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歌德短篇小说选
[book_author]歌德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52870
[book_dec]本书收录了个歌德所著短篇小说十九篇,分别为《一对邻人儿女的奇缘》、《商人、美人儿和律师》、《女歌唱家安托奈丽》、《聪明的家庭主妇》、《一个男孩的奇遇》、《狩猎》、《面纱》、《美丽的女店主》、《神秘的敲击声》、《一条大河的故事》、《逃往埃及》、《圣约瑟二世》、《天涯痴女》、《褐姑娘》、《谁是泄秘者?》、《危险的打赌》、《不要太过分》、《新美露西娜》、《斐迪南》。歌德不仅是世界最伟大的作家和思想家之一,他还是画家、自然科学家、物理学家、美学家、政治家、教育家,并且他长年担任过魏玛宫廷剧院的经理。他多才多艺,是一位真正的天才。
[book_img]Z_10146.jpg
[book_title]一对邻人儿女的奇缘
两个均出身于名门望族的小邻居,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年龄相当,门当户对,将来有一天完全可以结为百年之好。人们怀着这种温馨的愿望让他们二人一起玩耍,一起成长,双方父母极想促成这一对儿女的亲事,期盼着他们长大成人后能够成为终身伴侣。然而很快人们便发现,这种指望似乎不会有什么结果,因为这两个出类拔萃的孩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相互之间经常流露出一种非同一般的憎恶情绪。也许是他们是彼此的性格太相似了。他们两个人都有些自负,任性,固执己见;他们各自都受到一起玩耍的小伙伴的热爱和尊敬,但是两个人只要在一起,他们就是死对头;每个人都总想树立自己的威信,因此两个人碰到一起便互相攻击;他们不为一个目标竞争,但是却总为一个目的争斗。其实他们本都是绝对听话可爱的孩子,只是两人之间总是互相仇视,甚至有时彼此恶狠狠的,大有不共戴天,势不两立的劲头。
俩人之间这种奇特的关系在童年时代的游戏中已经有所表现,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没有丝毫改变。男孩子喜欢玩打仗的游戏,他们经常分成两队人马,互相进攻并进行顽强的抗击。这个勇敢倔强的女孩也喜欢参加他们的游戏,而且还成为其中一队人马的首领。他们以无比的顽强,甚至拳脚相加,与另一方进行了一场激战,对方差点儿被打得狼狈逃窜,多亏那男孩英勇善战一直顽强抵抗,最后挺身而出解除了她的武装并将她捉住,他们才免遭失败。但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那女孩仍在猛烈地挣扎反抗,又打又抓,那男孩为了保护自己的眼睛,也为了不伤害他的女对头,不得不扯下自己脖子上的丝绸围巾把她的双手在背后绑起来。
为这她永远不能原谅他;更有甚者,她还一直在不停地秘密地寻找机会伤害他。双方的父母早已注意到这种少见的对立情绪,相互达成协议,决定把这一双互相敌视的冤家对头分开,放弃结成儿女亲家的美好意愿。
那男孩在新的环境中不久便显露头角。每一门功课都学得很好。他的监护人的意愿和他自己本身的爱好决定他要成为一名军人。他无论出现在什么地方,都受到喜爱和尊敬。他那卓越的天性仿佛唯独对他人的健康和舒适才起作用,他常常为失去这个世界给他安排的唯一的对头而内心感到非常高兴。
相比之下,那女孩的情况却忽然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她的年龄,不断接受的教育,还有内心所产生的某种不可名状的感觉,迫使她脱离了过去常喜欢与男孩子们一起嘻戏玩耍的疯疯癫癫的生活。她总觉得好像缺了些什么,心里无着无落的。在她周围,似乎再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她去憎恨,也没有哪一个人使她觉得可爱可亲。
这时有一个青年男子对她一见钟情,他把自己全部的爱都倾注在她身上。他年长于那个过去与她是邻居的冤家对头,有地位,有家产,是举足轻重的要人,在社交界深得人心,受到大家的爱戴,不少女人都在追求他。这女孩有生以来头一次有了一个男性朋友,一个对她如此鞠躬尽瘁的追求者和奴仆。在许多比她年纪大,比她更有教养,更出色,更讲究的姑娘当中,他优先选择了她,这简直是她的福气。他不断地向她献殷勤,却从来不死命地纠缠;在各种偶然发生的不愉快的事件中,他总是忠实地维护她,帮助她,使她摆脱各种尴尬;他坦诚地,但却心平气和、满怀希望地向她的父母提出了求婚,因为她的年龄还小,他愿意耐心等待;这一切都使她对他产生了好感,加之世人对他们的关系已经认可,因为大家对此已习以为常,于是她常常被别人称为他的未婚妻,甚至到最后连她自己也自认为,她就是他的未婚妻。不管是她,还是其他什么人,都没有想到,除了他们之间交换结婚戒指之外,似乎不需要任何考验了,因为他被众人视为她的未婚夫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是很长一段时间了。
他们的事情进展平稳,即使是通过订婚也没加快事情的进程。双方都继续听其自然。他们愉快地相处在一起,都心安理得地把这一段美好的时光当成未来较为严肃的婚姻生活的春天来尽情享受。
在此期间,远在异地他乡的邻人之子已出落得一表人材,并且步入他一生中辉煌发展的阶段。现在他重返故里休假探亲。两个过去的仇家不期而遇,面对这位漂亮的邻居之女他举止自然而又有些奇特。而这位女邻居近来正怀着喜悦的心情孕育着家庭的情感准备做新娘,因此她与周围的一切很容易和谐相处。她相信自己是幸福的,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确实如此。但是现在,长久以来她头一次又感到有某种东西在与她对抗,不过这已不值得记恨了,而且她也恨不起来了。是的,那时的互相仇视完全是出于一种孩子气的争强好胜,实际上不过是对对方的内在价值一种潜在的承认罢了,只是他们自己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此次见面代之而来的则是又惊又喜的表情,互相愉快的打量,心悦诚服地互相认错。总之,他们互相交换着这久别重逢的一切共同的感受。长期的疏远引发了这次长时间的交谈。就连儿时愚蠢的举动也成了两个消除成见的邻居回忆往事时打趣的笑料,好像以往那种显得有些滑稽的仇恨通过双方友好、关心的态度至少可以得到一些补偿!过去无视对方的粗暴行径也好像不相互赞许一番就不会消除似的。
男的一方在谈话时一直很理智,所言所行都很适度,他的地位,他的经济状况,他的奋斗目标,他的功名,才是他满脑子思考的问题,因此他把人家这位漂亮的未婚妻的热情当成一种值得感谢的额外奖赏惬意地接受下来,并没有因此认为她会与自己有什么关系,或者去嫉妒她的未婚夫有这么一位漂亮的未婚妻,何况他与这位未婚夫关系好得非同一般。
女的一方看起来情况却截然相反,她犹如是从一场梦境中猛醒过来。她恍然大悟,过去与她的小邻居针锋相对地斗争原来只是情窦初开时期内心激情的一种发泄形式;而激烈地厮杀,大动干戈,也绝非是她的本意,只不过是以这种违反本人意愿的形式表达一种强烈的,犹如生来便具有的爱慕而已。追忆往事,她甚至觉得她以前一直是爱他的。她暗笑自己当时手中拿着武器,满腔仇恨地找他打架时的样子,她回味着当他解除自己的武装时自己心里那种甜蜜蜜的感觉;她想象着当他缚住自己时那种无与伦比的幸福感;总之,所有的一切,凡是她采用过的损害他、烦扰他和激怒他的行为,在她来说,只不过是天真无邪的手段,目的就是引起他对自己的注意。她诅咒那次分离,她哀叹自己昏昏然如陷入睡梦之中,竟没有醒悟到自己的感情。她痛恨被人拖着走,爱空想的习性,就因为这她才得到了这么一个对她来说无足轻重的未婚夫。从此她变了,双重的变化,进步了,也倒退了,随便人们怎么看都行。
如果有人能够把她深深隐藏在心中的情感展现出来并与她共同体验的话,那么这个人肯定不会责骂她,因为她的未婚夫显然无法与那位邻居青年相媲美,只要这两个人往近旁一站,便可以一目了然。如果说人们不能拒绝给予她的未婚夫某种程度的信任的话,那么那位邻居青年则可以使人们对他产生百分之百的信赖感;如果人们愿意把她的未婚夫当成自己的伙伴的话,那么则祈望邻居青年能成为自己的知己;如果人们遇到特殊情况想得到更大的关心和帮助的话,那么人们完全确信那位邻居青年能够做到这一点,而对她未婚夫则大概会产生怀疑。对于这些比较,女人有一种天生的直觉,敏感而准确,她们有理由,也有可能练就出这种天资。
美丽的夫婚妻任这些思想秘密地在心中滋长蔓延,这时要是有个人能够为未婚夫讲讲好话就好了,并对她直言相劝,要求她保持现在的关系,用未婚妻的责任来约束她,甚至告诉她,这是天作之合,不容更改,不容撤回;可是没有人知道她的隐衷。于是美丽的心灵更加助长了她的单相思。其间,一方面她受到社会、家庭、未婚夫和自己的允诺无法解脱的约束和牵制,不能言而无信;另一方面那努力上进的青年邻居根本不把他的想法、计划和前途当成什么秘密,他不但全盘托出,而且向她表示,他只能当一个忠实的兄长,甚至还不是一个体贴入微、充满深情的兄长。他还告诉她,他很快就要离去。于是,小时候那满脑子的恶作剧、那暴烈的性情,那简单幼稚的报复思想似乎又复苏了,而且到了人生中这个较高阶段——青年时期,她准备采用更引人注目,更危险的手段来发泄自己的不满。她决定去死,以此来惩罚这个她过去怨恨、现在却热恋着的人对她的冷淡无情。既然她得不到他,不能与他结合,那么至少要让自己与他的回想,与他的懊悔永远地结合在一起,让他永远摆脱不掉她死时的情景,今生今世不得安宁,让他永无休止地谴责自己,为什么他没有看透她的思想,为什么没有仔细揣摩揣摩她内心的秘密,为什么当初不珍视它。
这种古怪荒唐的念头无时无处不陪伴着她。她千方百计地掩饰自己的想法,虽然人们感觉到她有些异样,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对此给予足够的重视,或者说,他们也没有足够的智慧,挖空心思去发现真正的内在原因。
此间,朋友、亲戚和熟人们都在不停地安排着各种各样的庆祝活动,几乎没有一天是平平淡淡度过的,每天都筹划了一些新鲜玩意儿和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活动。几乎没有一处美丽的景物没有被披上节日的盛装,以接待众多欢乐的宾客。我们这位回家省亲的年轻人也想在离家之前尽其所长为此助助兴,他邀请未婚夫妇连同为数不多的各自的家人作一次水上游览。几家人家登上一艘装饰漂亮、舒适的大型船舶,这是一种游船,里面有一间小客厅和几间客舱,这类游船在设计时力图把陆地生活的各种便利条件都搬到船上来,所以应有尽有。
在音乐的伴奏声中人们乘着游船顺着大河徐徐远去。由于天气炎热,这一伙人攒三聚五地分散在底下的客舱里,或玩着智力游戏,或在进行赌注游戏,以寻乐解闷儿。一刻也不肯闲着的年青的东道主无事可做,于是他来到舵轮旁,替换下老舵手,老舵手不一会儿便在他身旁安然入睡了。刚好这时尤其需要掌舵的人慎之又慎,因为游船正驶近一处险滩。河流的前方有两个小岛,它们平坦的砾石滩岸呈犬牙状,相互交错,使航道变得十分狭窄,蜿蜒曲折,构成一段危险的水域。小心翼翼、目光敏锐的掌舵人几乎差点儿要喊醒老舵手,但最后他还是决定自己来冒冒风险,驾驶着游船朝着狭窄的河道开去。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那个美丽的昔日的冤家对头头上戴着花环突然出现在甲板上。她取下花环朝着正在掌舵的年轻人抛了过去,并高声喊道:
“留着它作个纪念吧!”
“别打扰我!”年轻人一手接住花环一边对着她大声说:
“我现在需要全力以赴,注意力得特别集中,一点儿都不能走神儿!”“我不会再打扰你了,”她喊道:“你再也不会见到我了!”
她说着疾步走到船头,猛地一下跳进了水里。
顿时,几个声音不约而同地大声疾呼起来:
“救人啊!救人啊!她要淹死啦!”
掌舵的年轻人慌了手脚,不知所措。老舵手被呼叫声惊醒,伸手就要接舵,年轻人把舵交还给老人,恰逢此时不是换舵手的时机,游船一下子搁浅了。就在这一刹那,年轻人扔掉最累赘的衣服,跳入水中,追随着美丽的冤家游去。
对于熟谙水性,善于驾驭水这种自然物质的人来说,水表现出它友善的一面,它托浮着青年人,完全被这个灵巧的游泳好手所征服。青年人很快追上了被水冲走的美人儿,他一把抓住她,娴熟地把她的头托出水面,抱着她游。但是,一股强大的水流猛然把他们俩个人一起卷走,直到河中小岛和滩地被远远地甩到后面,航道才又逐渐变宽,河水也开始流得缓慢起来。这时年轻人才松了一口气,他又振作起来恢复了常态,而最初由于情况万分紧迫,他来不及思考,一切只能机械地行事。年轻人尽力?把头露出水面,举目四望,然后单臂划水竭尽全力朝着一块长满灌木的平地游去,这块地方可人意并恰到好处地伸展到河里。他把美丽的牺牲品抱到干燥的地方,这时已感觉不到她还有一丝气息,他陷入绝望之中。突然间他眼睛一亮,一条被人踏过的小路映入眼内,小路通向并穿过一片灌木林。他重新抱起这个珍贵的包袱,沿路前行,不久便发现一座孤零零的住宅。他走到房子跟前,在这里找到一对青年夫妇——一对心地善良的农民。来者的不幸和困境不言而喻,所以他经过一番思考后提出的请求全都得到了满足。明亮的火燃烧了起来,床上铺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毛毯,各种毛皮衣服和皮毛以及家中现有的所有能起到保暖作用的东西都统统很快被搬了过来。此时,救人心切,这种欲望战胜了其它任何考虑。为了使已经半僵硬的裸露的玉体重新获得生命,没有哪一种方法没有试过。终于成功了。她睁开双眼,看到的竟是自己的心上人,她伸出天使般柔美的双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她搂着他,久久不愿意松开,泪水似潮涌,不断地向下流,这时她完全恢复了正常。
“你还愿意离开我吗?因为我是在这种情况下才获得你的。”她大声问。
“再也不会了,”他叫喊着,“再也不会了!”此时,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要珍重自己!”他又补充了一句,“要好好珍重自己!想想你自己,为了你,也为了我的缘故。”
她这才想到她自己,发现自己眼下所处的窘境。不过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面前,她用不着感到羞涩;然而她还是愿意让他先离开,好使他有可能也料理一下自己,因为他浑身上下还是湿淋淋的,直往下滴水。
年轻的夫妇互相商量了一下,他们决定把自己结婚时穿的礼服提供给这一对青年男女使用,丈夫的给男青年用,妻子的给那美人儿用,这两套礼服仍然完好无损地挂在那里,足够把一对新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打扮起来。
不多时,两个历险者不但穿戴完毕,而且还梳洗打扮了一番。他们看上去极为可爱,当他们二人又聚到一起时,他们惊讶地互相凝视着,接着为这种奇异的打扮微微一笑,便满怀无限的激情猛然扑到对方的怀抱里。青春的活力和爱情的鼓舞使他们倾刻间完全恢复了原来的朝气,只可惜缺了音乐,否则他们会跳起舞来。
从水中到地面,从死亡到生还,从家人之中到荒野,从绝望到喜悦,从冷淡到倾心到狂热的爱,这一切都发生在片刻之间,要想跟上并理解这急剧的变化,人的头脑简直不够用,否则脑袋非得爆炸不可,不爆炸也会被弄得晕头转向如堕烟海。在这种时刻,一个人的心脏必须得竭尽全力地工作,才能承受得起这骤然间接踵而来的大悲大喜。
两个人的心已经完全融合为一体,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之中。过了一些时候他们才想起,留在船上的人还在担惊受怕,焦虑不安地牵挂着他们。当又想到不知道该如何重新面对那些人时,他们几乎无法不感到恐慌和忧虑。
“咱们应该逃走吗?咱们应该躲藏起来吗?”年轻人问。
“咱们还是一起呆在这里吧。”她说,这时她的双手还紧紧吊着他的脖子。
那位农民听到他们提到游船搁浅的事,没有再细问,便急急忙忙往河岸跑。幸好这时那艘游船已经缓缓地顺水飘来,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游船摆脱了困境又重新启动。大家无法确定他们在何处,只能漫无目标地摸索着继续往前行驶,企望能重新找到两个失踪的人。农民又是呼喊又是招手引起了船上人的注意,然后他朝着一处有利于停船的地点跑去,并且还在不停地招手和呼喊,于是游船转向河岸驶来。当船上的人登陆时,出现了多么戏剧性的奇观啊!两个已经私订终身的人的父母迫不及待地首先蜂拥上岸;痴情的未婚夫差一点儿失去知觉。他们刚一听说心爱的儿女已经得救,两个穿着奇特服装的人立刻从树丛中走了出来。在他们走到众人面前之前,人们没有马上认出他们来。
“我看到的是谁呀?”母亲们惊呼道。
“我看见了什么啊?”父亲们也喊道。
这对获救的儿女在他们面前双双跪下。
“你们的孩子啊!”他们大声说,“一对相爱的人。”
“请原谅我们吧!”姑娘高声请求道。
“请祝福我们吧!”男青年也高声恳求。
“为我们祝福吧!”两个人一起乞求道。
这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异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
“祝福我们吧!”第三次响起了他们的苦苦哀求声,此情此景谁还能够忍心拒绝他们呢?
[book_title]商人、美人儿和律师
从前有一个商人,他生活在意大利的一座海滨城市里,从少年时代起他就才干出众,聪颖过人。这位商人同时还是一名出色的水手,他常常把船装满货物,亲自运往埃及的亚力山大港,在那里他收购或者换取当地的名贵物品,然后他把这些货品运回自己的家乡重新出售,或者把货物发往欧洲北部各个地区。由于他善于经商,苦心经营,他的财富滚滚而来,不出几年他就为自己赚回了大宗的财产,更何况繁忙的商业活动使他为自己寻找到了极大的乐趣,加之他一年到头忙忙碌碌,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从事昂贵的消遣,大肆挥霍金钱,因此他的财富还在源源不断地增长,一年多于一年。
就这样商人勤勤恳恳地一直干到了五十多岁。当地的居民由于生活清闲平淡,懂得用社交娱乐活动来调剂自己的生活,增添生活的乐趣,而商人对此却几乎一窍不通;此外,不说一般的姑娘,就连漂亮的女性也难得引起他的注意,尽管他的女同胞们个个长得都很有些姿色。倒是她们对珠宝首饰等奇珍异宝的欲望他却了如指掌,而且懂得利用她们,一有机会,就赚她们的钱。
商人自己怎么也都难以预料到,有一天他的心境竟然发生了变化。
那天他驾驶着装满货物的商船驶入故乡城市的港口,正赶上这里举行一年一度的庆典活动,这种活动主要是为孩子们举办的。少男少女们习惯在参加完教堂的礼拜仪式之后穿上形形色色的化装服,装扮成各种各样的人物出现在街头,他们时而列队行进,时而三五成群,嘻笑着,戏谑着,穿过城市的街道,接着,他们汇集到一个大广场上的比赛场地,进行各种游戏,并且各骋所长,表演种类繁多而巧妙的技艺和熟练的技能,他们规规矩矩地参加比赛,争取得到提供的一些小奖品。
我们的商人起初也在目不暇接地观看这场盛大的庆祝活动,他看得兴致勃勃,他瞧见孩子们个个玩得兴高采烈,尽情地享受着生活的乐趣,他们的父母也一个个喜上眉梢;他发现,数以万计的人群中人人都在分享着眼前的欢乐,个个满怀着最美好的憧憬;他呆呆地看了老半天,当他回过神来想到自己时,顿时发觉,自己孤独的处境格外引人注目。他郁悒地回到家里,住宅空空荡荡的,这让他头一回开始感到害怕起来,于是他不由得在心里暗暗责备起自己来。
“唉,我这个不幸的人啊!为什么这么晚才睁开双眼?为什么到了这份年纪我才看清楚,什么财富才能真正给人带来幸福?这么多年的辛劳!担了多少风险!它们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呢?尽管我的货栈里堆满了货物,尽管我所有的箱子里都塞满了金银财宝,尽管我的一个个橱柜里装满了珠宝首饰,可是,这些财富既不能使我心情愉快,也不能让我感到满足。我把它们堆集得越多,它们似乎越贪婪,越需要更多的伙伴,一颗珠宝需要另一颗珠宝作陪伴,一块金币则需要另一块金币。它们全然不把我看成这所房子的主人;它们暴躁地向我大喊大叫:去!赶快去!再多弄回些我们的伙伴来!黄金只有得到黄金才高兴,珠宝则盼望再得到珠宝!它们就这样命令我,指使我,整整主宰了我一辈子。如今老了,我这才感觉到,所有这些财富从来没有使我得到过任何享受。可惜啊,岁月就这样流逝掉了。现在年龄已不饶人,我才开始考虑这些问题,并且只能对着自己说,你本人没有能够享受这些财产,你身后也没有子嗣可以享用它们!你曾经用你的珠宝打扮过你喜爱的妻子吗?你曾经用过你的财富给你的女儿作嫁妆吗?你曾经用你的财产帮助你的儿子,使他有可能获得一位好姑娘的爱情,并巩固这种感情吗?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对于你全部的财产,你实际上从来没有占有过一点,你也没有家人可以沾它们的光!你辛辛苦苦集攒起来的财富等你死了之后只好任凭他人随意挥霍一空。
“唉!今天晚上那些幸福的父母们又是何等光景啊!他们跟我完全不同!他们可以把他们的子女召集到桌子周围,夸奖他们表演的技巧,鼓励他们多做好事!他们的眼睛闪闪发亮,迸发出何等喜悦的光芒!从现在的生活中,他们似乎又会产生多么美好的希望!难道你对自己完全不抱一点希望了吗?难道你已经白发苍苍老态龙钟了吗?难道这一切还不足够让你认清你错过的东西太多了吗?现在你如果再不当机立断,作出最后决定,那么你还要等到将来什么时候呢?不,在你这个年纪考虑婚姻大事还不算愚蠢,以你的财富,你将娶上一个好妻子,并且能够使她幸福;要是你还有可能在你的家里看到你自己的孩子,那么这些晚熟的果实将会给你带来无限欢乐,而不像那些过早生育的父母们,他们的孩子犹如自天而降,他们毫无思想准备,于是孩子往往成为他们的负担,使得他们不知所措而陷入困境。”
商人东想西想自言自语一番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于是他立即把船上的两个伙计叫到自己跟前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伙计们已经养成习惯,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对他们的主人唯命是从,这回他们俩也不敢误事,赶紧就去执行任务。他们在城里到处打听、寻找最年轻最漂亮的姑娘,因为他们知道,既然他们的船主眼下渴望得到这种货物,那当然得让他得到并且占有最好的货色才对。
商人自己也没在家里闲呆着,他也跟被派出去的两个伙计一样,一边走一边问,这儿看看,那儿听听,很快便找到一位他所寻求的闺房小姐,可以当之无愧地说,眼下她是全城最漂亮的姑娘。她芳龄二八,花容月貌,体态婀娜,气质高雅,而且受过良好的教育,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极为可爱的绝色佳人。
通过一次短时间商谈,商人许下诺言,无论他在世时,还是他死后,保证都为这位美人提供最优越的生活条件。谈判过后,两个人便举行了婚礼。结婚典礼操办得红红火火,大摆排场,大肆挥霍,个个欣喜若狂。打这一天起,我们的商人才有生以来头一次感觉到,现在他真正拥有并且享受了自己的财富。他喜气洋洋地使用最美丽最华贵的衣料装点她,为她细腻柔滑的玉体制作考究的服装;在他娇妻的胸前和秀发上,一颗颗珠宝闪闪发光,那情景与过去放在首饰盒里时完全不一样;那些宝石戒指,由于戴在她的手指上,也获得更加不可估量的价值。
从此,商人感受到,他不仅仅是一般的富有,而是前所未有的富有,因为他的财产通过两个人共同分享和使用,好像倒增加了许多。夫妻二人按照这种生活方式心满意足地几乎生活了一年之久,商人仿佛完全放弃了他所热爱的忙忙碌碌的海上漂泊生活,代之而来的是给他带来无限温馨和幸福的家庭生活。但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要想摆脱掉谈何容易。假如我们选定了一个方向,如果让我们暂时偏离这个方向还是可能办到,但是彻底中断却是永远无法让人忍受。
我们的商人也是这般境况。当他看到别人上船准备出航,或者看到远航者幸福地返回港口时,他往往会触景生情心潮澎湃,于是旧日的那番激情不由自主地爆发出来。是的,甚至在家里,就在他妻子的身旁,他有时也会觉得心神不定,情绪低落。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海上生活的眷恋越来越强烈,后来竟然发展成朝思暮想,为此,他必然觉得自己极为不幸,终于有一天,他真的病倒了。
“现在你该怎样安排自己才好呢?”他自己对自己说,“这下子你算是体验到你有多么愚蠢,人都到晚年了,还妄想改变原有的生活方式,换上新的生活方式。我们怎么可能把我们一向从事的事业,一向追求的东西,从我们的头脑里,还有,从我们的肢体上重新清除出去呢?过去,我像鱼儿一样爱水,像小鸟一样热爱无边无际的天空,现在我的情况又怎么样呢?我把我自己禁锢在四壁之中,守着所有这些奇珍异宝,守着价值连城的财产,守着一个年轻美貌的妻子,这难道应该是我的生活吗?过这种日子,我没有得到我所期待的满足,也没有享受到我的财富给我带来的乐趣,我反而觉得我失掉了这一切,因为,我不可能再继续赚回任何东西。人们把那些孜孜不倦地工作,并且想方设法把一笔又一笔的财富不停地往上摞的人看成是傻瓜,这是多么不公平啊!因为工作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对于那些能够在不断奋斗的过程中感受到快乐的人来说,他们赢得的财富对于他们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由于整天无所事事,我感到混身不舒服,由于身体不活动,于是我大病一场。如果我再不下决心改变这种状况,那么用不了多久我的死期就要到了。
“当然,离开一个年轻可爱的妻子是个冒险的行动。你把一个妩媚动人又十分敏感的姑娘娶到家里还没有好久,就想让人家长时间地独守空房,全然不顾她的感受和欲望,这样做难道对她公平吗?那些绔袴子弟现在不就已经在我的窗前转来转去,流连忘返吗?他们现在不是已经在想方设法吸引我的娇妻注意他们吗?不管是在教堂里,还是在花园里,他们不是都想得到她的青睐吗?如果我离开,家里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呢?难道我应该相信,能有什么奇迹可以使我的妻子得救,免遭他们的纠缠吗?不行,她正值豆蔻年华,体格又发育得这么好,指望她能够放弃爱情的欢乐,那恐怕是愚蠢的。一旦你离家而去,那么你回来时便会发现,你已经失去你妻子对你的好感,失去了她对你的忠贞,与此同时,也会使你家族的名声扫地。”
商人思前想后,疑虑重重,就这样折磨自己一阵子。他本来已经大病缠身,加之一天到晚心绪烦乱,郁郁寡欢,他的健康状况一下子恶化到极点。商人的妻子,以及他的亲友都忧心忡忡,很为他担心,他们谁都无法找出导致他得这场病的原因何在。有一天他又在那里苦思苦想,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终于,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突然他高声地叫了起来:
“你真是个傻瓜哟!你费这么大的心思,受这么多罪,不就是为保住一个女人吗?要是你再继续这样烦闷下去,再这样病下去,很快你的老命就会没有喽,那时,你的老婆还不是同样得留给别人。既然你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你就立刻冒险任她失去她的贞操吧,尽管人们十分看重妇女身上这点东西,把它当成至高无上的,但至少对你来说,这样做更为聪明,也更加稳妥。再说了,像有些男人那样,他们整天守在家里,仍然防不胜防,照样失去了他们看重的东西,而且在发觉自己没能守住后,尚能忍辱含垢。为什么你就不应该有这种勇气,放弃女人身上的这一至宝,你的性命可完全取决于你的决心喽!”
商人喃喃自语,自己开导着自己,于是他又重新振作起来。他立即叫人把他船上的伙计找来,嘱咐他们,照过去一样把货物装到船上去,作好一切随时启程的准备,只要风向一顺,就立即可以离港出发。接着,他又对他的妻子作了如下表白:
“如果你发现家中有什么动静,并且终于由此而得知我正在准备出远门,你可千万不要感到惊讶;如果我如实告诉你说,我打算再做一次出海旅行,你也不要悲伤。我对你的爱情依然如故,而且这种爱我一生一世肯定永远不会改变。直到今天为止我在你身边享受到了从来未有过的幸福,我深深地懂得这种幸福的价值;假如我不需要时常在心里暗自责备自己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话,我或许会更加感受到这种幸福的价值是多么昂贵。现在我以前的癖好又发作了,过去干惯了的事业在吸引着我。请允许我再去看一看亚历山大城市场吧,这回我将怀着更加强烈的热望光顾这个市场,因为我想从那里为你买回最精美的衣料和最珍贵的珠宝。我把我的全部家产和财富都留给你,它们归你所有,你就放心随便使用,与你的父母和亲戚一起好好享受享受吧!我不在家的日子很快会过去的,在我们重逢时,我们的快乐将会超出现在几倍。”
可爱的妻子听得两眼泪汪汪的,她燕语莺声把丈夫怪罪一番,并且要丈夫相信,没有他在身边,她一时一刻都不可能再过得快乐;因为她既然不能够把他挽留住,也不想限制他的行动自由,只好请求他,但愿他离家在外这段时间能时时把她挂念。
接着,商人跟妻子交待一些有关生意和家务方面的事情,然后他停了一下,才又接着说:
“现在我还有一件心事,你务必得允许我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只是我最诚恳地请求你,不要误解我说的话,而是要从这种忧虑当中看出我对你的爱。”
“我能猜出你想跟我说什么,”这位美人马上回答说,“你是对我不放心,你对待女人的态度与其他男人一样,永远认为我们女人是软弱的。你到现在为止只知道我年轻、快活,于是你就认为,你不在时我会变得放荡不羁,很容易受到诱惑。我不责怪你有这种想法,因为这种看法在你们男人当中习以为常;不过我了解我自己的心,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轻而易举地影响我,也不可能有什么影响能起到这么深刻的作用,以至把我从信步而往的道路上引开,在这条道上,我一只手牵着爱情,一只手牵着责任已经跟你一起走到今天。你尽管放心去吧,在你远航归来的时候,我会让你看到,你的妻子仍然是那么温柔,那么忠诚,就像以往你短时间外出又回到我的怀抱中后晚上看到的情况一样。”
“我相信你有这种信念,”商人回答说,“我请求你能够坚持下去,善始善终。不过咱们还是得必须考虑到最坏的情况;为什么不应该预先做好安排以防万一呢?你知道,你亭亭玉立仪态万方,在我们这座城市里你把众多小伙子的目光都牢牢地吸引到自己身上;他们会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更加不遗余力地追求你,向你献殷勤,他们还会千方百计地通过各种途径接近你,是的,甚至讨你的欢心。你丈夫的形象不可能永远像现在他在家时一样,把他们那帮纠缠你的人,从你的门前,从你的心上赶走。你是一个高尚善良的孩子,但是人性本能的要求是合法的,而且是强烈的;它们不断地与我们的理智进行较量,而且往往总能获得胜利。请你不要打断我的话!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肯定会感到你有这种渴求,甚至在你尽本分地想念我的时候。女人由于有这种要求而去吸引男人,而女人同样也受到男人的吸引。在一段时期内我会依然是你这种热望的对象;但是谁能预料到同时会发生什么情况,又会出现什么样的机遇呢?那时,你在想象中以为是给予我的爱,实际上却被另一个男人得到了。你别性急,我请求你,请继续听我把话讲完。
“我知道你会否认有这种可能,而我也不希望促进这种事发生;但是,如果你确实感到,没有一个男人陪伴你就过不下去,或者你觉得自己实在缺少不了爱情的欢乐,那么你只需要答应我,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你千万不能从那些作风轻浮的男孩子当中选择任何一个人来代替我的位置,尽管他们表面上看起来彬彬有礼;要知道,他们对别人的名誉比对一个妇女的贞操有更大的危害性。与其说是受情欲的驱使,倒不如说是受虚荣心的支配,他们处心积虑追逐每一个妇女,他们认为,牺牲一个女人的贞操不算什么。如果你觉得,你确实需要为自己寻找一个情人,那么就找一个名符其实的男人,一个谦虚、能守口如瓶,甚至知道通过秘密的幽会才能提高爱情的欢乐程度的男人。”
听到这里,美丽的妻子再也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悲痛;原来一直强忍住的泪水夺眶而去,源源不断地流下来。
“不管你对我有什么看法,”她满怀激情地拥抱丈夫,然后大声说,“但是,你认为是几乎无法阻止的罪行却与我绝对沾不上边儿。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脑子里出现这个念头,那么就让大地裂开把我吞掉,并剥夺我一切享受人世间欢乐的希望,让我丧失继续生存的勇气吧!请你消除你胸中的疑虑,给我留下一个圆满的希望吧!但愿很快能够看见你又回到我的怀抱。”
商人抚慰妻子设法使她安静下来。第二天早上,他上船扬帆而去;途中一帆风顺,很快便抵达亚历山大港。
在此期间,商人的妻子安心地掌管着大宗财产,快快活活舒舒服服地打发自己的日子。她离群索居,除父母双亲和亲友以外,她通常不见任何外人。她丈夫的生意自有忠实的伙计继续料理,她自己则住在一幢高大的宅邸里,每天都在一间间富丽堂皇的房屋里重温着对丈夫的怀念之情。
尽管她十分想保持平静的隐居生活,然而城里那伙年轻人绝非等闲之辈,他们没有善罢甘休。他们不错过任何机会,常常在她的窗前过往。一到晚上,他们就集聚到她的房前,为她演唱或弹奏小夜曲,以此来吸引她的注意力。美人儿孑然一身,对他们如此纠缠不休最初时感到深恶痛绝,但不久便慢慢地习惯了。无数个漫长的夜晚,她甚至心安理得地把听他们弹唱小夜曲作为一种愉快的消遣,根本不关心他们是些什么人。有时候她一边听一边忍不住长吁短叹,那是她又在思念远方的亲人。
美人儿本来希望这些无名的追求者早晚有一天会厌倦,但是她没能如愿,这些年轻人反而加强了攻势,他们不厌其烦,反复不断地又弹又唱,现在她已经能够分辨那些重复出现的乐器和嗓音,以及一再响起的曲调。没过多久她便再也抵挡不住好奇心的诱惑,想弄清这些陌生人是谁,尤其想知道能够持之以恒的那些人是谁,为了消磨时间,她完全可以准许自己有这种兴趣。
从此,她开始透过窗帘,通过半掩着的百叶窗,时时往街上张望,注意研究来往的行人,特别想从中辨认出最为持久的盯住她窗户的男子来。原来,他们大多是一些衣着考究的英俊小伙儿。但是无论是他们的一举一动,还是整个外部形象,都给人一种浮浅和自命不凡的感觉,他们仿佛丝毫不是在向那位美人儿表达他们的敬慕,倒像是出风头,通过注视美人儿的房子使自己显得更加引人注目。
“果真如此,”美人儿有些戏谑地对自己说,“我的丈夫可真有先见之明!他规定我有权得到的情人的条件把那些能够向我献殷勤、讨我欢心的人全部排除在外了。他也许知道,聪明、谦逊和沉默寡言只有安祥的老年人才具备这些素质,虽然我们的理智叫我们尊重他们,但是他们绝对不能激发我们的想像力,也绝对不可能引起我们的爱慕。这些彬彬有礼,络绎不绝地簇拥在我房子周围的青年,我敢肯定,他们无法唤起我的信任,而我可以信任的那些人我又觉得毫不可爱。”
美人儿认为自己是安全的,于是她越来越随心所欲地沉湎于留恋来来往往的小青年那美妙的音乐和矫健的身影给她带来的快乐之中。不知不觉地她心胸中渐渐滋生出一种对异性渴望的躁动,她想遏止,却已为时过晚。孤独寂寞,百无聊赖,以及舒适、优越、富裕的生活,成为培育这种非分欲望的温床,不过这种情欲的产生想必是早了一些,连这个善良的孩子本身也没有能够预料到。
于是美人儿一边在心中暗自叹息不止,一边开始赞赏起她丈夫的优点来,其中包括他对世界各国的了解和对人的鉴别能力,尤其是他对女人的心态了如指掌,实在叫她口服心服。
“如此看来我在他面前矢口否认的事情确实有可能发生,”她自言自语说,“所以他劝我遇到这种情况时要小心谨慎、机警灵敏也是很有必要的了。然而,现在再谨慎再聪明又有什么用呢?”
美丽的夫人思绪万千,心烦意乱。苦恼本来就已经在一步步无所不至地吞噬着她,现在更加有增无减。她想方设法自得其乐,以便自己从苦恼中挣脱出来,然而一切都是白费心机;随便哪一件快乐的事情都会触发她的情感,勾引起她想像中的一系列愉快的情景,这更为加深了她的孤独和寂寞。
正当她处于这种状况时,她从她的亲戚那里听到一些城里发生的新鲜事,其中一件是有关一位年轻的律师的。据说,他在意大利博洛尼亚市学习过,正好刚刚回到他出生的城市。当地人对他交口称誉,赞不绝口。他不仅知识渊博,而且显示出一般年轻人所不具备的超群的智慧和精明干练;另外,他体态健美,风度翩翩,谨言慎行,虚怀若谷。作为一个律师,他很快赢得了当地市民的信任,并且博得了法官的敬佩。他每天都来到市政厅,在那里料理和开展他的业务。
美人儿听到别人把律师描绘得如此完美,不无渴望地想与他认识,并且心中暗自祝愿能够在他身上发现,他就是符合自己丈夫规定的标准,可以钟情的男人。自打她获悉律师每天都从她家门口路过之后,她是多么目不转睛地盯在那里啊!她又是多么小心翼翼地监视着人们通常在市政厅聚集的时刻!终于有一天,她不无激动地看到他走过去了。如果说他的风采动人,青春焕发,不可避免地叫这位美人儿春心荡漾的话,那么从另一方面来看,他的谦逊和拘谨则把她置于忧虑之中。
美人儿一连好几天对他进行秘密的观察,现在她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她急切地想把这位年轻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经过一番精心的打扮之后,她身着华丽的服装出现在阳台上,美人儿看到律师沿着街道走过来,她的心不由得激动得怦怦直跳。律师与往常一样,迈着缓慢的步子,低垂着双眼,沉浸在沉思默想之中,极为矫揉造作地走着自己的路,根本没有觉察到她的存在。美人儿只好独自伤心,是的,甚至感到羞惭。
美人儿毫不气馁,她依照同样的办法,一次又一次地进行试探,企盼能引起他的注意。然而好几天过去了,却没有任何成果。他一如既往,永远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眼皮抬都不抬一下,更不左顾右盼。她瞧见他的次数越多,越觉得他正是自己梦中的意中人。她对他的爱慕之情一天比一天更加强烈,因为她不加以抑制,这种感情扶摇直上,最后竟形成一股巨大的、简直无法抗拒的力量。
“怎么办?”她自言自语地说,“你高尚、明智的丈夫预见到他不在家时你可能出现的情况,他预言,你身边没有情人和倾慕者就无法生活下去,现在,丈夫的预言果然应验。你不应该再折磨自己,暗自忍受煎熬,特别是在这种时刻,命运让你遇到一个完全符合你的心愿,又符合你丈夫心愿的年轻人,遇到一个你能够与他一起不动声色地秘密地共享爱情欢乐的年轻人,你怎么能够在这种时刻因为过分焦虑而使自己变得憔悴呢?谁要是错过良机那才愚蠢呢!只有傻瓜才愿意违抗爱情的巨大威力!”
美人儿思绪翻滚,她力图通过这些想法和其余一些想法增强自己的决心,不久之前,由于毫无把握和缺乏信心,她曾经听凭情绪的驱使摆来摆去反复犹豫过,不过现在,正像我们常常遇到的情况那样,一种激情如果被我们压抑太久,最终会一下子爆发出来,强拖着你走,使我们的情绪达到空前未有的高涨,这时再回顾我们的忧虑、恐惧、矜持、羞怯、境遇和职责时,我们敢以蔑视的态度把它们看成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障碍。美人儿倏然迅速地下定决心,于是她派一名侍候她的女仆去找她热恋的那位男子,她决心,不管花费多大代价,也要得到他。
女仆迅速赶往律师那里,找到了他,当时他正跟许多朋友坐在桌旁用餐。女仆人按照女主人教给她的方式走上前去,一丝不苟地转达女主人的问候。年轻的律师对于所传递的口信没有感到惊讶,他在少年时代就认识商人,他知道商人目前没有在家,商人结婚之事他在外地早有所闻。他马上猜测到,留在家里的妻子因为丈夫不在也许有重要的事情需要他提供法律帮助。所以他极为和蔼殷勤地向女仆作了答复并且保证,一旦散席之后他将会毫不迟疑地去晋谒他的女当事人。美人儿听说很快就可以看见她朝思暮想的情人并且能与他交谈时,顿时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悦。她急忙穿上最华丽的盛装,立即叫人把住宅和所有的房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特意撒上橙树叶和花瓣儿,连沙发也罩上最精美的绒毯。律师未到之前这段短暂的时间在忙乱中一掠而过,而同样短的时间以前她却觉得漫长得令人无法忍受。
律师终于到了,她迎着他走去时心里多么激动啊!她自己在一张沙发床上坐下来,同时请律师坐在紧靠在沙发床旁边的矮凳子上,这时她那神态简直是如醉如痴!她到底如愿以偿,眼下她就在律师身旁,可是却无言以对,因为她原先从来没有考虑过她打算告诉他一些什么。律师也默不作声,谦逊地坐在她的面前。最后,她终于鼓起勇气神色慌张忐忑不安地开口讲起来:
“您重新回到您出生的城市时间还不久吧,先生,但是您早已遐迩闻名。众听周知,您是一位才华横溢、值得信赖的君子,我同样也寄信任于您,眼下,我有一件要紧并且不同寻常的事情请您帮忙。如果我考虑得正确的话,这类的事情按照情理来说更应该找一名忏悔神父,而不应该来找一名律师。我嫁给一位值得尊敬又富有的男人已经有一年多了,我们一起生活的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对我照顾得无比殷勤和周到;如果不是他生性好动,渴望出海旅行作生意的话,如果不是这种愿望把他从我的怀抱中拖走的话,我对他真是没有什么可挑剔和抱怨的。作为一个善解人意又讲道理的正人君子,他肯定心里有愧,觉得他长时间外出对他的妻子来说是不公正的,他理解,一个正值妙龄的妻子不能够当成珍珠宝石之类的东西珍藏起来,他知道,她更像一座果实累累的美丽的花园,如果她的丈夫固执己见,把花园的大门锁起来,那么不仅别人不能够得到这些果实,就是这位丈夫本人也会失去它们。因此他在出发之前十分认真郑重地劝导过我,如果我没有一个男朋友就不能生活下去,他不仅允许我,而且他简直是强迫我,使我不得不向他许诺,一旦在我心中产生一种爱慕之情,可以置礼教于不顾,自由自在按照我内心的意愿行事。”
美人儿说完停了片刻,但是年轻律师期待的目光给了她足够的勇气,她接着继续进行她的自我表白:
“我的丈夫如此宽宏大量允许我做的事情只有一个附加条件,他劝告我,要极为小心谨慎从事,并且明确要求我,应该为自己选择一个可靠的、聪明的,并且能够严守秘密的人为男朋友。其余的话就请您允许我都免了吧!先生,请您顾全我的面子,不要让我这样手足无措向您承认,您引起我对您的多大好感呀!您从我对您的这种信赖中可以猜到我的希望和愿望了吧。”
年轻可爱的律师默想了一阵子,经过一番思考之后他回答说:
“我多么感激您所给予我的信任,您的信任使我深感荣幸,并且使我非常快乐。我只是深切地希望,我能够向您证实,您没有向一个不体面的人求助。首先请您允许我以一名法学家的身份来回答您吧;作为法学家,我向您承认,我十分钦佩您的丈夫,他能够如此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过错并且认识到他的过错。毫无疑问,一个人为到世界各地去游荡而把自己年轻的妻子扔在家里,那么完全可以看成他扔掉了自己某一种财物,这种行为明确地表明,他已经放弃对该物的所有权,无论是谁,当然都可以重新占有被丢弃在野外的东西。一个处于同等情况的年轻妇女,如果另有所爱,愿意委身一个她认为又可爱又值得信赖的情人,我认为这再自然不过,而且也再合情合理不过了。
“如果出现类似现在这种情况,丈夫本身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并且用明确的语言表示,允许留在家里的妻子做丈夫本来也不可能禁止得住的事情,那么就更不需要再疑虑重重,何况丈夫自己并没有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因为他已经宣布过,他甘心情愿地忍受这一切后果。”
“如果您现在……”律师的目光显得有些异样,他拉住美人儿的手,神采奕奕地继续说道,“如果您现在选择我作您的仆人,那么您便使我了解和体验到什么是幸福。在这之前我对此毫无概念。您可以相信,”他一边吻着美人儿的手一边高声说,“您不可能找到一个比我更为忠心耿耿,更加体贴入微,也更能严守秘密的仆人。”
听完这一番表白,美人儿感到莫大的安慰。她不再有所顾忌,万般激动地向律师表达起她的温存来。她握住律师的双手,偎依着他,把头倾倒在他的肩上。但是好景不长,这时,年青的律师以一种温柔的方式躲闪开她,并且不无悲伤地又开始讲起来:
“难道还会有人所处的境遇比我更怪诞吗?我迫不得已得疏远您,并且不得不竭尽一切力量克制自己的情感,恰恰是在这种时刻,在我本来应该沉湎于最甜蜜的感情的时刻。可惜,在您的怀抱中正在等待我的幸福,眼下我却不可以占为己有。唉!但愿这种推迟不要使我那最美好的希望化为乌有!”
美人儿听了大惑不解,心里难免有些害怕,她急忙询问,他的态度如此奇怪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那时我刚好在博洛尼亚,”律师回答说,“并且刚好我在大学的学业要结束时,为了使自己将来能有一个称心如意的安排,我异常刻苦地学习。就在这时,我突然患了一场大病。这场重病虽然还没有危险到能毁掉我的性命,但是我的体力和智力却已经受到威胁,很有可能受到损害。在极度忧虑和疼痛难忍的情况下,我向圣母玛利亚立下誓言,如果她保佑我恢复健康,我愿意严格戒斋一年,并且自愿放弃一切享乐,不管是哪一种享乐。我坚定不移地实践自己的誓言已经有十个月之久;考虑到我所得到的巨大实惠,这十个月对于我来说绝对不长,所以我不觉得是一种负担,我也没有因为缺少某些惯常的和人所共知的享受而感到不幸和难以忍受。但是这最后的两个月我现在却觉得是多么漫长,因为只有熬过这两个月之后我才可以与您分享这样一种异乎寻常的幸福。
美人儿对他这番解释不太满意,律师思忖片刻之后又继续讲下去,这才使她的情绪有所好转。律师说:
“我几乎没有勇气向您提出一个建议,并且向您呈献上能使我早日解除誓言的方法。假如我有幸找到一个人,他愿意承担责任,像我一样忠实可靠地遵守誓言,替我分担一半剩下的时间,那么我将可以更快地得到解脱,到那时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我们实现自己的愿望了。我亲爱的朋友,为了加快我们的幸福早一天到来,您或许愿意心甘情愿地帮助我,清除掉我们面临的一部分障碍吧?只有我最相信的人我才可以委托他替我分担一部分誓言;那可是相当严酷的考验啊!我每天白天只准许自己享用两次面包和清水,夜晚只准自己在硬板床上睡几个小时,不管事务有多么繁忙,我都必须按时祈祷几次,有时我难免要出席一个宴会,就像我今天遇到的情况一样,即使是在宴会上,我也不允许自己忽视自己立下的誓言,这时我必须以更大的毅力抵制从我身边端过去的一道又一道美味佳肴的诱惑。要是您能够下定决心,跟我一样把所有这些规则遵守一个月,那时您再次得到您的朋友时,就会因此而体验到更大的快乐,这在一定程度上要远远超过您通过这种恭维的办法获得的他所感受到的快乐。”
美人儿听说,她的爱慕之情还需要她克服一些障碍才能如愿以偿,心里有些不情愿,但是,她对这位青年男子的爱意自打他到来后又大大加深了,以至她都不觉得这种考虑过分严酷,只要通过这种考验保证能使她得到她珍贵的恋人,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于是,她极为殷切地说:
“亲爱的朋友!使您重新恢复健康的那种奇迹对我来说也同样有价值和值得敬奉,为此我也应该与您共同分担您认为有责任履行的誓言,并且我会把这当成自己的快乐和义务。我感到高兴的是,我可以借此向您证明,我对您的爱慕是可信的;我愿意极为严格地依照您的规定行事,在您宣布我可以解除戒律之前,什么东西也别想使我脱离您引导我走的这条道路。”
年轻的律师同她详详细细地商定了条件,告诉她,只有遵守这些条件她才能够帮助他提前一半时间解除他的誓言,他向她保证,很快就会再来拜访她,看看她是否有决心始终不渝地坚持下去;然后律师便告辞离去。美人儿不得不就这样任他走了。告别的时候,他既没有和她握握手,也没有吻她,而且眼睛里几乎没有丝毫表情。
使美人儿感到高兴的是,她的异乎寻常的决心使她现在有事可做了,因为要彻底改变她的生活方式她不得不干很多事。首先,那些美丽的树叶和花瓣得清扫出去,这是当初为了迎接她的意中人撒下的。然后,在原来摆放舒适的软垫沙发床的地方换上一张硬木板床,另外,她有生以来头一回白天只饮用清水和有限的面包来充饥,而夜晚则几乎是饥肠辘辘地睡到硬板床上。第二天她忙着剪裁和缝制衣衫,她已经向律师作了担保,为贫民院和医院制作一批衬衣。在从事这项烦琐的新工作时,她总是一边忙着手中的活儿一边浮想联翩,她想像着情人可爱的模样,憧憬着未来的幸福和希望;她用美好的想象为自己解闷儿,使自己的心境保持愉快。同样是凭着美好的想象,她才觉得又少又单调的食物似乎成了为她增添信心的精神食粮。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面颊上的红晕开始消退,原来十分合体的衣服现在穿在身上显得又肥又大,她过去四肢矫健动作敏捷,而现在变得软弱无力。这时她的恋人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律师想通过自己的拜访为她增添新的力量和活力,他告诫她,一定要坚定自己的决心,他还以自己为例证,用现身说法鼓励她,让她在冥冥之中看到将要安谧地享受幸福的希望。律师只停留很短的时间,他保证还会再来看望她。
美人儿所从事的慈善工作重新更加兴致勃勃地继续下去,她严格遵守饮食规定,绝没有半点儿松懈。可是,太遗憾了!如果她要是不大病一场变得这样虚弱不堪就好了!周末律师又一次来拜访她,他充满同情的望着她,告诉她,考验现在已经过去一半的时间,借此继续增强她的信心。
现在,美人儿觉得,这非同一般的斋戒、祈祷和工作一天比一天让她厌烦!过分地节制饮食看来已经严重地损伤她的健康状况,把她那副只习惯清闲安宁的生活和珍馐美味的身体完全给搞垮了。最后,美人儿已经无法站稳,而且,尽管是暖和的季节,她也必须得用两倍,甚至三倍的衣服把自己裹起来,以在一定程度上保存住体内几乎已经完全被消耗尽的热量。的确,她虚弱得已经直不起腰来,不能长时间地站立和坐着,甚至,直到考验快结束时,她实在迫不得已,只好卧床休息。
美人儿多么需要仔细思考一下自己的状况啊!这次不寻常的经历一幕幕地在她心中掠过不知多少回。如果最后十天过去,她的情人没来看她,那么她会多么痛苦啊!要知道,是他让她饱尝了付出巨大牺牲的滋味!但是,就在她最悲痛沮丧的时候,她也快接近完全复原了,于是她甚至变得更加坚定不移。这之后不久,她的情人又来看望她,他又坐到她床旁那张矮凳子上,他第一次到这里时,就是坐在这张小凳子上听她倾吐衷曲的。律师友好地带着几分温柔和蔼地劝说她,不要动摇,再忍耐一下。而她却微笑地打断了他,说:
“不必再进一步劝服我,尊敬的朋友,在这最后的几天我会以我的耐性和信念严格恪守我的誓言,因为您让我承担这个誓言全是为我好。我现在太虚弱,不能够向您表达我内心深切感受到的感激之情,您使我保存住了我自己,您还给了我一个自我。我认识到,我整个生命从现在起都是您赐给我的。”
美人儿接着又说:
“千真万确,我的丈夫又聪明又善解人意,他很了解女人的心,他通情达理,当由于他的过错而导致妻子在心中产生对别人的恋情时他不责怪她,是的,他也够宽宏大量的,他甚至把男人的天性所要求的权利置之度外。而您呢,先生,您理智、善良,您让我自己去感受,除了恋情之外我们身上还存在着某种与之保持平衡的东西,使我们能够放弃任何一种习以为常的美好享受,甚至使我们的最热切的愿望也会被我们所屏除。是您通过误导和让我寄予希望教育了我,现在这两者都不再需要,如果我们使自己认识到一个善良的、强有力的自我,这个自我一直默默无闻地静静地生活在我们的内心世界,直到有一天它能够主宰我们,至少通过温馨的回忆能使我们觉察到自我的存在。再见吧,您的女友将很高兴今后能再见到您;希望您能够像影响我一样去影响我们的同胞。您不仅要解除人们在财产问题上极容易产生的迷惘,而且要通过谆谆教导,通过实际例证向他们指明,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潜藏孕育着道德的力量;我相信,民众普遍的敬仰将是对您的报答,您将成为第一流的政治家,最伟大的英雄,除此以外,您还必将赢得祖国之父的声誉。”
[book_title]女歌唱家安托奈丽
在我年青的时候,有一位名叫安托奈丽的女歌唱家,是意大利那不勒斯听众心目中的红人。她正值妙龄,体态优美,才华出众,凡是一个女人能够吸引迷住众多的人,并使一小部分朋友欣喜欢畅的东西她一样不少。对于赞扬和爱情她并非麻木不仁,无动于衷。只是她天性温和,又聪慧理智。她懂得享受快乐,赞扬和爱情她希望得到,但是,她不会因此六神无主,乱了方寸。处在她这种地位,这一点对于她是十分必要的。虽然那时所有年轻的达官显贵争先恐后纷纷拥向她那里,但是绝大部份被她拒之门外。她凭借自己的眼力和内心的理智选择情人,在几次艳遇中,她都表现出一种坚定自信的个性,这无疑受到每一个细心观察她的人的欢迎和喜爱。我与一个备受她宠爱的人关系密切,因此有机会在一些时候见过她。
几年过去了。她对男人有了足够的认识,在他们当中不少是花花公子,他们性格懦弱,不值得信赖,她相信她已经懂得,一个情人,在某种意义上对于女人来说意味着一切,他应该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应该在她处理生活中一些令人不快的事件和家庭事务、以及在她需要作出决断而感到无计可施一筹莫展时,及时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不能只为自己着想而过分伤害自己的恋人,他不应为个人目的而向她提出苛刻的建议,不引诱她采取最有害的行动,即使是他感到迫不得已时。
尽管迄今为止她联系广泛,但是她的精神世界常常感到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她这方面也需要滋养,终于她想找一个朋友。女歌唱家刚一感到自己有这种需要,她很快就在想方设法接近她的人当中物色到一个她可以信赖,而且从各方面来看也值得她信赖的青年。
他是一个热内亚人,因为处理商行的一些重要事务,这段时期他一直在那不勒斯逗留。他天性愉快,受过良好教育,得到过精心培养;他的知识渊博;他的心灵与他的体魄一样受到过尽善尽美的训练,他的言行举止被人们视为典范,无论何时何刻他都能自我控制,也总是能控制他人。他的出生城市的商业精神也扎根在他的身上,他十分重视他应该做的事情。然而他的处境却很不乐观:他的商行参与了几笔极不光彩的投机买卖,被牵连到重大的诉讼案中。商行的事务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混乱,他忧心忡忡,愁眉苦脸,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倒还适合于他,使我们这位年青的女歌唱家更加有勇气去寻求他的友谊,因为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也需要一个女友。
过去,他只在公开的场合或偶而有机会见到过她。现在他头一次询问能否拜见她时她便允许他踏入自己的家门,甚至可以说,她是迫不急待地邀请他,而他也不失时机地来了。
她抓住时机,立即向他倾吐她对他的信赖和愿望。他对她的提议感到又惊讶又高兴。她恳求他,永远做她的朋友,不能以情人的身份向她提出任何要求。她向他坦诚地说出自己目前所处的窘迫境地,他有各种各样的关系,可以给她出最好的主意,尽快把她引向好的一面。他也信赖地把自己的处境告诉她,这时她很懂得逗他开心并对他百般安慰。看着她,某种本不该这么早就苏醒的情感在他心里油然而生,她仿佛也成了他的顾问,于是他们之间在最崇高的敬意和相互需要的基础上建立了一种友谊,这种友谊短时间内在他们中间得到了巩固。
遗憾的是,他在接受她提出的条件时没有更多地考虑一下,这些条件是否可行。他答应她,只做朋友,不以一个情人的身份提要求;然而他无法否认,他讨厌那些受到她垂青的情人处处妨碍他,甚至他感到无法忍受。特别让他感到极为痛苦的是,他的女友津津乐道地对她的情人评头品足来为他解闷儿,她谈论着这种男人的品质,好的和坏的,好像对这位得宠者身上的一切缺点都了如指掌,而也许就在同一天的晚上,她会睡在另一个不体面的人的怀抱之中,同样来嘲讽他这位值得尊敬的朋友。
不久发生了一件既可以说是幸运,又可以说是不幸的事情,美人儿的芳心尚无人占领,她的朋友很高兴发觉了这个秘密,并力图让她考虑,在所有的人当中,这个空缺的位置应该首先给予他。对于他的愿望她无法不抗拒和厌烦,她对他说:
“我害怕由于我的顺从和迁就,会使我失去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一个朋友。”
她预言对了,因为自打他以双重身份出现在她那里的时刻起,他的情绪开始变得烦乱;作为朋友,他要求她完全尊敬他;作为情人,他要求她完全倾心于他;作为一个明智愉快的男人,他要求不断地维持住这种关系。但是这一切并不合乎这位女子的心意,她不愿意忍受任何牺牲,她不想有什么人在她那里得到特权。从此她力图以委婉的方式逐渐减少他来访的次数,尽量少让他看到自己,并且让他觉察到,她无论如何不会交出自己的自由。
他一看出这种情况,顿时感到遭受到极大的不幸,更让他哀叹的是祸不单行:他商行的业务开始变得更不顺利。他谴责自己。从少年时代他的才能就被看成是取之不竭的源泉,可是为了在旅途中和上流社交界扮演一个以他的出身和收入都不可能达到的更高贵更富有的角色,他疏忽了商业事务。他对诉讼案寄予很大的希望,可是这场官司的进展缓慢,而且费用昂贵,他不得不几次去意大利的巴勒莫市。在他最后一次旅行期间,聪明的女友把房子变了样,为的是渐渐疏远他。他回来后在远离他住所的另一处住宅里找到了她,并且看到当时对公共娱乐和戏剧界有重大影响的冯·s侯爵与她来往非常密切,面对这冷酷的现实他被击垮了,他大病一场,卧床不起。当消息传到他的女友那里后,她急忙赶到他的住处,照顾他,为他打扫房屋。并且,当他不再向她隐瞒他的现金管理不善时,她为他留下一笔可观的数目,足以使他能平静地度过一些时候。
自从她的朋友向她提出非分要求、限制她的自由之后,他在她的眼中大为失色。她对他的好感一天少于一天,同时对他的注意却大大增加,最后她终于发现,这位朋友处理自己的事务时是这样不聪明,无论是他的智力还是他的性格都没给她留下任何好的看法。在这期间他没有觉察到女友身上发生的变化,反而觉得她细心地照料他恢复健康,忠诚地半天半天地坚持守护在他的病榻旁边,是她对友谊和爱情的一种表示,而不是同情。他希望在自己痊愈后又开始运用他所有的权力。
他的误解实在太大了!当他恢复健康,身上又有了力量之后,她对他的倾慕和信赖也荡然无存,甚至,她觉得他是这样令人厌烦,而过去她却觉得他很可爱。在这件事发生期间,他的脾气变得极为尖刻,令人无法忍受:他把命运带给他的一切过错都推到其他人身上,什么事都为自己辩明开脱,想方设法证明自己一贯正确。他只把自己看成是一个被无辜迫害、折磨、侮辱的忧伤的男人。对于这一切痛苦和不幸他希望得到的全面补偿就是他的情人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当他又能够出门,能够去拜访她时,一见面的头几天他就提出了这些要求。他别无他求,只要求她百分之百地顺从他,把其他的朋友和熟人都打发走,不准再跟他们来往,放弃剧院的工作,只跟他一个人生活,只为他一人而活。她向他表明,她绝对不会同意他的要求,一开始她以戏谑的口气,然后又以严肃的态度,到最后她迫不得记,只好全盘托出她的真实想法,向他表示,他们的关系已经彻底破裂。他离开了她,而且以后再也没有去看过她。
后来,他在一个十分狭小的圈子里生活了几年,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有一个与他同住一所房子、靠少量养老金度日的虔诚的老妇人跟他作伴。在这段时间里他打赢了第一场官司,接着又赢了第二场官司,只是他的健康每况愈下,并且失去了生活的乐趣。由于微不足道的原因他又一次患了重病,医生告诉他,他已濒临死亡,活不了多久了。听了医生的判断他毫无恶感,他只希望临死前能再见到漂亮的女友一面。他派仆人去见她,在以往,仆人带回来的都是亲切的答复,而如今,仆人请求她,她拒绝了。他又第二次派仆人去,仆人一再恳求她,她仍然不同意。最后,时间已经很晚了,他又第三次派人去,她有所感动,把她的为难之处告诉了我,因为我正好与侯爵和另外几个朋友在她那里吃晚饭。我建议她并且请求她,再最后一次帮一帮这个朋友。她似乎仍然下不了决心,经过一番考虑之后,她终于拿定主意,用一封表示拒绝的回信把仆人打发走了,仆人没有再来。
晚饭后我们坐在那里进行亲切的交谈,大家的心情都很愉快舒畅。接近午夜时,突然听到一声凄惨、刺耳、令人恐惧的叫喊声,尾音拖得很长。我们吓了一大跳,先是互相对视,接着四处张望,想弄明白这奇怪的声音是怎么回事,是从哪儿发出来的。这声音仿佛是从屋子中间钻出来的,然后逐渐消失在四壁之中。侯爵起身跃到窗户旁,我们其他人则在尽力照顾昏倒在地上的美人儿。她慢慢地恢复了知觉。脾气急躁又好忌妒的意大利侯爵刚一见她睁开眼睛,就大声责怪她说:
“如果您与您的朋友约定了暗号,那么您至少让这暗号不要这么刺耳,这么强烈。”
美人儿强打起精神回答他说,既然她有权在自己家里在任何时候接待任何人,她大可不必选择如此悲凄可怕的声音作为愉快会见的前奏。
确实,这声音难以置信地恐怖,它那长长的轰轰作响的余声仍在我们耳朵里回荡,甚至留在我们的骨头缝里。美人儿脸色苍白,容貌也走了样,一直迷迷糊糊的。下半夜我们只好留在她身边,后来没有再听到任何声音。
第二天夜晚,还是我们这些人,气氛却没有这之前那天那么轻松愉快。不过大家都保持足够的镇静。终于,在同一时刻,又响起那巨大而恐怖的声音。
我们对这种叫声以及声音可能从哪儿来的作过数不清的多种判断,我们耗尽精力不断地猜测,但毫无结果。
“我今后该怎么办呢?”美人儿问,只要她在家吃饭,这声音就会在同一时刻出现,虽然正如人们发现的那样,这声音有时强烈一些,有时又弱一些。整个那不勒斯都在议论这件怪事。家人、朋友和熟人都对此极为关注,甚至还动用了警察,安排了密探和监视员。外面的人听起来觉得这声音来自户外,而屋子里同时听到这声音的人却觉得这声音就发自跟前。回回她在外面吃饭,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而一回到她家里,这喊声便又可以听到。
然而即使是在房子外面她也不是完全不受到这恶毒声音的骚扰。她的美貌使一些上等人家、大户人家为她敞开了大门,她作为一个善良的伙伴受到各家各户的欢迎。为了躲避这恶毒的声音,她已习惯在户外用晚餐。
有一回,一个无论年龄和地位都受人敬重的男人晚上用自己的车送她回家,当她站在家门口与老人告别时,那声音突然在他们之间的地方响起,虽然他与成千上万的人一样早就听说过这件事,但仍被吓得半死不活地被人抬进他的车子里。
另一次,一个她喜欢的男高音同她一起晚上乘车穿过城区去看一个女友。男高音对这种奇怪的现象早有耳闻,但是作为一个愉快活泼的小伙子他怀疑有这种怪事。他们在车上又谈起这件事,年轻人说:
“我早就希望能听听您这位看不见的陪伴者的声音,您把他召来吧,咱们可是两个人,用不着怕他。这样做是轻率还是勇敢,我不知道算作什么。”
“够了!”她对这位才子喊道。
就在这一刹那,从车子中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人们很快听到连续三声巨响,然后随着一阵颤颤悠悠的余声逐渐消失。人们在女歌手的女友门前发现这两个人已经昏厥在车里。人们费了好大的劲才使他们苏醒过来,并从他们口中了解到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美人儿需要一些时间进行恢复。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遭受惊吓损害了她的健康。发出恐怖声音的鬼怪似乎允许她休息一段时间,是的,因为很久没听到这种怪叫了,她甚至希望,她已最终获得了完全的解脱。只是她希望得太早了。
在狂欢节结束之后,美人儿同她的一个女友以及一个侍女做一次短途消闲旅行。她们想到乡下进行一次拜访。天色已晚,而她们的路还没有走完,因为车子某处有些断裂,她们只好在一家很差的客店过夜,并尽可能地把房间安排得舒适一些。那位女友已经睡下,侍女在点燃夜灯后来到女主人房间想爬上另一张床休息。这时美人儿对侍女开着玩笑说:
“咱们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天气又是如此恶劣,难道那鬼怪还能在这里找到咱们吗?”
恰恰在此刻,那声音又响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加尖利,也更加恐怖。那女友除了以为房间里有地狱之外不可能再有其他想法。她连忙跳下床,尽快地跑下楼梯,把整座房子里所有的人都喊到一起,这一夜没有一个人合上过眼睛。虽然这声音是最后一次听到了,不幸的是那位不速之客不久又采用了一种更加恶劣的办法显示自己的到来。
他安静了一些时候。一天晚上,美人儿正与她的伙伴坐在桌旁用餐,突然听到一声枪响,有人朝着窗户打了一枪,像是火枪,又好像是大口径手枪。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到了枪声,所有的人都看见了枪火。但是再仔细一检查,却发现窗户玻璃竟然完好无损。尽管如此,伙伴们都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大家认为,有人企图要谋害美人儿。人们急忙赶往警察局。警察检查了邻近的几所房子,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于是第二天警察在这些房子里上上下下都布置了岗哨进行监视,美人儿住的房子进行了仔细地搜查,街上也分派了密探。
一切小心谨慎都无济于事。连续三个月,每天都有人在同一时刻,朝同一张窗玻璃射击,却又不损坏玻璃,更古怪的是,总是正好在午夜前一个小时,然而在那不勒斯,人们是根据意大利钟点计时的,所以午夜时分并不引人瞩目。
最后人们对这种现象已经习以为常,就像这之前人们已经习惯那种怪叫声一样。因为这种诡计并没造成危害,人们也就没有高度重视,枪声不再使这些人惊恐万分,也不会打断他们正在进行的谈话。
又是一天晚上,经过一个炎热的白天之后,美人儿没有想到时间,打开遭到过枪击的窗子,并与侯爵一起来到阳台上,他们在外面还没站上几分钟,突然一枪从他们中间穿过,把他们猛地抛回到房间里,两个人踉踉跄跄昏倒在地上。当他们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侯爵的左脸,女歌唱家的右脸,都像挨了一记狠狠的耳光那样疼痛,由于人们查看之后并没有发现受伤之处,这件事引起了各种各样谐谑的评论。
之后,这所房子里再没有听到过枪声。美人儿认为,她现在终于完全摆脱了那个想迫害她的隐形人。
一个晚上她在去看望女朋友的路上,一件完全料想不到的怪事再一次吓得她魂飞魄散。她去的地方要途经基阿雅街,她曾经喜爱过的那个热内亚朋友在这条街上居住过。那天晚上月光明亮。一位坐在她旁边的女士问道:
“这不是那位先生死去时住的房子吗?”
“据我所知,是这两座房子中的一所。”美人儿回答说。
就在这一瞬间,从其中一所房子里打出来一枪,穿透了她们乘坐的马车。车夫还以为有人打劫,飞快把车赶走了,到达美人儿指定的地点后,人们把这两位妇女当成死人抬出了车子。
不过这种恐吓也是最后一次,看不见的陪伴者又变换了方法。几个晚上之后,在美人儿的窗前响起响亮的鼓掌声,她作为深受人们喜爱的歌唱家和演员对这种掌声早已不以为然。掌声本身并没有一点儿令人惊恐不安的地方,人们可以把这掌声归因于她的一个崇拜者,因此她对此并没有太注意。她的朋友们更加留意一些,与前几次一样,他们安排了岗哨。大家都听到了掌声,可前前后后却没有看见一个人,大多数人都希望这种现象能尽快有一个最后的结局。
又过了一些时候掌声也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令人愉快的声音,它们虽然不成调子,但难以置信地却令人惬意,悦耳动听。最为细心的观察者觉得这声音好像发自交叉路口的一个角落里,从空间一直飘进窗子,然后极为轻柔地逐渐消失,好似一位天使想通过一段动听的序曲来吸引人们的注意,注意下面准备演奏的曲子。最后这种声音也消失了。这桩奇事前后持续了大约一年半左右,以后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book_title]聪明的家庭主妇
一个年青的乡下人租赁了一家大饭店,这家饭店的地理位置相当不错。从一个店主理所应该具备的素质来看,他首先具有的一条就是怡然自得。他自打少年时代起就在许多小酒店干过活,并且感觉很舒心。因此,他很想选定一种职业,这种职业能使他在这种环境中度过一天当中的绝大部分时间。他无忧无虑,总是乐呵呵的。他的这种快乐舒畅的情绪也传给了所有的顾客,这些顾客很快便成了回头客,他们经常聚集在他的饭店里。
他娶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一个少言寡语尚且说得过去的姑娘。她老老实实一丝不苟地做着自己份内的事情。她喜爱干家务,她爱自己的丈夫,只是她不得不时常暗自责怪她的丈夫用钱不够经心仔细。金钱迫使她产生了某种敬畏的心情,她完全知道金钱的重要性,因此感到有必要取得并掌握住一定的财权。她除了天生性格开朗之外,其它所有的品质几乎无一不带有近乎于极端贪婪和吝啬的一面。
玛加蕾特——我想用这个名字来称呼这位细心的家庭好主妇——对她的丈夫很不满意。他有时为了趸购的粮食和草料会从马车夫和企业主那里收到大笔的付款,当他清点这些钱时,他总是乱七八糟地把钱摊放在桌子上,点完后便把它们统统划拉到一个小篮子里,等需要花销和支付帐款时就再到那里面去拿,他的钱从来不包好,他也不记帐。玛加蕾特曾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提醒过他,但是毫无结果。她大概是意识到了,尽管她的丈夫不浪费也不挥霍乱花钱,但钱老是这样乱放着,总有丢失的时候。于是她心中有了一个强烈的愿望:要想一个巧妙的办法,让他精心理财。看到自己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零碎钱被他漫不经心地大笔地用掉或流散掉,她感到十分烦恼和心焦,于是她觉得有必要进行一次冒险的试验,她打算以这种冒险试验来让他睁开双眼,认清他那种不合适的理财方法。她决定尽可能把更多的钱从他手中骗取过来,更确切地说,她打算用一种“升降机”的方法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她发现,丈夫在桌上清点过一次的钱放了一会儿之后,当他收起来时不再重新点数。于是她在一个烛台底部涂上油脂,找一个笨拙的借口把它放到散摊着杜卡特的地方,她对这种金币感到特别亲切。她一下子就粘上了一个杜卡特金币和顺带着的几个小硬币,她对第一次捕鱼的成果确实感到心满意足,这个绝招她一次又一次地反复使用。她采取这种手段完全是为了帮助丈夫,因此她并不觉得亏心,但是,她还是常常安慰自己。每次当她对自己的作法产生怀疑时,她总想,这种形式的窃取不能看成是偷,因为她不是用手拿走钱的,她用这种自我辩白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渐渐地她用这种方法所积攒的钱越来越多,并大大超过了她煞费苦心积攒的所有流到她手中用于家庭内部开支所节省的现金。
玛加蕾特忠实地实行着自己的计划,循环往复差不多已经有整整一年。这期间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她丈夫的反应,没有发现他的情绪有什么变化。终于有一天她发觉他的心情突然变得烦躁不安。她设法用甜言蜜语哄骗她的丈夫说出这种变化的原因。很快她就得知,丈夫因为手头十分拮据已陷入困境。他支付完供货商最后一笔帐后本应该还有钱可交纳租赁金,可是他不但缺少了全部租金,而且他甚至也无法支付雇工的工钱了。因为他什么都是用心算,也不大用笔记,所以他怎么也不能够回忆起,这种疏漏到底出在什么地方。
于是玛加蕾特开始数落起他来,讲他的行为举止,讲他收钱付钱的方法,还讲他对钱缺乏重视,甚至,把他为人慷慨、乐善好施的义举也当成他的不是数落了他一顿。她还说,他现在可是自食其果了,整天这样心烦意乱郁郁寡欢的,但是无疑他的做法是不能得到原谅的。
玛加蕾特自然不忍心让自己的丈夫长期处于这样一种困境之中,更何况能使丈夫重新幸福和快乐可以使她感到无比的荣幸。刚好她丈夫的生日到了,以往在这一天她总是习惯送给他一些实用的东西,而这次,当她捧着一个小篮子来到他面前时,真让他惊叹不已,那篮子里满满当当地装着的全是一卷一卷的硬币,各种不同的硬币均分门别类用纸包好,每一卷上都用笨拙的字体十分认真地作了标记。当丈夫看到摆在他面前的钱几乎正是他短缺的那些数额,而且听到妻子一再让他确信这钱都属他时,这个男人真不知有多么惊讶了!她向他讲述了她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拿到的钱,哪些钱是她从他那里弄来的,哪些钱是她从生活费中节省出来的。终于他转忧为喜。这件事的结果自然是丈夫把支出和收入的费用全部交给他的妻子。他本人则一如既往更加勤奋地照管着自己的生意。从那一天起,他不再经手一分钱。妻子极为荣幸地掌管着出纳员的职位,她没有收回过一个伪造的六法郎的法国银币,甚至也没有收回过一个不再流通的六芬尼的德国硬币。她的努力和细心使她取得了家里的支配权,这结果是合情合理的。由于她治理有方,经过十年之后,她终于有能力买下并保持住这个饭店以及饭店所属的一切财产。
[book_title]一个男孩的奇遇
不久前,在圣灵降临节前夜,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站在一面镜子前正忙着试穿夏天的新衣服,这些衣服是我亲爱的父母双亲专门为过节给我做的。正如你们知道的那样,这套装束包括一双锃亮的皮鞋,那上面装饰着几颗大银扣子,一双精致的棉线长袜,几件黑斜纹布内衣,和一件绣着金色花纹的绿色厚呢外衣,与此相配套的金丝绒背心是用我父亲当新郎时穿的一件背心改的。我梦见我还理了头发,头发上撒了香粉,我觉得头上的一个个发卷就好像是长了许多小翅膀;我想把衣服穿上但总是穿不好,因为我老把衣服穿错了,另外每当我打算穿上第二件衣服时,第一件衣服就从身上滑落下来。正当我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时候,有一个年轻的美男子朝着我走过来,他非常和蔼地跟我打招呼。
“咳,我欢迎您!”我回答说,“在这里看见您我太高兴了。”
“你认得我吗?”美男子微笑地问我。
“怎么不认得,”我回答时也同样带着微笑,“您是墨丘利,我在画像上看到您的次数可多了。”
“我正是墨丘利,”那美男子说,“众神派我来交给你一项重要的使命。你看到这三个苹果了吗?”
他把手伸过来,给我看三个苹果,三个苹果出奇地又大又好看,他的手几乎都抓不住了,其中一个苹果是红颜色的,另一个是黄色的,还有一个是绿颜色的。人们看到它们肯定会把它们当成宝石,只不过是做成苹果的样子罢了。
我正想把苹果接过来,他却又把手缩了回去,并且说:
“你必须得首先知道,它们不是给你的。你得把这三个苹果交给这座城市里三个最英俊的小伙子,然后他们三个人应该根据自己的运气寻找三位他们所希望得到的妻子。现在把苹果拿去吧,把这件事办好!”他说着便把三个苹果放到我张开的双手上,我觉得它们显得更大了。
我把苹果举到高处,对着灯光一看,这才发现三个苹果全是透明的。就在这一刹那,三个苹果忽然往上伸长,变成三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姑娘,个子有普通的布娃娃那么大,她们穿的衣服颜色跟原来苹果的颜色全完一样。三个姑娘顺着我的手指徐徐往上滑翔,我想抓住她们,哪怕能抓住一个也好,但这时她们却都已经飘走了,飘得又高又远,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我十分惊诧地伫立在那里,犹如一尊岩石,一动不动,一双手还往高处伸着,两眼凝视着手指,好像还能从上面发现些什么似的。忽然我看到,在我手指尖上有一个极其可爱的小姑娘正在那上面来回跳着舞,她比飞走的那几个还要娇小玲珑,而且又俊俏又活泼;她没有像她们那样飞走,而是留了下来,她一会儿跳到这个手指尖上,一会儿又跳到那一个手指尖上,就这样翩翩起舞,我惊愣地看了她一段时间。由于我太喜欢她了,我相信我最终一定能够捉住她。我伸出手去,并且认为我的动作够敏捷了,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我感觉有人在我头上击了一下,我立即昏厥过去跌倒在地上,直到我该穿衣服去教堂的时候,我才从昏厥中清醒过来。
在作礼拜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总是不断出现梦中所经历过的那些画面,就是在外祖父母家的餐桌旁吃中饭时也是如此。下午我想去拜访几个朋友,这不仅是为了让他们看看我的新衣服,我腋下还夹着一顶帽子,腰里挂着剑;而且也是因为我应该对他们进行回访。在家里我没有找到一个人,因为我听说他们到花园里去了,于是我就想到那里去找他们,好一起快快活活地玩一晚上。我走的那条路把我引向一个城堡的回廊,于是我来到一个完全有理由叫做“危险墙”的地方,因为那里从来没有安全过。我慢慢地走着,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三个女神,不过我尤其想念的是那个娇艳动人的小姑娘,我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又把手高高举起,希望又能看见她在我的手指尖上做着优美的平衡动作。我一边沉思一边往前走,这时我发现,我左手边的高墙上有一扇小门,我不记得我从前曾经看到过这扇门。这门看起来似乎不高,但是上端有一个尖顶门拱,所以连最高大的男人好像也能通过。拱门和门框均经过石匠和雕刻家的精雕细刻,不过格外吸引我注意的还是那扇门。那门是棕色的,由陈年老树的木料制成,上面嵌着一道道浮雕或镂刻的青铜版条,在青铜版条凸雕的树木上面还栖息着形态逼真的小鸟,看得我真是惊叹不已!然而我觉得最令人惊奇的怪事是在门上看不到钥匙孔、门把手和门环,由此我猜想这扇门只能从里边打开。我果然没有猜错,因为正当我朝着门跨近一步伸手想摸摸上面的装饰物时,那门便自动朝着里面打开了,并且出现一个男人,他的衣服有点儿长,也有点儿宽,还有点儿古怪。他的下巴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令人生畏的胡子,因此很容易让我把他当成一个犹太人。他好像是猜透了我的想法,打着手势画了一个神圣的十字,用这种方法向我表示,他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
“少爷,您怎么到这里来了?”他声音和蔼、和颜悦色地问。
“我很欣赏镶嵌在这扇门上的装饰,”我回答说,“因为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致的门,也可能在一些收藏家那里见过一两件,不过都是小件作品。”
“我很高兴您喜欢这样的制作,”他接着回答说,“里面的门还要好看多了,如果您喜欢看就进来吧!”
这样做我是有顾虑的。守门人这身奇异的打扮,如此偏僻的地方,另外,冥冥之中我总感觉还有什么我说不清楚的东西正在酝酿之中,这一切都使我心神不安。我借口想在外面多看一会儿,继续徘徊在门外,同时偷偷往花园里窥视,因为那花园通过敞开的小门正好展现在我的面前。我看到,紧挨着门后面是一个布满树荫的大广场,古老的菩提树按照一定的距离规则有序地一棵一棵排列着,茂密的枝叶互相交错,把整个广场遮盖得严严实实,我想,要是许许多多的人在酷热的夏日都能到这树荫下乘凉就好了!我的脚不知不觉已经踏到门槛上,看门老人一再引诱我再继续往里面跨一步,而我也没有抵抗这种诱惑,因为过去我常听别人说,一个王子或者一个苏丹处于这种情况时绝对不会考虑个人安危,何况我还有一把宝剑挂在腰上,只要那老头儿流露出一丝敌意来,我不会一剑把他干掉吗!
于是我从容不迫地走进去,看门老人随后把门关紧,门在关上时只发出极轻微的啪嗒声,甚至我几乎都没有感觉到。看门老人带我观看里面的镶嵌工艺品,艺术性确实更高、更漂亮,一边看他一边给我讲解,想以此证明他对我的一番特殊的好意,因此我完全放下心来。接着,我被带到墙边的林荫处继续观赏,那墙呈环状,在墙边我看到一些令人惊奇的景物。一座座壁龛艺术地装饰着贝壳、珊瑚和矿石,壁龛中立着鱼尾人身的海神雕像,水流源源不断地从它们口中喷射出来,溅落在大理石的水池中。那中间则装有一个个鸟舍和围栏,围栏里小松鼠跳来跳去,豚鼠窜来窜去,此外还有许多各种各样人们平时喜欢的可爱的小动物。在我们往前走时,小鸟啾啾地对着我们歌唱,特别是那些多嘴的燕八哥,它们喋喋不休地施展着自己的才能,一只燕八哥总是在喊:帕里斯!帕里斯!另一只却叫着:纳尔齐斯!纳尔齐斯!它们的发音如此清晰,就像从学堂里小男孩儿口中发出来的声音。当看门老人听到燕八哥叫这些名字时,他好像一直在认真地盯着我看,不过我假装没有觉察到这点,而且我确实也没功夫去注意他,因为我发现我们在绕圈子。这片林荫广场原来是一个很大的圆形花园,中间还套着一个更为重要的圆形花园,周围都用金栅栏围着。我们顺着墙根走,自然又转回到门口。
看门老人似乎有意让我出去,而我的眼睛却紧盯着那个金栅栏,它似乎位于这座神奇的大花园正中间的部位。我们一路走过去又转回来时,我有足够的机会对它进行观察,尽管看门人总领着我贴墙走,使我与花园中间那块地方保持一定的距离。当看门人朝门口走去时我向他鞠了一躬说:
“您刚才对我如此厚爱,这使我敢于在与您分别之前再向您提出一个请求。那边有一大圈金栅栏,把这座花园的中间部位围了起来,难道您不允许我到跟前仔细看看吗?”
“我很乐意这样做!”那看门人回答说,“不过,您必须得遵守一些条件。”
“是什么条件?”我急切地问。
“您必须把您的帽子和宝剑留在这里,而且我陪着您走时您不可以松开我的手。”
“非常乐意!”我一边回答一边顺手把帽子和宝剑放到跟前的一条石头长凳上。
看门老人立即用他的右手抓住我的左手,并紧紧地握住,他用力拽着我笔直地朝着金栅栏走去。到了金栅栏跟前,我的好奇心顿时变成了惊叹,这样的场景我可从来没有见过!无数根枪和戟竖立在一座高高的大理石台基上,它们一根紧挨一根地排列着,兵器的上端通过一种奇特的装饰互相连接,构成一个完整的圆圈。我透过它们之间的缝隙往里面张望,发现就在这些兵器后面有一个水渠,水渠两旁用大理石做堤,渠中的水缓缓地流淌,清澈见底,多得不计其数的小金鱼和银色铂鱼可以一目了然,它们时而慢,时而快地游来游去,一会儿单独行动,一会儿又成群结队。但是,我现在还想进一步看看那水渠对面的地方,想知道花园中央到底是什么样子。可是让我十分失望,因为水渠对面也用同样的栅栏围住,而且围得十分巧妙,这边栅栏的空隙恰好被对面的枪和戟挡住,再加上其余的装饰物遮挡,所以不管往哪儿站都不能看到对面。另外,看门老人一直紧紧握住我的手,他总阻碍我,使我不能随意走动。自打我看到这一切后,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我鼓起勇气问那老人,是否也可以到那边去看看。
“为什么不能呢?”看门老人回答说,“不过又有新的条件。”
当我打听是哪些新条件时,他明确地表示我必须得换衣服。
没有问题,我完全同意。看门人首先带我来到围墙处一间干净整洁的小厅里,小厅的四壁挂着各种各样的服装,所有的服装看起来都具有东方色彩。我迅速地换好衣服,这时让我惊恐的是看门老人把我撒过香粉的头发使劲往上捋,然后把它们卷好,用一个发网套罩起来。我在一面大镜子中看到,我装扮出来的模样好漂亮哟,跟我原来那身星期日才穿的硬邦邦的好衣服相比,我更加喜欢这身打扮。我做了几个姿势,并且跳了几下,我曾经在一个大集市的舞台上看到舞蹈演员就是这样做的。我一边做动作一边照镜子,这时我意外地瞥见我身后有一个壁龛,在它的白色基石上悬挂着三根绿色的小细绳子,每一根都结在一起,只是我在远处看不太清楚是怎样接的。我迅速地转过身来向看门老人询问那壁龛的事和绳子的事。他态度非常友好,立即取下一根给我看。那是一根绿色的丝绳,相当粗,丝绳的两端分别穿过一块绿皮子的两个孔连接在一起,这东西看起来像是一种起着预期不到的作用的工具。我觉得这东西可疑,于是我向那看门老人打听它的用途,他沉着而亲切地回答我说,这里的人乐于施信于人,这是为那些滥用信任的人准备的。他把丝绳又重新挂回原处,立即要求我跟着他走,这回他没有牵着我的手,因此我能够自由地走在他身旁。
这时我最大的好奇心就是想知道,栅栏门和通过水渠的桥可能在哪里,因为到现在为止我一直没有发现这类的门和桥。我们匆匆来到金栅栏旁边,现在我能细细地观察了。突然在一刹那间我的视力瞬间消失,旋即又恢复,因为枪、矛、钺、戟出乎意料地剧烈晃动起来,当这种奇异的晃动结束时,所有的枪互相横对着往下降,就像古代用长矛武装起来的两军对垒时准备互相攻击一样。这时我的眼前一片混乱,耳边叮当作响,让人简直不能忍受。当这些兵器全部倒下盖住水渠后,出现了一幅令人无限惊讶的景象:一座奇丽壮观的桥搭成了,可以说,你想象这桥有多壮丽就有多壮丽。现在放眼望去,一个五彩缤纷的大花圃映入眼帘。花圃由互相交错的花坛组成,从整体上看就好似一个装饰得花花绿绿的迷宫。所有花坛的四周都种着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长得又低矮又浓密的绿色植物,花坛里面百花盛开,姹紫嫣红,每一个花坛都有不同的颜色,这些花同样长得又低又矮,有的就匍匐在地上,因此它们所构成的图案一览无余,尽收眼底。我在金光灿灿的阳光下欣赏着这绚丽多彩的景致,并深深地被它吸引,只是我简直不知道我应该把脚置于何处,因为蜿蜒的路径都是由最纯净的蓝色沙子铺成,犹如在地上造起一个蓝色的天空,又犹如天空映照在水中。我跟在我的向导身旁,眼睛盯着地上,就这样走了一阵子,直到最后我才发现花圃中央长着一大圈柏树和白杨树之类的树木,这些树木最下面的枝杈仿佛是从地上冒出来的,正好挡住我的视线,使我无法看到对面的情况。我的向导这时没有再强迫我跟他一直走紧挨着的一条路,而是带领着我直接往中间插过去。当我们走进那一圈高大的树林中时,我感到多么惊异呀,因为我看到在我面前是一座精美的园中别墅,正对着我们的是它的圆柱式大厅,另外几面的外观和门似乎都是一样的。但是,与这座建筑物的样式相比,更让我陶醉的还是从大厅里传出来的美妙动听的音乐。我觉得我听到的这乐声一会儿是琉特琴弹奏的,一会儿是竖琴,一会儿是齐特尔琴,一会儿是不知道什么乐器的弹拨声,反正与这三种乐器的声音都不相同。
我们朝着一个门走去,看门老人只轻轻地一碰那门便打开了,一个姑娘走出来迎接我们,她跟我梦中见到的那个在我手指上跳舞的俊俏姑娘长得一模一样,这真使我又惊又喜!她向我问候的方式就像我们是老熟人似的。她把我请进去,看门老人留在外面。我跟随她穿过一道装饰得非常美丽的拱顶短廊走入中心大厅,它那高大的圆顶极为壮观,一进门就把我的目光给吸引住了,令我惊叹不已。不过我的目光不可能总在那里流连,因为一幕更加诱人的演出又把我的目光给夺了过去。穹顶中央正下方的一张地毯上坐着三个女子,她们的位置成三角状;她们穿的衣服分别为三种不同的颜色,一个是红的,另一个是黄的,第三个是绿的;她们坐的椅子是镀金的,而那下面的地毯简直就是一个完美无瑕的花坛。她们怀中抱着的三种乐器正是我在外面时已经能够辨别出的,由于我的到来打扰了她们,她们中断了弹奏。
“我们欢迎您的到来,”坐在中间的那个女子说,她的脸朝着门,穿红色衣服,手里抱着竖琴,“请您赶快坐下听我们演奏,如果您爱好音乐的话!”
这时我才看到下面横放着一张小长凳子,上面摆着一个曼陀林,那个俊俏的小姑娘拿起曼陀林坐下来,然后把我拉到她身旁坐下。现在我也把坐在我右边的第二个女子打量了一番,她穿着黄色衣服,手里拿着齐特尔琴。如果说那个演奏竖琴的女子体态标致,雍容大雅,仪态万方的话,那么这个弹奏齐特尔琴的女子则妩媚动人,活泼开朗。她是一个身材苗条的金发女郎,而持竖琴的女子装饰着深褐色的头发。她们演奏的音乐调式各不相同,但音调和谐,娓娓动听。不过这不能妨碍我对第三位穿绿衣服的美人儿进行观察。她弹奏的琉特琴动人心弦又风格独特,很合我的胃口。她似乎是最注意我的一个,而且她好像是在为我弹奏,只是我无法猜透她的意思,因为每次她弹奏的曲调发生变化时,她的表情也随之发生变化,我觉得她一会儿含情脉脉,一会儿奇特古怪,一会儿坦诚直率,一会儿执拗倔强;而且,她时而好像是想打动我,时而又像是想取笑我。但是,随便她想装成什么样子,对我有什么意图,她都不能够博得我的欢心,因为我旁边这位小姑娘,我正与她肩并肩地坐在一起,获得了我对她的全部好感。我现在已经清楚地认出那三个女子就是我在梦中见过的女气精,是由三种颜色的苹果变的,于是我明白了我没有缘由留住她们。如果我不是回想起那个俊俏的小姑娘在梦中曾经对我当头一击的话,我倒宁愿抓住她。直到现在她手拿着曼陀林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当那三位女主宰停止弹奏时便命令她表演几段轻快的曲子助兴。她充满激情地弹了几首舞曲,几乎刚一弹完,她便一跃而起,我也同样跳了起来。这时她一边弹琴一边跳舞。她的表演把我给迷住了,我情不自禁地随着她的舞步陪着她翩翩起舞。我表演的是一种小芭蕾舞。那三个女子看来对我的表演很满意,因为我们刚一跳完,她们马上吩咐小姑娘在晚餐备好之前先拿一些解乏的好东西招待我。当时我的确忘记了除了这个乐园之外,世界上还有其他的东西存在。
小姑娘立即带我回到刚才进来时经过的短廊。在短廊的一侧有两间布置舒适的房间,我们来到她居住的那一间。她给我端来橙子、无花果、桃子和葡萄。我不仅享用着异邦的水果,而且连下个月才能上市的水果我也事先美美地品尝了一顿。另外还有大量的糖果甜点。她用一个磨得玲珑剔透的水晶高脚杯斟满了起着泡沫的葡萄酒,但是我已经不需要再喝了,因为我津津有味地食用了足够的水果,精神已经得到恢复。
“现在咱们来做游戏吧!”她一边说一边把我领进另一间屋子。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圣诞节的集市,但是在圣诞节集市的货摊上人们可从来见不到这么贵重和精美的东西。这里有各种各样的洋娃娃,有洋娃娃的衣服、洋娃娃的用具、厨房、起居室、商店,还有数不清的单个儿玩具。她领我观看一个又一个玻璃柜,因为这些精美的制作都保存在这些玻璃柜子里。不过她很快又把最初打开的几个柜子关好,并且说:
“这些东西不合您的胃口,这点我知道得很清楚。不过您看这里,我们倒是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建筑,有城墙、塔楼、房屋、宫殿、教堂,可以用它们组合成一个城市,但是我又不感兴趣。咱们还是拿一些其它的东西吧,好让您和我都玩得尽兴。”
她说完便取出几个箱子,我看到里面堆叠着一层又一层的小军队,我必须得承认,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玩意儿。她不允我再花时间一个个仔细看看,便拿起一个箱子夹到胳膊底下抱着,我把另一个箱子也提起来。
“咱们到金桥上去吧!”她说,“在那儿玩打仗的游戏最好了。那里有枪,能立刻给我们指出方向,我们一看就知道该怎样安排部队摆好战局。”
于是我们来到颤颤悠悠的金桥上,当我跪下去设置我的战线时,我听到下面的水在潺潺流动,鱼儿戏水发出劈啪的响声。现在我看到,我的部队是清一色的骑兵。她自我炫耀地说,她有阿玛宗人的女王作她女战士的统帅,而我得到的是阿基利和一支魁梧骠悍的希腊骑兵。双方军队面对面摆好阵势,这场面再好看不过了。我的骑兵可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扁扁的铝制品。我的骑兵和马都是立体的,圆鼓鼓的很丰满,而且手工极精细,个个栩栩如生。让人几乎不可理解的是它们完全靠自己的脚站立,脚下没有底板支撑着,也不知他们是怎样保持平衡的。
我们现在都非常自鸣得意地看着自己的军队,这时她向我宣布开始战斗。我们在自己的箱子里也找到了炮弹,它们实际上是一盒盒磨得光光的玛瑙球。我们应该使用这些玛瑙球在规定的距离内互相交战,有一条是特别强调的:投弹时不能过分用力,只允许把士兵打翻,不可以把它们打坏了。现在双方之间互相发起了一连串的攻击,开始的一段交战看来使我们双方都很满意。不过当我的对手发现我比她投得更准确,并且根据谁余下的站立者多谁就获胜的规定我有可能取得这场战斗的最后胜利时,她违反规则向前移动了位置。因此虽然她柔弱力单,却仍然取得了理想的战果,一下子把我的许多精兵强将打翻在地上。我越抗议她越投得起劲。终于我被她这种作法激怒,我声明,我也要移动地方。于是我不仅果真向前移动几步,而且为了发泄自己的怒气对她的女战士进行了一番狂轰滥炸,没过多久她的部队便被我打得溃不成军,她的那些半人半马的女怪物不少被砸得四分五裂。我的女对手正处于兴奋之中,没有马上发现这种惨状。但是突然我愣住了,犹如一尊岩石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惊诧地看到,被我打碎的那些兵马自己又拼合起来,阿玛宗女战士和坐骑不但完好如初地合成一个整体,而且还都变活了,她们飞马驰驱穿过金桥进入到菩提树林中,经过一阵来回奔窜最后朝高墙冲去,也不知怎么的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的那位漂亮的对手终于发现了,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高喊着说,我使她遭受到了不可弥补的损失,而且实际上的损失比现在所表现出来的还要大得多。不过被激怒了的我此刻气头还没有消,所以越能伤害她我越拍手称快,于是我再接再厉,从我剩余的玛瑙球中又拿起几颗,并不顾一切地拼命往她的军队里扔。太不幸了,我击中了她的女王,直到目前为止按照这类游戏的规则女王应该享受特殊待遇,不在打击之列。不但女王被打碎了,她身旁的几个女副官也被我击碎。但是她们很快又恢复了原形,吓得仓惶逃跑,与前面发生的情况一样,她们非常可笑地在菩提树林中窜来窜去,最后冲向高墙消失了。
我的女对手见状出言不逊骂不绝口。我呢,弯下腰来正准备把在金桥上滚来滚去的几颗玛瑙球拾起来。我仍然怒气冲冲,只想把她的整个部队打得全军覆灭,片甲不留。她也不甘示弱,冷不防向我扑了过来,给了我一记耳光。顿时我的脑袋里嗡嗡地响起来。我过去总听人说,被一个姑娘打了耳光理应该还给她一个不客气的吻。于是我猛地抓住她的耳朵,一连吻了她好几下。她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这使我非常惊恐,我放她走了,这真是我的运气,因为就在这一刹那我自己还不知道自己会遭到什么横祸呢。我感觉脚下的桥已开始震动,并发出叮零当啷的响声,我很快发觉那栅栏也重新动了起来。只是我既没时间考虑怎样逃跑,也由于双脚站不稳而无法逃跑。我心惊胆战,害怕随时会遭到枪刺,因为那些自动竖立起来的戟和长矛已经把我身上的衣服挑破了。最后我实在禁受不住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下子失去了知觉,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当我从昏厥中清醒过来,从惊恐中恢复过来时,我已置身于一棵菩提树下,是突然从地上弹起来的栅栏把我抛到了这里。
随着我的清醒,我的恼怒也再次复生。我的女对手在另一边轻缓地落在地上,而我巴不得她摔得重一些才好!当我听到对面传来她嘲讽的言辞和笑声时,我更加怒不可遏。我按捺不住跳了起来,这时我看到我的小军队连同它们的首领阿基利都随我一起被突然弹起的栅栏抛了过来散落在我的周围。于是我首先一把抓住英雄阿基利,把它对着一棵树扔去。他旋即恢复原形并仓惶逃遁,使我加倍的开心,除了因为我亲眼目睹了这一世界奇观,此外还伴随着我的幸灾乐祸。我正打算把所有的希腊兵都一个个地朝着菩提树抛去时,突然从四面八方,从石头和墙壁,从地上和树枝上咝咝地不断往外喷水,那水流纵横交错,不论我躲到那里,都能浇到我身上。我的单薄的衣服一会儿便完全湿透了。本来衣服已经被枪刺破了,所以我毫不犹豫,干脆把衣服都从身上扯了下来。我甩掉鞋子,一件接一件地剥衣服,是的,甚至后来我觉得在暖和的天气里淋浴一下还挺惬意的。于是我赤身裸体,迈着架子十足的步伐阔步走进倍受我欢迎的水流的喷射中,并想能够这样舒舒服服地多淋一会儿才好。我的怒火渐渐地熄灭,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只希望能与我的女对手取得和解,握手言欢。可是转眼间水突然停止了喷射,而我仍然湿淋淋地站在浸满了水的地上。
不料看门老人这时来到了我的面前,我根本不欢迎他来,我真希望即便无处藏身,起码也能把自己稍微遮掩一下才好!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一边打着寒颤一边还在努力遮遮挡挡的,这使我扮演了一个十分可怜的角色。那老人利用这一时刻把我狠狠地斥责一顿。
“什么东西能阻止我拿不出一根绿绳子来,”他高喊道,“即使不能卡断你的脖子也能在你背上抽一顿!”
对于他这样恫吓我十分生气。
“您说出这样的话可得小心,”我大声喊道,“甚至有这种念头都不行!否则您和您的女主人注定要完蛋!”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态度傲慢地问,“你竟敢这样讲话!”
“我是众神的宠儿,”我说,“你们每位小姐是否能找到高贵的如意郎君,是否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可全取决我了,只要我愿意,我还能让她们在魔庵里受尽煎熬变得老朽不堪。”
看门老人听了倒退几步,既惊讶又疑惑地问道:
“是谁给了你这样的启示?”
“三个苹果,”我说,“三颗宝石。”
“那么你要求什么作为报酬?”他喊道。
“首先我要那个小姑娘,”我回答说,“是她害得我陷入了这该诅咒的境地!”
那老人倏地跪倒在我的面前,地上又湿又滑他也不顾了,然后他站起来,身上竟一点儿没湿,他亲切地拉住我的手,把我领进那个大厅,利索地帮我穿好衣服,倾刻间我又恢复了星期天的打扮,发式也跟原来的一模一样。看门老人没有再说一句话。不过在他让我跨出门槛之前,他拉住了我,指着道路对面靠墙的几样东西让我看,同时又向后指指小门。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叫我记住这几样东西作为标记,以后好更有把握地再找到门。我走出门外,那门便猝然关上了。
现在我看得清清楚楚在我对面有些什么东西:古老的胡桃树,树枝高耸着越过高高的墙头,遮住了墙尽头的部分飞檐。这些树叶一直伸展到一块石碑旁,石碑装饰着镶边,但我却认不出石碑上刻印的铭文。石碑座落在一个壁龛的支柱石上,在这个壁龛里有一个人造喷泉,它喷出的水流从一个溢水盘泻入到另一个溢水盘,然后注入水池中,这水池沉入地里像一个小池塘。喷泉、石碑和胡桃树全都互相垂直,我真想把我看到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画下来。
不难想象,当天的夜晚以及后来好几天我是怎样度过的。我怎样一次又一次重温着这次连我自己都几乎难以置信的奇遇。只要有一点儿可能,我都会再次跑到“危险墙”那里去,至少可以更新一下记忆中的那些标记,再看看那扇精美的小门。可是使我吃惊的是我发现一切都改变了。那些古老的胡桃树虽说仍然高耸过墙,但它们已经不是互相紧挨着了;一块石碑也是砌在墙里,不过在那些胡桃树右边很远的地方,没有装饰物,而且碑上的铭文清晰可读;一个带有喷泉的壁龛在左边很远的地方被发现,不过与我原来见到过的那个根本无法相比,以至我差一点儿不得不相信,这第二次奇遇几乎与第一次一样,完全是一场梦,因为我原来见过的那扇小门现在竟然连一丝痕迹也找不到了。唯一使我感到慰藉的是我注意到了那三样东西似乎始终都在变换着地方,因为我再一次故地重游时我相信我看出来了,那些胡桃树仿佛又互相挪拢了一些,石碑和泉水也同样像是靠近了。也许,当这三样东西再次聚合在一起时,那扇门也就可以重新见到了。我将尽一切可能再续这个奇遇。至于我是否能够把我以后遇到的事情讲给你们听,另外我会不会遭到坚决禁止不准我讲,这我可就说不好了。
[book_title]狩猎
浓重的秋雾直至清晨依然笼罩着侯爵府广阔的庭院,透过渐渐变得稀薄起来的雾霭,多多少少已经能够看到,全体出猎人员,或骑马,或徒步,正在乱纷纷地奔忙。近在咫尺可以发现,人们正在紧张地忙着打猎前的准备:有的在放长马蹬,有的则在收紧马蹬,有的在相互传递猎枪和子弹袋,有的在挪正身上的獾皮背囊。这时节,拴在皮带上的一群猎狗早已按捺不住,它们焦急地狂吠着,使劲往前窜,险而把牵狗的人一起拖走;时不时会有一匹烈马,或由于烈性所驱使,或由于骑手马刺赐击的鼓舞,仰天长嘶,显得尤为骁勇骠悍,骑手本人大概也想借此显示自己呢,尽管天色还没大亮,却掩饰不住他们某种心高气傲的神情。然而大家都还得等候侯爵,他正依依不舍地与自己年青的妻子告别,而且延宕的时间确实太久了。
他们燕尔新婚,却已经感受到情趣相投的幸福。两个人都性情好动,充满活力,一个对另一个的爱好和追求总是掬诚表示赞同。侯爵的父亲活到了这一时刻,并且利用这一时刻直言不讳地宣布:全体国民都应该同样勤勉度日,同样发挥作用,同样去创造,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法,先收获,再享受。
这个主张到底成果如何,这几天即可见分晓,因为刚好这里正在筹集一次大集,它的规模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博览会。昨天侯爵带领妻子骑马来到集市广场,在拥挤不堪的货物堆中穿行游逛,使她耳闻目睹了山区与平原的人们如何在这里直接用货物进行交易,他知道利用现场让她注意到他管辖之地勤勉忙碌、繁荣升平的景象。
这些日子,侯爵与他手下人谈论的话题无一例外,几乎全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尤其是与财政大臣在一起时,两个人一工作起来就没完没了。他的狩猎总监倒也没有忘记行使自己的权利,以他之见,在这大好的秋日,已经一再推迟的狩猎活动再也不可能不举办,他要借此为自己和众多外来宾客安排一次少见的别开生面的庆典。
侯爵夫人不情愿地留下来,猎手们打算这次进入深山老林,想通过出其不意的出征吓一吓林海中安居乐业的居民。
分别时丈夫没有忽略向妻子提议,在他的叔叔老侯爵弗里德里希的陪同下骑马出去散散心。
“我也把霍诺里欧留给你,”他说,“作为你的御马总管和内侍,他将会料理好一切事务。”
侯爵说完走下台阶,又向一个体态健美的年轻人作了一些必要的叮嘱,然后在宾客和随从的簇拥下匆匆离去。
侯爵夫人俯视下面的庭院,朝丈夫的背影挥动手绢告别,然后她走到后面的房间,从这里可以自由自在向山中眺望,侯爵府座落在河岸旁边的高坡上,朝前朝后都可以饱览瑰丽多姿的一流美景。侯爵夫人发现,昨天用过的望远镜仍然留在原处。昨天傍晚,她和丈夫一边聊天一边透过这神奇无比的仪器,越过树丛,越过山峦、越过林峰,遥望那座高高耸立着的昔日祖辈遗留下来的废城堡。在夕阳照耀下,古堡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晚霞的余辉映照在古堡上,明暗界限极为分明,使那如此壮观的古代建筑遗迹显得更加雄壮绮丽。现在她把镜头调近一些,于是清楚地看到,古堡城墙内品种繁多的树木已被秋霜涂得五彩斑驳,赏心悦目,引人入胜。这些参天古树历经漫长岁月,仍然无拘无束地挺立着,向上发展着。美丽的贵妇人又把望远镜向下移了移,对准一片多石的荒野,那是行猎队伍必经之路。她孜孜不舍地耐心等待着,果然没有失其所望:借助望远镜清晰的镜片和放大功能,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认出了侯爵和他的马厩总监。当她与其说是看到,倒不如说是臆想自己的丈夫正停下来,回头向这边张望时,她忍不住又一次朝他挥动起手绢。
随后侯爵的叔叔弗里德里希驾到,通报之后,带着绘图师走进来,绘图师腋下夹着一个大夹子。
“亲爱的姪媳,”精神矍铄的老封臣说,“这里送上古堡结构图,呈请过目。这些图之所以这样绘制,是为了从各个方面都能使人看明白,这座防卫用的高大城堡何以从古至今,历经天荒地老,任凭日晒雨淋、雪虐风摧,仍然完好无损。不过周围的城墙有的已倾倒,有的已下陷,还有的已完全坍塌,成了碎砖乱石堆在那里。目前我们已经采取一些补救措施,以使这片荒芜之地能重新开放,不需要再大兴土木、劳师动众,只要稍加修整就足以让每个游人和宾客惊叹着迷。”
说到这里,老爵爷开始一张一张地讲解图纸。他指着其中一张图纸接着说:
“这里有一条隘道通过壁垒,顺着隘道往上走,就到了这座城堡的正面。此外有一座巉岩迎面拔地而起,这是整座山最坚固的一个部位,巉岩上矗立着瞭望塔,是人工砌筑,然而已经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山岩到哪里为止,能工巧匠的杰作又从哪一部份开始,因为瞭望塔和山岩衔接得如此巧妙,两者已浑然一体。接着,穿过瞭望塔往旁边看,是外城和内城的交界处,它们之间的回廊呈阶梯状向下伸延。不过我也说不太准,因为这座亘古的高峰四周原本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茂密森林,一百五十多年以来,这里从来没有响起过斧头的砍凿声,粗大的树干参天挺立,随处可见;您不管在什么地方想靠近城墙,都有树木挡住您的去路,枝干光滑的槭树,表皮粗糙的橡树,根系发达、树身挺拔细长的云杉;我们必须绕过它们蜿蜒而上,明智地给自己寻找一条捷径才行。您尽管看吧,咱们的绘图大师把这些特点在图纸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一目了然,就连城墙中间各种各样盘根错节缠绕在一起的树根树干,以及那些从缺口处探出墙外的粗壮树枝也都一一可辨!真是满目萧然,闻所未闻;这倒正巧使它成为一个人们料想不到的奇特地方。在这里,人们可以看到,早已人迹罕至的古代文化遗迹,正在与永远生气勃勃并继续影响一切的大自然,进行着一场异常严峻的抗争。”
他又呈上一张图纸,接着说:
“对于古堡里这个庭院您有什么看法?由于门楼倒榻,堵塞了去路,自古以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踏入过这个庭院。我们曾试图从旁边进去,我们把那处围墙打通,炸掉拱门,重新开辟出一条既舒适又隐蔽的道路。院子内部不需要做任何清理,整个庭院坐落在一个完全是自然形成的平坦崖顶上,不过,仍然有一些生命力极强的树木寻找到机会侥幸在这里或那里扎下了根,并且生存下来,这些树木生长缓慢,但是坚韧不拔;现在它们已经把枝杈延伸到从前骑士踱来踱去的游廊里,当然啦,甚至还通过一扇扇门、窗户,伸进拱形大厅里,我们不想把它们除掉,本来嘛,它们毕竟已经成为这里的主人,就让它们这样继续下去吧。在清除掉地上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积叶之后我们才发现,这块奇特的地方竟如此平展,像这种情况在世界上大概是独一无二的,不可能再见到。
“除刚才讲的这些,有一点还真值得特别说明一下,而且必须亲自去那里看看才好,在通往上面主塔楼的阶梯上,有一棵槭树在那里扎了根,并且长成一棵如此粗壮的大树,以至人们必须费很大的气力才能够从它旁边挤过去,然后才能登上城垛,放眼远眺。不过即使在这里,人们也能够惬意地在树荫下停歇,因为这棵树高入苍穹,遮掩住了整个城垛。
“总而言之,咱们得感谢这位精明强干的艺术家,是他以各种不同的画面令人赞叹地征服了我们,使我们好似亲临其境一般;为此他利用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季节和一天之中最美好的时刻,围绕这座古堡的一景一物巡视达数个星期之久。在这个角落里,我们已经为他以及给他增派的守卫修建了一小套舒适的住房。您恐怕猜想不出,亲爱的,他在那里开辟了一个多么好的观景点,既可纵观周围的山野,又能把庭院和废墟尽收眼底。不过现在,由于一切已经在图纸上勾画得如此完美,特点突出,他在这里给我们讲解起来便轻松多了。这些图我们想用来装饰咱们的花园大厅,让所有观赏过我们布置得井然有序的花圃、凉亭和林荫道的人,都不能不渴望再亲眼见识一下那上面古老与新生交相辉映的景象,那古老的,凝固僵滞、刚劲、坚如盘石;那新生的,生气勃勃、柔韧、势不可挡,他们可以大开眼界。”
霍诺里欧走进来,禀报说,马匹已备好牵来。于是侯爵夫人转向老爵爷说:
“咱们骑马上山吧,您得让我实实在在见识一下您在这里,在画上给我看的一切。自从我进侯爵府以来,总听别人说起这座古城堡,只是今天我才真正渴望能亲眼见见那些让人听起来总觉得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即使看了这些图,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现在还不成,”叔叔回答说,“您在这里看到的仍然只是可能成为的样子和将来的面貌;目前还有几项工作正处于停顿状态,想必艺术作品只有在大自然面前不感到无地自容时才是尽善尽美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至少咱们可以上山去走走,就是只到山脚也行,我很想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游览一下。”
“就照您的意思办吧。”老侯爵说。
“要骑马穿过城区,”侯爵夫人接着说,“要经过大集市的广场,相信那里已有数不清的货棚和摊点,甚至可以构成一座小城镇和一座兵营,就好像这周围地区的人家,都想把自己的需求和活动翻腾到室外,还要汇集到城中心这个广场上进行展览不可;留意观察的人可以发现,人们提供的东西真是丰富多彩,无所不包;人们需要的东西也比比皆是,应有尽有;而且让人在瞬间会产生一种错觉,似乎钱已经成了多余的东西,似乎每笔买卖只把东西交换一下就做成了。实际上也确实如此。自从侯爵昨天给我机会游览市场后,我想想这种情况甚至很欣慰,在这山区与平原毗邻之地,两边的人多么爽直地说出他们需要什么,他们希望得到什么。山地居民多么巧妙地把他们林子的木材变成千形百态,还把铁块打成各样各样的需求品,平原地区的人也用形形色色的货物去迎合他们的口味,满足他们的心愿,人们几乎不去分辨他们拿的货物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也不管他们有什么用处。”
“我知道,”老侯爵回答说,“我的姪子对这次大集极为重视,因为恰好在这个季节,让人们收入大于支出是很重要的,正如这次集贸活动,它既影响到一个小家庭的经济收入,也会最终影响到国家财政总收入。不过请原谅,亲爱的,我从来不喜欢骑马逛集市和交易会,想到那种地方步步受阻,寸步难行的场面,我的脑海里不由得又会浮现出那次火灾的惨状,似乎大火又在我眼前熊熊燃烧,我又看到大批的货物和商品被烧得精光,化为一片灰烬,我几乎不……”
“请您可别耽搁我们的大好时光,”侯爵夫人插嘴打断他的话。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封臣已经不止一次地给她讲述那场灾祸了,每次听了都叫她心惊胆战。情况是这样的:有一回,他去作一次长途旅行,晚上他下榻在集市区一家最好的客店,这个广场由于大集被挤得水泄不通;他早已累得疲惫不堪,倒床即睡。半夜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喊声和熊熊大火把他惊醒,这时火舌已舐向他下榻的客房。
侯爵夫人赶紧跨上她心爱的骏马,她没有驶向通往山上的后门,而是带领那些不十分情愿却也已做好准备的随从直奔通向山下的前门;这也难怪,有谁会不愿意与她这样的美人儿并驾齐驱,又有谁会不愿意追随她的芳影呢。霍诺里欧也不例外,他甚至放弃了平时一直向往的狩猎活动,心甘情愿地留了下来,就是为能够专门来侍候她。
正如所料,在集市广场他们的马只能走走停停,缓慢地向前移动。每次停下来时,这位可爱的美人都用一些妙趣横生的话语逗大家开心。
“如果真要考验考验我的耐性,我倒正好利用此时把昨天的功课重温一遍。”
这时有一大群人朝着这一行人马争先恐后地拥来,至使他们只能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前挪动。众多的黎民百姓都渴望能目睹一下这位年轻夫人的风采。当他们看到侯国的第一夫人不但光彩照人,而且风姿秀逸无比,于是一张张笑脸都明显地流露出满意的欢悦。
广场上,混混杂杂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有居住在幽静的山岩间、云杉林和赤松林中的山民,有来自丘陵地、河滩和草场的居民,还有一切可以挤拢过来的人。侯爵夫人静静地环视周围的人群,然后对她的随行人员说,所有这些人,不论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们的衣服该用多少料子呀,这完全大可不必,他们用了过多的毛料和亚麻布,还用了过多的绦子镶边,就好像不如此,女人便不能充分炫耀自己的丰满、男人也不足以显示自己的富态似的。
“咱们还是随他们便吧,”叔叔回答说,“人的钱多了,不管用在什么地方,都会觉得心情舒畅,不过,最叫人痛快的还是用华丽的服饰打扮自己。”
美丽的夫人对此话表示十分赞同。
他们就这样缓辔徐行,渐渐来到通往市郊的一处空旷的场地,货棚和摊点到此截止,映入眼帘的是另一种用木板搭成的大棚,他们一行人几乎还没来得及瞥上一眼,突然迎面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听上去好像是到了该给展览用的野兽喂食的时候了,狮子似乎要让人听听它在沙漠和森林中是怎样发威的,凶猛的吼叫声把马吓得混身颤抖。人们确实不能忽视,在这个文明的世界里,沙漠之王狮子发起威风来是多么可怕。到了大棚近处,他们自然不会放过那些花花绿绿的巨幅广告画,这些图画色彩艳丽,把一只只陌生的动物画得又威武又雄壮,又有些吓人,好让这些爱好和平的国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均想一睹为快才好。这时只见一头狂怒的老虎正扑向一个摩尔人,似乎想要撕咬他,另有一头狮子正威风凛凛地东张西望,那神态就好像在它面前没有发现值得捕捉的猎物似的,其它形形色色的奇特的野兽在这些猛兽旁边就只好是小巫见大巫、不可能得到太多的注意。
“咱们回来时,”侯爵夫人说,“索性下马再仔细瞧瞧这些难得见到的宾客。”
“真是不可思议,”老侯爵说,“人为什么总是爱把恐怖当成一种兴奋剂;在大棚里面,老虎原本是乖乖地躺在笼子里,可是一到了外面,却非得让它狂怒地扑向一个摩尔人,好叫人们相信,在棚子里面看到的就是类似的表演。世界上的谋杀和凶杀难道还不够?火灾和毁灭难道还不够?说唱艺人还要到每一个角落去反复演唱这些东西,善良的人们也心甘情愿去接受惊吓,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体会到,自由自在地呼吸是多么美好,多么值得赞美颂扬。”
不管那些可怕的画面上令人无比恐惧的形象给他们留下多么可怕的印象,当他们一行人走出城门,来到城郊最令人心旷神怡的野外时,所有这些恐怖形象均一扫而光。他们先沿河岸走,这条河开始很窄,河水只能承载轻便的小舟,但渐渐地变成了一条最大的河流,并以此保住了自己的名字,使周围广阔的土地恢复了生机;接着他们还经过了一座座精心管理的果园和供人休憩的花园;再往高处走,他们渐渐地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开阔、舒适的居住区,他们一边走一边东瞧瞧西望望,直到一片灌木丛和一片小树林先后接待了他们。优雅的环境挡住了他们的视野,却使他们顿时神清气爽。再往前,一道通往山上的草原山谷友好地迎接他们,不久前刚刚割过第二茬草的草地得到源源不断涌冒出来的泉水的滋润,青草又像绿茸茸的天鹅绒一般铺满了山谷。就这样他们走出了树林,向着一个更高更空旷的观望点前进。经过一番兴高采烈的攀登,他们到达了上面,此刻,在很远的地方,在前面新出现的一片树丛上方,展现在他们眼前的,除了岩峰,树梢,还有高高耸立的古代宫殿,他们朝圣的地方。转过身子往回看——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到达这里后而不转身往回看的——透过一棵棵大树偶然形成的缝隙,在他们的左边,他们看到了侯爵府,它被朝阳照射得光彩夺目;在城区美丽的建筑物上空,淡淡的烟雾缭绕上升;再朝右边看去,可以看到城区地势较低的那部份,可以看到弯弯曲曲流过的河流,丛生的树林、草地和磨房,正中是一片辽阔的肥田沃土。
在他们饱览这一切景物后,或者更确切地说,如同我们在登高望远时常常出现的情况那样,总希望登得更高,望得更远,于是他们又继续往上骑,来到一块宽宽的平坦的石头岩上,由此望去,古城堡就宛如一座加了绿顶的山峰,迎面而立。山脚周围环绕着一些年龄还不太长的树木。再往上走,这才发现他们已来到一座最陡峭、最难攀登的山岩一侧。这陡峭的山岩自古以来就矗立在这里,就像扎了根一样一动不动,非常坚固,并且越堆集越高。此间,也有巨石跌落下来,摔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或者碎碎的,不规则地堆在那里,好像要以此来阻止最大胆的人向它展开攻势。不过陡峭和险峻正合年轻人的心意,对付它,迅速地爬上去,征服它,对年青的肢体来说是一种享受。侯爵夫人已跃跃欲试,霍诺里欧扶她下马,老侯爵尽管贪图舒服,却也不甘落后,愿意奉陪到底,他不想让人说他年老体衰。所有的马被牵往山脚拴在林子里。他们想爬到高处一块突出来的巨岩上去,那里因为较平坦可以供他们立足,而且可以极目远眺,尽管山下的景物看起来很小,但一幅幅奇丽的画面一个接一个尽收眼底。
太阳几乎正当头,放射出最强烈的光芒,侯爵府连同它的各个组成部分,正殿、侧翼和塔楼,看起来都极为雄伟壮丽,再看高城区部份,完全铺开在眼前,一览无余;就是地势低的那部分城区,也能毫不费力地看到里面,是的,通过望远镜甚至连集市上一个个店铺摊点也历历在目,霍诺里欧一向习惯随身携带着这个有助于观察的工具;他们把那条河流从上到下,来来回回看个够,河这边是被隔断成一块一块的梯形高地,河那边的土地肥沃、平坦、呈上升趋势,并多丘陵;还有许许多多的居住点,到底从这山上能看到多少个居住点,对于这个数字历来争论不休。
辽阔无垠的大地上空万籁无声,令人心旷神怡,正如中午惯常的情况一样;据老辈人讲,这会儿潘神正在睡觉,因此自然界中万物皆屏住了呼吸,生怕把他吵醒。
“这已不是头一次了,”侯爵夫人说,“每当我站在这能展望四周的高山,骋目于广大的空间时,我就会想,这明朗的自然界看上去是多么纯静和谐,以至让人产生这样一种印象,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可能存在任何令人厌恶不快的事情,可是,当人们又返回自己的居所时,不管这房子是高还是矮,也不管它是宽还是窄,总有一些事情使人与人之间斗来斗去,争吵不休,总需要不断地有人调解和疏通。”
霍诺里欧此刻正通过望远镜往城市那边看,突然他叫喊起来:
“看那儿!你们快往那边看!集市上起火了!”
他们都朝那边望去,只看到淡淡的一缕青烟,白天光线太强,使大火不很显眼。
“火势越来越大了!”他又喊道,并仍然举着望远镜继续观察。
侯爵夫人视力极好,这时她凭着肉眼也看清了这场灾难。人们时不时地能看到冲起一股通红的火柱,火舌四窜,浓烟直冲云霄。侯爵的叔叔说:
“咱们还是回去吧,我看情况不妙,我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再第二次经历这样的灾祸。”
他们一伙人下了山,朝着拴马的林子走去。侯爵夫人对老侯爵说:
“请您先骑马回城,越快越好,不过您不能没有伕,您只需把霍诺里欧留给我,我们俩随后就来。”
叔叔觉得这话很有道理,是的,必须得这么办。于是他跨上马,快马加鞭,尽可能迅速地奔驰下了乱石坡。
侯爵夫人骑上马时,霍诺里欧提醒她说:
“殿下,我请求您骑慢一点!城里和府上的消防设施都非常正常,再说人们大概还不至于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事故吓昏了头,而此处,在这山上,地面高低不平,净是碎石和低矮的杂草,很不好走,您骑快了不安全,反正等我们赶回城里说不定火已经扑灭了。”
侯爵夫人不相信他的话。她远远望见烟雾还在继续升腾和扩散。她相信自己已经看到了大火,耳中听到了一声巨响,叔叔反复讲述过的那场火灾的种种可怕景象,一下子涌进她的脑海里,并似一幅幅图画在她的想象中闪过,唉,具有传奇色彩的叔叔在年集上亲身经历过的那些骇人听闻的场面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那一场火灾确实极为可怕,发生的如此突然,来势如此迅猛,使人们一辈子都心有余悸,他们总有一种预感,总想象这样的灾难会再次卷土重来。就在那天夜里,在店铺和摊点栉比鳞次的集市区,一场猝然燃起的大火扑向了一个又一个的店铺,此时,简易店棚内外熟睡的人们尚未从酣梦中被撼醒。老侯爵身为异乡客经过长途旅行已累得筋疲力竭,他刚刚入睡便被惊醒,立即跃到窗前,惊恐地发现,外面的大火已把一切照得通明。火焰追逐着火焰,左跳右窜地朝着他这个方向卷来。集市广场上所有的房屋被映得通红一片,似乎随时随刻都会燃烧起来,并在熊熊大火中化为灰烬。烈火在不停地到处蔓延;各种木板、木条被烧得不时发出噼噼啪啪喀喀嚓嚓的响声;篷布飞上了天,它那被熏得黑呼呼的大大小小的碎片尾部被烧得犬牙交错,拖着红红的火苗在空中游来荡去,就像是一个个改头换面的恶魔,得意忘形之际放浪不羁地狂欢乱舞,待体力消耗尽后再从这里或那里的余火中重新显露原形。紧接着每个人都开始抢救手边的财物,尖叫声、嚎啕声乱成一片;随从和仆人与他们的主人一起奋不顾身地拖走一包包一捆捆受到大火危及的货物,并拼命想从正在燃烧的货架上再抢下些什么塞进大木箱里,到头来连他们的箱子也在劫难逃,让迅猛扑来的大火夺去;有些人只不过是片刻犹豫,他们想寻找对策使滚滚而来的火龙能停止前进,结果连人带全部财产都被大火吞没;整座城市一边已经是一片火海,夜空被映得通红,另一边却是一片漆黑,夜幕沉沉。性情顽强的人、意志坚定的人,都在顽强地与凶猛的大火搏斗,他们不顾一切地想多抢救一些东西,他们的头发被烧了,眉毛被烧了,但都在所不惜。不幸的是,眼下,在侯爵夫人这位美神的面前,这种令人厌恶的混乱嘈杂的场面又再一次重演。于是,晨间还是那么明丽的大自然似乎已被雾霭所笼罩,她的双眼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而变得暗淡起来,森林、草地仿佛都不可思议地让人不寒而栗。
下了山他们驱马进入一道宁静的山谷,却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凉爽;附近流动着一条小溪,离小溪的源头几乎没有几步路了,突然,侯爵夫人发现,在下面的矮树丛中有一个庞然大物,她立即认出是一头老虎,与她早上在广告画上看到的一样,老虎正一跃一跃地对着他们走来,对比刚才她头脑里闪现的那些可怕的场面,这幅情景给她留下的印象极为奇特。
“快躲开,夫人!”霍诺里欧大声呼喊,“快逃!”
她勒转马头,朝着她刚刚下来的峻峭的山坡冲去。年轻人却面对着这头猛兽拔出手枪,在他认为距离已够近时开了一枪,可惜,没有击中,老虎猛地往旁边一跳,马吓得惊住了,于是发了狂的老虎追寻着马的踪迹紧紧跟住侯爵夫人,侯爵夫人拼命朝那段碎石路上奔,几乎顾不上担心那匹倍受她宠爱的生灵是否经受得住,要知道它可从来不习惯这般劳苦;处于险境的女骑手不断地驱马前进,那马已疲于奔命,却仍然硬撑着,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山上行,一次又一次地碰到山坡的碎石上,尽管奋力挣扎,终于心力交瘁,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美丽的夫人果断敏捷,倏地跳到地上,随后马又挣扎地站立起来,这时老虎已经逼近,虽说它追赶的速度并不十分迅速,山地坡陡,又布满尖利的石头,似乎使它无法发动猛烈的攻势。霍诺里欧骑在马上先是穷追不舍,迅疾如飞,接着,他赶上了老虎,与它并列前行,霍诺里欧的行动仿佛刺激了老虎,逼迫它又重新振奋起精神猛跑起来。霍诺里欧与老虎同时冲到立在马旁边的侯爵夫人站立之处。年轻的勇士立即弯下身子朝老虎开枪,第二枪正打中这只巨兽的脑袋。老虎当即倒在地上,当高大的虎身完全伸展开后,才真正让人看清楚,它是多么威武可怕,尽管躺在地上还仅仅是遗留下来的一具躯体。霍诺里欧纵身下马,立即扑跪到老虎身上,右手握着出鞘的猎刀,不让那畜牲作最后的挣扎。这个年轻人真英俊,他骑着骏马飞驰而来的样子侯爵夫人很熟悉;过去,当他手持长枪比武时,或者参加跑马跳圈竞技赛时,侯爵夫人常常见到他那矫健的身影,他的英姿也常常出现在驯马场上,当他驰骋在驯马场上举枪向木桩上的土耳其人头射击时,那子弹不歪不斜,正巧打在缠头下击中前额;同样,当他手执明晃晃的宝剑,坐在疾驰的马背上一闪而过时,刹那间就把地上的摩尔人头挑了起来。他精通所有这些本领,他动作敏捷、技艺娴熟,眼下在这里,这两样都刚好派上了用场。
“再给它一枪,干掉它,”侯爵夫人说,“我怕它会用爪子伤着你。”
“请原谅,”年轻人说,“它已经完全死了,再说我也不愿意把它的皮弄坏,等冬天来了时好让这张虎皮给您的雪橇增辉添彩。”
“别亵渎了神灵!”侯爵夫人说。此时此刻,蕴藏在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所有虔诚又都展现了出来。
“我也这样想,”霍诺里欧高声说,“我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加虔诚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到那最令人高兴的情景,我只想看到这张虎皮怎样陪伴您,给您带来欢乐。”
“我看它只会永远使我回忆起这个可怕的时刻,”侯爵夫人说。
“比起那些抬到胜利者面前展览的被杀的敌人的武器来说,它可是一个没有被玷辱的胜利的标志。”霍诺里欧红着脸反驳说。
“看到这张皮子我当然也会想起你的勇敢和机智,然而我不能添枝加叶地说,你终生都可以指望得到我的感谢和侯爵大人的恩宠。站起来吧,老虎已经魂归西天了,咱们还是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不过,先站起来!”
“既然现在我已经在跪着,”年轻人回答说,“既然我已经处在这样一种姿势,一种我平时无论如何不可以采用的姿势,那么就让我这样请求您,请您在此刻答应给予我恩惠和仁慈。我曾经向您高贵的丈夫请求过不知多少次,请他恩准我休假,特许我作一次远游。当您举办宴会时,谁要是有此荣幸能够在您的宴席上就座,并得到您的礼遇,准许他以自己的侃侃的谈吐为您的宴会助兴,那么,他肯定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现在,旅行者从四面八方涌到我们这里,当他们谈起某一个城市,谈起世界上某大洲的一个重要地方时,每次都会向您府上的人发问,是否同意他们的观点,除非亲眼见过他们所谈论的一切,否则别人就不会相信你的判断,好像是人们了解一切,获悉一切知识仅仅都是为了其他人似的。”
“站起来!”侯爵夫人再次吩咐道,“我不喜欢违背我丈夫的信念去表示什么愿望和请求,仅就我个人的想法来看,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之所以至今一直留住你的原因很快就会被排除了。他的意图是要亲眼看着你渐渐成熟起来,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高尚的人,以后在外面,也跟目前在府上一样,能够为你自己、为他争得荣誉;按我推想,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可以说已经为你自己取得了一个年轻人可以自豪地携带到世界各地的最值得推崇的旅行护照。”
霍诺里欧脸上掠过的并不是青年人的喜悦,而是一丝不可名状的忧伤;不过,侯爵夫人没有时间注意这个,霍诺里欧本人也无暇任这种情感进一步发展,因为他们看到一名妇女,一只手牵着一个男孩,正急匆匆地径直朝着他们走来。正在沉思的霍诺里欧还没来得及立起身,那妇人便哭喊着扑倒在老虎的尸体上。从她的举动来看,以及从她那身虽说干净大方、颜色却嫌花哨、式样也有些奇特的服装来看,马上就能猜到,她准是这头已经蹬了腿儿的造物的驯养员和主人。那个男孩长着一双黑色的眼睛和一头卷曲的黑发,手里握着一支笛子,他跪在母亲身旁,也跟她一起啼哭,声音不大,却悲悲切切。
可怜的妇人在撕心裂肺地尽情恸哭之后,又口若悬河地不停地诉说起来,她抽抽噎噎,话语时而中断,时而继续,恰如潮涌,又宛若被山岩截断的溪流,从一处山岩流泻到另一处山岩。她的言语朴实,简短,不连贯,却诚切,感人肺腑。如果要想把她说的话翻译成我们所说的语言,只能是白费气力。不过我们听懂了大概的意思,而且也不想隐瞒:
“他们把你给打死了啊,可怜的畜生哇!他们干嘛非得这么干呢?你是这么听话,本来你喜欢安静地躺在笼子里等候我们回来,因为你的掌子痛得你不想动啊,你的爪子也没有力气啦!你太阳晒得太少,哪儿来的力气呢!你的同类里数你最好看,有谁见过你这样的老虎呢,伸直身子睡觉时有多气派啊,真像一个大王啊,就像你现在躺在这儿的这个样子!可是你死了,再也站不起来了。过去,每天早上天一亮你就醒了,张开大嘴,吐出红红的舌头,那样子真像在对着我们笑。还有,你从一个女人的双手中,从一个孩子的指头缝中叼取食物的时候,虽然又吼又叫,可却轻松得跟玩儿一样。多少年啦,我们陪伴着你一起走南闯北;多少年啦,我们跟你寸步不离,我们可少不了你啊!你让我们得到过多少实惠啊!全都是为我们啊!我们吃的、喝的那些美味,原本都是靠你们这些吃食儿的畜牲得来的啊,全是靠你们这勇猛的畜牲啊,这一切以后都再也不会有了,天哪!天啊!”
那妇人还要没完没了地哭诉,这时一队人马从古堡那边翻山过来,从半山腰处奔驰下来,他们立刻被认了出来,是跟随侯爵狩猎的随行人员,侯爵本人走在最前面,他们在后边山里狩猎时望见了从火灾现场升起的黑烟,知道凶多吉少,于是他们就像疯狂地追捕猎物一样,穿峡谷,越山涧,抄近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