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止息盛怒
[book_author]泰戈尔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0282
[book_dec]大多数读者只知道泰戈尔是一位诺奖诗人,却不知道他小说写得也很好,是印度近代中短篇小说的创始人。打开这本书,你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泰戈尔,一个用诗意写小说的瑰宝作家。本书精选的21个短篇,内容涉及印度的种姓阶层、婚姻制度、社会习俗、女性地位、家庭伦理等,即使年代久远,依然有着很强的人文关怀,充满哲思、优美的笔触使这些故事的现实回响尤为深远。作品中既有对平等、尊严、自由、爱情的追求,也有对生死、人性的探索,这些主题在他的诗意之下显得格外悲悯动人。有的被改编成电影,名留宝莱坞;有的在坊间传颂,成为传世名篇。
[book_img]Z_10148.jpg
[book_title]疑难得解
A PROBLEM SOLVED
1
住在金克拉科塔村的奎师那戈帕尔·萨卡尔,把自己的产业经营与其他责任都交给了大儿子,然后去了瓦拉纳西[1]。他那些朴实的佃户挥泪相送,像他这样慷慨虔诚的地主,在此末世[2]已不多见。
他的儿子比平哈里是个时髦优雅的大学毕业生。比平哈里留着胡须,戴眼镜,不怎么与人交际。他非常讲求品德,从来不抽烟,甚至不玩纸牌。他言行举止温和有礼——但事实上,他是个很冷酷的人,他的佃户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他的父亲对待佃户宽大仁慈,然而在比平哈里的管理之下,无论以什么理由,谁都别想被豁免哪怕一分钱债款或地租。他们必须按时交租,晚一天都不行。
比平哈里接手的时候,发现他父亲经常把土地发放给婆罗门却免租,此外还给很多人减租。人们以各种借口恳求,他也从来不拒绝:这是他的弱点。
“这样下去不行,”比平哈里说,“我不能让一半产业都免租。”他得出两点结论。其一,靠着转租土地获利,自己坐在家里游手好闲长肥肉的人,绝大多数一无是处,丝毫不值得怜悯。向这种人施舍,只是让无所事事的闲汉有了逃避的退路。其二,比起他祖父的时代,现在想确保一份收入要困难得多。如今短缺严重,要维持一位绅士的体面威严,花费是从前的四倍。
他的父亲大方逍遥,随意散财,这在如今是行不通的;相反,应该取回这些资产并且加以扩张。比平哈里开始照着自己的信仰行事,也就是说,他开始根据“原则”做事。凡是之前从这个家里送出去的,现在又一点一点收了回来。他只允许极少数佃户免租,并且表示连这极少数的租约也不是永久的。
他的父亲奎师那戈帕尔在瓦拉纳西接到来信,得知这些佃户的苦楚,其中有些人甚至亲自向他求情。他写信给比平哈里,说他的这些行为很不应该。比平哈里回信道,从前家里可以收到许多不同礼物作为回报,当时贵族地主与佃户之间的关系是互惠的。然而最近已经立法禁止地主收受任何形式的礼物,只能收取租金;贵族地主的权利与特权都遭废除,只剩下地租了。那么除了留心经营自己应得的款项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佃户除了租金再没有给他别的东西,他又为什么要施舍他们更多呢?现在地主与佃户之间的关系完全是商业行为。如果他再这么慈善下去,将来会破产,到时候要维护自己的财产与贵族尊严都是不可能的。
奎师那戈帕尔思考了很久。现在,时代已经大大改变。最后他的结论是,自己的老一套已经不适用于年轻一代要做的事了。如果有人隔着老远指挥,年轻人就会说:“那么你把产业收回去吧。我们只能以我们的方式来管理。”这么一来又有何益?还是把此生残年奉献给神吧。
2
事情就这么持续下去。在大量诉讼、争吵与辩论之后,比平哈里总算按照自己的心意,几乎把每件事都安排妥当。绝大部分佃户不敢对抗来自他的压力。唯一拒绝屈服的是米尔贾太太的儿子,阿奇马德迪·比斯瓦斯。
比平哈里对他的攻击是最厉害的。把土地送给婆罗门可以用传统来解释,可是这么一个穆斯林寡妇的儿子也得到免费或者几近免费的土地,就实在无法解释。好吧,他是拿到了奖学金,在学校里学了点东西,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可以如此自抬身价。比平从管理产业的老人那里得知,他父亲给这一家人这些好处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但是大家都不清楚原因。也许那寡妇曾经向他父亲诉苦,编造不幸的遭遇,他父亲就可怜她了。但是在比平看来,这些恩惠依然很不合理。他并没亲眼见到这一家当年贫困的情况,只是盯着他们现在的富足与傲慢,觉得他们必定欺骗了自己这位心软而毫无防备的老父亲——他们偷了他的财产。
阿奇马德迪是个非常自信的年轻人。他决心保卫自己的权利,绝不退让分毫,于是一场激烈的竞赛就此展开。他的寡母一再提醒他,与这位贵族老爷作对是很愚蠢的;他们受到保护已经这么久了,所以最好对这样的保护怀有信心,对方想要什么,他们让步就是了。“母亲,你不懂这些事。”阿奇马德迪说。
这件案子循序接受各层法院审理,阿奇马德迪都输了。可是他输的次数越多,他就越坚持。输赢的彩头就是他所拥有的一切,而他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当作赌注,押在上头。
一天下午,米尔贾太太带着自家菜园的一点蔬菜,私下来见比平哈里。她哀怨的眼睛看着他,仿佛以母亲的目光抚慰他,她说:“你就像我的儿子一样——愿真主保佑你。亲爱的,不要毁了阿奇姆——这样没有一点意义。我把他托付给你,你就把他当作一个任性的弟弟。孩子,不要舍不得从你那数不清的财富里分给他一点点!”
比平愤怒极了,这个妇人如此无礼,倚老卖老,以这种自来熟的口吻对他说话。“你是女人,”他说,“你不懂这些事。如果你有话要告诉我,让你的儿子来。”现在米尔贾太太自己的儿子与别人的儿子都告诉她,她不懂这些事。她在心里向真主祈祷,一路轻轻擦着眼睛,回自己家去了。
3
这件官司从刑事法庭到了民事法庭,再从民事法庭到了地方法庭,又从地方法庭往上到了高等法庭,持续了将近一年半。阿奇马德迪在上诉后总算赢了一部分,可是他已经快被债务淹没了。而且,他才逃脱了岸上的虎口,又遇上河里的鳄鱼。那些债主选择这个时候要求执行法院裁决,于是法院宣布了日期,即将拍卖阿奇马德迪的所有财产。
那天是星期一,是去附近一条小河岸边赶集的日子。当时正是雨季,水位很高,所以有些小贩在岸上,有些在船上,到处都是一片喧闹。当季的农产品里,波罗蜜尤其多,还有许多鲥鱼[3]。天气多云,许多小贩担心下雨,都在地上支起竹竿,在摊位上方撑起雨棚。
阿奇马德迪也想来买点东西,可是他手里一分钱都没有,也没有人愿意让他赊账。他带来一把菜刀和一个黄铜盘子,打算抵押了换点钱。
比平哈里正好出门散步,呼吸一点傍晚的空气,身边还跟着几名带着竹杖的护卫。他被人群吸引来,决定逛逛市集。他正在——出于兴趣——询问卖油小贩德瓦里的收入,这时候阿奇马德迪像老虎一般怒吼着朝他冲过来,还挥舞着菜刀。小贩们赶紧拦住他,很快抢下了刀。他马上就被交给警方,市集也像之前那样继续交易。
突如其来的插曲倒也没有令比平不快。被围猎的猎物反过来攻击猎人,固然严重违反了应有的仪节,但是无所谓,这家伙会受到该有的制裁。比平家的女眷们为了这件事气极了。真是个不知廉耻的恶棍!不过他罪有应得,让她们大感欣慰。
与此同时,就在这一天傍晚,米尔贾太太的家——没有食物,没有孩子——比死亡还阴暗。每个人都忘了刚才发生的事,都吃了晚饭,然后睡觉。唯独对某位老妇人来说,这件事比一切都重要,可是在这世上没有人能够对抗它,只有她自己:这么一把老骨头,一颗愁苦忧惧的心,在一幢没有灯火的茅屋里!
4
三天过去了。法官将在第四天举行听证会。比平要亲自做证。虽然这位贵族老爷之前从来不曾出现在证人席上,但他对此没有异议。那天早上,到了指定的时间,他戴着头巾与怀表链,招摇地坐着大轿到了法院。法庭里挤满了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耸动的案件了。
就在听证开始之前,一名随从走过来,看起来有点慌张,他对比平哈里耳语,说外头有人想见他,于是他走出法庭。在外头,他看见自己的老父站在旁边一棵榕树下,赤着脚,披着圣名披肩[4],戴着黑天念珠;他清瘦的身子仿佛散发着善心的光辉,眉宇间闪耀着对这个世界的深刻同情。比平穿着长外套、长外袍、紧窄的长裤,向父亲行礼时甚为不便。他的头巾歪到了鼻子上,怀表从口袋里掉出来。他手忙脚乱地把这些都放回原位,然后请父亲移步到附近一位律师家里。“不用了,”奎师那戈帕尔说,“我要说的在这里就可以说。”
比平的随从把好奇旁观的人都赶走。“要尽一切力量,必须让阿奇姆无罪释放,”奎师那戈帕尔说,“从他那里拿来的财产也还给他。”
“您从瓦拉纳西赶来就为了说这个?”比平太讶异了,“您为什么如此厚待他?”
“把原因告诉你,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奎师那戈帕尔说。
比平很坚持。“我已经设法从那些我觉得配不上的人手里把赠予的东西拿回来,其中甚至有婆罗门,而您对此面不改色。那么您为什么费这么大力气,就为了这个穆斯林?这件事已经到了这一步,如果我饶了阿奇姆,又把所有东西都还给他,我该怎么对别人解释?”
奎师那戈帕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紧张地拨弄着念珠,话音发颤:“如果需要一个坦白的解释,你就告诉他们,阿奇马德迪是你的兄弟——我的儿子。”
“他的母亲是穆斯林?”比平大感惊骇。
“没错,吾儿。”奎师那戈帕尔说。
比平惊愕得目瞪口呆,最后终于说:“待会儿您再详细告诉我吧。现在请您先回家。”
“不了,”奎师那戈帕尔说,“我不会再住进家里了。我现在就要回瓦拉纳西。遵从你的良心,尽一切所能。”他祝福了儿子,忍住泪水,蹒跚离去。
比平手足无措,默默站了好一会儿。不过至少现在他明白旧社会那些道德观都是怎么回事了!在教育与人格方面,他实在比自己的父亲高明许多!一个人没有“原则”的话,就会闹出这种事!他走回法庭,看到阿奇姆在庭外等候:他无精打采,脸色灰暗,嘴唇发白,双眼通红,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两名警卫左右押着他。比平的兄弟就是这个模样!
比平与法官相熟,于是这个案子就以程序问题为由撤销了。几天之内,阿奇姆原有的一切也全部恢复了。不过他并不明白原因为何,其他人也很惊讶。
不过没多久,消息就传遍了,原来奎师那戈帕尔在开庭时出现过。各种传言甚嚣尘上。精明狡诈的律师都在猜测这件事的实情,其中拉姆特兰是由奎师那戈帕尔出钱抚养读书的。他从前就一直怀疑,而现在他完全明白了——只要你仔细观察,连最可敬的人都能被抓住破绽。无论他怎么捻着念珠、嘴上念经,他依然跟所有人一样,很可能是个流氓。
可敬的人与不值得敬重的人之间的区别就是:前者是伪君子,而后者不是。总之,拉姆特兰得出了结论:奎师那戈帕尔出了名的慷慨与虔诚只是狡猾的伪装。这么一来,他自己心里那个长久以来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他还觉得自己摆脱了对奎师那戈帕尔恩情的重担,实在很轻松。不过,我并不明白他这是什么逻辑。
[book_title]姐姐
ELDER SISTER
1
莎希的邻居塔拉,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村里有个丈夫如何虐待自己的妻子,然后评论道:“要是你问我,这样的丈夫,就该把烧红的煤炭捅进他们喉咙里去。”
贾伊戈帕尔的妻子莎希听了这话吓坏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一个做妻子的希望丈夫嘴里着火的东西不只有雪茄,这种妻子面上都不会有光的。莎希表示惊骇,可是硬心肠的塔拉比刚才更狠:“连着七生七世都守寡,也比有这种丈夫强。”然后就结束了这段谈话,走开了。
莎希自言自语道:“我实在想不出来,一个丈夫能有多大过错,让做妻子的对他有这样可怕的感受。”她想着这件事,温柔的心里充满了对于远行在外的丈夫的柔情。她往丈夫平时睡的另一半床伸出手臂,亲吻那无人的枕头,感觉到他头发上的一丝气味。然后她关上门,从一只木盒里拿出一张他的照片——这张照片几乎已经被遗忘了——以及他的几封来信。一整个寂静的下午,她都独自坐在房间里沉思、回忆,眼泪汪汪地思念他。莎希卡拉和贾伊戈帕尔并非新婚,他俩在儿时成婚,现在也有了孩子。他俩在一起已经很久了,生活正常平稳,两人之间从来没有格外的热情。他俩将近十六年未曾分离,可是她丈夫突然因为工作去了远方,而莎希对他感到一种特别强烈的爱意。
他不在身边,这件事牵扯着她的心,加强了爱的纽带。过去她从来没有察觉到的许多感情,如今在她心中拽得她发疼。所以,虽然她已经是现在这个年纪,虽然她已经为人妻、为人母,她还是孤零零地坐在床上,像年轻新妇一样充满幻想。从前她一无所知的爱,一直像一条河在她的生命中流动,如今它的潺潺水声突然唤醒了她。她开始看见河岸两旁绵延的金色城镇,还有开着鲜花的亭台,而这一切所许诺的欢愉,如今是她无法企及的,属于过去了。她告诉自己:“等到我丈夫回来,我不会再让生活如此沉闷,不会再让春天虚度。”为什么从前她要经常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与丈夫争吵呢?如今她心中充满了强烈的爱,她决心永远不要再那么不耐烦,永远不要违反他的意愿。她要顺从、慈爱,接纳他的所作所为,因为世上最珍贵,或者该说最神圣的就是丈夫。
多年以来,莎希卡拉是她父母唯一的孩子,很受宠爱。所以虽然贾伊戈帕尔收入微薄,对于未来却一点也不担心。他将继承岳父卡利普拉桑纳的遗产,以村里的水平来说,过得像个王子。可是没想到的是,莎希卡拉的父母虽年事已高,却突然生了一个儿子。其实莎希颇感难为情,因为这件事对她父母这个年纪来说很不合适;而贾伊戈帕尔也不怎么高兴。
她的父母老来得子,自然对这个孩子极为宠爱。这个刚出生的小舅子还在吃奶睡觉,就毫不知情地夺走了贾伊戈帕尔的希望,攥在紧握的小手掌心里。接着贾伊戈帕尔有了一个去阿萨姆茶园工作的机会。大家都劝他在家附近找工作,可是不知道是出于不满,还是因为那个职位能够很快升迁,他并没有接纳大家的意见。他把莎希与孩子留在岳父家,去了阿萨姆。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妻子。
莎希卡拉对这个小弟弟感到很愤怒,因为是他引起的这一切。无法公开表达的委屈总是会导致怨怼。他只是舒舒服服地吸着奶,闭着眼睛睡觉,而他的大姐却痛恨自己必须为他热牛奶、吹凉稀饭,并因此耽误了自己的儿子出门上学。她的怨恨使得全家人都为之不宁。
没有多久,莎希的母亲去世了。她去世之前,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了女儿。
这个失恃的孤儿很快就征服了姐姐的心。他会叫一声就跳上她的膝头,没牙的小嘴馋兮兮地啃她的脸、眼睛和鼻子;他扯住她的头发,拒绝放手;他在黎明之前就醒过来,朝着她依偎过去,一边轻轻挠她,一边嘴里叽里咕噜。无论他做什么,她都毫无办法!他很快就学会了叫她“家家”,还有“拉拉”。她在干活或者休息的时候,他都在淘气,吃那些不准他吃的东西,往那些不准他去的地方跑。对这个任性的小无赖,她完全屈服了。他则因为没有了母亲,对她的依赖更多了。
2
这个孩子的名字是尼尔马尼。他两岁大的时候,他父亲生了很重的病。家里给贾伊戈帕尔寄了一封信,告诉他赶紧回来。贾伊戈帕尔好不容易才上路,他到家的时候,岳父卡利普拉桑纳已经垂危了。
岳父临终之前,把自己的小儿子交给贾伊戈帕尔监护,并且分了四分之一产业给女儿。于是贾伊戈帕尔只得辞职,回来经营产业。
在这么长时间之后,夫妻团聚了。如果一件具象的物品破损了,还可以用榫钉接合;但是如此长时间分离的两个人之间并没有明显的边缘,也就无法再拼接在一起。这是因为人的心是活的,时刻都在改变、成熟。对莎希来说,团聚是情感上的新体验,仿佛与丈夫又结了一次婚。分离驱散了多年婚姻的习惯所带来的沉闷。她觉得比起从前,自己现在能够更加圆满地迎接丈夫归来。她向自己立誓:无论未来是什么样,无论我这辈子有多长,对丈夫这份光明的新爱,我决不会让它暗淡。
可是对于夫妻团聚,贾伊戈帕尔的感受又不一样。从前他俩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他所有的兴趣习惯都与莎希有关,她已经成为他生活中固定存在的一部分——如果没有了她,他的日常生活里就会出现缝隙。因此当他第一次离家时,他感到茫然。不过新的日常生活填补了这些缝隙。而且不止于此。从前,他的生活悠闲平静;而现在,也就是两年之后,他已经变得野心勃勃,想要改变自己的经济条件,因此不再顾及其他。与此相比,他过去的生活方式似乎已经消失殆尽。对女人来说,最大的改变是爱造成的;对男人来说,则是野心。
两年的分别之后,与贾伊戈帕尔团聚的妻子也和从前不一样了。他的小舅子已经给她的生活增添了另一面,而且这一面是他完全陌生的,他完全没有参与其中。他妻子试着让他像自己那样爱这个孩子,但很难说她如愿了。她把尼尔马尼抱在怀里,微笑着递给自己的丈夫,而尼尔马尼往往攀住她不放手,把脸藏在她肩头,不承认跟他有什么亲属关系。她要小弟弟表演一些小把戏给贾伊戈帕尔看看,但是贾伊戈帕尔并不怎么感兴趣,小男孩也不热衷。贾伊戈帕尔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肤色深黑、一脸严肃、干瘦的大头小孩值得被这么宠爱。
女人不需要多少时间就能察觉人们的真正感受。莎希很快看出来了,贾伊戈帕尔并不喜欢尼尔马尼。于是她十分保护他,尽一切所能让他远离自己丈夫那鄙弃的目光。这孩子变成她的秘密宝藏,她一人的珍爱对象。大家都知道,一份爱越是隐秘,就越是增长。
每当尼尔马尼号哭,贾伊戈帕尔就大为恼怒,所以莎希将孩子紧抱在胸前,尽全力安抚他。每次尼尔马尼的哭声打扰了贾伊戈帕尔的睡眠,他就发怒大吼,对这孩子充满了暴力的情绪,莎希则感到自责局促。她赶紧抱着他走远,安抚他睡着,温柔疼爱地喃喃自语:“我的宝藏,我的宝贝,你是最珍贵的。”
孩子们之间的争吵也经常因为各种原因爆发。从前在这种时候,莎希会处罚自己的孩子,站在小弟这一边,因为他没有母亲。而现在法官换了人,于是处罚条例也改变了,尼尔马尼因此遭到不公平且不恰当的严厉处罚。他所受的冤枉让他姐姐心如刀割,她把受了委屈的小弟带到自己的房间,给他糖果玩具,安抚他,亲吻他,尽自己所能抚慰他受伤的情感。
结果就是,莎希越宠爱尼尔马尼,贾伊戈帕尔就越怨恨他;贾伊戈帕尔对尼尔马尼的厌恶越明显,莎希就越宠爱他。贾伊戈帕尔并没有真的虐待妻子,莎希对他也一直保持着默默的、顺从的忠诚。唯有尼尔马尼是两人之间争论的缘由,虽然隐蔽,却不断增长。这样无声的敌意与嫉妒,比公开冲突更令人难以承受。
3
尼尔马尼的头大得与身体不成比例,仿佛造物主在一根细枝的顶上吹了个泡泡。有时候医生也担心这孩子会像个泡泡一样脆弱短命。他很晚才学会说话、走路。那哀戚严肃的表情让人以为他父母把自己老年的忧心忡忡都压在了他头上。不过他大姐的细心养育让他度过了危险的年龄,如今长到了六岁。
在迦剌底迦月,莎希给尼尔马尼穿上镶了红边的腰布,打扮成小绅士,还给他举行了兄弟节的仪式,在他的额头涂上檀香粉。那位直言快语的邻居塔拉此时来了,对莎希挑剔了一句。“檀香粉管什么用?”塔拉说,“你私底下正在把他搞破产。”
莎希震惊极了。塔拉告诉她,村里传言,她跟她丈夫故意拖欠尼尔马尼产业应缴的税金,到了产业被拍卖的时候,再以贾伊戈帕尔表亲的名字买下来。莎希诅咒那些四处传谣毁谤的人该得麻风。
她含着泪把这些人说的告诉了自己的丈夫。“现在根本谁也不能相信,”贾伊戈帕尔说,“乌彭是我的表弟,把尼尔马尼的财产交给他管理,我很满意。我不知道他拖欠税款,还自己把哈西尔普尔的产业买了下来。”
“你不去告他吗?”莎希十分讶异。
“我怎么能告我自己的表弟呢?”贾伊戈帕尔说,“而且没有意义——只是浪费钱而已。”
莎希的最高宗旨就是信任自己的丈夫,可是现在她对他没有什么信心了。她的幸福温馨的家,如今如怪物一般丑陋。这里曾经是避风港,现在突然成了残酷的陷阱,从四面八方压迫着她与小弟。她身为女人,能怎么保护不幸的尼尔马尼呢?有他俩避难的地方吗?她越思考这件事,心中就越恐惧,对这个可怜小弟的爱也更充满了她的心房。
她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向总督请愿;说不定她可以写一封信给英国女王,请求归还她弟弟继承的遗产。如果当初有女王做主,她是决不会让哈西尔普尔产业被拍卖的——那个地方每年给尼尔马尼带来七百五十八卢比的进项呢。她接着打算怎么样向女王请愿,要求她丈夫的表弟全数归还财产;可是尼尔马尼突然发烧了,开始抽搐。
贾伊戈帕尔请了本地的印度大夫来。莎希求他请个比较好的医生,他说:“怎么了,马蒂拉尔就这么糟吗?”
莎希跪在他脚下哀求,于是他说:“好吧,我去城里找医生来。”
莎希紧紧抱住尼尔马尼,躺下来将他抱在自己胸前。尼尔马尼的视线也一直不离开她,手抓着她,以防她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溜走。甚至他睡着的时候,还攥着她身上的纱丽。
这样过了一整天,到了傍晚,贾伊戈帕尔回来了,说道:“我没请到城里的医生——他出城看诊去了。我今天得再出门,准备去法院出庭。我已经告诉马蒂拉尔定时来看诊。”
那天夜里,尼尔马尼睡梦中开始说胡话。到了早上,莎希想也不想就雇了一条船,带着生病的小弟一路去了城里那位医生家里。医生在家——他哪里也没去。他看莎希是好人家出身,就为她安排了住处,有一位老寡妇照料,接着开始诊治小孩。
第二天贾伊戈帕尔来了。他怒火冲天,命令妻子马上跟他回家。“野马也拉不动我,”她说,“你和你的人想杀了尼尔马尼,他没有母亲,没有父亲,他谁也没有,只有我。我要保护他。”
“那你就待着吧,”贾伊戈帕尔大吼,“永远不要再踏进我家大门一步。”
“你的家!”莎希也被激怒了,“那是我弟弟的房子!”
“走着瞧。”贾伊戈帕尔说。
这些事在村里引起轩然大波。塔拉说:“如果一个女人要跟自己的丈夫吵架,也应该舒舒服服在家里吵。没有必要闹到外头去。丈夫毕竟是丈夫!”
莎希用完了自己带的钱,又卖了身上戴的首饰,终于救了弟弟一命。然后她听说,在德瓦里村,贾伊戈帕尔勾结了当地贵族地主,她老家所在的大部分土地(原本一年有一千五百卢比进项),现在已经被贾伊戈帕尔据为己有。现在这笔产业已经属于他,而非她的弟弟了。
尼尔马尼病好了而且能够自己起身的时候,就哀哀地对她说:“姐姐,我们回家吧。”他想念自己的玩伴,也就是莎希的孩子。“姐姐,我们回家吧,好不好呀?”他说了一遍又一遍。他的姐姐只能掉泪,说:“我们现在哪里有家?”可是哭也没有意义。在这世上,尼尔马尼没有别人,只有大姐。莎希想清楚了这一点,于是擦干眼泪,去见法官的妻子,塔里妮夫人。
法官认识贾伊戈帕尔。一个好人家的妻子居然为了财产而离开自己的丈夫,和丈夫起争执,这实在令他烦恼。他劝慰了莎希一番,赶紧写信给贾伊戈帕尔。贾伊戈帕尔马上赶来,强迫妻子与小舅子跟他上了船回家。
这对夫妻是第二回在分离之后团聚了。这是命中注定!
尼尔马尼很高兴可以回来与朋友一起玩。他那无忧无虑的快乐,让莎希心碎。
4
到了冬天,当地的英国行政长官来此巡视。他在村里扎了营,想在这里稍事狩猎。尼尔马尼在一条小路上遇见了长官。其他孩子躲得远远的,就像阇那迦建议的,对于尖牙利爪、头上生角的动物要保持安全距离。可是严肃的尼尔马尼待在原地,冷静好奇地打量着这位英国绅士。
“你上学了吗?”长官和蔼地问。
孩子静静点头。“上学。”
“你现在读什么课文?”这位先生又问。
尼尔马尼听不懂“课文”是什么,于是继续看着长官。过后,他很开心地把这次见面的经历讲给姐姐听。
那天下午,贾伊戈帕尔穿戴起长外套、长裤、头巾,去向长官阁下致敬。请愿者、打官司的被告、信差及巡官把那里包围得人挤人。长官为了乘凉,从帐篷里出来,坐在外面树荫下的野营桌旁。他给贾伊戈帕尔一张凳子坐,询问他本地事务。贾伊戈帕尔在村民面前得此殊荣,十分自豪,心里想:“要是那些姓恰克拉巴尔蒂斯还有姓南迪斯的现在能看到我就好了!”
这个时候,来了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她带着尼尔马尼,站在长官面前。“大人,”她说,“我把我这个失去了父母的小弟托付给您;请您照看他。”
长官是第二次见到这个严肃的大头小男孩了,而且这次还跟着一位显然出身良好的妇女,于是他站起来,说:“到帐篷里谈。”
“我该说的话,就在这里说。”这名女子说。贾伊戈帕尔脸色苍白,坐立不安。好奇的村民热闹地围了过来,可是当长官举起手杖的时候,他们又退后了。
莎希牵着弟弟的手,把他的故事从头到尾说了出来。贾伊戈帕尔不时想要打断,可是气得满脸通红的长官喝令他闭嘴,并且以手杖指示他肃立。贾伊戈帕尔默默站好,心里对莎希十分恼怒。尼尔马尼紧靠姐姐站着,张着嘴聆听。
莎希讲完,长官问了贾伊戈帕尔几个问题,听了他的回答之后,就沉默不语。然后他对莎希说:“女士,虽然我无法亲自审理这件案子,但是你可以放心,该做的我都会处理。你可以带着弟弟回家,不必害怕。”
“我弟弟还没有拿回属于他的那栋房子,”莎希说,“我不敢带他回去。只有您带着他,他才能安全。”
“那么您上哪儿去呢?”长官问道。
“我会回到我丈夫家里。我没有什么好怕的。”
长官微微一笑,不再坚持。他同意带走这个肤色深黑、瘦削、严肃、冷静、温和、戴着护身符的孟加拉男孩。
莎希道别的时候,这孩子拉住她的纱丽。“小伙子,别担心,”长官说,“跟我来吧。”
面纱后的脸上,泪水滚滚而下。莎希说:“弟弟乖乖的,去吧——你还会再见到姐姐的。”她拥抱他,抚摩他的头与后背,从他攥紧的手心里抽出自己的衣角,接着很快离开了。长官伸出左臂,围在尼尔马尼肩头,可是他大喊:“姐姐,姐姐!”莎希回头,朝他摆摆手,试着以无言的手势安慰他。然后,心碎的她继续往前走。
丈夫与妻子在熟悉的家里再次团聚。这是命中注定!但是这一次团聚并没有持续太长。不久之后的一天早上,村民听说,莎希在前一天夜里得了霍乱,死了,而且当夜就火化了。没有人对这件事发表意见。有时候塔拉嚷嚷着自己的猜测,可是大家都叫她闭嘴。
莎希向弟弟道别的时候,曾经说他还会见到她。我不知道这个承诺是否实现了。
[book_title]禁入的大门
FORBIDDEN ENTRY
某天早上,两个年轻男孩站在路边,正在为一件极其冒险的壮举打赌。他俩赌的是能不能从那座庙院里摘几朵猿尾藤[5]花。其中一个说自己办得到,另一个说:“你永远不可能。”要彻底了解为什么这件事说起来比做起来容易,这就需要解释一番了。
乔伊卡莉夫人是马德阿布钱德拉·塔尔卡巴恰斯帕蒂的遗孀,她是这座庙的守护者,而这座庙供奉的是圣明的黑天。她的亡夫生前在村中婆罗门梵文学校任教,因此获得“塔尔卡巴恰斯帕蒂”(“辩才之主”)的头衔,不过他始终未能向妻子证明自己名副其实。有些权威人士认为,由于说话与辩论是他妻子的专属领域,而他身为她的“主人”[6],获此头衔是理所当然的。事实上,乔伊卡莉并不多话;她能够凭着只言片语,甚至完全不说话,阻断滔滔不绝的话语。
乔伊卡莉高挑强壮、鹰钩鼻,是个意志坚强的女人。由于她的丈夫管理不当,他们继承而来用以维护庙宇的产业差不多都流失了。而她在丧夫之后,收回了所有拖欠的债款,立下新的期限,修订了失效多年的租约,总算让每件事都回到了正轨。没有人能从她手里骗走哪怕一分钱。
这位女性拥有许多属于男性的特质,所以她没有女性朋友。女人怕她。说闲话、聊天、掉眼泪,都是她厌恶的事。男人也怕她,因为她能指斥村里男人永无休止的懒散,她只需严厉而默默地藐视一眼,就能戳穿他们的肥胖迟钝,刺中他们的痛处。
她蔑视和表达蔑视的能力都无与伦比。只要是被她评判为有错的人,她就能以神态与表情予以抨击,也许加上三言两语,或者根本不需要开口。她严密观察村里的大事小事,无论好坏。她轻而易举地掌控了村里的所有事务。她所到之处,都由她发号施令:无论她自己还是别人,都对此毫不怀疑。
她专精医术,可是她的病人怕她犹如怕死。如果有人违逆她的处方或者医嘱,她的怒火就会比发烧更猛烈。她那高大严厉的形象,就像神明的审判那样笼罩着全村。没有人爱她,但是也没有人胆敢违抗她。她认识每个人,但是没有人像她这般孤绝。
她没有孩子,抚养了两个父母双亡的侄子。谁也不能否认,这两个孩子并没有因为没了父亲而缺乏管教,姑姑也没有盲目钟爱、宠坏他俩。老大现在十八岁。他的婚事不时被提起,他本人也不反对婚姻与爱情。可是他的姑姑完全不考虑这种幸福的期待。与其他女性不一样,她并不觉得一对新人之间盛放的爱情有何特别令人高兴之处。相反,让她感到不悦的是,侄子婚后可能会在家中懒散度日,在妻子的悉心照料下一天天长胖。她说,不行,普林最好是开始工作挣钱——然后就有能力自己娶妻进门。这些无情的话让左邻右舍大为震惊。
那座庙就是乔伊卡莉最珍贵的财产。她从不玩忽职守,从未误过给神像祭祀、装扮、沐浴。那两名看管神庙的婆罗门对她比对神明本身还怕得厉害。从前这尊神明没有得到全额的供奉,因为还有一个接受信徒崇拜的对象秘密住在庙里,就是一名叫作尼斯塔里尼的“神婆”。信徒供奉的酥油、牛奶、奶酪、黄油,都被地狱与天堂一起分享了。但是在乔伊卡莉的铁腕统治之下,神明终于得以享用完整的供品。至于那些小神就到别处去谋生吧。
乔伊卡莉确保神庙的庭院一尘不染——连一根草叶都没有。庭院一边的篱笆墙上有一株猿尾藤,只要它落了枯叶,乔伊卡莉就赶紧清扫。她无法忍受庙宇的神圣、洁净与秩序受到一丁点侵害。之前本地的顽童玩捉迷藏的时候,经常躲在此处的院子里,有时候小山羊也进来啃食猿尾藤的树皮。现在这些是绝不可能了。除了节庆,男孩们再也不许进入庭院,饥饿的小山羊挨了棍棒,也只能咩咩叫着跑出去找妈妈。
不虔诚的人也不能进入神庙的院子,即使是她的近亲也不行。她的姐夫喜欢吃穆斯林烹饪的鸡肉,有一次他来村里探望自己的亲戚,想要参拜这座庙。她极力反对,结果她与姐姐差点因此决裂。对普通人来说,她看守这座庙宇的极度投入实在是过于狂热。
在其他方面,乔伊卡莉严厉、疏离、独立,唯有在照料这座神庙上,她完全奉献自己。对于庙里的神像来说,她是母亲、妻子、奴隶:她以机警、温柔、优雅与谦卑侍奉它。这座石造的神庙及其石造的神像,是世上唯一令她流露女性特质的事物。它们是她的丈夫与儿子,也是她的整个世界。
现在诸位读者就知道,要从这座庙院里偷几朵猿尾藤花,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了。打赌的这个男孩叫纳林,正是乔伊卡莉的小侄子。他知道自己的姑姑是什么样,但是管教并没有驯服他。他天生受到一切风险的吸引,总是渴望打破约束。人们说,他的姑姑小时候也是这样。
当时,乔伊卡莉正坐在自己家的前廊,数着念珠,以母爱与奉献的目光凝视着神像。纳林悄悄从后头进来,站在猿尾藤下。他发现位置较低的花朵都被摘采供神了,所以他小心翼翼地爬上篱笆。他看见高枝上有几个花苞,于是尽全力拉长了身体与胳膊去摘。可是脆弱的篱笆经不起这么大的力道,哗啦哗啦地垮了。纳林与猿尾藤一起趴在了地上。
此惊人壮举引得乔伊卡莉跑了过来,她扭住纳林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他摔得很厉害,不过他的伤并非来自有生命的活物,所以并不能称为惩罚。于是来自乔伊卡莉的活生生的惩罚如雨一般落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上。他默默忍耐,一滴眼泪也没掉。然后他的姑姑把他拖进一个房间,从外头拴上了门。那天下午不给他饭吃。女仆莫克莎达听了,流着泪为他乞求原谅,话音发颤。乔伊卡莉不为所动。这个家里没有人胆敢背着她给那个孩子一点吃的。
乔伊卡莉派人去修理篱笆,然后回到前廊自己的座位上,重新拿起念珠。不一会儿,莫克莎达走过来,怯怯对她说:“奶奶[7],小主人饿哭了,要不要我给他一点牛奶?”
“不要。”乔伊卡莉面无表情。莫克莎达退下了。附近茅屋里的纳林,哀怨的呜咽渐渐变成了愤怒的哭喊,直到好一阵之后,他已经没有力气继续,于是只有偶尔的抽抽搭搭传到他静坐念经的姑姑的耳朵里。
纳林的痛哭声逐渐减弱,最后精疲力竭,几乎寂静无声。此时另一个不幸生灵的声响——夹杂着远处人们奔跑与喊叫的喧闹——在庙外那条路上高声惊扰。突然庙院里有了脚步声。乔伊卡莉转过身,看见猿尾藤下有个什么东西在喘气。“纳林!”她气极大喊。没人搭腔。她想,肯定是纳林不知怎么从他的牢房里逃了出来,想要再惹她生气。她走下台阶,进了院子,死死抿紧了嘴唇。“纳林!”她走近猿尾藤时又喊了一次。还是没有回答。她拉起一根枝丫,发现是一头脏得出奇的、受了惊吓的猪,躲在茂密的枝叶下。
这砖砌的庙院里种着这棵猿尾藤,朴素地象征着沃林达文的果树,这些花朵的香气令人想起牧女们的芬芳气息,唤起在阎摩那[8]河畔嬉戏的美梦——乔伊卡莉全心奉献照料的这棵神圣藤花,居然遭到这样的污秽亵渎!看管神庙的婆罗门举着棍子来赶猪,可是乔伊卡莉冲过去制止了他,然后把庙院大门从里头拴上。
不一会儿,一群醉醺醺的多姆人[9]来到庙院大门前,开始大呼小叫,寻找他们要用来祭神的一头猪。“滚开,你们这群废物,”乔伊卡莉在紧闭的门后大喊,“谅你们也不敢玷污我的神庙。”
那群人走开了。不过他们目睹了这件不可思议的事:乔伊卡莉夫人居然在她的黑天庙里庇护这么一头污秽的牲畜。
掌管凡间生灵的伟大神明看到这场稀奇的小插曲,觉得很有趣;倒是掌管刻薄狭隘的社会风俗的小气神祇,被这件事气得不轻。
[book_title]止息盛怒
FURY APPEASED
1
戈皮纳特希尔的妻子吉丽巴拉,住在拉曼纳特希尔的三层大宅顶楼。在她卧室的南门外,种着一大盆一大盆茉莉与玫瑰。屋顶上砌着女儿墙,女儿墙是有垛口的,可以眺望风景。卧室墙上挂着许多描绘外国女士的版画,各自呈现不同的着装或者未着装状态;然而正对着房门的大镜子映出的十六岁的吉丽巴拉,比起墙上这些画,一点也不落下风。
吉丽巴拉的美像是一束骤然的光、一个惊喜,令人觉醒、震撼、目眩神迷。人们看到她,心里会想:“我还没有准备好。她与我周围看到的事物完全不一样。”而她的美也让她自己感到激动。她的身体仿佛充溢着青春,就像高脚杯里冒着泡的葡萄酒,青春流淌在她的服饰、她的举手投足以及她微微低垂的颈项间,也流淌在她如舞蹈的脚步、手环踝链的叮当声、她的笑声、她机敏的反驳和她明亮的眼波中。
她的美就是酒,令自己沉醉。经常可以看见她穿着颜色明亮的衣服,不停地在屋顶上踱步,仿佛她希望和着内心无声的曲调,伸展全身起舞。她的动作出于某种喜悦,激荡和推动着她的身体。她的美具有宝石般的许多切面,她仿佛从这些切面接收到一种奇特的脉冲,一种在血液里的搏动。有时她撕下一片草叶,高高举起,乘着微风放开;她的手臂曲线优雅,朝着云端飞起,仿佛笼中放出的一只无形的鸟;她的手镯琤琤作响,纱丽从肩上滑落。
有时她从花盆捡起一小块土,漫无目的地将它洒落四处;不然就是踮起脚尖,从女儿墙垛口之间瞥见外面的广大世界;或者转起圈,让自己身上的纱丽衣角飞起,衣角系着的钥匙叮当响[10];或者在镜子前面解开发髻,再以千奇百怪的方式重新编好。她先拿头绳系紧发根,洁如茉莉的白牙咬住头绳末端,然后抬起双臂,在脑后把发辫紧紧编成一个髻。接下来无事可做了,她就在那张软床上全身摊开,好似月光照过了叶片。
她既没有孩子,也因家境富裕而没有家务可做。她就这样独自一天天度过,已经渐渐无法压抑自己。她有丈夫,可是丈夫不受她控制。他并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完全长成了一个大人,远离童年了。
可是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曾经对她很亲昵。那时候他会逃学,从打盹的保姆眼前溜出去,来跟他的少女新娘玩闹。虽然那时候他俩住在同一栋房子里,他却用花哨的笔记纸给她写信,并且自豪地给同学们看。他对她充满热情,有时两人因为一些小事或者想象而起了冲突,他就感到糟心。
在那之后,他的父亲去世,他成了这栋房子的主人。没有经过风雨的木板很快就会惹上蛀虫。戈皮纳特很早就当家做主,所以许多害虫寄生在他身上。他游荡得越来越远,也就越来越少回到妻子居住的内宅了。
当上领导者令人兴奋。社交成了一种烈性毒品。拿破仑渴望对人类与历史造成影响,而这种渴望也可以是小规模的,就在会客室里。能够以粗俗的机智创造出一个密友圈子并加以维系,这些人对他满怀钦羡,他对他们颐指气使并赢得他们的掌声:这整件事刺激得让人不可思议。世上有许多人愿意为了它而拥抱债务、丑闻、毁灭。
戈皮纳特发现当头儿很激动人心。他每天都有新的风流给他长脸。在那些追随者眼中,他的如珠妙语无人可比。虚荣与兴奋使他盲目,看不见自己的责任与情感,彻底放纵在无休无止的社交活动里。
与此同时,吉丽巴拉的美是傲慢、专横的,她从自己的卧室,这孤独凄凉的王座,统治着一个没有臣民的国度。她知道神给了她王权,她知道自己轻轻一瞥就能征服从垛口窥见的那个广大世界,可是那个世界里没有一个人属于她。
她有个活泼风趣的女仆,名叫苏达穆吉,昵称为苏多。她会唱歌、跳舞、编打油诗,称颂吉丽巴拉的美,抱怨如此美貌白白浪费在这样粗鄙的丈夫身上。吉丽巴拉彻底依赖她。她沉迷于苏多对她的脸庞、身材、肤色的赞美,有时她加以反驳,指责苏多恭维奉承,但其实以此为乐。苏多发誓自己的看法真实不虚,而吉丽巴拉也很容易就相信了。每当苏多唱着“我匍匐在你脚下,自愿投身束缚”,吉丽巴拉就把它当作一首圣诗,是献给自己这染着指甲的无瑕双足的,并且想象一名爱侣在她的双脚前挣扎。可惜的是,她在空荡的屋顶来回踱步的时候,踝链叮当作响,仿佛威风凯旋,却并没有爱侣前来,向这双脚投身为奴。
不过戈皮纳特倒是拜倒在剧院演员拉班嘉脚下。她擅长表演如痴如醉的神态。每当她假作啼哭,抽抽搭搭地带着鼻音说“我生命的主人,灵魂的主人”,身穿腰布搭配西式马甲与长筒袜的观众就高声喝彩,说“好极了,好极了”。
吉丽巴拉经常听见她丈夫(他偶尔还是会来见她)描述拉班嘉出类拔萃的天赋。她不知道他对拉班嘉的迷恋实际上到了什么程度,总之她感到嫉妒。她不敢想象这世上有个女人具备了她欠缺的魅力与才能。她嫉妒而好奇,经常请求丈夫带她去剧院,但是被他拒绝了。
终于有一天,她给了苏多一点钱,让她去剧院瞧瞧。苏多回来之后,讲起那些女演员就蹙起眉头,皱着鼻子,一脸鄙夷。老天爷,真该拿扫帚往她们头上敲一顿,那些被她们的丑八怪长相和假惺惺的动作迷住的男人也该照样伺候!这番话让吉丽巴拉稍微安心了一点。可是接下来她丈夫已经完全不理会她了,于是她又开始生疑。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苏多,而苏多以性命起誓,那个拉班嘉就像根烧煳的柴火棍套着破布一样难看。吉丽巴拉无法理解自己的丈夫到底看上这个女演员哪一点,这种对她自尊[11]的打击令她感到刺痛。
于是在一天傍晚,她偷偷带着苏多去了剧院。被禁止的事果然刺激!那灯火通明、热热闹闹的舞台,到处是音乐,四周被观众包围着,她感到自己的血脉搏动,这使得一切看起来更加奇妙。与她那孤单落寞的卧室比起来,这里是节日一般的世界,光彩、美丽,像是一个梦。
当天上演的是音乐剧《止息盛怒》[12]。静场铃响,乐队停止演奏,期待的观众暂时安静下来,舞台的脚灯亮起,幕布拉开,一群打扮成跋阇牧女的女孩,漂漂亮亮,随着音乐跳起舞来,观众的叫好与掌声响彻整座剧院——吉丽巴拉的青春热血汹涌澎湃。这音乐的旋律,这灯光,这些耀眼的戏服与阵阵掌声,都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在家里的整个世界。她发现有这么一个地方,充满了美丽的、摆脱脚镣的自由。
中场休息的时候,苏多挤了过来,紧张地对她耳语:“太太,该回家了。要是老爷发现的话,我们就完啦!”吉丽巴拉丝毫不在意。现在没有什么吓得了她了。
表演接近高潮。罗陀在盛怒之中,黑天紧张绝望地挣扎——可是他的呻吟哀求完全没有用。吉丽巴拉怒火冲天,就和罗陀一样对于黑天的崩溃感到欣喜若狂。从来没有人这样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她这么一个受到忽视、遭到遗弃的妻子;现在她知道了,自己也能令爱侣痛苦呻吟,这是多么刺激啊!她听说过美也可以是冷酷无情的,她也曾经猜测那是什么情景;而现在,在舞台的灯光与音乐之中,她看到这样的力量转化成了行动。她的脑中燃起熊熊火焰。
终于舞台落幕,煤气灯暗了,观众开始离场。吉丽巴拉还坐着发呆。她想不起要离开剧院回家。这出戏肯定是要永远继续下去的!舞台幕布还会再升起,黑天还会被罗陀打击而消沉,除此之外,没有一件事是真实可信的。“太太,”苏多说,“你在做什么?快来!他们在关灯了!”
当天夜里,吉丽巴拉很晚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屋角里一盏油灯闪烁,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只有一顶旧蚊帐在微风中轻轻飘动,蚊帐下是一张空荡荡的床。生活显得残酷而且琐碎得可怕。灯火辉煌的音乐国度在哪里?在那个国度里,她可以从世界的中心支配一切,以她的尊贵泽被天下;在那里,她不再仅仅是个不为人知、无人关爱、毫不显眼的普通妇人。
从那时起,她每个星期都去看戏。第一次看戏时的那种狂喜渐渐消失了。现在她能看出男女演员脸上化的妆,看出他们其实欠缺真正的美,看出来表演的虚假;可是她依然着迷。军号的声音令战士激昂,每次舞台幕布升起,她的心也为之狂跳。这令人心醉的高台兀立于世界,金字挥洒,画幕装饰,绝妙繁丽的音乐与诗歌交织,痴狂的观众催促,在光辉灿烂的灯饰花环之下,这蕴含着舞台下奥秘的高台展示在所有人眼前。对美的女皇而言,有哪一处王座能比它更神奇?
当她第一次在剧院里看见自己的丈夫时,他正在为一位女演员大声叫好,她实在看不起他!她心里苦涩,打定了主意,要是哪天丈夫被她的美貌吸引回了家,像扑火的飞蛾那样在她脚前挣扎,她就堂而皇之地走开,每个脚指甲都闪耀着对他的不屑。只有到了那个时候,她那遭到虚掷的美丽与青春才算大仇得报!可是怎么可能有那么一天呢?现在她几乎见不到他。她不知道他的行踪,不知道他跟那一帮犹如在暴风前打旋的尘土般的帮闲去了哪里。
在制呾罗月[13]的满月夜里,吉丽巴拉穿着春天的淡橘红色纱丽,坐在屋顶上,她的纱丽衣角在微风中飘荡。虽然她的丈夫现在已经不来了,她依然没有放弃经常更换衣装的习惯。珠宝在她身上的效果令人惊叹,她周身有一种闪烁琤的光环。今天她戴着一副臂钏、一条红宝石珍珠项链,左手小指上戴着一枚蓝宝石戒指。苏多坐在她旁边,有时抚摩着她那如莲花般无瑕粉红的柔嫩双足,热情而拙稚地说:“太太呀,如果我是个男人,我就把这双脚捧在胸前,然后去死!”吉丽巴拉骄傲地笑了,说:“你会在那之前死去,因为我会一脚把你踢开!别胡扯了。唱那首歌给我听听。”于是在月光照耀的寂静屋顶上,苏多唱道:
我匍匐在你脚下,自愿投身束缚
且让整个沃林达文见证!
当时是夜里十点钟,大家都已经吃过晚饭就寝。突然戈皮纳特来了,抹着发油,披着轻飘飘的丝巾。苏多慌慌张张,赶紧拉下自己的面纱就跑了。
“属于我的时候到了。”吉丽巴拉心里想。她没抬头看。她像罗陀一样坐着,纹丝不动,高傲庄严。可是舞台幕布并没有升起,戴着孔雀羽头饰的黑天也并没有在她脚前翻滚,没有人唱:“你为什么遮住了自己的脸,使月亮不再有光辉?”戈皮纳特的声音冷淡平板,说道:“请拿钥匙来。”
在这样的春月夜,在这么长的分离之后,这居然是他说的第一句话!那些诗歌、剧本、小说里写的,全是假的吗?在舞台上,爱侣唱着歌前来,投身在心爱的女子脚边。她的丈夫身为观众,也曾为这样的情节而倾倒,可是现在他在春夜的屋顶上,对着举世无双的年轻妻子说:“请拿钥匙来。”没有音乐,没有爱,没有魔力,没有甜蜜,只有彻底的庸俗!
微风的叹息沉重起来,仿佛是因为这种冒犯全世界诗歌的行为而感到痛苦。花盆里的茉莉飘散出芬芳,松散的秀发抚过吉丽巴拉的脸庞与双眼,那一袭熏了香的春色纱丽不安地翻飞。她咽下自己的尊严,站起身来,然后牵起丈夫的手,说道:“进卧室来——我给你钥匙。”她非常肯定,今天她的眼泪将令他哭泣,她那孤独的幻想将要成真,神圣的武器将派上用场,赢得胜利!“我没时间等了,”戈皮纳特说,“给我钥匙。”
“我会把钥匙和上了锁的东西都给你。”吉丽巴拉说,“可是今晚我不会让你出门。”
“不可能,”戈皮纳特说,“我一定得走。”
“那么我就不给你钥匙。”吉丽巴拉说。
“把钥匙给我,不然你等着!”戈皮纳特说,“你试试敢不给我。”这时候他注意到她的纱丽衣角上没有钥匙。他走进她的卧室,拉开梳妆台抽屉,钥匙也不在里面。他砸开她的梳头匣子,里头有眼线膏、朱砂、头绳等,可是没有钥匙。他摸索被褥,翻转床垫,撞开橱柜,把整个房间搜了个底朝天。
吉丽巴拉默默站着,紧紧握住门把,向外望着屋顶。戈皮纳特满腔怒火与不耐烦,朝着她大吼:“我现在告诉你,给我钥匙,不然麻烦就大了。”她没作声。于是他一把抓住她,扯下她的臂钏、项链、戒指,踢了她一脚,就走了。
宅中没有人醒来,附近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月夜依然无声,宁静笼罩四周,似乎一点也不曾遭到惊扰。可是如果此刻大家能听见吉丽巴拉怦怦的心跳,那么制呾罗月的月夜会被凄厉悲苦的号哭撕裂,一遍又一遍。如此彻底的沉默,却是如此可怕的心碎!
每一夜都会结束,这一夜也是。吉丽巴拉不能流露自己的耻辱与挫败,即使对苏多也不行。她想到自杀,想到毁掉自己无双的美貌,以此为自己得不到爱而报复。可是她也明白,这么做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这个世界依然不受影响,没有人会察觉这种损失。活着没有趣味,死也不会带来慰藉。
“我要回到父母身边。”吉丽巴拉说。她的老家距离加尔各答很远。每个人都告诉她别去,可是谁的话她也不听,也没带上人陪她。而此时戈皮纳特带着自己的一群帮闲坐船旅游去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2
干闼婆[14]剧院的每一场演出,戈皮纳特都不放过。拉班嘉正在主演《玛诺拉玛》,戈皮纳特和他的帮闲坐在前排,一边叫好,一边把装着钱的小布包掷到台上去。有时候他们制造的噪声令其他观众十分恼怒。不过剧院经理可没有胆子制止他们。
有一天戈皮纳特喝醉了,闯进演员休息室,引起一场大乱。不知怎么,他觉得其中一位女演员怠慢了自己,于是动手殴打她。女演员的尖叫和戈皮纳特口不择言的辱骂惊动了整座剧院。剧院经理实在受不了了,叫来警察把他赶了出去。
戈皮纳特决心要为这次所受的侮辱扳回一城。在祭神节庆前一个月,经理们非常高调地宣布了接下来《玛诺拉玛》的上演档期。整个加尔各答到处贴满宣传海报,仿佛为这座城的女神戴上了一条印着本剧作者的圣名披肩。可就在这个时候,女主角拉班嘉却消失了,被戈皮纳特带着乘船旅游去了。
经理们完全慌了。他们等了几天,可最后还是找来一位新演员出演玛诺拉玛这个角色,还为了排练而推迟首演。不过这没有造成什么损失,剧院依然爆满。大门外还有几百人买不到票。剧评界欢欣鼓舞,这个消息也传到戈皮纳特耳中,虽然当时他还在很远的外地。他实在无法继续缺席下去了。他按捺不住好奇心,于是回到加尔各答来看这出戏。
上半场开演的场景,是玛诺拉玛在公公婆婆家里,衣着寒酸如仆妇,蹑手蹑脚,战战兢兢,团团忙着家务,总是遮起脸,不出声。到了下半场,贪婪的丈夫把她送回娘家,这样他就能另娶一个百万富翁的女儿。婚礼之后,他细看自己的新娘,发现她就是玛诺拉玛,可是已经不再打扮成仆人,而是一位公主了;她的容貌举世无双,穿戴着华服珠宝,通身闪闪发光。原来她在幼年被偷走,与富有的父母分离,长于贫家。而现在她的生父找到了她,把她带回家;在全新的奢华气象之中,她再次嫁给了自己的丈夫。一场婚后的“止息盛怒”就此上演。
结果观众席上闹了个天翻地覆。当玛诺拉玛的脸庞掩藏在仆妇的肮脏面纱之下,戈皮纳特安安静静坐着。可是当她在新娘房里站起来,身穿红衣,珠宝晶莹,盖头掀起,她的美展露无遗。她朝着台下微微低头,带着无可言喻的高傲神气,以那愤怒蔑视的目光——如闪电一般锐利——直视着所有人,尤其是戈皮纳特。所有人的心都跳跃起来,轰然的掌声响彻整座剧院。就在这个时候,戈皮纳特跳起来,高声大喊:“吉丽巴拉!吉丽巴拉!”他跑上前,企图跳上台去,可是乐手们拦住了他。
观众看得正高兴却被打断,十分愤怒,纷纷用英语及孟加拉语吼了起来:“把他赶走!轰出去!”
戈皮纳特哽着嗓子尖叫,像个疯子:“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警察来了,把他从剧院里拖了出去。全加尔各答继续尽情观赏吉丽巴拉的演出,除了戈皮纳特。
[book_title]过客
GUEST
1
马蒂拉尔老爷是卡塔利亚地方的贵族,正带着家人搭船回乡。一天下午,他让船停靠在一处河边市场附近,以便准备用餐。此时一个婆罗门男孩走过来问道:“老爷,您要上哪里去?”这个少年最多只有十五六岁。
“卡塔利亚。”马蒂拉尔老爷回答。
“您可以顺道带我到南迪格拉姆[15]吗?”
马蒂拉尔同意了。“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塔拉帕达。”男孩答道。
这男孩很美,肤色浅。他的笑容和大眼睛有着青春的优雅。他的身体——赤裸着,只缠了一条腰布——毫无余赘,仿佛出自雕塑家满含爱意的手,又或者他在某一次轮回时曾是年轻的圣人,纯净的虔诚奉献抹去了一切粗粝,把他打磨成晶莹完美的婆罗门。
“先生[16],请过来盥洗吧,”马蒂拉尔老爷体贴地说,“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吃饭。”
塔拉帕达说:“我来吧。”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做起了烹调的工作。马蒂拉尔的仆人是北印度人,不擅长烹饪鱼类。[17]塔拉帕达接过来,很快就做好了这道菜,还熟练地做了一些蔬菜。然后他在河里稍加沐浴,再打开自己的包袱,拿出一件干净的白上衣、一把小木梳。他把额上的长发往后顺着后颈梳齐,整理好身上闪着水光的圣线[18],才又走上船。
马蒂拉尔老爷请他进船舱。老爷的妻子与九岁女儿也在里面。他的妻子安娜普尔纳见了他,感到一种亲切的吸引力,于是不免疑惑:“这是谁家的孩子?他从哪里来?他的母亲怎么舍得抛弃他呢?”她为马蒂拉尔及男孩摆好坐垫,让这两人并排坐在一起。男孩的胃口不大。安娜普尔纳觉得他肯定是害羞,便极力向他让菜;不过这男孩一旦已经足够,就不会受到引诱而继续取用。很显然他做事完全依自己意愿而行——而他这样的从容并没有任何强势独断的意味。他也并不害羞。
大家都吃完之后,安娜普尔纳坐到他旁边,询问他的家庭情况。她打听到的并不多,唯一知道的是,他在七八岁的时候自己选择了离家出走。
“你的母亲不在世了吗?”安娜普尔纳问他。
“还在世。”塔拉帕达说。
“她不爱你吗?”安娜普尔纳又问。
塔拉帕达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奇特。“她为什么会不爱我呢?”他说着笑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离开她?”安娜普尔纳说。
“她还有四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塔拉帕达说。
这个莫名的回答让安娜普尔纳很难过。“为什么这么说呢!就因为我有五根手指,我就要切掉一根吗?”
塔拉帕达还年轻,所以他的人生故事很简短;不过这男孩的确与众不同。他是家里的第四个儿子,父亲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虽然家里手足众多,他却受所有人喜爱:母亲、兄弟、姐妹、邻居,都宠爱他。甚至他的老师也从不体罚他,要是他遭受体罚,每个人都会大为惊骇。他没有理由要离家。那些吃不饱饭的男孩经常从树上偷摘水果,然后被果树主人痛打,却也从不离开老家与总是责骂他们的母亲。而这个众人宠爱的男孩却加入一个亚特拉[19]巡回剧团,不假思索地离开了自己的家乡。
人们四处寻找,终于把他带了回来。母亲紧拥着他哭泣,眼泪沾了他一身,他的姐妹也哭。兄长硬撑着表现得像个监护人,可是很快就放弃了勉强的说教,张开双臂欢迎他回家。妇女们邀请他来家中做客,流露的爱护之心甚至更为强烈。但是他不接受羁绊,即使是爱的羁绊也不行;他出生时的星象已经注定了他是一个流浪者。每当他看见来自遥远异乡的修行者坐在本地的菩提树下,或者吉卜赛人坐在河边,编织着坐垫与柳条篮,他的心就开始悸动,渴望自由,渴望出发探索外面的世界。在他离家出走两三次之后,家人与村人终于放弃了希望。
起先,他再一次加入一个巡回剧团。后来团长开始把他当儿子看待,团中不分老少都喜欢他,甚至邀请他们表演的宅第中人(尤其是妇女)也开始对他嘘寒问暖。于是有一天,他没说一句话就消失了,而且再也找不着。
塔拉帕达就像一头小鹿那样提防羁绊,也像鹿那样喜爱音乐[20]。一开始吸引他离家的就是巡回剧团的歌曲。旋律令他浑身战栗,节拍令他的身体摆动。当他还是个小宝宝,他在音乐表演场合就显示出这种成人的肃穆专注,坐在那儿前后摇摆,浑然忘我,长辈们都忍不住被他的样子逗乐。而且不只是音乐,当雨季室罗伐拏月[21]的雨水落在茂密的草叶上,当云层里响起雷声,当风声在林中哀鸣,犹如魔鬼的孩子失去了母亲,他的心就随之远扬。在炎热的正午时分,风筝在高高的空中发出哨声,下着淫雨的傍晚蛙鸣阵阵,深夜里豺狗嗥叫,这些都让他入迷。对音乐的热爱鼓动着他,终于,没过多久,他就加入一群帕恰利[22]歌者。团长把歌曲细心教给他,又训练他默记帕恰利的唱词与台词。团长也开始爱护他如亲生子一般。塔拉帕达像是笼中的宠物鸟,学了一些歌之后,在一个早晨又飞走了。
最后他加入一群体操杂耍艺人。从逝瑟咤月到頞沙荼月[23],这个地区有一个巡回市集。流动剧团、帕恰利歌者、吟游诗人、舞者、小摊贩,都搭着船从这个地点到下一个地点。这个市集从第二年开始,多了一小群来自加尔各答的体操杂耍艺人。起先塔拉帕达加入的是小贩,在市集上卖槟榔[24]。可是他天生的好奇心让他注意到这些杂耍艺人的高明技巧,于是加入了他们。之前他已经自学笛子,吹得非常好。于是在他们演出的时候,他就快速吹奏勒克瑙地方的图姆里[25]曲子——这就是他的唯一任务了。
他最近刚刚离开这群杂耍艺人。他听说南迪格拉姆的地方贵族们成立了一个业余的亚特拉剧团,规模很大,于是就打好包袱,往那里出发,路上遇到了马蒂拉尔老爷。
虽然塔拉帕达曾经与各色各样的团体有关联,可是他的天性却没有受到任何腐化。在内心深处,他是完全超然自由的。他听过下流话,见过可怕的景象,但是这一切并没有在他心里留下痕迹。他丝毫不留意这一切。他浮游在这世上的浑水之中,身上是纯白的羽翼,犹如一只天鹅。虽然他的好奇心多次促使他潜进水中,他的双翼却丝毫没有濡湿,也毫无脏污。这个离家出走的孩子,神情中却有一种纯净天然的无邪。甚至连老于世故的马蒂拉尔老爷也丝毫没有疑心,便邀请他与自己的家人同行,并且对他满是亲切温情。
2
到了下午,船又起航。安娜普尔纳慈爱地继续询问他关于家人与家庭背景的事。他简单回答之后,走出船舱,躲到甲板上。雨季中的大河涨水已到了极限,仿佛正以它的滚滚激流侵扰着大地。在晴空万里的阳光下,沿岸半没在水中的芦苇、岸上长着多汁甘蔗的农田、在远方亲吻着地平线的灰绿树林,似乎都被金色的魔杖轻轻一点,转变为全新的美。天空惊异地凝视着大地,默默无语:万物都是活生生的,都在搏动,沉浸在明亮的阳光里,闪耀着新气象,喷薄着富饶。
塔拉帕达躲在船顶上船帆的阴影里。斜坡上的牧草地,潮水淹没的黄麻田,青翠的晚秋稻浪,通往河岸台阶[26]的小径,掩映在周围树荫下的村庄,一件接一件,进入眼帘。这水、这土地、这天空,生命的活动与声音,高低参差的景物与广袤的大地,这巨大、坚定、静默、沉着凝视着的自然世界,他与这一切亲密联结在一起。但它从未有一刻试图把他紧按在自己充满爱意的怀抱里。岸上小牛甩着尾巴奔跑;正在吃草的小马驹摇摇晃晃蹦跳;翠鸟从渔网杆子上俯冲而下,扑通入水捕鱼;男孩们泼水嬉戏;妇女站在齐胸的河水里高声闲聊,同时在身前撒开纱丽,好让它浮在水上便于搓洗;卖鱼的妇人挽着篮子,身上的纱丽提起来掖紧了,正在向渔夫买鱼。塔拉帕达满怀不知倦怠的好奇,注视着这一切——他的双眼永不餍足。
他坐在那里,很快就和船上的水手聊了起来。有时候他拿起竹篙来撑船。艄公要吸口烟的时候,他就接过舵把;船帆需要调整方向的时候,他就来帮忙,极其熟练。
接近薄暮时分,安娜普尔纳呼唤塔拉帕达,问他:“晚上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塔拉帕达说,“我不是每天都吃东西。”
对于她的殷勤,这位美丽的婆罗门男孩却是无所谓的态度,这使得她感到不甚自在。她渴望喂饱他,给他衣穿,施以援手,可是她却找不到使他开心的方式。她特地差遣仆人去买了牛奶与甜点。塔拉帕达很乐意地吃了甜点,不过没碰牛奶。甚至寡言的马蒂拉尔也敦请他喝点牛奶,可是他只说:“我不喜欢牛奶。”
三天过去了。塔拉帕达娴熟地参与每一件事,从做菜与采购到驾驶船只。他看见的一切都让他感兴趣,他参与的每一项活动都让他专心致志。他的眼睛、他的双手、他的心灵,一直不停歇。他就像大自然,永远宁静、超然,也永远忙碌。人们通常固定居住在一个地方,可是塔拉帕达仿佛是永无尽头的生命激流上一朵喜悦的浪花:过去与未来没有任何意义,奔流向前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他与不同群体相处过,所以学会了人们喜欢的各种技艺。他铭记事物轻而易举,因为他没有任何忧思萦绕心上。他会唱述帕恰利、民间故事、基尔坦[27],还有长篇的亚特拉。马蒂拉尔老爷习惯给妻女朗读《罗摩衍那》。一天傍晚,他正开始读俱舍与罗婆[28]的故事,塔拉帕达没忍住,从船顶上下来,说道:“把书搁一边吧。我知道一首俱舍与罗婆的歌——你们听听吧!”
他开始唱一首帕恰利,这是达舒罗伊[29]的诗歌,甜美如笛声,流畅悠扬;船上的水手都靠过来,从舱门外觑看。随着薄暮降临,如小溪一般的笑声、哀叹、乐声,在晚风中飘散:两岸为之全神贯注,交会的船上,人们也一时入迷,侧耳倾听。这首帕恰利曲毕,每个人都深深叹息,希望它能永远不停。安娜普尔纳泪眼婆娑,她渴望拥抱这个孩子,把脸埋在他的头发里。马蒂拉尔老爷想:“如果我可以想办法让他留下,我没有儿子的遗憾也就得到了弥补。”不过他的女儿恰鲁莎希,心里又羡又妒。
3
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享有父母全部的爱。她的任性固执无休无止。关于饮食、衣着、发型,她都有自己的意见,而且善变。每次她应邀外出,她的母亲就要开始担心她会在衣装上提出无法满足的要求。如果发型让她不开心,那么一再重梳也无法改变什么,到最后又发一顿脾气罢了。在每件事情上她都是如此。不过如果心情好,那么她对什么事都服服帖帖——而且会对母亲表现出极度的爱意,拥抱她,亲吻她,笑得东倒西歪。这孩子就是一个谜。
可是现在,她的多变情绪开始集中在针对塔拉帕达的强烈敌视上,而且她给父母增加了额外的麻烦。用餐的时候她绷着脸,推开餐盘,她挑剔烹调,打女仆耳光,反对每一件事。塔拉帕达的表现越是让她与其他人赞叹,她就越生气。她才不会承认他有哪怕一丁点长处,而那些无法否认的证据使得她更加吹毛求疵。那天晚上塔拉帕达唱了俱舍与罗婆之歌,安娜普尔纳就想:“音乐能够驯服野兽,也许我的女儿也能变得温和。”
“恰鲁,你喜欢这首歌吗?”她问女儿。女孩没回答,只是一甩头,意思就是:“我一点都不喜欢,而且永远都不会喜欢。”
安娜普尔纳知道女儿是在嫉妒,所以从此不在她面前流露对于塔拉帕达的关心。每天入夜之后,他们早早吃过饭,恰鲁就去睡了。安娜普尔纳坐在舱门边,马蒂拉尔老爷与塔拉帕达坐在舱内,此时应安娜普尔纳之请,塔拉帕达就开始唱歌。他的歌声就是睡眠女神,河岸上灯火已熄的人家,随之深深陷入恍惚的睡乡,而安娜普尔纳的心充满了爱与赞赏。可是恰鲁会爬起来大喊,气得眼泪汪汪:“母亲,这声音这么吵,我睡不着!”父母打发她一个人就寝,自己却坐着听塔拉帕达唱歌,她觉得这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这个暴躁的黑眼睛女孩与生俱来的激烈性子,让塔拉帕达觉得有趣。他给她说故事,给她唱歌,吹笛子给她听,费了很大精神要让她回心转意,可是丝毫没有成果。每天下午,他在涨水的河中沐浴、梳理头发,纯净的身体犹如年少的水神涵泳现身——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忍不住感受到一点点吸引力。此时她会仔细观察他。可是她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关注,而且——因为她是个天生的演员——总是继续织着一条毛线围巾,对于塔拉帕达在水里的活动表现出明显的不为所动。
4
他们经过南迪格拉姆,而塔拉帕达并未留心。这艘大船有时借风力前进,有时由纤夫拖曳,缓缓顺流而下,进入支流。在景致的静与美之间,乘客的日子也以温柔轻松的步调流过。每个人都不着急,以戏水与吃喝打发漫长的午后。到了黄昏,船就泊在村庄的河岸台阶前,所倚靠的树荫中有蟋蟀窸窣,还有萤火虫来照亮。
大约这样过了十天之后,他们抵达卡塔利亚。老爷宅中派来了小马与一架轿子,迎接他们回家;仪仗队(配有竹杖)发射了一轮空弹,与当地村民的喧闹互相呼应。
这时候塔拉帕达悄悄下了船,很快在村里各处遛了一遍。他喊这个人老爷子,喊那个人大叔,此外还有大姐、阿姨,不过两三个钟头,他就跟村里每个人都交了朋友。他没有通常的羁绊,因此能够以惊人的从容与速度结识他人。没有几天,他就赢得了全村人的心。
他与每个人都是平等相处。他不循传统,但是能够适应所有情况与行业。与男孩在一起,他就是个男孩,虽然有点疏离而特别;与年纪较长的人在一起,他就不是男孩了,但也不过于早熟;与牧人在一起,他就是牧人,也是个婆罗门。他参与不同事务,仿佛这辈子早已惯于参与这些。有时候他在甜点店里闲聊,可能店主就说:“你可以帮我看一会儿吗?我去去就来。”塔拉帕达便坐下来,泰然自若,擎着一枝娑罗树叶,为奶酪[30]点心赶走苍蝇。他甚至自己就会做甜点,还多少会点织布,对于使用旋盘制陶也并不陌生。
塔拉帕达支配了整个村庄,只有一个女孩的敌意是他无法征服的。也许正是因为她恨不得他离开,所以他才在这里待了这么长时间。不过恰鲁莎希证明了女性的内心是多么难以蠡测,虽然她还是个少女。
村里一位婆罗门遗孀[31]的女儿索纳玛妮,在五岁时就死了未婚夫;她是恰鲁的玩伴。前阵子她病了,没能出门来看朋友,痊愈之后,就来拜访了,可是两人几乎毫无理由地吵了起来。
恰鲁对索纳玛妮说了很多关于塔拉帕达的事。她描述他有多么珍贵可爱,希望借此使得自己的朋友惊奇着迷。可是她发现索纳玛妮认识他,他称呼她母亲为阿姨,而索纳玛妮叫他大哥。恰鲁得知,他不但为这母女俩吹笛演奏基尔坦曲子,甚至还应索纳玛妮之请为她做了一支竹笛,他还为她从高枝上采水果,从荆棘中摘花。恰鲁听到这一切,仿佛被熊熊燃烧的刺枪猛然戳穿。
之前她以为塔拉帕达是自己家的塔拉帕达——受到严密守护,普通人就算能瞥见一眼,也不可能抓住他;他们只能从远处赞叹他的美与才华,而她的家人也借此获得荣光。索纳玛妮怎么可以这样轻易接触这个独一无二的、深受神恩的婆罗门男孩?如果恰鲁的父母没有接纳他,没有这么照顾他,索纳玛妮怎么可能有机会见到他?还大哥呢!恰鲁一想到这件事,就怒火中烧。
恰鲁曾经拼了命要以敌意的箭镞将他射倒在地,而现在却急着宣称对他拥有独占权,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明白的人自然明白。
那天后来,恰鲁为了另一件小事与索纳玛妮发生严重争执。然后她冲进塔拉帕达的房间,找到他心爱的笛子,粗暴地把笛子又踩又踹。她正在这么发作的时候,塔拉帕达进来了。这女孩儿的破坏场面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恰鲁,你为什么在摔我的笛子?”他问。
“我想摔!我要摔!”恰鲁双眼通红,涨红着脸大喊,她一面猛踩已经被砸坏的笛子,一面响亮地抽抽搭搭,然后跑出房间。塔拉帕达捡起笛子的碎片,反复细看,可是笛子已经无法使用了。这样拿他老旧无辜的笛子来泄愤,实在荒唐,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觉得,恰鲁莎希每一天都越来越有趣了。
马蒂拉尔老爷的图书室里,那些带插图的英文书籍也令他感兴趣。塔拉帕达了解的知识颇为丰富,不过他完全无法走进这些图画的世界里。他试着运用自己的想象力,可是结果并不尽如人意。马蒂拉尔发现他对这些书有兴趣,有一天便说:“你想学英文吗?这样你就可以看懂这些图画了。”
“我很希望学。”他马上答道。
马蒂拉尔老爷很高兴地约好了村里中学的校长拉姆拉坦老爷,每天傍晚来教他。
5
塔拉帕达开始学英文,他精神专注而有毅力。这件事把他带进一个之前无法企及的国度,与他从前的世界毫无关联。当地村民也不常见到他了。只有在黄昏时分,他到无人的河边去,很快来回踱步,背诵课文,那些忠诚追随他的男孩从远处郁郁不舍地看着他;他们不敢打扰他的学业。
现在恰鲁也不常见到他了。从前塔拉帕达是在女眷的住处用餐,有安娜普尔纳慈爱注视着;可是这样用餐的时间很长,所以他请马蒂拉尔老爷安排他到外头来吃。安娜普尔纳为此有点委屈,并表示反对,但是马蒂拉尔很高兴塔拉帕达这么渴望学习,所以同意如此安排。
恰鲁现在也坚持要学英文了。三心二意的女儿有了这种新点子,她的父母一开始只感到有趣,爱宠地取笑;不过她的眼泪很快就让此事不再可笑了。这夫妻俩溺爱孩子,所以不得不让步,于是恰鲁就开始与塔拉帕达一起跟着同一位老师读书。
事实上,她这么静不下来的性子是不适合读书的。她自己什么也没学起来,只是在扰乱塔拉帕达学习。她落后很多,没法熟记任何内容,却又忍受不了自己被抛在后头。如果塔拉帕达进度超过她,进入下一课,她就大发脾气,眼泪汪汪。每次他读完一本书,买了一本新书,她就也得买一本。他在空闲的时候,就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研读、写作业,而善妒的恰鲁受不了这些,她往往悄悄进来,把墨水倒在他的练习本上,偷走他的笔,甚至从书里撕掉他开始学习的章节。大部分情况下,塔拉帕达都是兴致盎然地承受下来;要是她太过分了,他就会拍打她,不过他还是不大能控制住她。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帮了他。有一天,他实在是厌烦了,就撕掉被泼了墨的练习本,闷头坐着。恰鲁走到房门口来,准备着又要被责打。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塔拉帕达继续一声不响地坐着。她走进走出,有几次非常接近塔拉帕达,要是他想伸手的话,很容易就能在她背上重重拍几下。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依然一脸严肃阴沉。恰鲁实在进退两难。她从来没学过如何请求原谅,然而现在她十分急于取得原谅。到了最后,她眼看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就拿了一张撕破的练习纸,挨着塔拉帕达坐下,以大大的圆笔书写体写下:“我再也不会在你的练习本上泼墨水了。”然后她费尽心思吸引他的注意。终于塔拉帕达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恰鲁又羞又怒,冲了出去。要是她能够抹去这些使得她低头的墨渍,她的怒火就可以平息了。
在这段时间,索纳玛妮来过一两次,可每一次都提心吊胆,徘徊在教室外。在很多事情上她与好友恰鲁莎希十分亲近,可是关于塔拉帕达的事,她就怕她,不信任她。有时候恰鲁在内宅里,索纳玛妮怯怯地站在塔拉帕达的房门外。此时他就会从书上抬起头来,温和地说:“索纳,有什么事?怎么了?阿姨还好吗?”索纳玛妮就答道:“你很久没来看我们了——母亲希望你偶尔可以来。她腰酸背痛,所以没法自己来看你。”
这时候恰鲁就可能出现了。索纳玛妮惊慌失措,感觉自己像做了贼。恰鲁一脸怒容,对着她尖声喊叫:“好啊!索纳!跑到这里来打扰我们读书!我要告诉我父亲!”仿佛她自己是塔拉帕达的监护人,唯一的目的就是不分昼夜地看守他,以防他的学业受到干扰!不过她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时来到塔拉帕达的房间,老天爷并非一无所知,塔拉帕达也很明了。可怜的索纳玛妮支吾其词,恰鲁恶狠狠地说她是个骗子,于是她畏缩了,心里十分难过,不再辩解。体贴的塔拉帕达叫住她,对她说:“索纳,今天傍晚我来看你们。”恰鲁像一条蛇那样嘶着声音说:“你怎么能去?你的课怎么办?我要告诉老师!”
对于恰鲁的威胁,塔拉帕达不为所动,连着两个傍晚都去了索纳玛妮的家。到了第三天,恰鲁冷不防悄悄拉上他房门的插销,然后拿来她母亲的香料箱上的锁头,把他锁在房里。她把他像囚犯一样关了一整个傍晚,直到吃饭的时候才放出来。塔拉帕达心里生气,打算不吃饭就出门。激动紧张的恰鲁双手紧握,不断喊着:“我答应你——我发誓,我不会再这样了。求求你,请吃了饭再走!”可是连这样也没有任何效果,她就开始号哭,于是他不得不回来吃饭。
恰鲁在心里向自己承诺了很多次,要得体地对待塔拉帕达,不会再烦扰他;可是每次索纳玛妮或者其他人出现的时候,她又勃然大怒,无法控制自己。如果她安静了几天,塔拉帕达就会做好心理准备,面对下一次风波。没有人能预测袭击将如何发生、基于什么理由。总之会有一场强烈的暴风雨,接着是眼泪泛滥,在这之后,和平与爱意会再次降临。
6
就这么过了将近两年。塔拉帕达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有这么久的牵系。也许是他的学业留住了他。或者他长大了,性格也随之改变,一处舒适宅邸所代表的安稳比从前更有吸引力。也许他那位同学的美丽容貌——虽然她的脾气一直很坏——也正在发挥下意识的影响。
这时候恰鲁十一岁了。马蒂拉尔老爷已经为她找到两三个合适的结婚对象。现在她既然已经到了婚龄,她父亲就禁止她继续读英文书以及外出访友。她为了这些新禁令大闹一场。
于是有一天,安娜普尔纳对马蒂拉尔说:“何必到外头去找姑爷呢?塔拉帕达会是个很好的丈夫的。而且你女儿喜欢他。”
马蒂拉尔听了这个建议,十分惊诧。“这不行。”他说,“我们完全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她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要她嫁得好。”
拉亚当格阿[32]当地贵族宅中来了一些人,要来看这个女孩。恰鲁被悉心打扮起来,可是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拒绝出来。马蒂拉尔老爷在门外又求又骂,没有任何结果。最后他只好对拉亚当格阿的代表说了谎:他的女儿突然生病,今天无法露面。来人听了他这个牵强的借口,推测这女孩儿应该是有某种残疾。
马蒂拉尔老爷开始思考,塔拉帕达的确很体面,外在的每一方面都很好;可以让他住在自己家里,这样自己的独生女就不必住进别人家里去。他知道这个骄横女儿的缺点,自己与妻子可以一笑置之,但是公公婆婆不会这么轻易接纳的。
马蒂拉尔夫妻俩详细讨论之后,派人去了塔拉帕达老家,打听他的家庭。得到的消息是他家很穷,但是属于高种姓。于是马蒂拉尔老爷给他的母亲与兄长送去求婚的提议。他们非常高兴,马上就同意了。
至于卡塔利亚这边,马蒂拉尔与安娜普尔纳商议了婚礼的日子与时辰,不过天性谨慎的马蒂拉尔把这整件事瞒得密不透风。
可是恰鲁却是拘束不了的。有时候她像骑兵进攻一般冲进塔拉帕达的房间,打扰他读书,她的情绪可能是怒气、热切,或者轻蔑。虽然他这么超然独立,但面对她的这些行为,有时候也会在心中感到一阵陌生的悸动、一种电流。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在时光的水流上轻快静谧地飘荡;可现在,让人分心的奇怪白日梦却不时将他网罗捕捉。有时候他放下自己的课业,走进马蒂拉尔老爷的图书室,翻阅那些附插图的书页;他心中与这些图画混合在一起的想象世界已经改变许多——比从前更加丰富多彩。他没法再像过去那样嘲笑恰鲁的怪异行为。现在每次她发脾气的时候,他再也想不到要打她了。这种深刻的改变,这种强烈的吸引,像是一个全新的梦。
马蒂拉尔老爷把婚礼定在雨季的室罗伐拏月里,并且给塔拉帕达的母亲与兄长送去了消息;不过他没有告诉塔拉帕达本人。他让自己在加尔各答的管家雇了一支鼓号乐队,还订购了婚礼上要用到的所有物品。
天上出现了雨季开始的云层。村里的河流已经干涸了几个星期,四处零星有些水坑,小船搁浅在这些泥水里,干涸的河床满是牛车的车辙。而现在,就像雪山神女回到了自己父母的家中,哗哗水流回到了村庄等待的怀抱里:光着身子的小孩在河岸上又跳又叫,饥渴欢乐地跳进水中,仿佛要拥抱这条河;村民们凝望着大河,像看着一位亲爱的朋友;生命与喜悦的巨浪,滔滔涌过干渴的村落。装满货物的船只,有大有小,来自远近各处;在傍晚,河岸的台阶上回荡着异乡船夫的歌声。
沿河各村已经被圈禁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有一整年了,而现在因为有了雨,外面的广大世界乘着泥土色的水之马车,为这些村子带来奇妙的礼物,就像来看望自己的女儿一般。与世界接触的自豪,暂时含纳了土里土气的狭隘;万事万物都变得更活跃;远方城市的繁忙生气来到这个昏昏欲睡的地方,整片天空都在鸣响。
这时候在库鲁尔卡塔,在纳格家族的庄园里,即将举行著名的乘车节[33]。在一个月光清朗的傍晚,塔拉帕达去了河岸台阶,看到湍急的洪流上,有载着旋转木马与亚特拉剧团的船,还有货船,都在飞快朝着节庆所在地前进。经过的船上有一个来自加尔各答的管弦乐团,正在乐声嘈杂地排练;亚特拉剧团一面随着提琴伴奏唱歌,一面按着节拍高喊;来自陆上的朝西赶路的水手们,手中的铙钹与咚咚鼓声划破天际。多么令人兴奋!
然后来自东方的层云,以巨大的黑帆遮住了月亮;一阵东风猛然吹起,朵朵黑云滚滚而过;大河奔涌激荡,河边摇曳的树影更显得黑暗,蟋蟀嘈嘈犹如锯木。在塔拉帕达眼中,这整个世界就是一场乘车节庆典:车轮辘辘,旌旗飞舞,大地摇震,飞云盘旋,疾风奔腾,河水滔滔,船舻扬帆,歌声悠悠!天上有雷鸣隆隆,闪闪电光劈过,从那幽暗的远方,已经传来奔流般暴雨的气息。然而河边的卡塔利亚村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它关上每一扇门,吹熄了灯,上床就寝。
第二天早上,塔拉帕达的母亲与兄弟抵达卡塔利亚;同一天早上,还有来自加尔各答的三艘大船,满载着婚礼用品,在贵族家的河岸台阶旁靠岸;也是在这同一个早晨,索纳玛妮一大早就带了裹在纸里的杧果汁甜点[34],还有包在叶子里的腌菜,小心翼翼地站在塔拉帕达的房门外——可是塔拉帕达已经不见踪影。在一个积云的雨季夜晚,就在爱与情感的羁绊完全包围他之前,这个婆罗门男孩,偷走了所有村民的心的人,回到了无拘无束、超然平静的大自然怀抱里。
[book_title]小媳妇
HOUSEWIFE
我们升上高年级之前两三年,老师是希伯纳特。他的胡子刮得精光,头发剪得很短,留了一根小辫儿。学生们只要看见他,就吓得不知所措。在动物界里,会刺人的就不咬人,而这位老师兼而有之。他的拳头与耳光就像砸向小树苗的冰雹,他的讥讽也把我们从外到里烧透。
他抱怨现在弟子与先生之间的关系大不如前,学生不再把老师敬若天神。话才说完,他就仿佛遭到怠慢的神祇,抡起神力往我们头上招呼,发出雷鸣般的咆哮;只不过他的咆哮当中带着许多粗俗言语,没人会以为这是真的在打雷。他的相貌平平,是常见的孟加拉人长相,衬不起他这番动静,所以也不会有人误以为三年二班的这位大神是因陀罗、旃陀罗、伐楼拿或室建陀。[35]
所有神明里只有一尊像他,就是死神阎摩。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吐实也无妨,那就是当年我们都希望他能当场回到阎摩的地府去。显然没有哪位神明比得上人间的活神这么凶恶。永生的天神绝不会带来这么多麻烦。如果我们摘下鲜花献给天神,他们会很高兴;如果我们没献花,天神也不会因此烦扰不休。但是人间的神需索大得多,要是我们礼数稍有欠缺,他们就勃然大怒,两眼血红,施罚降罪,看上去一点也没有神明的样子。
这位老师自有折磨学生的手段,这个手段听起来似乎是小事,实际上却可怕而残酷。那就是给我们取一些新的名字。虽然名字不过是一个字眼,但是人们通常都爱惜自己的名字胜过生命。人们愿意为了光大自己的名字而不畏劳苦,愿意为了自己的名字而死。如果你刻意扭曲一个人的名字,那么你伤害的是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即使你把某人难听的原名改成漂亮的名字,比如把“鬼王”改成“爱莲”,他也无法忍受。从这件事我们可以归纳出一个原则:对我们而言,抽象的事物比实际的物质更珍贵;付给金匠的费用,似乎比黄金本身更可爱;荣誉比生命更重要;一个人的名字,重于其人本身。
由于人性中这种根深蒂固的定律,当老师给沙希谢卡尔(月冠)取了一个外号“贝塔基”(尖嘴鱼[36])时,这位同学感到非常痛苦。而且他明白这个外号是针对他的长相的,因此心里更加难受,但是他只能坐着一声不吭,默默忍受。
阿舒的外号是“吉妮”(小媳妇),而且这个外号的背后有一段故事。
阿舒是班上的乖宝宝。他从来不向任何人发牢骚,很腼腆,可能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孩子。不管别人对他说什么,他都是温和地微笑以对。他很用功。很多同学想和他交朋友,可是他从来不跟别人玩,每次我们一放学,他就径直回家。每天下午一点,他家的小女仆就给他送来一些树叶包裹的甜点,还有一个装了水的青铜水罐。每次阿舒都非常难为情,巴不得小女仆赶紧离开。他不希望自己在同学眼中只是个小学生。他家里的人,包括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关于他们的一切,都是他的隐私,他竭尽全力不让同学们知道一丝一毫。
到目前为止,他在学业方面都是无可挑剔的,但是偶尔会上学迟到,而且希伯纳特质问他的时候,他给不出合理的解释。他在这种场合所遭受的耻辱实在骇人听闻:老师罚他站在教室楼的台阶前,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让四个班级的所有学生都看见他的痛苦与屈辱。
某一次(纪念月食的)节日过后,希伯纳特像往常一样,坐在自己的高凳上,盯着教室门口。他看见阿舒走进来,手里拿着课本与写字的石板——裹在墨渍的包袱里。阿舒比平时更迟疑了。
“小媳妇来啦!”希伯纳特大笑着挖苦。然后,在讲完课,让我们下课之前,他高声说:“大家注意听我说。”
仿佛整个地球的地心引力都拽着阿舒往下沉,他只能坐在长凳上,两条腿与腰布的衣摆低垂,所有学生盯着他瞧。他的一生还很长,还有许多欢乐、哀伤与羞惭的日子——都比这一回更加重大,但是都比不上这一回他年幼的心所受的伤。可是这件事背后的故事是很平常的,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
阿舒有一个小妹妹。她没有同龄的朋友与亲戚,阿舒就是她唯一的玩伴。阿舒的家门口有一道带雨棚的长廊,前边是一扇门与一些扶手。节日那天多云下雨,零星几个人从他们家门前走过,手里提着鞋,头上打着雨伞,匆匆忙忙,无暇四顾。阿舒陪着妹妹坐在长廊台阶上玩了一整天,积云的天色阴沉,雨声吧嗒吧嗒。
这一天是小妹妹的玩具娃娃结婚的日子。阿舒正在一丝不苟地指导妹妹准备婚礼。这时候问题来了:谁来当主持婚礼的教士呢?小妹妹突然一跃而起,然后阿舒就听见她问某个人:“请问你可以为我的洋娃娃主持婚礼吗?”阿舒转过来,看见一身狼狈的希伯纳特站在雨棚下,正在收拾手里的湿雨伞。他是正走在路上,暂时在这里躲雨。小妹妹请求为娃娃主持婚礼的人,就是希伯纳特。
阿舒一看见他,顾不得游戏与妹妹,一头钻进屋子里。他的节日已经彻底毁了。
第二天,希伯纳特以让人难堪的消遣口吻描述以上场面,仔细说明他为什么在所有人面前叫阿舒“小媳妇”。一开始阿舒就像平时听到其他事情一样,礼貌地微笑,试着稍微融入周遭的欢笑。可是这时候,一点钟到了,所有班级下课了,他家的小女仆站在门口,带来包在娑罗树叶里的两块甜点,还有装在亮晶晶的青铜水罐里的水,于是阿舒的微笑消失了,整张脸和两只耳朵通红。他前额发疼,血管开始抽搐。他终于抑制不住滚滚而下的泪水。
希伯纳特在休息室里吃了一顿便饭,舒舒服服抽起烟来。学生们围着阿舒手舞足蹈,齐声喊叫:“小媳妇,小媳妇!”阿舒明白了,全世界最不光彩的事,就是在学校放假的日子跟自己的小妹妹一块儿玩,而且他不相信人们会忘记他曾经做过的这件事。
[book_title]喀布尔人[37]
KABULIWALLAH
我五岁的女儿米妮连五分钟不说话都不行。她出生一年就学会了说话,从那以后,她醒着的时间里就没有过一分钟保持沉默。她母亲经常训斥她,要她闭嘴,可我却做不到。米妮安静的时候,感觉非常不自然,让我无法接受。所以她很喜欢对我叽叽喳喳。
一天早上,我正开始写小说的第十七章,米妮过来对我说:“父亲,门房拉姆多亚拉把乌鸦叫作kauyā,不是kāk。他真是什么都不懂呀!”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这世上有多种语言,她又提起另一件事。“父亲,你猜怎么着,博拉说天上有一头大象,从鼻子里喷出水,就是下雨了。他这是胡说些什么呀!一整天的,说个没完。”
她也没等我对这件事发表意见,突然又问:“父亲,母亲跟你是什么关系呀?”
“问得好[38]。”我心里说。不过我对米妮答道:“跟博拉玩儿去吧。我还有事要做。”
可是她在我的写字桌旁坐下来,挨着我脚边,然后拍着自己的膝盖,开始全速念诵儿歌“阿格度姆、巴格度姆”。这个时候,在我的第十七章里,普拉塔普·辛格正趁夜从牢房高处的窗户往下跳进河里,怀里还抱着坎钱玛拉。
我的书房窗户正对着路边。米妮突然又撇下“阿格度姆、巴格度姆”游戏,跑到窗边大喊:“喀布尔人,喀布尔人!”
一名高大的喀布尔人,穿着脏了的传统宽松上衣与长裤,头上包了缠头,肩上背着布袋,手里拿着三四盒葡萄,正沿着路缓缓而行。他这副模样在我可爱的女儿心中到底引起了什么联想,实在很难捉摸清楚,反正她开始冲着他大喊、尖叫。我心想,他肩上那个摇摇晃晃的布袋会惹来麻烦,我的第十七章今天是写不完了。不过米妮的喊叫引起那人注意,他带笑望着我们,然后开始往我们家走过来,此时米妮倒吸一口气,往内室跑去,躲了起来。她莫名相信如果往那个布袋里看一眼,就能发现里头有三四个跟她一样活生生的小孩。
这时候,喀布尔人已经走到窗前,微笑着向我以穆斯林礼节请安。我当下决定,虽然普拉塔普·辛格与坎钱玛拉还身陷绝境,但我要是不邀请此人进来,向他买点东西,那就太失礼了。
我买了点东西,然后与他闲聊了一下。我们聊到阿布杜尔·拉赫曼汗[39]竭力对抗俄国人与英国人,确保阿富汗的完整。当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他问道:“老爷,您的小女儿上哪儿去了?”
为了打消米妮这种毫无根据的恐惧,我叫她出来。她紧紧抱住我,怀疑地打量喀布尔人和他的布袋。他从里边拿出一些葡萄干与杏干送给她,可是她不接,反而更狐疑地紧紧抱住我的膝盖。这就是她与喀布尔人的第一次会面。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我有事正要出门,看见我的女儿坐在门前长椅上,正在滔滔不绝地讲话,喀布尔人坐在她脚边听着,而且笑得很开心,不时以他杂乱含混的孟加拉语评说一二。米妮长到五岁,除了她父亲以外,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耐心地听她说话。我还看到她身上的小纱丽的裙褶里,堆了许多葡萄干与坚果。我对喀布尔人说:“你怎么给了这么多?不要再给了。”然后我从口袋里拿出半卢比交给他。他爽快接了,放在自己的布袋里。
等到我回到家,才发现这半卢比已经掀起好一场风波。米妮的母亲正擎着这枚亮闪闪的硬币,暴躁地对米妮说:“你从哪儿来的这半卢比?”
“喀布尔人给我的。”米妮说。
“你为什么收下?”她母亲说。
“我没问他要,”米妮眼泪汪汪地说,“他自己给我的。”
我把米妮从她母亲的怒火之下拯救出来,带她到外边去。然后我才弄清楚,这并不是米妮与喀布尔人第二次见面,最近他几乎每天都来,给她带来一些阿月浑子坚果,满足她小小心中的渴望,赢得了她的认可。我发现他俩现在已经有一些固定的玩笑与习惯。比如每回米妮一看见他就咯咯笑,问他:“喀布尔人啊喀布尔人,你的袋子里有什么?”喀布尔人拉哈马特就会大笑,然后说“一头大象”,而且给这个词加上一种特别的鼻音。他的布袋里有一头大象,这就是无尽欢乐的泉源了。虽然这不是很巧妙的笑话,可是他们俩似乎都觉得很好笑。在这秋日的早晨,看着一个小孩与一个成年人如此开怀大笑,我也感到非常欢欣。
他俩还有另外几个笑话。拉哈马特会对米妮说:“小姑娘,你可别跑到你公公家[40]去哦。”大多数孟加拉女孩在成长过程中经常听见人们提起她们的公公家,可是我妻子和我是很开明的,从不对我们的小女儿提起未来婚姻的事。因此她不知道拉哈马特这话指的是什么,可是要她沉默不回应又完全违反她的个性,所以她把这句话转过来,问道:“那么你要去你公公家了吗?”于是拉哈马特朝着虚构的公公挥起老大的拳头,说:“我会摆平他的!”米妮想象着这个叫作“公公”的未知生物即将面临的命运,就开心大笑。
那是完美的秋日天气。在古代,国王都在秋季出发征伐。我到现在从未离开过加尔各答,也正是因为如此,我的心漫游整个世界。我似乎注定一辈子要待在这栋房子里,可是我总是向往外面的世界。每当我听见异国的地名,马上心驰神往;每回我看见异乡人,脑海中马上描绘出远方河岸或者山边林间的一座小屋,想象自己在那里的生活会是多么自由愉快。与此同时,我又像是生了根一样,每当我必须离开熟悉的地点,就几乎崩溃。所以对我而言,在我的小书房里,坐在自己的书桌前,与喀布尔人闲聊一早上,就已经是一场游历了。一条狭窄的荒漠小径两旁,是高耸枯焦、颜色如血的险峻山脉;负重的骆驼走过;缠头的商人与行路人有些骑着骆驼,有些步行,有人手持长矛,有人背着老式的燧石枪:我的朋友拉哈马特以他洪亮破碎的孟加拉语讲起他的故乡,而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幅想象的图画。
米妮的母亲很容易不安。街上最轻微的一点噪声都能让她以为全世界的醉鬼正朝着我们家冲锋。她也无法驱散心里的忧惧,她担心这世上满是小偷、强盗、醉汉、蛇、老虎、疟疾、毛虫、蟑螂、白皮肤的掠夺者——虽然她从生活经验知道并非如此(尽管她的生活经验并不多)。对于喀布尔人拉哈马特,她并不太高兴。她总是告诉我,要多留意此人。我试着以玩笑打消她的疑虑,她就连珠炮一般丢出一串问题:所以小孩是从来不会失踪的了?阿富汗没有奴隶制吗?这么大个子的阿富汗人绑架个把小孩是完全不可能的了?我得承认最后这件事并非不可能,但是我很难相信它会发生。人们在不同程度上都容易受到影响,所以我妻子始终很紧张。可是我依然认为让拉哈马特进屋子里来并没有什么问题。
每年大约到了磨袪月[41]中,拉哈马特就会回家去。在出发前他总是特别忙,到处收账。他得挨家挨户去收,但还是能找出时间来见米妮。要是谁看到他俩在一起,会以为这两人在密谋策划什么。如果他早上不能来,就在傍晚来。他瘦高的身体坐在昏暗的屋角,身上垂挂着松松垮垮的上衣与长裤,乍看之下的确有点吓人。米妮跑向他,笑着喊“喀布尔人啊喀布尔人”,两个忘年之交开始日常的天真玩笑,这样的景象总是让我的心轻快起来。
一天早上,我坐在小书房里订正校样。那个冬末十分寒冷,令人瑟瑟发抖。早晨的太阳照过窗户,落在书桌下我的脚上,这点温暖的触感十分喜人。当时肯定是八点左右,一早出门散步的人们个个裹着围巾,此刻已结束了黎明时的漫步,回到家中。就是在这个时候,街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我往外望,看见我们的拉哈马特上着手铐,两名警察押着他往前走,后面跟了一群好奇的男童。拉哈马特的衣服上有血迹,其中一名警察还拿着沾满血的刀子。我出去拦住那名警察,问这是怎么回事。警察和拉哈马特各说了一部分事情经过。起因是这附近有个人欠了他一条兰普尔披肩的账,而此人企图蒙骗躲债,于是在争执之中,拉哈马特捅了对方一刀。
拉哈马特口中喃喃咒骂着那个说谎赖账的人,这时候米妮从屋里跑出来,喊着“喀布尔人啊喀布尔人”。有那么一会儿,拉哈马特的脸亮了起来。今天他肩上不再有布袋,所以他俩无法像平时那样讨论布袋的事。米妮冲口而出:“你要去你公公家了吗?”
“是呀,我现在就要去了。”拉哈马特微笑着说。可是他发现自己的回答并没有让米妮笑起来,便挥舞着上了铐的双拳说:“我本来可以宰了我公公的,可是我戴着这个,完全没有办法啊。”
拉哈马特被定了罪,被判监禁数年。他从我们的脑海中逐渐淡去。我们在家里生活,日复一日履行我们的日常职责,我们没有想过一名生性自由的山民要如何在铁窗里度过这些年月。至于善变的米妮,连身为她父亲的我也得承认她的行为不怎么值得赞扬。她很快就忘了自己的老朋友。先是小马倌纳比取代了拉哈马特的地位,赢得她的喜爱;后来她长大了,喜欢的同伴不再是小男孩,而是女孩。她甚至不再到她父亲的书房来了。我在某种意义上,与她断了联结。
几年过去。又是一年秋天了。米妮的婚事已经定好,婚礼就安排在那一季的供神节日。我们的骄傲与喜悦,就像难近母迁居夫君的吉罗娑山[42]一般,很快就要嫁进她的夫家去了,我们的家也将随之黯然。
那是个最美的早晨。阳光已被雨季的雨水冲刷一新,仿佛熔金一般的纯净,闪闪发亮。加尔各答的巷弄里本是肮脏破败、鳞次栉比的栖身之所,如今太阳的光辉也给它铺上一层非凡风致。夜晚刚走,我们家里就响起了唢呐。它高亢凄怆的震响仿佛来自我的胸膛深处。哀伤的畏怖母拉格[43]曲声,与秋日的阳光一起向全世界宣告这迫在眉睫的离别给我带来的悲痛。今天我的米妮就要出嫁了。
家中从破晓就沸腾起来,人们来来往往。庭院里以竹竿捆扎,搭起了天棚,房间与长廊挂着的水晶吊灯琤作响,不断有高声喧哗。
我正坐在书房里记账,拉哈马特突然出现了,向我行礼问好。一开始我没认出他来。他没有布袋,也没有了头发,他从前的活力也不见了。可是他一微笑,我就认出了他。
“拉哈马特,你好吗?”我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是昨天傍晚被放出来的。”他回答。
他这句话才惊醒了我。在这之前,我从来没遇见过杀人未遂的罪犯;我看到他就退缩了一下。我开始觉得,在这么一个吉庆的早晨,最好让此人离开。“今天我们家里有事。”我说,“我很忙。请你走吧。”
他转头就走,可是正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不能看看您的小女儿吗?”
他似乎以为米妮还跟从前他认识的时候一样:她会像从前那样跑过来,喊着“喀布尔人啊喀布尔人”,而他俩能够重拾旧日的欢乐玩笑。他甚至(记着他俩从前的友谊)带了一盒葡萄,还有纸包着的一些坚果与葡萄干——肯定是他设法从阿富汗同乡那里拿来的,因为毕竟现在他已经没有自己的布袋了。
“今天这家里有事,”我说,“你谁都不能见。”
他看起来非常沮丧,默默站了一会儿,肃穆地看了我一眼,说:“老爷,祝您平安。”然后就往大门走去。我心中骤然感到一阵痛楚。我正想叫他回来,却看到他又转了过来。
“我给小姑娘带了这盒葡萄,还有这些坚果和葡萄干。”他说,“请您把这些交给她。”我接了过来,正要付给他钱,他突然紧握住我的胳臂,说:“求求您,请不要付我钱——老爷,我永远感激您。和您一样,我也有一个女儿,在老家。我心里想着她,给您的女儿送来这点葡萄干;我不是来与您做买卖的。”
然后他伸手探进身上那件宽大的上衣里,从靠近心脏的位置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他小心打开,铺在我的桌上。那张纸上不是照片,不是图画,而是一个小手印——是在那只小手上抹了烟灰,然后按在纸上的。每年拉哈马特来加尔各答,在街上卖葡萄干的时候,他就在胸前口袋里带着女儿的这件纪念品,仿佛这只柔软的孩子气的小手,能给他宽大的思乡的胸膛带来抚慰。我看着小手印,泪水在眼里打转。在那个时候,我忘了他是个阿富汗葡萄干小贩,我是个孟加拉老爷。在那个时候,我明白了他与我是一样的身份,他身为人父,我也身为人父。他那住在山上的小小雪山神女留下的手印,让我想到自己的米妮。
我立刻唤人把她从内宅带出来。传来回话是反对的意见,可是我不听她们的。于是新娘妆扮的米妮,穿着红色丝绸纱丽,额上涂着檀香粉,怯怯走进书房,站在我身边。
喀布尔人刚看到她的时候,感到很困惑;从前那句招呼无法脱口而出。不过最后他微笑起来,说:“小姑娘,你要去你公公家了吗?”
现在米妮已经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了。她没法像从前那样回答,听了拉哈马特的问话,她羞红了脸,别开了眼睛。我想起米妮与喀布尔人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我的心发疼。
米妮离开了书房,而拉哈马特深深叹着气,在地板上坐下。他突然明白过来,从上次见到自己的女儿到现在,她也已经长大了,自己也得跟她重新熟悉起来。等到再见面的时候,她一定已经跟从前不同了。谁能知道这八年来她怎么样了呢?在秋日早晨的清凉阳光中,唢呐还在奏乐,拉哈马特坐在加尔各答的一条小巷里,心中描绘着阿富汗的荒凉高山。
我拿出一张钞票交给他。“拉哈马特,”我说,“回到你的故乡和女儿身边吧。你们的团聚会是蒙福的,米妮也会因此蒙福。”
因为给了他这笔钱,我必须取消婚礼的部分安排。我付不起原来计划的电灯装饰,也没有鼓号乐队。家中女眷为此十分不悦,但是在我眼中,照亮这场婚礼的是更加慈悲、深具恩典的光。
[book_title]小少爷归来
LITTLE MASTER’S RETURN
1
罗伊恰兰十二岁的时候,来到这一家工作。他来自阿努库尔一带,长发大眼,身材修长,肤色深亮。他的雇主和他一样,也是刹帝利种姓。他的主要职责是帮忙照顾这家的一岁儿子。渐渐地,这个孩子离开罗伊恰兰的怀抱,上了学,又进了大学,再从大学进了当地法院,担任法官。罗伊恰兰一直是他的仆人。不过他结婚之后,家里就有了女主人,所以罗伊恰兰对于阿努库尔老爷的大部分职权都交给了她。
虽然有了女主人在,他之前的职责减少了,但她又交给了他新的职责。阿努库尔婚后很快有了一个儿子,而且罗伊恰兰的全心奉献使他完全赢得了这个孩子的心。他热切地摇晃他玩,灵巧地把他举高,朝着他低声软语,使劲摇头晃脑,念叨着那么多莫名其妙而且根本没有答案的奇怪问题。只要看见罗伊恰兰,小少爷就兴高采烈。
这孩子学会悄悄爬过门坎,如果有人要抓住他,他就咯咯笑,并且很快爬向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如此不凡的技能与决断,令罗伊恰兰为之着迷。他总是钦佩地向孩子的母亲说:“夫人,您的儿子长大以后会当上法官——他会挣大钱的。”罗伊恰兰根本想象不到,世界上还有其他儿童能在如此年幼时快速爬过门坎;肯定只有未来的法官才能完成如此壮举。他开始学走路时的蹒跚步伐,也是一样令人惊奇。当他开始喊他母亲“妈”,喊姑姑“姑”,喊罗伊恰兰“钱南”,罗伊恰兰把这些难以置信的成就向每一个遇见的人都说了一遍。多么令人吃惊啊,他不但叫自己的母亲“妈”,叫姑姑“姑”,他还叫罗伊恰兰“钱南”!实在很难想象他怎么能这么聪明。肯定没有一个成年人能这么聪明绝顶,而且就算有,人们也不确定他适合当法官。
没过多久,罗伊恰兰就得在自己脖子上套个绳圈,假装成一匹马;不然就是变成摔跤手,与这孩子较量——如果他疏忽了,没让自己被摔倒在地,那么后果就严重了。现在阿努库尔已经调任到了博德河地区。他从加尔各答给儿子带了一辆婴儿车。罗伊恰兰经常给这孩子穿戴上丝绸衬衫、金线绣花小帽、金手镯与一对脚环,每天两次用婴儿车推着这个小王子出门,呼吸新鲜空气。
雨季来了。博德河开始泛滥,一波一波饥渴的浪潮淹没了园圃、村庄、田野。河边沙洲的草丛与灌木消失了。四周都是险恶的溅溅水流声,以及河岸崩塌落水的拍击声;从水面上回旋奔涌的泡沫,可以看出这条河的水流变得多么汹涌。
一天下午,天气多云,不过看起来不像要下雨,善变的小少爷拒绝待在家里。他爬进自己的婴儿车,于是罗伊恰兰小心翼翼推着他,到水田另一边的河岸。河上没有船,田里没有人做活;从云层的缝隙里,可以看到太阳正在准备一场寂静壮观的仪式,将要落到对岸荒凉的沙洲后头去。突然这样的宁静被打破了,小少爷指着喊:“趴(花),钱南,趴!”不远处,一片潮湿泥泞的土地上,有一棵高大的团花树,在枝头高处有一些花,就是这些花吸引了小少爷的注意。(就在几天前,罗伊恰兰用一些细枝串上花,为他做了一个“团花车”,他用一根细绳拉着车走,非常开心。从那天起,罗伊恰兰就免于套上缰绳,从马升职到了马倌。)
“钱南”并不很愿意跋涉泥滩去摘花。他很快指着另一个方向说:“你看,你看那只鸟,在飞,飞走了。小鸟,过来,过来!”他一面絮叨,一面把婴儿车朝那个方向推过去。可是要用这么简单的小技瞒骗一个将来要当法官的孩子,完全是徒劳——况且这里并没有任何能吸引他的东西,虚构的小鸟也撑不了多久。“好吧,”罗伊恰兰说,“你坐在车里,我去给你摘花。现在乖乖的,不要到水边去。”他把腰布下摆拉上来掖紧,就朝着那棵团花树走去。
然而,“不要到水边去”这个禁令马上把小少爷的注意力从团花转移到了水上。他看河水咕噜噜打着漩儿,活像一千个小波浪正淘气欢快地逃离罗伊恰兰强大的掌控,逃到一个外人去不了的地方。它们调皮的榜样让他觉得很刺激。他轻轻走下自己的婴儿车,慢慢走到水边。他捡起一根长长的芦苇,然后往前靠,假装这是一根钓竿;那些嬉笑喧哗的小波浪似乎在向他喃喃地发出邀请,要他下来参与它们的游戏。
当时“扑通”一声,不过在雨季暴涨的博德河边能听见很多这样的声音。罗伊恰兰已经在腰布兜里装满了团花。他爬下树,微笑着,朝着婴儿车走回来——可是这时他看见小少爷不在车里。他四处张望,到处都看不见踪影。他浑身发冷,整个世界突然变得虚幻,苍白模糊犹如烟雾。他从破碎的心底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喊:“少爷,小少爷,我的乖乖小少爷!”可是没有人喊一声“钱南”回应他,没有孩子气的淘气笑声传来。博德河就像之前一样汹涌,汩汩奔流,仿佛它什么也不知道,而且没有时间搭理这世上的小事。
到了傍晚,孩子的母亲开始着急了,派人提着灯笼去搜。他们来到河岸,发现罗伊恰兰正在田野上游荡,好似半夜一阵暴风,而且一面抽泣一面念着:“少爷,我的小少爷!”最后他回来了,扑跪在女主人的脚边,对于她的所有问题,他只是哭喊着说:“夫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虽然每个人心里都知道,元凶就是博德河,可是嫌疑依然落在村外扎营的一群吉卜赛人头上。女主人甚至开始怀疑是罗伊恰兰偷了自己的孩子——于是召唤他来,向他乞求:“把我的孩子带回来!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可是罗伊恰兰只是捶打自己的额头,于是女主人下令他不要再出现在自己眼前。阿努库尔老爷试着打消妻子毫无根据的怀疑。罗伊恰兰有什么动机做出这样的恶行呢?“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的妻子说,“我们的孩子戴着金首饰啊。”
2
罗伊恰兰回到自己的村落老家。他的妻子没有生育,他也早已放弃了希望。然而就在这一年年底,已经上了年纪的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之后她很快就去世了。
一开始罗伊恰兰对这个新生儿只有恨,他多少感觉这孩子是以瞒骗的手段取代了他的小少爷。在他让河水冲走了主人的独子之后,却为了自己的儿子而喜悦,这似乎是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行。多亏了有他孀居的姐姐在家,不然这孩子在世上是活不了多久的。
令人惊奇的是,只过了几个月,这孩子就能爬过门坎,展现出快活有趣的能力,能够挑战一切限制。他咯咯地笑,高声哭喊,就和从前的小少爷一样。有时候罗伊恰兰听见他哭叫,心脏就不由得停了一拍;因为听起来就像是小少爷在什么地方哭喊着要找罗伊恰兰。罗伊恰兰的姐姐给他取名佩尔纳,过了不久,佩尔纳开始叫她“姑”。有一天罗伊恰兰听见这声熟悉的呼唤,突然想到:“小少爷没有我的爱是不行的。他已经重新降生在我家了。”
有好几件令人信服的证据可以证明他的想法。首先,在死与生之间有一小段间隔。其次,他的妻子当时年纪已经不小,不可能仅凭着自己的生育力就受孕。而且这孩子无论爬行、学步、喊他姑姑“姑”,这些都和小少爷一模一样。此外还有许多迹象显示他将来也会当上法官。罗伊恰兰想起之前女主人的强烈怀疑,于是惊觉她的母性本能已经让她正确指出有人偷了她的儿子。如今他感到十分羞愧,因为他一直疏于照料这孩子;他心中再次充满了忠诚奉献的精神。从现在开始,他把佩尔纳当成富人的儿子那样抚养。他给他买丝绸衬衫,还有一顶金线刺绣的小帽。亡妻的首饰拿去熔了,做成这孩子的镯子与手环。他禁止他与村里儿童玩耍;从早到晚,他自己就是这孩子的唯一玩伴。村里的顽童们只要逮到机会,就嘲弄佩尔纳是个“王子”,村民也对罗伊恰兰的古怪举动感到不可思议。
到了佩尔纳可以上学的年纪,罗伊恰兰卖了自己的地,带着他去了加尔各答。他费了许多力气才找到工作,然后把佩尔纳送进一所高级学校。他节衣缩食,供给这孩子讲究的衣食与良好教育;他告诉自己:“可爱的孩子,如果你来到我家是因为你对我的爱,那么你就必须得到最好的一切。”
就这样过去了十二年。佩尔纳的学业表现良好,外貌也很优雅:体格结实,肤色深而有光泽。他不厌其烦地打理自己的头发,他的品位精巧高尚。他没法把自己的父亲当作父亲那样看待,因为罗伊恰兰怀着父亲的爱心待他,但那样的全心奉献却是属于仆人的。佩尔纳从来没有对任何人透露罗伊恰兰是他的父亲,他这种行为并不光彩。宿舍里的学生们总是拿土气的罗伊恰兰开玩笑。不过每个人也都喜欢这个温和的溺爱儿子的罗伊恰兰,佩尔纳也爱他——不过(在此重复一次)并非把他的爱当作父爱,而是夹杂了纡尊降贵的喜爱。
罗伊恰兰老了。他的雇主不断挑他的毛病。他的身体不行了,也无法专注工作,越来越健忘。可是没有一个支付全薪的雇主会接受年老这个借口。此外,他变卖财产凑起来的现金也差不多见底了。现在佩尔纳总是抱怨自己没有得体的服装与奢侈品。
3
有一天,罗伊恰兰突然辞了工作,给了佩尔纳一些钱。他说:“发生了一点事,我得回村子几天。”于是他出发前往巴拉瑟德,现在阿努库尔在那里担任法官。
阿努库尔没有其他孩子,他的妻子依然在为亡儿伤悼。一天傍晚,阿努库尔已经从法院回来,正在休息,而他的妻子花了一大笔钱,向一位修行人[44]买下能够为她带来孩子的一段圣根与一份祝祷。此时院子里有人说:“给您请安,夫人。”
“是谁?”阿努库尔老爷问。
罗伊恰兰走进来。“是我,罗伊恰兰。”他说着,抹去他旧主人脚上的灰土[45]。
阿努库尔一看见这位老人,心中非常感动。他询问了许多他的近况,并且邀请他来为自己工作。
罗伊恰兰勉强笑了笑,说:“请让我向夫人问安。”
阿努库尔老爷领着他走到内宅。他的妻子看到罗伊恰兰,十分不悦,不过罗伊恰兰并不在意,他双手紧握,说道:“主人,夫人,是我偷了你们的儿子。不是博德河,也不是别人,是我,是我这个忘恩负义的浑蛋。”
“你在说什么?”阿努库尔说,“他在哪里?”
“他跟我住在一起,”罗伊恰兰说,“后天我就带他来。”
那天是星期天,法庭休息。法官夫妻从一早就焦急地望着路上。到了十点钟,罗伊恰兰带着佩尔纳来了。
阿努库尔的妻子未加思索与盘问,就将佩尔纳拉到自己膝前,她触摸、闻嗅,专注凝视他的脸,同时紧张地又哭又笑。这个男孩看上去的确非常优秀——无论是外貌还是服装,都没有穷人出身的迹象。他的神情充满爱意,谦和而腼腆。阿努库尔一见到他,心中就涨满了爱意。可是他不动声色,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这种行为能有什么证据呢?”罗伊恰兰说,“只有神才知道我偷了您的儿子,世界上所有人都不知道。”
阿努库尔反复思量这件事,做了决定,既然他的妻子已经把这孩子当作亲生儿,热情接纳,现在再追问什么证据都不合适了。无论真相如何,现在最好还是相信。总之,罗伊恰兰能从哪里弄来这么一个孩子?况且这名老仆又何必现在来欺骗他们呢?他盘问这男孩之后,发现他从很小就跟罗伊恰兰住在一起,并且叫他父亲,可是罗伊恰兰对待他却始终不像是父亲,反倒像是仆人。阿努库尔至此不再存疑,说道:“罗伊恰兰,可是你不能再上我的门。”
罗伊恰兰双手紧握,嗓音发颤:“主人,我已经老了。我能去哪里呢?”
“让他留下,”女主人说,“我原谅他了。让我们的儿子借此蒙福吧。”
“他所做的事是不能原谅的。”充满正义的阿努库尔说。
“不是我做的,”罗伊恰兰哭喊着,抱住主人的脚,“是神做的。”
阿努库尔听见他把自己的罪责推卸给神,反倒更生气了。他说:“曾经背叛他人,如此罪大恶极,就不能再加以信任。”
罗伊恰兰放开他的脚,站起来,说道:“主人,那不是我自己。”
“那么是谁?”
“是我的命运。”
没有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能接受这种解释。
“我在这世上没有别人了。”罗伊恰兰说。
佩尔纳当然很气恼罗伊恰兰偷了自己这么一位法官之子,而且无耻地宣称自己是他的儿子。不过他很慷慨地对阿努库尔说:“父亲,请赦免他吧。如果你不想让他待在这个家里,可以每个月给他一笔津贴。”
罗伊恰兰没说话,他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然后向所有人行礼,接着就穿过门,走了出去,消失在这世上的众生里。到了那个月底,阿努库尔寄了一点钱去罗伊恰兰的老家地址,被退了回来。原址查无此人。
[book_title]利润与损失[46]
PROFIT AND LOSS
有个女孩上有五位兄长,出生之时,满怀宠爱的父母给她取名妮鲁帕玛[47]。这个家族里从来没有这样贵气的名字,通常用的都是神明的名字,诸如犍尼萨、室建陀、帕尔瓦蒂等。
现在该考虑妮鲁帕玛的婚事了。她的父亲拉姆孙达尔·密多罗到处打听,但没有找到令他满意的新郎。不过最后他谋到了一门亲事,对方是显赫的雷伊巴哈杜尔[48]贵族的独子。这家已经远不如祖上那么富有了,不过依然是贵族。他们要求一万卢比的嫁妆,还要加上许多额外的礼物。拉姆孙达尔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可不能让这么一位姑爷从手指缝里溜掉。但是他不可能凑到这么多钱。他典当、出售,用尽自己力所能及的每一种办法,依然短了六七千卢比,可是婚礼已经近了。
成婚的日子到了。有人同意放高利贷给他,以补上不足的金额,可是当天此人没出现。就在举行婚礼的房间里,出现了激烈场面。拉姆孙达尔当场跪在贵族老爷面前,哀求他不要取消仪式,那会带来厄运,他强调自己会付足全款。贵族老爷答道:“如果你现在不把钱交到我手上,新郎就不会出席婚礼。”
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令全家女眷饮泣号哭。作为整件事情起因的新娘本人则默然呆坐,她身着丝绸嫁衣,戴着首饰,前额以檀香粉妆点。对于她未婚夫的家庭,她实在感受不到什么爱与敬意。
突然有人打破了这场僵局。新郎违抗了自己父亲,很坚定地说:“你们在这里讨价还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对我而言完全没有意义。我来这里是为了结婚,所以我就要结婚。”
“您瞧瞧,现在的年轻人居然这种作风。”他的父亲向其他人诉苦。
当中最年长的几个说:“这是因为他们没有学习道德观,也没有经过论典[49]的训练。”贵族老爷垂头丧气地坐着,看着自己这个被现代教育毒害的儿子。整个婚礼在抑郁不欢的气氛中结束。
在妮鲁帕玛前往公婆家的时候,她的父亲将她紧拥在胸前,再也无法忍住自己的泪水。她问道:“父亲,他们是不是不会让我回来看您?”“我的宝贝,他们当然会的,”拉姆孙达尔说,“我会亲自去接你。”
拉姆孙达尔经常去探望女儿,可是他在亲家的宅第里完全没有地位,连仆人也看不起他。有时他在宅第外间一个隔开的房间里与女儿相见五分钟,有时候根本不被允许见她。在戚里宅中如此抬不起头来,实在令人无法忍受。他决定想个办法付那笔钱,可是他肩负的外债已经无法应付。各种花费的负担沉重得可怕,他甚至想尽一切可笑的借口,只求不撞见自己的债主。
与此同时,他的女儿在婆家动辄得咎。她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饮泣,每天以此补赎这一家变本加厉的侮辱。她的婆婆对她的攻击尤其恶毒。如果有人说“这女孩儿真好看,实在赏心悦目”,她婆婆就会说:“的确很漂亮!就跟她那一家人一样漂亮!”她的衣食也无人照管。如果有好心的邻居表示关切,她的婆婆就说:“她有这些已经够多了。”话里的意思就是,如果她的父亲付了全额,她就能得到完善的照料。每个人对待她的方式,就好像她毫无资格待在这宅第中,全是靠蒙骗才混了进来。
女儿所遭受的轻视与羞辱,自然传入了拉姆孙达尔耳中。他决定卖掉自己的房子。但是他没告诉儿子他们即将失去家产,因为他打算卖掉之后再租回来。这样安排的话,儿子们只有等他死后才会知道真相。可是他的儿子们发现了这件事,都来向他激烈抗议。尤其是最年长的三个,已经结婚而且有了孩子,他们强烈反对,于是这桩买卖只能作罢。拉姆孙达尔只好四处去借高利贷,状况愈演愈烈,最后他已经无法应付家中的开销。
这一切,妮鲁帕玛从父亲的外表都看得出来。老人灰白的头发、苍白的脸色,还有已经摆脱不了的畏缩神态,都表明了贫穷与烦恼。一个做父亲的人让自己的女儿失望了,就无法掩饰心中的自责。每当拉姆孙达尔设法得到许可,与女儿说上一会儿话,甚至从他的微笑都能马上看出来,他有多么心碎。
女儿渴望回到自己父母家里待几天,安慰父亲。看到他哀伤的脸,无法团聚就更令人难受。有一天她对拉姆孙达尔说:“父亲,带我回家待一会儿吧。”
他答道:“好。”可是他没有能力这么做,他身为父亲对女儿原本拥有的权利,已经被抵押出去,换了一笔嫁妆。即使只是探望女儿一下,都得卑微求情,而且只要被拒绝了,他都没有资格再问第二遍。可是既然女儿自己希望回家一趟,他怎么能不来接她呢?
拉姆孙达尔为了求见女儿的公公,凑齐了三千卢比,这当中他所遭受的羞辱与伤害,最好还是不要细说了。他把钞票用手帕裹紧,然后缠在披肩的一角里,就去见对方了。他以本地新闻闲谈开场,细说哈里奎师那宅中发生了一起胆大妄为的窃案。接着比较了纳宾马达布和拉达马达布两兄弟的能力与性格,他赞扬拉达马达布,批评了纳宾马达布。他详细描述城里新出现的一种疾病,听了令人毛骨悚然。最后,他放下水烟,仿佛不经意地说:“是的,亲家,我还欠着一点钱,我知道。每天我都记着,而且总想着要带点过来,可总是忙起来就忘了。亲家,我这是老了。”说了这么长一段铺垫,最后他随意拿出那三张钞票,每一张都如同他的肋骨一般。“这对我来说都用不着。”他这么说,引用的是一句广为流传的谚语,表明他不想无端沾上铜臭。
在这之后,要提出带妮鲁帕玛回家应该就不成问题了,但是拉姆孙达尔不免想到,自己这么遵守礼数到底能有什么益处。他无言闷坐了许久,最后终于小心翼翼地提起这个要求。“现在不行。”贵族老爷没说理由就离开了,去处理自己的公务。
拉姆孙达尔无颜面对女儿,他双手颤抖,把那三张钞票再藏进披肩里捆紧,就出发回家了。他下定决心,直到一次付清之前,他不会再来贵族老爷的宅第。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他才能以妮鲁帕玛父亲的身份,理直气壮地提出要求。
又过去了好几个月。妮鲁帕玛一次又一次送信给父亲,但是她的父亲一直没出现。最后她生气了,就不再送信来了。这件事让拉姆孙达尔十分伤心,可是他还是没去见她。頞湿缚庾阇月[50]到了。“今年我非得带妮鲁帕玛回家参加法会不可!”他这样告诉自己,在心里狠狠发了誓。
在法会期的第五天或第六天,拉姆孙达尔在披肩里再次捆紧了几张钞票,准备出发。五岁的孙子跑过来对他说:“爷爷,你是不是要去给我买玩具车?”这孩子一门心思惦记小车已经好几个星期了,可是始终没有如愿。接着六岁的孙女也跑过来,眼泪汪汪地说自己没有好衣服可以穿去参加法会。拉姆孙达尔很清楚这件事,而且抽烟的时候已经闷闷想了很久。他叹着气,想到家中女眷去贵族老爷宅中参加法会的时候,就像领取接济的贫民,全身仅有几件寒酸装饰。可是这些愁思没有一点结果,徒然加深了老人额上的皱纹。
耳中还回荡着家人受穷的号哭,他已经又来到贵族老爷宅第。今天他没有一点犹豫,不再像从前走近门房仆人时那样不安张望,现在他就像走进自己的家一样。他被告知,贵族老爷出门了,他得等一会儿。可是他无法按捺一见女儿的渴望。当他看见女儿,欢喜的泪水滚滚而下。父女二人一起低声饮泣,有一会儿都无法说话。然后拉姆孙达尔说:“宝贝,这次我一定要带你回去。谁也拦不了我。”
突然拉姆孙达尔的大儿子哈拉莫汉冲了进来,还带着自己的两个小儿子。“父亲,”他大喊,“你真的要把我们都赶到大街上?”
拉姆孙达尔勃然大怒。“我就该为了你们而自愿下地狱吗?你不让我做我该做的事?”他已经卖了房子,并且费了很大劲儿向儿子们隐瞒此事,不过看来他们到底还是发现了,因此他又惊又怒。小孙子抱住他的腿,仰头看着他说:“爷爷,你没给我买玩具车吗?”还没等到垂头丧气的拉姆孙达尔回答他,他又跑到妮鲁帕玛身边问道:“姑姑,你可以帮我买一辆玩具车吗?”
妮鲁帕玛当然看出来这是怎么回事。“父亲,”她说,“我在此发誓,如果您再付给我公公哪怕一分钱,您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孩子,你在说什么啊?”拉姆孙达尔说,“如果我不付钱,这份耻辱就永远悬在我头顶上,而且也会是你的耻辱。”
“如果你付了钱,那才是更可耻的事。”妮鲁帕玛说,“你觉得我没有自尊心吗?你觉得我只是一个钱包吗?你往里头放的钱越多,我就越有价值?父亲,不要这样,不要付这个钱而让我蒙羞。我的丈夫也不要这笔钱。”
拉姆孙达尔说:“可是这样他们就不让你回家来见我。”
“这件事是没有办法的。”妮鲁帕玛说,“请不要再想办法接我了。”
拉姆孙达尔颤抖着把自己的披肩拉上来围住肩头,披肩一角里依然捆紧了那些钱,然后他再次像个小偷一样离开了大宅,躲避着每个人的视线。
可是这件事依然传了出去,拉姆孙达尔带了钱来,而他的女儿阻止他付钱。一个爱听墙角的仆人把这件事禀告了妮鲁帕玛的婆婆。如今,她对儿媳妇的怨毒更是无边无际。对妮鲁帕玛而言,这个家变成了一张钉床。新婚几天之后,她的丈夫就到外地赴任地方法官去了。现在她的婆婆声称她会被娘家亲戚带坏,完全禁止她与家人相见。
她病了,而且越来越严重,但不完全是她婆婆造成的。她对自己的健康极为忽视。凄冷的秋夜里,她躺着的时候,头朝着敞开的门,冬天里也完全不添衣。她不按时用餐。仆人们有时候忘了给她送吃的来,她什么都不说,也不提醒他们。
她有个越来越根深蒂固的念头:她认为自己就是这栋宅子里的一个用人,只能仰赖主人与主母的恩惠。可是她的婆婆连这种态度也无法忍受。妮鲁帕玛不想吃东西,婆婆就说:“好一个公主啊!我们这穷人家的粗食不合她的口味!”要不就说:“你瞧瞧,真是个大美人!越来越像一块烧焦的木头了。”
她病得更严重的时候,她的婆婆说:“都是演戏罢了。”终于有一天,妮鲁帕玛恳求她:“母亲,请让我见我父亲与兄长一面吧。”
“她在耍花招,想回娘家。”她的婆婆说。
说起来可能让人无法相信,到了妮鲁帕玛吸不上气的时候,这才第一次请了医生来,而且也是最后一次了。
于是,这一家的长媳死了,葬仪盛大铺张,应有尽有。这个地区的贵族素以难近母法会[51]结束时的奢华浴神典礼闻名,不过这次贵族老爷一家出了名,却是因为妮鲁帕玛的葬礼:火化柴堆用的是檀香木,其高大前所未见。只有这家才办得了如此华丽繁复的仪式,而且据说为此还负了债。
每个来向拉姆孙达尔致哀的人,都把他女儿的壮观葬礼仔仔细细描述了一遍。此时她的夫婿给家里寄了一封信:“我已经做好所有必要的安排,请赶快把我的妻子送来。”贵族夫人回信道:“亲爱的儿子,我们又为你说了一门亲事,请快点告假回来。”
这一次的嫁妆是两万卢比,当场付现。
[book_title]惩罚
PUNISHMENT
1
每天早上,杜基拉姆·鲁伊与奇达姆·鲁伊兄弟俩带着沉重的刈刀出门,到田里干活的时候,两人的妻子已经在家拌嘴喊叫了起来。不过邻居都习惯了这妯娌俩的吵闹,就和习惯了其他日常自然的声音没两样。他们每次听到这两个女人的尖叫,就说:“又来了。”也就是说,眼下这一切都是预料中的,并未违反自然法则。太阳在破晓时升起,没有人会问为什么;每次这户库里种姓[52]人家的两名女眷互相猛烈叫骂,也没有人会感到好奇并探究原因。
当然,这些口角风波对这兄弟俩的影响比对邻居来得大,不过他俩也不觉得是大事。就好像他们是一起驾着车在人生路上同行,车轮没有减压弹簧,嘎吱嘎吱响,这是一路上避免不了的。事实上,如果哪天没有喧闹,一切安静得出奇,倒是更有可能发生不测。
这个故事就发生在这样的一天。黄昏的时候,这两兄弟工作了一整天,精疲力竭回到家里,发现屋里静得可怕,屋外十分湿热。下午下了一场大雨,现在依然层云密布,没有一丝风。房子四周的芦苇与灌木在雨后又茁壮了,还有浸在水中的黄麻田,都散发出浓重的植物潮湿气味,仿佛在周围形成了一圈结实的围墙。牛舍后方的池塘里传来阵阵蛙鸣,蟋蟀的鸣叫响彻铅灰色的天空。
不远处,泛滥的博德河在积云下看起来平坦而不祥。河水已经淹没了大部分稻田,如今距离民居很近。崩塌的河岸上,到处有杧果与波罗蜜的树根从水中支棱出来,仿佛无助的手抓挠着虚空,想要攫住最后一点支撑。
那天,杜基拉姆与奇达姆在村里贵族的官厅工地干活。工地对面的沙洲上,稻谷已经熟了。那些最穷的村民得赶在沙洲被河水冲走之前收割稻谷,所以都在自己与他人的田里忙着。这时候官厅的一个小官儿强行带走了兄弟俩,责令他俩修好官厅屋顶几处漏水的地方,还得编完一些柳条板,这些事情花了他俩一整天。他俩不能回家吃午饭,只有官厅的一些点心。他们被大雨淋得湿透,而且没有收到正常的劳动报酬。事实上,他俩收到的主要是讥笑与辱骂。
薄暮时分,两兄弟蹚过泥水回到家中,发现奇达姆的妻子钱达拉瘫在地上,身上的纱丽敞开着。她就像今天下午的天空一样,已经哭了好几桶眼泪,可是现在受不了闷热,筋疲力尽。杜基拉姆的妻子拉达闷闷不乐地坐在前廊上。她一岁半的儿子之前哭了一阵,不过两兄弟走进来的时候,看见他光着身子躺在院子一角,正在熟睡。
杜基拉姆饿坏了,他粗声粗气地说:“拿饭来。”
拉达活像火花点着了枪药,猛然炸了起来,高声叫道:“饭在哪里?你给我粮食了吗?难道要我到街上去挣?”
杜基拉姆在一整天的苦工与屈辱之后,又饿又怒,回到这么一个阴暗黢黑、没有欢笑、没有食物的家,还碰上拉达的尖酸讽刺,尤其是最后一句影射,瞬间这一切都令人无法承受。“什么?”他像一只发怒的老虎一般咆哮,然后想也不想,就把刀往她头上劈去。拉达倒在她妯娌的膝上,几分钟后就死了。
“你干的什么好事啊?”钱达拉尖叫,她的衣服浸满了鲜血。奇达姆伸手捂住她的嘴。杜基拉姆松手落下刀,跪在地上,两手抱头,已经呆了。被吵醒的小儿子吓得开始大哭。
外头一片寂静。牧童赶着牛回家。今天在河对岸割稻谷的人们,正五六个人一船过河来,每人头上顶着作为酬劳的两捆稻谷,已经差不多都到家了。
本村的主心骨,拉姆洛钱·恰克拉巴尔蒂,去邮局寄了一封信,现在已经回到家,正在静静抽烟。突然他想起来,自己转租的佃农杜基拉姆已经拖欠租金很久了,而且答应今天要先付一部分。他想这兄弟俩现在一定在家,于是他把披肩搭在肩头,拿上自己的伞,就出门了。
他一踏进鲁伊家,就感到心神不宁。屋里没点灯,在黢黑的前廊,隐约能看出来有三四个人影。前廊一角有断断续续、被捂住的啜泣声,是那个小男孩哭着要找妈妈,可是每次都被奇达姆制止。
“杜基,”拉姆洛钱很紧张地说,“你在吗?”
杜基拉姆已经如泥塑木雕一般呆坐了很久,现在他听见自己的名字,突然哭了起来,就像个无助的小孩。
奇达姆赶紧走下前廊,来到院子里迎接拉姆洛钱。“女人又吵架了吗?”拉姆洛钱问他,“我听见她们俩嚷了一整天。”
奇达姆一直到现在都无法思考该怎么办。脑中各种匪夷所思的解释此起彼伏。他唯一的决定是今天夜里要把尸体移到别处去。他没想到拉姆洛钱会来,现在一时想不出如何回答。“是呀,”他结结巴巴地说,“今天她们吵得厉害。”
“可是杜基为什么哭成这样?”拉姆洛钱说着往前廊走过去。
奇达姆没有办法了,脱口而出:“她们俩吵架的时候,弟媳妇拿刀砍中了大嫂的头。”
人在受到眼前危险威胁的时候,是很难想到其他危险的。奇达姆唯一的念头就是躲避眼前这个可怕的事实——他忘记了撒谎反而可能更可怕。面对拉姆洛钱的质疑,他脑海里跳出来这么一个回答,于是脱口而出。
“我的天啊,”拉姆洛钱真吓着了,“你说什么?她死了?”
“她死了。”奇达姆说着跪下来抱紧了拉姆洛钱的双脚。
拉姆洛钱进退两难。“拉姆啊拉姆,”他心想,“我这是惹上了什么麻烦啊。要是我得上法庭做证怎么办?”奇达姆还紧抱着他的脚,说:“主上[53],我要怎么才能救我的妻子?”
拉姆洛钱是这个村里法律事务的主要参谋。他想了想,说:“我大概知道一个法子。你现在跑去警察局,就说你兄弟杜基傍晚回到家要吃饭,可是饭还没准备好,所以他就用刀劈中妻子的头。我保证如果你这么说,你的妻子就能没事。”
奇达姆觉得喉咙里一阵发干作呕。他站起来,说道:“主上,如果我失去了妻子,还能再娶一个,可是如果我的兄弟受了吊刑,我要用谁来代替他?”他把罪责赖在自己妻子头上的时候,并没有这么想过。他是不假思索就那么说的。现在,能派上用场的说辞不知不觉在他心中成形了。
拉姆洛钱明白他的意思。“那么你就把实际发生的事说出来,”他说,“你没法面面俱到地保护自己。”
他匆匆离开之后,消息马上传遍整个村子:钱达拉·鲁伊和她的大嫂吵架的时候,拿刀把她的头劈成了两半。警察如汛期的河水一般涌入村子。犯了罪的人与无辜的人都一样害怕。
2
奇达姆决定,必须在自己画出来的这条路上继续下去。他告诉拉姆洛钱·恰克拉巴尔蒂的事件经过已经传遍了全村。要是有另一个说法流传开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可是他明白,如果他要坚持这个故事,就得再编五个故事来掩饰,这样才能救自己妻子的命。
奇达姆要钱达拉主动认罪,她听了目瞪口呆。他向她保证:“别担心——你如果照着我的话做,就会平安的。”他嘴上这么说,却嗓子干涩,脸色苍白。
钱达拉顶多十七八岁。她体态丰满,结实健美,动作利落,无论走路、转身、弯腰、蹲跪,都毫无滞涩。她就像一艘全新的船:灵巧匀称,滑行流畅,没有一处接缝松脱。每一件事物都令她着迷。她喜欢聊闲话。当她把水罐撑在腰边,朝着河岸台阶走去的时候,她用手指稍微挑开面纱,什么都逃不过她那双明亮活泼的深黑色眼睛。
她的大嫂与她完全相反:不修边幅,邋遢懒散。无论是穿着、家务,还是照顾孩子,都杂乱无章。她手里从来没有像样的活儿,可是又似乎从来没有时间做任何一件事。钱达拉通常按捺下来,不加议论,因为即使最温和的讽刺也会让她大嫂怒气冲天,跳着脚对她大骂,让周围每个人都心烦。
她们俩也各有一位格外匹配的丈夫。杜基拉姆是个大个子,骨架庞大,鼻子扁宽,从他的眼睛与神情来看,他似乎不怎么了解这个世界,不过也从未生疑。他清白无知,但也令人生畏,是力量与无助的奇特组合。至于奇达姆,他仿佛是以光亮的黑岩细心雕琢出来的。他全身没有一点多余的肥脂,没有一丝松皱或麻点,四肢完美融合了力量与健壮。无论他从河岸上跳水,还是站在船上撑篙,或者爬上竹竿削砍竹枝,都展现出全然的敏捷和轻而易举的流畅。他的黑色长发抹了油,从额头梳齐到肩头——他对自己的衣着与外表很下功夫。虽然他对村中其他妇女的美貌并非毫无知觉,而且乐于让自己在她们眼中显得十分迷人,但是他真正爱的依然是自己的年轻妻子。他俩有时候争吵,不过最后总是会和好,因为谁也赢不了谁。他俩之间的情感如此牢固,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奇达姆觉得像钱达拉这样机敏的妻子是不能完全信任的,而钱达拉觉得自己丈夫的眼睛总是乱瞟,如果不把他拴紧一点,说不定他就会跑了。
在这个故事之前不久,他俩曾经大吵一架。钱达拉发现她丈夫以工作为借口去了外地,待了几天,却没有收入拿回家。这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她也开始逾矩起来。她经常去河岸台阶待着,然后在全村闲晃一圈才回家,而且嘴上总是说着卡希·马宗达家的老二如何如何。
于是奇达姆的生活仿佛被什么东西下了毒。他无法集中精神干活。有一天他愤愤指斥他的大嫂,把这些都怪在她头上。她猛然高举双手,以自己的亡父发誓:“那个小妞跑得比暴风还快。我怎么拦得住她?谁知道她会惹出什么祸事?”
钱达拉从隔壁房间里出来,甜蜜地说:“大嫂,怎么了?”于是这两人之间大吵一场。
奇达姆狠狠地盯着妻子说:“再让我听见你自己去了河边,我就打断你每一根骨头。”
“那可就是老天保佑我解脱了。”钱达拉说着正要走开,奇达姆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拽着她回到房间,把她锁在里面。
那天傍晚他收工回家,发现房门开着,家里没有人。钱达拉已经逃到三个村子以外,去了她舅舅家。奇达姆好不容易说动她回家,可是这么一来他必须让步。要拴住他的妻子,就像握住一掬水银那么难;她总是从他的指缝之间溜走。他不再使用暴力,但是家里也并不平静。对于这个捉摸不定的年轻妻子,忧惧的爱使得他极为痛苦。有一两次他甚至好奇,要是她死了,是否就能好一点;至少他能有点安宁。人们能够憎恨彼此甚于憎恨死亡。
正是在此时,这一家突遭大难。
钱达拉的丈夫要求她承认犯了杀人罪,她震惊地盯着他,黑眼睛如火一般烧穿了他。然后她缓缓从他身边躲开,仿佛在逃避恶魔的手掌心。她的感情与灵魂默默弃绝了他。“你没什么好怕的。”奇达姆说。他一再教她该怎么应对警察与法官。钱达拉毫不在意,他说话的时候,她就像个木雕的神像一般坐着。
杜基拉姆在每件事情上都仰赖奇达姆。当奇达姆告诉他把这件罪责推给钱达拉,杜基拉姆问道:“可是她会怎么样呢?”奇达姆说:“我会救她的。”这个回答就让愚鲁的杜基拉姆满意了。
3
奇达姆教给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