就势必成了令人抑郁的梅雨季节的阴沉天空下一种美丽的现实。不,就在现在与八户隔得并不太远的浅虫车站,我就差一点做了个基督的梦。川端也是如此。 过了津轻,继续朝北海道走,会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地方的基督教传统,会有一种来到了异境他乡之感。以函馆的TRAPPIST(基督教中的一派)为代表,铁路的沿线,有一种似乎把基督教全都搬了过来似的劲头,德国南部和亚得里亚海的风景便络绎不绝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这里没有梅雨季节,在从内地阴沉天气中逃出来的我的眼睛里,花期正盛的札幌刺槐,看上去就像佛罗伦萨马尔穆大街上的街树。 旅行归来,内地的梅雨依然连绵不绝。鸣叫着的驾没有逃走,仍在家屋的四周转悠着。一听到它的叫声,浅虫见到的那位基督的脸,便又从我的头脑里浮现了出来。它没有消失,所有梅雨季节的幻想依然如故。近来,我常觉得,事实上,说不定我已经从北海道人的淳朴中看到了基督的精神。 [book_title]衣着与内心 世界上尽是由这么两种人组成的。一种是,不管你穿什么样的衣服也好,住什么样的房子也罢,视线从不为这类事所干扰,而是平直诚挚地去看待一个人。另一种则是以貌取人,假如你穿着不整洁或住得贫相,那么在他眼里,你就是不雅洁和寒酸的。这中间究竟谁好谁坏另当别论,但既然人在内心深处包含着某种艺术心,那么对好的穿着和好的住房的欲羡就自不待言。对穿着和住房,我并不掌握有什么特别丰富的材料好写的,不过,因为衣衫不整。住家寒酸而遭人白眼和冷落,这样的遭遇,时至今日,在我眼里倒也碰到过好几次。近来虽然对穿着和住家变得不怎么在意,但有一段时期却并非如此。一个只是对挑选自己的穿着在行的人,若换他去挑选别人的穿着,那就压根儿不行了。而一个只是在挑选别人的东西时才显得精于此道的人,一轮到给自己挑选,也会像鸭子穿上了鸡的服装似的。诸如此类种种颠倒错位的趣事,我们也曾见识过。不过,事情常会这样,事后追想起那人那天的穿着,早已记不起来了的那件衣服往往又是如何如何的好,一天到晚为此弄得失魂落魄。像这样的穿着,即使再考究,也必定算不上是一件好事。通常的情况是,人们之所以称赏一个人的服装,是因为他们对这个人并不称赏,这就意味着,包装在衣服里的那个人正在遭人轻视。 这个秋天我去四国,在高知城里一家小饭馆里吃了顿中饭。一走上台阶,防空演习的残痕便赫然在目。眼前出现的是位上身一袭黑缎子罩衣,下身同样是黑缎子的扎了腿的裤子。这样一身穿着,又是在一片繁茂的绿树当中站着,我觉得,这是我旅途中见到的最美的一种穿着了。 前些年,我曾见过凡尔赛宫和北海道阿伊努族的小屋,两相比较的话,我觉得阿伊努族的小屋要远远来得方便和出类拔萃。凡尔赛宫从我们这样的自然人的眼光看去,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东西,从它那里产生不出什么羡慕之情。但阿伊努族小屋的种种便利,却使我为之心折。日本内地种种精美的建筑,我也曾见过不少,但真的让我佩服的也不过一二处而已。对人而言,没有什么能比自己居住着的家更让人觉到舒心的地方了,那么就该找一处地方,谦恭地为自己设置一个合乎心意的居家。我想,要是一个人见了别人的居家便一个劲地生出羡慕之情,那肯定是证实了这样一种情形:在你身上栖居着的是一颗漂浮不定的心。 对人的服装,我也作如是观。不管别人穿得再怎么漂亮,那也是别人的事,不是我的。同样,就我而言,我想说,最好的穿着无疑是自己时常所穿的那种服装。不管别人怎么说三道四,我对自己的穿着始终有一种敝帚自珍之情。穿着这东西,常常是和心情融洽地厮守在一起的。要是穿在身上的衣服连自己都十分讨厌的话,那么还不如赤身裸体走来走去的好。这种时候,裸体是远比衣饰要美的东西,太古时的人便一定会这么健康地考虑的。若一门心思非要让人家看你最漂亮的穿着的话,那谁也比不上你自己皮肤那么美的。画家最想画的便是人的裸体。他怀持这样一种心清,无非是因为他在暗底里,是将人的衣饰当做一种愚不可及的东西来看待的。不过,如今人们出门行路,却非得穿着衣服不可。似乎每个人都揣着这样一种心思,那便是,只要是别人最想看的,我就打算把它悄悄藏掖起来,不让你看见。 看相扑比赛,我总是会把相扑力士的皮肤看成是一种很美的服装。昨天去两国国技馆看了场裸身的胜负比赛,是春场所土表台上的一场取关①之战。双叶山让前田山给摔倒了,仰面倒在了土表台外。当时裸体的双叶的脸,看上去就像白痴似的,一动不动,满脸滑稽相。那张脸在说:咋输了呢,真是莫名其妙。当时如果他是穿着衣服的话,那双叶倒在地上的模样,看上去肯定是很丑的。 ①相扑术语,指次于幕内级力士的比赛。 [book_title]梦境种种 梦 我父亲死去已经两年了。 可是我还不曾梦见过父亲。 好梦 梦要做得不像是梦,那才是好梦。人生看去不像是个梦,所以人生是个好梦。 性欲之梦 托尔斯泰问高尔基:你做过的让你感到害怕的梦是什么样子的? 高尔基回答说:一双靴子自个儿在雪地里喀哧喀哧走动着。 不用说,这梦来自性欲。托尔斯泰冷不防地替他解答道。 为什么呢?这倒是件有趣的事。 令人恐惧的梦 我常常做拔牙的梦。悄不吱声地,拔了一颗牙,接着拔了第二颗,还没有意识到拔第三颗,一口牙就令人难以置信地都被拔光了。红红的牙龈上,牙齿掉落贻尽。虽然这张脸仍是我的脸,但这张牙口全无的脸,却像是存心来嘲弄我似的。 梦的解答 和伯父今年头一回见面。伯父七十岁。不知是从哪里谈起的,谈着谈着,话题便落到了做梦的事上。此时,伯父以年届七十的阅历这么对我说道: “梦是当不了一回事的,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梦,却全都荒唐靠不住。” 忍受不了的梦 有篇小说写了这样一个男子,他想象自己的妻子肯定在梦里和别的男人苟且偷欢,为此而深感烦恼。男子说,这真“让人受不了”。的确,这是件无法忍受的事。但要对妻子的所作所为作出惩罚,却又无从着手,因为这是件捕风捉影的事,就像眺望天空一样。你眺望天空的话,到了夜晚,就有星月出来,你望着星月,仿佛一切都成了梦境。天空便是虚无,梦与天空其实是同一性质的事。 梦的定义 生理学上对梦下的定义是,梦是一种将催眠状态下的记忆在下意识中加以唤醒的现象。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妻子在梦里的行为,对她丈夫说来,就至关重要了。 梦的效果 恋人总喜欢说: “昨晚我梦见了你呢!” 并且常常喜欢这样祈求: “我希望从今往后,每个晚上都梦见你。” 要是你和她吵嘴的话,那就可以这样说: “呵,那我今晚非得做梦和你吵嘴不可了。” 这一来,她若和你分手,就会显得格外伤心,勉强对你说道: “我喜欢每晚独自儿梦见你。” 如果是你要和她分手,你就得说: “能让你梦见,此生我也就无怨了。” 你要是没这样说,那你就是个缺德的男人。 痛快的梦 我和人打了一架。我输了,被踹倒了,以一个潇洒的姿势,朝一个不清楚的什么地方坠去。刚吃惊着的当儿,身子便沉沉地摔在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上。这一下完了——心神不定地想道。怎么回事,是稀里糊涂的地球。我把地球抱在怀里,大笑了起来。 发懵的梦 正欲起步行走,腿却不知往哪儿迈…… 没意思的梦 捡到了钱的梦。…… 被人笑话的孩子 这是我取材于梦境的作品中的一个。有个孩子的父母,天天晚上都在合计,该把孩子培养成个什么模样才好。这样的某个夜晚,孩子做了个梦,梦见在一片原野上,有张大脸在笑话自己。第二天早上醒来,孩子便设法要将梦里的那张脸雕刻出来。花了两个月的功夫,当雕刻渐渐完成时,这事让他父亲发现了。父亲看了儿子刻成的那张假面,大为感佩:“刻得很成功啊!”就这样,孩子成了名木履制作匠。这是一个由梦来决定人的一生命运的故事。 佐藤春夫的头 有天夜里我做梦时梦见了佐藤春夫的头。只有头颅在黑暗的空中浮现着。想方设法想看清他的脸,可就是一点儿也看不清,虽然并没有什么东西障在那张脸的前边。只有硕大的头颅浮现出来,头顶尖得厉害,头发稀疏,头皮发红。真正的春夫氏的头,虽则常见并且熟知,但却不知道是谁在一个劲儿地作着解释说,这个和真物没有一点相似之处的、令人不快的、梦境中的头,就是春夫的头,就是春夫的头。是谁在那儿解释呢?想起来,那里空无一人。 没做过梦 朋友当中,有吃文学这碗饭的。其中的一位,是个男的,告诉我说: “做梦这玩意儿,打我来到这世上,还从没碰到过。” 对我说来,这比撒谎还要难以想象。但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讲,这辈子无论如何也想做上一回梦。我一想到这是个“从来不曾做过梦的男子”,心里头就觉得好生奇怪。因为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类型的男子。虽然是这么个情况,他的作品里边却是用着梦这个字眼儿的。作品中要是不用上梦之类的字眼的话,那就不成其为文学似的,这种情况要数文学当中最为突出了。即便如此,不得不令人怀疑的是,像这样从来没有做过梦的男子,有可能吗?这样的例子恐怕还从来没听说过。 梦的颜色 梦的颜色,是什么样的一种颜色呢?在梦里是看不到色彩的,这才是梦的特色。 梦的研究家 我的朋友当中有个梦的研究家,专事梦的分析,一碰上他,准是跟你谈梦的话题。这一来,你就再也甭想干别的事了。 梦话 梦话这玩意儿,要是有个人说起,那么就肯定不会再有别的人想来接这个茬,这一来,前边说着的人便肯定会感到没趣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那不过是个梦而已。 [book_title]我的生活 种花,喂鸟,这些事情我是做不来的。对胜负之事,我也感觉不出一点儿乐趣。 也不喜欢喝酒、运动和旅行。我常常在想,到底什么是自己喜欢的呢?可是,认定这个东西是我喜欢的,这样的事还是一次都没碰到过。 只是喜欢,凡事无所用心,稀里糊涂地干。 晚上,入睡之前,躺在床上,心里想着马上就可以睡着了的时候,这当儿是我最感快乐的时候。 看上去顺眼的东西里边,没一样是我所喜欢的。 不过,要是天天打照面的话,那么随便什么看上去都不会觉得是不顺眼的。总之,我所嫌厌的东西,可以说一样也没有。因此之故,我养成了这样的习惯,那便是常常觉得自己是公正的。 [book_title]外国语 这是我在上海时的事。当时,还没到开映的时间,我就在电影会馆大厅台阶上站着。裹挟着我的各国话语,把我卷进了声涡当中,我被喧声笑语整个儿吞没了。这些话语,就像烟雾似的,从前后左右各色人群中冒出来,越冒越厉害。当时,我把这些几乎不解其意的话语,这些从一团密集的肉体中所发出来的声音,记在了我的笔记本上。这记下来的话语跟其时当下直接发生的当然不是一回事,那不过是一些碰巧撞在了我这划动着的铅笔尖上的东西。不过,这些奇异的、堪称群生无机物的声音,它们的高低和强弱,与交易市场上随物价涨落而涨落、操纵着人们命运的那种声音如同一辙。并且,各色人群在为各自语言所维系的同时,相互间既彼此亲近又彼此苦恼着,这样,维系着他们的语言之圈,由于在不断相互侵害着其他与己不同的语言之圈的过程中,又造就出了一个更大的圈子,形成了适用于任何场合的语言之圈,从而丧失了自己原有的功能。且说电影开场了,人们把脸对向了银幕。他们之间的共同语言便是没有语言。在这电影院里,他们默默无语地共处在一起,宛如一群为同一种语言所维系的人,他们各自的个性为一种共同的幻想所褫夺,而一同做着一个巨大的梦。这是一种催眠。但倘若换成一部发出异国声音的电影的话,那么它对人便产生不出催眠的作用,我们将不得不一边看电影,一边却得与银幕上的生活相抗争。这样,看电影就不再是陶醉,而成了一场斗争,不再是观赏,而是学习。当我们一旦意识到,画面中的人物便是如此使用着他自己也未必理解的语言,那么,这种本该让我们产生同感的艺术,却反过来将我们从它身边推了开来。不过,正因为受到排斥,我们得以从与己不同的国度那里,重新寻求到我们随时都想要寻求的那种美。也就是说,与其能产生同感,我们更欲羡那种让人无法产生同感的情形。对这种感情作出分析的话,那就恐怕得追根溯源到战争的意义上去。就我而言,对本国语言的思考,留在我记忆当中的,最为意味深长的,当数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的一个人物。书中是这样来描写他的:此人虽是俄罗斯人,但晚上入睡时,除了要用俄语把当天一整天发生过的事思考过一遍外,还得用法语将那天的事重新思考一遍。这段描写,就心理深度而言,我以为是《战争与和平》全书中最深刻的一段描写。一个人独自在深夜静静地耽于思考的时候,他所用于思考的语言,肯定已经不是语言了。不过,随着思考的越加深入,语言究竟还成不成其为语言,这一点即使姑且不论,光就不用本国语言、而用法语来思考这一点而言,托尔斯泰作为一个心理学家的那份敏锐,就足以让人佩服的了。从那个时候起,我便意识到,所谓小说家,必须总是注视着人类无意识和意识底奥的人,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么就算他是个作家,也将毫无作为,他仅仅是在写着而已。 [book_title]如何发展 新兴艺术派——对这一名称,我感到不满。一般说来,用艺术派之类的总括性名称来表示一个群体,这种做法是不妥当的。在整个艺术领域里,不存在不属于艺术的东西。即便冠之以新兴的字样,无论它是怎样的一种性质,因为表示一种最新兴起的事物,因而在这个时代,一旦二三年过去后,就势必会被别的新兴艺术派所取代。 不过,我预期着,他们这种有内涵的群体运动迟早是会发生的。对我来说,因为都是我的朋友,对他们满腔热心正在做着的事是十分了解的。雅川写的宣言我已读过,不过那恐怕是雅川自己的宣言,似乎说不上是新兴艺术派一致认可的宣言。在我看来,大凡称之为艺术的东西,是不可能用一种理论就能统摄得了的。 你读一个宣言,那么里面肯定会记述着一个新兴艺术派群体运动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以及这种发生的必然性,但对今后应该如何发展下去的问题却往往不加涉及。“与其追求完美,惟有不断经由实验,才有望臻达最高的目标。”布莱东①如是说。 ①布莱东(1896—1966),法国超现实主义运动领袖。 如物理学所示,为了达到一个目的,先得作出某种假说。新兴艺术家当然会对应该使用什么样的新假说一事,作出他们的考虑。假说越是新,支持就越是彻底。 与假说相关,命运也是个不得不加以考虑的问题。所谓命运,即是与时间空间结为一体的现实本身。对命运作出新的解释,这一点通常是不能忘在脑后的。 想勾勒出命运,那是徒劳的。新兴艺术派将如何去勾勒命运呢,这关涉到作出新假说的问题。 通常,艺术应该是不问新旧、真实至上的,因为离开真,艺术便不复存在。如何去跟这种真实至上原则挂上钩,以及如何去发展,我饶有兴趣地关注着。 [book_title]我与日本 今天,来到曾经有过许多我的同胞怀着深深敬意踏访过的法兰西,得以在此受到代表着人类最高精神生活水准的诸位的接纳,我深感荣幸。 这五十年间,我们日本人在物质和精神方面,从法兰西学得了许多优秀而又理性的方法。然而,就在那种技术性操作时常在某一点上臻达饱和点的时候,我们对法兰西的理性,却出乎意料地不得不保持沉默起来。在这沉默之中,取代法兰西而渐次侵入到我们精神中的,便是俄罗斯的爱的精神。 这三十年里,就我所知,如此这般运作着的历史,曾有过三度的反复。先是由俄罗斯那里进来了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和陀斯妥耶夫斯基,随后又从法兰西进来了左拉、福楼拜、莫泊桑和巴尔扎克,等法兰西这边一结束,俄罗斯那边的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和契河夫便又复活起来。而俄罗斯时代又已失势,近来,日本文学心目中浸染得最深已是安德烈·纪德、普鲁斯特和瓦雷里。在日本,就连侍女都在四处搜寻着纪德的作品读,我甚至在我住院的那家医院的走廊里,听到护士正在谈论著瓦雷里。然而,就在这俄罗斯与法兰西思想交替移植的过程中,不断沉默着的日本原有的传统文学,则守持着如同瓦雷里将对无的科学探求置换成对无的咏叹的那种思路以及对美的追求,始终如一地不提任何主张,却至今仍强有力地呼吸着。 以上,便是日本文学与法兰西文学之间关系的一个梗概。这里边,除了需要了解的日本传统独特性之所在的无的精神外,还有一样就连日本国民也颇感为难的东西。不管你处在什么政治运动、生活的转换、还是别国思想移植的过程中,你总会不断受到这一难以想象的、朦胧的、但又是无比诚实的精神活动的影响。值此法国国民在欧洲大战之后,迷失了正当的行为规范之际,普鲁斯特则以无之精神,连同他的巨大身躯,出现在一片迷茫的法兰西精神当中。正像当时谁都理解不了这一必然的文化现象一样,当日本国民的思考力在对自身行为的思考上陷入迷茫之际,这种无之精神,便常常会像云霓降临大地那样,统一起众多的观念,并且时至今日,这一思想仍在发挥着通常所难以理解的功能。不管哪个国度的国民,通常都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那就是把自己难以理解的东西,迫不及待地交由神去处理。触及这一点也好,不触及这一点也罢,日本现在已经面临着爆发大动乱的僵局和危机,在这样的时刻,日本民族原有的那种无之精神便找到了直接实行的机会,这种精神在外国人眼里,通常便是剖腹自杀,将生命趋归于无而毫不后悔。安德烈·纪德如是说,在万事万物之中,没有比舍弃自身生命的行为更为高贵和值得尊敬的东西了。 纪德这番思想,到底是表明了笛卡尔之后法兰西理性的失败还是胜利呢?这在今天成了我们最大的疑问。我觉得,东亚的无之思想,与由蒙田所代表的那种对死采取规避态度和充满智慧的法兰西精神,是截然不同的。 况且,事情还不仅仅与死相关,我们日本人的无之精神,与安德烈·纪德的思想一样,也关涉生的问题,在行动和思想中,强有力地起着返回自然的作用。但另一方面,与纪德相反,这种精神又对自然通过作出最为原始的解释来加似尊崇,以致这一谦虚的精神,直接成为对他国传统的长处作出敏锐直觉才能的一种训练,而新思想的建设也同时得以发轫。 我在日本的时候,曾从一位即将离开日本的上流外国人那里了解到了他的一些感想,那就是,日本是个奇特的国家。西菜烹饪和任何外国一流的烹饪相比一点都不含糊,而东京的三菱大街,则足以与各国一流的街市相匹俦,仅仅五十年间,就达到了毫不逊色于别国花了长时期努力才完成的一流水准的程度,考虑到这样一种精神力量,在产生奇特之感的同时,还会感到某种不安。他这样说道。 我觉得这个外国人的感想是敏锐的,包含了种种暗示。不过,这里边的直觉,除了很准确之外,还有一些解释得不够的地方,那便是欧洲的自然与日本的自然之间所存在的物理性差异。 欧洲各国,由于国境彼此相接,以致很容易受到他国入侵,与之相反,日本从来不曾遭受过敌国的入侵。不识敌国入侵之惨痛的民族,它的道德是由家族为本位所生成的,英国便是个例子。而比邻接壤的国家之间,其道德则是对邻国较容易产生信任感,还不曾失去作为纯粹的自然人的那种感情上的丰富性。 的确,在挚爱纯粹性上,我觉得日本要比其他各国更胜一筹,这一美德,有时则成了缺点,甚至会有丧失宽大自由之虞。但同时,因了这份纯粹性,我们得以拥有一份现实的特权,那就是能比其他国家更公正、更自由地看到别国的长处。 这份特权并非人类的创造物,而是自然所赋予的。 一个国家最出色的优点,便是无所顾虑地认可别国的优点和传统。这一美好风度有时则会招致人们这样的误解,似乎这么一来便意味着丢弃自己的传统。 这一误解在欧洲人头脑里的浸淫既久,则是不争的事实。这里还有一个日本特点,是更容易招致欧洲人误解的,那便是地震。这种令人恐惧的,在人世间的恐怖中属于动用暴力最为厉害的灾厄,对文化的破坏,远比战争来得轻而易举。说穿了,在日本,代替敌国入侵的是自然的入侵。日本历史上发生过的地震灾厄多达二百六十次。每次地震的发生,都会致使在此之前辛辛苦苦构筑起来的国民文化及其传统毁于一旦,形迹全消,由此迫使日本不得不立即着手建设新的文化。当此之时,我们的祖先为了着手创造出比旧文化更出色的新文化,就常常会将别国文化中最优秀的成分,移植到我们的传统中来。 一般说来,这种每一代人都会经受到的特殊锻炼,不可能不对民族精神产生影响。每遭受到一次地震灾厄的侵袭,我们洞悉外国文化和传统优长的眼光,以及加以吸收咀嚼的才能,便会愈加显得神采奕然。但另一方面,随着这种对外国文化的吸收和摄取的不断增加,日本人中间的一部分有识之士,则开始注意起对本国传统的尊重和探索来。在这个传统不断遭到践踏的岛国,对什么才是传统的关注,这件事本身就是个悲剧。但日本的文艺复兴即始源于这种悲剧。也就是说,这种悲剧使得日本拥有这样一种自觉,即在不抱偏见地接纳外国文化的精神,与融合统一着它们的那种舶来的无之精神之间,不存在任何需要加以区别的范畴,这一点,便构成了各种现代日本精神的原动力。 此次实地踏访,我对法兰西文化远远超出想象的成熟而深感吃惊。文化的成熟意味着在改造自然方面技术的进步,这种令人吃惊的法国技术,同时成了一种思想上的技术进步。将第一自然改变成第二自然,进而改造成更为复杂的第三自然。如今,实在论在法国,给人的感觉似乎只是一种方法,而在日本,实在论则意味着,唯有返回第一自然才可能葆有其生命力的文化,它的朝气和热情,任何时候都将保持在传统之中。 对于以自然人为本分的日本人说来,饶有意味的是,共产主义这一独特的思想,在法国完全是由新技术所一手造就的,并已,它还是一种不得不以维护文化为目的的现象。 当此之时,为臻达世界和平所要作出的第一步,我以为,没有比互相了解别国传统的优点的敏锐感受力更重要的东西了。现在已经到了各国的理性必须对各自所应感知的自身的历史和地理改变认识和方法的时代了。这对我们说来,是比什么都来得要紧的、挚爱现实和世界的一种行动。今天,身逢如此充满诚意的集会,使得我们日本人对法兰西道德精神正在如何致力于文化危机的拯救有了深刻的了解,对此我深表谢意。 (一九三七年七月九日,在巴黎凡尔赛国际知识合作委员会上的讲演) [book_title]思考的芦苇 八月,从日光去宫城县的呜子。绕道鬼首,折回陆羽东线,到了鹤冈,登了汤殿山,然后去看了日本海的汤之滨。这一路,几乎没有什么称得上文化的东西。日光也是尘土很重,地方窄小得让人觉得憋闷。东照宫之美,与其说引人感叹,还不如说成了一种资料,一种得以使人从中痛感到某种民族缺陷的材料。在细小的技艺得以充分发挥这一点上,东照宫确实称得上美仑美美,但就像读一本日本短篇小说大全一样,在构思上,给人的感觉是一种寄生虫式的扁平和点缀。自然,这里不会有抽象的东西存在。在险峻的山岳,变幻的溪谷和飞瀑之前,作为构思的立足点的思考法则,便除了信赖自然本身,别无他法。在把三级跳当做忍术中最不可或缺的技能的日本式的自然之上,日本的艺术,也只能反反复复作这样的呼吸吧。 浸淫于欧美知识的人,环视日本的自然,犹豫间,不知不觉把身上穿着的华丽衣服一件件脱了下来,成了裸体。穿着衣服的人见状道,你是因为不够穿才脱的。脱去衣服者则嗤笑道,等着瞧吧,呆会儿他就走不了路了。在这两个互不理解对方意思的人的笑声深处,斯塔夫罗金则无时不在宣告着这两个人的愚蠢。敌人也许就在这两人中间!醒来者突然发出叫声,结果招来众人一顿老拳。 自君士坦丁堡诞生于这块土地以来,约一千年间,在欧洲出现了黑暗时代。这期间,罗马教皇提供给各个民族的训诫是,你们当中若有读《圣经》者,当处以死刑。民众在一干年间信守着这份训诫。十六世纪初期,自路德筹谋翻译《圣经》,确立了德语的基础之后,《圣经》便在民众的头脑中重新复活了。但时至二十世纪,《圣经》又在俄罗斯遭禁,那些领袖们用科学取代了怪经》,宣称唯有科学才是值得信仰的,是唯一的圣典,是神话。然而,科学正在日益残害着人类生命的事实,是谁都无法否认的。但与此同时,人们又不得不相信科学在拯救着整个人类。在这截然相反的两个信念之上,更高度地关联着的思考法则究竟又是什么?我们对怀疑论是如此的不信任,对处在人的目的与自然的目的的挤压之下横遭非命的那些杰出的人,则必须作出思考。 我在此间夏鸣子街的旧书店里觅得一本鸥外①的短篇感想集,展读起来。这位在柏林生活过的人,回国后,眺望自己国家的文化,觉得没完没了地发牢骚很无聊,故而先着手整理身边的日常生活。于是,那种对贤人生活的描写就构成了这本集子的大部分内容。跟荷风②一样,鸥外并不想从本国文化那里抽身离去,他似乎确信,与其对人大声提出警告,还不如利用人们喜欢对貌似秘密的背地里的话竖起耳朵的习性,用低声悄气的絮叨,更能奏效。鸥外的确具有足智多谋者的风度。应该说鸥外是很欣赏英国培根的作风的。不过,鸥外要在日本民众中深入人心,尚需等待上二十五年时间。我读鸥外,觉得从当时到今日,文学离开了评论,就寸步难行,不要说进步,毋宁更给人退化之感。不过,评论较之其他一般文学显得更为进步的现象,也表明了它在引人注目之前,一直处于一种滞后的状况。鸥外是当时的一代评论家,现在看去,鸥外诸多作品中,评论几乎都显得学识浅薄,直觉力也显得迟钝。但在鸥外之后出现的那些评论家里,其评论在身后仍保持着生命,并且生命力一直延续至今的,却一个也找不出来。鸥外评论的主要理论支柱是Hartman③哲学,这一点从他论旨的归趋中即可看清,但对评论家说来,导致其死亡的最致命的原因,便在于反复地将自己评论的立足点置于别人的构想之上。即使在评论里,也可以看到,种子总是从它自身的地貌土质中吸取养分的。我读鸥外的评论,老有这么一种感觉,就是,它的思考法则,是在令其主人濒于破产的同时向前推进着的。 ①森鸥外(1862—1922),日本近代小说家、批评家、翻译家。1881年东京大学医学部毕业后当军医。1884年留德,1888年归国,创办评论杂志《栅草纸》。小说有《舞女》、《泡影记》等。 ②水井荷风(1879—1959),日本近代小说家。曾留学美、法,执教于庆应大学期间,编过《三田文学》,小说有《地狱之花》、《梅雨前后》、《墨东绮谭》、《断肠亭日乘》等。耽嗜唯美颓废,但对畸形社会现象也有所批判。 ③二十世纪前期德国哲学界主要人物之一,其思想深受柏拉图影响,认为现实是没有意义的,尽管它是有秩序的,并且部分合理,因而人必须在一个完全违背其抱负的世界里生活,这也算是一种英雄业绩。著述有《柏拉图的存在逻辑》、《本体论的新途径》和《德国唯心哲学史》等。 就像人们所说的,理性是各个民族可以通用的东西,这一点谁都不会存有疑义吧。但采取这种观点的理性,却是各民族各自不同的理性,这一点又是谁都无法提出怀疑的事实。而在这无可怀疑的两者之中,肯定一方就必然意味着否定另一方,这种精神上的单纯性,由于其单纯,因而如果借助逻辑的假设,将人类心理纳入形式之中,就只会将其扼杀。这就是目前欧洲民族的理性。 随东罗马帝国灭亡,保存在君士坦丁堡图书馆里的那种独一无二的古希腊科学、文学和哲学书籍,便被土耳其人所使用的那种世界上最早的大炮轰散了。好不容易漂流到了意大利,在那儿开出了佛罗伦萨之花,欧洲的黑暗时代遂因此得见天日。而与此同时,大炮也从此时起在世界上推广开来。随着信仰自由、思想自由这一人类生路的重新发现,对它起有阻遏作用的炸药,也在与之平行、并且增长势头更快地兴盛开来。这之后,当新教旧教出现了长达数世纪的相互杀戮时,火药总是主动地承担起了审判的职责。 罗马教皇黑暗时代的生命至今仍残留着。在今日由旧教僧侣控制着民众的西班牙,那场意欲把西班牙当做各国武器的收购市场的战乱,至今仍采用着中世纪的方式。现代中国虽然没有西班牙的旧教,并且已由鸦片取代了宗教,但各国所关注的仍是随武器采购而来的喧嚷。捷克的武器公司回绝了向葡萄牙所订的货,而去中国采购武器这一违约事件遂招来了欧洲的危机。在精神获益变成物质获益,物质获益又变成武器获益的现代,作最后判决者的仍是炸药。要使人们懂得希腊的光明是比黑暗时代还要黑暗的道理,尚需几个世纪的武器和精神的改进吧。 智慧的新教开山祖加尔宾,以顶撞父母为由,判处他的教徒死刑。本该是面向和睦的逻辑,每推进一步,便对丧失自由的三段论有了更深的领会。使理性服从于所有的怀疑,极度压迫悟性的自由,将存在的自由作为真理的自由来加以定义,这种笛卡尔的自由论,便是欧洲思考法则的源泉。科学对神的认可和容忍也即导源于此。但神的否定者、最早的唯物论家La Mettrie①从法兰西逃到普鲁士后,为了在普鲁士国王面前测定人的食物致死量,死命吞食而死。他与十七世纪的笛卡尔差不多是同时代人。 ①梅特里(1709—1751),法国医师、哲学家,主张笛卡尔“动物是机器”的观点也适用于人,从机械唯物论观点解释人的精神活动,著有《人是机器》等。 人一旦将逻辑应用到有关神的论证上去,便会遭到失去自由这一非常现实而又严酷的惩罚。这一点古今皆然。因为《圣经》中记载有儿女顶撞父母,兄弟阅墙,以及把神的东西归于神处置、把国王的东西归于国王处置之类的事,遂为罗马教皇所禁。教皇立此法规,是惧怕作为自己学生的各国君主届时起而仿效。我们的先祖不曾受到过这种罗马教皇一手制造的对仿效者的制裁,但却受到过在西班牙传教士Francisco Xavier①手里受过洗,并被人唤作国王的封建将军的制裁。但这种将军的暴君秩序,到了明治时代,便为民众所尊崇的我们的神抵所击败,神的秩序从此重新光临日本。而在奥林匹斯诸神的脚下,为理性的光明所普照的希腊国民,随知识的旺盛,精神一旦发展到了成熟的顶点并显出衰弱的迹象,便为后起的生机勃勃的蛮族所灭。 ①西班牙传教士(1506—1552),1540年至印度传教,后至日本传教,1552年在中国广东病逝。 对历史研究中,由现在追溯到过去这一逆向角度,要比现在向未来延展的角度进展得更为神速这一点,我以前并不十分清楚。总之,历史研究在发掘古希腊及其周边大文化这类以理性为特征的历史方面,即旨在逆溯到过去的研究方面,所取得的进展要比今日向明日发展那种前瞻快得多,这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随着史前大文化的风貌一步步呈现,今日欧洲大文化在向未来的推移过程中,反而呈示出一种衰灭的迹象。我对文化衰亡的原因尤感兴趣。对现代人说来,印度和中亚文化是一段弄不懂的历史。印度甘地一派的不抵抗主义,显然源自于印度的思想传统,但它同样也在俄国托尔斯泰那里出现了。这件事表明,在中亚,存在着某种使得印度和俄国彼此发生关联的东西,而这种东西也许来自于亚细亚式的浑沌。将信奉基督教作为自己本分的托尔斯泰,应该熟知基督大声说过的那句话:卖掉衣服,拿起剑来!然而,曾经创造出不制作武器便会担惊受怕这一深刻认识的地域宽广的印度,却夹杂在欧洲和中国中间,信奉不抵抗主义,将主权交付给英国。嗣后,整个亚洲的和平便被人褫夺而去。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作为亚洲人的凯尔特族被驱逐出欧洲,开始了民族大迁徙;基督教则在欧洲确保住了自己的地盘。这一时代远比佛教远播日本的天平时代还要迟晚。卖掉衣服,拿起剑来!当此思潮在欧洲蛮族中流播的时候,正是持不抵抗主义态度的佛教在日本日益扩张势力范围的时日,正是平安朝大平年代临近终结之时,这时候,罗马的皇帝正一个个毙命于毒药,帝国的分裂像阿米巴菌,迅速繁衍开来。 大约十年前,因翻检尼禄①皇帝的史事,我曾重读了一遍罗马史。在那个罗马漫长的杀戮时代,思想家中,塞内加②和奥古斯丁③两位给我留下了印象。我很喜欢塞内加的言行,以致后来时常想到要读读他的故事。法兰西革命导火线之一的伏尔泰受过他很大的影响。伏尔泰时代的十八世纪初期的法兰西,正是波拿巴王朝危若累卵的时代,思想家的生命也必须时常承受着塞内加时代的那种危险。从历史上看,与太平盛世的思想家多半会成为哲学家相反,战乱时期,思想家成为伦理家的现象更突出些。起源于印度的佛教,如果与伦理学相比显得更具哲学意味,如果是这样一种情况,那么这个时代大概就是战乱很少的时代。基督教与其说是哲学,毋宁说是伦理学,这一生成于战乱的学说,与同样是战乱产物的孔子伦理学之间,有着十分相似的特点。 ①尼禄(37—68),罗马皇帝,以凶残荒淫闻名,曾下令处死自己的母亲和妻子,传说为博王妃一笑而举火焚毁罗马城。 ②塞内加(约公元前4—65),古罗马雄辩家、悲剧作家、哲学家、政治家。公元一世纪中叶罗马学术界的领袖人物。哲学上主张灵魂和肉体两分,灵魂为万物的第一要素,是神的呼吸,即使肉体有多多不幸,灵魂依然能生生不息。曾任尼禄的私人教师,后因被政敌指控参与谋反而被勒令自尽。著有《美狄亚》、《阿伽门农》等悲剧。 ③奥古斯丁(354—430),古代基督教会最伟大的思想家,396—430年任罗马帝国非洲领地希布(今阿尔及利亚)主教,著有《忏悔录》、《论上帝之城》等。 日本也是这样,平安朝这一太平时代,佛教非常繁盛,一到镰仓时代的战乱时期,流行的便是异常简洁的禅宗。昭和时代早已不是太平时代了。马克思、列宁的教义在俄国被禁的事略有所闻,与罗马法皇禁读《圣经》的政略如同一辙,战乱时代,哪儿都需要一点单一化的思想口号。日本现在的战斗口号是“为了东亚和平”。反对一切战争的克鲁泡特金,在世界大战之际,对自己所率的一伙无政府主义者说,“若德国战胜,和平就不会来临,因而我们支持协约国作战”,从而倾力援助协约国军队。战争既已发生,比起一味作理想的思考,加深对现实的认识,接近理想之境会更快些。 在我国,除了战乱,人的生命沦丧得最厉害的,要数大正十二年的大地震了。在法国,大约相当于关东大地震死难者人数的人,死于巴托洛梅为之在巴黎拉歇兹神父墓地制作了雕刻(死者纪念碑》的那场大虐杀。这是一场旧教徒的大虐杀。这场虐杀中被鲜血浸染过的那幢淡黄色的三层楼石砌建筑,当我从巴黎城的小岛上眺望时,心里犹能生出阴郁之感。这场大屠杀,可以说是古今整个历史中最大的一场屠杀,而这场屠杀又是发生在最最尊崇仁爱的基督徒之间。两千年来,神的问题经由各个阶级,不断成为欧洲人生命、生活和道德的对象。但在日本,人们精神的对象通常是自然,这一点与基督教尚未出现之前的古希腊颇为相似。希腊的奥林匹斯诸神,如同我国的八百万神祗,希望在民间培育起一种自然的秩序,这在今日的欧洲仍是一个不断期盼着的神话。借助科学寻求自然秩序和真理法则,既是一种神话,同时也是一种理想。在欧洲,作为人们生活对象的神遭受伤害是事出有因的,科学一改蒙受了一千五百年压迫的命运,而宗教则不断地杀戮着人,与此相反,宗教对人的生命的伤害这种事在日本几乎不曾发生过。但科学一旦演变为社会科学,就势必会对守护自然科学的神抵们持以否定的态度,这是一种奇妙的逻辑,许多人的生命或许就是在这种颠倒中消失的。这十年间,精神科学一直处在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夹缝中,为应该袒护或支持哪一方而举棋不定。但即使马克思,也不允许在自己的头脑中随心所欲地否定神抵。高尔基说,神抵存在于民众之间。法兰西的左翼至今仍保持着星期天上教堂做礼拜的习惯,这是我亲眼目睹的。 由于人类不可能无限度地追问自然界的一系列原因,因而神为不少学者所信奉;但由于这种不可能,神又为另一部分为数不少的学者所否定。时至今日,民众在这中间也相应地分为两派。第一个把精神科学当做科学并赋予其价值的学者是笛卡尔,笛卡尔肯定了这样一种设定:神是超越在人的认知能力范围之外的一种存在,但他并没有否定神的存在。 “我要公开说明,在我的证明中,几乎采纳了前辈为神存在所作的辩护中曾提供过的所有论证”,笛卡尔说,他将理解神的存在在方法论上的可能性,置于自身的认识之上来加以证明,但此时,他对人类探求神的目的这一暴举,则持警戒的态度,要求人们避免将精神科学耗费在人类所无法探究的事物上。继笛卡尔之后,社会科学乘虚而入,在精神科学有所不能的地方,尽其所能上下折腾个遍,怦然一付秉承神的意旨的姿态,由此导致了现代的混乱。就像海水从蚁穴灌入一样,精神世界为物质所填塞,武器作为物质界的化身,便占据了这个世界商品的王座。这一来,消费品便成了人本身,物品生产与消费的关系便附体在操纵这种关系的人身上。这种毫无制约的经济,由苏联影响到了中国,并进而左右着各国知识界的选择。二百年前,接过笛卡尔手中传下的接力棒,断言人类无法对神的目的和用意作出探求的斯宾诺莎,他那偶然产生于某日的谦让心怀,竟在后世掀起了这样一场轩然大波,这是当时的人连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吧。 巴托梅洛雕刻的那场大屠杀,是由法国旧教徒发起。与此相反,在英国,却是一茬又一茬的新教徒在虐杀旧教徒。我在这里也能看到,伦敦塔是个屠场。英国国王为了从罗马教皇的控制下逃逸出来,便让反抗罗马教皇的新教徒得势,自己成为新教之王,从而赢得民众的支持。这是人所皆知的史实。然而,结果却招致了正宗旧教、罗马教皇的学生、西班牙国王的愤恨,英国与西班牙的战争便由此一代代连绵不绝。伊丽莎白时代以来,英国国王的势力趋上升势头,在受西班牙压迫的同时,新教转而压制起旧教来,旧教徒被驱逐到了海外,结果,耶稣会派数一数二的重要人物Francisco Xavier罹受了由巴黎大学流亡到日本平户的命运,开始在我国播下了基督教的种子。借助织田信长①的势力,强迫全日本三十万知识阶级予以接受。一册新教的抄本,由于某种原因被带入德国,德国作为西班牙的领属国,位于最远离马德里的地方,文化发展迟晚,对旧教的指令十分淡漠,因而新教在这里成了燎原之火。但这火不仅是新教之火,而且还成了马克思之火,进而烧毁了各个民族的传统之根。人类不可能探求得神的目的,这一斯宾诺莎知识论的最终结论,就这样在欧洲诱致了各种各样的运动。于是,时至今日,马克思的思想就像新教旧教之争一样,如今也开始分成了斯大林和托洛斯基两派。如是思考的话,那么在我看来,日本便成了对此一无所思的一幅全新的山岳图。在这片山岳中,几乎什么都杂然混合其间,聚满了力主欧洲知识的普遍性和妥当性的学者群。但这种对理性普遍性和妥当性的运用,使人感到的是运用者各自的过去。对我们说来,既然要紧的不是未来而是现在,那么由于对过去创造着现在这一普遍认识深化了我们对历史的认识,从而在我们心里产生出有关历史的各种独创性感想。力主将诸种并列的观念悉数栓牢在理性身上,从而推进文化的发展,与在运用这些观念的过程中,注意将基于自身生活实际的心理和思想填补进去,从而促成文化的发展,在这两种倾向之间,在理想的名义下,科学被引导了进来。但科学的目的并非人的目的,而是自然的目的。科学是自然的法则。科学家总是以科学的目的当做自己的目的,然后将它拴在人的目的上,而没有意识到这样一来,科学已不是科学,而成了伦理学。最初察觉到这一点的,是文学。一言以蔽之,文学乃是对有着“思考的芦苇”之称的人所作的思考。 ①织田信长(1534—1582),日本战国、安土桃山时代的大名,其一生为建霸业,东征西讨,一扫战国大名割据局面,虽中途受挫,但为日后丰臣氏统一日本打下了基础。 [book_title]北京与巴黎(节选) 芥川龙之介①曾对我抱怨说,他一去上海,脑子里就尽转着政治一类的事,觉得很困惑。那时候说的政治这个词,意思相当于现在我们所说的思想这个词,看来这十年间,词语的涵意正在发生相当大的变化。最近,法国又出现了精神政治学这一前所未见的新词汇,不过,就强调思想这个词里边包含有行为的性质而言,思想也不妨可以称作为精神政治学。我眼中的芥川,在当时是个比谁都偏爱将政治学置于自己精神思想之中的人。要是芥川今天还活着,他更感兴趣的,肯定不会是他所喜爱的北京,而是他所厌恶的上海。去上海,就需要那里有一种可以不断向我们提供精神调节功能的政治,并且其调节的方法和程度,还得是在二十世纪的调节方法中凝集进一定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