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死之枝
[book_author]松本清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2611
[book_dec]短篇小说集。作者是松本清张 。一个装疯只为逃脱法律制裁的男子、一个在姐弟恋中遭遇背叛的女子、一宗杀妻案引出的案外案、一件猎奇事件背后的别样阴谋……十一件极端疯狂的案件,十一种极端理智的犯罪心理;越是冷静的头脑,越会在反复斟酌后,犯下不可理喻的骇人罪孽。悬疑宗师松本清张,一生推崇“文学即暴露”,以其透彻的洞察力与锋利的笔力,打磨出洗练精湛的短篇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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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交通事故
[book_title]第一章
在东京的西郊,有一条古老的I街道,这条道路过去曾蜿蜒向南通往镰仓市,现在依然残留着那个时代的痕迹。在地区重新规划建设时,这条狭窄的街道得以保留。路面铺上了柏油,但还是有不少人留恋其原本古色古香的韵味。
附近的地区沿袭了过去的名称,叫作武藏野。古老的大榉树高入云天,荫翳蔽日。即使在白天,I街道的部分路段也显得湿冷幽暗。街道两侧有商家的店铺和现代化住宅区,也有扎着木栅的农家。透过树林,依稀可以看见农家用稻草铺就的屋顶。
这条路并非一条直线通到底,而是时不时分出两三条岔路。岔道口肯定会有一座供奉着道祖神的小庙。庙前有花丛,旁边矗立着因长年风化而字迹斑驳的石碑,上面雕刻着的地名都和江户时代有着深厚的渊源。从路口望去,前方的小路在大榉树的枝丫间若隐若现。
可是最近,随着住宅区的不断扩大,即使在这样一条古老的街道上,通行的车辆也变得越来越多,这条街道成了汽车穿梭往来的必经之道。
路幅狭窄,行人与过往的车辆擦肩而过时,就不得不在屋檐下驻足避让。不过,这样的情况往往出现在白天,到了晚上,通行的车辆就减少了许多。
那是在早春的一天晚上九点多发生的事,确切地说,那天是三月十日。
红玉出租车公司的驾驶员小山田晃在吉祥寺车站拉到客人,沿着I街道行驶,目的地是K町。客人说想在九点四十分之前赶到目的地,所以催促司机抓紧时间。
此时的I街道空荡荡的。和白天不同,夜晚通行的车辆很少,几乎没有行人,行驶起来非常顺畅。驾驶员通过后视镜观察,只见客人几次看手表。这名男子看上去三十岁上下,像个公司职员,提着一个薄薄的黑色手提包。
“来得及吧?”客人中途问道。
“嗯,应该能按时赶到。”
现在的时速是六十公里,按照这个速度,再过三十分钟就能到K町了。
前方有一辆白色牌照的大型轿车。出租车从吉祥寺车站开出五百米左右时,那辆车从交叉路口驶出。看来它和出租车在朝同样的方向行驶,一直挡在出租车的前面。
对方的车速也是六十公里左右,所以小山田不用着急超车。近来,很多新上路的私家车车主都驾驶技术生疏,往往会给别的司机添麻烦。不过,大型车司机基本都驾驶技术娴熟,所以小山田能安心地紧随前车行驶。借着车灯射出的光线,能看见前车司机的背影。似乎是个中年男子,车上没有其他人。
过了M町,行驶一公里左右,道路分成了两条。左边的路前往K町,路幅越发狭窄。小山田满心盼望进了岔路后可以只剩自己的车,可是前方的车突然亮起红色的尾灯,降低了速度。小山田心生诧异,也减缓了车速。
大型轿车打起左转向灯,拐向左边的道路。
小山田不由得有些沮丧。他以为前面的大型轿车会一直沿着I街道向前,之后的路自己可以独自前行。可是现在看来,情形不会发生改变,那车也前往K町,还将堵在自己前面。
道路两侧的大树黑黝黝的。无论客人多么着急,现在也不能超车,而且也没有这个必要。前车运行顺畅,保持着六十五公里的时速。在这么狭窄的道路跑六十五公里的时速有点危险,看来前面的车也很着急。小山田暗自庆幸它开得不慢,依然紧紧跟在后面。两辆车的车距仅约两米。
“来得及吗?”客人又问。
“啊,没问题。”
“前面的车真讨厌。如果不挡着就好了。”
“不,它跑得也很快,没关系。”
左侧是宽阔的田地,可以看见远处小区的灯光。道路变得笔直。只要再向前一点儿,应该会有一座桥。因为道路狭窄,所以桥也很狭窄。过了那座二十来米长的桥,就是K町的入口。小山田来过这一带好几次,对地形非常熟悉。
啊,终于到桥了。小山田心想。两辆车都没有减速,仍然保持两米左右的车距。
大型轿车上了桥,小山田也跟了上去。借着前车的灯光,可以看见白色的混凝土桥栏。
K町近在眼前,小山田没有减速的意思。
就在行驶到桥梁中间的时候。
前方车辆忽然亮起红色的尾灯,就像燃起了一团火焰,同时发出刺耳的刹车声。车子没有完全刹住,车体摇晃着,在桥面上划出一道十米多长的刹车痕。
紧跟在后面的小山田瞪大双眼,心脏几乎冲上头顶。那一瞬间他立刻做出判断,如果不急刹车,肯定会和前方车辆追尾。这是长年的驾驶经验让他做出的本能反应。
踩刹车的同时,他向左猛打方向盘,因为前面的车辆正在向右偏。
紧接着,在出租车亮如白昼的车灯下,一名男子正背对着桥栏呆立不动,简直就像一只张开翅膀扑向光亮的昆虫。
小山田用尽全力踩下刹车踏板。来不及了!他绝望地想。那人闪避的姿势成为映入小山田眼帘的最后一幕。巨大的惯性使他身体猛地向前倾,沉沉地撞向方向盘,感觉仿佛有一根铁棒击中他的胸膛。小山田只记得巨大的声响,以及烟雾一般腾起的尘埃,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他并没有丧失意识很久。有人用力摇晃他的肩膀,迫使他苏醒过来。
“喂!司机,喂!喂!”
响在耳畔的绝不是意图将他从睡梦中唤醒的音调,而是近乎尖叫的声音。蒙眬之中,小山田睁开了眼睛。身旁是自己的乘客,正从车窗外伸进头来呼唤他。
“喂!没事吧?如果你还能动,就从这边出来。不得了了!”
[book_title]第二章
以下为小山田在警察局中的陈述。
因涉嫌业务过失致人死亡,红玉出租车公司的驾驶员小山田晃(三十一岁)遭到逮捕。
那时我的车时速六十五公里,前面的大轿车也是这个速度。虽然道路狭窄,但是几乎没有行人,于是我就开得快了些。而且乘客想在九点四十分以前赶到K町,所以我就这样不知不觉拉近了与前车的车距。
前面大型轿车的司机开得不错,技术相当娴熟,所以我即使紧跟在它后边,也没有提高警惕。到了那座桥的时候,我也没有减速,的确是疏忽了。可就在那时,前车突然停下,我慌忙踩刹车,但已来不及了。不,我一点也没有注意到那男的在桥栏那里。从我的角度不可能看见。直到我将方向盘向左打,车灯照到他的时候,我才知道那里还有一个人。毕竟我的车速有六十五公里,再远的东西一刹那就会近在眼前。更何况前面的车还挡住了我的视线。之所以把方向盘向左打,是因为前车在刹车时向右偏,我不想和它追尾。当时我的注意力都在前车上,哪里还能分心观察桥面……我开出租车快十年了,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严重的事故。不,我连轻微的小事故都没出过,是公司的模范驾驶员。这并不全是我的罪过,前面的大轿车居然在那里急刹车,他也有责任。如果他不那么乱来,绝对不会出现这种后果。
以下是小山田驾驶的出租车上的乘客、公司职员栗野兼雄(二十七岁)的证词。
事实就像小山田司机说的那样。我在吉祥寺车站上了出租车,从车子开到车站附近的路口开始,那辆大型轿车就一直在我们前面。当时我急着要在九点四十分前赶到我朋友佐伯位于K町的家,就让司机开快一点。前面的车一直朝着我们要去的方向开,在I街道的路口,它也没有直走,而是向左拐弯,和我们一样前往K町。
但是,到了那座桥正中间的时候,前车突然亮起制动灯,同时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就在此时,我的身体也猛然向前倒。小山田司机踩下刹车踏板,车向左拐去。突然间,只见一名伸展双臂的男子突然出现在炫目的车灯下。我吓得闭上双眼,接着,我的左肩就重重地撞上了车座。幸好我当时系着安全带,才勉强没有受伤。
车停下后,我战战兢兢地直起身来,打开车门。前面的大型轿车也停住了,开车的慌慌张张地钻了出来。这时,我看见一个身穿红毛衣的女人从他旁边跑过来。开始我还以为他们两人都是前车的乘客。我看到被撞的男子扑倒在桥栏下,仔细观察,他似乎已经不省人事。我蹲下身,用手扶起他的肩膀,只见鲜血从他的胸口处直往外涌。我惊恐地松开了手。地上的血泊渐渐扩大,我猜他肯定不行了,或许已经死了。我提心吊胆地搭住他的手腕,已经感觉不到脉搏。
在我手忙脚乱的过程中,前面大轿车的司机一直失魂落魄地呆立在旁边。看来他是吓坏了,手足无措的样子。穿红毛衣的女人“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这时我才意识到,她认识眼前这个被撞的男人。女人蹲在他的身旁,搂住他的肩膀,一边哭一边呼喊着他的名字。眼看着那名男子的血越流越多,我感到她这么哭下去总不是办法,只会耽误救人的时机,于是大声喝道:“别哭啦,附近有没有电话?快报警!”
这时,愣在一旁的大型轿车司机才回过神来,颤抖着问女人,附近是否有公用电话。那女人向后方指了一下,他立刻拼命朝那个方向跑去。
我想起出租车司机,于是返回车旁。只见他手握方向盘,头部无力地下垂着。我想,难道他也不行了吗?于是我一边摇晃他的肩膀,一边大声呼叫,最后他终于动了一下。还好他没事。但是等小山田恢复意识,从出租车里爬出来,又用了十五分钟。当他好不容易走到那个男人身边时,去打报警电话的人也回来了,而那女人一直哭个不停。我认为前面的大轿车不该急刹车,但听他说是那个女人突然飞跑过来,慌乱之中只好刹车……
以下是东京新宿区朝日电器批发商会总经理浅野二郎(三十六岁)的证词。
那天晚上,我去拜访K町的电器商桥本。他的商店晚上九点半关门,所以我才开得那么快。道路上车辆很少。我当然知道后边跟着一辆出租车,因为离得太近,它的大灯甚至照进了我的驾驶室。不过,乱来的出租车司机很常见,我又没法让他离我远点。道路那么狭窄,又不能让他超车,他似乎也没有一定要超车的意思,只是一直在后面紧紧地跟着我。
上了桥,借着车灯,我看到了左边桥栏处的那个人。当时我还很奇怪,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站在那里。不过,现在看来,我犯了个错误,不应该去注意他。我再次注视前方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红衣女子闯到我的车前。我吓了一跳,赶紧刹车,那一瞬间也想到了后边跟着的出租车,可总不能轧死人啊,所以我本能地踩下了刹车踏板。我踩得很用力,车辆向前滑去。我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漂移。幸好没有撞到人,我终于松了口气,可令人担心的是后边的出租车。我猜它肯定会追尾,连忙蜷缩在驾驶室。然而预想中的冲撞并没有到来,我居然有幸逃过一劫。
我回头一看,天啊!出租车紧贴桥栏横着,整个车都歪了。起初我不知道撞死了人,还以为出租车出了什么故障。我走过去一看,发现刚才桥边的男人倒在那里。而穿红衣服的女人起初还和我一起呆呆地看着,后来突然就大哭起来,我这时才发觉她就是横穿马路的人。出租车上下来的客人走到躺倒的男子身旁,扶起他的上身。只见鲜血从伤口不停涌出。我想我闯了大祸。虽然直接撞人的不是我,但因为我的急刹车,后边的出租车撞倒了桥边的男子。桥栏是水泥浇筑的,出租车冲了过去,将那个人挤压在中间,好像压肉饼一样。
就在我发呆的时候,出租车上的客人说必须尽快报警,问红衣女子附近是否有公用电话。那女人双腿颤抖,已经无法动弹,只是用手向后指了一下。于是我拼命飞奔去找电话。等我回来的时候,出租车司机刚好从车里出来。他一看见我就怒气冲冲地指责,说就是因为我的急刹车导致了这次事故。我的确有过错,但如果那女人没有横穿马路,我也不会急刹车。我的驾龄已经有六年了,对自己的驾驶技术还是充满自信的。依我说,就是那女人不对,突然蹿到车子前面来,太乱来了!不过我的车速也的确快了点儿……
以下是身穿红色毛衣的池内笃子女士(二十四岁)的证词。
去世的吉川昭夫当时正在桥上等我。不瞒你说,我们的地下恋情已经有两年之久了。他住在M町,经营一家餐饮店。我经常去他的店里吃东西,这样去过几次后,我们就混熟了。我在K町租的房子距离桥头三百米远,为了避免让人撞见,我们总是约在桥上见面。我在新宿的一家塑料制品公司工作,已经干了三年。我约了那天晚上与吉川见面,时间定在晚上九点整。那天下班时间比平时晚了一些,等我忙完家里的事情,都快九点半了。已经让吉川等了很久,为及早见到他,我就急急忙忙赶往约会地点。只要等待的时间超过十分钟,吉川肯定会不高兴。
我向桥上走的时候,就看到了他的身影。当然我也注意到左侧有车开过来,强烈的车灯光线把道路照射得雪亮。但是我的心思都在吉川身上,就急忙横穿了马路。我以为在车到来之前我能穿过马路。现在想想,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如此莽撞,只需再等几秒钟,汽车就会过去。可我当时只想尽早见到吉川。突然,我感到车灯变得像太阳一样耀眼,同时传来尖利的刹车声。我以为自己就要被轧死了,紧张得心跳几乎停止,全身僵直站立在原地。那车与我擦身而过,总算停下了。
可是接着又传来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只见吉川伫立的地方腾起一片烟尘,一辆出租车横在那里。车灯照着桥栏,已经不见吉川的身影。我看见他趴在地上,后来我就变得神志不清,不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book_title]第三章
龟村友次郎是红玉出租车公司事故科的科员,专门负责处理各种交通事故的善后。司机小山田晃出事后,他很快就开始了相关调查。
小山田撞死的男人叫吉川昭夫,是M町一家餐饮店的店主。
这起事故是驾驶员单方面的责任,所以由出租车公司委托殡仪馆来处理吉川的葬礼事宜。等过了头七,事故科长亲自和吉川的遗孀杉子枝商议赔偿金的问题。
可是,出事后还不到五天,杉子枝就来到公司,要求一千万日元的赔偿,如果公司不同意,她说将采取法律诉讼的手段。
“唉!麻烦了,你得仔细查一查。撞死人的的确是小山田,但是在前面急刹车的那个浅野不能说一点责任也没有。听说他还是个电器批发商会的经理,现在死者家属要一千万,不管怎么讲,那个浅野多少也得出点精神赔偿金……”上司说着,又发起了牢骚,“这个吉川怎么会选那种地方约会!而且他自己还有老婆,真是乱搞!那个叫池内的女职员也是,明明看见车了,还像个兔子似的蹿出来。就不知道等一等吗?怎么说也是二十四岁的人了,做事前也不知道考虑一下,又不是小孩。依我看,她也应该出点钱!还有这个老板娘,漫天要价,想狮子大开口狠捞一票吧?自己老公不忠,找我们做出气筒,她内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
在事故调查、伤亡赔偿的讨价还价,还有医疗费用的压缩等诸多方面,龟村友次郎算是很有经验的人。当本公司的出租车撞到其他车辆时,他能以最低价格与对方达成和解;另一方面,如果是本公司的车受到损害,他会软硬兼施,迫使对方多多掏钱。总之,龟村在出租车行业里赫赫有名。
龟村友次郎当时去事故现场时,不但把各位当事人的言谈一丝不苟地做了笔记,而且为慎重起见,还到当地警察署借阅了警方的记录。
除了小山田交代的内容,还有在前面开大型轿车的浅野二郎、死者吉川的情人池内笃子,以及乘坐出租车的栗野兼雄,这几个人的证词,龟村都仔细地阅读过。
做完这些准备后,龟村开始逐个拜访当事人。
吉川昭夫的家在M町狭窄的街道上。他的小店距离车站并不远,但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生意兴隆。要求一千万赔偿的老板娘杉子枝脸颊瘦削、眼角上挑,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看上去有些歇斯底里。龟村常年和人打交道,练就了圆滑世故的谈话技巧。
“我半年前才知道丈夫和那个叫池内的女职员好上了,他们足足瞒了我一年半。”
死者长已矣,但一说起丈夫的不忠,她仍旧非常生气。
“她下班后常到店里来,两个人就勾搭上了。可是这位常客后来突然再也不来了。现在想想,他们应该就是那时开始交往的,这女人心中有鬼,就不敢来了。丈夫常常晚上出门,我还真不知道他原来是去幽会。你看她那张脸,多轻浮啊!肯定是她勾引我丈夫……不过,龟村先生,这和死亡赔偿金可是两回事。你也看到了,我丈夫一死,这店的生意眼看着就萧条了。如果我拿不到这些钱,以后就只有讨饭的份儿了,再没办法就只好带着孩子自杀了……”
[book_title]第四章
龟村去朝日商会拜访在小山田的车前急刹车的浅野二郎。朝日商会是个规模相当大的电器批发公司,仅前台做接待的事务人员就有十来人。在总经理会客室,龟村见到了态度和蔼的浅野。说起事故,他白皙的圆脸上显出惊恐的神色。
“真是太对不起了!说起来,是我的原因,小山田才遭到这样的不幸。可是,当时如果不是有个女人从旁边蹿出来,我也不会急刹车,小山田也就不会出这样的灾难性事故。虽说是那个女人不对,她也绝不是故意要跳到我的车前来。要说这灾难啊,全都是上天安排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非常对不起小山田……”
“听说你的车一直在小山田的出租车前面。你们是在哪里遇到的呢?”龟村问。
“我那天到吉祥寺会见客户,准备在桥本电器店关门前赶到K町,所以就在吉祥寺附近的交叉路口上了I街道。我大概就是在那里遇到小山田的吧。不过,我是过了M町,才知道那出租车紧紧地跟在自己后边……”
“你在I街道上的时速是六十公里,拐进前往K町的道路后开到了六十五公里,速度有点太快了吧?”
“警察也追问过我这个问题。不过在晚上,道路上根本就没有行人,大家都经常超速啊。而且我想在桥本电器店九点半关门以前赶到,当时心里也很着急。现在回想起来,如果那时让小山田的出租车先超过去的话,也就不会出什么事了。不管怎么说,道路那么狭窄,出租车也没有非超不可的意思,只是一直在后边紧跟着,因此我也就这么开了。”
后来,龟村又去了一次事故现场。水泥桥大约二十米长,三米宽,桥栏基本由水泥板搭建而成。在这里发生事故,死者可能会被冲过来的出租车挤成肉饼。
龟村曾熟读过警察的记录,现在他一边看现场的路面状况,一边在脑中描绘事故的经过。浅野的大型轿车从桥的一头飞驰而来,此时池内笃子正要过马路。她望见等在马路另一边的吉川,想也没想就急急忙忙地贸然横穿。
大型轿车距离池内笃子只有五六米,又在以六十多公里的时速飞驰,池内的举动的确太鲁莽了。她在对警方的陈述中说,她不愿让情人在那里等待过久,想尽快和对方会合,而且她认为这点时间,她能从车前穿过马路。她还说,在夜晚,她难以判断自己与汽车间的距离。
龟村在现场一直琢磨了半个小时,然后前往池内笃子的住所。白天她去上班,肯定不在家,不过龟村去那儿并不是为了见她,而是向房东和邻居们打听消息。龟村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谎称自己是信用调查公司的人,受池内结婚对象的委托,来了解池内平时的品行。
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不愿说,但龟村老于世故,手腕巧妙,很快就打探出池内和M町餐饮店老板的不正当关系。
大约半年前,餐饮店的老板娘曾一度吵吵嚷嚷地打上门来。大家都说,可能是因为吸取了教训,池内不再让那男的来她的住所,而是改在外面和他约会。
“但是,池内为什么会对那种人如此投入呢?”邻居说着,都皱起了眉头。
“那种人?”
“不要这么大声。吉川是黑社会里的人。餐饮店主要由他老婆经营,他本人是暴力团伙的一分子,欺男霸女,吃喝嫖赌。”
“哦……”龟村陷入了沉思,又问,“会不会是池内受到了他的恐吓?”
“这个就不了解了……我们也不知道池内为什么会爱慕那样的人。不过,牵涉到黑社会的事本来就不可理喻。”
“池内有没有其他恋人?”
“绝对没有,她非常喜欢吉川,根本看不上其他男人。也曾有人委婉地对她提出过忠告,可池内就是离不开吉川。”
“是吗?麻烦了,这样一来,她就很难和别人谈婚论嫁了啊。唉,谢谢。”
龟村离开了,没有去找池内笃子,而是去拜访佐伯。这个人的家,就是小山田的乘客栗野兼雄一定要在三月十日九点四十分前赶到的地方。他的名字曾出现在栗野的证词里。
龟村在他家与他谈了半个小时。
然后,龟村又拜访了栗野。对方的说法与证词的内容一样。
龟村最终还是没能向公司拿出任何新材料。他汇报说,公司只能为小山田的过错负全责,别无他法。
满怀期待的上司听完汇报后,脸色变得很难看。接下来的问题是与吉川昭夫的遗孀就死亡赔偿金额进行谈判。如果双方不能达成协议,就只能对簿公堂。
出租车驾驶员引发交通事故在所难免,所以龟村友次郎总是不得休息,在市内到处奔走。
但是龟村终究忘不了I街道的这起交通事故,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死者的家属提起诉讼,要求一千万日元的死亡赔偿。报纸还报道了这起事件,批评了出租车公司对待死者家属的冷漠态度。诉讼拖了很长时间也没有了结。
这一年就这样过去,转眼到了次年二月初。一天,龟村正在床上读早报,社会版面角落里的一则新闻跃入了他的眼帘。
年轻女性自杀未遂
二月二日晚上八时许,池袋三丁目青叶庄公寓内一户人家发生了一起煤气泄漏事故。据该楼居民介绍,住在该屋的是一位无职女性池内笃子(二十五岁)。邻居称闻到煤气味,所以破门而入,发现池内正叼着煤气的橡皮管。经检查,池内的生命体征没有异常。该女子可能因遭恋人冷漠对待,情绪悲观,故意导演自杀骗局。当地警方正对事件进行调查。
嗯?池内笃子!
龟村想起来了。去年三月,司机小山田驾驶的车在沿I街道前往K町时引发了一起事故,这个人不就是事故当事人之一吗?她是事故死者吉川昭夫的情人。
这个人什么时候从K町搬到池袋了?事故之后过了快一年,看来她有了新恋人。司机小山田被判三年徒刑,如今还在监狱服刑,而吉川的遗孀正和出租车公司为一千万的赔偿金对簿公堂。池内笃子有了新恋人,如今遭到冷遇,又搞自杀吓唬人?一年以来,龟村没什么变化,可周围人事早已变迁。
不过,世上有很多同名同姓的人,这报纸上的池内笃子,或许是别人也未可知。
那一天,龟村特地跑了一趟K町,去了一年前他探听池内笃子情况的地方。
“大约十个月前,池内就从这里搬走了。”出租屋的管理员这样说。
“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听说是池袋那边吧。”
管理员大概还不知道那条自杀未遂的新闻报道。
“那么,是不是池内有了新恋人,所以搬到那边去的呢?”
“应该不会吧。她对那个去世的吉川那么钟情,走的时候还说,如果一直在这里住下去,总会想到吉川的悲剧,所以搬家了。我到现在也弄不懂,那个黑社会男人究竟好在哪里?”
于是龟村去池袋当地的警察署,和自杀案相关的警官见面。
“那是一起自杀闹剧。因为男方态度冷淡,她便演了这出戏,还真有一手。至于那男的是谁……我们一般不对外公布,不过这次破例告诉你,他是在新宿搞电器批发的公司总经理!”
“该不是叫浅野二郎吧?”
“唉,原来你知道啊!没错,就是他。”
“他们二人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大概一年前。听说那名女子的朋友死于一场交通事故,浅野当时也在场。似乎从那时起,他们开始变得亲密起来了。”
“非常感谢。”
龟村友次郎还是像一年前做调查时一样,没有去找池内笃子,也没有去找浅野二郎。
一周以后,龟村终于在西荻洼车站南出口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发现了栗野兼雄。为等到对方那高大的身影,龟村已经守候了三个晚上。
栗野感到有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于是回过头,脸上流露出诧异的神情。他已经忘记了龟村是谁。
“哦?你忘记我啦?”龟村友次郎笑了笑,眼角堆满了皱纹,“我是龟村。还记得吗?在I街道,你乘坐的出租车出了事故,当时我代表红玉出租车公司找你了解过情况。”
栗野兼雄好像回想起来了。碍于情面,他勉强笑了笑。
龟村邀请栗野到车站附近的咖啡店小坐。栗野好像不太情愿,但因龟村的盛情难却,只好跟着走进咖啡店。龟村笑嘻嘻地说,自己的工作就是到处跑,刚好正要上车时看到了他,以前多有打扰,今天恰好可以略表谢意。
茶端上来了。两个人的话题自然牵扯到了那起事件。龟村说,那起交通事故是公司成立以来最严重的,司机小山田被判了三年,现正在监狱服刑。栗野兼雄听后脸色灰暗了下来。
“近来,交通事故的惩罚力度加强了,小山田真是倒霉。如果当时他不紧跟着前边的车,也不至于撞上人。”
听龟村这么一说,栗野也附和说小山田不走运。
“话说,前两天报纸上有条新闻,说那个被撞死的吉川的情人池内笃子在池袋闹自杀。记得吗,就是那个和前方大型轿车抢道的女人。”
“啊?是吗?”栗野瞪大了眼睛,不过不算特别惊讶。
“根据警方的调查,池内因为那起交通事故,和大型轿车的驾驶员浅野变得关系密切。事故一个月后,她从K町搬到池袋,同时辞了职,做了浅野的情人。但是最近,浅野开始疏远她,为了挽回男人的心,她居然叼住煤气的胶皮管,上演了一出自杀的闹剧……哎!你不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我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是吗?”龟村啜饮着咖啡,接着说,“我猜池内笃子和浅野在那起事故发生之前就好上了。他们两人的公司都在新宿,有机会认识。只是池内对我们隐瞒了他们两人的关系。我听说吉川是黑社会的人,是暴力团伙的一分子。或许他会经常向池内敲诈钱财。也许,池内摆脱不了他,这时又恰好遇到浅野那样靠得住的男人,于是求他设法把这个吉川……”
栗野本来在低头喝咖啡,听到龟村这么说,立刻就僵住了。
“你在吉祥寺车站附近坐上小山田的出租车,到交叉路口的时候,浅野那辆大型轿车开了过来,到达现场前一直跑在你坐的出租车前方……”龟村的口气变得很轻松。
“对。”
“沿着I街道行驶,两辆车的时速都是六十到六十五公里,你跟小山田说,你必须在九点四十分以前赶到朋友佐伯家,让他开快点……问题就在这里。如果浅野知道你要去K町,也知道你从吉祥寺坐上出租车的时间,他或许就能握着方向盘等在路口……”
栗野端着咖啡杯的手有些颤抖。
“浅野也知道吉川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桥上。池内已经和吉川约好时间,浅野只要问一下池内就可以了。就这样,浅野的大型轿车飞驰而来,稍微超越吉川站立的地方后急刹车。至于池内是不是真的横穿了马路,谁也不知道,反正浅野找了这个理由踩了刹车。紧紧跟在后面的小山田惊慌失措。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向左打方向盘,结果撞上了站在那里的吉川……浅野知道,如果自己刹车的同时向右靠,小山田为避免追尾肯定会向左打方向盘。小山田说,直到要撞上时,他才发现桥上还站着人。当时是黑夜,前面的大型轿车挡住了吉川的身影,这些早已算计好了。桥那么狭窄,车速开到六十五公里,再怎么刹车,也会撞上吉川。”龟村一口气说了出来。
“我不明白你要说什么,我和他们没有关系。”栗野气愤地说道。
“是啊,我只是有点在意你为什么让小山田开得那么快。只要你不让他开快车,车子的速度也不会这么快,这起悲惨的事故或许就可以避免。”
“可我当时有急事。作为乘客,我当然可以要求他开快点。”
“你说过你必须在九点四十分以前赶到佐伯家……可是栗野先生,有个细节你没有处理好。我为调查这起事故去过佐伯家,他说,你们是约在三月十日见面,但没有什么急事非要你在九点四十分前赶到不可。不对,其实根本就没什么事,是你打电话说非要过去玩玩吧?”
“……”
“我以前也没有注意到这些问题。直到这次池内突然闹自杀,我才茅塞顿开,明白原来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犯罪!这起事故看起来很像是个偶然,可是这个‘偶然’完全是人为设置的。现在这个时代,人们都会习惯性地认为汽车是交通事故的‘元凶’,所以不管是警察还是世人,都觉得这次又是出租车司机野蛮驾驶导致的事故。这起犯罪正是利用了人们在这方面认识上的误区。”
栗野放下杯子站起来。
“哦,等一等。还有一点很奇怪。那时浅野说他有急事,要赶到K町的桥本电器店去,对吧?我刚刚查过,去年三月十日是桥本电器店的休息日,浅野忘记了这一点,说那天他要前往K町。”
其实,“桥本电器店那天休息”的说法是龟村虚构的,但这句话很有效果。转眼之间,栗野兼雄的脸色就变得苍白,这当然逃不过龟村敏锐的眼睛。
“对不起,栗野。我们去警署吧,把你和浅野那不为人知的朋友关系都说出来,不然,我们的驾驶员小山田可就太冤了。”
龟村说着,就像在拍对方的肩膀一样,用力抓住了栗野兼雄的手臂。
[book_chapter]装疯的凶手
[book_title]第一章
大约在一年前,猿渡卯平开始琢磨杀人计划。不过,他考虑的并不是杀人过程本身,而是杀人之后站在法庭上的应对之策。
猿渡卯平是东京文京区的裱画师,今年三十五岁。他的妻子比他小五岁,两人有一个六岁的女儿。
猿渡当初并不是做裱画这一行的。虽然他父亲曾是在整个东京都赫赫有名的裱画师,可猿渡并不想继承家业。他在大学里学的是经济,立志将来在银行或者大公司工作。十五年前,父亲故去,裱画店日渐败落。当年他父亲很有大师风范,身边聚集着一批技艺高超的匠人,但自从身为外行的卯平开始执掌店面后,匠人们都相继离开了。
其实卯平根本不愿接管装裱店,可无奈架不住一些亲戚和父亲的合作伙伴的苦苦相劝,只好中断学业。卯平心灵手巧,以前父亲工作时他喜欢在一旁模仿。当然,那算不上系统的学习。接管店面后,他希望匠人们能和以前一样继续留在店里,但事与愿违,最后店里只剩他和一名学徒。之前那间宽敞的店面变得很难维持,于是他们的装裱店搬进了小巷。
尽管如此,因为父亲的名声还在,还是常有画商找上门来。需要装裱的虽不是什么名画,这点生意总算能让这个半专业的裱画师勉强应付生活。这都是托了他父亲的福。
如果接手的全都是次等货,那么卯平无疑还能依靠平庸的手艺安然终老。然而有一天,与父亲有过深厚交情的一流画商苍古堂送来了一幅珍贵画作,要求装裱成画轴。就是这幅画,成了卯平后来磨难的根源。
苍古堂的老掌柜当时这样对卯平说:“这是我一位相当重要的老顾客送来的,请你把它裱好。客户要得非常急,请你这边抓紧。这幅画值一百万以上,你装裱的时候千万要多加小心!”
既要抓紧时间,又要仔细谨慎,这可不容易。其实当时卯平完全可以拒绝,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在佳作上一试身手。掌柜的言外之意是,其他的装裱店都因时间太紧不肯接活儿。这位画商一直念及他与卯平父亲当年的情分,经常给卯平安排些生意。卯平接下了这份活儿,一来是想解人家的燃眉之急,二来也想向对方显示自己有处理优秀画作的自信。
当天晚上,卯平就专心致志地投入了工作。这是一幅色彩绚丽的名家花鸟画。苍古堂还带来了顾客给的素雅古朴的丝绢,以作装裱材料。
卯平日以继夜地忙着,现在距离规定的期限还有一天。目前为止,卯平对装裱的效果还很满意。当时正是冬季,他不喜欢煤油炉,所以工作室里摆放着一个烧得很旺的炭火盆。
最大的不幸在他去厕所的时候发生了。当时他妻子不在家,才不过五分钟,当他上完厕所回来时,画上正升起一股青烟。火盆中的木炭爆出火星,烧到了绷在木架上的丝绢。卯平连忙将溅到画上的火炭碎屑掸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牡丹那绚烂的花瓣上出现了一个残酷的孔洞。正是这个直径五厘米、边缘发黑的孔洞,无情地吞噬了卯平的人生。
卯平的头脑中立刻变得一片空白。当一个人闯下大祸,感到无法挽回时,至少会尚存一丝理智,可卯平慌乱得连考虑补救措施的时间都没有。刹那间,失去重要顾客的绝望、赔偿如此昂贵画作将会造成的经济负担,以及由于他的粗心大意将遭到的蔑视与嘲讽等,所有这一切都同时猛烈撞击着他的大脑。
又惊又怒的苍古堂当即要求卯平赔偿损失,说客户要求赔偿一百二十万日元。他又说,将如此重要的工作委托给卯平,他自身也要承担部分责任,所以要卯平赔偿一百万日元。卯平低垂着脑袋,听着老掌柜没完没了的责骂。
不要说一百万,卯平就是连三十万的存款也没有。但苍古堂说,如果卯平赔偿一百万日元,这件事就放过他,以后还会将其他画作委托他装裱。卯平向不幸迈出的第二步,就是对这种许诺的深信不疑。
他希望以后仍能从苍古堂那里承揽活计。如果因这件事被一流的画商抛弃,那他装裱师的生命也相当于到此为止了,而且其他画店以后也绝不会再找他。正是这个原因,他才到放高利贷的荒矶满太郎那里借了一百万日元。
荒矶满太郎六十二岁,他承诺可以借给卯平七十万。这七十万也能帮大忙。然而,卯平拿到的现金已扣除了当月一成五分的利息,只有五十九万五千日元。不仅如此,荒矶还以礼金为名,抽走了五千日元的零头。
卯平又从其他地方设法东拼西凑了三十万日元,加上自己仅有的积蓄,他终于凑够一百万赔给了苍古堂。可那以后,苍古堂就再也没搭理过他。所谓以后给他派活儿的说法本来就是谎言,只不过是为讨赔偿创造方便而已。
从那时起,卯平堕入了真正的地狱。荒矶满太郎每个月都上门来逼债,卯平还不起本金,只能还每个月十万五千日元的利息。要知道,高利贷是用复利来计算的,卯平的欠债金额迅速膨胀到了原始本金的三倍之多。
为拖延还债,卯平邀请荒矶满太郎到池袋的一家小饭馆。这家饭馆卯平自己常去光顾。荒矶这个人虽然上了岁数,却仍又好酒又好色。店里的女佣泽子是卯平的相好,三十一岁,皮肤白皙,体态丰腴。尽管容貌一般,她那张小兜嘴却很是招人喜爱。荒矶似乎很喜欢泽子,他知道那是卯平的相好,开始时还有所顾忌,后来就正大光明地动手动脚。之后荒矶开始单独前往那里,吃吃喝喝全是赊账,由卯平支付。荒矶说这些花费并不会从卯平的债款里扣除,因为他在卯平最困难的时候拉过他一把,卯平付这个钱是应该的。
最后,泽子还是被荒矶抢走了,她也为金钱所屈服。
卯平从此对荒矶恨之入骨。这个人早就因放高利贷手段恶劣而臭名远扬,没想到他欺人太甚竟至如此地步。听说还有人因为受不了他咄咄逼人的催账而自杀。
就这样,猿渡卯平对荒矶起了杀意。
卯平在计划杀害荒矶的同时,也在琢磨怎样使自己逃脱法律的制裁。罪犯都想保全自己的性命,而面对荒矶,卯平更是认为自己不应该成为这种人的陪葬。
杀人罪要判死刑,就算从轻处理,至少也是无期徒刑或十几年的有期徒刑。即使是十年有期徒刑,也会让人生不如死。从某种意义上说,有期徒刑甚至比死刑更为残酷。荒矶满太郎原本就是没人性的社会蛀虫,为这种家伙赔上人生实在是不值得。
卯平回忆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中,拉斯柯尼科夫所说过的话。这个大学生计划杀掉一个有钱的老太婆,并试图在理论上使自己的行为合理化。
一方面是个毫无用处、毫无价值、愚蠢凶恶而且有病的老太婆,谁也不需要她,恰恰相反,她对大家都有害,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活着,而且要不了多久,老太婆自己就会死掉……另一方面,一些年轻的新生力量,由于得不到帮助,以致陷入绝境。这样的人成千上万,到处都是!……再说,以公共利益来衡量,这个害肺病的、愚蠢凶恶的老太婆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像只虱子,或者蟑螂罢了,而且还不如它们呢,因为老太婆活着是有害的。她吸别人的血,她吃人……
本段译文摘录了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年8月出版的《罪与罚》中文版本(非琴译)。
而这个荒矶满太郎,完全比这个俄罗斯大学生厌恶的老太婆还令人憎恶。他完全是个社会的害虫。不!不管他是不是社会的害虫,总之他促使我的家庭走向破落,还抢走了我心爱的女人……
[book_title]第二章
猿渡卯平决定杀掉荒矶满太郎。
荒矶是个虚弱的六十二岁老人,杀掉他如同碾死一只臭虫,不用费吹灰之力。不过,行凶之后,应该怎样瞒过警察呢?这一点需要想一想。万一自己杀人的事实败露,就有可能因为这个社会蛀虫而面临死刑或无期徒刑。
为研究瞒天过海的方法,卯平开始阅读有关犯罪的小说和故事。凶手处置尸体的方法,或是塞进火炉中烧掉,或者弄到山里掩埋,或者碎尸之后分散藏匿。爱伦・坡的《黑猫》中的方式最令人瞠目结舌,书中的凶手将尸体砌进了墙壁。天啊!十几年前,真有人在伦敦使用过这种方法。另外,凶手们都绞尽脑汁地琢磨如何制造不在场证明,使别人以为他不具备作案条件。
在现实世界里,有很多杀人行为不曾暴露,有不少案件因为怎么也查不出凶手而陷入僵局。这些都可以称为完美犯罪。
但是,以完美犯罪为目标的杀人计划,并不能保证都能成功。不,事实上,很多凶手都被轻而易举地抓获了。其实很多小说故事,不就是以这类案件为素材的嘛!
猿渡卯平开始认真考虑如何实施完美犯罪。但是,不管采用哪一种方法,都会伴随巨大的风险以及行凶者自身的恐惧。这种恐惧或许来自于凶手的怯懦、踌躇与优柔寡断。杀人很简单,要逃脱惩罚却实在太难。
苦心孤诣之中,他忽然又回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中的另外一段。
当杀死老太婆的大学生拉斯柯尼科夫遭到警察逮捕后,他与检察官波尔费利展开了唇枪舌剑的交锋。这里是小说最精彩的部分,书中将检察官与被告之间的心理较量写得非常激动人心。
书中,波尔费利举出了一个犯罪实例,卯平记得他说的是精神病犯罪。因为犯人是个精神病患者,法庭只能进行无罪判决。
猿渡卯平一想起这些,立刻出门前往旧书店,在满是灰尘的书架上抽出一本脏兮兮的《罪与罚》。他翻阅了五六页,很容易就找出了那一段。
“是啊,在我们办的案子里也有过几乎完全一样的情况,一种病态心理现象,”波尔菲里很快地接着说下去。“有一个人也是硬要说自己是杀人凶手,而且说得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他造成一种幻觉,提出了证据,详细述说了杀人的情况,把大家,把所有的人都搞得糊里糊涂,真假难分,可是为什么呢?他完全是无意地、在某种程度上卷进了这件凶杀案,但只不过是多少有些牵连,而当他知道,他让凶手们有了借口,于是就发愁了,弄得精神恍惚,疑神疑鬼,完全疯了,而且硬要让自己相信,他就是杀人凶手!最后参政院审清了这件案子,这个不幸的人被宣判无罪,交保释放了。感谢参政院!……”
猿渡卯平想,“就是这个!”对!做一个精神病患者!只要这样,法官就会束手无策,只能下达无罪判决。
如果计划不周密,就会使罪行暴露。越想实施缜密的完美犯罪,越有可能产生缺陷和破绽,这在古往今来的侦探故事中无数次地被证明过。但如果我是疯子,就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所顾忌地行凶,完全不必深更半夜蹑手蹑脚地潜入荒矶的房间,事后也用不着隐藏尸体,搜肠刮肚地考虑什么不在场证明。
猿渡卯平下定了决心。他要做一个精神病患者。
不过他要面临的问题是,他能否将这种伪装的精神错乱坚持到底。毫无疑问,法院一定会找专业医生为他做精神鉴定,对他进行诊断、测试、观察,并就他是否真的患有精神病进行识别判断。在这个问题上,卯平开始不安起来。他决定着手研究如何突破精神鉴定这一关。
这个问题没法向别人请教。如果警察发现他在行凶前提过精神病相关的问题,那整个计划就将暴露无遗。他只有从专业书籍中寻找答案。
到书店去购买这类专业书籍也很危险。一旦他在行凶前购买过这类专业书籍的情况被人知道,在事后一样会有被识破的危险。既然如此,他觉得只剩图书馆可以用来获取知识了。但是,总到同一家图书馆去,也是危险至极,他觉得必须去不同的图书馆,才不至于使工作人员记住他的长相。如果是偶尔阅读一下那种专业图书,工作人员应该不会记得自己吧?他还考虑到,在阅览登记时,必须使用不同的假名。
东京有许多图书馆,既有上野图书馆、国会图书馆那样的大型图书馆,也有很多区立图书馆。东京有二十三个区,每个区都有自己的图书馆。在其中十家图书馆中找资料应该就足够了。
他开始寻找相关书籍。他在一家偶然经过的书店里,站着阅读了《六法全书》,在书中查找精神失常的人是否会被追究刑事责任。
日本刑法第三十九条规定:“精神失常者的犯罪行为不予惩罚,精神衰弱者的犯罪行为应适度减轻惩罚。”他弄不清精神失常和精神衰弱二者之间的区别,不过他觉得,精神病患者肯定就是精神失常者。他暗中思考,如果自己仅仅被减轻惩罚,那也没有意义,要做就做一个彻底的精神失常者。
卯平在几家图书馆之间来回奔走,借出精神病医学和犯罪心理学的图书,仔细阅读研究。他惊愕地发现,精神病竟然包括许多种。
有一本书中讲到了装病的问题。
偶尔有罪犯,尤其是惯犯,会为逃脱法律制裁,而假装患有精神病。并且他们中很多都是学过精神病相关知识的人,例如医生、护士,或者曾经密切接触过精神病患者的人。他们像演员一样巧妙地伪装成精神病患者。然而,装病的人绝对没有世人想象的那么多。其原因在于,要巧妙地伪装成精神病患者,并不那样简单。而且,如果是一个没有精神病相关知识、相关经验的人,更加难以在专业的精神科医生面前蒙混过关。从以往精神病医学上的经验看,很多装病的人本来就有一定程度的精神失常。也就是说,装病也是精神病症状的一种。另外,歇斯底里、心理变态的病例多数也是装出来的,这类伪装的疯子最后经常会真的出现病态的症状。
总之,在卯平读到的专业图书中,无一例外都指出,伪装精神病很难。不管怎样装疯卖傻,或努力显现精神病症状,专业医生一看就会发现。还有,通过身体的本能性反应,例如反射运动或者脉搏的跳动,也可以识破那些伪装的精神病。
另外,伪装者长时间维持精神错乱的样貌,会使身体疲惫,所以伪装者很难持续伪装。只要时而监视一下,就能发现伪装者在偷偷休息。纵然有人伪装出了抑郁症状,也很难逼真地伪装出痛心苦闷和精神失落。还有伪装成痴呆状态、昏迷状态的人,同样不能持续很久。这些对环境麻木的症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对外界的刺激不做反应。一直装作痴呆的人必定要接触外界,必然会对外界的刺激做出反应。
只要阅读这类书就可以知道,伪装精神病患者难于上青天,简直是不可能的。
然而,卯平却在想,只要一个人认真努力,应该不会达不到目标。
精神病有各种各样的症状群,其中精神分裂症最适合伪装。因为精神病一般要根据精神症状和身体症状进行诊断,精神分裂症则无需根据肉体症状进行判断。
此类疾病只表现出精神上的异常,诱因可能是身体机能问题,克雷佩林认为它是由新陈代谢中的某种障碍造成的。然而,这类身体机能问题并非局限于一两种,而是有好几种。诱发疾病的机制因人而异,有时也可能是患者的脑部损伤所致。不过,无论如何,精神分裂的诊断都属于心理学范畴。(《犯罪精神病概论》)
这段话说明,就算患者身体上没有表现出精神分裂症征兆,只从患者心理状态,也可以判断其是否患病。卯平心中暗喜。
另外,卯平也没有诸如酒精中毒、遗传病、癫痫、脑震荡、脑损伤、尿毒症、传染病、中毒等病症,因而他身上不会显现这些疾病的症状,不会干扰精神分裂症的诊断。
[book_title]第三章
卯平又读了一些书。现在他把研究重点放在伪装的精神病人为什么会被识破上。通过学习他发现,伪装者大多因为对精神病医学的无知而暴露。
有些人想要做出精神错乱的模样,往往随心所欲地任意模仿。然而,精神病有很多种类,分很多个症状群,即使病情不断加重,也不会出现其他类型的精神病特有的症状。伪装的精神病患者会因为对这一常识的无知,而暴露出自己。
例如,为表现出自己精神错乱,伪装者会故意装作大小便失禁,或者吃下自己拉出来的粪便,或者模仿其他精神病患者,但所有这些行为都会在专业医生面前露出破绽。所以,关键问题不是模仿得像不像,而是要掌握各种精神病的类型、症状、不同发展时期的特点等知识。
医学上有识破装病的方法。持续观察患者一段时间,然后远离患者,转而在暗中偷偷观察他的动作和言语。根据不同情况,医生们尝试过下面这些特殊手段。
(1)夜间问诊法
主要针对患者出现昏迷、不省人事的情况。开始时,不揭穿嫌疑人,只是花几天观察他,然后在某一个夜晚,突然把他叫醒。在这种突然袭击之下,伪装者多半会开口说话。
(2)暗示法
在疑似装病的人身边,安排几名医生相互讨论嫌疑人的病状,故意让他听到。目的是暗示他,他患的病应该还有哪些症状。两三天后复诊,如果患者表现出几天前医生所谈论的症状,那他应该属于装病。
(3)说服法
劝说疑似装病的罪犯,告诉他患有精神病的患者的确可以免除刑罚,但另一方面,他必须住进精神病院。和监狱不同,精神病院会将患者无限期收治,患者可能要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真正的精神病患者不会对这番话做出反应,而罪行轻微的装病者可能在听后承认自己装病。
(4)威吓法
把疑似装病的嫌疑人带到医生研讨会,在众人面前大声宣讲:“这就是疑似装病的案例,请诸位仔细观察,发现破绽。”多数嫌疑人会因此感到羞耻,承认伪装。
(5)酒精试验
让嫌疑人饮下酒精饮料,观察其精神上的反应。当人酩酊大醉后,就不能伪装精神异常,医生可以据此推断嫌疑人的精神状况。
卯平牢牢记住了这些装病的识别方法。他心想,只要能对付这些试验方法,就能成功装病。
那么,真正的精神分裂症究竟有哪些特别症状呢?一本书中谈到,“精神分裂症”原本叫“早发性痴呆”,这并不表示此病发作早。这种疾病主要是“病患在青年时代受到某种外界因素或非心理因素影响”而引起的,一个处于壮年的人,也可能某日突然发病。
以下是精神病医生撰写的书籍的文摘。
分裂症的症状非常繁多,在诊断每一种不同的情况时,我们都要有不同的依据。首先是患者的病历,其次是患者的表情、行为、生活态度等客观症状,再次是我们面对分裂症患者时所产生的感觉,也就是患者留给我们的印象。想必读者能够理解第一种和第二种依据。第三种依据更多属于心理范畴,我很难在这里用语言表达清楚。
面对分裂症患者时,我们常常感到不能理解他们的思想,内心无法双向沟通交流,并会有遭到冷遇、无所适从的感觉。我们或许可以根据经验捕捉到一些容易忽略的症状,但还是不能像内科名医那样,只看一眼患者,就可以当场给患有轻微巴塞多氏病(突眼性甲状腺肿)的病人做诊断。就像我们看到爬行类动物时会感到恶心,看到小鸟时会感到温暖一样,精神分裂者也会给我们一种特殊的感觉,即他们第一眼看上去会让人很不舒服。这种感觉来自于患者的表情、姿态,以及交流时患者的反应。这属于我们医师的主观意识,大众可能认为这样的诊断方法不妥。不过,我们可以以此为前提进行大致的评估,然后针对分裂症的症状做进一步诊断。因为这样可以更有效地诊断患者患的究竟是躁狂抑郁症,还是其他心理性疾病或精神变态。患者给我们的印象,可以为我们区分许多相似的分裂症。
这本书还描述了患者的主观症状,包括幻觉、妄想、自我障碍等;以及客观症状,包括行为或生活方式的异常等。
例如,患者会懒散懈怠不去工作,即使去工作,也从来没有条理;不注重仪表,邋里邋遢,早晨不叫就不起床,也不洗脸,总是穿着同一件衣服,不注意个人卫生;懒惰,一天到晚都浑浑噩噩;做事不计后果,不按照指示做事;其中有些无家可归,需要警察照顾;学习或工作上没有目标;患者的价值观普遍很奇怪,常人无法理解;总是给他人添麻烦,毫不关心别人,缺乏对社会生活和家庭生活的适应力,无法与别人共同生活,完全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
书中还写有关于患者表情的描述。
他们的表情冰冷、僵硬、空虚、怪异,或者没有表情。经常冷漠而无意义地痴笑、眉头紧皱、撅嘴等。
这本书在情感反馈(患者多淡然面对所有事物,没有感情)、行动(动机不明、无法预测、无法判断患者的心情)、言语(患者的语言思路支离破碎,各部分之间缺乏联系,总重复无意义的话,逻辑混乱)等方面也撰写了很多内容。
猿渡卯平在各处的图书馆里读着这类书,遇到重要的段落还伏到桌上做笔记。他把这些内容都写在小本子上随身携带,决不让妻子发觉。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会像面临考试的学生一样,把笔记拿出来反复熟读,记入脑海。当完全记牢之后,他会烧掉笔记。
不仅如此,晚上钻进被窝后,他还偷偷练习笔记上记录的内容。妻子不在的时候,他就在家里实际操演,要不就找没人的地方自我训练。他正在同死神对赌。头号敌人是精神病医生,第二号敌人是检察官和法官。他必须不断训练自己,做好充分准备。最重要的是,他必须练成面对任何危机都毫不畏惧的胆识。有的人具备巧妙的演技,但是,再出色的演员也不具备与死神展开较量的果敢勇气和坚定精神。
[book_title]第四章
〇、荒矶满太郎遇害案被告猿渡卯平的精神状态鉴定书:
鉴定事项:要求鉴定荒矶满太郎遇害案被告猿渡卯平在行凶时(昭和四十年八月二十五日)的精神状态,以及现在的精神状态。
一、犯罪事实:
昭和四十年八月二十五日晚上六时许,被告于文京区本乡弥生町××番地的道路上,突然袭击该区曙町××番地金融界人士荒矶满太郎(六十二岁)。被告手持短刀刺入被害人后背,将被害人按倒后骑在其身上,刺伤其心脏等五处部位,导致被害人当场死亡。
二、鉴定人于现场的调查结果:
亲属履历(略)
本人履历。经调查,被告在小学、初中、高中时均成绩良好,高中二年级时曾因肋膜炎休学六个月。被告的父亲在世时经营装裱店,收入丰厚。因此,被告得以进入××私立大学经济专业。被告有志于将来在银行或大公司任职,但因父亲亡故,经济来源断绝,不得已于大学二年级时退学,继承父业。
昭和三十九年二月,被告装裱画作时发生意外,遭到客户索赔。因经济能力有限,被告从被害人荒矶满太郎处借取高利贷七十万日元。装裱事故发生后,被告的生意顿时冷清,经济拮据。因高利贷压迫,被告变得郁郁寡欢。据其妻安子提供的证词称,那起事故过后,被告开始变得行为怪异。从昭和四十年三月开始,被告的病情逐渐恶化并患上失眠症,食欲不振,经常摔盆砸碗,总是要对食物进行仔细检查后才肯下咽。在妻子的奉劝下,被告曾去某精神病院接受检查与治疗,但没有任何好转。被告曾声称警察要来逮捕他,还曾经扑向路边巡逻的警官。被告言语含混,无论问什么总是回答得不着边际,前后矛盾。被告经常自言自语,像出现幻听一样,或者突然从家中飞奔出去,不知去向。
据被告妻子安子所述,昭和四十年二月前后,即被告的病情还未严重之前,被告曾告诉她,说他在十九岁时,曾在池袋的酒吧内与地痞发生口角,被木棒暴打过。当时他陷入昏迷状态,回家后因感到屈辱,并没有向双亲讲述此事。他说他的头痛可能是那次伤害的后遗症。
这以后,被告有时晚上出门后,会接连两天不回家。当妻子问他去哪里时,他回答说,画商苍古堂有装裱工作要委托给他,他前去进行商谈,然后就住在那里了。有时则说他住在朋友家。但这些都是谎话。甚至有时,被告会半夜突然对妻子说,有朋友来了,快去开门,门外却空无一人。据被告妻子陈述,被告对被害人荒矶满太郎没有任何憎恶,被告曾说,没能及时还债,很对不起荒矶满太郎。
然而,自八月上旬开始,被告的症状越来越严重,最终酿成了悲剧,致使荒矶满太郎身亡。
三、当前症状:
被告被领进诊断室后,立刻就坐到椅子上,没有与鉴定人打招呼,不过他好像在观察周围的情况。被告为中年男子,身材矮小,面孔浑圆,长相并不寒酸;头发蓬乱,衣衫不整;面色苍白,嘴唇通红。他的反应有些迟钝。在对话过程中,被告时而痴笑,时而愠怒,时而哭泣。这些表情都不明显,但总觉得有些不自然。他的眼睛基本上半睁半合,没有完全睁眼对焦过。他一坐下就看着桌上的茶杯,表示要喝茶,还要吸烟。他还用手罩住取暖火盆,还把脸凑在火上。所有的行为都脱离常规,不过有可能是他故意装出来的。他总是低声自言自语,言语之间缺乏联系,难以理解,只能听出个大概。内容也缺乏变化,同样的词句反复出现。
针对他的记忆、知识、幻觉、妄想等病态症状以及这次的刑事案件向他提问,他基本不能理解提问者的问题,不能做出回答。所以无法通过对话测定他的思维水平。
其后,为了解被告的记忆力,本人试着询问被告过去的一些经历。但被告基本没有反应。在这一过程中,他表情茫然,没有显出紧张的神情。他自言自语地说:“世上万物清晰可见,夜晚灯火星星点点,画商朋友苍古堂又来找我做生意了……我父亲是装裱师,也是美术院的会员。竹内栖凤先生很疼爱我。那张油画很拙劣,所以必然会自生自灭……”被告言谈之中多次合眼。
他自言自语的内容像是他的幻觉和妄想,记录如下:
“听上去好奇怪啊。”
“朋友们来时,我们总会提及。”
“哪些朋友?”
“丰田、渡边,还有木村……”
“他们都是什么职业?”
“学校里的工人、画商、装裱师等……大家都商量着要击碎这罪恶的画坛,追随我的有上百人。他们拿来很多钱,都被盗贼偷走了……我去栖凤先生那里时,他给我两千日元。我答应做他秘书,但最后没有去。”
“你被下过毒吗?”
“我喝过毒药,里面混了各种东西。”
“谁让你喝的?”
“人让我喝的。他们为了抢我的钱,所以下毒要害死我。他们抢了我三百万(边说边哭泣)……”
“栖风先生还在世吗?”
“在世。我上次还见他与富冈铁斋先生在下棋……”
“你知道铁斋的寒山拾得吗?”
“那是个俄罗斯人。”
“你认识俄罗斯人?”
“我认识陀思妥耶夫斯基。”
“你认识拉斯柯尼科夫吗?”
(沉默)
“你是在什么地方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
“去俄罗斯的时候遇到的。还见到了托尔斯泰。他们俩都是不错的老人家……”
“你喜爱文学吗?”
(沉默)
“你认识马克思吗?”
“他也是俄罗斯人。我在车上遇到他时,他还送我俄罗斯香烟……”
下面是关于犯罪嫌疑人的犯罪事实的问答。
“这次案件发生过吗?”
(沉默)
“你是被告吗?”
“我不是!”
“你是不是犯过许多凶案?”
“现在没有。刑法不适合我。(后面是一连串自言自语)”
“你认识荒矶满太郎吗?”
“他是卖人寿保险的吧?”
“你借过钱吗?”
(他似乎在不停地思考,沉默。)
“你从他那里借过钱吗?”
“我已经大彻大悟……我是日本第一装裱师。最近我刚成为美术院的会员。很久以前他们就劝我加入,我每次都拒绝……很多人都挖空心思想进美术院……这次我答应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闭目思考,没有回答。)
“你常和荒矶满太郎一起去饭馆吗?”
“我必须尽早把栖凤先生的画裱好,家里还有几幅他的其他画作呢。”(后面全是自言自语。)
四、被告行凶后的情况:
被告自被逮捕送进拘留所后,常有异常举动,称记不得他自己的籍贯和住址。他没有作其他声明。他还经常哭泣。但以上状态也有可疑之处。法院出庭后,他时常在屋内吵闹,大声喧哗,时哭时笑,有时做出祈祷的样子。
五、考察:
被告目前症状表现为思想散漫,不能集中思路。因被告不愿回答问题,故而无法检测其真实的记忆力,因此不能排除其故意假装无知、答非所问的情况。被告常自言自语,对提问多不作回答。自被告出庭以来,以上症状变得更加严重,从这个角度考虑,被告有模仿精神失常者的嫌疑,但难以排除其的确或多或少患有精神病的可能性。
目前,被告的逻辑混乱,理解力、判断力、情感均存在明显障碍,欠缺辨别是非善恶的能力,可以认为其处于法律意义上的心智丧失状态,故作如下鉴定。
六、鉴定结论:
(1)被告自行凶一年之前,已患精神分裂症。
(2)被告在行凶时(昭和四十年八月二十五日)缺乏是非善恶的判断能力。
(3)被告目前处于精神分裂症的亢奋错乱状态。
[book_title]第五章
检察官副岛二郎反复阅读着津村吉雄教授出具的猿渡卯平的精神鉴定书,然后蹙起了眉头。
针对被告猿渡卯平的审判工作已经过半。法院之所以在审判初期就要求津村教授对被告进行精神鉴定,除了因为辩护律师提出了精神鉴定的申请,更重要的原因是,若被告处于精神分裂状态,就根本无法进行审问。在法院进行的身份核实程序中,被告也只勉强回答出他的姓名、年龄以及妻子、孩子的名字,除此之外不是沉默不语,就是胡言乱语,或者痛哭流涕。
在起诉前对被告的询问过程中,副岛检察官吃尽了苦头。正如鉴定书上所写,被告猿渡对任何问话都不作反应,所以笔录工作根本无法进行。他似乎完全不记得自己犯过罪。他知道被害人荒矶满太郎的名字,却说荒矶满太郎是人寿保险的推销员,并称此人仍旧健在。
然而,副岛检察官还是不能肯定猿渡卯平是不是真的疯了。副岛暗自怀疑猿渡是在装病。鉴定书中也提出了这个疑问,并写道,很多具有精神疾患潜质的人先是装精神病,在拘禁期间,病情开始发作并变得严重,最后成了真正的精神病患者。鉴定认为猿渡卯平就属于这种情况。
如果猿渡目前仍在装病,那他的演技实在太高超了。检察官把猿渡表现的症状一丝不苟地记录下来,拿给一位精神科医生看。医生说,这是精神病的症状,因为装病的人往往无法辨别各个精神症状群之间的差异,即使高超地模仿成精神病患者,伪装者也必然会把各种精神症状群的表现混为一谈,最后露出马脚。猿渡的表现完全不符合上述情况。
尽管如此,检察官仍然怀疑猿渡。他最大的疑问是,在向被害人荒矶借高利贷之前,被告完全是个正常人。但随着债务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被告在受到严苛的逼债后,尤其在与自己有亲密关系的女人被荒矶满太郎抢走后,他的表现就开始变得不正常了。
当然,这些问题的确会给被告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拿精神科医生的话来说,人潜在的精神病症状,会因精神打击而被激发。猿渡承受了精神痛苦与经济痛苦的双重打击,这可能刺激了他身上潜在的精神病的发病。
然而,蹊跷的是,被告猿渡恰好在快要精神失常时,对妻子讲述了他十九岁时在池袋被三个地痞痛殴造成头部受伤的事。据他妻子称,这件事她还是头回听说,以前猿渡从未提到过。被告在精神失常前,常说他头痛、健忘,言语也出现轻微的障碍,不排除他是因为对这些症状感到恐惧,才对妻子说起发生在十几年前的事,认为这是致病的原因。
但副岛检察官总觉得,那是被告为今天的装病埋下的伏笔。他认为被告可能通过书本学习了有关精神病的知识,伪装成精神分裂症的症状,将典型的精神分裂症完完全全地表演出来。专业书籍上有这样的案例,例如过去头部受到过创伤或者高烧等,都会造成精神障碍。被告完全可能模仿书本上的案例,编造一个自己头部被地痞打伤的故事。
在津村教授的鉴定书中,也阐述了对猿渡卯平的分裂症的怀疑。可是文末,教授还是作出结论,认为被告行凶时缺乏判断是非善恶的能力,被告目前已心智丧失。那么按照刑法第三十九条的规定,猿渡卯平将受到无罪判决。
但是,副岛检察官从他的老同行那里听说过各种各样的装病案例。例如,在被判无罪后不久,被告马上恢复正常;或者被告在受到相当轻微的处罚获得假释后,病情就很快好转。这些人都不是真正的精神病患者,换句话说,检察官和法官都上了被告的当。根据一事不再理的法律原则,即使判决后发现被告是装疯的,只要判决已经确定,就无法对罪犯重新审判。
目前,猿渡卯平被关押在拘留所的单人牢房里。
副岛检察官委托拘留所的看守长,希望他不断监视被告猿渡,但是观察报告表明,猿渡的分裂症似乎越来越严重了。例如,看守假装放松监视,到隔壁的房间偷偷观察猿渡,他的状态还是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也就是说,不管有没有受到监视,猿渡的症状都一样。
但是,如果猿渡阅读过精神医学方面的书籍,尤其是研习过犯罪精神医学的话,这样的行为就可能是他事先准备好的。他甚至可能研究过医生判别虚假精神病的方法。
副岛检察官将检察科员河田铁五郎找来商议,并给他看津村教授出具的精神鉴定书。
“虽然专业医生出具了这样的鉴定,可是我认为猿渡一定是个正常人。这家伙太能装了,判他无罪后,我猜他的精神病转眼马上会痊愈。我们一定要扯下他的面具,不能让他得逞。你有什么办法吗?”
河田认同副岛检察官的看法。有这方面经验的他也去审讯室见过猿渡,但他也想不出办法。猿渡总是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不时小声嘀嘀咕咕。
“检察官,疯子不明白别人说的话,对吧?”
“嗯,他的症状类似分裂症,对外界的刺激不作反应。”
“是吗?”河田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四十五岁的他在成为检察科员之前,是一名刑警。
“检察官,和他聊点情色的话题,他会有反应吗?”河田仰起脸问。
“情色的话题?”
“就是与他谈论些色情的内容。那家伙已经被捕近一年了,只要是正常人,应该会性饥渴。我猜哪怕是几个黄段子,他也会有反应,变得兴奋。”
“嗯……”检察官陷入了沉思。
这主意不坏。瞄准人类的弱点对付别人,总叫人不安。但同对方用装疯来逃避杀人指控的卑劣相比,这就小巫见大巫了。检察科员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但是,检察官,这种方法不能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付诸实施。”河田说。
“为什么?”
“因为平时猿渡一定不会放松警惕。最好是在寂静无人的环境里,那样更能产生效果。人只有在独处时,才会显露本性。”
河田的话可谓经验之谈。有次他出差,晚上住在旅馆里。当时他想追求宾馆里的女佣,于是在去洗澡之前,故意在坐垫下藏了一些黄色照片。女佣要整理房间,必然会看见这些照片。然后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回到房间,一眼看穿了女佣脸上的亢奋。就这样,他很容易就把女佣弄到了手。河田暗自得意地告诉副岛,只有客人不在房间时,女佣才会一个人偷看那种照片,当着客人的面则决不会这么做。
“但是,让猿渡一个人待着,又怎么给他讲色情故事啊……”检察官说。
“不要紧。在拘留所里能办到。因为猿渡是单人牢房。”
河田与检察官说了些什么。
副岛检察官前往拘留所,面见了所长,请对方予以关照。
第二天,河田科员没有出现在地方检察院,却有一个长得很像河田科员的人被送进了猿渡旁边的单人牢房。
猿渡虽然在语言上难以与人沟通,经常自言自语,但他在夜间并不曾大呼小叫,没有给其他牢房的囚犯添过麻烦,所以他没转移到病号区,而是安排在一间单人牢房。
各牢房的囚犯吃过晚饭后,看守把餐具收走了。这时,猿渡旁边牢房里的人开始朗读起书来,乍一听像是经文。牢房里总会有不少人读经。
十五分钟过去了。垂着鼻涕的猿渡似乎开始注意起那朗读声,茫然的表情渐渐有了神态。他偷偷地向门口张望。走廊里,只有终夜长明的电灯亮着冰冷的光。
猿渡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小心翼翼地靠近声音传来的方向,最后将身体紧紧地贴在墙上,专心致志地倾听朗读声。之前他脸上那副傻乎乎的表情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在这过程中,他苍白的脸上渐渐现出血色,朗读的内容也在此时渐入高潮,朗读者甚至用不同的语调分饰男女角色。男声的调子好似在啜饮美酒,女声如同猫儿接受爱抚般呢喃。渐渐地,男声变得充满无穷力量,而女声则变得越发柔媚。男女言语的内容也抛却了羞耻,不加丝毫掩饰。
接着,男女的对话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风刮过的声音,其间夹杂着男人快活的喘息和女人欢喜的呻吟……
猿渡卯平竖起耳朵,眼神熠熠生辉,颜面充血,额头渗汗,呼吸沉重。他终于不再平静,身体开始扭动。
谁也没有发觉,此刻,就在猿渡牢房的入口旁边,还隐藏着一个人。他正露出一只眼睛,窥视着牢房中的变化。
半年后,河田检察科员退休了。又过了两个月,副岛检察官转到地方检察厅任职。
不谙内情的人绝不会把科员退休和检察官降职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猿渡卯平伪装成精神病患者一事,连专业的鉴定医生都没能识破。而副岛检察官看破此事,一审判被告无期徒刑。没有人知道在这起审判中起决定作用的副岛检察官为什么会被降职。
相关的情况未对外部人员公开。河田给猿渡设置了圈套,他使用的工具是从其他警察手中借来的黄色小说。警署里总是堆积着很多因伤风败俗而扣押的黄色书籍。河田以前是刑警,他靠关系将这些书借了出来。但没想到他自己却为此看黄书成癖,不能自拔。
“我自己并不喜欢看那东西,而是喜欢让别人看。不管是多么道貌岸然的人,只要看了黄色照片或春画都会亢奋。在这些警察的扣押品中,有些内容相当低俗。渐渐地,我开始沉迷于扯下他人正经的伪装,以暴露他人的本性为乐。”被抓获的时候,河田检察科员这样说。
他一次又一次地从他熟识的刑警那里弄到大量的情色书籍,然后送人阅览。不过导致东窗事发的直接原因,是他读黄色小说给有夫之妇听,引诱对方,结果遭到对方丈夫的痛打。
“模仿男声和女声做那个事时的音调,我可是特别在行!女的基本上都会变得呼吸急促,意乱情迷……我按副岛检察官的命令,进入猿渡旁边的牢房,用这一手,漂亮地识破了那家伙的伪装,判了他无期徒刑。毕竟,连专业的精神科医生都以为他精神失常,我可是立了大功……这的确违反了法律,但那时副岛检察官很高兴啊……”
[book_chapter]家徽
[book_title]第一章
有的地方秩序安定,几乎没有凶案,可一旦发生凶杀事件,警方往往无从下手,陷入迷局。由于信仰相同,当地人对外界有着共同的防范意识,这使警方难以获取有价值的线索。
一位总检察长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道。
下面讲的一件事,就发生在这样的地方。
事件发生在一月十六日,报恩讲结束的当天晚上。
报恩讲在祖师亲鸾的忌日举行。东本愿寺举行的报恩讲从阴历十一月一日开始,到八日结束。而西本愿寺的则采用阳历,从一月九日开始,到十六日结束。可见,我们所说的这个地方采用的是西本愿寺的时间体系。
亲鸾巡行北陆各地说法时,曾在吉崎坊驻留。在吉崎坊东北约一千五百米远有个F村,附近有一潭东西狭长的湖泊,名叫柴山泻。T川发源自吉崎,从山间流向平原地带,经由F村,最后注入湖泊柴山泻。
一月中旬,这个地方很寒冷。
农民生田市之助从村里的德莲寺回到家时,已经晚上八点半了。报恩讲的最后一晚,村庄里的代表会聚到德莲寺饮酒。市之助醉得很厉害。
市之助四十一岁,他妻子美奈子三十岁,两人有一个五岁大的独生女,名叫雪代。此时美奈子正搂着雪代,躺在地炉边的被窝里。
“你回来了?”听见丈夫进门,美奈子睁开了眼睛。
“雪代的感冒好些了吗?”市之助看着孩子的脸。
“你走之后,我叫安西大夫来,给她打了一针,但是到现在她还没完全退热。”
“多少度?”
“三十七度上下。”
市之助默默地走进厨房找水喝。
“当家的,要吃饭吗?”美奈子撑起身问。
“在寺院里吃过,现在不饿。”
“是吗。”
美奈子躺下来,看着孩子。
市之助走出厨房,在地炉旁盘腿坐下,将枯枝添进地炉里。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火苗,一边抽着烟,一边心不在焉地考虑着什么。
“早点睡吧。”美奈子仰起脸说。
“嗯。”市之助仍然呆呆地看着火苗。
雪代忽然哭起来,美奈子连忙哄她。很快,雪代又睡着了。
“当家的,你还不睡?”美奈子又问。
市之助仍然坐在地炉边,火苗映红了他的脸庞。
二十分钟后,市之助终于站起来,拨了拨灰烬,把火熄灭,解开衣服。因为是去参加寺院的聚会,他的穿戴比较正式。当他钻进被窝时,挂钟正好敲了九点的钟声。这一带只住着十四五户人家,天一黑,立刻就像深夜一样万籁俱寂。
市之助没睡多久就被美奈子摇醒了。
“怎么了?”他睁开通红的眼睛。
“外面有人敲门。”
市之助竖起耳朵。
“现在会有什么事?”
抬起头,只见挂钟指向九点四十五分。这时,突然传来拳头砸门的声音。
“晚上好!生田先生在吗?”一个男人的声音。
“哪位?”市之助坐起来问。
“是你本家叫我来的,请开一下门。”
“什么?本家来的?”市之助站了起来。
他的本家在村子东北方向一千米左右的T町。生田家族是这一带有来历的家族。市之助的本家在T町经营农机具和肥料。在其他村庄有七户分家亲戚,市之助的家也属于分家之一。本家的户主叫宗右卫门,他的祖父辈与市之助的祖父辈是兄弟,但到他们这一代,已经没有亲密的血缘关系了。对于家族分家而言,本家的事情必须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市之助听说是本家来人,二话不说立刻起身。因为本家户主宗右卫门的妻子杉子患病,近来症状越发严重。现在深更半夜,本家忽然派人前来,市之助立刻联想到了杉子的病情。
市之助打开房门。农家的庭院里没有电灯,只有室内昏暗的灯光勉强照射到门口。一名戴兜帽、身披吊钟形斗篷的男子提着灯笼站在那里。灯笼上圆形凤蝶的标记首先映入市之助的眼帘,那是生田家的家徽。
市之助想打量对方的容貌,可是来人似乎不想让人看见他的脸,兜帽几乎遮到眼睛。他好像有意避开灯笼的光亮。
“我是市之助,你是从本家来的吗?”他问来人。
“对。主人要你赶快去,派我过来接你。因为老板娘的身体很不好。”
市之助心想,果不其然:“她现在怎么样了?”
“刚才还吐了很多血,大夫一直在给她打针。”
“明白了。你是本家的雇工?”
“是,干了半个月。”
本家在T町做农具和肥料买卖,规模比较大,雇有五六个店员,其中几个是长雇,但总有几个常常换,市之助琢磨来人也是新来的。
“外面这么冷,我还要收拾一下,你进来等吧。”
“不,我就在这里等好了。”
屋外飞舞着细雪。情势紧急,市之助不再多说,赶快去屋内做准备。一直听着两人对话的美奈子也从床上起来了。
“本家传话,说是大妈吐血了。”市之助把白天在寺院的衣服裹在身上,同时急急忙忙地说。
“大妈多大年岁了?”
“五十七了。”
“还很年轻啊,要是能痊愈就好了。”美奈子一边帮丈夫穿戴一边说。
“今晚恐怕回不来了。”出门的时候,市之助说。
“知道了。要不明天我也过去。只是雪代还在发烧,有点不好办。”
“你还是照看好雪代吧。人上了岁数总要死的,不要因为这事让小孩子的病情加重。嗯,看明天的情况再说吧。”
嘱咐妻子关好门窗,市之助出了门。披着斗篷、提着灯笼的男子一直站在原位。
美奈子将丈夫送出门外。那男子没有脱下兜帽,只是微微颔首。两个人沿着狭窄的小路走进暗夜,印有生田家家徽的橙色灯笼摇摇晃晃,越来越小。美奈子目送着他们远去,细雪吹打在她的脸颊上。
这真是个寒冷彻骨的夜晚。美奈子颤抖着关上屋门,插上门闩。她在尚有余温的地炉边暖了暖手,脱下外衣钻进被窝。孩子一直在酣睡。
美奈子思忖着本家的杉子。如果杉子死了,宗右卫门可能会再讨个老婆吧。毕竟他才六十岁,岁数还算不上大。他的三个儿子都已结婚,他也有了孙子。宗右卫门家底牢靠,只要他想讨老婆,应该很容易吧。只不过,嫁进来的后妻可能会不好受吧。美奈子琢磨着本家的事,倾听着孩子睡梦中的呼吸,她的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
[book_title]第二章
市之助离开后不久,美奈子第二次被敲门声惊醒,当时她正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挂钟的指针指向十一点半。
“有人吗?有人吗?”
伴随着敲门声,低沉的叫声同时传来。她记得这声音,是刚才接丈夫的人。
美奈子迅速穿上衣服,蹬上木屐,拉开门闩。夜色黑暗中,她看见了灯笼上的本家家徽,以及那个身披斗篷、回避灯光的本家来人。
“我又来了。”那人的兜帽仍旧拉得很低,他微微弯腰说。
“什么事?”
“老板娘突然病危。您丈夫让我来叫您过去,我是来接您 的。”来人低声说。
“是吗?”虽有预料,但美奈子心中还是很慌张。
“大妈不行了?”
“是,非常不好。”
丈夫曾经留话,看杉子的病情再决定她明早天亮后要不要去。恐怕是丈夫到本家看过后,发现杉子的病情比想象的要严重,所以叫她立刻前去见杉子最后一面。
美奈子要进屋收拾一下,于是请来人进屋到地炉边等候。
“不,我就在这里等好了。”提着灯笼的男子在又黑又冷的室外一动不动。突然,他在美奈子身后叫道:“太太,您丈夫叫您把孩子也带过去。”
“孩子?”
美奈子心想,雪代正在发烧,这么寒冷的夜晚,丈夫应该知道自己很难带着孩子到一千米之外的本家去。她有些不愿意。他想让我带孩子和杉子告别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如果孩子感冒加重了怎么办?
美奈子穿戴好后,望向被窝中的孩子。五岁的雪代因为发烧,脸色通红。
“孩子患了感冒,正在发烧,没法带她一起去。”美奈子对身披斗篷的来人说。
“可您丈夫说,给孩子多穿点,让您把她带过去。”来人似乎在忠实地转述她丈夫的话。
美奈子犹豫了。听丈夫的安排,还是把她留在家里?如果留下孩子,那得寄放到邻居庄作夫妇家。最后美奈子说:“请等一等。”她叩打邻居家的门,那人则一直提着灯笼,盯着美奈子的举动。
邻居庄作的夫人御房打开门,露出脸来。她非常喜欢雪代。
“对不起,御房。本家来人说,那边的大妈病危,让我赶快去。”美奈子说。
“是本家的杉子吗?”御房的目光从美奈子的脸上转向身披斗篷的来人。
“刚才也是他来接的,我丈夫已经去了。现在说是要我和雪代赶紧去,看来大妈病情相当严重,恐怕快不行了。我也想把雪代背去,可她正在发烧,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别带孩子去!”御房立刻说,“今夜冷得厉害,这么晚带她走一公里路,感冒肯定会加重。你一个人去吧,把雪代放在我们家好了。”
“行吗?”
“没问题啊!我就睡在雪代旁边。她要是醒了,看见是我也不会哭。”
这时,披着斗篷的来人插话了:“她丈夫说让她带上孩子。”他的声音很低。
“不要管市之助怎么说,那是胡来!”御房激动地说,“这么晚把孩子带出去,难道想杀死她吗?!”
来人不满地沉默了。
此时,屋子里传出孩子的哭声。
“哎呀!醒啦!”
热情的御房和美奈子一起进屋,看见雪代睁着眼睛,正在拼命啼哭。
“乖乖……”御房蹲在雪代的枕边,抚摸着她的额头,“小雪,你妈妈有事,要出去一下。婶婶来陪你啊。”
孩子停止了哭泣,睁着泪眼看着御房和母亲。
“婶婶说得对,妈妈很快就会回来。小雪在这儿和婶婶一起等妈妈吧。”
孩子见母亲已经穿戴整齐,似乎想和母亲一起走。
“乖,小雪和婶婶一起在家里等妈妈吧。”御房把手放在雪代的额头上,孩子好像退烧了。她用棉衣裹起雪代,“外面太冷了,不能出去,快和母亲说再见。”御房抱着雪代,站在门口。
“小雪,妈妈很快就回来。要乖啊,妈妈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如果不听话,还会发烧,安西大夫可要来打针啊。”
美奈子抚摸着雪代前额的头发。提着灯笼的来人还和刚才一样,一直站在那里。
“再见,御房,对不起,麻烦你了。”美奈子低头道谢。
来人看着雪代,似乎有些不死心,好像为没能一起带走这个孩子感到遗憾。他没有向御房致意就转过了身。
美奈子跟在来人身后,走向黑暗的小路,和市之助离去时是一个方向。雪代在御房怀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越来越小的橙色灯笼在暗夜里不停摇曳。这是孩子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身影……
第二天早上七点左右,在一条被称为“弁庆土堤”的河堤上,有村民发现市之助和美奈子的尸体。夫妇两人的尸体相距较远,尸体上全都是血。
T町警察署对两具尸体进行了检验。两人的腹部都遭到刺伤,伤口很深,致命伤均在咽喉处。咽喉部的圆形伤口应该是由相同的凶器造成的。
弁庆土堤上有连接F村和T町的小路。相传很久以前,源义经主仆曾在此漫步,故而得名。土堤下是T川,T川边是松林,松林的另一侧是柴山泻。安宅关的旧址就在这附近。
警察最初认为凶器是旧时的矛,后来又推测可能是挖掘山药用的铁棒。这种工具的前端很尖锐,加以研磨就能变成凶器。夫妇二人的伤口都很圆,是用这种铁棒的尖端深深刺入所致,腹部和咽喉的伤口大小也一致。
警方开始了调查。据位于T町的本家宗右卫门称,他没有派人到市之助家去过。当天晚上,六名雇工全都在家,杉子虽然卧床,但病情并未骤变。他认为是有人伪装成本家的雇工,将市之助夫妇叫出来的。
这起案件的杀人手段极为残忍。凶手肯定是那个身披吊钟形斗篷的男人。他骗出从德莲寺回到家的市之助,不久后又骗出美奈子。他先将市之助杀害在前往T町途中的弁庆土堤上,又叫出美奈子,把她带到同一地点,将其杀害。
假设凶器真是挖掘山药用的铁棒,而伪装成本家来人的凶手在接两夫妇时并没有携带那种铁棒,因此可以推断,来人肯定是事先将凶器藏在了什么地方。铁棒应该有近两米长,刺向对方时,被害人的鲜血不会迸溅到凶手身上。
警方推断,当被害人倒下后,凶手还猛力刺过被害人的咽喉,当时凶手肯定是将灯笼放在一边,借着灯笼的光亮,瞄准了那对夫妇的喉咙。
[book_title]第三章
凶手无疑熟知生田家的情况,知道本家宗右卫门的妻子正卧病在床,并料到本家有事的话市之助夫妇会立刻赶去,凶手还知道本家的雇工经常变化。
不过主要还是那个印有圆形凤蝶的灯笼,真正取得了市之助夫妇的信任。外人不知道这是生田家的家徽,而夫妇俩知道,他们看到这家徽就知道是本家来的人。凶手预料到了这些。
凶手的计划非常周密。他把市之助和美奈子夫妇先后骗了出来。如果把夫妇一起带走,行凶时二人要是同时抵抗,或者凶手在攻击市之助时,美奈子大声呼救,拔腿逃跑,那就不是后来的结果了。从分开杀害夫妇二人的计划看,凶手很有头脑。
由于夫妇二人都死了,警方无法确定来人究竟是如何把市之助骗走的。不过根据御房提供的线索,可以推测出大致情况。
目击凶手的人只有邻居御房和五岁的雪代。雪代还是个孩子,所以只有御房能描述凶手容貌。
来人身披吊钟形的斗篷,戴兜帽,一直有意避开他手中灯笼的光线。那是一个细雪飞舞的夜晚,御房也没有看清那人的容貌模样。
来人声音低沉,似乎在有意改变自己本来的声音,不让别人知道。他很少说话,站在黑暗的室外也能防止别人看清他。
凶手曾再三要求带雪代走,因遭到御房的强烈反对,雪代才侥幸活了下来。如果跟去了,雪代一定会与她的父母共赴黄泉。
连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也不肯放过,看来凶手是想将市之助一家灭门。被害人家里没有任何遭到盗窃的痕迹,警察认为此案是仇杀。
开始时警方认为,很快会有人举报凶手。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物证,警方在冰冷的T川水下搜索了三天也没有找到凶器。不过,凶手为警方留下了许多蛛丝马迹。
例如,凶手熟悉生田家,对本家、分家的情况全都了如指掌,绝非与生田家毫不相干的人物。据御房称,凶手裹着兜帽,披着斗篷,身高一米七,属于高个。他总躲避光线,不让光线照到脸,所以恐怕他是住在附近的人。
另外要提一下灯笼,那不是普通的灯笼,上面印有生田家的家徽。如果凶器的确是挖掘山药的铁棒,那这个物品也存在一定的特殊性,因为这不是每家都有的东西。
不可思议的是,这起案件还是陷入了僵局。
县警察厅也派人前来支援。侦查分为三个方向,一是追踪灯笼的出处,二是寻找挖掘山药的铁棒,三是打听熟知生田家内情,并对市之助夫妇怀有仇恨的人。
圆形凤蝶的家徽,这一带只有生田家有。本家与分家都使用同一家徽。不过,只有本家和两支分家拥有印着家徽的灯笼。侦查人员发现,本家共有五只那样的灯笼,都没有最近使用过的迹象,上面全落满了灰尘。
位于其他村庄的两个分家都把灯笼存在库房里,同样没有使用过的痕迹,灯罩和灯杆也都落着白色的灰尘。
警方推测,凶手可能事先定制了这种灯笼。于是警方开始对T町附近的灯笼作坊展开调查,却毫无结果。扩大调查范围后,也没有找到制作过这种印有圆形凤蝶灯笼的作坊。从灯笼入手的调查就此中断。
下一个办法是寻找挖掘山药的铁棒。F村南部位于山岳和平原之间,每到秋天,村民都会去山间挖掘山药。不只是这个村庄,邻近的村庄也是如此。也就是说,这一带大家都挖掘山药,所以挖掘山药用的铁棒一点也不稀罕,每三户人家就有一户拥有。F村有三十户左右的人家有这样的铁棒,东边的村子有二十户,西边的村子有二十五户。
以上只是警方的调查结果,其他地方或许还有人持有这种铁棒。调查越来越艰难,因为村民不愿告诉警察自己有这种铁棒。
警方前往已调查出拥有这种铁棒的农家。在刑警的请求下,农民们极不情愿地从屋后的仓房里翻出铁棒。其中也发现过尖端磨成铅笔一样圆锥状的铁棒,但调查结果表明,上面粘着泥巴,没有血迹,也没有呈现鲁米诺反应。
据被害人的邻居御房所述,来人披着斗篷、戴兜帽。但村民们都说,从未见过类似的斗篷。
最后一个方向的调查也极为艰难。因为警方将怀疑对象圈定为被害人的仇人,凡是与生田市之助和美奈子有过来往的人都受到了反复盘问。被害人夫妻关系和睦,美奈子十年前从邻县来,与市之助相亲认识。她在少女时代也不曾有过其他恋爱对象,性格稳重,勤劳朴实,皮肤白皙,容貌姣好,村子里也没有她的风言风语。
市之助极为勤劳,忠实地守着上一辈传下来的一亩三分地,与邻里关系不错。平时喜欢喝酒,但决不贪杯,也不出去乱找女人。他的财产除了他自家的土地和住宅,还有在农协的一百五十万日元存款。他没有债务,性格低调内敛,没有和人打过架,更没有与人结过仇。
总之,侦查人员无法探知市之助夫妇蒙难的原因。被害人是一对极为普通、为人平和的农民夫妇,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可以推进办案的线索。
侦查人员最为关注的,还是分家市之助家与生田本家的关系,以及其与其他分家之间的关系。在乡村,本家与分家关系的本质是家族秩序,内部或许会隐藏不为外人所窥知的矛盾纠纷。人世间这种情况也并不少见。
本家宗右卫门的三个儿子都已结婚,继承人长子已经四十岁。宗右卫门确实很有钱,但只要确定了继承人,分家就不可能觊觎本家的财产。况且宗右卫门的几个儿子生活都还不错。就算本家在财产分割上出问题,至多只能解释为什么市之助夫妇被奇怪的男子叫出去,根本不至于牵扯出凶杀案。
但是,目前依靠探听所掌握的信息究竟真实到何种程度,这点也很值得怀疑。面对侦查人员的询问,村民大多以沉默作为回答,就连本地的派出所人员也对村民们的家庭状况不甚了解。在这里,不存在对他人的恶言恶语。每当巡查员就某一事件进行寻访时,总会面对村民们这样的沉默壁垒。
村民们都是虔诚的净土真宗信徒,从当初祖师亲鸾到此地说法以来,元来、加贺、越前一带全都皈依其下。在中世,平民还屡次和领主发生过战争。因共同的宗教形成的联系纽带,或者说命运共同体意识,至今仍然在村庄里起着主导作用。
案发当天,市之助在田间劳作直到傍晚,因为孩子雪代患了感冒,美奈子一直留在家中。下午四点,市之助去了德莲寺,参加报恩讲最后一天的集会。当晚,寺院方丈野上慧海和住持真典设宴,七名施主代表出席了酒宴。
慧海当时五十岁,已经在这座寺院做了十多年方丈,而住持真典到这里做了三年。寺院内另外还有两个小和尚。方丈没有结婚,所以每有这样的聚会,村中的女子往往都会来帮忙。那天大约有五六名女子在厨房中忙碌,美奈子因孩子感冒没去参与。
寺院非常重视施主代表,那一天的酒宴也举行得相当隆重,方丈和住持都醉了。宴会于晚上八点结束。宴会结束后,市之助直接回了家。
但这些信息再详细,对破案也毫无用处。
就这样,以为可以破案的侦查队始终没有找到头绪,最终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当地警方设立的专案组锲而不舍地工作了五十天后,不得不解散了。
[book_title]第四章
十三年过去了。
雪代已经十八岁,住在九州的福冈。
本家、分家都有能力收养父母双双突遭不幸的她,因为不论哪一家都有很多孩子,即使多出雪代一张嘴,家里也不会因此增加很多开销。但是,一个家庭要多加一名成员,多少总会有些犹豫。
有一个分家的次子,他妻子的娘家在福冈,是煎饼制造商。烘烤煎饼,然后批发出售。博多有一种地方滑稽戏,做成滑稽戏中脸谱造型的煎饼是当地的特产。煎饼商家里只有出嫁的女儿,没有其他孩子。他们收养了雪代。
在这个家里,雪代备受疼爱。她今年上大学了。她以前读过女子专科,那是当地的名校。雪代的成绩一直在班级名列前茅。
搬到福冈的第一年和第四年,雪代曾两次回过北陆的故乡,那都是她小时候的事。而且每次回家,她只住两夜。对于故乡,雪代怎么也喜爱不起来。
对于双亲遭遇的悲剧,雪代也有所耳闻。五岁已是略谙世事的年龄,即使没人向她说过她父母惨死的事,身为孩子的她也会有所体察。当时,在雪代的双亲死后不久,她家里突然来了很多不认识的叔叔,中间还有警察。他们看到雪代,都说这孩子太可怜。雪代默默地听着邻居那位御房婶婶对来人讲述她母亲最后离去的经过。她自豪地说,如果不是她把雪代强留下来,这一家就会彻底灭门。
但雪代真正了解那个悲惨夜晚的事件经过是在两年前——她十六岁的时候。她请求养父告诉她。
“真是奇怪,这件案子到最后也没能找出凶手。那家伙如果现在还活着,肯定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逍遥法外。”养父详细讲述完经过后,这样感叹道。
即使杀害双亲的凶手还活着,雪代对他也没有特别的憎恶之情。幼时的往事,她早已没有什么印象,与双亲一起生活的记忆也很浅淡,不过她反倒对凶手的藏身之地很是好奇。养父说,凶手是个高个男子,身披斗篷,戴兜帽,在雪夜里提着印有家徽的灯笼,前后分两次接走了她的父母。对雪代而言,那个男子身上有种类似北欧童话的神秘感。脑海中,父母开始了死亡之旅,而一个高大的男子提着灯笼为他们带路。
这个男子现在正在日本的某个地方生活,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他的容貌。他就像一个幽灵。
本家的生田宗右卫门死于这年秋天,享年七十三岁。雪代本不想回本家,不过这是本家的大事,养父母劝她还是回去一次。无可奈何的雪代回到了F村,这距离她上次归乡已有九年之久。
宗右卫门的葬礼结束了,雪代对此,自始至终都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过往的记忆早已模糊,这边的长辈她也都不怎么认识。宗右卫门的妻子杉子早在十年前就已故去。
雪代回故乡的几天住在养父母的女儿的婆家。市之助家祖传的土地已转归他人,到如今已不复当年的模样,老屋早已不见,换成了崭新的建筑。邻居御房也在三年前故去。
因为雪代难得回来一趟,分家于是联系了德莲寺来为她的双亲做法事。雪代双亲的牌位都供奉在这个家族的佛龛上。
下午两点左右,从德莲寺来了位和尚。他五十多岁,穿着黑色的衣服,挎着小包袱。
“哎呀,已经长大成人,亭亭玉立了!要是在路上遇见,肯定认不出来。我们这代人都上岁数啦!”和尚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雪代。他是德莲寺的方丈真典。
方丈在另一间房间换上包袱里的袈裟时,这家的老人告诉雪代:“你父母故去的时候,这个真典还是住持,八年前慧海方丈圆寂,真典继承了方丈的职位。”
这话勾起了雪代的记忆。双亲遇害那天,正是报恩讲的第八天。那天父亲去了德莲寺,八点半才回家。当时方丈、住持、施主们等所有的人都喝了酒。这么说,那时的住持,也就是这位真典,在寺院里招待了父亲。雪代回想着养父告诉她的话,同时望着身披金色袈裟、在佛坛上诵经的方丈。真典方丈比雪代还矮。他心无旁骛地诵了一个半小时的经。
法事结束,方丈喝了点招待给他的酒。为了不使雪代回忆起过去而悲伤,方丈并没有提她双亲的事。四十多分钟之后,方丈将换下的袈裟重新包好,挎着包裹走了。
方丈离开后,这家的老人一边与他四十三岁的儿子喝酒,一边说:“真典当住持的时候,总听到关于他的风流传闻。现在到底上了岁数,他也规规矩矩了。”
可能因为雪代在旁边的缘故,他儿子欲言又止。儿子不接茬儿,老人也就闭了嘴。
翌日,雪代和养父母的女儿一起骑自行车前往柴山泻游览。她们一路上经过的都是新修的公路,河边土堤上的小径已废弃,到处长满了黄色的杂草。养父母家的女儿指着弁庆土堤告诉雪代,那里就是雪代双亲遇害的地方。
北陆的秋天里,清冷的湖水静悄悄地流淌,残存的红叶点缀在两岸稀疏的松林间。没有一丝微风,湖边枯黄的芦苇在水中的倒影也都一动不动。
“唉,那不是德莲寺的和尚吗?”嫁到分家的三十八岁媳妇指着对岸说。
这片湖泊像河流一样狭窄,对岸近在咫尺。一位身穿黑色衣装的和尚正低头走在对面的土堤上。他是昨天来诵经的真典。
对方显然没有注意到雪代她们,只是兀自一人赶路,水面上他矮小的倒影也随之移动。天空阴沉沉的,天地间是一片泛黄的风景,秋色肃杀之中,和尚黑色的身影越来越小。
雪代忽然间感到,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似乎在梦中见到过这个场景。
[book_title]第五章
又过了五年。
雪代恋爱、结婚了。丈夫是银行职员,他的老家在佐贺乡间,是一座临济宗寺院。他是养子,排行老三。
从雪代居住的福冈乘坐火车,用不了两个小时就能到丈夫的老家。自结婚以后,丈夫曾带雪代去过那里三次。这座古老的小镇远离新修的国道。小镇形状狭长,路边排列着低矮的旧式木屋,屋后的庭院里晾晒着瀑布一样的白色面条。面条是这里的特产。
在旧路转弯的地方,傲然耸立着一棵像旗帜一样的高大银杏树。树下就是信养寺,丈夫的老家。
丈夫的父亲是寺院的方丈,身材矮胖。寺院里还有两个年轻和尚和一个小和尚,附近都是临济宗的寺庙。
长子不愿做和尚,在附近的小镇上从事糕点制作。次子是高中教师。雪代的公公,即这里的方丈,今年六十五岁,性情温和,心慈面善。
寺院的正殿十分庞大,后面的墓地也很宽阔。寺内植有高大的银杏树,墓区也栽有许多小银杏树。枝丫上停留着胸部长有白毛的小鸟,那是长得像乌鸦的喜鹊。公公时不时会与北陆出生的雪代谈论本地的风土人情。
结婚后的第三年,雪代再次来到丈夫的老家时,正巧遇到寺院里在举行葬礼。雪代来过这里多次,但还是第一次碰到葬礼。
临济宗的高僧都穿着正式的装束,头戴锦缎帽子,身着紫色法衣,斜披金线装饰的袈裟,手持拂尘,坐在交椅上。雪代远远地站在庭院外,静静地旁观正殿里举行的葬礼。
终于,方丈从交椅上起身。
“父亲看上去真高大。”雪代对身旁的丈夫说。
“嗯,他戴上帽子当然高了。”丈夫望着正殿说。
“佛教里也管那个叫帽子?”
“当然。明治初期,‘chapeau’首度传入日本,当时找不到恰当的译词,于是借用佛教里的‘帽子’一词,从此沿用至今。”
“长见识了。”
“我也是从父亲那里知道的……那帽子有十五六厘米高。像父亲这样长得有点矮的,戴上这种帽子后,看上去也变高了。”丈夫笑了。
上了年纪的和尚都很矮小吗?雪代忽然想起七年前,到北陆的农家做法事的德莲寺方丈真典。真典还不能说上了岁数,可同样是五短身材。他年轻时也那样矮吧?雪代的脑海里,浮现出一片肃杀的秋日景象。阴沉沉的天空下,真典在柴山泻对岸的身影显得更加矮小。
可雪代总觉得,在很久以前的孩提时代,自己似乎见过真典。在柴山泻的时候,有一瞬间,她也有过这样的疑惑。记忆很不清晰,恍若梦中。
如果德莲寺的真典也戴上公公这样的帽子,看上去是不是也会高出许多呢?不过,德莲寺属于净土真宗,净土真宗的和尚不戴那样的帽子。
第二天早晨,雪代到公公的房间,见桌上放置着空白的木牌,旁边准备着砚台盒,方丈正在翻看经书。
“今天早上,附近村子有人去世,我必须为他起个戒名。”公公说。
“那我来磨墨吧。”
“好,谢谢你啦。”
只有寺院才会有如此硕大、气派的砚台。在方丈思考戒名的时候,雪代开始研墨。上好的砚台看上去温润有光。
“嗯,好了吗?”
公公定下戒名,拿起毛笔,饱蘸了雪代研磨好的浓墨,在白色的木牌上写下漂亮的毛笔字。黑漆一样浓稠的墨迹散发出阵阵墨香。
“又要举行葬礼了?”
“嗯,病人西去后就要举行葬礼。”公公很忙,说话时脸上没有表情。
因为是两日双休,当晚,雪代和丈夫决定住在寺院。
乡间的小镇没有什么地方可逛,傍晚他们出去散步后,很快就折回了家。进屋前,两人又顺便去看了正殿后面的墓地。
穿过一道矮门就是墓地。黑暗中,两盏点亮的灯笼悬挂在黑色的墓石边。雪代略感害怕,不过丈夫在她身边,况且这里又是他的老家,她就没说要离开。此时,丈夫已经走到了灯笼前。
两盏灯笼分别悬挂在墓碑的两侧,淡淡的灯光照着墓前的花朵和供品。这是座崭新的墓碑。
“这是新修的墓碑,所以供有祭品。”丈夫告诉雪代。
雪代勉强双手合十。她还是有点害怕,想躲到丈夫身后。
圆形的灯笼由便宜的白纸糊成,即使风吹雨打使它破损了也没关系。白纸上什么也没写,只有里面的灯火在摇曳,使人不由得联想到冥府。
“白纸灯笼真令人不舒服……”丈夫好像也有同样的感受,他半开玩笑地说,“让父亲在这灯笼上写点什么就好了。写点什么和一字不写,感觉肯定不一样。”
“写上字也一样很阴森。”雪代说。
“是啊,可能吧。那就画上家徽,画家徽就不会显得这么阴森了。”丈夫笑着说。
雪代差点“啊”的一声惊呼出来,丈夫的话让她想起了过去。晚上,钻进被窝,听着旁边丈夫的鼻息,雪代怎么也睡不着。回忆头脑中那些蒙眬的断章,丈夫说的关于白纸灯笼的话又回响在她的耳边。
灯笼上的家徽……
五岁的时候,骗走双亲的凶手也提着灯笼,灯笼上画有生田家圆形凤蝶的家徽。养父说过,警察搜查了本家和所有分家,对灯笼的数目进行了核实,结果并没有发现缺失。
寺院墓地里的灯笼是供奉用品,基本上都是些便宜货。像今晚看到的白纸灯笼,在德莲寺后面的墓地里,该不会也有?警察可能没有注意到寺院墓地里的灯笼。
德莲寺应该像这座寺院一样也有砚台,和尚可以在灯笼上画上圆形凤蝶。即使画得不像,也可以在担心本家人病情的父母面前蒙混过关。
凶手的身材也可能比较矮小,可是他披着吊钟形的斗篷,戴着兜帽。兜帽是三角形的,如果他在头上顶个其他东西再罩上兜帽,那邻居御房完全可能在夜里把他看成身材高大的人,这与身材矮小的公公在做法事时戴上锦缎帽子的效果一样。帽子有十五六厘米高,兜帽也有那么高,即使不算罩在额头上的部分,戴上这样的兜帽,看上去绝对可以高出十厘米。
案发当晚,德莲寺的报恩讲已经完毕。方丈和小和尚因为接待施主代表而疲惫不堪,早已陷入熟睡。这时,住持如果离开寺院,也不会被其他人发觉。
雪代回想起乡下长辈无意中说过的话。
真典当住持的时候,总听到关于他的风流传闻……
那说的是真典当住持的时候。
突然,雪代想起了梦中的景象。
母亲背着雪代沿着一条小路行走,她旁边有一个男人,那并非父亲。那个男人紧紧挨着母亲。黑漆漆的夜晚,依稀可见远处人家的灯火。
那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对于警察的询问,那地方的人都口风极紧。在警察获知的信息以外,或许还有其他人也拥有挖掘山药用的铁棒。
黑暗之中,雪代久久地注视着房梁。
[book_chapter]史疑
[book_title]第一章
新井白石的著作《史疑》仍然留存于世这个消息,最初是由一位在北陆一带采访的报社记者带回东京的。
这名记者先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某位过从甚密的大学副教授。该副教授一开始并没有相信,不过在听了记者讲述的来龙去脉之后,他逐渐开始认为这消息似乎也不是毫无根据的胡说。
那位收藏家名叫宇津原平助,据说他祖上是加贺藩藩主的门客,现居住于福井县的农村,是位六十七岁的老人。他性情古怪,二十年前把家人全部赶出了家门,一直独居至今,和孩子们几乎没有往来,他的老伴儿目前由子女们照顾。
宇津原平助家里存有很多祖上传下来的古文献。他是那种所谓的“藏书狂”,不但不外借他的藏书,也不允许他人阅读,如同一个守财奴,瞧一眼自己埋在地下的金币,就心满意足了。
以前也曾有地方图书馆的人和他商谈购买藏书的事宜,都被平助老人一口回绝。当然,他时不时会骄傲地把自己抄写的藏书目录在慕名而来的收藏爱好者们面前显摆一下。不过平助亲口对该报社记者说,那并不是完整的目录,重要的藏书并没有写入。
他的老式住宅很宽敞,有单独存放藏书的房间。为防范窃贼,窗户上都安装了坚固的铁栏杆。平助老人每天都到藏书间翻阅古书,一天不去,感觉就如同与爱子隔离一样寂寞难耐。
大学副教授查阅了加贺藩的《武鉴》,发现藩主的门客中,确实有位叫宇津原平左卫门的人。
报社记者凭借着他的甜言蜜语和循循善诱,终于套出平助老人的话,得知他收藏有《史疑》。据记者称,平助老人一说出口,马上就后悔了。他反复叮嘱记者,千万不要把这事告诉别人,如果一传十十传百,定会有许多人上门来要观摩,他会不堪其扰。
但是报社记者还是将消息告诉了大学副教授。后者在获悉《史疑》有可能存世的消息之后兴奋异常,要求记者千万要对其他学者保密。副教授说,如果这册《史疑》是真品,那将会是个伟大的发现。他表示一定会仔细阅读此书,然后写出一篇轰动学术界的论文来。
其实报社记者将这一消息透露给其他历史学家,也不能说是背信弃义的举动。一开始,记者并不知道《史疑》有如此高的价值,当看到副教授表现得如此欣喜若狂时,他非常吃惊,觉得这个消息只让一个人知道未免有些浪费,或许让整个学术界都知道会比较好,于是他就将此消息也告诉了其他学术界的大人物。
新井白石留有数量庞大的著作,其中多数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后世,但有相当一部分只留有书名,内容失传,《史疑》就是其中之一。这是一部二十一卷本的皇皇巨著,白石在其中将十八世纪法兰西的百科全书派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尤其尊重史实,是将实证主义导入历史考证的第一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日本近代史学的奠基人。明治时代实证史学开始兴盛,当时几位有名的历史学家大多受到了白石的影响。
白石先生著名的历史著作有《藩翰谱》《读史余论》《古史通》《古史通或问》等,这些是应六代将军家宣的要求执笔撰写的。而《史疑》则不同,当时白石遭八代将军吉宗贬谪,在失意中写下了这部著作。《史疑》同《折薪记》一样,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从白石致友人的信笺中可以推测,此书同样运用《古史通》与《古史通或问》中以古代史为基础的写作方法进行考证,并且加进了借古讽今的意味。信笺中“本朝古今第一书,以记万古之疑,亦为谢罪之辞”的语句,充分体现了白石先生当时的雄心壮志。
加贺的前田侯听说白石写了《史疑》后,恳求借阅此书。对白石来说,加贺侯是他的支持者,不能得罪,所以他将二十一卷全部借给了对方。然而,前田家可能以为这二十一卷是抄本,因而没有归还。《史疑》于享保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完稿,第二年即享保十年的五月,白石病殁。加贺侯没有归还《史疑》,或许是他故意装糊涂也未可知。
之后,前田家从白石处借走的《史疑》便下落不明。因为多达二十一卷,纵然散佚,也应该有一部分会存留下来。从整部著作全都失传这一点来看,加贺侯可能是将二十一卷本交给门客替他抄写,后来却遗忘了此事。总之,前田家没有留下相关记载。另外,门客也可能抄录到一半便寿终正寝,最终导致《史疑》不知所踪。
历史学家对白石先生的《史疑》产生了无穷的兴趣与好奇。这是作者在《古史通》与《古史通或问》之后写就的著作,不但补充了以往的疏漏,而且从作者“今日政事之心得”等词句上剖析,《史疑》中作者好像相当强烈地表达了自己的主观感受。其实,现代学者在书写古代史时,仅仅从《古史通》与《古史通或问》中就已经受益匪浅,更不用说《史疑》了。
如今这部古书居然在越前的偏僻乡村出现,这在整个学术界内产生了巨大反响。其中一个原因是,每个学者都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个消息。另一方面,部分得知消息的人开始争先恐后地赶往福井县西部的那个山村。
然而,这些东京的学者无一例外都碰了一鼻子灰。宇津原平助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们阅览《史疑》的请求。不过,宇津原平助拿出了其他古文献。学者们至此便确信,平助老人确实藏有《史疑》。他拿出的藏书都属于享保年间,其中多数文献甚至从未面世,这些书籍同样非常有价值,不过他们最翘首以盼的还是《史疑》。
此时,每位学者都功名心切。一个人独自占有史料的愉悦,远远高于美女得到宝石的欣喜。根据这本史料,学者可以提出新的学说,可以颠覆以往的定论,还可以为已有的学说提供旁证。
《史疑》在近代史学鼻祖新井白石的历史著作中占有重要席位,这样的著作居然重新出现,当然会引起学者的浓厚兴趣。他们千方百计地想要说服宇津原平助,但是平助顽固异常,他扬言,在他死前决不会将此书公之于众。他说自己已经六十七岁,来日无多,死后儿子们可能让众人一饱眼福,但只要他还活着,就算有宫内厅的命令或者首相的指示,也决不将《史疑》示人。
然而,学者们在听过平助老人如此信誓旦旦后,不但没有放弃,反而更感兴趣。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其中一些老学者,更是强烈盼望能在有生之年一睹《史疑》的真容。另外,一些已经功成名就的学者也雄心勃勃地想借对此书的研究,在史学界激起热议。
但结果是,学者们彻底领教了宇津原平助的顽固。事已至此,只能寄希望于等平助死后,平助的儿子把书拿给大家观摩。虽然也有学者先下手为强,积极拉拢平助的儿子,但是平助父子间的关系极为不合,现在儿子也无法说服父亲,尽管大家都知道《史疑》的存世,却谁都没办法出手。就这样,两年时间过去了。有些历史学家认为,《史疑》如今有了下落,这本身就意义非凡。不过另一方面,仍有学者怀疑宇津原平助究竟有没有《史疑》。他们推测,平助将《史疑》秘不示人正好说明那东西是赝品,或者他连赝品都没有,只是在那里虚张声势而已。
这在逻辑上也说得通,但那些见到过平助其他收藏的学者们,都对平助的话深信不疑。这其中不乏一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们还没有窥见真正的古文献,居然根据平助言论的细枝末节,写小论文来推断《史疑》的大致内容。
在这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中,有一个叫比良直树的人。他三十二岁,是个新锐历史学家。他究竟毕业于哪所国立大学,在哪所大学担任讲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最近崭露头角、大有前途的历史学家。他因擅长写作而为世人关注,经常在重要的综合杂志上发表言论。他的文章具有独到的见解,许多人认为此人迟早会升任为大学教授,在历史学界称雄一方。
比良直树听说宇津原平助藏有《史疑》时,也对这本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过,当其他人争先恐后地与平助拉关系时,他却选择保持沉默。他觉得这么做没有意义,听说平助是个顽固的家伙,自己一旦和那些平庸的学者混到一起,只怕也会被平助拒之门外。
他在静静地等待最有效的方法和机会。
[book_title]第二章
比良直树前往福井县的日子是六月一日。他一向喜欢秘密行动,从东京出发时,他向妻子谎报了他的目的地。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是去看《史疑》的。最重要的是,迄今为止,学者们那么执著地恳求阅读《史疑》都没有成功,所以他也没有多少自信。其次,他也怀有功名心,不愿与别人分享出人头地的快感,甚至隐瞒妻子他此行的目的。他有几个学者朋友,都是同行,彼此家庭间也有来往,万一妻子说漏了嘴,就有泄露天机的可能。
比良五月三十一日晚从东京出发,六月一日早上到达福井,换乘地方上的民营铁路,坐两个小时到达终点站。到宇津原老人的家还需要乘坐巴士,在山间的道路上行进一个多小时。
比良没有在列车中遇到熟人,从在福井坐火车开始,周围全是当地人,谁都不认识这位从东京来的旅客。
他事先打听过宇津原老人的住址,下了巴士后,他又徒步走了半小时。在村庄的入口,他向人问路。村民们还有那些路上的行人,都不知道他是大学讲师,谁也不晓得这位拎着手提包的人从哪里来。
下午一点,比良终于抵达了宇津原老人的家。眼前的房屋很大,屋顶铺着稻草,还是难掩其破旧之感。看上去,宇津原老人的晚年生活并不那么富足。
“谁啊?”嘶哑的声音让人联想起山中古寺的回响。幽暗的屋里走出来一位满头白发、个头矮小的老人,自上而下打量着鞠躬行礼的比良。老人看起来简直像是走出火葬场的焚尸工,他就是宇津原平助。
老人接过比良递上的名片,从怀里取出眼镜。
“哦,你是从东京来的啊?”老人嘟哝着,脸上浮现出傲慢的微笑。
比良坐到破烂开裂的榻榻米上,向老人诚恳地问道:“请您允许我瞻仰一下白石先生的《史疑》吧!”来这里的途中,他已经反复琢磨过措辞。此时,他陈述了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一睹《史疑》的数个理由。
果不其然,宇津原老人冷冷地回应,叫比良不要再费心思。经常有知名学者从东京赶来,提出同样的要求,不论对谁,老人总会找到理由予以回绝,然后为对方的远道而来表示过意不去。所有来访者的目的都一样,所以老人回答得相当熟练。
比良表示预料到可能遭到拒绝,然后强调他的学术研究与其他学者存在本质不同,换句话说,就是他的学术研究具有独创性。他说,为完善自己的学说,无论如何也要读一读《史疑》的内容,这也是他这一阶段的使命和任务。比良还委婉地暗示,只要老人允许他进行抄录,那么在物质方面无论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尽力满足。
这个老人性格偏执,如果赤裸裸地提出金钱交换,很有可能事与愿违。可如果完全不提物质金钱,那明摆着老人不会答应。从家里的状况看,他的生活绝不富足,最后起决定作用的恐怕还是金钱。
然而,比良的满心期待还是落了空,老人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那满是皱纹的脸如同岩石一样坚不可摧。
尽管比良对这样的结果有所预料,但还是对老人出人意外的顽固不知所措。但越是遭到拒绝,越发激起了他锲而不舍的决心。从东京出发时,他也想到会碰壁,败兴而归,之所以对妻子保守秘密,也是不想让朋友们知道他可能会败兴而归。可是,一想到朝思暮想的《史疑》就在这个小个子老头儿身后的房间里,比良恨不能将老人一脚踹倒,将文献抓在手里带走。
于是,比良暂时不谈《史疑》,开始与对方天南地北地拉家常,尽量选择老人感兴趣的话题,努力培养对方与自己的感情。老人渐渐敞开胸怀畅所欲言,可是一旦涉及关键问题,他的态度马上又冰冷如初。
比良想了各种各样的伎俩。
“那么,我能瞻仰一下其他文献吗?”他说。
老人慨然应允:“以前也让别人看过,他们都很高兴。”老人说着,进了屋里。
比良竖起耳朵听着老人逐渐消失的脚步声。古老房屋的地板似乎都腐蚀了,所以脚步声显得十分清晰。比良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要跳起来跟着老人钻进书库的冲动。不久,老人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老人抱着三四册古文献回来了。
那都是江户时代以前的文献,老人自称祖上是藩主的门客,这些实物证明他的话的确属实。根据眼前的古文献,比良也像其他学者一样,判断老人肯定有《史疑》的二十一卷本。
比良对眼前的文献啧啧称赞,然后再一次提出阅览《史疑》的请求,不过还是遭到拒绝。老人的冷酷已经到了令人憎恶的地步,比良终于绝望了。今天已在这里费了三个多小时的口舌,看来还是不得不打道回府。
他走向巴士车站,郁闷的心像石头一样沉重。回望身后,在美浓的连绵山峦下,村落的木屋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平助老人的家也在其中。比良不由得怒上心头。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返回巴士车站,仍对宇津原老人家里的《史疑》恋恋不舍。他心想,如果错过这次机会,自己可能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距离巴士到来还有一个小时。
比良无所事事地站在附近的木桥上,脚下流向日本海的河流看上去气势壮阔。从桥上眺望着河水,他又回想起那位独居的老人。据说老人的家人在别处居住,彼此不相往来。说起来也可能是他太顽固,在三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他家里居然连一个访客都没有。
老人独居,那么他不在的时候家中就没有人,那么大的房子一定有防盗盲点。当然,村子里不会有人觊觎老人的《史疑》,学者也不会有胆子敢趁老人不在的时候偷走《史疑》。
老人肯定会有事外出,比如出去买东西做饭,到村公所办事,等等。想到这里,比良开始琢磨。所有藏书都堆积在没有上锁的专门仓库里……
比良又犹豫起来,如果这么做,自己岂不成了盗贼?
但是比良认为,这简直就是上天赐予的机会。那个埋头收藏贵重古文献的老人真可恶,他只不过是个藏书狂,对古籍的价值一窍不通。那么一大把年岁还抱着新井白石的《史疑》不放,难道想把它带进棺材里去不成?还是让我这样的学者拥有它,在学术上发挥它的价值为好。
就算这个行为属于盗窃,但从对学术方面上讲,自己是不是会被原谅呢?这和盗窃财物不同,与其他刑事犯罪有本质区别。
就这样,比良在心里为自己的想法辩护。
早在二战以前,一位知名的考古学家曾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擅自将神社、寺院里收藏的古文献带了出来,事情败露后,他被开除公职。但学术界发出了不同的声音,给予他相当高的学术评价。这毕竟与盗窃财物不一样,是过分专注于学术的结果。沾满灰尘的古文献堆积在神社或寺院的黑暗角落里,什么意义也没有。珍贵的资料只有转移到有才能的学者手中,才会焕发出的生命力。趁老人不在的时候进去翻一翻《史疑》,应该不会受到惩罚。而且那又不是盗窃,只是看一看其中的内容而已。
比良思忖着。
[book_title]第三章
比良下定了决心,但他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动。他不知道宇津原老人何时会外出,如果在他家附近徘徊窥探,则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和怀疑。这里和大城市不一样,陌生人肯定会招来关注的目光。
所以,比良一直在外面等待天黑。最后一班回家的巴士在晚上八点,在那之前一定要趁机窥视一下《史疑》的内容。考虑到全书共有二十一卷,一下子肯定读不完,他决定挑选几卷重要的带回去。
最初,比良直树只是出于这样纯粹的动机。然而,很多时候尽管动机纯粹,结果却有可能朝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
比良潜入那座房子时,老人已经关上房门就寝了。人上了岁数往往睡得比较早。正如比良想象的那样,偏僻山村疏于防范,他很容易就从房后潜入了屋内。
比良顺利地进入了老人的藏书间。老人真不愧为骄傲的藏书家,书架上排满了各种各样的古代文书和笔记。不过这里到底不是大学里的资料室,八叠大的房间可容纳的东西毕竟有限,从中找出《史疑》应该很容易。
比良举着手电筒仔细查看书架。《史疑》有二十一卷,从体积上看应该一目了然。然而,书架上的藏书都不过只有七八卷的样子。
根本没有《史疑》!
老家伙在说谎。他装作藏有白石著作,实际是在愚弄大家。当然,比良有一刻曾猜测,老人可能把最珍贵的《史疑》保存在了其他地方,但是从藏书间的状态看,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为零。
就在这时,比良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接着是老人的大声呼喊:“小偷!小偷!”
比良惊慌失措。那一瞬间,他猛然意识到这可能会是自己学者生涯的终结。他拼命挣扎,可老人已经将他死死缠住。“小偷!小偷!”的呼喊格外有力,与他上了年岁的虚弱身体很不相称。
下意识之中,比良扳倒了老人。这时,借着手电筒射出的光亮,老人认出了比良,惊叫道:“啊?你不是白天来的人吗?”
比良走投无路,他用尽全身力气掐住老人的喉咙。老人的叫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停止了呼吸。
比良正要从屋里逃走时,忽然想起自己白天给过老人一张名片。那张小纸片会把自己送上断头台!他手忙脚乱地返回白天与老人谈话的房间。谢天谢地,名片仍静静地躺在桌上。比良抓起名片放回自己的名片夹。这时,他稍稍平静下来,想出了伪装抢劫现场的主意。于是他将屋内的物品弄乱,然后匆匆离开老人的家。老人独居,所以没人会知道他损失了多少财产,自己即使什么也不拿,这种情况也肯定会被认为是入室抢劫。
山村的夜来得很快,外头一个人影也没有。
比良看了一下手表,八点半,末班巴士早开走了。即使来得及赶上,乘坐巴士也极其危险。老人的尸体明天肯定会被发现,不过那应该需要一点时间。附近的人似乎不怎么接近那座房子,只要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不会有人来找老人。但是比良又想,村民知道白天曾有人拜访过老人,肯定会要求警察调查末班巴士上的乘客。
比良为白天村民见过自己的容貌而惴惴不安。这事无疑会传到警察的耳朵里,不过他想起那些村民相当冷淡,没仔细看过他的长相。老人不近人情,所以没有人缘,为他指路的人当时只是扭着脸,匆忙比划了一下。即使村民记得他的容貌,也不会知道他的身份。等警察发现老人的尸体并展开侦查的时候,他已经快到东京了。
比良考虑了良久,认为不能在附近乘坐列车。当然,在附近的村庄投宿就更危险了。
最后他决定走夜路,并且不走来时民营铁路的路线,而是绕道朝反方向,在美浓坐火车去名古屋换车回家。幸好包中带有这一带的地图,他蹲下身,用手电筒查看地图,到美浓的铁路车站还需走很长一段山路。
现在对比良来讲,这张简略的地图成了他唯一的依靠,因为问路等于在给警察帮忙。他根据地图显示,迈开大步向东南方向走去。
真是艰难的逃亡之旅。黑黝黝的山影似乎要压向他一般令他窒息。他不时拿出手电筒照一下黑暗中灰白的山路,怀疑自己能不能沿着这条路最终走到美浓。
道路渐渐变窄,窄到连汽车都无法通行。如果没有铸成今晚这样的大错,他绝对不会像溃散的士兵一样,在这条没有尽头的山路上摸索。
当他大约走了八公里,就要进入大山时,前方突然出现了灯笼摇曳的光亮。他不由得停下脚步。那灯笼就在前方,行进得相当迟缓。走在后面的他很想与之保持距离,可对方走得实在太慢了。独自走了这么长的夜路让他心中十分忐忑,那小小灯笼的光亮极大地舒缓了他的情绪。
走近一看,提灯笼的是个女子,应该是要返回附近的村落吧。比良觉得走到这里应该安全了,而且他想问路确定自己是否走对,于是他向女子招呼了一声。
对方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灯笼的光亮映照出一张二十三四岁的圆脸。她穿着件土里土气的连衣裙。
比良尽量不引起对方的戒备,小心翼翼地询问前往美浓的道路。女子说自己也是往那个方向去,可以同行。比良穿着规规矩矩的西装,所以女子没有感到什么不安。在这样的夜路上有人引领,比良独自走出去的勇气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女子告诉比良,她刚刚参加了附近亲戚家的丧事,因为明早还有非办不可的事,所以要连夜赶回家,没办法在亲戚家里住。比良说自己是九州人,要去美浓拜访朋友。
两人边走边聊,比良为能有女人的陪伴而由衷地高兴。走过悬崖的边缘时,远处传来河水奔流的声音。女人告诉他,这里叫四十曲,山顶是越前与美浓的分界,再走一会儿就是轻松的下坡路了。
听了女子的话,比良安心不少。熟悉地形比什么都强,在夜里翻越如此险峻的山脉也因此不再让他害怕。女子全无戒心,不仅如此,甚至还对远道而来的比良怀有一丝好奇。于是,这对偶然相遇的旅伴渐渐亲密起来。
到了一处平缓地带,女子说要休息一下,可能是担心比良走累了。实际上,比良的确累了。两人在草地上停住脚步,女子将灯笼的竹竿插在岩石的裂缝里,在比良身旁跪坐下来。她告诉比良自己就要结婚了。
比良的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杀人之后的亢奋激起了他的性冲动。不过这也很正常。在西方小说中,出现过丈夫刚下葬,妻子就在墓地与年轻男子通奸的桥段。而此刻,在这夜深人静的山中,只有他们两个孤男寡女,与小说中常有的风雨之夜男女拥抱的老套情节颇有几分相似。比良将手搭上女子的肩,对方没有丝毫抗拒,似乎正期盼着这一切。他一把将女子搂入怀中,二话没说就把她按倒在草地上,女子温顺地配合比良。在灯笼光亮的映照下,乡村女子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朴素的美丽。
偏僻乡村的女子仍旧沿袭着过去的性风俗思想,所以比良并没有觉得这名女子生性放荡。不,人世间除了杀人,还有什么更大罪恶呢?他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一座无人小岛,与这名女子尽情燃烧着火热的生命。女子既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了解他的来历身份。
[book_title]第四章
之后过了两年。发生在福井县深山里的那起事件,如同比良直树少年时代的记忆一样,距离他越来越远。
那以后,比良听说了宇津原平助老人遇害的传闻。他不记得是从哪里听说的,学者同行中也有人曾经去过老人的家。但是,刑警没有来找他,警方完全没有将他划入搜查范围。
比良尽量不去回想自己杀害老人的那一幕,却无法忘记山中与他结伴夜行的乡村姑娘——那张在灯笼光映照下的圆脸。老天帮忙,浪漫的记忆将杀人的忌讳一扫而空。
又过了三年,杀害宇津原老人的事早已被比良从脑海中彻底拂净。即使偶然想起,他也认为凶手并非自己,而是其他人。
又过了两年,到了宇津原老人遇害的第七年。
一位历史学家在杂志上发表了关于白石《史疑》的论文,作者写得洋洋洒洒,好似他已通读了宇津原老人所藏的《史疑》一样——尽管老人根本就不曾拥有《史疑》。
众多学者都被那位自称是藩侯门客后代的农村老汉欺骗,这些有识之士不过是被这个无知的藏书狂随意捉弄了。
而此时的比良已经坐上了比大学讲师更高的位置,读了那篇杂志上的论文后,不由得发了脾气。居然有人根据那子虚乌有的《史疑》胡编滥造,写得像自己亲眼看过一样!这令比良难以接受。于是,他也在杂志上发表文章,暗中批驳上述学者,陈述《史疑》并不存世的种种理由。他对自己的说法绝对有自信,所以文章非常有说服力。有些学者仍相信老人拥有《史疑》,他们尽管对比良的说法持怀疑态度,也拿不出证据反驳。从这个意义上讲,比良对《史疑》存在的否定说法,在学术界得到了强烈的反响。
另一方面,老人的儿子在老人死后便将所有藏书付之一炬,《史疑》就算存在过,也当已成灰。儿子认为,正是这些旧迹斑斑的古书让父亲变得性情乖僻,以至于家庭关系破裂。学者们嗟叹不已。
比良笔锋犀利,善于讲演,在座谈会上极有表现力,一时间受到了各方的邀请。他尽管是个学者,却在大众传媒领域走红了。因为出席电视论坛的机缘,使他作为嘉宾、主持人频频亮相于各种场合。妙语连珠的他已经变成了明星学者,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热点话题。
可是,所谓的案件,一般都有着毫无关联的起因,有时会突然发生在毫无关联的地方。也许有一条看不见的细线,将不同的东西串联到了一起。
这年秋天,在岐阜县靠近越前的山村发生的一起杀妻案,就是绝好的例子。
据地方报纸报道,那座山村的一名农夫因妻子不贞,愤而举起镰刀杀了妻子。丈夫指的不贞,是在结婚时,妻子向他隐瞒了已经怀有两个月身孕的事实。也就是说,结婚仅仅八个月后,妻子就产下一名男婴。一开始,妻子坚持说这是早产,身为农夫的丈夫虽然疑惑,但也接受了这一说法。可是后来农夫发现,儿子长得和自己不像。不仅如此,随着孩子越长越大,容貌更没有一分与他相似。农夫长得不好看,孩子却长得白白净净、很是可爱。父亲是四方脸,母亲是圆脸,孩子却是瓜子脸。
这造成了夫妻间长期的争吵。丈夫指责妻子在出嫁前就怀了情夫的孩子,而妻子坚决予以否认。一家子也不知去做个血液检查,整天围绕着孩子的问题吵架。丈夫虐待孩子,妻子反抗,最后终于酿成了惨剧。
新闻报道只是大致记载了以上内容。然而,世上总不乏所谓的“考据狂”。
遇害的妻子在结婚时已有两个月身孕,这个考据狂根据这一点倒推出了大致的受孕日,接着又想起在那一天前后,美浓境内的著名藏书家宇津原平助被杀害的案件。
不幸的是,这个考据狂还是一位平民史学家,宇津原老人藏有《史疑》的事,风闻此事的历史学家从东京赶来请求阅览的事,以及他们全都以失败告终的情况等,他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并且前些天,他刚巧还读了比良直树否定白石《史疑》存世的论文。
此人记得在电视和杂志上频频露脸的比良直树长成什么样。他开动脑筋进行的跳跃式推理,对东京的比良直树而言实在是个不幸。
考据狂到发生惨剧的农家观察那男孩的长相,然后和照片上的比良比对,发现两人简直长得一模一样,习惯动作也很相似。
考据狂去遇害妻子的娘家了解情况,得知她在结婚两个月前,曾翻越山口前往越前操办丧事的亲戚家,又连夜赶回来的情况。那正是七年前的六月一日的夜里,宇津原老人也在当夜意外遇害。
老人的遇害案还没有真相大白,凶手的逃跑路线也不得而知。不过据村民讲,当天曾有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打听过被害人的家。警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真凶,总之一切都还是谜。
考据狂展开地图,推测是不是凶手在逃跑途中,让那个农妇婚前受了孕。
考据狂将各种各样的数据信息互相对照比较,最后决定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给警察。
[book_chapter]年轻男子
[book_title]第一章
大石加津子在一家报社当了十七年的接线员。自从十八岁戴上耳机以来,她就一直坐在电话机前,现在已是十名接线员中的老面孔了。
加津子长得并不算难看,一定要说缺点的话,她也就是头发和眉毛有点稀落,个子有点矮。总之,她是个很普通的女性。曾有两三次爆出她要结婚的传闻,但自从她拒绝了那几个对象后,就再也没有人给她介绍了。她至今独身的原因,可以说是她自作自受,也可以说是她缺乏吸引男人的魅力。如果她闭月羞花,那愿意与她谈婚论嫁的人自然会络绎不绝。眉毛淡的话可以描画,但问题是她长着一副老成模样,才过二十五岁,皮肤上就早早出现了许多细微的皱纹。
快到三十岁时,加津子对婚姻彻底绝望了,转而把心思都用在存钱上。她每天坐在电话机前,没有地方需要乱花钱。她不会和朋友在外边吃饭,除了白天出去喝杯茶。而且,她平时在衣着上也花不了多少钱。
接线员有夜班补助。夜班从傍晚五点半开始到早上九点半,夜班之后是次日十点开始的早班,晚上六点结束。也就是说,她每个月有十天左右彻夜工作,由此得到的夜班补助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加津子在电话机前坐了十七年,其间有许多同事因结婚而辞职离开。以前的同事都相继离职,她很高兴自己成了老资格。可是作为老资格,眼看着那些后来的年轻人也纷纷结婚,绝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不过,她自对结婚绝望后,便开始以坦然的心态祝福那些辞职结婚的人了。而且,每当她耳闻有的同事婚姻失败,就更加觉得自己坚持在这个职场是正确的。
那些婚姻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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