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死亡终局
[book_author]阿加莎·克里斯蒂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5860
[book_dec]死亡终局【Death Comes As The End】 这是一部很特别的推理小说,故事发生的背景是遥远的古埃及。阿加莎·克里斯蒂在其考古学家丈夫的好友、埃及专家斯蒂芬·格兰维尔的建议和帮助之下,写成了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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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作者注
这本书的故事是发生在公元前二○○○年埃及尼罗河西岸的底比斯,时间和地点对这个故事来说都是附带的,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无妨,但是由于这个故事的人物和情节、灵感是来自纽约市立艺术馆埃及探险队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一年间在勒克瑟对岸的一个石墓里所发现,并由巴帝斯坎.顾恩教授翻译发表在艺术馆公报上的埃及第十一王朝的两、三封信,所以我还是以这种方式写出。
读者可能会有兴趣注意到书中所涉及的祭祀捐赠产业——古埃及文明日常生活的一项特征——原则上跟中世纪的祈福捐赠遗产非常类似。财产遗赠给一个祭祀业司祭,期望他维护遗赠者的墓园,每年按节期祭祀上供,以祈求死者灵魂的安息为回报。
古埃及的农历,一年有三个季节,每个季节有四个月,每个月三十天,构成了农民生活的背景,每年年底附加五个闰日,用来作为官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年历。这个“年”起始于埃及尼罗河泛滥季开始来到时,依照我们的算法是七月的第三个星期。由于缺乏闰年,使得这个“年”经过几世纪落后下来,因此在我们故事发生的时间里,官方的新年比农历早了大约六个月,也就是说是在一月而不是七月。然而,为了读者阅读的方便,省得老是要扣除这六个月,章首所用的日期是依农历计算的,也就是说,尼罗河泛滥季——七月底至十一月底;冬季——十一月底至三月底;夏季——三月底至七月底。
[book_title]第一章 尼罗河泛滥季第二个月第二十天
雷妮生站着望向尼罗河。
她微微可以听到远处她两个哥哥,亚莫士和索贝克,高声争论着某地的堤防需不需要加强的声音。索贝克的声音如往常一般高亢、自信。他有断言自己的观点正确的习惯。亚莫士的声音低沉,带着喃喃抱怨的意味,表现出迟疑与焦虑。亚莫士总是处在一种焦虑状态中。他是长子,他父亲不在家,到北地的庄园去时,农田的管理权便多少落到他手上。亚莫士迟缓、谨慎,而且具有自找麻烦的倾向。他是个身材笨重、动作迟缓的人,没有索贝克的欢乐与自信。
从小时候开始,雷妮生便听惯了她这两个哥哥用这完全一样的声调争论着。这突然给她一种安全感……她又回到家了。是的,她回到家里来了……
然而当她再次望向那泛白闪烁的河面,她心里的反叛与痛苦再度升起。凯依,她年轻的丈夫,死了……笑容满面、双肩壮实的凯依。凯依和阴府之神在死人王国里——而她,雷妮生,他心爱的妻子,被孤单单地留在人间。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八年——她只不过比小孩子大一点点时就跟他走了——而如今她守寡归来,带着她和凯依生的孩子泰娣,回到她父亲的家里。
此时,她的感觉有如她从没离开过……
她衷心欢迎这个感觉……
她要忘掉那八年——如此充满着不堪回首的快乐的时光,如此被失落与痛苦所撕毁的时光。
是的,忘掉它们,把它们从心中抹去。再度成为雷妮生,祭祀业主应贺特的女儿,无忧无虑,不用思考,不用感受的女孩。这份对丈夫的爱是残忍的东西,它的甜密欺瞒了她。她想起那健壮厚实的古铜色肩膀,那布满欢笑的嘴——如今凯依已经被涂上香料,做成了木乃伊,全身裹札着布条,在护身符的庇护之下,迈上前往另一个世界的旅途。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凯依扬帆尼罗河上,在阳光下欢笑捕鱼,而她舒舒服服地躺在船上,泰娣坐在她膝头上,对他回笑……
雷妮生心想“我不要想这些。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回到了家里。一切都和过去一样。我随即也会和过去一样。一切都会象以前一样。泰娣已经忘了。她跟其他的小孩子一起游玩、欢笑。”
雷妮生猛然转身,朝着回家的路上走去,途中遇到了一些载货的驴子被驱往河堤去。她路过谷仓和库房,穿过大门,走进了中庭。在中庭里令人感到非常愉快。一座人工湖,四周围绕着花朵盛开的夹竹桃和茉莉,以及无花果树。泰娣和其他的孩子正在玩着,他们的声音尖锐、清晰。他们正在湖边的一幢小楼阁跑进跑出。雷妮生注意到泰娣正在玩一支拉动绳子嘴巴便会一张一闭的木狮子,一个她小时心爱的玩具。她再度感激地想着:“我回到家了……”这里什么都没改变,一切都象往昔一般。在这里,生活是安全的、是持续的、是不会改变的。泰娣如今是这里的孩子之一,而她是关闭在家园围墙内的母亲之一——然而,一切的架构、本质,是不变的。
孩子们正在玩的一个球滚到她的脚前,她捡起来丢了回去,笑出声来。
雷妮生继续走到有着色彩亮丽柱子的门廊,然后穿过门去,走进屋子里,越过有着彩色荷花和罂粟花横饰带的中央大厅,继续来到内室妇女活动区域。
高昂的谈话声淹耳而至,她再度停顿下来,品尝着这往日熟悉的声响。莎蒂彼和凯依特——还是一样争论着。莎蒂彼那耳熟能详的声调,高亢、跋扈、威风十足。莎蒂彼是她哥哥亚莫士的太太,高个子、精力充沛、大嗓门的妇人,俊俏中带着严厉、威风凛凛的意味。她永远在下着命令,制定律条,叱责着仆人,到处找碴,纯粹靠她的叱责和个性让他们完成一些不可能做到的工作。每个人都怕她那副嗓门,没命似地跑去完成她的命令。亚莫士本人非常钦佩他这生气蓬勃、坚决果断的太太,尽管他那任她欺凌的样子经常叫雷妮生看了生气。
在莎蒂彼那高八度的话语停顿之时,间歇可以听见凯伊特那平静、固执的话声。凯伊特是个脸孔宽广平庸的妇人,英俊快活的索贝克的太太。她一心一意奉献给她的子女,很少去想到或谈到其他任何事情,她以平静、不为对方所动、固执地重复她原先所说的话这个简单的策略来对抗她妯娌的争论。她显得既不辛辣也不冲动,除了她本身的立场,其他的一概不加考虑。索贝克极为依恋他的太太,什么事情都跟她说,知道跟她说是安全的,她会表现上看来好象是仔细在听,适度地表示同意或不同意,随后就把一些不中听的话都忘了,因为她的心中确实一直被一些跟子女有关的问题占满了,没有空位去容纳他说的那些。
“这是侮辱,我说的,”莎蒂彼大吼:“要是亚莫士还有一点点血气的活,他一定一刻也不能容忍!应贺特不在时这里由谁当家?亚莫士!而身为亚莫士的太太,我有优先挑选这些编织踏板和垫枕的权力。那块黑奴编的河马图案垫枕应该——”
凯伊特深沉的声音插进来:“不行,不,我的小乖乖,不要咬洋娃娃的头发。看,这个东西比较好吃——一颗糖——噢,真好吃……”
“你,凯伊特,你真没有礼貌;你甚至都没有在听我说话——你不回答——你的态度恶劣。”
“这蓝色的垫枕一向就是我的……噢,看看小安可——她在试着走路……”
“你就跟你的孩子一样笨,凯伊特,而且这说明了很多!不过你别想这样就了了。我要维护我的权利。我告诉你。”
雷妮生被身后悄悄的脚步声吓了一跳。她转过身,看到喜妮那妇人站在她身后,一种熟悉的讨厌感涌上心头。
喜妮一张瘦削的脸如往常一般扭曲成半带谄媚的笑容。
“一切都没改变多少,你会这样觉得,雷妮生,”她说:“我们都是怎么忍受莎蒂彼那嗓门的,我可真不知道!当然,凯伊特可以顶她嘴。我们有些就没这么幸运!我知道我的地位,我希望——我感激你父亲给我这个家住,给我东西吃,给我衣服穿。啊,他是个好人,你父亲。而我总是尽我所能去做。我总是在工作——帮帮这里帮帮那里——而我不指望人家谢谢或感激。要是你亲爱的母亲还在世的话,那就不同了。她欣赏我。我们就像姊妹一样!她是个美女。好了,我已经尽了我的责任,守住我对她的诺言。‘照顾孩子们,喜妮,’她临死时说。而我一直讲话算话。我一直为你们做牛做马,从没想要你们道谢。既不要求道谢也没得到道谢!‘只不过是老喜妮’,人家说:‘她算不了什么。’没有一个人谢过我。为什么他们该谢谢我?我只不过试着帮上忙,如此而已。”
她像条鳗鱼一般从雷妮生身边溜过去,滑进内室里。
“关于那些垫枕,对不起,莎蒂彼,不过我碰巧听索贝克说——”
雷妮生走开。她往日对喜妮的厌恶感涌起。奇怪他们全都讨厌喜妮!讨厌她那不停牢骚的声音,那持续不断的自怜和她的恶意煽动争论的火把。
“噢,算了吧,”雷妮生心想,“这有什么不可以?”她想,这大概是喜妮自娱的方式。生活对她来说一定是可怕的——她是像个苦力一样地工作着而从来没有一个人感激过她,这是事实。你无法感激喜妮——她那么坚持标榜自己的功绩,让你的一颗感激之心都凉了。
雷妮生心想,喜妮是那些命中注定要把自己奉献给别人却没有一个人肯奉献给她的人之一。她长得不吸引人,而且又笨。然而她又总是知道什么事情正在进行当中。她无声无息的走路方式,她耳力的灵敏、眼力的锐利使得没有任何事情能长久逃过她的耳目。有时候她把她所知道的藏在自己心里——有时候她一个接一个的去跟人家耳语,然后站在后面高高兴兴地静观她说悄悄话的结果。
这屋子里每个人都不时请求应贺特把喜妮摆脱掉,但是应贺特从来就不听。他或许是唯一喜欢她的人;而她回报他的是令其他家人相当恶心的过度的奉献。
雷妮生站着犹豫了一会儿,听着她两个嫂嫂增高增快的吵嚷声,喜妮加入干涉,火上加油的后果,然后她慢步走向她祖母的小房间。她祖母伊莎独自坐着,两个黑人小女孩在侍奉她。她正在检视着一些她们正展现给她看的亚麻布衣衫,一面具有个性地、友善地责骂她们。
是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雷妮生站在那里听着,没被注意到。老伊莎身体缩小了一点,如此而已,不过她的声音还是老样子,丝毫未变,几乎就如同雷妮生八年前离开这里时一样……
雷妮生悄悄溜出去,那老妇人和那两个小女奴都没注意到她。雷妮生在敞开的厨房门边停留了一会儿。一股烤鸭的香味,一大堆谈笑责骂声,全都同时涌过来;一大堆青菜等着处理。
雷妮生静静地站着,她的两眼半闭着。从她站的地方可以同时听到各种声音。厨房里混杂的各种喧嚷声,老伊莎高亢、刺耳的声调、莎蒂彼的尖叫声,以及非常细弱、较为深沉、持续的凯伊特的女低音。各种女人的喧哗声——聊天、说笑、抱怨、责骂、尖叫……
突然之间,雷妮生感到闷得透不过气来,被这些顽固、喧嚷的妇道人家所包围着。妇人——吵闹、喧嚷的妇人!一屋子的妇人——从不平静,从不安宁——总是在谈话、叫嚷,只说——不做!
而凯依——凯依沉默而警觉地在他船上,他的全副心神都贯注在他即将投矛一刺的鱼身上。丝毫没有这种喧嚷,这种忙碌,这种持续不断的大惊小怪场面。
雷妮生快速再度走出屋子,进入温暖、清朗的沉静里。她看到索贝克从田里走回来,同时远远地看到亚莫士朝着坟墓走去。
她轻身踏上通往坟墓所在地的石灰石断崖的小径。那是伟大、高贵的梅瑞普达的坟墓,而她父亲是负责看管维护的司祭。所有的庄园都是祭祀产业。
当她父亲不在时,司祭的责任便落到她哥哥亚莫士的身上。雷妮生慢慢地沿着陡峭的小径往上走,抵达时,亚莫士正在墓穴的小石室里,跟她父亲的事业经理人贺瑞磋商。
贺瑞的膝头上摊着一张草纸,亚莫士和他正俯身看着。
亚莫士和贺瑞在她抵达时都对她微微一笑,她在他们附近的一处阴影下坐着。她一向喜欢她哥哥亚莫士。他对她温柔多情,而且性质温驯、善良。贺瑞也一向对小雷妮生很好,有时候帮她修理一些玩具。她离开这里时,他是个严肃、沉默的年轻人,手指敏感灵巧。雷妮生心想,虽然他现在看起来老些,却没什么改变。他投给她的庄重的微笑就如同她记忆中的一样。
亚莫士和贺瑞一起喃喃念着:“小伊彼七十三蒲式耳大麦……”
“那么总数是小麦二百三十,大麦一百二十。”
“是的,不过还有木材的价钱,和农作物在柏哈换成的油……”
他们的谈话继续。雷妮生在喃喃的男人话声中,满足地坐着,昏昏欲睡。稍后,亚莫士站起来,把那卷草纸交还给贺瑞,走了出去。
雷妮生在和悦的沉默中坐着。
稍后,她摸摸一卷草纸问道:“这是我父亲寄来的?”
贺瑞点点头。
“上面写些什么?”她好奇地问。
她把它摊开,注视着上面一些对不识字的她来说毫无意义的符号。
贺瑞微微一笑,探头过她肩膀,一边念一边用小指指着,这封信是职业书信家用华丽的文体写成的。
祭祀产业业主,应贺特主祭说:
“愿你们身心健康,长命百岁。愿众神保佑你们。愿天神使你们心情愉快。儿子禀告母亲,祭祀司祭对他母亲伊莎说,您好吗,平安、康健?对全家人说,你们都好吗?对我儿亚莫士说,你过得怎么样?平安、康健?尽力管理我的田园。尽你全部力量,埋头苦干。知道吧,如果你勤勉,我会为你赞美天神——”
雷妮生笑了起来。
“可怜的亚莫士!我相信,他够卖力工作了。”
听到她父亲的训诫,令她眼前浮现起他鲜明的形象——他那自大,有点难以取悦的态度;他那持续不断的告诫与训示。
贺瑞继续:“全心照顾我儿伊比。我听说他不满。同时注意要莎蒂彼善待喜妮。记住。不要忘记来信告诉我麻布和油的事。保护我的收成——保护一切我的东西,我要你负责。如果我的土地淹水,你和索贝克就有苦头吃了。”
“我父亲还是老样子,”雷妮生愉快地说:“总是认为他一走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她让那卷草纸从手中滑落,轻柔地加上一句说:“一切都是老样子……”
贺瑞没有答腔。他拿起一张草纸,开始书写。雷妮生懒洋洋地看了他一会儿。她感到心满意足,不想开口说话。
慢慢地,她梦想般地说:“懂得怎么在草纸上写字会是件有趣的事。为什么不每个人都学?”
“没有必要。”
“或许是没有必要,不过会是件愉快的事。”
“你这样认为,雷妮生?这会让你产生什么不同?”
雷妮生考虑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说:“你这么一问,我倒真的不知道,贺瑞。”
贺瑞说:“在目前来说,一大片产业只要几个书记就够了,不过,我想,这一天会来到的,全埃及会有大量的书记。我们是生活在一个伟大时代的开端。”
“那会是件好事,”雷妮生说。
贺瑞缓缓地说:“我可不这么确信。”
“为什么你不这么确信?”
“因为,雷妮生,要写下十蒲式耳大麦,或一百头牛,或十亩小麦田是这么容易,这么不费力气——而写下来的东西看起来就好像是实物一样,因此动笔的人就会轻视那耕田、收割、饲养牛只的人——然而田地和大麦、牛只是实实在在的——它们不只是草纸上的一些墨迹而已。而当所有的草纸卷,所有的记录都被摧毁掉,书记都被驱逐时,那些耕作收割的人会继续下去,而埃及也会仍旧生存下去。”
雷妮生专注地看着他。她缓缓说道:“是的,我懂你的意思。只有那些你看得到、摸得到、吃得下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写下‘我有两百四十蒲式耳的大麦’并不表示什么,除非你真的有那些大麦。人可以写下一些谎言。”
贺瑞看到她一本正经的表情,微微一笑。雷妮生突然说:
“你帮我修理狮子玩具——很久以前,你记得吗?”
“是的,我记得,雷妮生。”
“泰娣现在在玩它……同样那只狮子。”
她停顿下来,然后纯真地说:“凯依到阴府去时,我非常伤心。但是如今我回到家来了,我会再快乐起来,忘掉——因为这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变。”
“你真的这样认为?”
雷妮生猛然抬起头看他:“你是什么意思,贺瑞?”
“我的意思是,总是有改变的。八年就是八年。”
“这里什么都没变,”雷妮生自信地说。
“或许,那么,是会有所改变。”
雷妮生厉声说:“不会,不会,我要一切都保持老样子!”
“可是你自己就不是当年跟凯依离去的同一个雷妮生。”
“是的,我是!或者如果不是,那么我很快就会再是。”
贺瑞摇头。
“你无法回到过去,雷妮生。就像我的这份计算。我以二分之一为主,加上四分之一,然后十分之一,然后二十四分之一——到了最后,你看,完全是个不同的数目。”
“可是我只是雷妮生,不是数字。”
“可是雷妮生一直有东西加上去,因此她一直在变成一个不同的雷妮生!”
“不,不。你还是同样的贺瑞。
“你大可以这样想,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是的,是一样,亚莫士还是老样子,这么忧虑、这么焦躁,而莎蒂彼还是一样欺压他,而她和凯伊特还是和以前一样为了踏板和珠子争吵,而待会儿我回去时,她们又会笑作一团,还是一样最好的一对朋友,而喜妮还是一样鬼鬼祟祟的,到处偷听,发牢骚,诉说她的功劳,而我祖母还是一样为了一些亚麻布跟她的小女仆唠唠叨叨!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而且不久我父亲就会回来,又会是大惊小怪、吵吵闹闹的,他会说,‘为什么你们没这样做’‘你们应该那样做,’而亚莫士会一脸忧愁,索贝克会大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无辜相,而我父亲会宠坏了伊比,他现在十六岁了,就像他八岁时他宠他一样,一切根本都没有改变”她停顿下来,喘不过气。
贺瑞叹了一声。然后他柔声说:“你不了解,雷妮生。有一种邪恶来自外界,它从外界攻击,所以人人都见得到,但是有另外一种是在内部滋长——没有显出任何外在的迹象。它一天一天慢慢地滋长,直到最后整个果实都腐烂掉了——被疾病吞噬。”
雷妮生瞪大眼睛注视着他。他几近于心不在焉地说着,好像不是在对她说,而像是一个在自我沉思的人。
她突然大叫:“你这是什么意思,贺瑞?你让我感到害怕。”
“我自己也感到害怕。”
“可是,你是什么意思?你说的这个恶魔是什么?”
他看着她,然后微微一笑。
“忘掉我所说的吧,雷妮生。我是在想着破坏农作物的病虫害。”
雷妮生松了一口气。
“我很高兴你这样说。我以为——我不知道我以为什么。”
[book_title]第二章 尼罗河泛滥季第三个月第四天
一
莎蒂彼正在跟亚莫士说话。她的声调很少改变,总是高亢、刺耳。
“你必须要有主见。这是我说的!除非你自己坚持己见,否则你永远不会受到重视。父亲说你一定要这样那样做,还有为什么你不这样做?而你乖乖地听着,回说‘是的,是的,’不停地向他道歉,说什么你该照他说的去做——天晓得他说的那些都是相当不可能做到的!你父亲把你当小孩子看待——把你看成是个不负责任的小男孩!你简直就跟伊比一样年纪。”
亚莫士平静地说:“我父亲一点也没有像对待伊比那样对待我。”
“的确是没有。”莎蒂彼恨恨地抓往这个新话题:“他那样对待那个被宠坏的小鬼真是傻!伊比一天比一天难对付。他一天到晚大摇大摆的到处乱逛,不做任何他帮得上忙的事,假装任何人家要他做的事对他来说都太辛苦了!真是可耻。这一切都因为他知道父亲总是纵容他,袒护他。你和索贝克应该对此采取强硬态度。”
亚莫士耸耸肩。
“有什么好处?”
“你简直会把我逼疯掉,亚莫士——你就是这样!你没有血气。你像女人一样温顺!你父亲不管说什么,你都马上同意!”
“我对我父亲感情很深。”
“是的,而且他利用这一点!你一直温温顺顺地接受指责,为一些不是你的错事道歉!你应该像索贝克一样开口顶回去。索贝克谁都不怕!”
“是的,可是,你要记住,莎蒂彼,我父亲信任的是我,不是索贝克。我父亲对索贝克毫不信任。任何事情都由我来判断,不是索贝克。”
“就因为这样你才确实应该加入为产业合伙人!你在你父亲外出时代表他,你在他不在时执行司祭的职权;一切都交在你的手上——而你的权威并没有受到确认。应该做妥善的安排。你现在已经是个将近中年的大男人了。还把你当小孩子一样看待是不对的。”
亚莫士怀疑地说:“我父亲喜欢凡事都掌握在他手上。”
“正是。这屋子里每个人都仰仗他让他感到高兴——一切都得看他高不高兴。这是糟糕的事,而且会变得更糟。这次他回来你必须大胆跟他谈一谈——你必须说你要求书面的安排,坚持要有个明订的地位。”
“他不会听我的。”
“那么你必须让他听。噢,我怎么不是个男人!如果我是你,我会知道该怎么做!有时候我觉得我嫁的是一条虫。”亚莫士脸红。
“我会看看我能做什么——我可能,是的,我或许会对我父亲说——请求他——”
“不是请求——你必须要求!毕竟,你是他的左右手。这里他除了你之外找不到任何人来帮他负责。索贝克太野了,你父亲不信任他;而伊比又太年轻了。”
“总是有贺瑞在。”
“贺瑞不是自家人。你父亲信赖他的判断,但是他除了自己的骨肉之外,不会把权力交到别人手上。不过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你太温顺了——你的血管里流的是牛奶,不是血!你不考虑考虑我和我们的孩子。在你父亲死掉之前,我们都不会有适当的地位。”
亚莫士沉重地说:“你看不起我,不是吗,莎蒂彼?”
“你真叫我生气。”
“听着,我告诉你我会在我父亲回来时跟他说。这是我给你的诺言。”
莎蒂彼喃喃说:“是的——不过你要怎么说?像个大男人——或是像只小老鼠?”
二
凯伊特正在跟她最小的孩子安可玩。小孩子正在开始学走路,凯伊特笑着鼓励她,跪在她前面,双臂张开,等着小孩子小心翼翼、踉踉跄跄地一步一步不稳地投进她母亲怀抱里。
凯伊特在展示这些成就给索贝克看,但是她突然了解到他并没有注意在看,而是坐在那里,漂亮的额头深深皱着。
“噢,索贝克——你没在看。你没有看到。小家伙,告诉你爸爸,他真顽皮没看你走路。”
索贝克愤愤地说:“我有其他的事要想——是的,还有操心。”
凯伊特站了起来,把遮住她的浓密黑眉,安可手指抓住的一绺头发往后梳理。
“为什么?有什么不对吗?”
凯伊特不十分注意地说,这句问话不只是半机械性而已。
索贝克生气地说:“我操心的是我不受信任。我父亲是个老人,头脑古板得可笑,他坚持要独揽大权——他不会让我判断处理这里的事情。”
凯伊特摇摇头,含糊地低声说:“是的,是的,这太糟糕了。”
“要是亚莫士有血气一点,支持我,可能还有希望让我父亲明理。但是亚莫士这么胆怯。他执行我父亲在信上给他的每一项指示。”
凯伊特对小孩子摇着一串珠子,喃喃说道:“是的,这是事实。”
“这件木材的事,我父亲回来我会告诉他我用上了我自己的判断。把它们换成亚麻布比换油好太多了。”
“我确信你是对的。”
“但是我父亲固执得很,非照他的方法做不可。他会大吼大叫,‘我告诉过你把它们换成油。我一不在这里,什么事情都出差错。你是个一无所知的笨孩子!’他以为我才几岁?他不知道我现在正是如日中天的大男人,而他已经过了黄金时期。他的指示,还有他拒绝任何不合常规的交易,表示我们做不成什么好生意。要致富就必需冒一些险。我有远见和勇气。我父亲这两样都没有。”
凯伊特的眼睛看着孩子,轻柔地说:“你这么有胆识,这么聪明,索贝克。”
“但是这次如果他敢再找碴,对我大吼大叫,我就要他听听一些真心话!除非放手让我干,否则我就离开。”
凯伊特伸向孩子的一只手僵在半途,猛然回过头来。
“离开?你离开到那里去?”
“某个地方!我不能忍受让一个爱挑剔、自以为了不起,不给我任何表现机会的老头子欺压、唠叨。”
“不,”凯伊特厉声说:“我不答应,索贝克。”
他注视着她,她的声调让他注意到她的存在。他是如此惯于把她仅仅当做是个他谈话时的安慰伴侣,以至于他经常忘了她是个活生生、有思想的妇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凯伊特?”
“我的意思是我不会让你做傻事。所有的财产都属于你父亲的——土地、作物、家畜、木材、亚麻——一切!你父亲死后就是我们的了——你的,亚莫士的,和我们的孩子们的。如果你跟你父亲吵架走掉,那么他会把你的一份分给亚莫士和伊比——他已经太过于爱伊比了。伊比知道这一点,而且加以利用。你不能正中伊比下怀。如果你跟应贺特吵架走掉他正求之不得。我们得替我们的孩子想想。”
索贝克瞪大眼睛注视着她。然后他发出惊讶的短笑声。
“女人总是出人意料。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想,凯伊特,这么凶猛。”
凯伊特急切地说:“不要跟你父亲吵。不要跟他顶嘴。放聪明一点,少安勿躁。”
“或许你是对的——不过这可能长年继续下去。我父亲应该让我们做他的合伙人。”
凯伊特摇摇头。
“他不会这样做。他太喜欢说我们全都吃他的,我们全都依靠他,没有他我们全都无处可去。”
索贝克以奇特的眼光看着她。
“你不太喜欢我父亲,凯伊特。”
但是凯伊特并没有回他的话,她已经再度俯身关照那摇摇晃晃的小孩。
“来,甜心——看,这是你的洋娃娃。来——走过来……”
索贝克俯视她弯腰下去的后脑袋。然后,一脸迷惑,举步走了出去。
三
伊莎派人找来她的孩子伊比。
这英俊、一脸不满的男孩站在她面前,她正以高亢刺耳的声音责骂着他,以她视力朦胧、尽管能见度甚低但却精明的眼睛注视着他。
“我听到的是什么?你不做这个,不做那个?你要放牛,你不喜欢跟亚莫士一起,或是去监督耕作?像你这种小孩说什么要这个不要那个的成什么体统?”
伊比不高兴地说:“我不是小孩。我已经长大了——为什么我应该被当做小孩子看待?交代我做这做那的,不能有我自己的意见而且没有个别的零用钱!一直听亚莫士的命令!亚莫士他以为他是谁?”
“他是你的哥哥而且他在我儿子应贺特不在时负责这里的一切。”
“亚莫士笨——慢吞吞而且笨。我比他聪明多了。而且索贝克也是笨,只会吹牛,说他是多么地聪明!我父亲已经写信来说过我可以自己挑选工作做——”
“你根本什么都没挑来做,”老伊莎插嘴说。
“而且要多给我食物和饮料,如果他听说我不满,没有受到好好的对待,他会非常生气。”
他边微笑边说着,一种狡猾,双唇往上弯翘的微笑。
“你是个被宠坏的小鬼,”伊莎用力说:“而且我会这样跟应贺特说。”
“不,不,奶奶,你不会那样做。”
他的笑容改变;变得带有安抚的意味,有点谨慎。
“你和我,奶奶,我们是这家里有头脑的两个人。”
“你真厚脸皮!”
“我父亲依赖你的判断——他知道你聪明。”
“这有可能——的确是如此——不过我用不着你来告诉我。”
伊比笑出声来。
“你最好站在我这一边,祖母。”
“什么这边不这边的?”
“两位老大都非常不满。难道你不知道?当然你知道。喜妮什么事都告诉你。莎蒂彼一天到晚向亚莫士大声疾呼,一逮到他就说个不停。而索贝克那笔木材的交易自找麻烦,怕我父亲发现后会气炸了。你看着好了,奶奶,再过一两年我会跟我父亲联手,他会一切听我的。”
“你,这家里最小的一个?”
“年龄有什么关系?有权力的人是我父亲——而我是最懂得如何对付我父亲的人!”
“这样说真不像话”伊莎说。
伊比柔声说:“你不是傻子,奶奶,你对我父亲相当了解,不管他再怎么说大话,其实他是个弱者——”
他停了下来,注意到伊莎挪动了一下头部,望过他的肩头。他转过头去,看到喜妮正站在他后面。
“原来应贺特是弱者?”喜妮以她轻柔楚楚可怜的声音说:“我想,他听到你这样说可不会高兴。”
伊比不安地快速笑了一声。
“可是你不会告诉他,喜妮……得了,喜妮——答应我……亲爱的喜妮……”
喜妮滑向伊莎。她扬起声音,带点可怜兮兮的声调说:
“当然,我从不想惹麻烦——你是知道的……我对你们大家都是全心全意的奉献。我从不打小报告除非我认为有义务……”
“我是在逗奶奶开心,如此而已,”伊比说:“我会这样告诉我父亲。他会知道我不可能是说真的。”
他对喜妮短促地点下头,走了出去。
喜妮望着他的背影,对伊莎说:“一个好孩子——一个长得很好的孩子。他多么敢讲!”
伊莎厉声说:“他的话危险。我不喜欢他的想法。我儿子太过于纵容他了。”
“谁不会呢?他是这么一个英俊迷人的男孩子。”
“心美貌始美。”伊莎厉声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说道:“喜妮——我在担心。”
“担心?伊莎,你担心什么?无论如何,主人很快就要回来了,一切都会好好的。”
“会吗?我倒怀疑。”
她再度沉默下来,然后说:“我孙子亚莫士在家吗?”
“我看到他几分钟前走向门廊去。”
“去告诉他我要跟他说话。”
喜妮离去。她在阴凉、有着彩色柱子的门廊里找到亚莫士,把伊莎的话传给他。亚莫士立即应召而去。
伊莎猛然说:“亚莫士,应贺特很快就会回来了。”
亚莫士温顺的脸色一亮。
“是的,这的确是好。”
“一切都替他料理好了?事业兴隆?”
“我父亲的指示我都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尽力执行了。”
“伊比呢?”
亚莫士叹了一口气。
“我父亲对这男孩太过于纵容了。这对少年人不好。”
“你得让应贺特明白这一点。”
亚莫士显得疑虑。
伊莎坚决地说:“我会支持你。”
“有时候,”亚莫士说着叹了一口气:“看来好像一切都是难题。不过我父亲回来一切就都会没事了。到时候他可以自己作决定。他不在时要执行他的意愿很难——尤其是我并没有真正的权威,只不过是他的代表而已。”
伊莎缓缓说道:“你是个好儿子——忠诚、有感情。你是个好丈夫;你遵从了一个谚语所说的,一个男人应该爱他的妻子,给她一个家,填满她的肚子,给她衣裳穿给她昂贵的香膏打扮,同时在她有生之年让她心中快乐。但是还有进一步的告诫——是这样说的:防止她取得支配权。如果我是你,我的乖孙子,我会牢牢记住这个告诫……”
亚莫士看看她,一脸深红,转身离去。
[book_title]第三章 尼罗河泛滥季第三个月第十四天
一
到处都是一片忙乱、喧噪。厨房已经烘出了数百条的面包,现在正烤着鸭子;韭菜、大蒜和各种香料的味道窜了出来。妇女吼着、下着命令,仆人跑来跑去。
到处都在喃喃低语:“主人——主人要回来了……”
雷妮生在帮忙编织罂粟花和莲花花环,感到兴奋、快乐之情在心头跳动着。她父亲就要回家来了!过去几个星期中,她不知不觉地悄悄溜回她过去生活的领域里。第一个不熟悉、陌生的感觉,由贺瑞的那句话所引发的异样感觉,她相信,已经不见了。她还是过去的那个雷妮生——亚莫士、莎蒂彼、索贝克和凯伊特也都还是老样子——如今,就如同过去一样,大家都在忙着准备迎接应贺特的归来。已经有人先传话回来,说他天晚之前会回到家里。有个仆人被安置在河堤上,一看到主人回来就通告,突然他的声音大声、清晰地传过来,叫喊着令人愉快的消息。
雷妮生丢下手中的花朵,跟其他人一起跑出去。他们全都匆匆赶往河堤边的船只停泊处。亚莫士和索贝克已经在那里,混在一群村民、渔夫和农田工人当中,大家都兴奋地叫喊着,指点着。
是的,一艘有着巨型四方帆的船正在北风的吹送下快速驶过来。紧接着这艘船后面,是挤满了男男女女的炊事船。稍后,雷妮生可以看出来她父亲坐在船上,手里拿着莲花,有一个人跟他坐在一起,她想是个歌者。
堤岸上的叫喊声增强一倍,应贺特朝群众挥挥手,水手们拖拉着升降索。“欢迎主人”的叫喊声、感谢天神让他平安归来的称颂声直入云霄。不一会儿,应贺特上了岸,跟他家人打招呼,礼貌地回应群众的欢呼。
“赞美索贝克神,涅斯神的儿子,他让您水上航行平安!”
“赞美皮大神,孟斐斯南方之神,他让您回到我们身边!”
“感谢照亮两个世界的太阳神雷!”
雷妮生挤身向前,陶醉在一片兴奋欢呼声中。
应贺特装模作样地直立起来,雷妮生突然想到:“可是他是个‘小’人。我以为他大多了。”
一种几近于沮丧的感觉在她心头涌起。
她父亲“缩水”了吗?或是她自己的记忆出了错?她记忆中的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专横跋扈,经常挑剔、训示左右的每个人,有时候令她心里暗自发笑,然而,不管怎么样,总是个“名士”。但是眼前这个矮小、圆胖的老人,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模样,给人的印象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她到底是有什么不对劲?她的脑子里怎么会有这些不敬的想法?
应贺特完成了冠冕堂皇的致答辞,开始比较私人性的寒暄。他拥抱他的儿子。
“啊,我的好亚莫士,一脸笑容,我不在时你很勤劳,我确信……索贝克,我英俊的儿子,仍然专心寻欢,我知道。伊比——我最亲爱的伊比——让我仔细看看你——站开一点——对了。长大了些,比较更像个男子汉!多么高兴再拥抱你们!还有雷妮生——我亲爱的女儿——又回到家里来了。莎蒂彼、凯伊特,我一样亲爱的媳妇……还有喜妮——我忠实的喜妮——”
喜妮跪着,拥抱他的双膝,夸张地擦拭她高兴的泪水。
“见到你真好,喜妮——你很好——快乐吧?像往常一样忠实奉献——真叫人心里高兴……”
“还有我优秀的贺瑞,帐目记得好,下笔有神!一切都兴隆吧?我确信。”
然后,寒喧结束,四周的喃喃声消失,应贺特举起手示意大家静下来,清晰、大声地说:“我的儿女——朋友们。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们。如同你们大家所知道的,多少年来,我就某方面来说,一直是个孤独的男人。我的妻子——你们的母亲,亚莫士和索贝克——还有我的姨太太——你的母亲,伊比——都在好几年前到阴府去了。因此,莎蒂彼和凯伊特,我带回来一个新姨太太跟你们作伴。你们看,这就是我的姨太太,诺芙瑞,你们要看在我的面上爱她。她跟我一起从北方的孟斐斯来,我再离开时,她将跟你们一起在这里住下来。”
他边说着边把一个女人拉向前来。她站在他身旁,她的头往后仰,她的两眼眯起,年轻、高傲、美丽。
雷妮生惊讶地想:“可是她那么年轻——也许年纪还没我的大。”
诺芙瑞静静地站着。她的唇上挂着一丝笑意——嘲弄而不是讨好的笑。
她有着非常笔直浓黑的眉毛,铜亮的皮肤,她的睫毛是那么地长而密,几乎让人看不到她的眼睛。
一家人都吃了一惊,哑口无言地瞠目而视。应贺特以显得有点愤慨的声音说:“好了,孩子们,快欢迎诺芙瑞。难道你们不知道怎么招呼你们父亲带回来的姨太太吗?”
问候语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地发出。
应贺特,或许心中隐藏着些许不安。故作愉快地大声说:“这才像话!诺芙瑞,莎蒂彼、凯伊特和雷妮生会带你到妇女活动区去,行李呢?所有的行李都带上岸了吗?”
圆顶盖的行李箱正从船上搬运上来。应贺特对诺芙瑞说:
“你的珠宝和衣服都在这里。去把它们好好收起来。”
然后,在妇人们都一起离去后,他转身面对他的儿子。
“产业都怎么样?一切都很好吧?”
“低田都租给了尼克帝——”亚莫士说到这里,被他父亲打断。
“现在不要细说,我的好亚莫士。不急。今晚好好庆祝一下。明天你我才和贺瑞一起谈正事。来吧,伊比,我的孩子,我们一道走回去。你可长得真高——你的头都高过我的。”
索贝克愁容满面地走在他父亲和伊比后面。他附在亚莫士耳边低声说:“珠宝和衣服——你听见吗?北方产业的利润都跑到那上头去了。我们的利润。”
“不要说了,”亚莫士低声说:“父亲会听见。”
一回到家里,喜妮就到应贺特房里去准备洗澡水。她笑容满面。
应贺特略微放松了一点防卫心理:“怎么样,喜妮,你认为我的眼光怎么样?”
尽管他决心采取高压手段行事,他相当清楚诺芙瑞的来到会引起风暴——至少在妇女居住的地区是如此。喜妮跟其他人不同——一个特别忠实的家伙。她并没有令他失望。
“她很美!多么美的头发,多漂亮的手脚!她配得上你,应贺特。我还能再说什么?你死去的妻子会很高兴你挑到这样的一个伴侣,让你的日子过得愉快。”
“你这样认为,喜妮?”
“我确信,应贺特,在替她守了这么多年丧之后,也该是你再重新享受生活的时候了。”
“你对她非常了解……我也感到是该过一个男人过的生活的时候了。呃——啊嗯——我的媳妇和我女儿——也许她们会不高兴吧?”
“他们最好不要,”喜妮说:“毕竟,她们不都全依靠你吗?”
“说得对,非常对。”应贺特说。
“你供他们吃供他们穿——他们的福祉完全是你努力的结果。”
“是的,的确是。”应贺特叹了一声说:“我不断地替他们努力工作。有时候我怀疑他们是否了解他们全都亏欠我。”
“你应该提醒他们,”喜妮点点头说:“我,你谦卑、忠实的喜妮,从没忘记我欠了你什么——但是孩子们有时候自私,不会想,也许以为他们自己了不起,不了解他们只是在执行你的指示而已。”
“这真是再真实不过的了,”应贺特说:“我一直都说你是个聪明人,喜妮。”
喜妮叹了一口气。
“要是别人也这样认为就好了。”
“怎么啦?有人对你不好吗?”
“不,不——他们并不是有意的——我应该不停地工作,这对他们来说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也乐意这样——不过,差别是在于一句温情、感激的话。”
“你总是可以从我这里得到温情、感激的话,”应贺特说:
“而且这里永远是你的家,记住。”
“你真是太好了,主人。”她顿了顿,加上一句说:“奴隶已经在浴室里备好了热水——你洗过澡换好衣服后,你母亲要你去见她。”
“啊,我母亲?是的——是的,当然……”
应贺特突然显得有点尴尬。他掩住心中的困惑,很快地说:“当然——我本来就打算去——告诉伊莎我会去。”
二
伊莎,穿着她最好的打褶亚麻宽袍,以嘲讽的眼光看着她儿子。
“欢迎归来,应贺特。你回到我们身边来了——不是一个人,我听说。”
应贺特坐直身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噢,原来你已经听说了?”
“当然。这屋子里到处都在传着这个消息。他们说,那个女孩子漂亮,相当年轻。”
“她十九岁——呃——不难看。”
伊莎笑出声来——老妇人不屑的尖笑声。
“啊,怎么说,”她说:“没有比老糊涂更糊涂的了。”
“我亲爱的母亲,我真的不了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伊莎泰然自若地回答:“你一向就是个傻子,应贺特。”
应贺特板起脸孔,气愤得口沫横飞地不停说着。尽管他通常总是自觉了不起,洋洋自得,他母亲却总是能刺穿他自大的盔甲。在她面前,他感到自己变小了。来自她那近乎全盲的双眼的微微嘲讽的眼光,总是让他仓皇失措。不可否认的,他母亲从不夸大他的能力。尽管他很清楚他的自大不是无谓的,而他母亲的个别母性看法并不重要——然而她的态度总是刺伤他的自尊心。
“一个男人带个姘妇回家有这么不寻常吗?”
“一点也不会不寻常。男人通常都是傻子。”
“我不懂这有什么傻不傻的。”
“你想这个女孩的出现会为这个家带来和谐?莎蒂彼和凯伊特会冒火,而且会煽动她们丈夫的怒火。”
“这跟他们有何相干?他们有什么权力反对?”
“没有。”
应贺特开始站起来,气愤地来回走动。
“难道我在我自己家里不能做我高兴做的事吗?我没有供养我的儿子和他们的太太吗?他们吃的每一口面包难道不全都是欠我的吗?我不是一直这样告诉他们吗?”
“你太喜欢这样说了,应贺特。”
“这是事实。他们全都依靠我,一个也不例外!”
“而你确定这是件好事吗?”
“你这是说一个男人供养他的家人不是好事?”
伊莎叹了一口气。
“他们为你工作,记住。”
“你要我鼓励他们懒惰吗?他们当然要工作。”
“他们都是成年人了——至少亚莫士和索贝克——不只是成年而已。”
“索贝克没有判断力。他什么事都做错。而且他常常鲁莽无礼,我不会忍受他这一点。亚莫士是个服从的好孩子。”
“比‘孩子’大太多了!”
“但是有时候一件事情我得跟他说上两三遍他才听懂。我得想到每一件事情——无所不在!每次我出门,我都口授书记——把每一件指示详详细细写下来,好让我儿子确实执行……我几乎都没休息——都没睡觉!而现在我回到家里,得到了一息安宁,新的麻烦却又来了!甚至你,我的母亲,也否认了我像其他男人一样纳妾的权利。你生气——”
伊莎打断他的话。
“我不是在生气。我是觉得好笑。这屋子里将会有好戏可看了——不过不管怎么样,我告诉你,你再到北地去时,最好把那女孩带在身边。”
“她要留在这里,在我家里!谁敢虐待她谁就会后悔。”
“这不是虐不虐待的问题。不过,记住,干草堆容易生火。俗语说‘有女人在的地方不好……’”
伊莎顿了顿,然后缓缓说道:“诺芙瑞人长得漂亮。不过你记住这:‘男人受女人艳丽的肢体蛊惑而成了傻子,然后,看,一刹那间她们都变成了一堆失去光彩的废玛瑙……’”
她以深沉的声音引述说:
“‘一点,一滴,就像梦一般,而最后死亡来到……’”
[book_title]第四章 尼罗河泛滥季第三个月第十五天
一
应贺特静静地听着索贝克解释木材销售的事。他的脸非常红,太阳穴上青筋跳动。
索贝克一向冷静的态度有点把持不住。他原本打算采取高姿态,但是面对着他父亲逐渐皱紧的眉头,他发现自己迟疑、结结巴巴起来。
应贺特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是的,是的,是的——你以为你懂的比我多——你违背了我的指示——总是这样——除非我亲自在这里监督。”他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些孩子没有了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真无法想象!”
索贝克固执地继续说:“有赚取更多利润的机会——我冒了一次险。人不能老是顾小节、小心谨慎!”
“你根本一点也不谨慎,索贝克!你太急躁、太胆大妄为了,而你的判断总是出错。”
“我有这机会应用我的判断力吗?”
应贺特冷冷地说:“这一次你用上了——违抗了我的命令——”
“命令?我得老是听命令吗?我是个成年人了。”
应贺特大发脾气,吼道:“谁供你吃,谁供你穿?谁想到未来?谁把你的福祉——你们大家的福祉——一直摆在心头?河水低落,我们面临饥荒的威胁时,不是我安排让食物送到南方来给你们的吗?你真幸运有我这样的父亲——任何事情都设想到的父亲!而我要求什么回报?只不过要你勤奋工作,尽你的能力,服从我的指示——”
“是的,”索贝克大吼:“我们要像奴隶一样为你工作——好让你能买黄金珠宝给你的姘妇!”
应贺特欺身向他,气呼呼地。
“大胆的孩子——竟敢这样对你父亲讲话。你给我当心,否则我会说这不再是你的家——你可以到别的地方去!”
“如果你不小心一点,我会走!我有一些主意,我告诉你——一些好主意——如果我不是在这里被绑手绑脚的从没机会作主,会为我带来财富的一些主意。”
“你讲完了吧?”
应贺特的语气令人心寒。索贝克有点泄了气,仍然气愤地说:“是的——是的——我没什么好再说的了——目前。”
“那么去看看牛只。这可不是偷懒的时候。”
索贝克转身,气愤愤地大跨步离去,诺芙瑞正站在不远处,他经过她身旁时,她瞄了他一眼,笑出声来。这一笑可把他笑得气血直往脸上冲——他气得向她逼近半步。她纹风不动地站着,以半闭起的双眼,不屑地看着他。
索贝克喃喃说着什么,回复他原先的方向。诺芙瑞再度笑出声,然后慢慢地走向应贺特那里去,他正在跟亚莫士谈话。
“你怎么回事,怎么让索贝克做这种傻事?”他气愤地问道。“你应该预防才是!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没有买卖的判断能力?他以为任何事情都会像他所希望的那样。”
亚莫士歉然说:“你不了解我的困难,父亲。你告诉我信任索贝克,把木材出售的事交给他。因此有必要让他自己去判断处理。”
“判断?判断?他没有判断力!他要照我的指示行事——而你有责任监督他确实照做。”
亚莫士脸红。
“我?我有什么权力?”
“什么权力?我给你的权力。”
“但是我没有真正的地位。要是我在法律上跟你联合——”
诺芙瑞进来,他中断下来。她打着呵欠,扭拧着手里一朵猩红的罂粟花。
“你不到湖边的小阁楼去吗,应贺特?那边凉快,而且有水果和啤酒等着你去吃喝。当然你现在命令都已下完了吧?”
“等一下,诺芙瑞——等一下。”
诺芙瑞以轻柔、深沉的声音说:“来吧。我要你现在去……”
应贺特显得高兴,而且有点害臊。亚莫士在他父亲开口之前很快地说:“我们先再谈一件事。重要的事。我想要请求你——”
诺芙瑞背对亚莫士,直接对应贺特说:“你在这屋子里不能做你想要做的事吗?”
应贺特厉声对亚莫士说:“以后再说,我的孩子。以后再说。”
他跟诺芙瑞离去,亚莫士站在门廊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
莎蒂彼从屋子里出来,加入他。
“怎么样,”她急切地问:“你跟他说了没有?他怎么说?”
亚莫士叹了一口气。
“不要这么没耐心,莎蒂彼。时机还不——成熟。”
莎蒂彼愤怒地大叫一声。
“噢,是的——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你老是会这样说。事实上是你怕你父亲——你就像绵羊一样胆小——你就像小羊一样对他咩咩叫——你不敢像个男了汉一样面对他,难道你忘了你对我的承诺?我告诉你,我们俩我才是男子汉!你答应我的——你说:‘我会请求我父亲——马上——他回来的第一天。’结果怎么啦——”
莎蒂彼停顿下来——呼吸,并不是因为她讲完了——但是亚莫士温和地插进来说:“你错了,莎蒂彼。我正开始说——就被打断了。”
“打断?被谁打断?”
“被诺芙瑞。”
“诺芙瑞!那个女人!你父亲在跟他大儿子谈正事时不应该让姘妇打断。女人不应该牵扯到正事。”
或许亚莫士希望莎蒂彼自己能谨守她说来这么流畅的这句格言,但是他没有机会开口。他太太紧接着说下去:“你父亲应该马上跟她说清楚。”
“我父亲,”亚莫士乾涩地说:“没有不高兴的迹象。”
“可耻,”莎蒂彼说:“你父亲完全被她迷住了。他让她为所欲为。”
亚莫士若有所思地说:“她非常漂亮……”
莎蒂彼嗤之以鼻。
“噢,她是长得不错。但是没有礼貌!没有教养!她不在乎她对我们大家有多粗鲁。”
“或许你对她粗鲁吧?”
“我礼貌得很。凯伊特和我待她礼节周到。噢,她不会有什么好去向你父亲抱怨的。我们可以等待我们的时机,凯伊特和我。”
亚莫士猛然抬头看她。
“你什么意思——等待你们的时机?”
莎蒂彼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转身离去。
“我的意思是女人家的意思——你不会懂的。我们有我们的方法——还有我们的武器!诺芙瑞会收敛她的无礼的。毕竟,一个女人的生活到头来会是怎么样的?在后院里——在其他的女人堆里度过。”
莎蒂彼的语气有着一种奇特的意味。她又补上一句话:
“你父亲不会老是在这里……他会再回到他北地的庄园去。到时候——我们等着瞧。”
“莎蒂彼——”
莎蒂彼笑出声来——高亢刺耳的笑声——然后回到屋子里去。
二
孩子们在湖边跑着、玩着。亚莫士的两个男孩是漂亮的小家伙,长得比较像莎蒂彼而不是他们的父亲。再来是索贝克的三个孩子——最小的一个才在学走路。然后是泰娣,一个严肃、漂亮的四岁小女孩。
他们笑着、吼着、丢着球玩——偶而发生争执,孩子气的号哭叫声高昂刺耳。
应贺特坐着啜饮着啤酒,诺芙瑞在他身旁,他喃喃说:
“孩子们在水边玩是多么地高兴。一向都是如此,我记得。但是,天啊,他们是多么地吵闹!”
诺芙瑞很快地说:“是的——本来该是安安静静的……为什么你在这里时不叫他们走开?毕竟,一家之主想要好好轻松一下时,应该受到适当的尊重。你不同意吗?”
“我——哦——”应贺特犹豫着。这个想法对他来说是新鲜的,却是愉快的。“我并不真的在意他们,”他犹豫不决地说。
他又软弱地加上一句话:“他们总是习惯高兴在这里玩就在这里玩。”
“你不在的时候可以,”诺芙瑞很快地说:“不过,我认为,应贺特,想想你对这个家所做的一切,他们应该多体会你的尊严——你的重要性。你太温和了——太随和了。”
应贺特平静地叹了一声。
“这一向是我的失败之处。我从不坚持外在的形式。”
“所以这些女人,你儿子的太太,才占你的便宜。应该让她们知道,当你来到这里休息时,应该静悄悄的不要吵醒你。知道吧,我去叫凯伊特把她的孩子还有其他的孩子也一起带走。然后你才能好好在这里静静休息。”
“你是个体贴的女孩,诺芙瑞——是的,一个好女孩。你总是替我着想。”
诺芙瑞喃喃说:“你高兴我就高兴。”
她站起来,走向凯伊特,凯伊特正蹲在湖水边,教她第二个孩子,一个有点被宠坏相的小男孩玩一艘模型船。
诺芙瑞简短有力地说:“把孩子带走好吗,凯伊特?”
凯伊特一脸不解地瞪大眼睛注视着她。
“带走?你什么意思?他们一向都是在这里玩的。”
“今天不行。应贺特想要安静。你这些孩子吵死人了。”
凯伊特阴沉的一张脸涨得通红。
“你讲话小心一点,诺芙瑞!应贺特喜欢看他的孙子在这里玩。他这样说过。”
“今天不行,”诺芙瑞说:“他要我来告诉你把这一群吵死人的家伙带进屋子里去,他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休息——跟我在一起。”
“跟你在一起……”凯伊特突然住了嘴没说下去。然后她站起来,走向正在那里半坐半卧的应贺特。诺芙瑞跟在她后面。
凯伊特开门见山地说:
“你的女人说要我带孩子离开这里?为什么?他们做了什么错事?什么理由要赶他们走?”
“我认为一家之主的意愿这个理由就够了,”诺芙瑞柔声说。
“正是——正是,”应贺特别扭地说:“为什么我要给你理由?这个家是谁的?”
“我想,要他们走的人大概是‘她’吧。”凯伊特转身上下打量着诺芙瑞。
“诺芙瑞替我想——替我的舒适、快乐着想,”应贺特说:“这屋子里就没有其他任何人想过——除了可怜的喜妮,或许吧。”
“这么说,孩子们不能再在这里玩喽?”
“我来这里休息时不行。”
凯伊特突然火冒三丈:“为什么你让这个女人使你跟你的骨肉作对?为什么她要来干涉这家人的生活——扰乱了我们一向的生活方式?”
应贺特突然开始大吼。他感到需要为自己辩护:“这里该做什么是由我来说的——不是你!你们全都联合起来为所欲为——做适合你们心意的事。而当我这一家之主回到家时,没有人适当尊重我的意愿。但是我是这里的主人,让我来告诉你!我持续不断地替你们的福利设想、工作——可是有没有人感激我,我的意愿有没有受到尊重?没有。先是索贝克无礼、不敬,而现在你,凯伊特,竟然想要恫吓我!我养你们为的是什么?你给我当心——否则我会停止供养你们。索贝克谈到要走——那么就让他走,把你和孩子们一起带走。”
凯伊特完全不动地静静站了一会儿。她阴沉、有点出神的脸上毫无表情。
然后她以祛除一切感情的声音说:“我会把孩子带进屋子里去……”
她走了一两步,在诺芙瑞身边暂停住脚步。
凯伊特以低沉的声音说:“这是你做的好事,诺芙瑞。我不会忘记。是的,我不会忘记……”
[book_title]第五章 尼罗河泛滥季第四个月第五天
一
应贺特在完成了祭祀礼之后,满意地松了一口气。祭祀仪式一丝不苟——因为应贺特是个非常有良心的人。他酹酒、烧刮、供上习俗的酒食。
现在,来到邻接的阴凉石室里,贺瑞在里头等着他,应贺特又回复成是个地主、商人,而不是先前的祭祀业司祭。两个男人一起商讨着各种生意上的事,行情价格、收成的利润、家畜以及木料等等。
过了半个小时左右,应贺特满意地点点头。
“你有优秀的生意头脑,贺瑞,”他说。
另一位微微一笑。
“我是该有,应贺特。我已经当了你好几年的事业经理人了。”
“而且是最忠实的一个。现在,我有件事要跟你研讨一下,是关于伊比,他抱怨说他的地位次属。”
“他还很小。”
“但是他表现出很强的能力,他觉得他的两个哥哥总是对他不公平。索贝克,看来好像粗暴、傲慢——而亚莫士一向的小心胆怯令他生厌,伊比精神勃勃,他不喜欢听命令。他甚至说只有我,他的父亲,才有权力下命令。”
“这是事实,”贺瑞说:“而且令我吃惊的是,应贺特,这是这里的一个弱点。我可以放肆随便说吗?”
“当然,我的好贺瑞,你的话一向都是深思熟虑过的。”
“那么我就说了,应贺特,你不在的时候,这里必须有个真正有权威的人。”
“我把我的事业托付给你和亚莫士——”
“我知道我们在你不在时替你行事——但是这还不够,为什么不指定你一个儿子当合伙人——透过法律文件明订跟你合伙。”
应贺特来回踱步,眉宇深锁。
“你提议我哪一个儿子?索贝克有威严的外表——但是他倨傲不逊——我信不过他,他的性情不好。”
“我想的是亚莫士,他是你的长子,他有温柔多情的性格,他对你奉献一切。”
“是的,他有好性情——但是他太胆小——太柔顺了,他对每个人都让步,要是伊比年纪大一点——”
贺瑞很快地说:“把权力交给太年轻的人是危险的事。”
“是的——是的——哦,贺瑞,我会想想你所说的话,亚莫士确实是个好儿子……一个听话的儿子……”
贺瑞温和但却紧急地说:“我想,你会做明智的决定。”
应贺特以奇特的眼光看着他。
“你脑子里在想什么,贺瑞?”
贺瑞慢吞吞地说:“我刚刚说过把权力交给一个太年轻的人是危险的事,不过太晚交给他也是危险的。”
“你的意思是说他会变得太习惯接受命令而无法下达命令?哦,也许你说的有道理。”
应贺特叹了口气。
“理家是件困难的工作!女人特别难以管理,莎蒂彼脾气难以驾驭,凯伊特经常阴沉沉的,不过我已经跟她们说清楚了,要好好对待诺芙瑞,我想我可以说——”
他中断下来,一个奴隶气喘吁吁地朝着狭窄的小径跑上来。
“什么事?”
“主人——一艘船来了,一个叫卡梅尼的书记从孟斐斯带信来了。”
应贺特大惊小怪地站起来。
“又是麻烦,”他叫了起来:“一定又是麻烦事!除非我亲自处理任何事情都会出差错!”
他狼狈地踏着小径下去,贺瑞静静坐着望着他离去。
他的脸上露出忧色。
二
雷妮生漫无目的地沿着尼罗河岸走着,她听到叫嚣骚动声,看到人们跑向船只停泊处。
她跑过去加入他们,正被拖往岸边的船上站着一个年轻人,当她看到他背对亮光的身影时,她的心跳霎时停了一下。一个疯狂、虚幻的想法跃进她的脑里。
“是凯依,”她想:“凯依从阴府回来了。”
然后,她嘲笑自己这迷信的幻想。因为,在她的记忆中,她总是想着凯依泛舟尼罗河上,而这的确是个身材与凯依相仿的年轻人——她产生了幻觉。这个男人比凯依年轻,有着柔顺的优雅风度,一张愉快、布满笑容的脸。
他告诉他们,他是从应贺特北地的庄园来的。他是个书记,他的名字叫卡梅尼。
一个奴隶被派去告诉她父亲,而卡梅尼被带回屋子里去,食物、饮料都摆在他面前。不久她父亲回来,他们便不停地谈论、磋商着。
谈话的要点都透过喜妮渗透到内院妇女活动区里,如同往常一般,她充当消息供应商。有时候雷妮生怀疑喜妮怎么老是设法知道一切事情。
看来卡梅尼好像是应贺特雇用的一个年轻书记——应贺特的一个表哥的儿子。卡梅尼查出了某件欺诈行为——一笔假帐,由于这件事牵连很广,他认为最好是亲自南下来报告。雷妮生不太感兴趣,她想,卡梅尼查出这件事真聪明,她父亲会高兴。
这件事立即的结果是应贺特急急准备离去,他本来打算两个月内不再出门,但是如今他越早到事发现场去越好。
一家人都被召集在一起,接着是数不清的指示、告诫,交代做这个做那个,亚莫士不可以这样那样,索贝克要特别小心谨慎等等。雷妮生心想,这一切都非常熟悉。亚莫士聚精会神,索贝克阴沉沉的,贺瑞,如同往常一般,冷静、效率十足。伊比的要求、强求被以比平常严厉的言辞斥回。
“你还太小,不能有个别的零用金。服从亚莫士,他知道我的意愿和命令。”应贺特一手搁在他长子的肩膀上:“我信任你,亚莫士。我回来之后我们再谈谈合伙的事。”
亚莫士乐得一阵脸红,他的身子坐得更正直一点。
应贺特继续说:“我不在时好好看住一切,注意善待我的姨太太——要给她适当的尊重。我把她交给你,你要控制家里女人的行为。注意要莎蒂彼讲话收敛一点,同时注意要索贝克好好教教凯伊特。雷妮生也必须礼待诺芙瑞,再来是喜妮,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对她不好。我知道,妇人们觉得她有时候烦人。她在这里很久了,自以为有特权可以说很多有时候不讨人喜欢的话。我知道,她既不漂亮也不聪明——但是她忠实,记住,而且一向为我的利益奉献。我不希望她受到轻视、亏待。”
“一切都将按照你所说的处理,”亚莫士说:“不过有时候喜妮的舌头会惹麻烦。”
“呸!胡说!所有的女人都一样,喜妮并不特别比其他女人更会惹麻烦。至于卡梅尼,她留在这里。我们这里用得上另一个书记,他可以协助贺瑞。至于我们出租给亚伊那个女人的土地——”
应贺特继续严密叮咛下去。
当一切终于就绪,准备离去时,应贺特突然感到平静下来。他把诺芙瑞带到一边,怀疑地说:“诺芙瑞,你留在这里满意吗?或许,毕竟,你还是跟我一起走最好?”
诺芙瑞摇摇头,嫣然一笑。
“你不会去很久,”她说。
“三个月——或许四个月,谁知道?”
“你看——不会太久,我留在这里就好了。”
应贺特小题大做地说:“我已经吩咐亚莫士——命令我所有的儿子——好好对待你。如果你有任何抱怨,小心他们的头!”
“他们会照你的话做,我确信,应贺特。”诺芙瑞顿了顿,然后她说:“这里有谁我可以完全信任的?某个真正为你献身的人?我指的不是家人。”
“贺瑞——我的好贺瑞怎么样?他是我的左右手——一个知识丰富、识别力很强的人。”
诺芙瑞慢吞吞地说:“他和亚莫士亲如兄弟。或许——”
“还有卡梅尼,他也是个书记,我会吩咐他听你差遣。如果你有任何抱怨,他会用笔写下你的话,把你的抱怨送去给我。”
诺芙瑞感激地点点头。
“这是个好主意,卡梅尼来自北方。他认识我父亲,他不会受这家人的影响。”
“还有喜妮,”应贺特叫了起来:“有喜妮在。”
“是的,”诺芙瑞若有所思地说:“有喜妮在,你现在就跟她说——当我的面跟她说怎么样?”
“好主意。”
喜妮被找来了,如同往常一般,一副奉承的热切相。她为应贺特即将离去满怀悲伤,应贺特唐突地打断她的感伤之言。
“是的,是的,我的好喜妮——但是这些事是免不了的。我是个很少能安静休息的人,我必须不停地为我的家人劳累——尽管他们对我的感激少之又少。现在我想非常认真地跟你说几句话,你忠实地爱我,我知道。我可以信得过你,好好保护诺芙瑞——她是我非常亲爱的人。”
“你亲爱的人也就是我所亲爱的人,主人,”喜妮热情地说。
“很好,那么你会忠实对待诺芙瑞?”
喜妮转身面对诺芙瑞,她正低垂着眼帘望着她。
“你太漂亮了,诺芙瑞,”她说:“问题就在这里,所以其他人才会嫉妒——不过我会照顾你——我会把她们的一言一行都告诉你。你可以包在我身上!”
两个女人的目光交接,一阵停顿。
“你可以信任我,”喜妮说。
诺芙瑞双唇慢慢浮现笑意——一种有点奇特的笑意。“是的,”她说:“我了解你的意思,喜妮,我想我可以信任你。”
应贺特大声清清喉咙。
“那么我想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是的——一切都令人满意,筹划——这一向是我的看家本领。”
一阵冷冷的格格笑声传过来,应贺特猛然转身,看到他母亲站在房门处。她拄着拐杖,看起来比往常更干瘦、更不怀好意。
“我有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儿子!”她说。
“我不能再耽搁了——还有一些要给贺瑞的指示——”应贺特装模作样地喃喃说道,急急转身离去,避免接触到他母亲的眼光。
伊莎专横地向喜妮点一下头——喜妮服从地溜出门去。
诺芙瑞站了起来,她和伊莎站着彼此对视。
伊莎说:“这么说我儿子要把你留下来?你最好跟他一起走,诺芙瑞。”
“他要我留在这里。”
诺芙瑞声音温和柔顺。伊莎发出刺耳的格格笑声。
“要是你想走会有一点点好处。为什么你不想走?我不了解你。你留在这里有什么好处?你是个城市女孩——或许经常旅行。为什么你选上这里一天过一天的单调生活——跟一群——我坦白说——不喜欢你——事实上是讨厌你的人在一起?”
“原来你讨厌我?”
伊莎摇摇头。
“不——我不讨厌你。我老了,尽管我眼力模糊——我还是看得到美,而且欣赏它。你是个美人,诺芙瑞,看到你让我的一对老眼感到愉快。因为你的美,我为你祝福,我是在好意警告你,跟我儿子到北方去。”
诺芙瑞重复说:“他要我留在这里。”
柔顺的语气中现在确确实实包含嘲弄的意味。伊莎厉声说:
“你留在这里是有目的的,什么目的,我倒怀疑?很好,随你的意吧,不过要小心,谨慎行事,而且不要信任任何人。”
她猛然转身离去。诺芙瑞静静地站在原地。她的双唇非常缓慢地向上扭曲成宽阔、如猫般的微笑。
[book_title]第六章 冬季第一个月第四天
一
雷妮生养成了几乎天天上山到墓穴去的习惯。有时候亚莫士和贺瑞一起在那里,有时候贺瑞独自一个人,有时候一个人也没有——然而雷妮生在那里总是有一种奇特的解脱、安宁感——一种近乎逃避的感觉。她最喜欢只有贺瑞一个人在那里的时候。他的严肃有某种意味,他不表惊奇地接受她的来到,给她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她坐在石室入口处的阴影下,双手抱膝,望着那一片绿油油的耕作带,泛蓝的尼罗河水,以及再过去朦胧交杂的一片淡黄褐色、乳白色和粉红色。
她第一次来这里,如今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是出自一种逃离紧密的女性世界的心愿。她想要安静,想要有个伴——在这里她两样都找到了。她逃避的心愿仍然存在,但已不再仅仅只是为了避离家庭生活的樊篱。而是为了某种更确切、更令人惊动的原因。
有一天她对贺瑞说:“我害怕……”
“为什么你害怕,雷妮生?”他面色凝重地审视着她。
雷妮生想了一两分钟。然后她缓缓说道:
“你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有两种邪恶——一种来自外界而一种来自里部吗?”
“是的,我记得。”
“后来你说,你指的是危害水果作物的病虫害,但是我一直在想——人也是一样。”
贺瑞缓缓点头。
“这么说你明白了……是的,你说的对,雷妮生。”
雷妮生猛然说:
“现在就发生了——就在下面那屋子里。邪恶来了——从外头来了!而且我知道是谁带来的。是诺芙瑞。”
贺瑞慢条斯理地说:“你这样认为?”
雷妮生猛点头。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听我说,贺瑞,当我来到这里对你说一切都仍然是老样子,甚至莎蒂彼和凯伊特的争吵也是时——那是事实。但是那些争吵,贺瑞,并不真的是争吵。我的意思是莎蒂彼和凯伊特高兴那样吵吵闹闹——消磨时间——两个女人都没有真正生对方的气!但是现在不同了。现在她们不只是彼此说些粗鲁不愉快的话——她们说一些有意伤害对方的话——而当她们说中了让对方受到伤害的话,就感到高兴!太可怕了,贺瑞——可怕!昨天莎蒂彼气得用一根长长的金针刺凯伊特的手臂——而一两天后凯伊特把一整锅滚汤的油脂泼到莎蒂彼的脚上。这种情形到处都一样——莎蒂彼骂亚莫士骂到三更半夜——我们全都听见她的斥骂声。亚莫士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好像鬼魂附身一样。而索贝克上村子里去,跟女人在一起,喝得醉熏熏的回来,吹说他是多么地聪明能干!”
“这些事有些是真的,我知道,”贺瑞慢条斯理地说:
“但是为什么你怪到诺芙瑞头上?”
“因为这是她的杰作!总是她说的一些话——一些小事情——一些小聪明——惹出来的!她就像支用来赶牛的刺棒。而且她聪明,知道该用什么话来挑拨。有时候我想是喜妮告诉她的……”
“是的,”贺瑞满腹心思地说:“可能是。”
雷妮生颤抖起来。
“我不喜欢喜妮。我痛恨她鬼鬼祟祟的样子。她对我们大家都这么忠实奉献,然而我们没有一个人想要她的奉献,我母亲怎样会那么喜欢她把她带来这里?”
“那只是喜妮自己说的,”贺瑞冷冷地说。
“为什么喜妮这么喜欢诺芙瑞,跟着她团团转,说悄悄话,奉承她?噢,贺瑞,我告诉你我害怕!我恨诺芙瑞!我真希望她走掉。她漂亮,她残忍,她坏!”
“你真是个小孩子,雷妮生。”
然后贺瑞又平静地加上一句话:“诺芙瑞正朝这边走过来了。”
雷妮生回过头。他们一起望着诺芙瑞慢慢地沿着断崖面陡峭的小径走上来。她自顾自地微笑着,嘴里低声哼着小调。当她来到他们这里时,她四周看看,笑了笑。一种开心、好奇的笑:
“原来你每天就是悄悄溜到这里来,雷妮生。”
雷妮生没有答腔。她有股怒气,一种小孩子的庇难所被发觉的挫败感。
诺芙瑞再度看看四周。
“而这就是著名的墓地?”
“正如你所说的,诺芙瑞。”贺瑞说。
她看着他,猫般的嘴扭曲成微笑。
“我毫不怀疑你觉得它有利可图,贺瑞。你是个好生意人,我听说。”她的语气带有恶意,但是贺瑞不为所动,他平静、庄重地微笑着。
“它对我们大家都有利可图……死亡总是有利可图的……”
诺芙瑞看看四周,快速颤抖了一下,她的目光扫过供桌,扫过通往灵地的入口和假门。
她突然大叫:“我痛恨死亡!”
“你不该这样。”贺瑞声音平静:“在埃及这里死亡是财富的主要来源。死亡带给你身上戴的珠宝,诺芙瑞。死亡供你吃供你穿。”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应贺特是祭祀业业主——一个替人祭祀的司祭——所有他的土地,他的牛只,他的木料,他的亚麻布,他的大麦,全都是这坟墓里的人的祭祀产业。”
他停顿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继续下去:“我们是奇怪的民族,我们埃及人。我们热爱生命——因此我们很早就开始为死亡设想。全埃及的财富都投入——金字塔、坟墓和祭祀产业。”
诺芙瑞狠狠地说:“你不要再谈死了,贺瑞!我不喜欢!”
“因为你是道地的埃及人——因为你热爱生命,因为——有时候——你感到死亡的阴影非常接近……”
“不要再说了!”
她狠狠地转过身面对他。然后,她耸耸肩,转身沿小径下山去。
雷妮生满意地叹了一声。
“我很高兴她走了,”她孩子气地说:“你把她吓着了,贺瑞。”
“是的……我有没有吓着你,雷妮生?”
“没——没有。”雷妮生说来有点不确定:“你说的是事实,只是我以前从没那样想过。我父亲是个祭祀业司祭。”
贺瑞突然恶狠狠地说:“全埃及的人都被死亡缠住了!而你知道为什么吗,雷妮生?因为我们有肉眼,却没有慧眼。我们看不出此生之外的生命——死后的生命。我们只能想见已知的延续。我们对神并没有真正的信仰。”
雷妮生惊奇地注视着他。
“你怎么能这样说,贺瑞?为什么,我们有很多很多神——多得我叫不出他们全部名字。我们昨晚才在说,我们大家都在说各人喜欢的神。索贝克全心信仰沙克梅神,而凯伊特祈祷的对象是梅斯肯特神。卡梅尼信仰寿司神(古埃及智慧和魔术之神),身为一个书记,这是自然的事。莎蒂彼喜欢鹰头的贺勒斯神,还有我们本地的墨瑞斯吉神。亚莫士说彼大神应受崇拜因为他创造了一切事物。我自己则喜爱伊西斯神(司繁殖的女神)。而喜妮则全心信奉我们本地的亚曼神。她说祭司预言有一天亚曼会成为全埃及最伟大的神——所以她在他现在还是个小神时祭拜他。还有雷,太阳神,和阴府之神欧西瑞斯,死人的灵魂要接受他们两个神的审判。”
雷妮生停顿下来,喘不过气。贺瑞对她微笑。
“那么,雷妮生,神和人之间有什么不同?”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
“神是——他们是不可思议的力量!”
“就这样?”
“我不懂你的意思,贺瑞。”
“我的意思是说,对你来说,一个神只是个男人或女人,他或她可以做出一些男人或女人做不出来的事。”
“你竟然说这种古古怪怪的话!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一脸惶惑地看着他——然后望着山谷,她的注意力被其他的东西吸引住。
“看!”她叫了起来:“诺芙瑞在跟索贝克讲话。她在笑。噢”——她突然喘了一口气——“不,没什么。我本来以为他要揍她。她走回屋子去了,而他正朝这里走上来。”
索贝克像暴风雨般地来到。
“愿鳄鱼把那个女人吞掉!”他大叫:“我父亲傻到找她当姘妇!”
“她对你说什么?”贺瑞好奇地问。
“她像往常一样侮辱我!问说我父亲有没有再信任我卖任何木料。我真想掐死她。”
他沿着平台走过去,捡起一块石头,丢进底下的山谷里。他又撬开较大的一块,突然身子往后一跃,一条蛇盘绕在石块底下,昂起头。它身子竖了起来,嘶嘶作响,雷妮生看出来是条眼镜蛇。
索贝克抓起一根重重的木棍,愤怒地攻击它。一棍狠狠地打断了它的背,但是索贝克继续狠力打着,他的头往后仰,两眼冒火,嘴里喃喃低声说着什么,雷妮生听不清楚。
她喊道:“住手,索贝克,住手——它已经死了!”
索贝克停顿下来,然后把木棍丢开,大笑起来:“世界上最要不得的毒蛇。”
他再度大笑,他的脾气平静下来,然后劈劈啪啪地下山去。
雷妮生低声说:“我相信索贝克——喜欢杀戮!”
“是的。”
话中一点也没惊讶的意味。贺瑞只是在承认一个他已经十分了解的事实。雷妮生转头注视着他。她缓缓说道:“蛇是危险的动物——然而那条眼镜蛇看起来多么美……”
她低头凝视着它破碎、扭曲的躯体。为了某种莫名的原因,她感到心里一阵悸动。
贺瑞梦想般地说:“我记得我们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索贝克攻击亚莫士。亚莫士比他大一岁,但是索贝克比他块头大,比他强壮。他拿一块石头猛敲亚莫士的头。你母亲跑过去把他们拉开。我记得她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亚莫士的样子——还有她叫喊着:‘你不应该做这种事,索贝克——这是危险的!我告诉你,这是危险的!’”他停顿下来,然后继续说:“她非常漂亮……我小时候就这样认为。你像她,雷妮生。”
“是吗?”雷妮生感到愉快——温暖。然后她问道:“亚莫士那时伤得严重吗?”
“不,没有听起来那么严重。索贝克第二天病得非常严重。可能是他吃了什么东西,但是你母亲说是他的火气和太阳太热的关系——那时正是仲夏。”
“索贝克脾气非常可怕。”雷妮生若有所思地说。
她再度看着那条死蛇,然后打了个冷颤,转过头去。
二
雷妮生回到屋子里去时,卡梅尼正坐在前廊里,手里拿着一卷草纸。他正在唱歌,她停顿了一分钟,仔细听着。
“我要到孟斐斯,”卡梅尼唱着,“我要见彼大,真理之神。我要对他说,‘今晚把我的情人给我。’河流是酒,彼大是河边的芦苇,沙卡梅是水中莲,伊亚瑞是花蕾,尼芙定是盛开的花朵。我要对彼大说,‘今晚把我的情人给我。天色在她的美貌中破晓。孟斐斯是一盘爱的苹果,摆在美人面前……’”
他抬起头对雷妮生微微一笑。
“喜欢我唱的歌吗,雷妮生?”
“这是什么歌?”
“这是孟斐斯的一首情歌。”
他看着她,轻柔地唱着:“她的双臂抱满波斯树枝叶,她的头发柔长飘香。她就像人间地府的公主。”
雷妮生脸上飞红。她快步地走进屋子里,差点跟诺芙瑞撞个满怀。
“你为什么这样匆匆忙忙,雷妮生?”
诺芙瑞语气尖锐。雷妮生有点惊异地看着她。诺芙瑞没有笑容。她一脸阴霾,肌肉绷紧,雷妮生注意到她的双手撑起。
“对不起,诺芙瑞。我没看到你。刚从外头明亮的地方进来,这里面显得阴暗看不清楚。”
“是的,这里是阴暗……”诺芙瑞停顿一会儿。“外头愉快多了——在门廊上,有卡梅尼的歌可以听。他唱得很好,可不是吗?”
“是的——是的,我确信他唱得很好。”
“可是你却没留下来听?卡梅尼会失望。”
雷妮生的双颊再度感到臊热。诺芙瑞冰冷、嘲笑的眼神令她感到不舒服。
“你不喜欢情歌吗,雷妮生?”
“我喜欢不喜欢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吗,诺芙瑞?”
“原来小猫还是有爪子的。”
“你什么意思?”
诺芙瑞笑出来:“你并不像表面上看来那样傻,雷妮生。原来你觉得卡梅尼英俊?无疑的,这会让他感到高兴。”
“我认为你相当讨厌,”雷妮生冲动地说。她从诺芙瑞身边跑过去,进入内院里。她听到那女孩嘲弄的笑声。然而透过那笑声,她的心中回荡着卡梅尼的话声,以及他两眼注视着她所唱出来的歌声……
三
那天晚上雷妮生作了一个梦。
她跟凯依在一起,在阴府里的死人船上。凯依站在船首——她只能看见他的后脑。然后,当他们接近日出之处时,凯依回过头来,雷妮生看到的不是凯依而是卡梅尼。在此同时,船首的蛇头开始翻腾,霎时成了一条活生生的蛇,一条眼镜蛇,而雷妮生心想:“这是从墓穴里钻出来啃死人灵魂的蛇。”
她吓得全身瘫痪。然后她看到那条蛇的脸是诺芙瑞的脸,她惊醒过来大叫:“诺芙瑞——诺芙瑞……”
她并没有真的叫出声来——一切全都是在梦境里。她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她的心猛跳着,告诉自己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然后她突然想到:“这正是索贝克昨天打死那条蛇时所说的。他说:‘诺芙瑞’。”
[book_title]第七章 冬季第一个月第五天
一
雷妮生所作的梦让她一直醒着。后来只是断断续续地小睡一下,直到天亮,她都没再好好睡过。她被一种朦胧迫近的邪恶感所纠缠着。
她很早就起身,走到屋外去。她的脚步如同往常一般,朝着尼罗河移进。河上已经有了渔夫,一艘大船快速地划向底比斯。还有其他一些船只,扬帆微风之中。
雷妮生心中一阵骚动——一种她说不出来的欲望。她心想,“我感到——我感到——”但是她不知道她感到什么!也就是说,她说不出心中的感受。她想,“我想要——可是,我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是不是凯依?凯依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回来。她对自己说:“我不要再想凯依了。有什么用?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然后她注意到有另外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驶向底比斯的那艘船,这个人有种落寞孤独的意味——那静如止水的模样所表现出来的意味——令雷妮生吃了一惊,即使她认出了这个人就是诺芙瑞。
诺芙瑞望着尼罗河出神。诺芙瑞——孤独一个人。诺芙瑞在想着——什么?
雷妮生突然有点震惊地了解到她们对诺芙瑞的了解是多么地少。她们把她当做敌人——一个陌生人——对她的生活或她生长的地方毫无好奇、不感兴趣。
雷妮生突然想到,诺芙瑞独自一个人在这里一定感到伤心,没有朋友,只有一群不喜欢她的人包围着她。
雷妮生慢慢地走向前去,直到她站在诺芙瑞身旁。诺芙瑞转过头来一下,然后又转回去,继续望着尼罗河。她的脸上毫无表情。
雷妮生怯生生地说:“河上船很多。”
“是的。”
雷妮生在某种模糊的强迫性友善意图驱使之下,继续说下去:“你来的地方,是不是也像这样?”
诺芙瑞笑了起来,一种短促、有点苦涩难堪的笑。
“不,真的不像。我父亲是孟斐斯的一个商人。孟斐斯那里欢乐有趣。音乐、歌唱、舞蹈。我父亲经常出外旅行。我跟他到过叙利亚——到过‘羚羊鼻’之外的拜浦若斯。我跟他在汪洋大海中的一艘大船上。”
她生动、自豪地说着。
雷妮生静静地站着,她的心思缓慢运作,但是兴趣与了解提升。
“你在这里一定觉得非常沉闷乏味。”她缓缓说道。
诺芙瑞不耐烦地一笑。“这里一切死寂——死寂——除了耕种、收割、放牧——以及谈谈农作物——争辩亚麻布价格之外一无所有。”
雷妮生在一旁望着诺芙瑞,心中仍然在跟一些不熟悉的想法挣搏着。
突然间,她身旁的女孩好像有一股愤怒、悲凄、绝望如实物一般地放射出来。
雷妮生心想:“她跟我一样年轻——比我年轻。而她是那个老人的姘妇。那个大惊小怪、仁慈却有点荒谬的老人,我父亲……”
她,雷妮生,对诺芙瑞有什么了解?根本一点也没有。昨天当她大叫“她漂亮、她残忍、她坏”时,贺瑞说什么来着?
“你真是个小孩子,雷妮生。”他是这样说的。雷妮生现在了解了他的意思。她那句话毫无意义——你无法那么轻易地把一个人打发掉。在诺芙瑞残酷的笑容之后藏着什么样的痛苦、什么样的悲伤、什么样的绝望?雷妮生做了什么,她们有任何人做了什么让诺芙瑞感到受欢迎的?
雷妮生孩子气、结结巴巴说道:“你恨我们——我知道为什么——我们不好——但是现在——还不太晚。难道我们,你和我,我们不能以姊妹相待?你远离你所熟知的一切——你孤独一个人——我能帮你忙吗?”
她说完陷入一片沉默当中。诺芙瑞慢慢转过身来。
一两分钟,她的脸上毫无表情——雷妮生心想,她的眼神出现短暂的软化。在清晨的静寂中,在奇异的清朗祥和中,诺芙瑞仿佛在犹豫着——仿佛雷妮生的话打动了她内心。
这是奇异的一刻,雷妮生事后都还记得的一刻……
然后,逐渐地,诺芙瑞的表情改变。变得满布恶意,她的两眼冒烟。在她愤恨、恶毒的眼光之下,雷妮生退缩了一步。
诺芙瑞以低沉、凶猛的声音说:“走开!我不需要你的任何好意。大笨蛋,你们就是这样,你们每一个……”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身朝着屋子快步走去。
雷妮生慢慢地跟在她后面。古怪得很,诺芙瑞的话并没有令她生气。那些话在她眼前打开了一道门,让她看到一座恨与痛苦交织成的黑色地狱——在她经验中尚是一种相当不了解的东西,在她心中只是一个混杂、摸索的想法:像那样的感受一定是很可怕。
二
当诺芙瑞进入大门,越过中庭时,一个凯伊特的孩子向她跑过去,追赶着一个球。
诺芙瑞气愤地狠狠把那孩子推开,那小女孩被推倒趴在地上。孩子大声哭叫,雷妮生跑过去把她扶起来,愤慨地说:
“你不应该这样,诺芙瑞!你伤到她了,看,她的下巴碰伤了。”
诺芙瑞发出尖锐的笑声。
“这么说我得小心不要伤到这些被宠坏的小鬼?为什么,她们的母亲有这么关心我的感受吗?”
凯伊特听到她孩子的哭叫声从屋子里冲出来。她冲向她孩子,检视伤口。然后她转向诺芙瑞。
“魔鬼、毒蛇!邪恶的女人!等着瞧我们会怎么对付你。”
她使尽全力给了诺芙瑞一巴掌。雷妮生大叫一声。在她打出第二巴掌之前抓住她的手臂。
“凯伊特——凯伊特——你不能这样。”
“谁说的?让诺芙瑞自己想一想好了。她在这里可是只有一个人。”
诺芙瑞纹风不动地站着。凯伊特的巴掌痕清清晰晰地印在她脸上。在眼角处,有一道被凯伊特手腕上戴着的镯子刮伤的伤口,一小滴血流下脸颊。
然而令雷妮生惶惑不解的是诺芙瑞的表情——是的,而且令她害怕。诺芙瑞没有气愤的表情,有的是她那怪异,耀武扬威的眼神,她的嘴再度弯翘成猫一般,满足的微笑。“谢谢你,凯伊特。”她说。
然后她走进屋子里去。
三
诺芙瑞眼帘低垂,柔声叫喊着喜妮。
喜妮跑过来,停住脚步,叫喊起来。诺芙瑞打断她的惊叫。
“帮我把卡梅尼找来。告诉他把笔盒、墨水和草纸带来。有一封信要写给主人。”
喜妮的两眼目光停留在诺芙瑞脸上。
“写给主人……我明白……”
然后她问道:“谁——干的?”
“凯伊特。”诺芙瑞平静、回味地微微一笑。
“这可非常糟——非常糟……当然主人必须知道。”她猛然快速地瞄了诺芙瑞一眼:“是的,应贺特确实应该知道。”
诺芙瑞平顺地说:“你和我,喜妮,想法一样……我想我们应该这样做。”
她从衣角解下一个镶金水晶珠宝,放在那妇人手中。
“这我受不起,诺芙瑞……你太慷慨了……这么可爱的手工。”
“应贺特和我欣赏忠实的人”
诺芙瑞仍然面带微笑,她的眼睛眯起来,如猫一般。
“把卡梅尼找来,”她说:“你跟他一起来。你和他是见证人。”
卡梅尼有点不情愿地来到,他的眉头皱起。
诺芙瑞傲慢地说:“你还记得应贺特的吩咐吧——在他离去之前?”
“是的。”卡梅尼说。
“时候到了,”诺芙瑞说:“坐下来,用笔墨写下我告诉你的话。”卡梅尼仍旧犹豫着,她不耐烦地说:“你所写下的将是你亲眼所看到的和你亲耳所听到的——喜妮会证实我所说的一切。这封信必须秘密快速送到。”
卡梅尼慢条斯理地说:“我不喜欢——”
诺芙瑞猛然对他说:“我对雷妮生没有任何怨言。雷妮生温柔、软弱,是个傻瓜,但是她没有企图伤害我。这你该满意了吧?”
卡梅尼古铜色的脸血色加深。
“我并不是在想那——”
诺芙瑞平顺地说:“我认为你是……好了——履行主人给你的指示——写吧。”
“是的,写吧。”喜妮说:“我对这件事这么伤心——伤心透了。确实应该让应贺特知道。这样绝对是对的。不管事情多么不愉快,人总得尽自己的责任。我总是这样觉得。”
诺芙瑞轻柔地笑着。
“我相信,喜妮。你会尽你的责任!而且卡梅尼也会。而我——我会做我高兴做的事……”
但是卡梅尼依然迟疑着。他一脸阴郁——几近于气愤。
“我不喜欢这,”他说:“诺芙瑞,你最好考虑一下。”
“你竟敢对我说这种话!”卡梅尼应声脸红。他避开她的目光,但是他阴郁的表情依旧。
“你给我当心,卡梅尼,”诺芙瑞平顺地说:“我对应贺特有很大影响力。我说什么他都听——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对你满意——”她意味深长地暂停下来。
“你这是在威胁我,诺芙瑞?”卡梅尼问道。
“也许。”
他愤怒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垂下头。
“我会照你说的做,诺芙瑞,不过我想——是的,我想——你会后悔。”
“你在威胁我,卡梅尼?”
“我是在警告你……”
[book_title]第八章 冬季第二个月第十天
一
一天接着一天,雷妮生有时候感到她是活在梦中。
她没再怯生生地向诺芙瑞示好。如今,她害怕诺芙瑞。诺芙瑞有什么她不了解。
在那天院子里的事件之后,诺芙瑞变了。她洋洋自得,一付雷妮生无法了解的欣喜若狂、耀武扬威的样子。有时候她觉得她认为诺芙瑞深深不快乐这个看法是荒谬的错误。诺芙瑞看来好像生活愉快,对她自己,对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满意。
然而,实际上,她的周遭一切是每况愈下。应贺特离去后的日子里,雷妮生心想,诺芙瑞故意在应贺特家人之间制造分歧。
如今一家人却坚实紧密地联合在一起对抗侵入者。莎蒂彼和凯伊特之间不再有纷争——莎蒂彼也不再斥骂不幸的亚莫士。索贝克似乎平静多了,不再那么吹嘘。伊比也不再那么傲慢,不再跟他哥哥作对。家人之间似乎出现了一片和谐的新气象——然而这种和谐并没有为雷妮生的心神带来安宁——因为在这种和谐之中隐含着一股怪异、持续的暗流,对诺芙瑞不怀好意。
莎蒂彼和凯伊特,这两个妇人,不再跟她吵架——她们避开她。她们从不跟她说话,不管她到什么地方,只要她一出现,她们就立即把孩子聚集起来,带到别处去。同时,一些古怪、恼人的小事件开始发生。诺芙瑞的一件亚麻布衫被熨斗烫坏了——衣服的颜色都沾染到一起。有时候她的衣服会出现尖锐的刺——她的床边出现蝎子。送给她吃的食物不是香料太浓——就是毫无味道。有一天她分配到的面包中有只死老鼠。
这是一种悄悄的、冷酷的小小迫害——没有什么是明目张胆的,没有什么会被抓到把柄的——基本上这是女人的战役。
后来,有一天,老伊莎把莎蒂彼、凯伊特和雷妮生找去。喜妮已经在那里,站在后面摇头搓手。
“哈!”伊莎用往常一般嘲讽的表情看着她们说:“我聪明的孙媳妇孙女儿可都到了。你们以为你们全都在干什么?我听说诺芙瑞的衣服被糟蹋了——她的食物不能下口,这是怎么一回事?”
莎蒂彼和凯伊特两个都微微一笑。不是什么好意的笑。
莎蒂彼说:“诺芙瑞抱怨过吗?”
“没有,”伊莎说。她一手把她即使在屋子里也一直戴在头上的假发推得有点歪斜:“没有,诺芙瑞并没有抱怨。我担心的就在这里。”
“我可不担心,”莎蒂彼漂亮的脸一抬说。
“因为你是傻瓜,”伊莎啪的一声说:“诺芙瑞的头脑比你们三个人任何一个都好一倍。”
“这有待分晓,”莎蒂彼说。她显得心情愉快,自得其乐。
“你们以为你们是在干什么?”伊莎问道。
莎蒂彼脸孔一绷说:
“你是个老妇人,伊莎。我这样说并没有任何不尊敬的意思——不过一些对我们有丈夫小孩的人来说重要的事对你来说已经无所谓了。我们已经决定由我们自己来处理——我们有方法对付我们不喜欢而且不会接受的女人。”
“说得好,”伊莎说:“说得好。”她格格发笑:“不过磨坊那边的小女奴可是在大肆谈论。”
“说的是,”喜妮在背后叹了一声说。
伊莎转身面对她。
“来吧,喜妮,诺芙瑞对这一切怎么说?你应该知道——你一直在服侍她。”
“应贺特叫我这样做的。当然,我讨厌这样——但是我得服从主人的命令。你不会认为,我希望——”
伊莎打断她可怜兮兮的话:“我们大家都了解你,喜妮。总是忠实奉献——很少受到应得的感谢。诺芙瑞对这一切怎么说?我问你的是这个。”
喜妮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微笑。”
“正是。”伊莎从她肘边的盘子里拿起一颗枣子,查看一下,然后放进嘴里。然后她突然刻薄地说:“你们傻,你们全都是傻瓜。力量是操在诺芙瑞手上,不是你们,你们所做的一切正中她的下怀。我敢发誓你们这样她更高兴。”
莎蒂彼厉声说:“乱讲。诺芙瑞一个人要对这么多人。她有什么力量?”
伊莎绷着脸说:“嫁给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的年轻、漂亮女人的力量。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她猛然转头说:“喜妮知道我在说什么!”
喜妮吓了一跳。她叹了一口气,开始扭拧着双手。
“主人很重视她——自然——是的——相当自然。”
“到厨房去,”伊莎说:“帮我拿一些枣椰子和一些叙利亚葡萄酒来——对了,还有蜂蜜。”
喜妮走后,老妇人说:“有个恶作剧在酝酿中——我可以闻得出来。莎蒂彼,这一切是你带头的。你在自以为比较聪明时可要当心,不要正中诺芙瑞的下怀。”
她身体往后一靠,闭起双眼。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现在你们走吧。”
“我们在诺芙瑞的掌握中,真是的!”当她们走出去到湖边时莎蒂彼头一甩说:“伊莎是老得昏了头,有这么奇怪的想法。是诺芙瑞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我们不会做出任何她可以去打小报告的事——不过我想,嗯,我想她很快就会后悔她到这里来”
“真残忍——残忍——”雷妮生大叫。
莎蒂彼一脸惊奇。
“不要假装你喜欢诺芙瑞,雷妮生!”
“我没有。但是你讲得让人听起来这么——这么怀恨。”
“我替我的孩子——还有亚莫士想!我不是个温顺、受得了侮辱的人——而且我有野心。我会非常高兴扭断那个女人的脖子。不幸的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不能惹应贺特生气。但是我认为——到头来——总是可以想出办法来的。”
二
信来得就像刺向鱼的长矛。
亚莫士、索贝克和伊比全都哑口无言,默默地瞪大眼睛看着贺瑞念出信的内容。
“‘难道我没告诉过亚莫士如果我的女人受到任何伤害我会要他负责吗?在我有生之年,我和你势不两立!我不再跟你住在一屋子里,因为你不尊敬我的女人诺芙瑞!你不再是我的儿子我的骨肉。索贝克和伊比也不再是我的儿子我的骨肉。你们每一个人都伤害到我的女人。这有卡梅尼和喜妮作证。我要把你们赶出门去——一个个都赶出去!我供养你们——如今我不再供养你们了。’”
贺瑞停顿一下,然后继续:
“‘祭祀业司祭应贺特对贺瑞说。忠实的你,你生活过得如何,平安、健康?代我向我母亲伊莎和我女儿雷妮生致敬,问候喜妮。小心照顾我的事业直到我回来,帮我准备好文件我好让我的情妇以我太太的身分跟我分享我的一切财产。亚莫士和索贝克都不再能加入我的事业联营,我也不再供养他们,我在此宣布废除他们的权利,因为他们伤害到我的情妇!好好照料一切直到我回来。一个男人的家人对他情妇的恶行罪不可恕。至于伊比,你警告他,如果他伤害到我的情妇,他也会被我赶出门去。’”
一阵足以令人瘫痪的沉默,然后索贝克怒火中烧地站起来。
“怎么会这样?我父亲听说了什么?谁去跟他告假状?我们要忍受这一切?我父亲不能这样剥夺我们的继承权把他的全部财产给他的姘妇!”
贺瑞温和地说:“这会引起非议——而且这样做也不会被视为正当——但是法律上他有权这样做。他可以随他的意愿立下字据。”
“她迷惑了他——那阴险、嘲讽的女蛇妖对他下了符咒!”
亚莫士仿佛哑然失声地喃喃说道:“叫人不敢相信——这不可能是真的。”
“我父亲疯了——疯了!”伊比大叫:“他甚至听命那个女人来对付我!”
贺瑞严肃地说:“应贺特短时间内就会回来——他说的。到时候他的怒气可能就消了;他可能真正并没有这个意思。”
一阵令人不愉快的短笑声出现。笑声来自莎蒂彼,她站在通往内院的门口看着他们。
“这么说我们就得依他的了,是不是,优越的贺瑞?等着瞧吧!”
亚莫士缓缓说道:“我们还能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莎蒂彼的声音扬起。她尖叫:“你们血管里全都流的是什么?奶水?我知道,亚莫士不是个男子汉!但是你,索贝克——你对这个病症也无药可用吗?一刀刺进心脏里,那个女孩就不能再伤害到我们了。”
“莎蒂彼,”亚莫士叫了起来:“我父亲永远不会原谅我们!”
“那是你说的。但是我告诉你,死去的姘妇可跟活着的姘妇不一样!一旦她死了,他的心就会转回来向着他的儿子和他的孙子。再说,他怎么会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们大可以说是毒蝎子把她咬死的!我们全都是站在一起的,可不是吗?”
亚莫士缓缓说道:“我父亲会知道,喜妮会告诉他。”
莎蒂彼歇斯底里一笑。
“最谨慎不过的亚莫士!最最温柔、小心的亚莫士!应该由你到内院里去照顾孩子做女人的事。沙克梅神助我!嫁给了一个不是男子汉的人。而你,索贝克,你只会说大话,你有什么勇气,什么决心?我对太阳神发誓,我来做男人都比你们两个强。”
她一转身走了出去。
一直站在她后面的凯伊特向前一步。
她声音低沉颤抖说:“莎蒂彼说的对!她做男人比你们任何一个都强。亚莫士、索贝克、伊比——你们就全都坐在那里,不采取任何行动?我们的孩子怎么办,索贝克?丢出去饿死!很好,如果你不采取行动,我来。你们全都不是男子汉!”
轮到她走出去后,索贝克跳了起来。
“九柱之神在上,凯伊特说的对!有件男人的事要做——而我们却光坐在这里谈话摇头。”
他大跨步走向门去。贺瑞在他身后喊他:
“索贝克,索贝克,你要去那里?你要干什么?”
索贝克,一脸英俊、严厉,从门口那边吼回来:
“我要采取行动——这是显然的事。我会高兴做我要做的事!”
[book_title]第九章 冬季第二个月第十天
一
雷妮生走出屋子到门廊上,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双手遮眼挡住突来的光线。
她感到病弱,充满了莫名的恐惧。她自言自语,一再机械式地重复说:“我必须警告诺芙瑞……我必须警告她……”
在她身后,在屋子里,她可以听见男人家的声音传过来:贺瑞和亚莫士交织在一起的话声,以及高过他们的伊比的男孩式声音,清晰刺耳。
“莎蒂彼和凯伊特说的对。这个家里没有男人!可是我是个男人。是的,我在心态上是个男人,即使年龄上还不算。我会让她看看我不是小孩子。我不怕我父亲生气。我了解我父亲。他受蛊惑了——那个女人对他下了符咒。如果她被消灭了他的心会转回来向我——向我!我是他最喜爱的儿子。你们全都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可是你们看着好了。是的,你们看着好了!”
他冲出门,撞上了雷妮生,几乎把她撞倒。她抓住他的衣袖。
“伊比,伊比,你要去哪里?”
“去找诺芙瑞。她就将知道她究竟是否可以嘲笑我!”
“等一下。你必须冷静下来。我们任何人都不得鲁莽。”
“鲁莽?”男孩不屑地大笑:“你就跟亚莫士一样。谨慎!小心!凡事都不能急!亚莫士是个老太婆。而索贝克光会耍嘴皮子吹牛。放开我,雷妮生。”
他挣脱了她紧紧抓住的亚麻衣袖。
“诺芙瑞,诺芙瑞在哪里?”
正好从屋子里慌慌张张跑出来的喜妮喃喃说道:“噢,天啊,这可不妙——非常不妙。我们全都会成什么样子?我亲爱的女主人会怎么说?”
“诺芙瑞在什么地方,喜妮?”
雷妮生大叫:“不要告诉他,”但是喜妮已经回说:“她从后头出去了。到亚麻田去了。”
伊比冲进屋子里去,雷妮生谴责说:“你不该告诉他,喜妮。”
“你信不过老喜妮。你从来对我就没信心。”她话中可怜兮兮的意味加深:“但是可怜的老喜妮知道她在干什么。那孩子需要时间冷静下来。他不会在亚麻田里找到诺芙瑞。”她露齿一笑。“诺芙瑞在这里——在小阁楼里——跟卡梅尼在一起。”
她对着院子点点头。
然后她似乎有点过于强调地加上一句说:“跟卡梅尼在一起……”
然而雷妮生没听到,她早已动身越过院子去。
泰娣拖着她的木狮子,奔向她母亲,雷妮生把她拥住。当她抱住她的孩子时,她了解到驱使莎蒂彼和凯伊特的那种力量。这些女人是在为她们的孩子搏斗。
泰娣焦躁地低叫一声:“不要抱这么紧,妈,不要抱这么紧。你把我弄痛了。”
雷妮生把她放下来。她慢慢地越过院子。诺芙瑞正和卡梅尼一起站在阁楼的另一端。雷妮生来到时,他们转过身来。雷妮生屏息快速地说:“诺芙瑞,我是来警告你的。你必须小心,你必须保护自己。”
诺芙瑞脸上掠过一阵不屑、惊奇的神色。
“这么说那些狗在狂吠了?”
“他们非常生气——他们会伤到你。”
诺芙瑞摇摇头。
“没有人能伤到我,”她极有自信地说:“如果他们伤到我,你父亲会接到报告——他会报复。他们停下来想一想就会知道。”她笑出声来:“他们多么傻——搞些小玩意儿来侮辱、迫害我!他们一直在玩的都是我的局。”
雷妮生缓缓说道:“这么说你一直都在计划这?而我居然替你感到难过——我以为我们都不好!我不再替你难过了……我想,诺芙瑞,你真邪恶。当你死后接受四十二大罪审判时,你将无法说‘我没有任何罪。’你也将无法说,‘我不贪心妄羡,’而你的心被摆上真理的天秤上称时,会往下沉。”
诺芙瑞阴沉地说:“你突然变得非常虔诚起来了。不过我可没伤害到你。我没说你什么坏话。问问卡梅尼是不是这样。”
然后她越过院子,踏上台阶到门廊上。喜妮出来碰到她,两个女人一起进屋子里去。
雷妮生慢慢转身向着卡梅尼。
“原来是你,卡梅尼,帮她这样对付我们?
卡梅尼急急说道:“你对我很生气吗,雷妮生?但是我能怎么样?应贺特离去前郑重吩咐我,要我随时听从诺芙瑞的命令写信。告诉我你不怪我,雷妮生。我还能怎么样?”
“我不能怪你,”雷妮生缓缓说道:“我想,你大概不得不执行我父亲的命令。”
“我不喜欢那样做——而且真的,雷妮生,信上没有一个字是对你不利的。”
“好像我会在乎似的!”
“但是我在乎。不管诺芙瑞要我写什么,我绝不会写下任何可能伤害到你的话。雷妮生——请相信我。”
雷妮生心思混杂地摇摇头。卡梅尼卖力强调的这一点对她来说似乎没有什么重要性。她感到气愤、受伤害,有如卡梅尼在某一方面来说辜负了她。然而,他毕竟只是个陌生人。尽管血脉相连,他仍然是她父亲从远地带来的一个陌生人。他是个下级书记,他的雇主交给他一件工作,他得去执行。
“我写的只是事实,”卡梅尼坚持说:“毫无谎言;我对你发誓。”
“不,”雷妮生说:“不会有谎言。诺芙瑞太聪明了,不至于说谎。”
终究,老伊莎说的对。莎蒂彼和凯伊特洋洋自得的那些小小迫害事件正是诺芙瑞所想要的。难怪她一直露出她那猫一样的笑容。
“她是坏胚子,”雷妮生说出了她心中所想的:“是的!”
卡梅尼同意:“是的,”他说:“她是个邪恶的动物。”
雷妮生转身,以奇特的眼光看着他。
“你在她来这里之前就认识她了,不是吗?你在孟斐斯认识她?”
卡梅尼脸红起来,显得不自在。
“我跟她不熟……我听说过她。一个骄傲的女孩,他们说,野心勃勃,难缠——而且是个不会原谅别人的人。”
雷妮生突然不耐烦地把头往后一仰。
“我不相信,”她说:“我父亲不会照他信上所威胁的那样做。他现在正在气头上——但是他不可能这样不公正。他回来后会原谅一切。”
“他回来时,”卡梅尼说:“诺芙瑞会注意不让他改变主意。你不了解诺芙瑞,雷妮生。她非常聪明而且非常坚决——而且,记住,她非常漂亮。”
“是的,”雷妮生承认说:“她是漂亮。”
她站了起来。为了某种原因,诺芙瑞漂亮这个想法伤害到她……
二
雷妮生把那天下午的时间用来跟孩子们玩。当她加入他们的游戏时,她心中那模糊的痛楚便减轻了。直到太阳正要下山时,她才站直起身子,梳理一下头发,理平起皱散乱的衣裳,同时隐隐约约地怀疑为什么莎蒂彼和凯伊特两个人都没有像往常一般出外来。
卡梅尼很早以前就离开了院子。雷妮生慢慢地越过院子进屋子里去,客厅里没有人,她再向前走进内院妇女活动区里去。伊莎在她房内一角打瞌睡,她的小女奴正在替一堆亚麻布做记号。厨房里的人正在烘烤着三角长条面包。其他都没有人在。
这种奇特的空荡感压迫着雷妮生的神经。每个人都到哪里去了?
贺瑞或许到山上墓穴去了。亚莫士可能跟他一起或是在田里。索贝克和伊比跟牛群在一起,或者可能在谷仓里监工。但是莎蒂彼和凯伊特在哪里?还有,对了,诺芙瑞在哪里?
诺芙瑞空荡的房里满是她浓烈的香膏味道。雷妮生站在门口注视着那小小的木枕头、珠宝盒,一堆圆珠手镯和一只镶雕甲虫的戒指。香水,香膏、衣服、亚麻布床单、拖鞋——全都带有它们所有人的色彩,带有诺芙瑞,一个陌生人和敌人的色彩。
雷妮生怀疑着,诺芙瑞可能跑去哪里?
她慢慢地走向后门,遇到喜妮正好进来:
“大家都跑到哪里去了,喜妮?屋子里空空的,除了我祖母。”
“我怎么知道,雷妮生?我一直在忙着——帮忙织布,留意这么多的事。我可没有时间去散步。”
这表示,雷妮生心想,有人去散步。或许莎蒂彼跟着亚莫士上山到墓穴去继续跟他大声疾呼?可是,凯伊特在哪里?凯伊特不像是会离开她孩子这么久的人。
还有,她心中一股怪异、不安的暗流再度出现:
“诺芙瑞在哪里?”
喜妮仿佛看出了她心中的想法,替她说出了答案。
“至于诺芙瑞,她很早以前就上山到墓穴去了。噢,贺瑞跟她旗鼓相当。”喜妮轻蔑地笑出声来:“贺瑞也有头脑。”她悄悄贴近雷妮生一点:“我真希望你知道,雷妮生,我对这整个事情有多不高兴。她来找我,你知道,那一天——脸上带着凯伊特的巴掌纹,流着血。她要卡梅尼写信,而要我作证——当然我不能说我没有见到!噢,她是个聪明人。而我,一直想着你亲爱的母亲——”
雷妮生推开她,走出去,进入金黄灿烂的夕阳余晖中。断崖间一片阴暗——整个世界在这日落的时刻显得如真似幻。
雷妮生踏上通往上山小径的路,脚步加快。她要到墓穴去——去找贺瑞。是的,找贺瑞。她小时候玩具坏掉时就是这样做的——还有她有不安、恐惧感时。贺瑞就像那些断崖——坚定不变,屹立不摇。
雷妮生困惑地想着:“当我找到贺瑞时,一切都将会没事了……”
她的脚步再加快——几乎是用跑的。
然后,她突然看到莎蒂彼向她走过来,摇摇晃晃的仿佛她看不到路……
莎蒂彼看到雷妮生,突然停了下来,一手摸住心脏部位。
雷妮生向她靠近,被莎蒂彼的脸色吓了一大跳。
“怎么啦,莎蒂彼,你生病了?”
莎蒂彼回答的声音阴惨,她的眼睛闪烁不定。
“不,不,当然不是。”
“你的脸色很难看。你一副惊吓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
“会发生什么事?当然是没事。”
“你去了哪里?”
“我到墓地去——去找亚莫士。他不在那里。没有人在那里。”
雷妮生仍然凝视着她。这是个新的莎蒂彼——一个失去了一切精神、意志的莎蒂彼。
“走吧,雷妮生——回屋子里去。”
莎蒂彼一手有点颤抖地搁在雷妮生手臂上,催她往回路上走,雷妮生被这么一碰,突然起了反感。
“不,我要到墓地去。”
“没有人在那里,我告诉你。”
“我喜欢上山去鸟瞰河水。去坐在那里。”
“可是太阳下山了——太晚了。”
莎蒂彼的手指像钳子一般夹住雷妮生的手臂。雷妮生挣脱开来。
“不要!让我走,莎蒂彼。”
“不。回去,跟我回去。”
但是雷妮生已经挣脱,推开她,走向断崖顶去。
有什么——直觉告诉她是有什么……她的脚步加快成了奔跑……
然后她看到了——躺在断崖阴影下暗暗的一堆……她急忙跑过去,直到她紧站在那一堆旁边。
她对她所看到的并不感到惊讶。仿佛她早已料到……诺芙瑞脸朝上躺着,她的身体破裂、扭曲。她的双眼张大,失去了视觉……
雷妮生弯下腰触摸那冰冷僵硬的面颊,然后站起来再度俯视着她。她几乎没听见身后莎蒂彼向她走过来的脚步声。
“她一定是跌下来的,”莎蒂彼说着:“她跌下来了。她走在断崖小径上跌了下来……”
是的,雷妮生心想,是这样没错。诺芙瑞从上头的小径跌下来,她的身体被石灰岩石块弹落下来。
“她可能是看到了一条蛇,”莎蒂彼说:“被吓着了。那条小径上有时候有一些蛇在阳光下睡觉。”
蛇。是的,蛇。索贝克和那条蛇。一条蛇,背脊破碎,躺在阳光下,死了。索贝克,他的两眼冒火……
她想着:“索贝克……诺芙瑞……”
然后她听见贺瑞的声音,突然感到松了一口气。
“发生什么事了?”
她松了口气,转过身来。贺瑞和亚莫士一起过来。莎蒂彼急切地解释说诺芙瑞一定是从上面的小径掉下来。
亚莫士说:“她一定是上去找我们,但是贺瑞和我去看灌溉水道。我们去了至少一个小时。我们回来看到你们站在这里。”
雷妮生说:“索贝克在什么地方?”她的声音令她自己吃惊,听起来这么不同。
与其说是她看到不如说是她感到贺瑞听到她这么一问立即猛然转过头来。亚莫士只有一点点困惑地说:“索贝克?我整个下午都没见过他。他那么气愤地离开我们之后就没见过。”
然而贺瑞没在听,他看着雷妮生。她抬起头,与他目光相接。她看到他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诺芙瑞的尸体,她完全确切知道他正在想什么。
他喃喃问道:“索贝克?”
“噢,不,”雷妮生听到她自己说:“噢,不……噢,不……”
莎蒂彼再度紧急地说:“她是从小径掉下来的。上面那里正好很窄——而且危险……”
危险?贺瑞有一次告诉过她的是什么?一个索贝克小时候攻击亚莫士的故事,还有她母亲把他们拉开说:“你不能做这种事,索贝克。这是危险的……”
索贝克喜欢杀戮:“我会高兴做我要做的事……”
索贝克杀死一条蛇……
索贝克在狭窄的小径上遇见诺芙瑞……
他的目光与雷妮生的相接。她想:“他和我都知道……我们永远都知道……”
她听见她颤抖的声音高声说:“她从小径跌下来……”
亚莫士柔和的声音有如最后一句和声交叉进来:“她一定是从小径跌下来。”
[book_title]第十章 冬季第四个月第六天
一
应贺特坐着面对伊莎。
“她们的说法都一样,”他焦躁地说。
“那至少是方便之道,”伊莎说。
“方便——方便?你用的是多么奇特的字眼!”
伊莎发出格格短笑声。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的儿子。”
“她们说的是事实吗,这得由我来断定!“应贺特严肃地说。
“你不可能是玛亚特女神。也不像是阿努比斯神,你不能把心摆在天秤上称!”
“是意外事件?”应贺特判官式地摇摇头:“我不得不记住我对我忘恩负义的家人意图的宣布可能引起情绪上的冲动。”
“是的,的确是,”伊莎说:“情绪是被挑起了。他们在大厅里吼叫那么大声,我在我房间这里面都听得见。对了,那些是你真正的意图吗?”
应贺特不安地挪动身子,喃喃说道:“我写信时正在气头上——我气是正当的。我的家人需要一次严厉的教训。”
“换句话说,”伊莎说:“你只是在吓吓他们。是不是这样?”
“我亲爱的母亲,这在现在有什么关系吗?”
“我明白,”伊莎说:“你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思想混淆,如同往常一般。”
应贺特努力忍住怒气。
“我的意思只是那一点已经无关紧要了。目前的问题是诺芙瑞死掉这个事实。如果我相信我的家人有任何一个会这么不负责任,这么气得失去心理平衡,这么放肆地伤害那女孩——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么说,幸好,”伊莎说:“她们的说法全都一样!没有人作任何不同的暗示吗?”
“确实没有。”
“那么为什么不就把它当意外事件了结?你应该把那女孩一起带到北方去的。我当时就这样告诉过你。”
“那么你的确相信——”
伊莎加重语气说:“我相信别人所告诉我的,除非跟我自己亲眼所见的相抵触——这在现在很少发生——或是跟我亲耳所听见的。我想,你大概已经问过喜妮了吧?她对这件事怎么说?”
“她深深感到伤心——非常伤心。为了我。”
伊莎扬起眉头。
“确实。你说的令我感到惊讶。”
“喜妮,”应贺特热情地说:“很有感情。”
“的确。她的舌头也特别长。如果她的唯一反应就是为你的丧失情妇感到伤心,那么我当然就把这件事看作是意外事件了结。还多的是其他事情需要你去留心。”
“是的,确实。”应贺特恢复他小题大做、自以为了不起的态度,站了起来:“亚莫士正在大厅里等我,有各种事需要我紧急处理。有很多决定等着我认可。如同你所说的,个人的忧伤不该侵害到生活的主要步调。”
他匆匆走出去。
伊莎微笑了一会儿,一种有点嘲讽意味的微笑,然后她的脸色再度凝重起来。她叹了口气,摇摇头。
二
亚莫士在卡梅尼陪同下等着他父亲。亚莫士解释说贺瑞在监督正在忙着葬礼第一阶段准备工作的葬仪社人员。
应贺特收到诺芙瑞的死讯,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才回到家,如今葬礼准备工作已近完成。尸体已经久浸在盐水里,恢复了一些正常面貌,涂过了油膏,擦过了盐,适当地包札上崩带,摆在棺木里。
亚莫士说明他订好了设计好以后要安置应贺特自己尸体的石墓附近的一个小墓穴。他详细说明他已经订好的一切,应贺特表示赞同。
“你做得很好,亚莫士,”他和蔼地说:“看来你好像显露出很好的判断力,头脑保持得很灵光。”
亚莫士对这意料之外的赞许感到有点脸红。
“当然,伊必.孟都是一家昂贵的葬仪社,”应贺特继续说下去:“比如说,这些天篷瓮,在我看来好像就贵得不像话。真的没有必要这样奢侈。他们有些价钱在我看来是太贵了。这些大官家里用的葬仪社最坏的一点就在这里。他们以为他们可以漫天要价。找一些比较不出名的就会便宜多了。”
“你不在,”亚莫士说:“我不得不对这些事下决定——而我急于让你这么关心的情妇得到一切尊荣。”
应贺特点点头,拍拍亚莫士的肩膀。
“这是善意的错,我的孩子。我知道,你通常对钱财的事非常谨慎。我知道就这件事来说,任何不必要的过度花费都是为了让我高兴。不过,我不是钱做的,而且情妇——呃,啊哼!——终归只不过是情妇。我想,我们把比较昂贵的护身符取消——我看看,还有一两个减少开支的其他方法……把估价单念出来给我听,卡梅尼。”
卡梅尼翻开草纸。
亚莫士轻松地叹了一口气。
三
凯伊特慢步走出屋子,来到湖边,在孩子们和他们的母亲身边停顿下来。
“你说的对,莎蒂彼,”她说:“活着的姘妇是跟死去的姘妇不同!”
莎蒂彼抬起头来看她,她的眼睛模糊不清。雷妮生很快地问道:
“你是什么意思,凯伊特?”
“给一个活着的姘妇,什么都不嫌太好——衣服、珠宝——甚至是应贺特亲生骨肉的继承权!但是现在应贺特正在忙着削减葬礼的费用!毕竟,何必要把钱浪费在一个死掉的女人身上?是的,莎蒂彼,你说的对。”
莎蒂彼喃喃说道:“我说过什么?我忘记了。”
“最好是这样,”凯伊特同意说:“我,也忘记了。还有雷妮生也是。”
雷妮生一言不发地看着凯伊特。凯伊特的话中有某种意味——某种有点恶意,给雷妮生不好印象的意味。她惯于总是把凯伊特想成是个有点笨的女人——一个温和柔顺的女人,但却有点微不足道。现在令她吃惊的是凯伊特好像和莎蒂彼对调了。一向专横霸道、气势汹汹的莎蒂彼一下子变得几乎是——怯生生的。现在倒成了一向平静的凯伊特在对莎蒂彼作威作福。
然而,雷妮生心想,人们并不会真正改变他们的性格吧——或者是会?她感到困扰。凯伊特和莎蒂彼真的在过去几个星期中就变了,或是一个的改变是另一个改变的结果?是凯伊特变得气势汹汹。或是她仅仅是表面上看来是这样,因为莎蒂彼的突然消沉下来?
莎蒂彼确实是变了一个人。她的声音不再是雷妮生所熟悉的高亢、刺耳。她在院子里紧张、畏缩的步伐,相当不像她往常自信的态度。雷妮生把她的改变看成是诺芙瑞死亡所带来的惊吓结果,但是那种惊吓会持续这么久实在叫人难以置信。雷妮生不禁觉得,公开堂而皇之地为那情妇的突然死亡表示欢腾,才像是莎蒂彼本人。然而事实上是,一听到有人提及诺芙瑞的名字,她马上就紧张地畏缩起来。甚至亚莫士好像也免除了她的欺凌叱喝,结果,开始采取了比较坚决的态度。无论如何,莎蒂彼的改变全都是趋向好的一面——或者说,至少雷妮生是这样想的。然而这其中有什么令她隐隐不安……
突然,雷妮生吃惊地意识到凯伊特正在看着她,皱着眉头。她了解,凯伊特是在等她对她所说的表示同意。
“雷妮生,”凯伊特重复说:“也忘记了。”
雷妮生突然感到一股反抗感溢出来。不管是凯伊特,或是莎蒂彼,没有任何人可以命令她应该或不应该记住什么。她以隐隐暗示抗议的眼光坚定地回看凯伊特。
“这家里的女人”凯伊特说:“必须站在一起。”
雷妮生开口了。她清晰、反抗地说:“为什么?”
“因为她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雷妮生激烈地摇头。她困惑地想着:我是个女人同时也是个人。我是雷妮生。
她大声说:“没有这么简单。”
“你想惹麻烦吗,雷妮生?”
“不。无论如何,你所说的麻烦是什么意思?”
“那天在大厅里所说的一切最好是都忘掉。”
雷妮生笑出声来。
“你真傻,凯伊特。仆人、奴隶、我祖母——每个人一定都听见了!为什么要假装把确实发生过的事当作没发生过一样?”
“那时我们都在气头上,”莎蒂彼以沉闷的声音说:“我们所说的都不是有意的。”
她烦躁地又补上一句说:“不要再谈它了,凯伊特。如果雷妮生想要惹麻烦,就由她去吧。”
“我并不想惹麻烦,”雷妮生愤慨地说:“但是假装是愚笨的。”
“不,”凯伊特说:“是智慧。你得考虑到泰娣。”
“泰娣没事。”
“一切都没事——如今诺芙瑞死了。”凯伊特微笑着。
一种平静、沉着、满足的微笑——雷妮生心中再度泛起反感。
然而凯伊特说的相当真实。如今诺芙瑞死了,一切都没事了。莎蒂彼、凯伊特、她本人,还有孩子们——全都安全——全都平安无事——没有任何未来的忧虑。那个闯入者、那个扰人、不怀好意的陌生人,已经离开了——永远离开了。
那么,为什么会为了诺芙瑞而产生这种她不了解的情感骚动?为什么会为了她不喜欢的那个死去的女孩而有这种拥护感?诺芙瑞邪恶,诺芙瑞已经死了。难道她不能就这样来看吗?为什么会有这突来的怜惜感——不只是怜惜——而是近于包容?
雷妮生困惑地摇摇头。在其他人都进屋子里去之后,她坐在湖水旁,徒然试图搞清楚她心中的困惑。
当贺瑞越过院子,看到她,过来坐在她身旁时,太阳已经西下。
“天晚了,雷妮生。太阳已经西下。你该进去了。”
他庄重、平静的话声抚慰了她,如同往常一般。她转向他问了个问题。
“同一家里的女人都必须团结在一起吗?”
“谁跟你这样说的,雷妮生?”
“凯伊特。她和莎蒂彼——”
雷妮生中断下来。
“而你——想要自己独立思考?”
“噢,思考!我不知道如何去思考,贺瑞。我的脑子里一片混杂。人们令人感到困惑。每个人都和我所认为的不同。莎蒂彼我总是以为她大胆、坚毅、专横擅权。但是她现在软弱、忧柔寡断,甚至胆怯。那么,到底那一样是真正的莎蒂彼?人不可能像那样在一天之内完全改变。”
“不是在一天之内——不是。”
“而凯伊特——她总是温和谦逊,让每个人欺凌她。现在她却对我们大家发号施令!甚至索贝克好像也怕她。而且甚至连亚莫士也变了——他发号施令,要人家听从!”
“而这一切令你感到困惑不解。雷妮生?”
“是的。因为我不明白。有时候我感觉到甚至喜妮也跟她表面上看起来的相当不同!”
雷妮生仿佛感到荒谬地笑出声来,但是贺瑞并没有跟着她发笑。他的脸色保持严肃,满腹心思。
“你对人的思考不多吧,雷妮生?如果你多思考,你就会了解——”他暂停了一下,然后继续。“你知道所有的坟墓里总是有一道假门吧?”
雷妮生瞪大眼睛:“是的,当然。”
“哦,人也是像那样。他们造出了一道假门——来欺瞒。如果他们感到软弱,感到无能,他们就造出一道堂堂的自主、虚张声势、具有压倒性权威的门——然后,过一段时间,他们变得信以为真。他们以为,而且每个人也都以为,他们就像那样。但是,在那道门之后,雷妮生,仅仅只是石块而已……因此当现实来到,真理的羽毛触及他们——他们真正的自我重新出现。对凯伊特来说,温和、谦逊带给她她所欲求的一切——丈夫和孩子。愚蠢使得她的生活容易过些。但是当现实对她构成威胁时,她的真正本性出现。她并没有改变,雷妮生——她的那种力量,那种残忍性一直都在。”
雷妮生孩子气地说:“可是我不喜欢,贺瑞。这令我感到害怕。每一个人都跟我所认为的不同。还有,我自己呢?我一直都是老样子。”
“是吗?”他对她微笑:“那么为什么你在这里一坐坐了这么几个钟头,额头皱起,苦思冥想?以前的雷妮生——跟凯依离去的那个雷妮生——会这样吗?”
“噢,不会。没有需要——”雷妮生停了下来。“你明白了吧?你自己就说出来了。那就是个现实的字眼——需要!你不再是那快乐、不用思考的孩子,那接受一切事物表面价值的孩子。你不仅仅是这家里的女人之一。你是想要独立思考,思考其他人的雷妮生……”
雷妮生缓缓说道:“我一直在想诺芙瑞……”
“你想到什么?”
“我在想为什么我忘不了她……她坏、她残忍、她企图伤害我们,而她现在已经死了。为什么我就不能这样想就好了?”
“你不能吗?”
“不能。我试过——但是——”雷妮生停顿下来。她困惑地一抹眼睛:“有时候我感觉到我了解诺芙瑞,贺瑞。”
“了解?你什么意思?”
“我无法解释。但是这种感觉不时地出现——几乎有如她就在我身旁一样。我感觉到——几乎感觉到——仿佛我就是她。我似乎了解她的感受。她非常不快乐,贺瑞,我现在了解了,尽管我当时并不了解。她想要伤害我们完全是因为她那么不快乐。”
“你不可能知道这些,雷妮生。”
“是的,当然我不可能知道,但是我感觉到。那种悲惨,那种痛苦,那种深恨——我曾经在她脸上看出来,而我当时不了解!她一定爱过某一个人,后来出了差错——或许他死了……或是离开了——然而却使她成了那样——想要伤害——想要伤害别人。噢!随便你高兴怎么说。我知道我是对的!她成了那个老人,我父亲的情妇——她到这里来,我们讨厌她——而她想要让我们全都像她一样不快乐——是的,就是这个原因才会这样的!”
贺瑞以奇特的眼光看着她。
“你说得多确信,雷妮生。然而你跟诺芙瑞并不很熟。”
“可是我感觉到这是真的,贺瑞。我感觉得到她——诺芙瑞。有时候我感觉到她离我相当近……”
“我明白。”
他们之间陷入沉默。现在天色已将近暗了。
贺瑞平静地说:“你相信,诺芙瑞并不是意外死的,不是吗?你认为她是被人丢下去的?”
雷妮生听到人家说中了她的看法,心中起了一阵激烈的反感。
“不,不,不要说了。”
“可是我想,雷妮生,我们还是说出来的好——因为这已经在你脑海里。你真的这样认为?”
“我——是的!”
贺瑞满腹心思地低下头去。他继续:“而且你认为是索贝克下的手?”
“还可能会是谁?你记得他和那条蛇吧?而且你记得他所说的——那天——她死的那一天——在他离开大厅之前所说的吧?”
“我记得他所说的话,是的。不过说的人并不总是做的人,所谓会叫的狗不咬人!”
“可是难道你不认为她是被人杀害的吗?”
“是的,雷妮生,我相信……可是,毕竟,这只是一个看法。我没有证据。我不认为可能有证据。这就是为什么我怂恿应贺特接受意外死亡这个说法的原因。有人推倒诺芙瑞——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人是谁。”
“你的意思是你不认为是索贝克?”
“我不这样认为。不过,如同我所说的,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因此最好是不要去想它。”
“可是——如果不是索贝克——那么你认为是谁?”
贺瑞摇摇头。
“如果我有个想法——这个想法可能是错误的。所以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可是这么一来——我们就永远都不知道了!”
雷妮生话中带有沮丧的意味。
“或许——”贺瑞犹豫了一下——“或许这样可能最好。”
“不要知道?”
“不要知道。”
雷妮生颤抖起来。
“可是——噢,贺瑞,我害怕!”
[book_title]第十一章 夏季第一个月第十一天
一
最后一项仪式完成,咒文也念过了。孟杜,来自恋爱女神海梭之庙的法师,拿起“喜登”草做的扫帚小心地挥扫墓室,一边念着咒文,在墓室门永远封闭上之前,驱除一切魔鬼的脚印。
然后,坟墓封了起来,所有一切处理木乃伊尸身用过剩下来的东西,一壶壶的盐液、盐和碎布,所有跟尸体接触过的东西,都摆在墓旁的一间小石室里,这个小石室也封闭起来。
应贺特挺起胸膛,深吸了一口气,松懈下他虔诚的丧葬表情。一切都已按照礼法完成。诺芙瑞已经依俗下葬,所费不赀。(在应贺特看来,是有点过度浪费。)
应贺特跟已经完成圣职、恢复世俗人态度的祭司们相互客套寒暄。每个人都下山回到屋子里,适当的点心已经备好等着。应贺特和大祭司讨论最近政治上的一些改变。底比斯正快速变成非常强大的一个城市。埃及不久可能再度统一在一个君主之下。金字塔时期的黄金时代可能重现。
孟杜对尼.希比.雷国王备加推崇赞赏。腐败懦弱的北方极不可能与他相抗衡。统一的埃及——需要的就是这。而且,无疑的,这对底比斯来说,意义重大……
男人家走在一块儿,讨论着将来。
雷妮生回顾断崖和封闭起来的墓室。
“这就是终局了,”她喃喃说道。一股解脱感掠过她心头。她一直在怕她几乎不知道的什么!某种最后一分钟冒出来的喊叫或控诉?然而一切平静顺利。诺芙瑞已依照一切宗教礼俗仪式下葬。
这是终局。
喜妮低声说:“我希望是如此;我真的希望是如此,雷妮生。”
雷妮生转身向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喜妮?”
喜妮避开她的眼光。
“我只是说我希望这就是终局。有时候你以为是终局的只不过是个开端。而且这可大大不妙。”
雷妮生气愤地说:“你在说些什么,喜妮?你这是在暗示什么?”
“我确信我从来不作任何暗示,雷妮生。我不会做这种事。诺芙瑞安葬了,而且每个人都满意了。所以一切就是这样。”
雷妮生问道:“我父亲问过你对诺芙瑞之死的看法了吗?”
“是的,是问过了,雷妮生。他特别强调。要我告诉他我确切的想法。”
“那么你告诉他些什么?”
“这,当然,我说是意外事件。还可能是什么?我说,你不可能会认为你家里有任何一个人会伤害那个女孩吧?他们不敢,我说。他们对你太尊敬了。他们可能发发牢骚,但也只是这样而已,我说。你可以相信我的话,我说,绝对没有‘那种’事!”
喜妮点点头,咯咯发笑。
“那么我父亲相信你的话?”
喜妮再度很满意地点点头。
“啊,你父亲知道我对他是多么的忠实。我老喜妮说什么他都相信。他激赏我,即使你们没有一个人这样。啊,算了吧,我对你们大家的奉献这本身就是一种报偿。我不指望感谢。”
“你已对诺芙瑞忠实奉献,”雷妮生说。
“我确信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雷妮生。我得像其他每一个人一样听从命令。”
“她认为你对她忠心耿耿。”
喜妮再度咯咯发笑。
“诺芙瑞并不像她自以为的那样聪明。骄傲的女孩——自以为拥有全世界的女孩。好了,现在她得去满足阴府判官的审问了——在那里,漂亮的脸蛋帮不上她的忙,不管怎么样,我们已经摆脱了她。至少,”她摸摸身上戴着的护身符,压低声音加上一句话:“我希望如此。”
二
“雷妮生,我想跟你谈谈莎蒂彼。”
“什么事,亚莫士?”
雷妮生同情地抬起头看着她哥哥一张温和、忧虑的脸。
亚莫士沉重缓慢地说:“莎蒂彼非常不对劲。我不明白。”
雷妮生悲伤地摇摇头。她找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可以说。
“我注意到她的这种改变有段时间了,”亚莫士继续说下去:“任何不熟悉的声音都令她惊吓,发抖。她吃不太下饭。她蹑手蹑脚的如同——如同她怕见到她自己的影子。你一定也注意到了吧,雷妮生?”
“是的,的确,我们全都注意到了。”
“我问过她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我找个医生——但是她说没事——说她好得很。”
“我知道。”
“这么说你也问过她了?而且她也什么都没对你说——什么都没说?”
他强调这句话。雷妮生同情他的焦虑,然而她说不出什么帮得上忙的话。
“她坚执她相当好。”
亚莫士喃喃说:“她晚上睡不好——她在睡梦中大喊大叫。她——她可不可能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伤心事?”
雷妮生摇摇头。
“我看不出有这种可能。孩子们又没什么差错。这里又没发生什么事——当然,除了诺芙瑞之死——莎蒂彼几乎毫不为这件事伤心,”她干涩地加上最后一句。
亚莫士淡然一笑。
“是的,的确是。可以说是恰恰相反。再说,她这种情形已经有段时间了。我想,是开始在诺芙瑞死掉之前。”他的语气有点不确定,雷妮生迅速看着他。亚莫士有点坚持地说:“在诺芙瑞死掉之前。难道你不认为吗?”
“我后来才注意到,”雷妮生慢条斯理地说。
“而她什么都没对你说——你确定?”
雷妮生摇头:“不过你知道,亚莫士,我不认为莎蒂彼病了。在我看来比较像是她——害怕。”
“害怕?”亚莫士大感惊愕地叫起来:“可是为什么莎蒂彼要害怕?怕什么?莎蒂彼总是像头狮子一样勇敢。”
“我知道,”雷妮生无助地说:“我们总是这样认为——但是人会改变——这是古怪的。”
“凯伊特知不知道什么,你知道吗?莎蒂彼有没有跟她说过?”
“她比较有可能跟她说而不是跟我——不过我不这样认为。事实上,我确信。”
“凯伊特怎么认为?”
“凯伊特?凯伊特从来就什么都不想。”
雷妮生回想着,凯伊特只是趁着莎蒂彼异常温顺的时候,为她自己和她孩子夺得新近织好的最好的亚麻布——在莎蒂彼正常的时候绝不会容她这样做。不吵翻了天才怪哩!莎蒂彼几乎吭都不吭一声地由她得逞这个事实令雷妮生印象十分深刻。
“你跟伊莎谈过吗?”雷妮生问道:“我们的祖母对女人以及她们的行为很了解。”
“伊莎,”亚莫士有点困恼地说:“只说我该为这种改变感到高兴。她说要莎蒂彼继续保持这样明理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雷妮生有点犹豫地说:“你问过喜妮了吗?”
“喜妮?”亚莫士皱起眉头:“没有,真的。我不会跟喜妮说这种事。她太过于自以为是了。我父亲宠坏了她。”
“噢,那我知道。她非常烦人。不过——哦——”——雷妮生犹疑着——“喜妮通常无所不知。”
亚莫士缓缓说道:“你问问她好吗,雷妮生?然后告诉我她说些什么?”
“好吧。”
雷妮生跟喜妮独处时提出了问题。她们正在前往织布棚的路上。令她有点惊讶的,这问题似乎令喜妮不安。她平常聊天的那股热呼劲一下子全不见了。
她摸摸身上戴着的护身符,回头望了望。
“这跟我无关,我确信……我没有必要去注意任何人正不正常。我只管我自己的事。要是有什么麻烦,我可不想扯进去。”
“麻烦?什么样的麻烦?”
喜妮迅速侧瞄了她一眼。
“没有,我希望。不管怎么样,没有什么跟我们有关的。你和我,雷妮生,我们没有什么好自责的。这对我来说是一大安慰。”
“你的意思是莎蒂彼——你是什么意思?”
“我没任何意思。我在这屋子里只不过比仆人好上一点点,我犯不着对跟我无关的事情提出我的看法。要是你问我,这是个往较好方面的改变,而且如果就保持这样,那么我们就都好了。拜托,雷妮生,我得去留意一下她们在亚麻布上标好日期。她们都这么不小心,这些女人,总是只顾谈笑,疏忽了工作。”
雷妮生不满意地望着她一个箭步冲进织布棚里去。她自己则慢慢踅回屋子里。她悄悄进了莎蒂彼的房间,莎蒂彼在雷妮生碰碰她的肩头时跳了起来,大叫一声。
“噢,你把我吓死了。我以为——”
“莎蒂彼,”雷妮生说:“怎么啦?你不告诉我吗?亚莫士在为你担心而且——”
莎蒂彼的手指飞向双唇。她的眼睛张大、惊惧,她的声音紧张,结结巴巴地说:“亚莫士?他——他说些什么?”
“他在焦虑。你在睡觉时大喊大叫——”
“雷妮生!”莎蒂彼抓住她的手臂:“我说——我说了些什么?”
她的两眼因恐惧而扩张。
“亚莫士是不是认为——他告诉你些什么?”
“我们两个都认为你病了——或是——或是不快乐。”
“不快乐?”莎蒂彼以奇特的腔调低声重复这三个字。
“你不快乐吗,莎蒂彼?”
“或许吧……我不知道。并非如此。”
“不是。你在害怕,可不是吗?”
莎蒂彼突然以敌视的眼光瞪着她。
“为什么你会这样说?为什么我该害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知道,”雷妮生说:“但是,这是事实,不是吗?”
莎蒂彼努力恢复她往日傲慢的姿态。她头往后一甩。
“我不怕任何东西——任何人!你竟然敢对我作这种暗示,雷妮生?而且我不容你和亚莫士来谈论我。亚莫士和我彼此了解。”她停顿下来,然后厉声说:“诺芙瑞死了——死得好。这是我说的。你可以去告诉任何人,我的感想就是这样。”
“诺芙瑞?”雷妮生质问式地叫出这个名字。
莎蒂彼激动得使她看起来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诺芙瑞——诺芙瑞——诺芙瑞!听到这个名字就叫我恶心!我不用再在这屋子里听到她的名字了——谢天谢地。”
她的声音,升到了往日刺耳的高音,在亚莫士踏进门时突然下降。他异常坚决地说:
“静下来,莎蒂彼。如果我父亲听见了,又会有新的麻烦。你怎么可以这么傻?”
如果说亚莫士的坚决和不悦的语调是异常的,那么莎蒂彼的突然瓦解、温顺下来也是。她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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