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歌唱的沙
[book_author]约瑟芬·铁伊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9483
[book_dec]一位年轻人醉死在火车上,同车的格兰特探长无意中捡到死者生前涂写在报纸角落的几行奇怪的诗句,多年办案所形成的直觉、以及对长相的特殊判断能力,使他确信这是一桩凶杀案。休假中的格兰特凭借一己之力展开一系列锲而不舍的调查。 追查证据的历程异常辛苦,眼看着最后一丝线索都中断了的时候,凶手却自己招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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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那是三月的一个早晨,六点来钟,天还未亮。一列长长的火车侧身驶过布满灯光的调车场,它咔嗒咔嗒缓缓通过铁轨道岔,又进出于信号房的灯火中。在信号桥上,一盏翠绿的灯嵌在宝红色的灯中,火车从桥下通过后便朝拱形下静候的站台驶去。灰色的站台上空无一人,异常荒凉。
伦敦邮政列车驶向了它旅程的终点。
昨夜的尤斯顿站被甩在五百英里漆黑的铁轨后。一路而来,历经五百英里月下的田野和沉睡的村庄,漆黑的城镇和不眠的熔炉,雨水和霜雾,阵雪和洪水,隧道和高架桥。此刻,在这三月阴冷的早晨,六点时分,渐渐显露的丘陵环绕着火车悄然驶了过来,驶向长途奔袭后的休憩。火车到站时,在那长而拥挤的人群中,除了一个人,所有人都舒了口气。
在舒了口气的人群中至少有两个人欣喜若狂。其中一位是旅客,另一位是列车员。旅客名叫艾伦·格兰特,列车员名叫默多·加拉赫。
默多·加拉赫是卧铺车厢的乘务员,也是瑟索和托基之间最让人痛恨的活物。二十年来,默多恐吓勒索旅客,让他们进贡,孝敬他些钱财,还不得声张。人们还会自发地“称颂”他。默多被各处头等车厢的旅客称为“酸奶”(当他那张令人厌恶的嘴脸从尤斯顿蒸汽弥漫的昏暗车站显现时,他们便会说:“哦,上帝,是老酸奶!”)。三等车厢旅客的叫法则各种各样,不过都很生动形象。只有三个人曾治服过默多:一位是来自得克萨斯州的牧牛工,一位是女王私人卡梅伦高地人团的一等兵,还有一位是三等车厢一个不知名的伦敦女人。这位矮个儿女人威胁说,要用柠檬水瓶打烂他的秃头。无论是地位还是成就都无法影响默多:他恨这个,怨那个,却很怕肉体的疼痛。
二十年来,默多一直碌碌无为。这份工作,他还没做到一周就厌倦了,但发现是个肥差,便留下来捞点油水。如果你从他那儿要了份上午茶,那么茶是淡的,饼干是软的,糖是脏的,托盘滴着水,连茶匙也没有,但当默多来收盘子时,你曾演练过的抗议言辞,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偶尔有一位类似海军元帅的人物,才会大胆提出意见,但普通人都是付了钱,一笑了之。二十年来,旅客们被恐吓、被勒索,身心疲惫却只能给钱,而默多就只管敛财。现在,他是达农一栋别墅的主人,在格拉斯哥拥有一家炸鱼连锁店,还拥有大笔的银行存款。几年前他就该退休了,可是一想到会失去全部的津贴,他就无法忍受,所以便在这无聊的岗位上再忍耐些日子。为了扯平自己的损失,除非旅客自己要求,他都不会费心劳力地提供早茶。有时,他要是很困,干脆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每次到达旅程终点时,他便像个算出刑期就要所剩无几的人一样,如释重负,欢呼雀跃。
艾伦·格兰特看着调车场的灯光浮在满是蒸汽的窗户上,从眼前划过,听着车轮咔嗒咔嗒驶过铁轨道岔,发出轻柔的声音。他满心欢喜,因为旅程的终点即是夜晚煎熬的结束。这一夜,格兰特都消磨在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去打开通往走廊的门。他十分清醒地躺在昂贵的床垫上,一小时一小时地冒着汗。他之所以冒汗不是因为卧铺房间太热——空调工作得出奇地好——而是因为这个房间相当于“一个狭小密闭的空间”。唉,可悲!唉,可恶!唉,可耻!在普通人看来,卧铺房间仅仅是一个整齐的小屋,里面有一个铺位,一个洗手盆,一面镜子,各种大小的行李架,提供的可展开可收起的架子,能存放贵重物品的精美小盒子,还有一个挂表的挂钩。但是,对于一个新入住者,一个悲伤失落、焦虑不安的新入住者,它就是一个狭小密闭的空间。
医生称之为劳累过度。
“放松,浏览一会儿书刊。”医生温坡·斯特里特一边说一边把一条优雅的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并欣赏着跷起的二郎腿。
格兰特无法想象让自己放松,他把浏览视为一个令人憎恶的词语,一种让人鄙视的消遣。浏览,一张堆积如山的桌子,一种漫无目的地满足动物的欲望。浏览,确实如此!这个词语就连声音都是种罪过。一种枯燥乏味。
“你有什么爱好吗?”医生问道,并将欣赏的目光移到了他的鞋上。
格兰特简短地说道:“没有。”
“假期时你做什么?”
“钓鱼。”
“钓鱼?”心理医生说着便收回了他自恋的眼神,“你不认为那是一个爱好吗?”
“当然不是。”
“那么你说它是什么?”
“某种介于体育和信仰之间的东西。”
温坡·斯特里特面带微笑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向他保证,治愈只是时间问题。时间和放松。
好吧,至少昨晚他尽量没有打开门。但是胜利付出了高昂的代价,让他精疲力竭,成了个行尸走肉的人。医生曾说:“别和它对着干。如果想去户外,就去。”但昨晚要是开了门,那将意味着致命的一击,他会感到康复无望。那将是对非理性力量的无条件投降。所以他躺在那儿,任汗直流,但是房门一直紧闭。
不过现在,在这清晨失意的黑暗中,在这莫名阴冷的黑暗中,他就像是一个丧失了德行的人。“我想女人在漫长分娩之后的感觉就是如此吧。”他用温坡·斯特里特解释和赞许过的从根本上无所谓的心境想。“但是,至少她们拥有了一个可以用来炫耀的孩子,而我得到了什么?”
他想,是他的尊严。这尊严就是他没有打开门,也没有任何理由打开。哦,上帝!
现在他打开了门,却极不情愿,他意识到了这种不情愿的讽刺意味。他不愿面对早晨和生活,真想把自己扔回凌乱的床上,睡啊睡啊睡啊。
由于酸奶不提供任何服务,格兰特提起两个行李箱,把一捆未读的期刊夹在胳膊下,走进了走廊里。给得起小费出手阔绰的人,他们的行李已经堵住了走廊尽头的小通过台,几乎堵到了车顶,连门都要看不见了。格兰特便朝头等车厢的第二节移动,但前方尽头处也堆放着齐腰高特权者的障碍物,他只好开始沿着走廊向车厢后面的门走去。与此同时,酸奶本人从远端他那间小屋走出来,去确认B7的旅客知道就要抵达终点站了。这是B7或其他任何旅客公认的权利,以便在火车抵达后从容地下车,但是当某个人在睡觉的时候,酸奶当然不想闲逛。所以他大声敲打着B7的房门,然后走了进去。
当格兰特走到敞开的门边时,酸奶正扯着B7的衣袖猛摇,压抑着愤怒说道:“快,先生,快点!就要进站了。”而B7则衣着整齐地躺在铺位上。
格兰特的身影遮蔽了车门,酸奶抬起头看着他,厌恶地说道:“喝得烂醉如泥!”
格兰特注意到这个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威士忌气味,浓到可以立起一根拐杖。他整理了一下这个男人的夹克,还不自觉地捡起了一张报纸,这是酸奶摇晃B7时掉到了地上。
格兰特说道:“你看着他时,难道没有认出是个死人吗?”透过昏沉沉的倦意,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你看着他时,难道没有认出是个死人吗?好像这是件无足轻重的事情。你看着它时,难道没有认出是迎春花吗?你看着它时,难道没有认出是鲁本的作品吗?你难道没有认出是阿尔伯特纪念碑吗——
“死了!”酸奶用一种近乎咆哮的声音说道,“他不能死!我要下班了。”
格兰特从他置身事外的立场上注意到,这一切对于加拉赫先生那该死的灵魂意味着什么。某人失去了生命,失去了温暖和感觉,毫无知觉,所有这些,在该死的加拉赫眼里只是意味着他要晚点下班。
酸奶说道:“我该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有人酗酒死在了我的车厢里!我该怎么办?”
“当然是报警。”格兰特说道。他再一次意识到生活所具有的快感。酸奶终于遇见了他的对手,这给了他一种扭曲恐怖的快感:这个男人没有给他小费,这个男人给他带来的麻烦比二十年铁路服务中任何人带来的都要多。
他又看了眼那凌乱黑发下年轻的面庞,便沿着走廊走了。死人不是他的职责。在他的工作时间,充斥着死人,虽然这无法挽回的事还是会让他心头一紧,但死亡已不再让他震惊。
车轮的咔嗒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火车进站时所发出的悠长而又低沉空洞的声音。格兰特摇下车窗,看着站台的灰色缎带向后驶去。一阵寒意像是有人朝他脸上来了一拳,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把两个行李箱放在站台上,就像被诅咒的猴子一样冻得打战。他站在那儿,怨恨地想到,希望自己可以暂时死去。在他内心幽暗的深处,他知道,在冬季早晨六点来钟,能站在这站台上,因寒冷和紧张而颤抖,也是件幸事,是还活着的必然结果。但是,哦,如果可以暂时死去,在舒服时活过来,该多好!
“先生,去旅馆吗?”搬运工说道。“去,我看到推车会自己带过去。”
他蹒跚地走上阶梯,穿过天桥。天桥的木板听起来就像鼓声,他的脚下是空的,从下面翻滚起巨大而又猛烈的蒸汽包围着他,铿锵的噪声和回声从黑洞洞的拱顶里发出。他想,关于地狱人们都错了。地狱不是一个受油煎之刑、温暖舒适的地方,地狱是一个有着回音的极寒之洞,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一个漆黑的只有回音的不毛之地。地狱的精髓都集中在了这冬日的早晨,一个自我厌恶的人经历了彻夜未眠。
他走入一个空旷的庭院,突如其来的宁静抚慰着他。黑夜虽然寒冷却也清澈。一抹灰色预示着清晨的来临,清澈的空气中,一股雪的气息诉说着此处就是高地。不久之后,当天亮的时候,汤米就会来旅馆接他,然后一起驾车驶入干净的高地乡间,驶入宽广辽阔、亘古不变、无欲无求的高地世界。那里的人们生于此、死于此,总之没有谁家会大门紧闭,因为那太麻烦。
旅馆的餐厅里,只有一边的灯亮着,没有灯光的幽暗处,整齐地摆着几排没有铺台布的桌子。这时他才想到,以前还从未见过餐馆的桌子没有铺台布。撤掉白色盔甲的桌子,真是很寒碜落魄,就像服务员没有穿衬衣的硬前胸一样。
一个小孩儿身穿黑色的制服套裙和绿色的绣花毛衣,把脑袋抵着纱门转圈,看见格兰特时好像被吓了一跳。他问道有什么早餐。她拉响了鸣铃,以示开餐,从餐柜上取了一个调味瓶放在他前面的桌布上。
“我去替你找玛丽。”她贴心地说道,便朝纱门后走去。
他想,餐馆服务已经失去了它的拘谨古板和光鲜亮丽,变成了家庭主妇所说的简单枯燥。不过,偶尔一句“找玛丽”倒也弥补了绣花毛衣和类似的不得体。
玛丽是个丰满稳重的人,如果奶妈没有过时,她肯定是个奶妈。在她的服务下,格兰特感到,自己就像个孩子在仁慈的长辈面前放松了下来。他苦涩地想着,这倒也是件好事,在他如此需要安慰的时候,一位胖乎乎的餐厅女服务员给予了他。
格兰特吃了她放在面前的东西后,开始感觉好些了。不一会儿,她过来挪走了切片面包,在原位放了盘早餐面包卷。
她说道:“给你的大面包卷是刚做好的。这东西如今是有点糟,完全没有嚼劲,不过总好过那些面包。”
她把果酱推近他的手边,看他是否还需要来些牛奶,随后又离开了。格兰特原本不打算再吃了,但还是拿了块大面包卷抹上了黄油,又从昨晚的书堆中拿了份没读过的报纸。他拿到手里的是一份伦敦的晚报,他就像不认识似的满脸疑惑地看着它。他买过晚报吗?通常在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他肯定就读过晚报了。怎么会在晚上七点再买一份?难道买晚报已经成了他的条件反射行为,就像刷牙一样无意识?亮着灯的书报亭即是晚报。是这样发生的吗?
这是一份《信号报》,即早晨《号角报》的下午版。格兰特又看了遍昨天下午就曾了解过的标题,思量着它们在本质上还真是一成不变。这是昨天的报纸,和去年的抑或下个月的报纸如出一辙。标题永远和现在看到的一样:内阁争论,梅达谷里金发碧眼的死尸,关税诉讼,抢劫案,美国演员的到来,道路事故。他把这份报纸挪开,可当伸手去拿下一份报纸时,却注意到,在最新消息的空白处,有用铅笔写的潦草字迹。为了能够看清有人在那计算着什么,他把报纸倒转过来,但好像根本不是某个送报人匆忙地计算差额,而是有人想要写诗。这是一首原创诗,而不是去回忆一些早已被人熟知的诗句。这首诗写得断断续续,事实上,作者已经把两句缺失的诗句标上了音步数量。在格兰特六年级时,作为最好的十四行诗人,他就已经用过这种技巧了。
但这次的诗不是他写的。
忽然,格兰特明白了这份报纸是从何而来。他取得这份报纸的行为比买晚报更无意识。当它滑落到卧铺房间B7的地面上时,他捡了起来,并将它和其他报刊一起夹在了胳膊下。他的意识,或者说经历昨夜后尽可能还有的意识,都集中于酸奶正在让一个无助的男人衣冠不整。他唯一故意的行为,就是用拉直那个男人的夹克来谴责酸奶,为此他需要一只手,所以那份报纸与其他报刊一起夹在了胳膊下。
那么这位留着凌乱黑发、长着轻率眉毛的年轻人是一位诗人,是吗?
格兰特感兴趣地看着那铅笔字。看起来,作者是在努力创作一首八行诗,但是没能想出第五行和第六行。所以潦草地写道:
说话的兽,
停滞的河,
行走的石,
歌唱的沙。
……
……
守卫去往
天堂的路。
平心而论,这首诗很奇怪。震颤性谵妄的前兆吗?
具有这样一张非常独特面庞的主人,在他酗酒后的酒精幻想中看见了非同寻常的东西,这是可以理解的。世界在这个长着轻率眉毛的年轻人眼里,会变得天翻地覆。被如此可怕的怪物所守卫的天堂是什么?遗忘?他为什么如此需要遗忘,它代表着他的天堂吗?他准备从不断靠近的恐惧中逃跑吗?
格兰特吃着没有嚼劲、刚出炉的大面包卷,思考着这个问题。笔迹虽显稚气,但一点也不颤抖,看起来是一个字迹稚气的成年人所写,不是因为他的协调性不好,而是因为他还不够成熟。从本质上看,他仍然是采用孩童最初书写时的方式。首字母的字形也证实了这一看法,那纯粹就是习字簿的字形。奇怪,一个如此个性的人却无意将自己的个性融入他的字形中。确实,很少有人不依自己的喜好、不按自己的潜意识需要来调整习字簿的字形。
这么多年,格兰特的一个小兴趣就是研究字迹,而且在工作中,他发现长期的研究结果很实用。当然,偶尔他的推论也会让人失望,比如一个将受害者用酸液溶解的连环杀手,结果却写了一手好字,只是有极强的逻辑性,这毕竟还是有足够的合理性。不过总体来说,笔迹提供了辨识一个人很好的标志。一般来看,一个人一直使用学生字体写信有两个原因:要么他不太聪明,要么他很少写字,没有机会把个性融入笔迹里。
考虑到他能很聪明地用语言将天堂之门那梦魇似的危险表达出来,所以很明显,这个字迹稚气的年轻人不是缺乏个性。他的个性——他的活力和兴趣——投入了其他事情。
什么事情?积极的事情,外部的事情。写一些像这样的留言:“坎伯兰郡的酒吧,6:45见面,托尼”,或是填写日志。
但是,他是个足以内省的人,会去分析和用语言表达通往梦想国度天堂的路,足以内省地置身事外地观察,想要去记录。
格兰特沉浸在一种舒心温暖的恍惚中,嚼着面包思考着。他注意到n和m的顶部紧紧相连。他是一个骗子?或只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长着这样眉毛的男人,他的字迹透出一种奇怪的谨慎特征。一个人的面容所蕴含的意思有多少决定于眉毛,是很不可思议的。眉毛的角度变换一下,整体效果就不一样。电影巨头从巴勒姆和麦斯威山带来两个漂亮的小姑娘,然后将她们的眉毛刮去,重新画一对,她们立刻变成来自鄂本斯克和托本斯克的神秘人物。漫画家泰伯曾告诉他,欧尼·普赖斯就是由于他的眉毛而失去了成为首相的机会。泰伯喝着啤酒,眨着像猫头鹰般的眼睛说:“他们不喜欢他的眉毛。为什么?不要问我。我只画画。或者因为看起来脾气暴躁。他们不喜欢脾气暴躁的人。不相信他。但就因为这样他失去了这个机会,相信我。他的眉毛。他们不喜欢。”脾气暴躁的眉毛,骄傲自大的眉毛,忧心忡忡的眉毛——一对眉毛赋予了一张脸主要的基调。那对倾斜的黑色眉毛,让这张躺在枕头上苍白消瘦的脸显得如此轻率,而在死亡的时候更是如此。
好吧,当这个男人写下这些诗句时,他还没有喝醉,至少是清醒的。这个醉汉所寻找的天堂,在B7卧铺房间里的遗忘——充满酒气的空气,皱了的毯子,地板上滚动的空酒瓶,架子上打翻的玻璃杯,但是当他描绘这通往天堂之路时,他还没有喝醉。
歌唱的沙。
古怪,但不知何故,很吸引人。
歌唱的沙。某个地方确实有歌唱的沙吗?一种模糊而又熟悉的声音。歌唱的沙。当你走在沙上,它们会在你的脚下哭泣。或者是风,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一个男人的前臂伸到格兰特的面前,花格呢的袖子,并从盘里拿了一块大面包卷。
汤米拉出椅子坐了下来,说道:“你看起来正自得其乐。”他撕开面包,抹上黄油。“如今,这东西完全没有嚼劲。我小的时候,用牙咬,向外拉。一场势均力敌的对抗:你的牙还是面包。如果你的牙赢了,真值得一尝,满嘴美味的面粉和酵母会持续几分钟。现在它们再也尝不到了,你可以把这东西对折,然后整个放到嘴里,完全没有任何噎着的危险。”
格兰特怀着喜爱之情静静地看着他。他想,没有什么关系会如此亲密,亲密地把你和一个男人绑在一起,他和你同住一间预备学校的宿舍,然后一起上公学。但是,每当再次遇见汤米时,他就会想起预备学校。或许因为在本质上,这张精力充沛、棕色透着红的面庞和一双又圆又单纯的蓝眼睛,都和曾经歪歪扭扭系着纽扣的褐红色夹克上的面庞一样。汤米常常会满不在乎地系着夹克上的纽扣。
汤米不会浪费时间和精力问一些客套话,例如旅途和健康问题。当然,劳拉也不会。他们接纳眼前的他,就好像他已经在这待了一段时间,好像他根本就从未离开过,还是此前的来访。这种非常轻松的氛围让人沉浸其中。
“劳拉怎么样?”
“很好,长胖了一点。反正她是这么说的。我是没有看出来。我一直都不喜欢清瘦骨感的女人。”
曾有一段日子,那时他们都才二十岁,格兰特曾想过要娶他的表妹劳拉,他确信,劳拉也曾想要嫁给他。但在一切还未倾诉之前,魔法就消失了,他们又回到了原来友爱的关系。那魔法存在于高地令人陶醉的漫长夏日,存在于山间清晨的松针气息,存在于无尽暮色中三叶草香甜的气味。对于格兰特而言,表妹劳拉往往就是他快乐暑假的一部分,他们一起在溪里从划桨到钓鱼,他们一起第一次漫步在拉瑞格,第一次站在布雷里克的山顶。但直到那个夏天,他们青春期结束的时候,快乐才转化成劳拉,整个夏天都聚焦在劳拉·格兰特这个人身上。每当他想起那个夏天,心里还是会泛起一阵涟漪。一个明亮完美、色彩斑斓的气泡,因为秘而不宣,那个气泡永远也不会破裂。它依然明亮完美、色彩斑斓、泰然自若。他们又继续各奔东西,认识不同的人。事实上,劳拉带着小孩儿玩跳房子似的无所谓,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后来,格兰特带她参加了毕业时的舞会,她遇见了汤米·兰金。事情就是这样。
汤米问道:“火车站出了什么事,乱哄哄的?还有救护车什么的。”
“火车上死了一个人,我想就是这事。”
汤米“噢”了一声就抛之脑后了,用一种恭喜的方式补充道:“这次不是你的葬礼。”
“不是啊,谢天谢地,不是我的葬礼。”
“人们会在维多利亚地区(曾是伦敦警察厅的所在地——译者注)缅怀你的。”
“我可不信。”
汤米说:“玛丽,要一壶上好的浓茶。”他用手指尖鄙视地敲击着盛面包卷的盘子。“再来两盘这种便宜货。”他转过脸,像孩子一样认真地盯着格兰特说:“他们少了一个人,肯定会想你的,是吧?”
格兰特喘了口气,差点发出几个月来的一次大笑。汤米对总部表达了慰问,不是因为失去了他的才华,而是少了他这个人。他这位“家人”的态度和他长官那职业化的反应大体一样。“因病离开!”布莱斯说道,他用大象似的小眼打量着格兰特看起来健康的身体,然后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好吧,好吧!究竟怎么回事?我年轻的时候,你坚守着岗位直到倒下。你继续写着笔录直到救护车把你从地上运走。”你很难向布莱斯解释医生所说的话,布莱斯理解不了。布莱斯的身体里从未有过一根神经,如果说智力有限,那么他的身体仅仅是靠狡猾来赋予生命。他听到格兰特的消息,既不会理解,也不会同情。事实上,隐约有些迹象,仅仅是些暗示,他认为格兰特是装病。一个看起来面色很好的人,如此奇怪地垮下,该和春天高地流淌的河水有关,在去看温坡·斯特里特前,他就已经准备好了钓鱼的鱼饵。
汤米问道:“他们怎么填补这个空缺?”
“可能提升威廉姆斯警长。不管怎么说,他早该升职了。”
向忠诚的威廉姆斯坦白一点也不容易。当你的下属,多来年一直毫不掩饰地把你当作英雄来崇拜,而你却深受神经紧张的困扰,被并不存在的恶魔所控制,这样出现在他面前会让人感到很不舒服。威廉姆斯向来随遇而安,心态平和,不会猜忌。所以要告诉他并不容易,看着崇拜变成关心。或是变成——同情?
“把果酱推过来。”汤米说道。
[book_title]二
汤米顺其自然地接纳了他,让格兰特心生平静。当他们驶入丘陵时,这份平静也越发深沉。这二者就这样接纳了他:用一种超然的仁慈围绕着他,看着他带着熟悉的沉默而来。这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万籁俱静,一派整齐而又荒凉的景致。整齐的灰色围墙环绕着荒原,光秃秃的围栏沿着整齐的沟渠。这等候着的乡间,万物都还未生长,只有涵洞边零星的柳树透出绿色的生机,形成些许的树荫。
一切都会好的。这就是他所需要的,寂静、空旷、祥和。他已经忘记了这片土地是多么地仁慈,多么地满足。近处绿色的丘陵圆润而又亲切,远处的丘陵染上了蓝色。后面屹立着高地长长的城墙,白色而遥远地立在平静的天边。
当他们驶入特利峡谷时,格兰特说:“河水很浅,是吗?”随后一阵恐慌向他袭来。
这病发作时常常如此。这一刻还是个神志正常、身心自由、处之泰然的人,下一刻就成了被非理智擒住的无助生物。他把手紧紧握在一起,以防自己猛地推开车门,努力地听着汤米在讲什么。几个星期没有下雨了。他们这儿已经几个星期没有下雨了。让他想想雨水稀少的事儿。雨水稀少,这很重要。它会让钓鱼的事情泡汤。他就是来克伦钓鱼的。如果没有雨,就没有游水的鱼。没有供鱼游的水。哦,上帝,帮帮我,别让汤米停下来!没有水。理智地想想钓鱼的事儿。如果已经几个月没有下雨了,那么雨水肯定就要来了,不是吗?你怎么能叫朋友停下车,让你发病?但你为什么不能叫他停下车,让你可以逃出这个被关着的狭小空间?看看河流,看看它,想想与这条河有关的事儿。去年你就是在这里逮到了一条很棒的鱼。就是在这里帕特从坐着的岩石上滑下去,然后裤裆被挂在了那儿。
汤米说道:“你曾见过的美丽而又滑溜的鱼。”
河边的榛树在灰绿色的荒原上呈现出一派鲜亮的淡紫色斑点。不久之后,夏天来临时,榛树的叶子就会发出清脆的哗哗声,为歌唱的河流助奏。但现在,这一团淡红色的榛树安静地矗立在河岸边。
汤米看着河流的状况,也留意到了光秃秃还很嫩着的榛树枝,但作为一个父亲,他的思绪并没有飘到夏日的午后。他说道:“帕特发觉自己是个占卜师。”
这也挺好。想一想帕特,聊一聊帕特。
“屋里撒着各种各样的细枝。”
“他发现了什么吗?”如果他能把注意力一直放在帕特身上也可以。
“他在起居室的壁炉下发现了金子,在楼下的浴室发现了一具尸体,还有两处泉水。”
“泉水在哪里?”现在应该没多远了,距离峡谷上端和克伦只有五英里。
“一处在餐厅地底下,还有一处在厨房走廊下面。”
“我猜你没有挖开起居室的壁炉地面。”车窗大敞着。有什么好担心的?这儿实际上不是一个密闭的空间,根本就不是一个密闭的空间。
“没有。这让他很恼火,说我是一个废物。”
“废物?”
“没错,这是他的新词。我认为就是比卑鄙的家伙还要低一等级的人。”
“他从哪儿学来的这个词?”他将一直坚持到弯道处的那片白桦林,然后就叫汤米停车。
“不知道。我想是去年秋天,从某个讲通神论的女人那儿听来的。”
他为什么会介意让汤米知道?这病没什么可耻。即使他是个瘫痪的梅毒病患者,他也会接受汤米的帮助和同情。他为什么不想让汤米知道实情,他正因为一些并不存在的东西而感到恐惧,冒着冷汗?他或者可以撒个谎?他或者只要叫汤米停一会儿,好欣赏一下风景?
白桦林到了。他至少已经坚持到了这里。
他要再等一段路,到那条河流的拐弯处。他就借口说看河流。这似乎比看风景更合理。汤米会乐意欣赏河流,他只是挺反感看风景。
大概还有五十秒。一、二、三、四……
到了。
“今年冬天,我们的两只羊掉到了这个池塘里。”汤米说着便快速地驶过了弯道。
晚了。
他还能找什么借口?现在离克伦已经太近,不好再找借口了。
因为手抖得太厉害,他甚至无法点根烟。
或者他该做些事情,无论多小……
他从旁边的座位上拿来一捆报纸,一边重新整理,一边漫无目的地匆匆翻阅。他注意到里面没有了《信号报》。因为最新消息一栏里的那首奇怪而又短小的草稿诗,他本想带上它。唉,算了,无所谓。它已经履行了使命,给他的早餐解了闷。它的主人不再需要它了。他已经拥有了理想的天堂,可以忘却一切了。如果那就是他所想要的,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不会再有失控的手和冒汗的皮肤,不会再和恶魔抗争,不会再拥有晴朗的早晨,亲切的土地,天边那可爱的高地美景。
他头一次想要知道是什么把一个年轻人带来了北方。
他大概不会为了喝个不省人事而订了间一等卧铺房间。他有要去的目的地,他有事情有渴望,有一个目的。
他为什么会在这个阴冷的淡季来到北方?钓鱼?爬山?他记得卧铺房间给人一种空无一物的印象,但可能沉重的行李箱放在铺位下。或者,实际上是在行李车厢里。除了去运动还有什么呢?
公务?
那张脸不像,不是。
演员?艺术家?仅仅是可能而已。
一位要去登船的海员?要去因弗内斯某个海军基地?有可能。那张脸看上去很像是在船桥上的脸。一条小船,行驶得很快,行驶在海上各种恶劣环境中。
还有什么呢?是什么把这个酷爱酒精、眉毛轻率且皮肤黝黑的瘦小伙带到了三月初的高地?除非是近些日子威士忌短缺,他想来这儿建一间非法的酒厂?
这个想法挺好。会很容易吗?不会比在爱尔兰容易,因为这里没人愿意违法,但是一旦你成功了,威士忌就是笔好交易。他多希望自己能让这个年轻人怀有这样的期望。或许,昨晚格兰特坐在他的对面吃晚餐,就能看见他想到如此有趣、蔑视法律的主意时,眼睛里所放出的光。总之,格兰特希望能和他交谈,交流想法,了解他。如果昨晚,有人和他聊过天,或许现在他还是这个充满活力的早晨的一部分,拥有这个美好仁慈世界的恩赐和承诺,而不是——
“后来在那座人行桥下,用鱼叉把它叉住了。”汤米说道,至此结束了一段故事。
格兰特低头看了看手,发现它们静静地放着。
这位死去的年轻人没能拯救自己,却拯救了他。
他抬起头看着前方克伦的白色房屋。克伦卧在杯状的绿色山谷里,唯有一片绿色的冷杉木,像是嵌在光秃秃的风景上的一些墨绿色羊毛制品。一缕青烟从烟囱里升起,飘入无风的空中。这才是寂静的真谛。
当他们驱车从公路驶向沙石的小道时,他看见劳拉出了门,站在那儿等着他们。她朝他们挥着手,当手臂放下时,她把散落在额前的一缕头发捋了过去。这熟悉的动作温暖了消沉的他。没错,在她还是个孩子时,常在巴德诺赫的小站等他,就是这样招手,并把一缕头发捋了过去,依然是这一缕头发。
汤米说道:“糟糕,我忘了替她寄信。要是没问就别提这事儿。”
劳拉亲吻了他的双颊,看了眼他说道:“我给你准备了美味的鸟肉做午餐,不过你看上去好好睡一觉更好些。所以直接上楼睡吧,醒来再吃饭。我们有几周的时间闲聊,不在乎这一会儿。”
他想,只有劳拉会高效地履行女主人的角色,如此干脆利索地满足客人的需要,不会拐弯抹角地吹嘘预备好的精美午餐,不会暗地里索取回报。她甚至不会硬给他不想喝的茶,也不会直截了当地建议他好好洗个热水澡。她更不会要求他到来后礼貌性地寒暄一下,小坐一会儿。而对于他需要的东西,她不问为什么立刻就拿给他一个枕头。
他想知道,是否是自己看起来身体大不如前,还是仅仅因为劳拉太了解自己。他想到自己并不介意劳拉知道他被恐惧所奴役。奇怪的是他曾避免在汤米面前显露自己的懦弱,却不会在意劳拉知道此事。它本该是另一种情况才对。
“这次我把你安排在了另一件卧室。”她边说边领着他上了楼梯,“因为西边的房子重新装修,还有些异味。”
他留意到她确实胖了点,但脚踝依旧美丽。格兰特用那从未抛弃过他的天生的冷静意识到,他不想向劳拉隐藏自己那一阵阵孩子气的恐惧,证明他不再爱着她了。男人需要在自己心爱的人眼里看起来很好,而这已经不存在于他和劳拉的关系中。
“人们常说东边的卧室可以照到早晨的太阳。”她站在东边卧室的中央说道,好像她从未看过这里一样。“就是个建议。我自己更喜欢能够看见阳光灿烂的风景,这样太阳也照射不到眼睛。”她把拇指塞进绷得很紧的裙腰里,松了松腰带。“不过西边的屋子这一两天就能住了,你要是想住就换个房。我亲爱的威廉姆斯警长过得怎么样?”
“身体健康,无病无灾。”
他的眼前闪过威廉姆斯的画面。在威斯特摩兰的休息厅里,威廉姆斯严肃而羞涩地坐在茶桌旁与经理会晤,离开的时候碰巧遇见了劳拉和格兰特在喝茶,便应邀加入了他们。他和劳拉相处得很好。
“你知道,每当这个国家陷入周期性的混乱,我一想到威廉姆斯警长,立刻就会确信这一切都会好的。”
格兰特一边忙着解开行李箱的带子一边说:“我想我就根本没法让你安心。”
“没那样想过。总之,不是那样。事事都不顺利的时候,你是唯一让人感觉舒服的。”劳拉说着这含意不明的话离开了,“你想下来的时候再下来。如果不想下来,就完全没有必要下来。醒来的话就摇铃。”
她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远去,身后被寂寞所淹没。
他脱掉衣服,懒得去拉窗帘就倒在了床上。不一会儿他想:我最好还是拉上窗帘,不然阳光很快就会弄醒我。他不情愿地睁开眼,估摸着阳光的亮度,才发现阳光根本没有照进窗户,而是普照着户外。他从枕上抬起头,琢磨着这怪事,才意识到现在是傍晚。
他感到松弛和喜悦,又继续躺下,聆听着这份宁静。一种久远的宁静。他品味着这份宁静,尽情享受着长久以来暂时的缓解。这里和彭特兰湾之间不是密闭的空间。若它们之间是密闭的,那么这里和北极之间也不会是密闭的空间。透过敞开的窗户,他看见灰色的夜幕透着点微光,还有一道道薄云。天空没有下雨,只有宁静的回声,让这个世界沉浸于让人心满意足的安静之中。哦,好吧,如果不能钓鱼,他还能去散步。就算再糟糕,他还能去打野兔。
他看见薄云在夜幕的映衬下渐渐暗去,他想知道劳拉这次又给自己找了哪个相亲对象。很奇怪,所有结婚的女人都会联合起来反对男人的单身状态。如果一个女人嫁得幸福,就像劳拉,她们会认为婚姻是一个成年人的完美状态,可以免于遭受任何无能和阻碍。如果她们套上了不幸的枷锁,便会对任何逃离这种惩罚的人充满仇恨。每次他来克伦,劳拉都习惯性地认真审查几个女士,供他考虑。当然,她从不会介绍她们所拥有的优秀品质,她们只是在格兰特面前来回走动,以便让他欣赏她们的步态。当他对相亲对象没有什么特别兴趣时,氛围也不会有明显的歉意,也不会有任何责备的意思。所能发生的只是下次劳拉会有一个新主意。
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声响,要么是母鸡慵懒的咯咯声,要么是正在收集茶杯时所发出的当啷声。他倒希望是只母鸡,可是听了一会儿,很遗憾地确信那是在准备茶点。他得起床了。帕特就要放学回家了,布里奇特也将从午睡中醒来。劳拉是很典型的一类人,她不会让格兰特说说过去的一年,她的孩子长高没有,聪明没有,漂亮没有;她甚至不会要求他对女儿送上应有的赞美。她根本就不会提起布里奇特,那仅仅是视线之外的一个小孩儿,就像农场里的其他动物一样。
起床后他洗了个澡,二十分钟后,便下了楼。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感到饥饿。
起居室敞开的门上方有一幅家庭画像,格兰特认为那是纯粹的佐法尼风格。在克伦,以前起居室几乎占据了农舍的全部,现在只是主屋的一间小侧屋。因为它由几间屋子取代了一间屋子,所以比通常这一类型有更多窗户,因为它的墙壁厚实,所以温暖且有安全感;因为它是面向西南方向的景致,所以比大部分屋子更亮堂。如此一来这栋房屋所有的往来通行都汇集于此,就像某个中世纪庄园的主厅。只有在中餐和晚餐时,这一家才会用到其他屋子。一张大圆桌放在火炉旁,让茶点和早餐时的餐厅变得很舒适,其他房间是由办公室、客厅、音乐室、学习室和温室构成的完美自由的组合。格兰特想,无须改变任何细节,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在桌边乞食的小猎犬和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叉开腿的布里奇特。
金发的布里奇特是三个小孩儿中最安静的,她把时间都消磨在没完没了地把几样相同的东西排列成新的样式。劳拉说:“我都不确定她是个弱智还是个天才。”但是从介绍时看布里奇特那善意的几眼,格兰特完全可以判断出劳拉语调中的欢喜,这个被帕特称为幼稚的人,智商完全没有问题。
帕特这个绰号没有侮辱的意思,甚至没有明显的傲慢,仅仅是强调他自己属于成人范畴,年长六岁的他够资格。
红头发的帕特有一双冷峻的灰眼睛,让人胆寒。他穿了条破旧的绿色苏格兰方格裙,烟青色的长筒袜,还有一件打了很多补丁的灰毛衣。他不拘礼节地向格兰特问好,但让人舒服,并不粗野。帕特说了一口被他妈妈称为“浓重的佩斯郡”的口音,他的知心朋友是村学校里出生于基林的牧羊人的儿子。当然,只要他想,帕特可以说一口完美的英语,但那往往是坏的迹象。当帕特不想和你说话时,他往往会说最好的英语。
喝茶的时候,格兰特问他是否决定了将来做什么,对于这个问题,帕特从四岁开始就一成不变地回答:“我正在思考。”这是他从教父J.P.那儿学来的话。
帕特用一只空出的手抹着果酱,说道:“啊,我有想法了。”
“是吗?那好,你要干什么?”
“当一名革命者。”
“我希望永远都不必逮捕你。”
“不会的。”帕特干脆地说道。
“为什么不会?”
“老兄,我会是个好人。”帕特边说边把勺子又蘸了蘸。
劳拉把果酱从儿子那里拿走,说道:“我相信这是维多利亚女王用这个词的感觉。”
这就是他喜欢劳拉的原因。在她母性的溺爱中偶尔会闪烁出客观和冷静。
“我给你留了一条鱼。”帕特边说边把果酱抹在一片面包上,达到他要求的厚度,至少是面包一半的厚度(他实际上说的是:“俺给你牛了条鱼”,但是帕特的发音听起来的感觉并不比看起来的感觉好多少,他会让你自行想象)。“在卡迪池塘的岩石下。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把我的假蝇借给你。”
因为帕特有一大盒分门别类用来诱杀鱼的钓饵,“我的假蝇”用单数只是意味着“我发明的假蝇”。
当帕特离开后,他问道:“帕特的鱼饵像什么?”
他的妈妈说:“我得说,令人发指,一个可怕的东西。”
“他用那鱼饵钓到过东西吗?”
汤米说:“很奇怪,钓到了。我想鱼类世界也像其他世界一样,有些容易上当的笨蛋。”
劳拉说:“那些可怜的鱼一看到那吓人的东西就目瞪口呆。它们还没来得及闭上嘴,水流一冲正好让它们上钩。明天星期六,你能看看它的使用情况。但是我想,现在这样的水况,即使是帕特那诡异的发明,也没法把卡迪池塘六磅重的鱼吸引上来。”
当然,劳拉是对的。星期六的早晨,没有下雨,天空晴朗。卡迪池塘里六磅的鱼被囚禁得很恐慌,很想到河流上游去,水面的鱼饵无法让它们感兴趣。格兰特接受建议去湖里钓鲑鱼,而帕特则当向导。湖就位于山里两英里外,是荒原中的一片池塘。当小度湖上起风时,一阵风就把你的鱼线刮起在水面,向右侧飞去,绷紧得像个电话线。当风平浪静时,蚊子就会把你当作美餐,鲑鱼游出水面公然嘲笑你。如果钓鲑鱼不是格兰特想要的消遣,那么当一个向导很显然是帕特的理想天堂。帕特无所不能,从达尔莫尔骑上一头黑色的公牛,到用半便士和胁迫从邮局的迈尔太太那里要来价值三便士的甜点。但是坐在小船上闲逛的快乐,他却不能凭一己之力提供给格兰特。因为湖上的船挂了锁。
格兰特走在沙路上,穿过干枯的石楠,帕特跟在后面一步远的地方,就像一只规规矩矩的猎狗。当他走着时,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不情不愿,并好奇它的原因。
在他今天早晨的快乐中,在他去钓鱼的喜悦中,为什么会有所缺憾?棕色的鲑鱼可能不是他运动的想法,但是能拿着钓竿度过这一天,就算毫无收获,他也该足够开心了。在这个熟悉的春季,他很高兴能来到充满生机而又悠然自得的户外,脚下踩着泥煤,丘陵就在眼前。为什么在他的脑海里还潜藏着淡淡的不情不愿?为什么他想在农场周围转悠,而不是在小度湖上驾船度过这一天?
他们走了一英里后,隐藏在他潜意识里的原因冒了出来。今天,他想留在克伦,以便翻看送来的日报。
他想查明关于B7的事。
伴随着旅途的劳累和耻辱的回忆,他的意识已经把B7抛在脑后。从他抵达躺在床上那一刻起,到现在将近二十四小时,他都没有刻意地想起B7。但是,看起来B7仍然跟随着他。
“现在,日报都是什么时候送到克伦?”他问起帕特,而帕特仍然安静地、规规矩矩地跟在他后面一步远的地方。
“如果是约翰尼,十二点来,但如果是肯尼,快一点才能送来。”帕特好像很乐意在远途中交谈,他补充道,“肯尼会在达尔莫尔路东面停下来,去麦克法迪恩的科尔斯蒂喝一杯。”
格兰特想,世界正等着让这个国家喧闹的消息,而肯尼却在麦克法迪恩的科尔斯蒂喝茶,真让人愉快。在收音机发明之前,这日子简直就是天堂。
“守卫去往天堂的路。”
歌唱的沙,
说话的兽,
停滞的河,
行走的石,
歌唱的沙……
这象征着什么?只是脑海里的一个世界吗?
在这辽阔、质朴的大地上,它会以某种合理的方式让怪异感减弱。今天早晨,你有可能相信,在地球上的某个地方会有行走的石头。难道就没有地方,一个已知的地方,甚至在高地,当一个人独自在夏日灿烂的阳光下行走,会被看不见的监视者所侵扰,于是他充满巨大的恐惧,惊慌失措地狂奔?是的,就算此前没有见过温坡·斯特里特,他也知道有。在某个古老的地方,万事皆有可能,甚至存在说话的野兽。
B7是从哪获得这古怪的想法?
他们从木制的轨道上让小船下水,格兰特把它拉进湖里,然后迎风行驶。天气很晴朗,微风让水面泛起涟漪。他看见帕特把鱼竿放在一起,弯着腰在鱼线上绑假蝇。格兰特想,如果他没福气有一个儿子,那么这个红头发的小侄子也是很好的替代品。
“艾伦,你曾献过华吗?”帕特一边忙着弄假蝇一边问道。他把“花”说成了“华”。
格兰特小心地说道:“我记不得了。怎么啦?”
“他们让我给女子爵献花,她来参加达尔莫尔礼堂的开幕典礼。”
“礼堂?”
“路口那个搭棚子的地方。”帕特不悦地说。他沉默了一会儿,明显是在考虑这事儿。“献花是件丢人的事情。”
劳拉不在时,格兰特需要承担起责任,他在脑海里琢磨了下,说道:“这是一个巨大的荣誉。”
“那就让幼稚的人享受这份荣誉。”
“对于这样的责任,她还太小了。”
“好吧,如果这责任对她来说太小了,像这样胡闹的事,对我来说就太大了。他们去找其他家的人做这件事。总之,全是胡扯。那个礼堂都开了几个月了。”
他对成人的虚伪表现出清醒的蔑视,让格兰特哑口无言。
他们以一种男性友好的关系,背对背钓鱼。格兰特慵懒而又漠不关心地轻轻抖着鱼线,帕特则带着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在钓鱼。中午时分,船漂到了和小码头平行的一个位置,然后他们靠向岸边,想在小屋里用煤油炉泡茶。当格兰特朝最后几码划去时,他发现帕特的眼睛盯着岸边的某个东西,便转身看看是什么引起了他如此明显的厌恶。他看见一个穿着华丽却不得体、走路大摇大摆的人向前走来。他询问那人是谁。
帕特说:“那是小阿奇。”
小阿奇挥舞着牧羊人的曲柄杖,就像汤米后来所说,没有牧羊人死时会拿着那东西,他所穿的苏格兰短裙,也没有一个高地人想到会有活人穿。那根曲柄杖立起来比他的头还要高两英尺,后面的苏格兰短裙从看不见的臀部垂下来,就像拖着的衬裙,但穿的人明显毫无感觉。他那条糟糕的花格呢小裙,可笑得像个孔雀,显得很闹腾,和荒原格格不入。他那鳗鱼似的黑色小脑袋上,戴着一顶系着方格帽带的浅蓝色无边帽,软帽拉到一边,形成一种雄赳赳的气势,松垮地盖着右边的耳朵,帽带上边冒出一大片的植物做顶饰。他瘦瘦的腿上穿着孔雀蓝的袜子,上面长出了不良产物的毛球。瘦削的脚踝上交叉缠绕着皮带子,那种气魄就连马伏里奥都未曾有过。
“他在这周围做什么?”格兰特饶有兴趣地问道。
“他住在摩伊摩尔的旅馆。”
“噢,他是做什么的?”
“革命者。”
“真的?和你一样的革命者?”
帕特很轻蔑地说道:“不是!哦,我不是说他没有影响我。但是没人注意到像他那样的人。他还写诗。”
“我认为他是个废物。”
“他!他根本不该出生,老兄。他是一个——一个蛋。”
格兰特推断,帕特想找的那个词是变形虫,但是知识还达不到那种程度。他所知道的生命最低级的形态就是蛋。
这个“蛋”沿着石滩愉快地朝他们走来。他大摇大摆地走着,可怜的衬裙像尾巴在后面摇晃,他在石头上一瘸一拐地行走,看起来很不舒服。格兰特突然确信他有鸡眼。粉色脚上长着鸡眼很容易出汗。有这种脚的人常常在出版物上撰写医学专栏(每天晚上洗脚,然后彻底擦干,尤其是脚趾之间。撒上滑石粉,每天早晨要穿上干净的袜子)。
当阿奇走到可以相互问候的距离时,喊道:“乔玛塔什?”
格兰特想,难道只是巧合,所有古怪的人声音都是很尖很虚?或者这种又尖又虚的声音属于失败者和受挫者,而这种受挫和失败导致渴望离群索居。
自从儿时起,格兰特就再没听过盖尔语,这矫揉造作的话让他失去了欢迎的热情。他向那个男人道了句早安。
阿奇一边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一边说:“帕特应该告诉你,今天阳光太刺眼不适合钓鱼。”格兰特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感到更加不快:是讨厌的格拉斯哥口音还是不必要的恩赐态度。
帕特白皙脸上的雀斑被一阵红潮掩盖,话语在他的唇边颤动。
“他是不想让我扫兴。”格兰特心平气和地说道,他看见帕特的红潮退去了,慢慢地透出感激。帕特发现对付蠢人有比直接攻击更有效的办法。这个新想法,他也想尝试一下,舌头在嘴里转动着。
小阿奇响亮地说:“我认为,你们上岸是来喝上午茶的。如果不反对,我很乐意加入你们。”
于是他们带着郁闷和礼貌请小阿奇喝茶。阿奇给自己做了三明治,当大家吃着东西时,他开始高谈阔论关于苏格兰的荣耀,它强大的过去,它光辉的未来。他没有询问格兰特的名字,从口音认为他是英国人。格兰特惊讶地听到,英格兰不公正地对待一个受奴役、无助的苏格兰(很难想象还有什么会比苏格兰更受奴役、更无助)。英格兰就像是一个吸血鬼、掠夺者,吸干了苏格兰的新鲜血液,留下的是苍白无力。苏格兰在外国人的枷锁下苟延残喘,她在征服者的战车后蹒跚而行,她给暴君付出贡品,出卖才智。但是她将挣脱枷锁,解除束缚,燃烧的十字架将再次出发,很快战火就像这里的石南干柴一样被点燃。小阿奇没有放过一句陈词滥调。
格兰特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新鲜的人物。他确信这个男人比他所想的还要老。至少四十五岁,或者接近五十岁。老到无可救药。任何他所垂涎的成功都会和他擦身而过,除了这身可怜的奇装异服和陈词滥调,他将一无所有。
格兰特望向那位苏格兰的年轻人,想看看这扭曲的爱国主义对年轻人的影响。不过,让他心生喜悦的是,苏格兰的年轻人朝湖而坐,甚至不想多看小阿奇一眼。帕特用一种固执的冷漠咀嚼着食物,他的眼睛让格兰特想起了罗瑞·诺克斯:“一双像石墙一样的眼睛,上面嵌着碎玻璃。”革命者想用枪炮来影响同胞而不是阿奇的言论。
格兰特想知道这个人以什么为生。“诗”不能维持生计。自由新闻撰稿人也不行,或者像阿奇可能会写的那类新闻也不行。或者他靠“评论”勉强糊口。一些没什么地位的报刊会招聘资历浅的评论家。当然,他还有可能获得资助,不是来自当地一些不满现状又渴望权力的人,就是来自一些想制造麻烦的外国机构。他是政治保安部很熟悉的一类人:失败者,严重的病态虚荣心患者。
格兰特仍然期待着约翰尼或肯尼在中午会送到克伦的报纸,他想提议帕特收竿,既然鱼儿无意咬饵,就不要钓了。但是如果他们现在离开,就得和小阿奇一起走回去,这是避之不及的事。所以他准备继续慵懒地拍着湖水。
不过阿奇好像渴望加入这个钓鱼团队。他说,如果船上能坐下第三个乘客,他很乐意陪伴他们。
帕特的嘴唇再次颤动着话语。
格兰特说:“行,来吧。你能帮着舀水。”
“舀水?”这位苏格兰的救世主有些畏缩地说道。
“是的。这船的接缝不太好,进了很多水。”
阿奇想了想,决定是时候赶往摩伊摩尔了(阿奇从来不是走去那儿,他常常都是赶路)。邮件该到了,他还有信要处理。然而,担心他们想起了他从未用过船,于是便向他们介绍自己对船多么在行。去年夏天,他和另外四个人能活着抵达赫布里底群岛的沙滩,都该感谢他的行船技术好。他越是意气风发地讲述这个故事,造谣的嫌疑也越大,好像怕人提问,一讲完就赶紧转移了话题,问起格兰特是否知道这个岛。
格兰特锁上小屋,把钥匙放进口袋,说自己并不知道。于是,阿奇用一种所有者的宽宏大量给予了他们一起分享这座岛屿的权利。刘易斯岛的鲱鱼舰队,明古莱岛的悬崖,巴拉岛的歌曲,哈里斯岛的群山,本贝丘拉岛的野花,还有沙,伯纳雷岛上无边无尽的美丽白沙。
“我想沙子不会唱歌。”格兰特打断他的夸夸其谈说道,然后踏进船里,把船撑离岸边。
小阿奇说道:“会,会唱。它们在克拉达岛。”
格兰特惊讶地问道:“什么?”
“歌唱的沙。好吧,祝你钓鱼愉快。不过你知道,今天不适合钓鱼,阳光太刺眼。”
阿奇轻轻拍了拍脑袋,再次拿起牧羊人的曲柄杖,沿着河岸大摇大摆地朝摩伊摩尔走去。格兰特一动不动地站在船里,目送着他离去,直到快要听不见说话声时,突然朝阿奇大声喊道:“克拉达岛上有行走的石头吗?”
“什么?”
“克拉达岛上有行走的石头吗?”
“没有。它们在刘易斯岛。”
蜻蜓般的身影带着蚊子一样的声音消失在棕色的远方。
[book_title]三
下午茶的时候,饥肠辘辘的他们拎着五条不起眼的鲑鱼回来了。对于这精瘦的鲑鱼,帕特辩解道,在这样的天儿,除了这种被他称为“蠢货”的鱼,什么也甭想钓到。下山回克伦的最后半英里路,他们就像归家的马一样。帕特像一只小山羊,从一块泥煤跳到另一块泥煤,出门还不声不响的他现在却说个没完。这世界和伦敦河离得好像有星球间隔那么远,格兰特快乐得连皇帝都瞧不上。
当他们在克伦那铺着石板的门口擦鞋时,格兰特意识到自己有些不理智地急着想要去看报纸。因为他讨厌任何人的不理智,更痛恨自己的不理智,他便仔细地把鞋又彻底擦了一遍。
“老兄,你太仔细了。”帕特说着便把自己的鞋子在另一个刮泥器上简单地蹭了蹭。
“鞋上沾着泥进屋是很粗鲁的行为。”
“粗鲁?”帕特问道。正如格兰特所料,帕特认为爱干净是“娘娘腔”的行为。
“没错。邋遢而且不成熟。”
帕特“噢”了一声,随后又悄悄地擦了擦他的鞋。“这破屋连几团泥巴都承受不了。”他边说边再次重申了他的独立自主,随后便像入侵的士兵,风一般冲进了起居室。
起居室里,汤米正在朝热的司康饼上淋蜂蜜,劳拉则在倒茶,布里奇特坐在地上设计排列一套新的东西,还有那只小猎狗正围着桌子打转。除了增添了阳光和炉火相映成辉,这幅画面和昨晚一模一样。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屋里的某个地方有一份重要的日报。
劳拉看见了他搜寻的眼神便问是否在找什么东西。
“是啊,在找日报。”
“哦,贝拉拿去了。”贝拉是这里的厨娘。“如果你要看,喝完茶我去她那儿拿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对劳拉产生了一阵刺痛般的厌烦。在这遥远而偏僻的住所,她太自满,太快乐,丰盛的茶桌,腰带上的一小圈肥肉,还有健康的小孩,体贴的丈夫,她的生活拥有安全感。让她去和一些恶魔抗争,会对她有好处,偶尔也让她悬空摇摆,用无底的深渊来恫吓她。但是,格兰特自己的荒谬解救了他,他知道不是如此。劳拉的快乐里没有自满,克伦也不是逃避现实的避难所。门口,有两只黑白卷毛的小牧羊犬,拍打着尾巴欢迎他们,过去曾被叫作莫斯、格兰或特姆,类似这样的名字。现在,他注意到,它们叫作汤和藏。很久以前,钦敦江的水就已流入特利河。这里再也没有象牙塔了。
劳拉说道:“当然,这儿还有《泰晤士报》,不过一般都是昨天的,你可能已经看过了。”
格兰特一边在桌边坐下一边问道:“谁是小阿奇?”
“你见过阿奇·布朗了,是吗?”汤米边说边拍着热司康饼的上部,舔着流下来的蜂蜜。
“那是他的名字?”
“以前叫这个名字。自从他把自己选为盖尔民族的捍卫者后,就自称为吉尔莱斯皮克·马克阿隆。他在旅馆很不受欢迎。”
“为什么?”
“你愿意喊一个名叫吉尔莱斯皮克·马克阿隆的人吗?”
“我根本就不想让他来我家。他在这儿做什么?”
“据他所说,是在用盖尔语写一首史诗。直到两年前,他才学会盖尔语,所以我想这首诗不怎么样。他过去在一所陈词滥调、废话连篇、嘁嘁喳喳的学校学习。你知道:就是群讲低地苏格兰语的男孩儿们。他和他们在一起待了很多年,但是毫无进展,竞争太激烈了。所以他认定低地苏格兰语只是一种卑微的英语,应该被斥责,没有什么比得上回归到一种‘古老的语言’,回归到一种真正的语言。所以这个来自外赫布里底群岛的家伙,‘屈尊’在格拉斯哥的一家银行做职员,然后刻苦学习了一些盖尔语。有时,他来后门和贝拉聊天,不过贝拉说她一个字也听不懂,认为他‘脑袋不正常’。”
劳拉尖酸地说道:“阿奇·布朗的脑袋可没问题。如果他没点智慧给自己琢磨出这么个职位,他就会在某个荒凉落后的地区教书,甚至连学校的督学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总之,在高地,他很引人注意。”格兰特说。
“他上了讲台更糟糕,就像是游客带回家的糟糕的纪念品玩偶,仅仅像个苏格兰人而已。”
“他不是苏格兰人吗?”
“不是。他的体内连一滴苏格兰的血液都没有。他的父亲来自利物浦,而他的母亲姓奥汉拉汉,是一个爱尔兰人。”
格兰特说道:“真奇怪,怎么所有最顽固不化的爱国人士都是外来者,我想他在这些仇外的盖尔人中不会取得太大的进展。”
劳拉说道:“他还有一个比这更糟的不利条件。”
“什么?”
“他的格拉斯哥口音。”
“没错,非常令人讨厌。”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每当他开口时,都在提醒他的听众,他们可能被格拉斯哥人统治:比死亡还要糟糕的命运。”
“当他谈到美丽的岛屿时,曾提过一些‘会唱歌’的沙。关于这事你知道吗?”
汤米不是很感兴趣地说:“好像知道,在巴拉岛或伯纳雷岛之类的地方。”
“他说在克拉达岛。”
“是的,可能是克拉达岛。你觉得小度湖上的船还能用一两个季节吗?”
“现在我能去找贝拉拿《号角报》了吗?”帕特问道。他用牧羊犬迅速吃光偷来美食的速度,狼吞虎咽地吃了四块司康饼和一大块蛋糕。
他的妈妈说道:“如果她看完了。”
帕特说道:“嗯,这么长的时间她应该看完了,她就只读点关于星的内容。”当帕特身后的门关上时,格兰特问道:“星?电影明星吗?”
劳拉说:“不是,是大熊座和类似的种种星座。”
“噢。这一天就是由天狼星、织女星和五车二来安排的。”
“是的。贝拉说,在刘易斯岛,他们都等着看这种预测。每天在报纸上可以看见未来,是很方便的事。”
“帕特要《号角报》做什么?”
“当然是看连环画。两个叫托利和斯内布的东西。我忘了它们是鸭子还是兔子。”
所以格兰特得等到帕特看完托利和斯内布的连环画,那时劳拉和汤米都离开了,一个去了厨房,一个去了屋外,留下他和那个沉默的小孩儿单独在一起。布里奇特坐在垫子上,不断地重新排列着她的宝贝。格兰特一本正经地从帕特那儿接过整齐折好的报纸,当帕特一走,他便怀着克制已久的兴趣打开了报纸。这是一份苏格兰版本的报纸,除了中线处,报上挤满了地方性的新闻,但是好像没有关于昨天铁路事件的报道。他来回翻看着一堆无关紧要的东西,就像是一只小猎狗在凤尾草中搜寻。最后他找到了:一个专栏的下方有一段极小的文字,夹在自行车事故和百岁老人之间,用一个不显眼的标题写到“一个男人丧命于火车上”。标题下面是一段简单的叙述:
昨天早晨,飞速高地列车抵达终点后,发现有一名旅客于夜里死亡。这位年轻的法国人名叫查尔斯·马丁。据了解死亡是由自然原因造成,但因为死亡事件发生在英格兰,所以尸体正被运回伦敦进行尸检。
“法国人!”格兰特大声地说道,布里奇特从她的玩具中抬起头看着他。
法国人?当然不是!肯定不是吗?
那张脸,是法国人。可能是。那张脸很可能是法国人。但是那笔迹,那正是英文的学生字体。
那张报纸根本就不是B7的吗?
只是他捡的吗?可能是上火车前,在他吃饭的餐馆里捡的。车站餐厅的椅子上,吃饭的人习惯把不要的报纸扔在那儿。就此而言,报纸或者是在他的家里拿的,或者是任何他住过的屋子。他有很多种偶然获得这份报纸的方式。
当然,他可能是个在英格兰受教育的法国人,所以那种圆润潦草的笔迹取代了他所传承的优雅细长的斜体字。这和B7是那些铅笔字诗句的作者,并没有任何根本性的冲突。
但仍然很奇怪。
如果是猝死,尽管是非人为的自然死亡,古怪的地方仍然很重要。当他初次和B7联系在一起时,他离开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从整个世界孤立出来,他只把这当作任何一个喝醉的百姓会发生的事情来考虑。B7对于他而言,仅仅是一个年轻的死者,他死在了满是酒气的卧铺房间里,并且遭到愤怒急躁的卧铺车厢乘务员的粗暴对待。现在,事情变得截然不同,年轻人成了尸检的对象。一件专业性的事情,这件事受规章制度的约束,这件事得循规蹈矩,小心谨慎地处理。格兰特第一次意识到,如果从正统的观念深究,他拿走那份报纸是有点不合规矩。完全无意地拿走报纸,也是一次偶然的偷窃行为。如果分析起来,这是毁灭证据。
当格兰特正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劳拉从厨房回来了,说道:“艾伦,我想让你做点事。”
她拿着个缝补东西的篮子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
“什么事都可以。”
“有件事让帕特做,可他固执地不肯做,你去劝劝他。你是他的英雄,他会听你的。”
“该不会是关于献花的事吧?”
“你怎么知道的?他已经和你说啦?”
“早上在湖边,他只是提了一下。”
“你没站在他那边,是吗?”
“你才是我的后台!没有。我就表达了我的看法,认为那是个很大的荣誉。”
“他被说服啦?”
“没有。他认为整件事情就是‘胡闹’。”
“是这样。这个礼堂已经非正式地使用了几个星期,这是峡谷的人花了很多钱和精力才建起来,所以得大张旗鼓地搞个开幕仪式才像话。”
“不过一定得要帕特来献花吗?”
“没错。如果他不献,就会由麦克法迪恩的威利献。”
“劳拉,你别吓我。”
“如果你见过麦克法迪恩的威利就知道我没吓你。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肿大的青蛙。他的袜子总是掉着。这本来是小女孩儿的事,不过在峡谷没有适龄的女孩儿。所以就落在了帕特和麦克法迪恩的威利身上。除了帕特看起来更漂亮,而且克伦的人也该做。别说为什么,别说我吓你。你就看看怎么把帕特说服了。”
格兰特笑着对她说:“我试试。他的子爵夫人是谁?”
“肯塔伦夫人。”
“那个遗孀?”
“你是说寡妇。目前为止,这里就她一个肯塔伦夫人。她的儿子还太小,没有结婚。”
“你怎么请到她的?”
“在圣路易斯时,我和她在一所学校。”
“哦,要挟。友谊地久天长的强迫手段。”
劳拉说:“完全没有强迫。她很高兴来做这事。她是个可爱的人。”
“让帕特做这件事的最好方法,就是让肯塔伦夫人在他的眼里变得有吸引力。”
“她很有魅力。”
“我不是说那种。我的意思是让他钦佩夫人所擅长的某样东西。”
劳拉半信半疑地说:“假蝇方面她可是行家。但我不知道帕特是否会感兴趣。他认为谁不会钓鱼就不正常。”
“我想你不能让她带点革命者的倾向。”
“革命者!”劳拉说着两眼放光,“有主意了。革命者。她过去有点共产主义倾向。她说过,‘这样做就为了气迈尔斯和乔治亚娜’——她的父母。她从没当真,她很漂亮不需要干革命。但是我可以在这个基础上添油加醋。没错,我们可以让她成为一个革命者。”
格兰特看着她缝补的针穿梭在毛袜间,想到女人真奇怪!随后他又继续考虑自己的问题。当他上床的时候,仍然考虑着这个问题。在睡着之前,他决定早晨给布莱斯写封信。这封信的全部意图就是汇报他来到这个健康的环境后,有希望比医生预期的时间提早康复,但是在这期间,他会借机把自己偶然获得报纸的事穿插进去,想把它交给相关的人士。
新鲜的空气和毫无杂念的意识,让格兰特不受惊扰地酣睡过去,又在无限的寂静中醒来。不仅户外一片寂静,就连室内也寂静得让人恍惚。格兰特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天,峡谷不发送邮件,他得一直走到斯库尼去寄信。
早餐的时候,格兰特问汤米,能否借他的车去趟斯库尼寄封很重要的信。劳拉提出开车载他去。所以一吃完早餐,他就回屋写信了,写完后感到很满意。格兰特把B7的事情巧妙地构思进去,就像在整幅图案中进行了看不见的修补。他无法忘掉工作,因为在旅途的终点,他首先面对的就是一具死尸。一位愤怒的卧铺车厢乘务员以为那人只是睡着了,正用力地摇晃着尸体。但是,谢天谢地,那事和他无关。他只是无意间从卧铺房间里拿走了一份报纸。当他在吃早餐的时候,发现了这份报纸。这是份《信号报》,如果不是在报纸最新消息的空白处,有用铅笔潦草写的诗句,他会以为这是他自己的东西。诗句是用英文字体写的英文诗,可能根本不是死者所写。他知道尸检在伦敦进行。如果布莱斯认为报纸有用,他可以把这份小资料交给相关部门。
当格兰特再次下楼时,发现安息日的氛围被破坏了。这个家庭由于战争和反抗而陷入紧张不安。帕特发现有人要去斯库尼(在他乡下人的眼里,周日的斯库尼完全是个吸引人的多彩大都市),他也想去。但另一方面他的妈妈决定让他照例去主日学校。
她说道:“能搭个顺风车你该感到很高兴,而不是在这抱怨说不想去。”
格兰特认为,“抱怨”这个词完全不足以描述那像一把火炬一样点燃帕特的强烈反对。他嘀嘀咕咕地抱怨着,就像处于停止状态但发动机仍在转动的汽车。
劳拉提醒他说:“要不是我们正好要去斯库尼,你就得像平时一样走路去教堂。”
“哼,谁会介意走路!杜奇和我走路的时候还能好好聊个天。”杜奇是牧羊人的儿子。“我本来可以去斯库尼,却要在主日学校浪费时间,这就是事实。这不公平。”
“帕特,我不会让你说去主日学校是浪费时间。”
“如果你不关心我,你就会彻底失去我。我会死于身体衰弱。”
“哦,什么导致的?”
“缺少新鲜空气。”
劳拉笑了起来。“帕特,你太不可思议了!”不过嘲笑帕特往往是错误的。他像动物一样,把自己看得很严肃。
他愤怒地说:“好啊,笑吧!周日你会去教堂给我的坟墓送花圈,那就是你周日做的事,而不是去斯库尼!”
“我没想过要做这么奢侈的事情。最多就是当我偶尔路过的时候,带点大雏菊。去戴上你的围巾,你需要它。”
“围巾!现在是三月!”
“三月也很冷。戴上你的围巾,它能避免你身体虚弱。”
“你这么在意我的虚弱,只是在意你和你的雏菊。格兰特家族一直很吝啬,非常地可怜吝啬。很高兴我是兰金家的一员,很高兴我不用穿那丑陋的红色格子裙。”帕特那条破旧的绿色苏格兰短裙是麦金太尔家的,穿起来比格兰特家的灰色服饰更配他的红头发。这是汤米妈妈的想法,她是一个优秀的麦金太尔人,很高兴看见自己的孙子穿上她所称的文明服饰。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坐在汽车后座,压抑着怒火,被他所鄙视的围巾远远地扔到了后座的杂物堆里。
“异教徒不该去教堂。”他说道。此时他们从石子路驶向大门,松动的石子从轮胎下崩出。
“谁是异教徒?”他的母亲一边问一边注意着路况。
“我。我是伊斯兰教徒。”
“那么你更需要去基督教会来改变信仰。帕特,把门打开。”
“我不想改变信仰。我这样很好。”他拉着门随后再关上。“我不喜欢《圣经》。”当他再次回到车里时说道。
“你不会是个好的伊斯兰教徒。”
“怎么不会?”
“他们也有一些《圣经》。”
“我敢打赌他们没有大卫。”
格兰特问道:“难道你不喜欢大卫?”
“一个可怜而又多愁善感的家伙,像个姑娘一样又跳又唱。《旧约》里没有一个人值得我信赖,可以一起去卖羊。”
他笔直地坐在后座中间,反抗的心绪让他无法放松,沉浸在心不在焉的愤怒中,失落的眼睛看着前方的路。这让格兰特想起,他一样可能瘫在一个角落里闷闷不乐,很高兴他的侄子是一个粗鲁、会勃然大怒的人,而不是一个崩溃的小可怜。
这个受伤的异教徒在教堂下了车,依然怒气冲冲,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加入侧门那一群孩子之中。
当劳拉再次发动车子时,格兰特问道:“他会规规矩矩地待在这儿吗?”
“哦,是的。你知道,他很喜欢这里。当然杜奇也在这儿:他的约拿单。哪天不向杜奇发号命令,才白过了这一天。他知道我不会让他去斯库尼。他只是试试而已。”
“让人印象深刻。”
“是的。帕特是个好演员。”
当帕特的想法从他的脑海里消失时,他们已经又驶出了两英里远。随后,非常突然,他便陷入了帕特离开后所留下的空白之中,意识到自己正坐在车里,被关在车里。他立刻停止了用一个成人的宽容和愉快看着一个孩子的无理取闹,转而变成了一个孩子喋喋不休、惊恐地看着一个巨人怀有敌意地靠近。
他把这边的窗户完全摇了下来,说道:“如果你觉得窗户开得太大就告诉我。”
她说:“你在伦敦待得太久了。”
“为什么?”
“只有住在城里的人才如此迷恋新鲜空气。乡下人喜欢室内闷热的空气来调剂无休止的户外活动。”
“你要想的话,我就把它摇上去。”虽然他的嘴很僵硬,还是尽力说出了这些话。
“不,当然不用。”她说道,随后继续聊起他们所订购的车子。
那场战争照旧开始了。争论照旧,伎俩照旧,哄骗照旧。格兰特望着敞开的窗户,提醒自己,这只是一辆车,它随时都可以停下,他刻意让自己去思考一个过去的问题,说服自己能活下来就很幸运了。但是恐惧的潮汐伴随着可恶的威胁缓缓涌上来。这股邪恶的潮汐像浮渣让人恶心。现在它充斥了他的胸膛,如此压抑几乎无法呼吸。现在它升到了喉咙,感觉缠绕在他的气管,像钳子一样掐住了他的脖子。此刻就要充塞他的口腔。
“拉拉,停车!”
“停车?”她惊讶地问道。
“是的。”
她停下车。格兰特颤抖着双腿逃出了车子,站在石堤上,吸了一大口的新鲜空气。
她担心地问道:“你感到不舒服吗,艾伦?”
“不是,我只是想要下车。”
她用放心的语气说道:“噢,就这样!”
“就这样?”
“是啊,幽闭恐惧症。我还担心你病了。”
他苦涩地说:“你不认为这是病吗?”
“当然不是。当我去看切达洞穴时,我曾差点被吓死。以前我从来没有进过洞穴。”她关闭了发动机,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半转着身子对着格兰特,“除了那些我们小的时候称为兔子洞的洞穴。”她把香烟盒递给他。“我以前从没有真正去过地下,我一点也不介意去一次。我满怀渴望,高兴地下去了,但是当我从入口走了半英里,恐惧向我袭来。我吓得直冒汗。你也常这样吗?”
“没错。”
“你知道吗?你是唯一一个偶尔还会叫我拉拉的人。我们都越来越老了。”
格兰特环顾着四周,然后低头看着她,他面部的紧张慢慢消失了。
“我以为你除了老鼠,什么都不怕。”
“哦,是的。我也有很多害怕的。我想,每个人都一样。至少,人都不是一个泥巴。我保持平静是因为我过着吃饱喝足的平静生活。如果像你那样过度工作,我也会是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我可能会同时患有幽闭恐惧症和广场恐怖症,写入医学历史。当然,人会在手持柳叶刀的医生帮助下获得极大的安慰。”
他转过斜靠的身子,在她的旁边坐下,然后伸出拿着烟颤抖的手让她看。
“可怜的艾伦。”
他应和道:“确实是可怜的艾伦。这不是产生于地下半英里的黑暗之中,而是产生于一位坐在车里的乘客。他身处一个自由的国家,在这个晴朗的星期天,车窗大敞着行驶在辽阔的乡间。”
“当然,不是。”
“不是?”
“它是源自你连续四年的劳累过度,意识过于敏感。考虑得太多你就会成为一个恶魔。你是太累了。难道你非要患上幽闭恐惧症或中风吗?”
“中风?”
“如果你累到半死,你就要付出代价,不是这种就是那种。难道你愿意付出更普遍的身体健康,患上高血压或心肌梗死?害怕被关在车里总比坐在轮椅里被人推着好多了。至少你还有不必害怕的时候。如果你不想回到车里,我可以去斯库尼帮你寄信,回来的路上再接你。”
“哦,不。我可以。”
“我想你最好不要硬扛?”
“你走到切达谷离地半英里时,尖叫了吗?”
“没有。我不是由于过度劳累而成了一个病理标本。”
格兰特突然笑了:“被称为病理标本还真是很安慰人。或者是,你说病理标本的口气让人安慰。”
“你还记得在瓦雷泽,有一次下雨天我们去博物馆,看见瓶子里的标本吗?”
“是的,你在外面的人行道呕吐。”
劳拉立刻说道:“好吧,我们午饭吃羊心的时候,你也吐了,因为你看见它被填充的过程。”
他开始笑了起来:“劳拉,亲爱的,你根本没有长大。”
她看出儿时作对的氛围说道:“很好,你还能笑起来,即使只是笑话我。能继续走的时候就告诉我。”
“现在。”
“现在?你确定?”
“很确定。我发现,被人称为病理标本有很好的治疗效果。”
她很平淡地说:“好吧,下次别等到快要窒息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感觉更舒服了:是她理解这种窒息还是她若无其事地接受了这种无理智。
[book_title]四
如果格兰特以为,他的上司会因为他可能会提早康复或是在报纸这件事上的谨慎而高兴,那他就错了。布莱斯依然是那样,与其说是同事,不如说是对手。这是一封典型的布莱斯左右逢源的回信。格兰特读着这封信想,也只有布莱斯可以成功地做到鱼和熊掌兼得。在第一段,他指责格兰特不职业的行为,从一起突发的原因不明的死亡事故现场偷走了一件物品。在第二段,他惊讶于格兰特本该想到,任何像偷窃报纸这样的小事都会打扰到一个繁忙的部门,不过他认为,格兰特离开工作环境,无疑就是由于缺少判断力和做事没有分寸。没有第三段。
这张熟悉而又很薄的办公室用纸,给他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不是不在岗,而是已经被排除在外。这封信真正说的是:“我想象不出,你,艾伦·格兰特,为什么要来麻烦我们,不是报告你的健康状况,就是对我们的工作感兴趣。我们对前一个不感兴趣,而另一个与你无关。”他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叛徒。
直到现在,读着这封冷嘲热讽的信,那扇门被当面“砰”的一声关上,他才开始意识到,除了他良心需要让部门了解窃取的报纸,他还想紧紧地握住B7。他的信,是获得消息的一个途径,也是一个致歉。别再指望从新闻报道中获得消息。B7已经不是新闻。每天都有人死在火车上。对于新闻而言,它所关注的B7死过两次,一次是事实上的死亡,一次是新闻上的死亡。但是他想知道更多关于B7的事,他不清楚但是希望他的同事会在聊天的时候谈论这个话题。
格兰特想着自己本该更了解布莱斯,他撕掉了这张纸,把它扔进废纸篓里。不管怎样,至少还有威廉姆斯警长,谢天谢地,忠诚老实的威廉姆斯。威廉姆斯会奇怪,某个像他这种警衔和经验的人,怎么会对一个只见过一两次的陌生死者感兴趣,不过他可能会把这归因于闲得无聊。无论如何,和威廉姆斯可以畅所欲言。所以他给威廉姆斯写了信。一周前的星期二晚上,有一位叫查尔斯·马丁的年轻人死于前往高地的夜车上,请威廉姆斯查一下他的尸检结果,在调查过程中,关于这个年轻人还知道什么其他的东西。同时向威廉姆斯夫人及安吉拉和伦纳徳致以问候。
两天来,他都处于一种急不可耐的快乐之中,等待着威廉姆斯的回信。他一个池塘一个池塘地查看不适合钓鱼的特利峡谷;他修理小度湖上船体的缝隙;他由牧羊人格雷厄陪伴着行走在山间,汤和藏几乎都跟在后面;他听着汤米计划在家和山坡之间,建一个九洞的私人高尔夫球场。第三天,在邮递时间,他满怀渴望地赶回家。这种渴望,自他十九岁写信给杂志后就再未有过。
当没有他的信时,那种难以置信的心痛不亚于少不更事的年纪。
他提醒自己,他正处于不理智的状态(格兰特通常都会将此视为不可饶恕的罪过)。验尸工作和本部门无关。他甚至不知道哪个部门会承担这次的工作。威廉姆斯得去查出来,而他还有自己的工作,全天二十四小时的工作。让他放下一切,去满足某个正在度假的同事所提出的无聊问题,这太不理智了。
他又等了两天,信就来了。
威廉姆斯希望格兰特别急着工作,他应该休息一下,部门的每个同事都希望他能战胜病魔(格兰特想,不是每一个人,别忘了布莱斯),身体感到越来越好。大家都很想他。至于查尔斯·马丁,他没什么神秘。或者说,如果格兰特所考虑的是关于他的死,那么没什么神秘。他的后脑撞到了瓷制洗手盆的边缘,虽然最后还能爬到床上,但是躺下后很快就因内出血死亡。事实上,他向后倒下完全是由于喝光了纯的威士忌。虽然不至于喝醉,但也足以让他晕晕乎乎。由于火车转向,车厢侧倾导致了后面事情的发生。关于这个男人本身也没什么神秘。在他的物品中,有一捆普通的法国身份证件,他的家人仍然住在他的老家(位于马赛附近)。他们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他了。由于一点猜忌,他曾捅了女友惹了麻烦,后来就远走他乡。不过他们已经寄了钱安葬他,这样他就不会被葬在穷人墓地。
这封信非但没有满足格兰特的欲望反而增强了。
格兰特估摸着,当威廉姆斯愉快地拿着烟斗和报纸坐下,而威廉姆斯太太缝缝补补,安吉拉和伦纳徳做着作业时,给他打了一个私人电话。威廉姆斯常常会外出去追捕坏人,不知所踪,不过也会遇见他恰好在家。
他在家。
当格兰特恰当地感谢了他的来信后,说道:“你说他的家人寄了钱安葬他。难道没人来认尸吗?”
“没有,他们指认了照片。”
“活着时的照片?”
“不,不是。尸体的照片。”
“难道没有人亲自来伦敦指认他?”
“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那就怪了。”
“如果他是个坑蒙拐骗的家伙就不奇怪了。骗子都不想惹麻烦。”
“有迹象表明他是个骗子吗?”
“没有,我想没有。”
“他的职业是什么?”
“机修师。”
“他有护照吗?”
“没有。只有普通的身份证件和信件。”
“啊,他有信?”
“是的,就是人们常带的两三封信。一封信是来自一个女孩儿,说她会等他。这下可有得等了。”
“信是用法文写的吗?”
“是的。”
“他带着什么货币?”
“等一下,我找一下记录。嗯——嗯——嗯。二十二镑,十镑,各种纸币;十八便士,两便士和半便士的银币和铜币。”
“全是英国货币?”
“是的。”
“既没有护照又都是英国货币,这样看来他好像在英国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就奇怪为什么没人来认领他。”
“他们可能还不知道他死了。这事没怎么报道。”
“难道他在英国就没什么地址?”
“他的身上没有地址。信不是放在信封里,就塞在钱包里。他的朋友可能迟早会出现。”
“有人知道他要去哪儿吗?或者为什么去?”
“没有,好像没有。”
“他有些什么行李?”
“一个小的旅行包。衬衣、袜子、睡衣和拖鞋。没有洗衣店标签。”
“什么?为什么?东西都是新的吗?”
听到格兰特明显的质疑声,威廉姆斯乐了,说道:“不是,哦,不是。非常地破旧不堪。”
“拖鞋上有制造商的名字吗?”
“没有,这种手工做的厚厚的皮革制品,在北非的集市和地中海港口都能找到。”
“还有什么?”
“旅行包里吗?一本法文版的《新约全书》,还有一本黄皮的平装小说,当然也是法文的。都很旧了。”
这时邮局说道:“您的三分钟时间到了。”
格兰特又花了三分钟,可是并没有获得更多关于B7的解释。除了在法国(好像捅人事件仅仅被当成家庭纠纷)或英国都没有案底这个事实外,对他一无所知。这的确是典型的,关于他的一件积极性的事情却是一个负效果。
“对了。”威廉姆斯说道,“我写信的时候,完全忘了答复你的附言。”
“什么附言?”格兰特问道,随后他便想起自己曾在事后添加的东西。
“如果你没什么事,就问下政治保安处,他们究竟对一个叫阿奇博尔德·布朗的男人,感不感兴趣。一个苏格兰爱国者。问问特德·汉纳,告诉他是我问的。”
“哦,是的,当然。关于那个爱国者。你有空问吗?不是很重要。”
“好吧,前天我碰巧在一辆怀特霍尔的公车上遇见了你说的那个人。他说他对你的鸟没意见,但是他们非常想知道渡鸦是谁。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格兰特乐了,说道:“我想我明白。告诉他,我会尽力替他们查出来。就当作一个假期作业。”
“请别想工作了,在这地方因为没有你而陷入崩溃之前,养好身体回来。”
“他穿的鞋子是在哪儿制作的?”
“谁穿的?噢。知道了。卡拉奇。”
“哪里?”
“卡拉奇。”
“是的,我想你说的是这个。他好像会去各地旅游。《新约全书》的扉页上没有名字吗?”
“我想没有。我查阅证据的时候没注意到。等等。哦,是的,我想起来了,没有名字。”
“在‘失踪人口’里没有符合他的吗?”
“没有。一个都没有。看起来甚至连一个大概像他的都没有。任何地方都没有他的失踪报告。”
“好吧,谢谢你尽力帮我,而不是让我去溪里钓鱼。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
“小溪里的鱼上钩吗?”
“小溪几乎都干涸了,剩下的那些池塘里,鱼都蜷缩在很深的凹陷处。这就是我为什么又把兴趣落到了案子上。要是在西南分局那么繁忙的地方,对这案子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但是他知道不是那样。不是因为无聊才让他对B7产生兴趣。他几乎可以说,这是盟约。他对B7身份的鉴定怀有好奇感。不是就人的意义来说,而是就身份鉴定感兴趣而言。鉴于格兰特只见过他一次,而且对他什么都不了解,这很不理智。或者他认为B7和他一样,也在和恶魔抗争?就这点而开始产生一种私人兴趣,一种捍卫的情感?
他曾猜测B7的天堂就是遗忘。他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卧铺房间里弥漫着威士忌的酒气。但是这个年轻人毕竟没有满身酒气,他真的没有喝很多酒,只是有一点醉。他向后倒,撞在了坚硬的圆形物体洗手盆上,这种事谁都可能发生。他那如此奇怪的被守卫着的天堂终究不是遗忘。
他的注意力转回到了威廉姆斯正在说的话。
“你说什么?”
“我忘了说,那个卧铺车厢乘务员的看法是有人在尤斯顿站为马丁送行。”
“为什么事后才说?”
“噢,我想他没多大帮助,就是卧铺车厢的这家伙。现场的警官说,他好像把整件事情视为个人的耻辱。”
老酸奶好像真的是这样。
“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在尤斯顿站,当他穿过走廊时,马丁正和某个人在卧铺房间里。另外一个男人。他看不见那个男人,因为马丁面朝着他,门半掩着,所以他注意到的就是马丁在和另一个男人说话。他们好像很开心,很友好,正聊着抢劫。”
“什么?”
“你明白我的意思?验尸官也说:‘什么?’铁道部门的那个家伙说他们正在聊‘抢卡利’,因为没人能抢劫足球队,那肯定就是旅馆了。在苏格兰,所有的旅馆不是叫韦弗利,就是叫卡利多尼亚。一般称为‘卡利’。他说,他们谈及此事时并不是很严肃。”
“关于送行的人,他就看到这些。”
“是的,就这些。”
“他可能根本不是送行的人。他可能只是火车上遇见的一个朋友。在卧铺乘客名单中看见了他的名字,或是他经过的时候看到的。”
“是的,只可惜你期待的那个朋友早晨该再次出现。”
“不一定。尤其是如果他在火车的远端下车。搬运尸体是很谨慎小心的,我怀疑乘客是否知道有人死了。在救护车到达的时候,火车站的乘客早就走完了。我知道这点,是因为当救护车在忙碌的时候,我都快吃完早餐了。”
“是的。卧铺车厢那家伙说,他认为另外那个男人是送行的人,是因为他戴着帽子,穿着大衣站在那儿。他说,通常当人们在火车旅途中闲聊时,会把帽子摘了。他说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帽子扔在行李架上。我的意思是,当他们到了自己的卧铺房间时。”
“说到卧铺乘客名单上的名字,这个卧铺是怎么订的?”
“打电话,不过他是自己取的票。反正,是有一个黑瘦的男人取的。提前一个星期订的。”
“好的。继续说关于酸奶的事。”
“关于谁?”
“那个卧铺车厢乘务员。”
“哦,这个。他说大约在火车驶离尤斯顿站二十分钟后,他沿着火车收车票时,马丁去了卫生间,不过在镜子下的一个小架子上,事先放着他的卧铺票和露着半张去斯库尼的票。乘务员拿走了票,并在本子上把它们做了区分。当他经过卫生间时,敲门说:‘先生,你是B7吗?’马丁说是的。乘务员说:‘先生,谢啦,我把你的车票拿走了。早晨你要茶吗?’马丁说:‘不,谢谢,晚安。’”
“所以他有一张返程票。”
“是的。那半张返程票在他的钱包里。”
“好吧,看起来所有这些都再清楚不过了。即使没人打听他,或认领他的尸体,可能都是由于他去旅行,人们没想要收到他的信。”
“而且这事也没怎么宣扬。我想他的亲人不会费事在一份英文报纸上登寻人启事,他们只会在自己当地的报上登个启事,那里的人认识他。”
“警察说什么?”
“哦,没什么特别的。死前大约一小时吃了少量的饭,胃部有大量的威士忌,血液里也有相当数量的酒精,足以让他身体不适。”
“没有提到他是一个酒鬼?”
“哦,不是,不是一个堕落的人。头部和肩膀的伤都有一段时间,但其他方面是很健康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强壮。”
“他有一些老伤?”
“是的,不过是很久以前。我的意思是,和这次无关。他曾有过颅骨破裂和锁骨断裂。恕我无礼或冒昧地问一下,你为什么对一个简单的案子这么感兴趣?”
“警长,帮我,如果我知道就会告诉你,我肯定是犯傻气了。”
威廉姆斯同情地说道:“你很可能就是太无聊了。我自己就是在乡村长大的,从没去看过草的生长。乡村是个被高估的地方。所有东西都距离太远。一旦溪水开始流淌起来,你就会忘了马丁先生。这里现在下着倾盆大雨,你那里可能不用等多久就会有雨。”
事实上,那天晚上特利峡谷并没有下雨,却发生了其他的事情。寒冷晴朗的无风天气给这地方带来了微风。风如此柔和温暖,阵阵风中空气潮湿凝重,地面湿滑,从山顶流下的雪水,将河床从一个堤岸满溢到下一个堤岸。迅速上涨的棕色河水带来了鱼,它们跳出岩石裂缝在阳光下闪着银光,从两石之间顺势而上。帕特从假蝇盒里取出他的宝贝发明(它在盒里有专用的隔间),用一种校长颁发证书时那种很正式的慈爱,把它交给了格兰特。他说:“你会好好保管它,是不是?我用了好长时间制作。”正如他的母亲所言,这东西挺吓人。格兰特认为它很像是用作女人帽子的某种东西,但是他知道,他是被挑选出来作为唯一一位值得拥有这份荣耀的接受者。他很高兴地接受了这只假蝇,把它小心地放在盒子里,希望帕特不会监督他的使用。但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当他挑选一只新的假蝇,都会看见那个可怕的东西,并被小侄子对自己的认可温暖。
格兰特在特利河,那打着漩儿的棕色水边,度过了快乐和轻松的日子。河水清如啤酒,泛着白色的泡沫,耳边听着音乐般的水流声,日子充满了快乐。潮湿温和的空气形成露珠滴在他的花格呢上,榛树的树枝掉在他的后脖颈。
近一个星期以来,他想的是鱼,谈的是鱼,吃的还是鱼。
随后的一天晚上,在平转桥下他钟爱的池塘上,受到惊吓的他失去了自满的生活状态。
他看见水中有一张男人的脸。
在他的心脏跳出来之前,他意识到那张脸不是在水面上,而是在他的眼里。那是一张死人苍白的脸,还有一对轻率的眉毛。
他诅咒着,把假蝇用力地远远扔进池塘里。他和B7结束了。他是在完全误解的情况下,对B7产生了兴趣。他认为B7也受着恶魔的纠缠。他给自己创建了一幅荒谬的B7的图形。在B7的卧铺房间,这个酒徒的天堂不过是打翻的威士忌酒瓶。他对B7不再感兴趣。一个非常普通的年轻人,身体健康却在一次夜晚旅途中,以一种很没有尊严的方式结束了生命。他用手和膝盖爬行直到断气。
他身体里的一个声音说道:“但是他写下了那些关于天堂的诗句。”
他对那个声音说:“他没写。没有丝毫证据显示他做过任何这样的事。”
“这儿有他的脸,不是一张普普通通的脸。这张脸,你初次看见时就屈服了。你根本老早就开始想着他的天堂。”
他说:“我没有屈服。我的工作会让我情不自禁地对人产生兴趣。”
“是吗?你的意思是,如果满是威士忌酒气的卧铺房间,住的是一个肥胖的商务旅客,留着像修建糟糕的篱笆一样的胡子,脸像煮熟的布丁,你还会感兴趣?”
“我会。”
“你说谎,你这个不诚实的浑蛋。从你看到B7的脸,并留意到酸奶粗暴地对待他那一刻起,你就是B7的捍卫者。你把他从酸奶的支配中救下来,像一个母亲给她的孩子拉直围巾一样拉直了他的夹克。”
“闭嘴。”
“你想知道他的事,不是因为你认为他的死有什么奇怪,而是因为,你想了解他,就是这么简单。他很年轻就死了,他鲁莽而又有朝气。你想知道当他鲁莽而有朝气的时候像什么样子?”
“好吧,我想知道。我还想知道谁会骑上林肯郡的宠儿,今天市场上我的股份报价是多少,朱恩·凯耶的下一部影片是什么,但是我不会为他们任何一个失眠。”
“不,你没有在你和河水间看见朱恩·凯耶的脸。”
“我不想再在我和河水间看见任何人的脸。没有东西会出现在我和河水之间。我来这里是钓鱼的,没什么能打扰我。”
“B7来北部也是有事要办。我好奇那是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
“反正不可能是来钓鱼。”
“为什么不可能?”
“没有人会去五六百英里远的地方钓鱼,还不带钓鱼装备。如果他很喜欢钓鱼,即使是去租一根鱼竿,至少也会带上自己钟爱的鱼饵。”
“没错。”
“或者他的天堂就是迪尔纳诺。你知道,就是盖尔人的天堂。那里符合。”
“它怎么符合?”
“迪尔纳诺在西边,外岛之外。那是青春之地,永葆年轻的地方。那是盖尔人的天堂。什么‘守卫’去往天堂的路?岛上好像有歌唱的沙。岛上立起的石头像人在行走。”
“说话的兽呢?在外岛上也能找到吗?”
“能。”
“能?是什么?”
“海豹。”
“哦,滚开,不要打扰我。我很忙,我在钓鱼。”
“你可能是在钓鱼,但是你什么东西都钓不到。把你的假蝇收起来吧。现在,听我的。”
“我不会听你的。没错,岛上有歌唱的沙!没错!有行走的石!没错,有絮絮叨叨的海豹!这和我毫无关系。我也不认为它们和B7有任何关系。”
“没关系?那他去北部做什么?”
“去埋葬一段关系,去和一个女人共度良宵,去攀岩!我怎么知道?我为什么要关心?”
“他会住在某个地方的卡利多尼亚旅馆。”
“他不会。”
“你怎么知道他会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如果他要住在韦弗利旅馆,怎么会有人荒唐地说‘抢卡利’?”
“如果他要去克拉达岛——我打赌在克拉达岛上没有叫卡利多尼亚的旅馆——如果他要去克拉达岛,他会经过格拉斯哥和奥本。”
“不一定。从斯库尼去那里更快更舒服。他可能不喜欢格拉斯哥。很多人都不喜欢。今晚你回家的时候,为什么不给卡利多尼亚旅馆打个电话,搞清楚是不是有一个叫查尔斯·马丁的打算入住?”
“我不会做这种事。”
“如果你像那样拍打水面,你会把河里所有的鱼都吓跑。”
晚饭时间,他怀着糟糕的心情回到了家,不但毫无收获,还失去了心里的平静。
当一天的工作完成,孩子们上床去了,起居室一片昏昏欲睡的宁静。格兰特的眼睛在书和屋子另一端的电话间徘徊。电话放在汤米的桌上,用它潜在的能力挑逗着他,静静地释放着无限的允诺。他只要拿起听筒,就能和一个身在美国太平洋沿岸的人通话,就能和一个住在大西洋荒岛上的人通话,就能和一个位于地面两英里上空的人通话。
他可以和斯库尼的卡利多尼亚旅馆的一个人通话。
他抗拒着这个想法,变得越来越恼火,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随后劳拉去喝睡前酒,汤米去放狗,而格兰特则一个俯冲来到了电话旁。这个动作相较于任何文明穿过屋子的方法更接近于橄榄球的抱摔。
他拿起了听筒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电话号码。他把听筒放回听筒架上,感到自己获救了。他转身返回去看书,却拿起了电话簿。直到他和斯库尼的卡利多尼亚旅馆通了电话,他才能恢复平静,付出一点点愚蠢就能获得平静,很值。
“斯库尼1460……卡利多尼亚旅馆?你能告诉我,在过去两周的任何时间里,有一位叫作查尔斯·马丁的先生在这订了房间吗?……好的,谢谢,我等会儿……没有?没有那个名字……哦……非常感谢。不好意思打扰了。”
他猛地放下了听筒,想到就这样了。对他而言,B7的事毫无疑问地结束了。
他喝了杯美味的睡前酒,然后上床去,清醒地躺在那儿看着天花板。他关了灯,使用自己治愈失眠的方法——假装让自己醒着。他很早以前就发明出这个方法,前提很简单:人类的天性都是做一些被禁止的事情。到目前为止,从未失灵过。他只要假装不睡觉,眼皮就会垂下来。这种假装不睡觉消除了睡眠的最大障碍,越是害怕睡不着就越是睡不着。
今晚,他的眼皮像往常一样闭上了,但是那首简单的诗在他的脑海里转啊转啊,就像笼子里的老鼠。
说话的兽,
停滞的河,
行走的石,
歌唱的沙……
停滞的河是什么?岛上有和这东西相符的吗?
不是结冰的河。岛上很少有雪或霜冻。那么,是什么?河水流进了沙地,然后停滞了?不,不真实。停滞的河。停滞的河?
或许,图书管理员会知道。斯库尼肯定有一个相当好的公共图书馆。
那个声音说:“我以为你不再感兴趣啦?”
“见鬼去吧。”
他是一名机修师。什么意思?机修师。这个词包含了无限的可能性。
无论他做什么,他能乘坐英国铁路的头等车厢旅行就很成功了。过去这是百万富翁特有的。他能花钱去旅行,而从小旅行包判断只是一次短暂的访问。
或许,是为了一个姑娘?那姑娘答应等他?
但他是法国人。
一个女人?英国男人不会为了一个女人穿越五百英里的土地,但是一个法国男人会。尤其是一个会因女友眼神迷离而捅她的法国人。
说话的兽,
停滞的河,
……
哦,上帝!别再来了。玛菲特小姐坐在小土墩上吃酥酪。嘀嗒,嘀嗒,钟声响。头脑简单的西蒙遇见卖馅饼的去集市,头脑简单的西蒙对卖馅饼的说让我尝尝你的货物。骑着木马去班伯里十字架——在你冲动地想要写下东西之前,你的想象力必须被制止。如果你的想象力太活跃,你就会被想法所奴役,变成一个固执己见的人。你会为你所描绘的庙宇而痴迷,然后工作几年赚够钱,空出时间去那里。更极端的情况下,它会变成一种强制力。让你放下一切,去找寻那个引诱你的东西:一座山,博物馆里的一个绿色头像,地图上未标明的河流,一点点的帆布。
B7的想象力是如何驾驭他?足以让他出发去寻找,还是只让他将其写下来?
因为他曾写下这些铅笔字的诗句。
当然是他所写。
这些诗句属于B7,就像他的眉毛,就像那些学生字体都属于他。
那个声音挑衅地说:“那些英文字?”
“是的,那些英文字。”
“但他是马赛人。”
“他可以在英格兰接受教育,不是吗?”
“所以你立马就告诉我,他根本不是法国人。”
“是的。”
但是,当然,那只是进入了梦幻的国度。B7毫无神秘可言。他有身份,有家庭和亲人,还有一个等待他的姑娘。他的确是个法国人,只是偶然用英文字体写下了英文诗。
“他可能是去克拉伯罕上学。”他厌恶地对那个声音说道,随后便睡着了。
[book_title]五
早晨,伴随着右肩的风湿病,格兰特醒来了。他躺着,想着想着就乐了。你的潜意识和你的身体共同作用时所能达到的效果是巨大的。它们会给你提供任何你想要的借口。一个非常完美而且诚恳的借口。他知道,每次妻子要去探亲访友之际,丈夫就会发高烧,出现流感的症状。他知道,女人们如此强悍以至于看见挥舞的剃刀都无动于衷,可是当被问到难堪的问题时却会完全晕厥以致不省人事。(“被告已经昏过去十五分钟了,是警察的盘问对她造成了如此大的迫害吗?”“她确实是晕过去了。”“不可能是装晕,是吗?”“医生说她正处于性命攸关的时刻,很难让她苏醒。”“她垮了,是警察盘问的直接结果。”)哦,是的。你的潜意识和你的身体可以一起策划出无限的状况。今天它们策划的是让格兰特远离河边。今天,他的潜意识想去斯库尼,和公共图书馆的管理员聊天。此外,他的潜意识还记得今天是集日,汤米会开车去斯库尼。所以他的潜意识开始作用于永远阿谀奉承的身体,随后它们一起让疲劳的肩部肌肉变成无法活动的关节。
好极了。
格兰特起床穿上衣服,每抬一次胳膊都会痛得缩手,然后下楼请汤米搭他一程。虽然汤米对于他的胳膊无法动弹感到伤心,但也很高兴有他做伴。在这个春季温暖的早晨,他们愉快地相伴而行。格兰特也满心欢喜,往往搜寻消息都会让他感觉如此。当他们驶过斯库尼的远郊时,他才想起自己正坐在车里,被关在车里。
他顿时感到莫大的喜悦。
他答应汤米,在卡利多尼亚饭店碰面吃午饭,然后便去找公共图书馆了。可是没走多远,他就又冒出了一个新的想法。仅仅几个小时前,飞速高地列车应该才咔嗒咔嗒地驶入斯库尼的铁轨道岔。飞速高地列车是夜间行驶的,全年二十四小时运行,早晨时驶入斯库尼。因为火车员工习惯按照固定班次,交替上班下班,所以,有可能今早驶入斯库尼的飞速高地列车上有默多·加拉赫。
他换了方向,前往火车站。
格兰特向一位搬运工打听道:“今早伦敦邮政列车抵达时,是你当班吗?”
“不是,是莱切。”搬运工说道。他噘起嘴,发出一阵口哨,脑袋向后倾斜一英寸召唤远处的同事,然后回头继续读《号角报》的赛马版。
格兰特便前去找那位正在慢悠悠向前走着的莱切,问了相同的问题。
没错,是莱切当班。
“能告诉我,默多·加拉赫是不是这趟车的卧铺车厢乘务员?”
莱切给以肯定的答复,这个牢骚满腹的老家伙是在这趟车。
“莱切能说说现在去哪儿能找到这牢骚满腹的老家伙吗?”
莱切朝上瞟了眼车站的表,已经过了十一点。
“是的,莱切知道他在哪儿。他会在老鹰酒吧等着有人来请他喝一杯。”
所以,格兰特去了斯库尼车站后面的老鹰酒吧,发现莱切基本是对的。酸奶确实在这儿,正懒洋洋地喝着半杯啤酒。格兰特给自己要了杯威士忌,看见酸奶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
“早上好。”他友好地朝酸奶打着招呼。“上次见过你以后,我钓到了好多鱼。”他高兴地留意到酸奶的脸上浮现出期待的表情。
他装作想起了格兰特,说道:“先生,对此我感到很高兴,非常高兴。是在泰河,是吗?”
“不是,是在特利河。顺便问一下,你当班时死去的那个年轻人死因是什么?我走的时候你正试图把那人叫醒。”
此后就容易了。酸奶依然对那个小伙所招来的麻烦愤怒不已。他甚至得在闲暇时去参加审讯。格兰特想,就像对待一个刚学会跑的小孩儿一样容易,只需要碰触一下就能引导他到任何要求的方向。
酸奶不仅仅是讨厌参加审讯,他讨厌审讯还讨厌和审讯有关的每个人。在他的怨恨和两杯双份威士忌的共同作用下,他给格兰特提供了关于每个人、每件事最详细的描述。这是格兰特有史以来钱花得最值的一次。酸奶从开始到最后全程参与了此事,从B7第一次出现在尤斯顿站到验尸官的结论。作为一个信息来源,他将十分可靠,而且说起来就像啤酒龙头滔滔不绝。
格兰特问道:“以前,他搭乘过你这趟车吗?”
没有,酸奶以前从没见过他,以后再也不会看见,这让他感到很高兴。
此话让格兰特的满意立刻变成了腻烦。再和酸奶多待一会儿,他就会吐出来。格兰特离开了老鹰酒吧的柜台,前往公共图书馆。
这栋无法形容的丑陋图书馆,是用猪肝红的石头修建的怪物,但自打遇到酸奶后,它倒像是一朵美丽的文明之花。迷人的图书馆助理,还有一位瘦瘦的图书管理员。他透着点陈腐的优雅气质,领带比眼镜的黑色丝带还窄。要清除太多默多·加拉赫的印象,这里再好不过。
小个子的陶利斯科先生是来自奥克尼群岛的苏格兰人——他指出,奥克尼群岛根本不属于苏格兰——他对这些岛屿不仅感兴趣而且知之甚多。他知道克拉达岛上所有关于歌唱的沙的事情。其他岛也有自诩为歌唱的沙(每个岛屿一听到邻岛拥有什么新的东西,便也想拥有,不管是个码头还是传说),不过克拉达岛才是原型。它们像很多岛屿的沙一样,铺在大西洋之边,面朝波涛滚滚的海水,眺望着迪尔纳诺。格兰特先生可能知道那就是盖尔人的天堂,永葆青春的地方。每个人都会想出一个自己的天堂。很有意思,不是吗?一个满是可爱女人的天堂,一个遗忘的天堂,一个拥有无尽的音乐,不用劳作的天堂,一个尽情狩猎的天堂。陶利斯科先生认为,盖尔人的想法是最美丽的青春之岛。
格兰特打断了他关于相对极乐的分析,询问道是什么在唱歌。
陶利斯科先生说这是一个争论未决的问题。事实上,你怎么解释都可以。他曾亲自走在这些沙上面。美丽的海边绵延数英里纯净的白沙。当人走在上面时,它们就会“唱歌”,但他本人认为描述成“嘎吱嘎吱”更形象。另外,任何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在岛上并不罕见——那精细的几乎看不见的表层沙子,沿着宽阔的沙滩被吹了起来,这种情况下,它们真的就是在“唱歌”。
格兰特让他从沙谈到海豹(这些岛屿好像充满了海豹的故事,海豹变成人或人变成海豹,因此他们相信,岛上有一半的人都流淌着某种海豹的血液),又从海豹谈到行走的石头。陶利斯科先生对各类知识都很感兴趣,还能提供很多资料。但是关于河流他难住了。克拉达岛上的河流,是唯一一样和其他地方的河流完全相像的。除了它们常常流进小湖或融入沼泽中,克拉达的河流也只是河流,是水在寻找同一水平水域的过程。
在去找汤米吃午饭的路上,格兰特想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停滞”。流进停滞的水里,流进沼泽里。因为要对称,B7才用了这个字。他想找一个和沙对称的字。
汤米带了两个牧羊人同伴一起来吃午饭。格兰特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的谈话,羡慕他们那无忧无虑的眼神和悠闲自得的样子。没有什么会困扰这群规规矩矩的人。他们的牲畜时而会因命运的打击而大批死亡,如猛烈的暴风雪或迅速传播的疾病。但是他们自己依然处之泰然,就像孕育着他们的丘陵一样。高大的小人物们,充满了小幽默和易于满足的心。格兰特完全意识到,困扰他的B7是一个非理智的事情,不正常,它是自己疾病的一部分。在他清醒的意识里,他不会再想B7的事。他厌恶自己困扰纠缠于此。它既是他的祸根又是他的避难所。
但是他和汤米一起驾车回家时,心情比出发的时候好很多。实际上,关于法国机修师查尔斯·马丁的打探毫无收获,他现在还是一无所知。不过他心情好些了,好了很多。
那天晚饭后,格兰特扔掉了关于欧洲政治的书,昨晚他的兴趣还在此书和汤米的电话,现在转而在书架上寻找关于岛屿的书籍。
“艾伦,你是特意在找什么东西吗?”劳拉从《泰晤士报》里抬起头问道。
“我在找一些关于岛屿的书籍。”
“赫布里底群岛吗?”
“没错,我想找本关于它们的书。”
劳拉逗趣地取笑道:“哈哈!这儿有关于它们的书嘛!亲爱的,这儿有全部的文献资料。在苏格兰,不写本关于岛屿的书那才是与众不同。”
“你有吗?”
“我们几乎有所有关于它们的书。每个来过这里的人都会带一本这样的书。”
“他们怎么没有带走?”
“等你看了它们后,就知道为什么了。在最下面的那层架子就能找到。一整排都是。”
他开始仔细查阅那一排书籍,用熟练的眼神迅速提取着书籍的主要内容。
劳拉问道:“怎么突然对赫布里底群岛感兴趣啦?”
“小阿奇谈到的那些歌唱的沙让我印象深刻。”
“这一定是第一次,小阿奇说过的话被记在了某个人的脑海里。”
“我想他妈妈该记得他说的第一个词。”《号角报》后的汤米插话道。
“好像迪尔纳诺就在歌唱的沙西面,只有一步之遥。”
劳拉说:“美国也是。比迪尔纳诺更靠近岛民所想的天堂。”
格兰特重述了陶利斯科先生关于天堂相对论的讲话,然后提到盖尔人是唯一一个把天堂想象成青春国度的民族,很让人喜欢。
劳拉讽刺道:“他们也是唯一不会说‘不’的民族。这比他们那个永恒的想法更能揭露他们的特点。”
格兰特抱了一堆书回到火炉边,开始从容地翻阅起来。
“很难想象一个民族从未发展出一个单词来表达‘不’的观念,不是吗?”劳拉沉思着说道,然后继续看《泰晤士报》。
这些书从科学到纯粹的想象各不相同。从海藻的燃烧到圣徒和英雄。从观鸟到灵魂朝圣。这些书千差万别,从让人佩服但枯燥乏味到难以置信的糟糕。好像每个曾到访过这个岛屿的人都会抑制不住地要书写它们。在一些较为严肃的书籍中,它后面的参考文献堪比罗马帝国。不过,有一样所有人都达成共识:这座岛屿很有魅力。这座岛屿是不断走向疯狂的世界中最后一片文明的避难所。岛屿的美丽超乎想象:岛上遍地野花烂漫,海水环绕,天蓝色的海水冲击着银色的沙滩。阳光灿烂的地方,人们娇艳美丽,还有直击心灵的音乐。野性、悦耳的音乐从时间之初就流传下来,从那个上帝还年轻的时代流传下来。如果你想去那儿,请看附录第三页麦布莱恩轮渡公司的时间表。
直到上床睡觉的时候,格兰特都沉浸在书籍的喜悦中。当他们喝着睡前酒时,他说:“我想去看看这些岛屿。”
汤米赞同道:“明年订个计划,在刘易斯岛钓鱼非常不错。”
“不是,我的意思是现在。”
劳拉说道:“现在去?我还没听过这么疯狂的事。”
“在我肩膀好点之前我都不能钓鱼,所以我还不如去岛屿探个险。”
“在我的照顾下,你的肩膀这两天已经好多了。”
“怎么去克拉达岛?”
汤米说:“我想是从奥本走。”
“艾伦·格兰特,别胡闹。如果这一两天不能钓鱼,还能做其他很多事情,不用三月穿越明奇海峡,在海上颠簸。”
“他们说,岛上的春天会提早来临。”
“相信我,明奇那里不会。”
“当然,你可以坐飞机。”汤米说道。他考虑这个问题就像考虑每个摆在他面前的事一样冷静。“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今天去明天回。这个服务很好。”
当格兰特看见表妹的眼睛时,他们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她知道他不能坐飞机,也知道为什么。
她贴心地说道:“放弃吧,艾伦,比起三月在明奇海峡中央被晃得晕头转向,还有很多更好的事情去做。如果你只是想离开克伦一会儿,为什么不去租辆车——斯库尼有一个很好的汽车行——然后开车去陆上转悠一个星期左右?现在天气也暖和了,西部都渐渐绿了。”
“我不是想要离开克伦。恰恰相反。如果可以我想把整个克伦带上。我只是太着迷于那些沙子。”
他看见劳拉开始从新的角度考虑这个想法,他可以很好地跟着她的思想。如果这是他病态的心理想要的,那么试图阻止反而适得其反。对他从未见过的地方怀有兴趣,是对于一个自我意识冥思苦想的人的一种中和。
“哦,好吧,我想你需要一张列车时刻表。我们有一张,不过很多时候都用来挡门或是垫书架,所以有点陈旧。”
汤米说:“就外岛的渡轮服务而言,什么年代的没关系。麦布莱恩轮渡公司的时间表比不变的米堤亚人和波斯人法律还固定。就像人们说的,它们就算不是永恒也近乎于长久。”
随后格兰特找来了列车时刻表,带着它上床去了。
早晨,他从汤米那儿借来了一个小箱子,只装了一周左右所需的必需品。他一直喜欢轻装旅行,独自一人离开会让他感到高兴,甚至是离开他所爱的人(这种特质让他总是孤家寡人)。当他把东西放进小箱子时,竟然吹起了口哨。自从非理智的阴影笼罩着他,把阳光遮蔽后,他就再没有吹过口哨。
他又将自由自在了,自由自在。一个令人愉快的想法。
劳拉答应要开车送他去斯库尼坐前往奥本的火车,但是格兰姆从摩伊摩尔村开车回来晚了,所以他能否赶上火车全在分秒之间。他们到达时离开车只有三十秒钟,上气不接下气的劳拉把一沓报纸塞进火车车窗,气喘吁吁地说:“亲爱的,好好享受。”
他满意地独自坐在车厢里,没有注意到座位旁的杂志。他看着窗外掠过的光秃秃的风景,往西边行驶才慢慢地出现了绿色。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克拉达岛。当然不是警察意义上的收集消息,他是去——找B7。这是最贴切的说法。他想去看看那个诗歌里的风景。他昏昏欲睡,还在想B7是否曾对人说起过这个天堂。他回想起那笔迹,认为应该不会。那紧紧连着的M和N,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所具备的自我防御。他和多少人谈过这件事都没关系,因为没有办法联系到他们。他不能在报纸上登个广告说:读读这首诗,如果你认识他就请告诉我。
或许——为什么不行?
当他开始重新考虑这个问题时,他的睡意消失了。
在去奥本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着。
他住进了奥本的一家旅馆,点了一杯自我庆祝的酒,然后在享用美酒的时候,给伦敦的每个日报写了封信并附上一张支票,让他们在其私人广告专栏里发布同一则通告,内容是:
“说话的兽,停滞的河,行走的石,歌唱的沙……请认识这诗的人联系摩伊摩尔邮局转交A.格兰特。”
他唯一没有发去求助的日报是《号角报》和《泰晤士报》。他可不想让克伦人认为他完全丧失了理智。
当他前往小划艇、准备勇敢地穿越明奇海峡时,他想:“如果有人写信来说那是柯勒律治所描绘的世外桃源中的名句,那只能怪我自己是文盲不知道,我活该。”
[book_title]六
一大簇盛开的玫瑰花从纤细的格子结构上吊下来,构成了墙纸的图案,整个画面透出摇摇欲坠的特征。事实上,这墙纸不但脱落了,而且还在风口晃动,让这一特征越发明显。风从哪里来并非显而易见的事,因为这小窗不但紧紧地关着,而且明显可以看出,大约从本世纪初它被生产出来,然后初次装入这间屋子架构时起,就未曾被打开过。五斗柜上有一面摇晃的小镜子,第一眼看去还是个镜子,第二眼就不是了。它会随意地旋转三百六十度,但却什么也照不出来。一张去年的纸板日历折成四折可以限制它随意旋转,但是提高它的成像能力就肯定无能为力了。
柜子的四个抽屉,有两个可以打开,第三个没了把手所以开不了,第四个则完全打不开。一个黑色的铁制壁炉,装饰着红色的皱纹纸,由于时过境迁纸已变成了褐色。壁炉上方挂着一幅版画,画中半裸的维纳斯正抚慰着全裸的丘比特。格兰特想,如果天气还不算很冷的话,那么这幅画就将让人彻底感到寒冷刺骨。
他从小窗望去,下面的小港口里聚集着渔船,灰色的海水沉闷地拍打着防波堤,灰蒙蒙的雨水敲打着鹅卵石,这让他想起了克伦起居室里的柴火。他考虑去床上待着好尽快暖和起来,可是又看了眼床后,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张像薄板一样的床上,铺着一床白色蜂窝状的薄棉被,显得更像一张薄板了。在床脚的那头,一个适合儿童摇篮的土耳其红的棉被精心叠成一个样式,棉被上印着格兰特此前从未有幸见过的精致铜把手。
克拉达旅馆。前往迪尔纳诺的门户。
格兰特走下楼,拨了拨起居室里冒着烟的火。有人用午饭的土豆皮压住了炉火,所以他的努力毫无成效。怒火激起了他的诉求,用力摇着铃。只见墙上某处的电线疯狂地舞动,发出刺耳的声音,但铃没有响。他走出起居室,来到大厅,呼啸的风从前门的下缝飕飕地吹进来。他从未用如此激昂的决心来发出一阵喊声,即使在苏格兰场他状态最佳的时候也没有过。一个年轻的女人从后面走出来,盯着他。她的脸有点像实际生活中的圣母马利亚,而腿和身子一样长。
她问道:“你在喊什么?”
“没有,我可没喊。你听到的是我的牙齿在打战。在我的国家,起居室里的火是用来取暖,不是用来烧垃圾。”
她看了他一会儿,好像在把他说的话翻译成更易理解的语言,随后走过他的身边去瞧那火苗。
她说道:“哦,不会再这样了。你等着,我去给你取点火来。”
她走了,再回来时用一个铲子盛着厨房大部分燃烧着的炉火。在他把一些堆积的残渣和蔬菜从壁炉里移除前,她就将那团燃烧的物质倒在了上面。
她说道:“我去端些茶来,让你暖和一下,托德先生去码头了,看船上的东西来了没,马上就回来。”
她安抚道,好像店主出现了就会自然而然地暖和起来。格兰特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她对待客人失礼所表示的歉意。
他坐在那儿看着厨房取来的火渐渐地奄奄一息,好像炉火这才意识到炉床里被丢弃的土豆皮。他尽力从下面把一堆潮湿的黑色物质扒出来,以便提供助燃的风,但那东西扎扎实实地堆积在那儿。他看着火光慢慢熄灭,只有当风刮过把室内的空气吸入烟囱时,才看见零星的红光来回蠕动。他想穿上雨衣在雨中走走,在雨中散步应该会很惬意,但转念想到了热茶,便又留在了屋里。
他看着炉火近一个小时,也没见送茶来。不过店主N.托德从港口回来了。一个穿了件深蓝色毛衣的小伙儿跟着他,手里推着个独轮车,载着很大的硬纸箱。他们一进屋就欢迎了客人。托德先生表示未曾想到会有客人在一年中的这个时间到来,他曾看见格兰特从船上下来,当时以为他会住在岛上的某户人家,是来采集歌曲之类的。
他说“采集歌曲”这个词的时候——一种很疏离的声调无法评论——这让格兰特确信他不是本地人。
当被问及时,托德先生说他不是本地人。他在低地有一间还不错的商业小旅馆,但他更喜欢这间。看见客人吃惊的表情,他补充道:“说真的,格兰特先生,我很烦那些总是敲着柜台的人。你知道那种家伙一分钟都等不了。到这里,从没人想过要敲柜台。对于这里的岛民来说,今天、明天或下一周都一样。当你想要办些事的时候,偶尔会有点烦躁,但大多数时间都是舒适而又惬意。我的血压也降了下来。”他留意到了火苗。“凯蒂安给你生的火太糟糕了,你最好来里屋我的办公室暖和一下。”
这时,凯蒂安从门口探进脑袋说,她一直在厨房烧水,因为厨房的火熄灭了,并且询问格兰特先生现在把他的茶和下午茶合在一起享用怎么样。格兰特认为这的确不错。当她离开去准备晚餐时,他向店主要酒喝。
“上一任店主的售酒执照被地方法官收走了,我还没取回来,下一次执照法庭再取。所以我还不能给你售酒,岛上没有一张售酒执照。不过,如果你来里屋我的办公室,我很乐意请你喝杯威士忌。”
办公室很小,闷热的空气让人有些窒息。格兰特倒是很高兴地享受着这像烤炉一样的空气,喝着递过来的劣质纯威士忌。他坐在店主指给他的椅子上,然后在炉火边伸展开双腿。
格兰特说:“那么,你不是这个岛上很有威信的人物。”
托德先生笑了笑,顽皮地说:“在某一方面来讲,我是。但可能不是你说的那个方面。”
“我要了解这个地方该去找谁?”
“噢,这里有两个权威人物。赫斯洛普神父和麦凯牧师先生。总的来说,可能赫斯洛普神父会更好些。”
“你认为他知道得更多?”
“不,就这点来说,他们大概平分秋色。不过,岛上三分之二的居民都是天主教徒。如果你去找神父,只有三分之一,而不是三分之二的人反对你。当然长老教会的三分之一更难对付,但如果从数量上看,还是去找赫斯洛普神父好些。总之,最好是去找赫斯洛普神父。我自己是个异教徒,所以被两边的人所排斥,但是赫斯洛普神父赞成售酒执照,而麦凯先生则强烈反对。”他又笑了起来,给格兰特再次斟满了酒。
“我认为神父更愿意看见这东西被光明正大地出售,而不是偷偷摸摸地喝。”
“是这样。”
“曾有一位叫查尔斯·马丁的游客在这里住过吗?”
“马丁?没有。我经营的这段时间没有。但是如果你想查阅访客登记簿,它就在大厅的桌子上。”
“如果访客不住在旅馆,他可能会住在哪里?岛民家里?”
“不会。岛上没有人会出租房子。房子太小租不了。他们或者和赫斯洛普神父住一起,或者住在牧师家里。”
等到凯蒂安进来说茶点在起居室备好时,格兰特曾一度僵死的身体,血液又开始自由流动了,他已经饿了。他很期待自己在这个“野蛮世界里的文明小绿洲”所吃的第一顿饭(见《梦想岛》H.G.F.派切马克斯韦尔)。他希望不是鲑鱼或海鳟鱼,过去的八九天里已经吃够了。如果恰好是一份烤海鳟鱼,他也不会嫌弃。烤鱼可以抹点当地的黄油。但是他希望是龙虾——这个岛出名的就是龙虾——要不然一些来自海里的新鲜鲱鱼,切开,在燕麦片里蘸一下再炸。
在这欢乐的岛屿上,他的第一餐是几条没有经过充分晾晒而大量染色的亮橙色阿伯丁腌鲱鱼,格拉斯哥产的面包,爱丁堡一家工厂生产的从未被烘烤过的烤燕麦饼,敦提产的果酱,加拿大产的黄油。唯一当地的产品是一个羊杂碎布丁的麦片粥,没有香味也没有味道的白色食物。
起居室笼罩在没有灯罩的灯光下,比起下午那昏暗的灯光更让人提不起食欲,格兰特逃回自己冰冷的小卧房。他要了两瓶热水,并且向凯蒂安提出,由于自己是这里唯一的顾客,她可以把其余的被子取来给他用。她一反常态,用凯尔特人天生的乐观,将所有的棉被堆在他的床上,咯咯地笑到快要窒息。
他躺在那儿,上面盖了五条填充物稀少的被子,再搭上自己的外套和巴宝莉雨衣,整个东西俨然成了一条上好的英国鸭绒被。当他渐渐暖和起来,才意识到这是间寒冷而又不通风的房间。这是格兰特忍耐的极限,他突然间开始大笑了起来。他躺在那儿笑着,就像有一年没有笑过一样,笑到眼泪流出来,笑到筋疲力尽,在五条各式各样的棉被下感到很快乐很尽兴。
他想,笑肯定对人的内分泌腺起到了无法言语的作用,感觉到幸福的血液在他生命的潮汐里流动。可能,当自己笑话自己的时候更加明显。笑自己与这世界间有趣的荒谬性。他出发前往迪尔纳诺的门户,来到了克拉达旅馆,就够荒谬了。如果这座岛屿什么也没有给予他,他也会认为自己有所收获。
他不再关心屋子里不通风,被子不保暖。他躺着,看着那玫瑰绽放的墙纸,希望劳拉能看见。他想起自己还未搬进克伦那间他一直住着的新装饰的卧室。劳拉在期盼着其他客人吗?可能是劳拉为他所挑选的最新的相亲对象要住到同一个屋檐下?迄今为止,他很高兴能远离女人这个群体,在克伦的每个夜晚都是家庭平静悠闲的夜晚。这么说,劳拉迟迟不表示,是要让他自己站出来点明?当他要缺席摩伊摩尔新礼堂的开幕时,她的遗憾很可疑。在她正常的观念里,根本就不会期望他去参加这样的典礼。她所期待的客人会来开幕式?那间卧房不会是给肯塔伦夫人,因为她从安格斯郡来,当天下午就能返回去。那么这间卧室是为谁重新装修且一直空置着?
当他睡着的时候,这些琐碎的小问题还在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琢磨。只有在早晨,他才会突然想到,紧闭的窗户让他讨厌不是因为它紧闭着,而是因为它让屋子密不通风。
凯蒂安给他端来了两品脱的温水,他洗漱后就心情愉快地下了楼。他感觉很好,吃了那个格拉斯哥的面包,虽然到今早已经又多搁置了一天。他还愉快地享用了爱丁堡的燕麦饼,敦提的果酱,加拿大的黄油,还有一些来自英国中部地区的香肠。他要放弃优雅的奢望,准备接受这原始的存在。
他欣喜地发现,虽然寒风凛冽,天气潮湿,盖得很薄,床很硬,但是他的风湿病完全好了,不再需要潜意识来提供一个借口。大风仍然在烟囱里呼啸着,防波堤溅起无数水花,但雨已经停了。他穿上巴宝莉雨衣,在港口边走着“之”字形绕到店铺前。港口边,有一排房子,只有两家是做生意的:一个邮局和一个供货商。这两家共同提供了岛上所需的一切。邮局也经销报刊;供货商则涵盖杂货、五金、药品、布匹、鞋、烟草、瓷器和船上的蜡烛。架子上的饼干罐旁放着匹带有叶片图案的窗帘布或衣服布,从屋顶吊下来的火腿位于针织内衣间。格兰特注意到,今天有一大木盘,价值两便士烘烤的小糕点,如果女王蛋糕上的标签可信,那么这些是奥本生产的。它们看起来很糟糕,让人没了胃口,就像在硬纸盒里翻来倒去过,这是岛上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们闻起来有股煤油味,不过他想这倒可以不用吃格拉斯哥面包,换个口味。
商店里有几个从港口渔船下来的男人,还有一个身穿黑色雨衣的矮胖男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神父。真幸运。他感觉,即使是长老教会的那三分之一,也不能反对他在公共商店偶然遇见神父。他靠在神父旁边,和他一起等待着正在选购的渔民。后来一切都一帆风顺。神父找他交谈起来,对此他有五个目击证人。此外,赫斯洛普神父还巧妙地把店主邓肯·塔维什拉入了谈话。从赫斯洛普神父称呼他为塔维什先生,而非邓肯这一情况来看,格兰特推测店主不是他的教徒。所以他很开心地混在岛民中挑选煤油味的面包和人造奶油,不会因为他属于哪一边而发生战争。
他和赫斯洛普神父一起走在大风中,朝家缓缓走去。更确切地说他们是一起顶风而行,每次只能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几步,在衣服的拍打声中靠大声呼喊来相互说话。格兰特相对同伴的优势在于他没戴帽子,但是赫斯洛普神父不但更矮,而且是那种在大风里理想化的流线型身材。他完全没有棱角。
从狂风中走进一间生着火、温暖而安静的屋子真是件美事。
“莫拉格!”赫斯洛普神父朝屋子的远端喊道,“给我和我的朋友端些茶点。可以来个司康饼,好姑娘。”
但是,莫拉格没有烤,凯蒂安也没烤。她们端上来的都是玛莉饼干,在潮湿的岛上,变得有点软。但是茶很好喝。
因为他知道,对于赫斯洛普神父还有岛上的每一个人而言,他都让人好奇,所以格兰特说他是在苏格兰和亲戚钓鱼,但肩膀伤了,所以不得已放弃了。因为他痴迷于岛屿,尤其是克拉达岛上歌唱的沙,所以便趁这个机会来看看,他可能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机会了。他想赫斯洛普神父很了解这些沙吧?
哦,是的,赫斯洛普神父当然知道这些沙。他在岛上住了十五年。这些沙在岛的西边,面朝大西洋,在岛的另一边,不是很远,格兰特当天下午就可以走过去。
“我宁愿等到天气好转再去。在阳光下欣赏它们会更好些,不是吗?”
“在一年的这个时候,你要想在阳光下欣赏沙子得等上几周。”
“我想春天会提早光临这座岛屿吧?”
神父微笑着补充道:“哦,我个人认为,关于那些言论,只是写书人自己的想法。这是我在克拉达岛上的第十六个春天,我还未遇到过春天提早到来。春天也是一位岛民。”
他们谈到天气,冬季的狂风(据赫斯洛普神父所说,今天的只算是轻风),刺骨的潮湿,偶尔田园般的夏日。
格兰特想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鲜有吸引力的地方会唤起那么多人的想象力。
一部分是因为他们所看到的只是一年中最佳的时节——夏天,一部分是因为那些来过后感到失望的人,在他们离开后不愿向自己或朋友承认自己的失落。他们用夸大其词的言谈来平衡。但是赫斯洛普神父自己的理论是,大多数来这里的人都是在潜意识里想要逃避生活的人,他们所看见的即是他们所想象的,于是眼里的岛屿便是美丽的。
格兰特琢磨着这些,随后向他问起,可曾知道一位叫查尔斯·马丁的人,他对歌唱的沙很感兴趣。
不知道,据赫斯洛普神父回忆,他从未遇见过一个叫查尔斯·马丁的。他曾来过克拉达岛吗?
格兰特也不知道。
他走入暴风中,像一个老酒鬼一样,跌跌撞撞地一路小跑被风吹进了旅馆。空荡荡的旅馆大厅有股不知名的热食味,当户外的风从门底呼啸而过时就像一个合唱团在歌唱。他们在起居室里尽量生起了炉火。伴随着走廊里和烟囱里风的呼啸声,格兰特吃着来自南美的牛肉,林肯郡的罐装红萝卜,莫里产的土豆,北伦敦包装的牛奶布丁和伊夫舍姆河谷的罐装水果。现在他不再受制于魔法,心怀感激地用面前的食物填饱他的胃,如果克拉达岛没有给他带来灵魂的喜悦,至少也让他食欲大好。
当安排下午茶时,他说道:“凯蒂安,你从来不烤司康饼吗?”
她吃惊地说:“你想要司康饼?当然,你要是想吃,我给你烤一些。不过给你的茶点准备的是糕点房的蛋糕——饼干和姜味饼干。你更想吃司康饼是吗?”
想起“糕点房的蛋糕”,格兰特热情地说他想吃司康饼,确实想吃。
她爽快地说:“好吧,那么,我给你烤块司康饼。”
他走了一个小时,沿着平坦的灰色道路穿过一望无际的灰色荒原。在他的右边,一座依稀可见的山丘立在远处的薄雾中。所有的一切就像一月潮湿天气里的沼泽地一样激动人心。不时从他左侧刮来的风,把他吹得转到了路边,然后又尽力走回来,真是又好笑又好气。很远的地方,零星的农舍像帽子一样蜷缩在地面上,看不见窗户,也没有人居住的迹象。一些用绳拴着的石头从屋顶垂下来,以抵抗强劲的风力。所有的房子都没有围栏、外屋、花园或树丛。这是最原始的生活方式,四面都是墙,所有东西都用木板围绕。
突然之间,风中嗅到了咸咸的味道。
半个小时之内,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他就抵达了,穿过一大片绿色的湿草地,那里夏季必然繁花绽放。无垠的草地绵延到天边,是这无边无际灰色沼泽世界的一部分。他准备走到地平线,却惊讶地发现地平线在海里十英里之外。在他面前的是大西洋;如果不算漂亮,却也宽广单纯。暗绿的水咆哮着冲向岸边,破裂成白色的泡沫。放眼望去,四野之内是无尽的海水和白色的沙地。整个世界只有绿色撕裂的海和沙。
他站在此处放眼望去,才想起最近的陆地是美国。那种从无尽空间产生的可怕感觉自他站在北非沙漠后就再未有过,感觉到人类的渺小。
大海如此突然地出现,汹涌澎湃得势不可当。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就是这些沙把他带到了三月世界的西部边缘。这些就是歌唱的沙。
今天没有任何东西在歌唱,除了风和大西洋。它们合力创造了瓦格拉慷慨激昂的音乐,给人带来像强风和水雾一样的肉体震撼。整个世界就是灰绿色、白色和狂野噪声的疯狂喧闹。
他走在白色的沙地上来到水边,让耳边响彻喧闹声。靠近大海,融化了他那种不舒服的渺小感,而是感到作为人的优越。他轻蔑地转过身,就像是对待一个正在发泄坏脾气的小孩儿。他感到温暖、有活力,可以主宰自己,拥有令人羡慕的才智和满意的感知力。他向回走,无缘无故地很高兴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当他转身背对咸咸的海风,那从陆地吹来的空气柔和温暖,就像从开着门的屋里吹来。他头也没回继续穿过草地。沼泽上的风包围着他,但吹到脸上和鼻孔里的不再有盐分。他的鼻子里满是潮湿陆地的气息、万物生长的气味。
他很高兴。
最后,他走下坡来到港口,回望那烟雾缭绕的远山,决定明天来爬山。
他饥肠辘辘地回到旅馆,很高兴在下午茶吃到了两样自制的食物。一盘是凯蒂安的司康饼,另一个是“斯里雪克”,一种美味的古老食品。斯里雪克是把捣碎的土豆煎成片状,中午吃剩的冷牛肉可以开胃。但是当他吃第一口,就闻到一些比斯里雪克更能唤起早前在斯特拉斯佩的日子。一种辛辣的微妙香味,回荡在脑海里,唤起旧日情怀。直到他把刀插入凯蒂安的司康饼才知道是什么。苏打做成的黄色司康饼几乎无法入口。在向其报以遗憾的致敬后,他把两块凯蒂安的司康饼埋在了壁炉里燃烧的煤下,然后吃起了格拉斯哥面包。
那天晚上,他睡着的时候没有望着墙纸,也完全忘记了紧闭的窗户。
[book_title]七
早晨,格兰特在邮局遇见了麦凯牧师先生,感到他在传播善行方面非常成功。麦凯先生正前往港口,那里停泊了一艘瑞典渔船。他去看看如果后天船员们还留在这里,是否想来教堂。他得知还有一艘荷兰船,可能是信仰长老教会。如果他们表现出想来的迹象,他会为他们准备一篇英文布道。
他对格兰特遇到这样糟糕的天气表达了可惜。对于这座岛来说,还是年初,不过他认为既然有假期,就该享受假期。
“格兰特先生,可能,你是一名教师。”
格兰特说,不是,他是公务员。关于他的职业,他通常都这么回答。人们愿意相信公务员是人,但从没人相信警察是人。他们是戴着银色徽章拿着笔记本的肤浅之人。
“格兰特先生,以前你从未到过这里,如果能看见六月时的岛,你会感到神奇。连续几日,天空里没有一片云,你会看见炙热的空气在面前跳舞。这里的海市蜃楼和我曾在沙漠里看见的一样让人着迷。”
“你去过北非?”
哦,是的,麦凯先生曾在北非与苏格兰士兵待在一起。“相信我,格兰特先生,透过牧师住宅的窗户,我所看见的东西比我在阿拉曼和的黎波里之间所看见的还诡异。我曾看见顶部的灯塔立在空中。没错,就在半空中。我曾看见这里的山变得像一朵巨大的蘑菇。至于海边的岩石,那些巨大的石柱,它们能发光,变成透明的,还能移动,就像在表演一组蓝谢舞曲。”
格兰特饶有兴趣地想着这些,没有听到麦凯先生余下的话。当他们在哥特伯格的安洛夫奎斯特旁分手时,麦凯先生希望他今晚能来同乐会,所有岛民都会来,还能听到一些好听的歌曲。
当格兰特询问店主有关同乐会和举行地点时,托德先生说,它通常是歌曲和演讲的综合性活动,常常以舞蹈结束。在这座岛上,只有一个地方适合举行这类聚会——佩里格林厅。
“为什么叫佩里格林?”
“那是一位夫人命名的。以前夏天,她常常来到岛上,很赞成通过促进贸易发展,来让岛民自给自足,所以她修了一间上好的带大窗户和天窗的长形木屋。这样大家就能聚在一起纺织,不用在小黑屋里操作织机,伤害眼睛。她说,大家应该联合起来,让他们的粗花呢拥有一个克拉达的标志,使其广受欢迎,就像海力斯粗花呢一样。可怜的女人,本该省点力气省点钱。没有岛民愿意走一点路去工作。他们宁愿瞎了也不愿离开自己的屋子。但是这间木屋对于岛上的聚会来说却大为有用。今晚开同乐会时,你为什么不去看看?”
格兰特说他会去,这一天剩余的时间他便去爬克拉达的那座孤山。虽然今天的风仍然潮气很重,但没有雾。当他爬上山顶时,大海在他脚下延展开来,海面上散布着岛屿和潮水的波纹。在自然的散布中,间或有一条直线,它异乎寻常地笔直,是船舶留下的痕迹。从山顶望去,整个赫布里底群岛世界就在他脚下。他坐在这儿,想着这荒凉的水中世界,在他看来就像是荒芜的尽头。世界从混沌、无形和空虚中若隐若现。向下俯瞰克拉达,这样一个海陆混合的地方,让人很难说清这是一块布满海湾的陆地,还是一片布满岛屿的海洋。最好还是把这片土地留给灰雁和海豹。
不过,他很高兴能够登上这里,看着海床上变化的图案,从紫色到灰色再到绿色;看着翱翔的海鸟审视着他,还有低地上筑巢的鸻鸟不断地拍打着翅膀;想着麦凯先生所说的海市蜃楼和行走的石头。想着关于B7的事情,因为他从未有一刻停止过思考。根据描述,这就是B7的世界。歌唱的沙,说话的兽,行走的石,停滞的河。B7打算来这儿做什么?难道只是像自己一样,来这儿看看?
带着一个小旅行包,进行了一次匆忙的旅行。那肯定预示着以下两种情况之一:会面或考察。因为还没人发现他失踪,所以不可能是会面。因此是考察。一个人可以考察很多东西:房子、风景、画。但如果激发一个人在旅途中写下了诗句,那么这些诗句肯定指向考察的对象。
是什么让B7羁绊在这个荒凉的世界?是他喜欢而且读了太多H.G.F.派切马克斯韦尔的书?是他忘了银沙、繁花和蔚蓝的海都是有严格季节性的吗?
从克拉达高高的山顶,格兰特向B7送上敬意和祝福。如果不是B7,他不会感觉像个国王似的站在这湿漉漉的世界之巅。他现在不只是B7的捍卫者,B7是他的恩人,他是B7的仆人。
当他离开躲避之所,发现大风吹袭着自己的胸膛,他下山时就像儿时一样倚靠着风,让它支撑着自己。这种惊险的方式下,他几乎要滚下山了,却又安然无恙。
晚饭后,当他和店主在黑暗中踉踉跄跄地前往同乐会时,他问道:“在这里,大风一般持续多久?”
托德先生说:“最少也要三天,不过这种情况不多。去年冬天,连续刮了一个月的大风。你会习惯于狂风的呼啸声,它要是停上一会儿,你会以为自己聋了。你走的时候,最好还是飞回去,在这个季节不适合穿过明奇海峡。如今很多人都坐飞机,即使是从没见过火车的老人,也把坐飞机视为理所当然。”
格兰特想他可能真的会乘飞机返回。如果他再多待几天,如果他能有更长的时间来适应新找到的安乐,他可能会把空中旅行当作一次考验。它将会是一次非常严峻的考验,对于任何一位幽闭恐惧症患者来说,想到被装在一个小的空间里,然后无助地悬挂于空中,都是一种极度的恐惧。如果他能毫不畏缩地面对,成功地完成这个考验,那么他就能宣布自己已经痊愈。他将再次成为一个人。
不过他会等一等,现在问自己这样的问题还太早。
他们到达时,同乐会已经进行了大约二十分钟,他们和其他男人一起站在后面。大厅里只有女人和老人坐在椅子上。岛上的重要人物坐在最前面(商人邓肯·塔维什是克拉达岛的无冕之王,还有两位神职人员和一些不太重要的名人),除了最前面这排人的脑袋,男人们都在后部靠墙站成一排,堵在入口处。当外围的人群给他们让路时,格兰特注意到这真是一次异常国际化的聚会;瑞典人和荷兰人大量涌入,还有属于阿伯丁郡沿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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