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中断的友谊 [book_author]伏尼契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69020 [book_dec]《牛虻续集:中断的友谊》主要内容:读完《牛虻》后,大家总感到美中不足,不知道牛虻是怎样在南美洲度过十三年的。每当读到《牛虻》第二卷卷首“十三年之后”,人们不禁都要关切地提出这个问题。作者仿佛猜透了广大读者的心思,于《牛虻》问世十三年后的1908年,又动笔写了《中断的友情》一书,描写牛虻在南美洲的悲惨遭遇及回巴黎后参加意大利亚平宁山区的暴动等不平凡经历。 [book_img]Z_9214.jpg [book_title]第一章 送殡的行列顺着一条泥土很厚的乡村街道慢慢地走上一座小山岗,那里有一块墓地。后边跟着几个戴白头巾的老太太,有的还哭着。遇到的人都脱掉帽子,虔诚地画着十字——这不仅是一种习惯,而且是因为侯爵夫人一向对穷苦的人是善良的,所以人们打心眼里为她的死而感到惋惜。 说实在的,在马泰尔列里·沙托地区,没有真正的穷人。贫穷这个可怕的恶魔——按人们过去的理解,它是恐怖的,又是无法摆脱的。这些妇女在年轻的时候就饱尝了它的辛酸,由于革命风暴的袭击,随着整个生活的变化,贫穷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三十三年前,它就随着劳役和盐税而消失了。城堡上空冒出缕缕浓烟,卷走了许多往事,甚至连那些还记得1789年以前的生活情况的人,现在都觉得,贫困不过是一场可怕的恶梦。 但是,如果你比邻居的人还贫困,那你就是穷人,现在在马泰尔列里地区,只要家中没有乳牛,就算是穷人。就这样,布尔冈的乡村面貌在一代人之间完全地改变了。 对那些不走运的人、病人和不幸的人来说,死去的侯爵夫人是他们的善良的朋友,她不能用金钱资助他们,因为革命虽然使乡村日益富裕,却使城堡主人破了产。但是侯爵夫人一向对农民是很仁慈的,象母亲般地关怀他们,虽然她不能送他们一头乳牛,但谁家的孩子病了,她总是给生病的孩子拿来一罐牛奶来,慈爱地关心孩子的健康。有一天,彼得对帕皮昂大娘说:“有生以来,谁也不会猜想到:她出身于该死的贵族门第。” 说实在的,她只不过是一个贵族的妻子而已。她是第戎一名医生的女儿,除了一份微薄的嫁妆外,她给丈夫带来的是她那高尚的品德,而不是名望。但是她的丈夫却有着双重的贵族身份,在被打碎的墓碑和地方小教堂内的雕刻的纪念碑上都有证明。她带来的嫁妆象考狄利亚一样是一颗美好的心灵,因此,弗朗索瓦兹一死,整个一家人就变得孤苦伶仃了。 她的丈夫带着两个儿子站在墓前惘然若失,就好象死去了一个寡妇,留下来的不是两个,而是三个孤儿,不过其中一个两腮已露出胡茬。 对一位近中年的、沉默寡言的古埃及学家来说,命运是非常悲惨的,好似突然把他推进了不幸的大海深渊。两个星期以来,这是他护送第三口棺木来到这个墓地。过去大量时间他都埋头于书本,对孩子们不太关心,但是,两个孩子的夭折使他痛苦万分,妻子的死又毁灭了他的整个世界。 他慢腾腾地离开了墓地,心里很难相信,弗朗索瓦兹就埋葬在这里了。他想,她活着的时候,当他们三人回家时,全身湿透,浑身发抖,她会微笑着来迎接他们,而且还会为他们准备好在家里穿的鞋子。十四年当中,她在他身边,总是做着她应该做的事,在他忙的时候,她又总是悄悄地走天,有她在,一切都是那样的合适、安静,这对他的生活来说是非常必要的条件。 他们不是由于爱情而结合的。侯爵和她是在朋友们的一再劝说下结的婚。对他来说反正都一样,就让朋友们为他挑选了一个妻子。婚后,他们谁也没有后悔过。后来,在共同生活的十四年当中,他对待妻子彬彬有礼,从来也没有想过用别的态度对待妻子,他对她十分忠诚,因为吸引他的是精神上的快乐。虽然弗朗索瓦兹给他生了五个孩子,然而她不仅是他的妻子,而且是一位替他管理钱财、操持家务、承担焦虑的主妇,但他并不完全理解她,甚至没有考虑到是否了解她,对他来说,她只不过是弗朗索瓦兹而已。现在她在他心中是一位不可思议的、伟大的、甚至是令人敬畏的人,这不是因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而是因为她的死闪耀着自我牺牲的母爱的光辉。 如果弗朗索瓦兹知道:她死后在侯爵在心上激起了一种内疚的感情,她一定会非常惊异。她曾为了拯救三个身患伤寒病的孩子而进行过绝望的孤零零的挣扎,然而她认为这是完全应当的事,因为她是他们的母亲。弗朗索瓦兹是一个慈祥的女人,更何况她没有一刻松闲的时候,也无瑕考虑父母之间责任的区别,她顾不上考虑这些。为了照顾生病的丈夫她豁出自己的性命,她订为一位著名的学者的生命是非常宝贵的,只有挽救了他的生命,才能使自己免遭苦难。侯爵不管在什么方面对她都不加干涉,这并不是由于胆小,而是因为他对家中的事从来没有过问过,他完全相信弗朗索瓦兹。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平日的智慧,就象对某古埃及学的手抄本,她从来没有和他争论过一样。她刚从死亡中夺回了一个孩子的生命,没想到她自己却跟在两个孩子的后边,安详地进入了坟墓。在坟墓里她还担心:没有她,仆人们能使孩子们生活得很整洁吗?会不会把咖啡给他们煮好? 老大安利站在父亲身旁,悲痛地哭了起来,她已经十三岁了,懂事了,知道妈妈真的死啦。他自己刚刚恢复健康,除了内心痛苦外,身体还十虚弱。侯爵温和地拍拍儿子的肩膀,这时安利抬起了头,流着眼泪微笑了一下,他象死去的母亲一样非常崇拜自己的父亲,因为父亲是世界上最聪明,最有学问、最好的人。父亲的抚爱,在他们经受各种痛苦时是最大的幸福和安慰。安利抽搐地呜咽起来,尔后停止了哭注,他感激地用带着泪水的面颊擦拭着父亲温暖的手。 侯爵感到欣慰的是至少死尼没有哭。他非常怜悯自己这些失去母亲的孤儿。但是平时好哭的孩子经常惹他生气,他们连手绢都不会使用。死尼没有流一滴眼泪,他还不满十岁,他象留在家里等待他们的小妹妹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安葬的时候,他冷得直打寒噤。 他们穿过一条长满菩提树的林荫道,经过一座拱形大门,在大门两边耸立着古城堡的残垣断壁。巨大而又陈旧的、年久失修的城堡,它永远给人们以凄凉的感觉。而今天,他们在路上溅了一身泥水,冻得发抖,透过雨丝看见了这座城堡,城堡主人的心里由于痛苦而感到压抑。侯爵从来还没有这样强烈地感受过这座城堡袭人的冰冷,它是那样僵硬、阴沉、傲慢不逊。但是,这座城堡对他来说,也人来没有使他感到这样亲切,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爱这座城堡,超过爱自己的孩子,甚至超过他热爱的那些书,只有那些书是属于他的,他和它们已经共同生活三十年了。他和这所房子的家族关系,也已经延续了四个世纪,一代一代地在这个地区不断地诞生和死亡。他们的家族中,从来还没人发过财和出过名,但是城堡的主人对他们享有的权力和生活,还是心满意足的。他们也很少去巴黎办事或寻求欢乐,别人都把他们看做是乡下佬一样,然而在家里,没有任何疑难的事情来扰乱他们的心灵,也没有任何复杂的问题来破坏他们的安宁,他们在这座周围环绕着护城河的城堡里,比皇帝坐在宝座上与世隔绝更为安全。但是,他们突然遭到了不幸。 当进入一间较大的门堂之后,侯爵突然战栗了一下,难道说今天的痛苦还少吗?为什么正好是在今天又回忆起可怕的童年? 一个被抢劫一空的五屉旧柜,是在那次大火和灾难中被保留下来的,仍放在壁龛旁边。它是小艾蒂安的奶母和她的儿子雅克放在那里,把小艾蒂安隐藏进去的。一分钟之后,大门就被捣毁了。在黑暗中,一个小艾蒂安冻着在抽搐,那时,他还没有安利大呢,他紧紧地用两手堵住耳朵,为了不去听那震耳欲聋的喊叫声、咒骂声,以及从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和哭泣声。就为样,突然发生了一场灾难。 天哪!从楼梯上发出了多么可怕的哀号声!这断可怕的回忆,影响了他的青年时代,使他周围失去了光明美好的世界,因此,当他在英国生活了好几年,又回到了他这个可爱的家,生活只使他感到恐怖,而没有给他带来快乐。然而弗朗索瓦兹的到来,才驱赶了这个可怕的阴影。他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充满欢乐的人的身边,从没有由于回忆而产生过恐怖的情绪。难道说,现在,弗朗索瓦兹已经不在人间了,[个可怕的阴影又回来了吗? 侯爵很惊恐地感到,这阴影又要出现了。甚至儿童室里小女儿的尖叫声,也会引起他的可怕回忆。在他的生活中,还没有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情,唯独这个可怕的回忆,在他记忆中没有消失,而现在,由于疲劳和痛苦折磨着他,往事象恶梦一般又展现在他的面前,他好象又嗅到了那浓厚的令人窒息的燃烧的气味,又听到了雅克惊惶的喊叫声: “艾蒂安!艾蒂安小爷!您在那里?您还活着吗?他们走了,我的小艾蒂安!” 就是这个雅克,他现在已一头花白的头发,还象过去那样关心的样子,站在房门前迎接侯爵,两眼哭得红肿。 “侯爵先生,您不要忘记换上干衣服。今天很冷,马尔塔已经煮好了热汤。” “谢谢,雅克,谢谢你,”侯爵回答说,“你,总是想得那么周到,请看看谁在照管孩子,告诉他们,不要打扰我,我想一个人呆在这里。” 他轻轻的吸了一口气,终于一个人关上了门,呆在与外界隔绝的书房里。他在青年时代的“朋友们”默默地立在书橱里,向他点头示意。候爵打开书橱,拿出柏拉图的《共和国》这本书,叹了口气,又把它放回去了,唉!今天是希腊人帮不了他的忙。这会儿他不知道应当干什么是好,沉思了一下,他珍惜地抚摸着他心爱的几部书的书脊,这些书是伏尔泰、狄德罗、霍布斯和吉本的著作,然后,取出一卷蒙台涅的书,并挪动一下转椅靠近燃着的壁炉,低头读起《经验论》一书来了。 栗树的树枝敲打着窗户上的玻璃,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一些巨大的老树种植在房子的近边。夏日里,浓密的树阴遮住了阳光,空气也进不来;而冬天的夜晚,风吹着树枝唰唰的响声,象没完没了的呻吟声一样。为孩子们操心的弗朗索瓦兹常常想:如果这些遮阴的大树离开房子远一点该多好啊!但是,她一次也没有提出要砍掉它们,因她们知道:这些大树对她的丈夫来说是多么的珍贵啊。这些大树,包括它们的每一个嫩枝,都是和他的童年的回忆联结在一起的,现在树叶敲打在玻璃窗上,候爵以为这是“朋友们”的“问候”,他站起来,打开了窗扇,摘下几片大黄树叶,把它们贴在自己的脸上,虽然已是深秋,但是叶子还淡淡地发出一股幽香,这种香味是他喜爱的一种清香。 为什么这些树叶,它们的嫩枝、清香能减轻他的痛苦呢。清新的、平展而又馥郁的树叶,它们象蒙台涅所歌颂的那样,以平静、高雅的气质而桔萎了。他回忆起使人能够超脱而又可以得到安慰的几句名言: 象我这样年龄的人,时常经受病通之苦,终有一天会由虚弱而导致衰竭,这是普通规律,但我并没有被它所吓倒。 万物都是如此,但是弗朗索瓦兹死得太早啦。 侯爵凭肘于窗台,凝视着森林深处的平原和远处隐约可见的塔下的坟冢。灰色的天空到处布满了昏暗的阴影,而他的生活就象这样的天空一样灰暗。从他诞生长大成人以来,他的生活就一直没有过青春色彩,而现在,没有了弗朗索瓦兹,明朗的时刻就根本不会有了。尽管未来没有什么欢乐,但如果能保持内心的平静和继续工作,还是要活下去。 但是玛格丽特在楼上的哭喊声,怎能使人平静呢?他一小时前回家后首先听到的,就是她的号泣,从那时起她一直在哭,是奶妈没有照管好她还是没有去哄她?她母亲活着的时候,孩子从来没有这样哭过,这种哭声简直使他无法忍受。也许,三岁的小孩老这样哭下去是不好的,应当想办法使她不哭。在他生活中这是第一次要求他管家务。这简直使他感到束手无策,他有点胆怯和发愁,无奈地推开了孩子的房门。 “玛尔塔,”他温和地喊着,“为什么玛格丽特哭得这么久?也许她饿啦,还是……” 一个女人受到惊吓而哭过的脸转向了他: “这都是苏姗娜这个懒丫头,侯爵先生,我刚刚到教堂去了一会儿和仁慈的夫人告别,可是她……她……” “她怎么啦?”侯爵问道。她想尽量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奶妈哭诉的嗓音不由得使他皱起眉头,“她打伤了玛格丽特吗?” 奶妈又流起了眼泪。 “我没有错,向上帝发誓,不是我的错!我怎么能知道,她对我们的好孩子看管得这样不好?” “玛尔塔!”侯爵走向奶妈使劲地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奶妈用围裙蒙住了脸,经过一连串的严厉质问,她终于承认了一切:她说,她悄悄地跑到安葬的地方去和夫人告别,就把孩子托给了一个十五岁的洗碗女孩苏珊娜照看着,这个姑娘只顾从窗户上往外眺望,早把照管孩子的事忘记了。孩子穿了双新鞋跑到了楼梯上,顺着石阶滚了下来。孩子摔得很厉害,而且碰伤了头部。 医生们都住的很远,加上孩子一直不能平静下来,只好去请康涅切布老大娘,她会给人看点病。她给孩子喝了点罂粟果汁,孩子才入睡了,她说骨头没有伤着,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虽然如此,侯爵还是不放心。但是不久,一桩新的不幸使他忘记了玛格丽特的事:安利在母亲安葬那天由于受风而感冒了,因为患伤寒病后还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夜里他就很不舒服。十天之内,侯爵除了想到新的不幸将要威胁他之外,什么也顾不上去想。这是第四次灾难了!后来危险终于过去了,玛格丽特身上的青色伤痕也消失了。 不幸和惊吓也终于消除了,但是侯爵仍然心神不定。他不停地受到失眠的折磨,整夜整夜睡不着,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个房间,有时不断地做着恶梦,梦见孩子们又发生了不幸。 侯爵渐渐地越来越了解:虽然仆人们心肠好,但不能信任他们,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没有照顾好玛格丽特,让她从楼梯上摔下来akftwb们让安利穿着单鞋去参加安葬仪式,回家后又没有立刻给他换上干衣服,致使他着凉生病,而是不应该让孩子们受到这些愚昧无知而又迷信的农民们的影响,或者是其它思想影响。他发现仆人们给孩子灌输的尽是一些吃小孩的妖魔鬼怪的故事和人变兽等胡说八道。又发现弗朗索瓦兹刚死不久,他们就把厨房搬到和孩子们的房间挨近的地方,这一点他是非常不满意的。仆人们特别溺爱他们的宠儿列尼,以致于使他变坏了。这孩子寸步不离地围着雅克身后转,或者骑在他肩上,听一些关于圣徒和荒诞而又冗长的或者替老厨娘解围裙带子,帮她磨碎咖啡豆,然后她奖励给他几个热包子吃。他又从仆人们那里学会了吃东西咂嘴的习惯和拖着长声讲话的毛病。也许,女仆喜欢孩子们听话学好,雅克和他们家的关系之深,这是毫无疑问的,因此,他对列尼的影响就更坏了。此外,女主人不在了,必然使孩子们受到冷遇trklj玛格丽特,如果童年时期就没有母亲的照管,当然更谈不上良好的家庭教育。 怎么办呢?侯爵不愿意再婚,因为这样会破坏他对强朗索瓦兹美好的回忆,同时又因为家庭中有了女主人会破坏他从事研究工作所需要的安静。弗朗索瓦兹具有不寻常的沉静的性格,这对侯爵来说是她所有优点中最可贵的一点,然而确实不能想象:他还会再幸运地遇上一个象她这样的女人啦。 最好请一个亲属到城堡里来,她既能操持家条,又能照管孩子。但是这不见得比他再婚更好,也许会更糟,因为结婚对象他还可以选择,那么他唯一的一个近亲就是他的小姨子昂热莉克•拉蒙小姐。她是一个老处女,她拥有不多的财产,但她具有很多美德。当然,如果她能离开她那寂寞的家,而且觉得有人真正需要她,她也觉得很幸福,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但是他又想到,她会闯进他的书房,给他进行宗教式的安慰,家里会塞满一些品德不好的修士和饶舌的修女,这他可就受不了啦。 他考虑的结果,还是把孩子送到真正关心他们思想和生活的地方去,他们在那里能够受到教育,学会适应社交所需要的礼节。是的,这笔费用不小,他的收入并不太多,但是,他能拿出一小部分,不至于使他受到物质上的损失,也不会扰乱他精神上的不安,他从事研究工作最需要安宁。可是很遗憾,不爱他怎样精打细算,还是连最起码的钱也拿不出来。总而言之,为了把孩子们送到使他们能受到良好教育的学校去,如果不出售一部分萧条的、抵押过多次的田产,他的钱是不够的。使孩子们能受到良好的教育,比保留土地要重要得多,当然玛格丽特所需要的嫁妆费总是要留下的。 土地终于卖掉了,侯爵把女儿交给了她的姨妈来照管,给了她一笔不小的薪俸,昂热莉克知道姐夫的处境是很困窘的,她很不高兴的说:“这太多了吧,艾蒂安,我了解你,可是孩子的吃穿用得了这么多钱吗?我照顾她,难道说还要你付钱?她就是我的欢乐,她会使我回忆起亲爱的姐姐弗朗索瓦兹来。” 昂热莉克的眼里突然流出了眼泪,她一向是爱哭的。侯爵不由得皱起眉头,问着自己:“当初弗朗索瓦兹怎么能会忍受得住的呢?她可从来都没有哭过。” “亲爱的昂热莉克!”他用非常温和的声音说,“请收下我这个可怜人的这唯一的一点钱吧,我应当偿还自己的债,当然!我永远也还不起你对我女儿的爱护和照顾所花费的一切,但是,最低限度我不应当给你增加困难。我不想让玛格丽特因为我没有钱而感到痛苦,我的女儿失去了母亲就够可怜的了,我能有点面包皮和书也就够啦。” 现在还要安顿一下儿子们的事,侯爵订为:安利最好到阿万隆一所教会学校去,但是孩子经过两场大病,身体十分虚弱。他会温顺地、依依不舍地离开家,在阿万隆他能看到自己的妹妹和姨妈,将来还有父亲能去看他。 当然,这是所教会学校……但是又能怎么办呢?侯爵耸耸肩膀,他自己是一个始终不渝的无神论者,可是弗朗索瓦兹是个笃信很深的教徒,虽然她从来也没有影响过他。如果她知道他的大儿子能成为一个善良的天主教徒时,她会非常高兴的。学校的费用不算太贵,而且也还舒服。就是地方贵州不允许信教自由。如果安利愿意迁到乡下,从事农活,就是和邻居们在信仰上有分歧,那他也会好一些。是啊,其实他为什么不信教呢?他是一个好青年,但是也真有点愚蠢。 列尼的安排则比较难办,未必没有把他送到那些善良而又迟饨的人的教会学校去的想法,但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他说。这期间,侯爵收到了他弟弟的来信,他是在城堡遭到破坏时他们家庭中唯一幸存下来的,当时两个孤儿被寄居在远房亲戚那里,开始大屠杀时,侯爵和他们一起逃往英国。弟弟再没有返回祖国,他入了英国籍,并改成了英国人的姓名,现在他的名字叫亨利•马泰尔,地位很高,和一个英国女人结了婚,迁居到格罗斯透郡。信中他建议哥哥带着安利到他那里住几年,并让安利和他的孩子们一起去上学。 父亲拿信给安利看,认为他已长大成人,可以和他商量,但是,他听完后大哭起来。侯爵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安慰他,并答应他谁也不强迫他去英国。正在这时,园子里传来了列尼发出的童高音: “雅克,你真是个傻瓜,这很简单嘛,你看,这样,懂了吗?再转过来,不对,反过来,对啦!” “你想”老厨娘赞扬的声音,“他多么机灵啊!一下子就懂了!” “对!”雅克接着说,“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列尼先生有这么一个聪明的脑袋瓜,你可以远走高飞了,列尼先生。” 听到这些话,侯爵心中的动摇完全消除了,如果还这样继续下去,这些愚蠢的仆人们的纵容、奉承,要把孩子完全毁了。在英国学校里,无论什么地方都能戒除孩子们的骄傲自负的心理。侯爵立即给弟弟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安利已决定去英国上学,信上说,如果能把他最小的儿子送到他那里,他是非常感谢的。 列尼听说要离开家里人,他脸色灰白,沉默不语,以致使侯爵的决心突然又有些动摇。自从童年时经过脑震荡之后,侯爵他就有一种病态性的敏感,只要见到别人痛苦,他就忍受不住。侯爵差一点也象对安利那样给列尼说:“那么如果你不想去,就留下吧。”但是他立刻又想到纵容孩子,让他任性,这会给他帮倒忙的,如果列尼在一个新环境里呆惯了,毫无疑问他会爱上英国的,不管怎么样,叔叔会很好对待他的。以后……他又会怎么样呢? 送走了列尼,侯爵走进了自己的书房,关上房门。近来他一直在想着孩子们的事情,可以说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但是,他对这样的安排仍然很不放心,也许白白浪费了宝贵的时光。侯爵坚决抛开家务事不再去想它,又开始为法国罗浮宫石礅上的象形文字作注释。 安利从教会学校毕业已经十九岁了。他长得很高,很结实,但是,还象他小时候那样的腼腆、温顺。他攻读完了园艺基础和牧场管理基本理论后,又回到了城堡,开始经营土地。安利解雇了不学无术的狡猾的管家,他象他那安详的母亲那样,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使他父亲获得荣誉的事业上,他崇拜父亲的智慧,关心他的一切,从细微的小事一直到伴随他的贫穷生活。 列尼在英国,在格罗透郡叔叔那里度过了假期。看来,他完全象个英国人了,寄回来的信写的是弯弯曲曲的法文,都是关于英国板球比赛的,他署名是“P•马泰尔”。在学校里,同学们和老师们都喜欢他。他十八岁从这所学校毕业时,游泳课获得了优秀的成绩,植物和地理课的成绩也是优秀的。 安利已经八年没有见到弟弟了,这次列尼终于回家来了。为了迎接他,为了能碰上一辆四轮马车,他沿着尘土飞扬的法国街道徒步走了好几里,他见到列尼时,是那样热烈地拥抱和亲吻着这个刚回家来的异乡人。列尼在英国学校已不习惯于感情外露,他突然觉得脸上有点发烧,嘴里在喃喃地说:“噢,你怎么这样……” 侯爵一听到大铁门被打开的声音,立即从书房走上阳台,看到正走进房子的两个儿子,他们强壮的体格和头发的颜色都一样,但是虽然如此,他们之间的区别还是很大的,父亲面带微笑地想着:列尼还和原来一样,安利还是那样的温顺。他用简单的英国握手礼,上前迎接儿子们,“你们好!孩子们。”在吃午饭时,侯爵仔细地看了看小儿子,八年当中,一个有点神经质的细高个男孩,变成了羞怯的高大青年人,体格强壮得象大力士,皮肤晒得黝黑。 午饭后,列尼立刻从饭厅跑出来,回到自己的屋子,急忙打开皮包,从里边拿出所有的小包裹,然后他悄悄地走向厨房,敲敲门,高兴地问道:“玛尔塔,可以进来吗?” 老太婆在他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她随即上前紧紧地拥抱了他。 “你可回来啦,我的孩子……看,长得多高,多壮实,一点儿也没变样……” 玛尔塔差一点哭出来,列尼用双手搂住老太婆肥胖的腰身。 “完全没有变,你说是吗?当心!”玛尔塔的围裙掉在地板上,她弯腰去捡,格格地直笑,就在这一瞬间,列尼在她的头巾上别了一个玛瑙的别针,等她笑完镇定下来,列尼早已经跑掉了。 “回到家里可多好啊!”他一边喊着,一边象阵风似的冲到院子里,安利正在那里等他,想让弟弟看看他经营的土地,列尼这时好象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似的。 “你知道,我们听说你要回家来,大家有多高兴啊!”安利温柔地说,“你在英国学校里学习没有受什么委屈吧,啊?” 列尼用惊异的眼光看着他说: “委屈?在那样好的学校里学习,能有什么委屈呢?” “老师呢,他们对你好吗?” “嗯,总的好很好,布列格斯老头是我们最好的板球健将。校长有时发火,那里由于他患风湿症引起的,如果谁碰上倒霉的事,大家都指望老头子给帮帮忙。关于体育方面没什么可说的,你知道,最后一次我们打了一场橄榄球。” “你离我们那么远,真的不想家吗?” “和我在一起的,还有吉里别尔特和弗兰克,必要时,我常去看亨利叔叔和涅莉婶婶,总之,两个家都一样,不!当然还是这个家最好。这个水池大概可以游泳吧……哎呀!真见鬼!” 列尼看见了大栗子树,他默默地看了半天,然后走到哥哥身旁,一双眼睛闪着光亮。他说: “我早已经忘了,它们怎么长得这么高大!”他俩查看了农舍。列尼立刻又和六条长毛狗交上了朋友,并对鸽窝、家兔和小鸟发生了兴趣。然而,对待马他却是另一种态度。当他看到那些肥壮的白马和吃得圆滚滚的黑猪时,他不仅不说几句夸奖的话,反而无法克制责怪哥哥管理得不好。 后来,他们听到马蹄声响,这是雅克骑着马到市场买东西回来了,他急忙从马背上跳下来,和心爱的人打招呼,问候。当老人打开列尼送给他的礼物时,他的双眼充满了泪水,激动地说:“你想,过了这么长时间了,列尼先生还记得我喜欢什么样的烟斗啊!” 列尼拍了拍枣红色的马,沿着隆起的鬃毛抚摸着。 “是的,是的,列尼先生,这就是那匹各叫吉安的马,就是你曾骑着它学骑马的那匹,那时它还是一匹马驹子哪!” “从阿万隆就一路快跑,你看,它都跑出汗来啦,你可以想象,九年没见了,我是多么急于想和你见面。和我最后一次见你时比,你又长高啦!那时,你坐在巴黎式的公共马车上,完全是个孩子,十分消瘦,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当你说:‘再见吧,雅克’时,我差一点哭出来,是啊,心里真难受 “当时我想,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去英国行吗?,没想到,你科是一个美男子了,个头和安利先生一样高了!” 这个老头似乎觉得,他说了半天好象不太合列尼的心意,便停止了自己一连串的回忆,然后从兜里取出了一封信:说“这是玛格丽特小姐的信。” 当哥俩走远一些的时候,安利无精打彩地说:“我希望你不要生雅克的气,他是我们家忠实的老仆人,他救过父亲的命,父亲有责任供养他,因此,我们要多多原谅他。在咱们农村一切都很随便,但是,你在英国可能不习惯这种不拘礼节的对待主人的态度。雅克喜欢说说,但他不是有意的。” 列尼突然觉得有些忸怩不安。 “什么不拘礼节的态度,”他喃喃地说,“问题完全不在这里!他愿意说,就让他唠叨去吧!他说那些伤感的话时,我简直受不了。” 弟弟回答的话,使哥哥感到莫名其妙,他不明白列尼想说的是什么。他看了列尼一眼,发现他看信时脸上呈现出一种愁闷的情绪。看来,这是一封冷淡的信,显然是由谁复写的,还在信纸上打上了行格,圆行字体,清楚的笔迹,象在习字课上写的那下,下款占了三行,写着: 马格丽特 阿罗伊兹 德•马泰尔列里 列尼看后摇了摇头,把信收了起来。 “为什么一个小女孩的名字要写得比她原来的名字长三倍呢?”他边想边说“我认为她写‘梅吉•马泰尔’就行啦。安利,她什么时候放假?她希望我能常到她那里去,她自己不是很快就要回家来了吗?” 安利惊奇地看了他一眼说:“可以她怎么能从阿万隆回来呢?她一直住在那里。” “一直住在那里?她不是有假期吗?真的要这个小可怜整年囚禁在那里,陪着咱们那个厉害的老婕妈?” “婕妈为人很善良,又很温顺,”安利用轻轻责备的口吻回答了他,“我深信:玛格丽特一切都很好,会使这个姑娘得到好处的。” 列尼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从她那里……他听着,她好象得了什么病?” “难道说你还不知道,她病倒在床上了。” “躺在床上了,很久了吗?” “不……她得了这个严重的病已经三年多了。” “我从来没有听说她得了什么病,难道说她一直躺在床上?一直躺着?” “当然,她有一辆专为病人能躺着用的躺椅式的特制车子,由别人把她从一个房间推到另一个房间。天气好的时候,把她推到花园里。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列尼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什么时候给我写信说过呢?” “不,也许……我以为你会知道的。” “关于她病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也许你认为就是这样,可是,她怎么会成了这样子的呢?” “你忘记了,在母亲安葬的那天,她不是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吗?” “就从那时候起的吗?” “不!你怎么啦,开头她好象还是正常的,就是走路时有点一瘸一拐,两条腿支持不住,有时瘸得厉害,她嚷嚷着腿痛。三年前的冬天,她滑倒了,从那时起,她就得了关节炎。医生们说,也许还是从楼梯上摔下来那次她的腿骨就受伤了。这对父亲来说是最大的痛苦,我们从来没有把她病的后果告诉父亲。” “那什么时候也没有接她回来?” “列尼,要是你看见了她,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不能让她回来的原因,她走不了路啊!” “她的腿痛吗?” “不,当她动不了时,她曾练着抬腿,但是,看上去,很困难,不平的道路给她带来了难以忍受的痛苦,甚至父亲看到她那个样子,心里也非常难受。” 列尼斜眼看了一下哥哥。 “难道说父亲从来没有去看她吗?” “当然看过她,父亲几乎每月都要到阿万隆去一次。你无法想象他是多么的好,多么的善良。我和婕妈只能尽量使他减轻这种沉重的负担。可是他已经忍受了这一切痛苦……你知道得越清楚,就越能更好地了解他……” “我明白啦!”列尼喃喃地说,他有意转移话题,因此他说到钓鱼的问题,不再更多地想玛格丽特的事了。 晚上,侯爵问安利,他是否让弟弟看过田庄…… “还没有,可能一路上很疲劳,要不明天……” 列尼抬起头来说:“最好下一次找个时间去看吧,明天,我想去阿万隆,如果您不反对的话。” 他看到父亲那张长长的贵族式的脸上,浮现着忧郁的阴影,但很快又消失了,侯爵温和地点点头,向儿子微笑了一下。 “我的孩子,当然,要到你妹妹那儿去,给她带一点草莓。安利,也许草莓果已经熟悉了吧。” 第二天一清早,列尼要去阿万隆,安利也要和他一起去,他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伴一个人怎能到达那个地方。但是列尼找了一个借口。拒绝了,他说:“他要一个人骑马去”,因为他想不出更好的借口了,只好这么说。由于受到弟弟的这种奇怪的冷遇,安利有些发窘和伤心,他认为这是“英国人”的冷漠态度。安利把装草莓的篮子拴在马鞍上后,便往田庄走去。 昂热莉克婕妈的房子里很整齐、干净,但有点闷气,就象列尼童年时代看到的那个样子。姨妈亲自给他开了门,她系着一条白围裙,穿着一件普通的连衣裙,一串黑色的大念珠挂在腰带上。她正在做果酱。平日,在她最忙碌的时候,如果出现一个笨拙的、腼腆的半大孩子,她会很不高兴的,然而她对待外甥还是很温柔的,不断的询问他在学校里的学习情况怎样:了解他在英国是否经常做忏悔。她真不知道如何招待客人才好,她急忙拿出一瓶酒和一盒茴香饼干。 “亲爱的,请原谅,你一个人先坐一会儿,”她终于挤出了这么一句话,“我正在煮果酱。” 列尼问道:“婕妈,难道说不能让我去见见玛格丽特吗?” “可以,我的孩子,要稍等一等,现在她正在有事,路易丝正在为她准备做忏悔,约瑟夫神甫是每月第一个星期六才来,你先到花园里散散步吧。” [book_title]第二章 这个花园和阿万隆所有的花园一样,不太大,四周围有高墙,但是园内十分美丽:沿着围墙种着果树,土地上覆盖着厚厚的草坪,还种着君子兰、蝴蝶花、三色草和紫罗兰。亭子四周种着鲜红的玫瑰。在阳光照耀下,长满青草的台阶上还能看到一片一望无垠的长满树木的丘陵。 过了一会儿,才把他叫回家-但对列尼来说,这段时间简直长得是无法忍受。在门口他碰上了约瑟夫神甫和路易丝修女。这位神甫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和一双带着寒气逼人的目光。他和列尼打个照面,嘴里咕噜着几句问候的话,然后虚伪地向昂热莉克问好。他穿着前襟直拖到脚面的袈裟,无精打彩地沿着一条充满阳光、隆起的小巷走去。列尼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然后转身要进屋,这时他正站在老修女的胸前。 “这就是,我的小乖乖列尼?”她高声喊到。拍着她那两只白白的肥胖的手说,“他终于回来了,长得多高啊!我才到他的下巴。你还记得我吗?小时候你出麻疹时,我还照顾过你,那时你那文静的妈妈刚刚生了我们的小可怜玛格丽特,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时光真快啊!过不久,昂热莉克姨妈就要给你找一个年轻的未婚妻了,应当这样做。第一天你就给妹妹带来了这么好的草莓,值得夸奖。我看得出来,安利和你,你们俩都象你们亲爱的妈妈一样,她是一个永远想着别人的人。是啊!我们这个小可怜的苦命人是值得称赞的,她真正体现了基督教的忍耐精神,我们都应该向她学习。约瑟夫神甫刚说过,由于玛格丽特成熟了的谦逊精神提高了她的思想,她早就想要落发为修女了,但是她才只有十一岁呀!好,好,亲爱的昂热莉克,你一定要留我,我就留下尝一尝你做的果酱,但是要快一点,因为还有些贫穷的人在等着我呢!” 昂热莉克领着列尼经过两间凄凉的、没有多少家具的大房间,走到第三间门口停住了。 “亲爱的,我希望我能信赖你,对待你的小妹妹要特别当心。” 列尼已经气得两个鼻孔鼓起来了,心想“鬼知道这叫什么!也许姨妈经为我要去打她呢?”这时列尼脸上的表情很不高兴,但是,他把脸扭向一旁,姨妈什么也没发现,她还是那样的高兴地说: “我知道,你什么时候也不会惹我们有病的小可怜生气的,但是要知道,男孩子一向不习惯去关心残废人。你可不要讲些粗鲁的话,或者吓唬她……啊。我想你……自己会明白的。”姨妈停了一下对玛格丽特说:“亲爱的,这是你哥哥,你俩留在这里亲热亲热吧”。 姨妈关上房门,回去和路易丝修女闲谈去了。列尼小心谨慎地,尽量使自己的皮鞋不要吱吱作响,他走近桌旁,蠢笨地把一小筐草莓放在桌子上,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容易才抬起双眼,他被难以忍受的羞涩笼罩着,他看到她那小小的身躯躺在躺椅上,使他吓得不敢走近。 “谢谢你,你这么快就来看我,”玛格丽特用清晰的声音轻轻地说,“这是你的好意,请坐下。” 列尼惘然若失地坐了下来。妹妹完全不象孩提时那样,这种古板的亲切的礼节使他感到有些压抑,他偷偷地瞟了她一眼。难道说在世上真的有爱德华小说中那样听话的孩子吗?然后他又看了一眼玛格丽特,这时他好象有一种可怕的感觉,在他身旁好似是另一个世界。 “她早就想要落发为修女了,”路易丝修女的胡说八道,又在他耳边响起来了。这个姑娘可以说是一个好姑娘,她的那张脸惨白如蜡,透明,脆弱,不露真情,好象一张打上与世隔绝的标记,永远沉默不语的老修女的脸一样。 看到她的这种样子,哥哥不好开口,玛格丽特先开了腔,开始用背熟悉了的上流社会接待客人说的客套话,打听父亲和安利的身体健康状况,然后用柔和的音调询问在英国的婶婶和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两个堂兄弟的健康状况。她又问哥哥喜欢不喜欢英国,那里是不是况是雾天,他回来后是否很快活。她脸上一直呈现出一种呆板的微笑,她那一双消瘦的手指也一直在机械地绣着东西。 列尼每秒钟都感觉到他越来越失去冷静,他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简直象是在一个可怕的梦境中,他真想把自己掐醒。正好昂热莉克姨妈进来了,叫他去吃午饭。 “我给路易丝修女说好了,让她和我们一起吃。”昂热莉克说,“带你去饭厅吧,玛格丽特和你都想在这里吃,是吗?” 玛格丽特向枕头上一躺,用微弱的疲劳的声音恭敬地回答说: “您看着办吧,姨妈。” “我认为许饭后你要休息半小时,然后叫列尼带你去花园,你们在那里聊聊天,我准备装果酱的罐子。你不是不着急回去吗,列尼?” “不!不!”列尼急忙回答说,“如果我……”他的话说了半截,看了一眼玛格丽特,“如果我不使您讨厌的话。” “你怎么这样想呢?”昂热莉克喊道,“当然,你来了,她是非常高兴的。” 但是,列尼观察了一下玛格丽特,发现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刹那间她闪动了一下长睫毛,很快地又垂下了她的双眸。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睫毛,配在她那白白的面颊上,象丝绸做的穗子一样,很难令人猜想到:在这帷幕后边的双眸隐藏的是什么? “如果你能留下,那我太高兴了。”玛格丽特用受过良好训练的、更细小的声音说。 他坐在桌旁,好象昂热莉克姨妈和路易丝修女用一种无声的怒目盯着他,看他是不是还画十字:因为侯爵的无神论观点,在阿万隆时常被人们议论;更何况列尼还在臭名昭著的异教徒和多神教徒的国家里度过了八年。在吃午饭时,女人们议论着收入和办慈善事业的事,闲扯了一些邻居们有什么毛病,以及约瑟夫神甫和别的神甫之间口角的细节等问题。列尼真想堵住耳朵,从饭桌旁跑出去。 难道说,这个面色惨白的小姑娘在隔壁房间里都要被迫听这些议论吗?当然,姑娘还是比男孩子容易忍受一切,但是当你的腿痛的时候,也许你顾不上去听那个神甫向主教说别人的坏话啦。后来,他想:玛格丽特是不是经常腿疼,而且疼得很厉害。安利的话不能相信,他在信中经常夸大事实。如果她的肥胖完全没有毛病,她同样也是不幸的,更何况这个姑娘生下来就一直躺在床上,甚至不能走动,更谈不上打板球、游泳和从事别的有趣的活动了…… 饭后,昂热莉克姨妈说:“亲爱的,难道说你不想去做祈祷吗?” 列尼急忙画着十字,并走到院子里,他觉得他可以呼吸了。 女人们在放下窗帘的房间里喝着咖啡,还在无休止地扯着闲话,这里还散发着昨天斋戒日素食午餐的香味。列尼坐在亭子里,漫想着各种事情:在山下的小河里是否能抓到素食午餐可以吃的鱼呢?是否有地方能钓鱼?谁更愚蠢,是池塘中的鲤鱼,还是路易丝修女?谁的血液更冰冷,是这些鱼还是约瑟夫神甫?玛格丽特愿意成为一个顺从的孩子吗?他想到这里,心里很高兴。他心想:如果他给她带来的不是关在笼内,象关在带有几百个百叶窗户的潮湿的房间里的金丝雀,而是给她带来一只长满松乱皮毛的小狗,一只爱尔兰长毛小狗,它欢快地在花园跑来跑去,她会说些什么呢。 “列尼!”从亭子近处传来了姨妈呼唤他的声音。 “你在哪儿?帮助我把玛格丽特推出去。” 在玛格丽特那里,他正好遇上路易丝修女,她正把头低下去吻玛格丽特。 “再见,我安静的小耗子。我要告诉女修道院院长,你是多么喜欢她那本小圣书。” “我希望女院长也同样喜欢玛格丽特的礼物。”昂热莉克姨妈说着,从外甥女手上取下绣的荷包,有意找碴似地看了她一眼说,“这是送给她命名日的礼物,嘘!不要说出去,路易丝,这是秘密!” “你看,你怎么啦!啊,真漂亮!里边是什么啊?还绣着花!” “我看还是绣组合字好,玛格丽特想绣出圣凯瑟琳的光环,这是圣洁的象征,我看,绣在荷包上不是个地方。呶!列尼,从头抬着,上台阶要小心点。” 把躺椅抬到草地上后,昂热莉克就急忙回到煮果酱的地方去了。路易丝又吻了一下自己的学生,然后就走了。列尼打开花园的小门,又回到花园,他非常厌恶地感到,自己手上还沾着这个修女肥胖而温柔的手握过的痕迹。躺椅放下后,当她还没有看到哥哥时,只听他的脚步踩着柔软的青草发出的声音。列尼走近躺椅,看到玛格丽特拿出手帕,把路易丝在她脸上吻过的痕迹擦去,她狠狠地擦,甚至脸上都擦出了明显的红印。但是列尼刚一走近,并在她身旁坐下时,玛格丽特又拿起绣的荷包绣了起来,她温柔地低垂着双眼,俩人沉默了好长时间。 “噢!见鬼!”列尼脑子里闪了一下,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是他们教会她象鹦鹉学舌一样地重复说着同样的客套话。 她很有教养地轻轻地说:“……但是,姨妈不喜欢狗。” “我不是要她喜欢,”列尼反对地说,“那么你喜欢小猫吗?当然,这不是能抓野兽的猎狗,总而言之,比讨厌的金丝雀要好得多。” 玛格丽特放下手上绣的东西,她说:“反正一样,去年安利要送我一只小乌龟,但是昂热莉克姨妈不让在屋子里养小动物。” “那么金丝雀呢?” “那不是我们的,是我们临时借来玩玩的,这个金丝雀是约瑟夫神甫侄女的,神甫说可以把金丝雀拿到房子里,但不要过分地缠在它身上。” “这个约瑟夫神甫,让他见鬼去吧!” 列尼由于惊恐而沉默了。现在他一定把她吓住了,突然他看到:玛格丽特又一次用瞪大了的眼睛看着他,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 兄妹二人沉默了片刻,两人彼此看了一下,她那毛茸茸的睫毛又垂下了。列尼唠叨着请她原谅,终于两人又高兴了。他多次想引起话头,但每次都失败了,因而使他更加不好意思。半小时以后,他跑了,嘴里还嘟囔着那只打上马蹄铁的马,他由于羞涩而感到苦恼,只好骑上马回到马泰尔列里市去了。 在回家的路上,列尼一直想着这天发生的事情以及他的行动,越想越觉得自己愚蠢可笑。 他没有去想姨妈的朋友们,也许玛格丽特喜欢他们,这也好,因为她不能不生活在他们当中。他们还娇惯她,爱她爱得有时令人肉麻,但是起码他们没有想办法使她恢复健康,没有看到她的处境象……他猝然停止了,因为他几乎被他想的问题吓住了……父亲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她努力尽到了一切。也许,甚至那些笃信上帝的话,她也喜欢听,姑娘们对任何高谈阔论都喜欢听,更喜欢听别人宠爱她们的话。而他对她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他有什么权力去干涉她很早就已形成的生活秩序呢?去咒骂她的朋友,使姑娘心灰意懒呢!其实她的担心完全有道理。因为母亲死了,父亲……父亲很忙,当然玛格丽特只有依恋路易丝修女和约瑟夫神甫。看来,他显然不喜欢他们,认为这些人简直是卑鄙的! “她为什么擦去她脸上被吻的痕迹呢?” 回到城堡以后,他下决心:今后他和阿万隆最好离得远一点,回为他在那里作了蠢事。 吃晚饭的时候,列尼很少说话,对安利没有恶意的问长问短,问玛格丽特对他的印象,他甚至厉害地都给顶了回去。他抬起一直注视着碟子的目光,发现父亲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安利从桌旁站起来,不由得汉了口气,问弟弟: “星期二我去阿万隆的猪市,也许,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在那里可以和玛格丽特更好地谈谈。”他使劲地盯了一下他那张不愉快的脸。 “我去干什么?我不想在那里浪费时间。” 安利用责备的口气说:“不要忘了,她一个人是来不了的,但在那里她又不那么快活。” “住嘴吧!”列尼嘟囔着说了几句英语。 星期天晚上,他要求父亲答应让他骑匹马,说他习惯在早饭前骑马出游。第二天清晨,他就起来出去了,一路上风尘仆仆,十点钟就来到姨妈家,他既不好意思,又有些生气地敲了姨妈家的门。这次,可怜的昂热莉克刚要显出自己不满的情绪-但是接待客人的礼节对她来说是神圣的,她相信列尼突然到来会给他们带来意外的消息的,在这种“例外情况下”,姨妈勉强允许玛格丽特停止了她的作业。 小姑娘正在死啃《忒勒马科》书上的一段法语语法。她放下书,丝毫没有表露出内心的喜悦或是不高兴。整整一小时,姨妈和外甥女都在说些无可指摘的客套话,和自己怕客人进行着文质彬彬的寒喧。这次谈话的内容和一次一样:什么给教会刺绣啦,办慈善事业啦,那个女仆穿的象贵族啦,还谈论了约瑟夫神甫和他的侄女和修道院的女院长等等。 列尼终于不得不站起身来,很不耐烦地向她们告别走啦。 现在他认为:玛格丽特不喜欢他,她满意的是她周围身边的一切喧闹,她是一个装腔作势的骄傲的小姑娘,如果不是这样,那她也是一个小两面派,在不同的场合下,她的表情完全相反。可以,她应当改变自己这种作法……今天她为什么这样看着他?她几乎整个时间都注视着他,使他感到很不舒服。她为什么一直要躺在这个令人厌恶的房子里?这简直太不公平了!但愿她不要喜欢他,如果她不从楼梯上摔下来该多好啊!既然他帮不了她什么忙,也许他就不应当去管这些。 但是,星期四傍晚他又到阿万隆去了。这次他到姨妈家来没有任何理由,因而他有点勇气不足,便到市场上买了一筐子便宜的樱桃。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只好说他是家里派来送樱桃的。列尼性格爽直,虽然他不想说谎,但他觉得自己很有把握说得象真的一样。 仆人告诉他姨妈去看贫困的病人去了,家里只剩下玛格丽特小姐一个人。当然客人来了她是非常高兴的。他跟在仆人的后边,走向花园,尽力克制自己想溜走的念头。上一次,他打心眼里希望姨妈能去远一点,而现在,他又多么希望姨妈快点回来,否则要他几个小时面对面地和妹妹在一起,这使他心慌意乱。 躺椅还放在老地方,玛格丽特正在为送修道院院长命名日的礼物刺绣。她很快地放下手中的刺绣,把一只消瘦的小手伸向哥哥,然后,又拿起了刺绣的东西绣了起来。列尼没有敢去吻她,而她也没有把自己的面颊凑上去,象姨妈在场那样。 列尼坐在石登上,靠近躺椅,他在想:如果他吻了他,当他扭过脸去时,她是否也要擦去他对她的吻呢? 今天,玛格丽特好象完全沉入非常宁静的心情之中;她也象哥哥一样很费劲地挤出了几句话来。开始,列尼感到很轻松,但后来在他脑中浮现出:星期六的事,曾因他说了约瑟夫神甫几句话,使得妹妹受惊和伤心。 列尼神经质地扒开篮子的把手,然后对自己说:只有蠢家伙才使这个苍白的小姑娘苦恼,但做过的事是挽回不了的。 “姨妈很快就回来吗?”列尼有些泄气地问道。 “可能很快就回来了,平常她都是四点钟以前回来。” “那么好吧,我等她一会儿。” 在两三分钟内,他俩都陷入在苦闷的沉默之中。不!这令人很不舒服,如果姨妈再不回来,他简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知道,”列尼终于抑郁不安地小声说了一句话,“请你原谅我……上星期六的事。” “星期六?哪个星期六?” “就是那天……我说了约瑟夫神甫的话,一般说来……当然,这并不关我的事……” 列尼的眼睛看着一旁,话说得很快。而后,他鼓了鼓勇气,看了妹妹一眼,道歉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两只手摊开不知所措。 “我没有一点办法。这里简直无法呼吸,他们好象是把你放在羽毛褥子上一样。你看约瑟夫神甫、路易丝修女和修道院院长他们全都象是好人,其实相反,你说,难道你喜欢他们吗?” “我恨他们!”在一张苍白的小脸上,一双瞪大的眼睛闪着一种敌意的目光。她用一只软弱无力的拳头打在躺椅的扶手上,并狠狠地说:“我恨他们,恨他们所有的人!他们闯进来吻我,给我带来讨厌的、骗人的圣经,还要我感谢他们。还要我给修道院院长送礼物!……”她把绣的香荷包弄坏了,扔到草地上。 列尼从石凳上站起来,由于引起的这场风波,吓得他有些发抖。 “是啊!那你为什么同意呢?”他说,“告诉他们,你不同意这样做,不就完了吗!若他们要想这样强迫我……”他气得两个鼻孔又张开了,“也许他们要惩罚你,那我就……” “不,他们用训诫来折磨我。他们读圣经上的训诫,照着训诫来办。约瑟夫神甫来了,就宣传基督的容忍之心:不能怨恨,只能高兴,我能躺在这里完全是耶稣的保佑。他倒好,反正他腿没有病。我恨死了!你看这几天路易丝修女牙痛,她叫得多厉害,我真想把他们都杀掉!一个也不留!” 列尼很不自然地伸出了手,胆怯地抚摸了他那只攥得很紧的拳头。 “我不知道你生病的事,这些畜牲上周才告诉我,你疼得很厉害吗?” 玛格丽特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哥哥,然后双手捂着脸大哭起来。 “不要哭!不要这样!”列尼叫道,然而他自己也差一点哭了起来,他双膝脆在妹妹身边,温和地拥抱着她。 “如果约瑟夫神甫再喋喋不休地责备你,我要是知道了,看这个老东西……玛格丽特,不要哭啦!” 昂热莉克回家以后,硬要列尼教妹妹玩“翻绳游戏”。他想去拿做香荷包用的那条蓝色的扁带,但是玛格丽特说,若是被发现了,就要受到训诫的。于是他摸了摸口袋,找到了一条小细绳。 老处女看见他们玩得很高兴,于是她也笑了。 “怎么样,我亲爱的,玩得快活吧?这是什么,是樱桃吗?玛格丽特,我希望你不要吃得太多,你听见没有?你做的刺绣怎么样了?哎呀!怎么搞的?” 她从桌子上把揉搓的香荷包拿过来。列尼立刻看到了,随即说: “对不起,姨妈,是我没有留心袖口把它带下来的,后来没看见又踩了一脚,看样子,丝线给扯断了。真抱歉,刺绣让我给弄坏了……” 姨妈把刺绣的面子用手抚平了。 “我的上帝啊,多么可惜!呶!没有什么,亲爱的,没有白费力气,我想可以把它弄好的,在蒸气上烘一烘,然后再用熨斗熨平,好啦,不要再弄脏了。列尼,你该走了吧?是啊,路又很远。你大概把马留在旅馆里了吧?来帮我把躺椅抬进去,要当心腿!好吧,再见,向你爸爸和安利问好,非常感谢他们送来樱桃。” 哥哥和妹妹很有礼貌地告别了,这好象不是列尼,而是安利。姨妈出来拿着抹布擦去台阶上列尼的腿印。列尼正弯下身子对着妹妹说: “不要担心,我去对父亲说,我们会狠狠地警告一下约瑟夫神甫的。要是给你带只小狗来,不知道姨妈愿意不愿意。” 姑娘急忙抬起身子,搂着哥哥的脖子,列尼一下子紧贴在妹妹的胸前。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枕头上,对站在门口的姨妈说: “我希望不要因为我来了而使她疲劳。我很快还要来的。不!不!我不会把地踩脏的。再见!” 第二章 “爸爸,您有时间吗?我有话和您说。”列尼堵住父亲的书房门口,问道,“如果您不太忙,我想和您谈谈。” 侯爵开了门,让列尼进来。 “进来吧。” 房间里布满了大栗树树叶的阴影,屋内家具摆设不多,沿着墙壁有几个书橱,整个房间呈现出一种寂静的气氛和浅蓝色的稍昏暗的颜色。侯爵坐在一张破旧的皮椅子上,微笑地看着儿子说: “你越来越象你的母亲了。” “玛格丽特也象妈妈吗?” 列尼站在靠窗户的一面,愁眉不展地看着窗外栗树的树枝,他提出这个问题以后,头一直没有转过来。 “一点也不象,人家说她很象我。你母亲的家族里的人,他们的头发都是浅颜色。” “姨妈的头发也是浅颜色的,妈妈也象她那样吗?” 列尼讲话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固执的情绪。父亲一直注视地看着他。 “可以看得出来。她们俩是姊妹。她们的头发都是浅颜色的……不,不,她们之间相同的地方不多,这是你母亲的画像,画的不太象。” 是的,挂在墙上的这幅画像是不太好,画师完全没有抓住弗朗索瓦兹脸上所表露出的温顺,他只看到了她脸上的特征,而她脸上的特征和昂热莉克一样。列尼很生气地把目光从画像上移开。尊崇死者不是他的天性,玛格丽特需要一个善良、聪明的活生生的母亲。他想起住在格罗斯透郡的、愉快活泼的堂兄妹来了:婶婶涅莉虽有点不太精明。但是不管你是男孩还是女孩,为了让你成为好孩子,她知道应当怎样做。胖胖的多拉和特利克西,经常是嘻嘻哈哈的,象白头翁鸟一样那么欢快。他们从不躺在沙发上,为那些讨厌的老太婆绣香荷包。 他看了父亲一眼。 “您知道有一个神甫常到姨妈那儿去吗?”列尼冒然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约瑟夫神甫?我知道,我遇见过他几次。” “您不认为他是一个非常卑鄙的人?” 侯爵用疑惑的眼光看了儿子一眼。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也没什么,”列尼嘟囔着,刚一开头,他又把话缩了回去。 “也许,”侯爵沉思地说,“很可能。”他沉默了一会儿,皱起眉头,翻着自己的稿纸,尔后问道: “你的意思,玛格丽特在那里……情况很不好?” “我的看法,那里简直是肮脏的,还不允许小姑娘饲养小狗。” “饲养什么?” “但是,爸爸,她终究还是个小姑娘,你不让她和别人一起玩,那就只有姨妈和一群修女。我们能不能接她到这儿住一两个礼拜,作为休假,这里有她的小狗和家兔什么的……” 惶惑不安的心情又钳制住了列尼的舌头,侯爵严厉而又很关心地看了儿子一眼: “是啊,当然应当,但是怎样接她呢?问题是用什么方法接她和送她?” “可以这样,驾上四轮马车,放上木板,就象这样……” 列尼走近写字台,拿起一支铅笔。父亲一言不发地递给他一张纸,列尼立刻画了一张草图。“板子要结实一点,要六尺两寸长,十二寸宽。再安上两个木柱,腿的长短是四寸。” “你量过了吗?” “量过啦。这里,我们钉些铁挂钩,抬起来好结实点,躺椅用绳子绑上,就这样,玛格丽特完全不会有震荡的感觉,我坐在车上,如果震起来,我就紧紧扶住躺椅。由雅克驾驶车。我们通过维阿蒙时可以走慢些,这样虽然远一点,但那里的路可是比较好走。” “怎么?你走过那里了?” “是的,今天早上我去过那里,这条路只有一个地方不好走,但是,我们可以和安利把躺椅放下,用胳膊抬着她过去。” 列尼刚把铅笔拿在手里,他的羞怯好象整个给驱散了,他专心画着草图,完全忘了自己的惶惑不安。但是,他的双耳一直红到耳根,他刚解释完,铅笔又从手里滑了下来,他立刻弯腰去捡起来,头碰了一下写字台。父亲这时看了一下草图。路线画得很清楚,真象出自一个专业绘图员之手。 “列尼,”侯爵终于开腔了,列尼正在写字台下边拾铅笔。 “父亲,什么事。” [book_title]第三章 “这两天我和你到阿万隆去一趟怎样?你和昂热莉克姨妈说一说。” “好吧,就是……”列尼停顿了一下,摆弄着手中的铅笔,接着他一口气说下去,“也许让安利跟姨妈去说不是更好一些吗?如果他去提这个建议,姨妈肯定马上就会同意。” 侯爵微笑了一下,说: “好吧,我看得出来,你真聪明,我的儿子象颗流星一样。” 列尼皱起眉头:父亲是不是在嘲笑我呢? “你和安利今天好象要去看看田庄?”侯爵问道。 “是,也许他正在等我。” “那么,是不是你自己去和他谈谈?” 列尼刚要转身走,侯爵喊了他一声:“列尼!” “什么事?” “你哥哥是个好人,是个非常好的人。” 列尼犹疑地看了看父亲。 “是这样,父亲。” “不要让他感到,一切都背着他。他也非常想念玛格丽特。” 列尼很快看了父亲一眼,碰了他的目光之后,点点头,然后走出去了,还哼着英国的小曲: 没有比这明亮的月夜, 春天的时光更美好! 列尼的声音还没有完全定型,他唱着唱着,中音变成了童高音,但是他唱的某些音调又是非常纯真而柔和的男高音。 晚上安利到父亲那里,商定星期天把玛格丽特接回家的事。他开头就说:“我和列尼认为……”看来,这个计划是他周密考虑过的。侯爵装作不知地听着,象听一个新消息一样,他表示了同意而且还提出:让安利去和昂热莉克说,比他去说要好得多。 “最好是你去和她说,不要让我和列尼去说,因为他太年轻,如果我自己去说,会使她认为:我不满意她对玛格丽特的照顾。那她就会为此发愁。我不愿意这样做,你是知道的,为了这个孩子她是费了很多心血的。” “是这样,我知道啦。”安利热情地答应着,“我相信,姨妈从来还没有把您的话顶回来过。是啊,列尼说话不太委婉,虽然他不是有意的,但他有时说话确实很尖刻……,这也许是他在英国学校受的影响。” “也许是这样,”父亲同意地说。“这个可怜的孩子,他根本不是个外交官的材料。” 安利带着自己的使命来到了阿万隆。开头,姨妈拒绝了这个要求,说这是荒唐的,不能这样,但她很快就被外甥真诚的保证给说服了。他说:“如果她能回去一趟,马泰尔列里村的居民都会非常惊讶的。”于是她就收拾玛格丽特和自己的行李。 安利带着父亲来到阿万隆,给昂热莉克准备了一辆旧马车,以便里边放她的东西。因为在回来的路上,雅克、列尼和安利要扶着玛格丽特,侯爵便提出自己赶马车,这样就可在市内不用再雇车夫啦。当昂热莉克知道姐夫要坐在车夫座位上时,她很不安,但她觉得这对她又是个安慰,因为他这个举动表露出他是真诚而善良的。这一天,全家都在昂热莉春姨妈那儿吃饭,约瑟夫神甫也来送别了,一起坐到饭桌前。 在昂热莉克家中,神甫是主宰是一切的皇上和上帝,在她家里所遇到的不管是主人还是客人,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在各方面无与伦比的权威。甚至受到溺爱而任性的生病的女孩,在这个冷酷的人面前也感到压抑。但是在侯爵面前,他那傲慢、不动声色的外表,竟然不翼而飞了。他好象变成了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凶狠而又可怜的人,操着尖尖的声音和粗俗的语言-学着贵族讲话的气派。除了侯爵那种天生的品格之外,又出现一种神甫身上所体现的虚伪,不自然的丑态,他有的只是一种得天独厚的精心培育的品格;而侯爵却有一种自然的蕴藏着的智慧。 约瑟夫神甫在一旁观察他所不喜欢的客人,他总感到自己象是一匹体弱的瘦马,出现在骏马的面前。他看着围在桌前的人们,暗暗地高兴,他发现显得逊色的人不只是他一个。可怜的昂热莉克在桌子上手忙脚乱地尽主人的责任,她从来还没有象现在这样,象个绝望的资产阶级那样茫然失措。侯爵在她面前表露出一种令人尊敬的文雅的举止,这个可怜的女人和他相比,更显得暗淡无光。她好象为她自己的无所适从,而感到难为情。而安利肥胖的身躯遮盖了他的自卑感,他以毫无疑惑的忠实奴仆的尊崇目光看着父亲。 约瑟夫神甫惊醒了,他,一个神甫,竟然让一个大家都熟知的无神论者引起他这样的恐惧,以至于连舌头都不听使唤了,尤其是青年人还在场。侯爵是一位伟大的学者,著名的埃及学家吗?好吧!他要给这些无能的人们显示一下,教堂能支持他。他逐渐想起他在新杂志上读过的有限的几篇文章,于是约瑟夫神甫便猛烈地攻击了关于“世界大洪水”的新理论。侯爵放下餐叉,他那突然紧皱的双眉表现出难以忍受的厌烦,随即他又温和地转向对他说话的人,礼貌而又宽厚地倾听着对方的谈话。 约瑟夫神甫以一种咄咄逼人的音调结束了讲话,他的眼睛透露出一种茫然的神情。他希望有人站起来反驳他,这样他就能趾高气扬地和他争论,在与别人的争论中,他一向是很自信的,特别是和自己的对手,他无论如何也要压倒对方。但是侯爵一直在宁静地听着这位神甫的冗长的演讲,当他讲完时,侯爵什么话也没说,用手拿起一个草莓果。昂热莉克不安地看着每一个人,打岔似的说: “约瑟夫神甫,我担心,这里除了马泰尔列里先生之外,没有人对这个问题,有足够的理解……侯爵先生,当然,根据他的才能,他是能评论这个问题的……”她停止了说话,并向姐夫瞟了一眼。 “你太客气了,”侯爵温和地说,“约瑟夫神甫刚刚给我们详细地说完有教益的,但又正是一个没有专业知识的人所说出的观点,当然一个专家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不尽如此。” 昂热莉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她感到有些乏味,但是她还是照常顺应着。这位知名的学者艾蒂安,他对约瑟夫神甫仍是那样的温和。可是这位神甫屈辱的脸色变得通红,两眼落到幸灾乐祸的玛格丽特的一双炯炯发光的目光上,他发现她和列尼传递着眼神,立刻猜想到:这兄妹二人都知道他俩在互相忌恨。 他开始好奇地研究起这个沉默的青年人来了。初次见面时,在他那藐视一切的眼神上反映出诺尔曼人的外部牲:高高的个子,大力士的体格,一张健康、圆润的充满善良温和的脸,绯红的双颊,一双明亮的栗色的眼睛,一头浓密的卷发。他心想:“又是一个安利。”现在,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向他袭来,他觉得列尼象是他的敌人。 约瑟夫神甫又一次看了列尼一眼这个青年人的两眼瞪着他,眼里带有冷淡的轻蔑之意,他的父亲也是这样。由于父子二人冷若冰霜的态度,约瑟夫神甫看了一下手表,好象想起有约会似的,匆忙地告别了。 昂热莉克惊奇地目送着他。对她来说,他仍是神的化身,就象姐夫在她面前永远是一位博士一样,但是,她模模糊糊地感到约瑟夫神甫有点太过分了,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她脸上流露出一种胆怯的抱歉的表情。 “艾蒂安!我非常高兴你和约瑟夫神甫更熟悉了,当然,他没有你的学识渊博,而他为了留在这里,为了和这些穷教徒们在一起,他放弃了从事科学的机会。我相信,任何财富也不能使他背离这些人们,他选择了这种神圣的职业而甘愿受穷,我永远信任他。” 侯爵又拿了一个草莓果说:“亲爱的昂热莉克,我不怀疑约瑟夫神甫还会偷走你的银制的餐刀,但他能够使用它们。” 玛格丽特紧接着暗自笑了起来,致使姨妈由于气恼而脸色变得通红,她又看了列尼一眼。她从来还没有想到:可以和自己的哥哥在一起说说笑笑,因此,每分钟她都在寻找这种情况的根据。但是列尼没有瞧妹妹一眼,他的样子愁眉不展,而且还有些生气。是啊,当然约瑟夫神甫的自尊心受到了侮辱,但是为什么姨妈唠叨这么些蠢话,为什么父亲没有……而这个小坏丫头为什么又在一旁暗笑。 他几乎不太喜欢玛格丽特了,但是在把她接回来的路上,她是那样的弱小,不幸,甚至每一个小小的震荡她都害怕,当她信任地抓住他的手时,他觉得自己喉咙里哽塞了。 到家后,立刻安排她睡觉。第二天清晨她醒来时,象愉快的小鸟一样,并且迫不及待地去看家兔。沿途一路平安,对她毫无影响。 不到一个月,她的舌头象展开了褶子一样敢于说话了。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休假,每天从太阳出来到日落西山,都事事如意。在一株栗子树下,小狗,马,家兔和鸽子围绕着这位躺在躺椅上的小“女王”。有一次,给她抱来了一头拼命尖叫的猪崽子,它挣脱下来飞速地跑掉了。雅克就象孩子般的在欢快声中沿着花坛去追这逃跑的小猪,这是在这座花园中还从来没有过的情景,虽然他最后跑得喘不过气来,也没能把它抓回来,让它给小姐“道歉”,但是他却胜利地微笑了。 在阴雨的天气里,在楼里最明亮的一间屋子里布满了鲜花,还有蝴蝶、小猫,青苔、鸟蛋,以及其他一些好玩的东西。有时,姑娘还来到老式的大厨房里来,玛尔塔搬一块面板,教玛格丽特做小包子,玩过家门儿用。天气好的时候,把她的躺椅抬到田野上,或者把她放在四轮大马车上,套上老马吉安,小心地驾驶着,载着玛格丽特沿着陡峭的山谷,或是朝野草丛生的长满水莲的池塘,或是向凉爽的绿色田庄走去。他们在那里拾一些树枝,在篝火上架起炊具,烧茶水,做“英国式郊游野餐”用的夹肉面包。而玛格丽特则坐在自己的靠垫上,愉快地喋喋不休地说着。有时父亲把书放下,也和大家一起欢乐,这是最幸福的日子。因为首先由于他在场,姨妈从不打搅,也不唠叨谁。她显得很安详,看来环境的变化对她很有利。 刚刚过了四周,象神话中所说的那样一眨眼的功夫,昂热莉克就开始认真地考虑返回阿万隆的事了。后来,约瑟夫神甫又来了,他到这里来,是听取这些行为不够检点的教徒们的忏悔的。 第二天,昂热莉克在谈话中提出了回去的事,她说:“我们玩得很好,简直高兴得把家都忘了,我想咱们应当明天回去。安利,你能给我们备马吗?” “那当然,姨妈,请放心,马是随时为您备好的,您为什么这么着急回去?我们准备下周去布朗涅,去采集欧洲野栗。” “再住一周吧,”侯爵说,“这个月给我们带来了许多欢乐。” “艾蒂安,您真好,但是路易丝还需要我回去帮忙,满意的日子我们过得太多了,现在该回去做事了,对吗?玛格丽特。” 姑娘的舌头突然觉得又硬又直,甚至在这一分钟之内她简直变成一个疲惫不堪的老太婆了。姨妈忧郁地摇了摇头。 “哎!玛格丽特,玛格丽特!如果从你的表情上看你不满意的话,那我觉得,这次休假没有给你带来好处。我们亲爱的院长会说什么呢?如果……” “列尼!”玛格丽特喊道,她的声音甚至使在座的人为之一怔。 列尼急忙走到躺椅前,安抚地拉着她的一只手。 “好吧!好吧!罗玛什卡,你不要激动,我们会安排好的。姨妈,如果您真的需要回去,那么也许您可以让玛格丽特留在这里再住一周?我们会很好地照顾她的。” “列尼!你怎么能这样想,我能这样误事吗?我不同意把她一个人留下,不是因为别的,你根本不知道病人还需要什么样的照顾。” “如果玛尔塔在……”列尼刚要说,还没有说完,他看了父亲一眼。 侯爵默默地看了看玛格丽特,他看出来,列尼的声音和上前拉她的手的时候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并发现在谈话的时候,列尼没有放下妹妹的手。 “我们一会儿再商议一下。”他说着,并小声地对昂热莉克说,“我看,这话使她很激动了,跟我到屋里来。安利!你也来,我想和你们商量商量。” 他们走后,玛格丽特楼着列尼的脖子,失望地大哭起来。 “我不走,我不跟她走,列尼!列尼,不要把我给他们。” “不要哭,罗玛什卡!父亲会安排好的,不要激动,不要责怪姨妈,这都是约瑟夫神甫的缘故,父亲会说服姨妈的。” “不会说服的,他会把我送走的,他不需要我!” 列尼气得脸通红说: “住嘴,不要胡说,玛格丽特!这不对!父亲在努力地帮我们的忙,他是很能干的。” 在他背后,不知是谁的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并且说: “我的孩子,你是这样认为的吗?我不相信。” “爸爸,是您啊!您听着,不要把她送回姨妈那儿,这……这是不对的,我们将要成什么样子。” 玛格丽特的号哭声压过了他的说话声: “我不走!我不走!我不想让路易丝再闯到我跟前吻我,你要是把我再送回去,我就自杀!” “住嘴吧!”列尼气恼地叫喊着,脸红得一直到头发根旁边,“不要闹傻气,安静些,罗玛什卡!爸爸哪里也不会送你去,不要再哭了,你怎么这样不懂事!” 他拥抱了妹妹,替她理理乱发,他继承了他们的母亲弗朗索瓦兹的动作。 侯爵又抚摸了一下他的肩,并且说: “跟她说,她哪儿也不去了。”他小声地说出这句话,留下列尼与玛格丽特两人。玛格丽特不时地在列尼胸前痛哭。 虽然初看上去,好象困难是无法克服的,但当他答应玛格丽特不走时,侯爵觉得有办法了。他不得不使出自己的机智和所有感化的力量去打动昂热莉克。她无代价地教育了这个孩子,反而受了委屈,她恼怒侯爵这样容忍孩子的任性和“调皮”。老处女心想的是,要珍惜这个温顺和虔诚的姑娘所获得的好名声。现在这个突然的决定,使她很伤心,比她意识到玛格丽特不信任她更厉害。昂热莉克更伤心的是她几乎下定决心和自己的家一刀两断了,但是姐夫却起了破坏作用,很明显,这是因为他对约瑟夫神甫不礼貌的言词使姑娘受到了影响,所以在她的心中产生了这种不好的想法。后来她逐渐平息了下来,擦干了眼泪,开始在心里思忖着应当怎么做才好。 根据安利在书房提出的建议,把老玛尔塔叫进来。她说,她有一个寡居的女儿住在农村,她愿意侍候小姐,这样很快就把罗金娜召来了。她是一个整洁的、善良的妇女,有着一双温和的灰色的眼睛,讲话声音很轻,立刻搏得了侯爵的好感。 “那么,昂热莉克,我的意见,暂时就这样吧,秋天的时候,列尼也许还要到巴黎去学习,既然他和玛格丽特感情很融洽,那就让他们在一起度过一个夏天吧。下个月罗金娜来照顾玛格丽特,同时我们有空时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也许一切都很顺利,罗金娜可以照顾她。但是这姑娘的身体是非常娇弱的,要经常地观察她,难道说我们能够完全信任一个粗鲁的农妇吗?” “姨妈说得对!”安利说,“我们也要经常关照她,我认为:糟糕的是由于她经常任性会失去对她的许多关心和照顾。” 侯爵又动摇了,他长期生活在自己的书堆里,而现在,在他面前提出了需要他立刻解决的实际问题时,他就茫然不知所措了。象蝙蝠在白天的光线下眼睛突然失明一样。他一向是不太坚持已见,容易让步的,但是,在列尼眼里他窨是怎样看他的呢? “亲爱的,违背你的意愿去做,我感到很难受,”他两眼看着昂热莉克说,他这种眼神立刻使她驯服了,“您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我是无法报答的,但是我又不能破坏我对姑娘的允诺。我们不得不有所牺牲,唯一的希望是,请您原谅,并望不久的将来,再来我们这里。” 昂热莉克被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唉!亲爱的艾蒂安,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侯爵又有些退缩,他担心:她会忽然想起他的拥抱是对她的一种安慰,调节,就象她拥抱安利一样。他不由得想起了玛格丽特愤懑的可怜的哭叫声:“我不要路易丝再到我跟前来吻我!”这是他第一次这样长时间地想着这个富于真诚感情的姑娘。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昂热莉克整理东西,并叮咛大家,她几乎一步也没有离开玛格丽特。由于她不太信任罗金娜,所以她提前指出由于疏乎大意可能造成的恶果,并给姑娘患病的那条腿涂上软膏,这是修道院院长提出来用的药。玛格丽特由于忍不住疼痛而哭泣起来,姨妈看着她怪可怜的,也不由得掉下了眼泪。第二天早上,昂热莉克离开了马泰尔列里,和所有的人告别了,脸上流露出不太满意的情绪。列尼用严厉的口吻告诉玛格丽特:“不要象小猪崽似的。”要她保持一种合乎礼貌的声音,当车轮压在石砾铺成的道路上发出嘎吱响声,还没有传到她耳朵里时不要乱叫。在姨妈,安利,行李卷和祈祷者真的上路了之后,他们和列尼从远处发出了一陈震耳的胜利的呼喊声,以致使侯爵走出书房来看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们,爸爸。”列尼长喘一口气后这样说,他从地上站起来,敏捷地把玛格丽特刚刚扔过来的枕头扔在地上,“对不起,我们打扰您了……我们在玩呢。” 姑娘看见父亲突然出现,急忙披上大围巾,两眼一闪一闪的,胆怯地看着他。 “爸爸,什么事?” “列尼回来,你变得高兴起来了,是吗?” “是的,爸爸。” 她由于惊恐两眼睁得大大的,嘴唇打颤着,侯爵微笑着看了看列尼蓬乱的头发。 “我也是这样想。也许,如果我们在一起生活,是会很好的,他会使你和我们友好相处的。对不起,我的孩子,我不想打扰你们的战斗。玛格丽特什么时候放你走时,你就到我这儿来一趟,我要和你谈谈,但是,这不着急。” 侯爵回到自己的书房,玛格丽特慢慢地把头转过来,抱怨地看着列尼。 “他想把我撵走……” “不要胡说!罗玛什卡,象路易丝那样没完没了地拥抱,接吻,你不是不喜欢吗?当别人不这样做,你又埋怨和你不亲。爸爸非常好,只是他太忙了。你如果老是在研究那些木乃伊,你,也是一样眼里没有别的人。” 她摇摇头。 “你或许知道,他要干嘛。你看,他说再过一个月就把我送到姨妈家去,你看着吧!” 列尼紧皱着眉头,走进书房。从此以后,玛格丽特就不再象孩童时那样呆板了,而变成了一个活泼的姑娘了,她的生活内容也丰富多彩了。至于说父亲,他爱研究木乃伊就研究木乃伊,但是对玛格丽特,现在倒是需要好好考虑,她完全不象木乃伊了。 “坐下”,侯爵说,并微笑着看了儿子一眼。 “你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 “咱们现在谈谈你的前途吧,你想过你要做什么吗?继续学习,还是留在这里,还是和安利一起经营土地?当然,你知道,咱们是很穷困的,但是,如果你愿意去巴黎进索尔奔纳大学,我可以为你筹划。” “如果我去巴黎,那么,你是把玛格丽特留在这里,还是把她送到姨妈家?” “玛格丽特?我还没有决定,不管怎样,我一定尽力使她快活,这,我们以后再商量。首先,我要和你谈的是你个人的问题,你有什么打算吗?” “是,爸爸。这一切都在于如何安排玛格丽特,如果把玛格丽特送回阿万隆,并在那里混一辈子,那我就不能去巴黎。” “好吧,咱们先谈谈她的事。你是怎么想的,她在阿万隆真的生活得不好,还是你在瞎想?我想听听你心里话。” 列尼惶惑不安地揪着扣子,一时找不出回答的话来。 “她……永远不得不成为……”他突然脸发红,生气地说:“什么是真实的,这就是真实的情况!路易丝经常用亲吻来纠缠她,加上约瑟夫神甫的训诫,让她一个小姑娘能怎么办,更何况她的腿还有病……” 他不作声了。 侯爵说:“好吧,谢谢你,孩子,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设法使她摆脱约瑟夫神甫和路易丝的纠缠。也许,你姨妈昂热莉克愿意搬到咱这儿来,和我们一起住几年,”他叹了口气,看了看自己的书架,接着说:“看看吧,我们怎样做好。现在,再谈谈你的事吧,你究竟想研究什么?” 列尼完全陷入困惑,然后慢腾腾地说:“我……我喜欢地理……如果您认为什么都可以的话。” “看来,你在学校里这门功课学习得不错吧?你想将来参加地质勘探队,还是准备教地理课?” “我……我不知道。只要是和科研工作有关系就行。” “你小的时候,很喜欢自己制作东西,很擅长摆弄机器,你不喜欢这行吗?” “喜欢,我喜欢一切可以自己制作的,可以自己掌握的课目,古希腊语我简直不灵,那里讲的全是空话。” “那么就是说,你最喜欢地理了?你对这门课程有信心吗?” “有!” “你喜欢去索尔奔纳大学吗?如果你妹妹的事安排好了,不使你牵挂的话,你愿意去吗?” “当然,只是怕费用太大吧?安利不去巴黎学习似乎不太公平!” “他自己不愿意去。我对他说过,由他选择,而他回答说他宁愿留在这里经营土地,你是没有任何理由不去的。当然,我不得不卖掉一部分土地,我准备这样做。你不要发愁,我和安利都认为你有这个权利。好吧,就这样决定了,秋天的时候,你去巴黎。” “当然,如果……”侯爵支支吾吾,然后勉强地拿起摆在他面前的一封信说。 “我应当告诉你,三周前我收到了这封信,信上谈到你的事,如果你同意信上的建议,我就不要再劝你了,这是你叔叔来的信,他建议你……” “是,我知道了,收养我做儿子,然后和弗兰克一起送到剑桥大学。” 侯爵惊讶地看着儿子,并问道: “难道说他已经对你说了吗?从他的来信看,你好象什么都不知道。” “上周没有收到他的信之前,我是什么也不知道。” 侯爵沉默了,他思索着儿子的话。安利一向认为给他个人的信,都是写给大家的。“是这样吗?看来,他是在收到我的信之后才给你写的信。我告诉他,首先我想了解一下你个人的意思,他给你写的什么?” “是关于我想当地理学家的问题。当然,他知道我喜欢地理。法择老头是我们的地理课教师,很早以前他就坚持要我认真的从事研究地理。他写信告诉我不要为钱的问题担忧,如果需要的话,他将资助我进剑桥大学。我实在太感谢他了。” “你还没有给他回信吗?” “星期天,我已经给他回信了,我告诉他我不能再回英国了。” [book_title]第四章 “这样决定了?”侯爵抬起了双眉问道。 此时,列尼又皱起了眉毛,垂下了双眼。 “我怎么能去呢?玛格丽特怎么办?她的两眼要哭肿的。” “很可能,至于我,虽然我不会哭,因为我不习惯哭,但是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非常高兴,因为你拒绝去英国了。” “父亲,请原谅我,我应当开始先征求您的意见。” “没关系,我的孩子,没关系,你完全有权力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是这样的,我也是这样。怎么决定的呢?索尔奔纳和地理学。” “谢谢您,我非常感谢您。” 列尼站起来,握握父亲的手,走到门前。他停了一下说:“父亲……” 侯爵已经埋头于自己的手稿中,奇怪地问道:“什么事,列尼?” “您知道吗?……玛格丽特知道您很关心她,她非常高兴。就是她还有一点怕您,她真是个傻孩子……” 他从房间内转身走出出去。侯爵坐在那里,看着关上的房门。 “看来,我的女儿,对我理解了”侯爵说着,又转到自己的摊着手稿的桌子旁,并喃喃自语地说:“我不也是很傻么!” 又继续过了几天愉快的生活。但是一天早上,洗完脸之后,列尼走到妹妹房间,正赶上妹妹两眼含着眼泪。 “罗玛什卡,你怎么啦!”他高声喊道。姑娘没有立刻回答他,她周身颤抖,罗金娜从隔壁房间走出来,用手指放在嘴唇上。列尼轻轻地走近她,手里拿着一大把水莲。 “发生什么事啦?罗金娜。” “小姐好象是病了,她发烧,也许她的腿疼得厉害,她不让动它。” 列尼一直呆站了几分钟,然后他厉声厉色地让罗金娜出去,他用脚尖轻轻地走到床前。 “罗玛什卡,你不舒服吗?你看看,这是你要的水莲。” “不要动,不要动被子!我的腿疼……” “叫父亲吧?” 她抓住他的手说: “不要走,不要走,列尼……我非常难受……列尼!” 列尼费了很大功夫才说服了玛格丽特,让罗金娜进来按摩她那条疼痛的患关节炎的腿,这条腿种了,而且挺热。罗金娜立即去找侯爵。这时列尼想方设法安慰她,但毫无成效。 安利差一点忍不住说出这句话:“我早已给你们说过吧!”但是他对妹妹是真诚的,一分钟过后,他抛掉一切想法,只想到如何帮助她,他沉默地站在让后,看着这个患病的姑娘,然后马上动身去请医生。 他听说她的关节化脓了,忙说:“好吧,我去阿万隆,请姨妈来,我想她知道了这种情况,一定会同意来的。” 侯爵想亲自去阿万隆,劝说昂热莉克回来,他无法减轻给他带来的难以忍受的痛苦。这个打击使他失去了妥善处理事情的能力,他几乎完全同意安利的意见,决定让姑娘回到姨妈那里去。不管在那里她多么的不幸,不管在那里她的智慧多么受到压抑,但总比在这里没有贴身护士,病得这样厉害要好得多。可是当劝说、安慰玛格丽特时,侯爵说姨妈很快就会来的,引得姑娘发怒了。 “不!我不要!除了列尼之外,我谁也不要!我不让她靠近我,我恨她!恨她!” 姑娘开始歇斯底里大发作。因为她的情况十分危险,所以大夫建议她的父亲退出去,也许,只要列尼和罗金娜两人照顾就够了。雅克也急忙追随着安利到了阿万隆。当他两人返回来时,列尼已搬到病人房间里住了。由于责任感的驱使,他的心灵深处突然感到恐惧,但了没有流露出这种情绪,只是精神紧张地听着医生的吩咐。任何人也不知道,在后来两周内他所付出的巨大的紧张的劳动。罗金娜象小心翼翼的,头脑清醒的护士一样,大夫对他们俩人是很满意的。 自从弗朗索瓦兹去世后,侯爵还没有遇到比这更痛苦的日子。象那时不吃、不睡,不能工作那样,现在是不时站在病人房间外边,听着里边发出的声音,当每次听到沙沙的声音,他都吓得哆嗦,但又无能为力,痛苦在折磨着他。 有一天晚上,他探视了玛格丽特的房间,看见列尼靠近床边坐着,对正在哭泣的玛格丽特低声说话,她抓着他的手。 “小姐今天哭了好几次”罗金娜对侯爵说,“我来陪她,列尼需要休息一下,他的两条腿都站不住了。” 侯爵轻轻地走到床边,触动一下列尼的肩膀。列尼没顾上看他的脸,就向他示意,让他出出去。 “您去睡吧,先生。”罗金娜说,“我陪她坐一会儿。” 玛格丽特还是紧紧地抓着哥哥的手不放。 列尼小声说:“我就去,请让我们再呆一分钟。” 侯爵弯下身子,想去吻玛格丽特的额头。他说了声:“晚安,我的孩子。” 但是,玛格丽特一惊躲开了,并说:“不!不!我要列尼!我要列尼!” 三个小时之后,侯爵身穿睡衣和拖鞋,在走廊里踱来踱去,在病人房外听着里边的动静。他听见里边有呜咽声,便轻轻地推开门。罗金娜坐在转椅上打瞌睡,列尼则用一个不舒展的姿势一面看着姑娘,一面抱着她。她的两只手搂着他的脖子,把脸掩在他怀里,很象她母亲死前不久的样子。侯爵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然后关上门,走回自己的书房。 下一周,安利在阿万隆姨妈家里吃饭后,把家里发生的情况告诉姨妈,她吓了一跳,把两手放在胸前说: “我的小可怜!我早就预料到了,你想都化脓啦!她跟我在一起时,一直还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这是因为我不在那里,我现在马上就去。” “姨妈,一切都过去啦!她差不多快好啦!” “你为什么不马上来找我!谁在照顾她,是罗金娜?” “她和列尼两个人,我看他们会照顾得很好的,当然他俩是不能代替您的。”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明说,医生的意见是由于涂上修道院院长介绍的那种软膏以后引起化脓的,因为这是姨妈坚持给她涂上的。 昂热莉克转身整理桌上的东西。她的嘴唇微微地颤动着。她精心地照顾玛格丽特已经八年啦。但是,她的位子没经争夺就让别人不声不响地占据了,由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代替了。 夏天,在马泰尔列里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玛格丽特病愈后,不但变得消瘦了,发白了,而且变得严肃了。神话般的节日过去了,列尼准备去巴黎的日子也快到了。大家都很清楚:最近就要做最后决定了,而玛格丽特表现得很坚强,姑娘不再喊叫,不再痛哭,也不再用自杀进行威胁了,但是当大家谈到她将来怎么办时,她坚决地说,她决不因阿万隆。 约瑟夫神甫和修女们使用他们的影响,劝说昂热莉克不要放弃自己的家,搬到马泰尔列里去。她对他们来说是非常需要的,而他们也不打算不经过斗争就放弃她。事情最后以妥协的办法解决了:昂热莉克还是留在阿万隆自己的家里,决定这边住一住,再到那边住一住。 侯爵对列尼说:“我不喜欢的是,这样一来,玛格丽特会生活得很不正常,我的看法是不得已才这样做。” “姨妈的照顾未必就能给玛格丽特带来多大的好处。她也不小了,您知道吗,她是很聪明能干的,这姑娘太可惜了。” 侯爵长叹一口气说: “恐怕你说的是对的!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们没有更多的钱给她聘请一位家庭教师,我不能再卖土地了,我们已所剩无几啦。” “爸爸,您为什么不自己教她呢?” “我?”侯爵在转椅上伸直了腰,吃惊地看着列尼,而后又说:“我?你说什么,列尼!” 列尼闭紧嘴唇,向窗外看去。然后慢慢地说:“当然,如果您想……” 两个人又都沉默不语。 “我认为这与事情无关,”侯爵说着,并准备让步,“问题是只有这个办法。在我一生中,我从来没有教过孩子,我这个年龄,想再从事一件新工作,已经显得很晚了,即使象我的小儿子这样能干的小霸王,要求我这样做也不成了。” 列尼突然转向父亲,很伤心地喊道: “爸爸!”然后又把头转回来,并闷声闷气地说:“我不干涉您的私事,也许我为自己花的钱太多了,但是我想还是能都安排好的。” “没有问题,你一定会安排好的,而我没有……不要表示什么歉意,你完全有权干予我的事。好吧,我试试看,咱们讲妥了,我的孩子。” 列尼两腮发红,急忙站起来说道: “爸爸,当我需要时,您总是随时给予我帮助,就是……为什么您每次都使我感到,我象一头猪似的?” 侯爵笑了,他说: “是这样吗?那咱俩一样,你知道,当我和你说话时,我是什么感觉,我象个木乃伊一样。” 第三章 七年过去了。马泰尔列里地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个家庭逐渐分成了两半。 列尼假期回来,有时常想:“这简直是两军对垒!”父亲和女儿结成了联盟住在书房,其余的人,姨妈和外孙们挤在会客室。 玛格丽特反对所有的人和任何权威,她坚决维护自己的精神解放,这一点甚至使一向是尊重世俗传统的列尼都感到很惊讶。她根本不想听圣经上讲的祈祷和拯救灵魂的说教,不管谁她都断然拒绝做忏悔。她决定要熟悉一下教学神甫们的著作,因此坚决要求父亲教她拉丁语和希腊语。现在,她不再为修女们绣制香荷包了,而是逐条批驳起基督教的教义,她以不掺有任何想象的逻辑推理的才能,说服了父亲。 有一天,侯爵对列尼说:“她聪明过人,一学就会,我都跟不上她提出的要求,给她上课,就象法庭对质一样,没等你把论点说完,她首先就发现论据不足的地方。” “只是论据不足的方面吗?在论据充分的方面呢?” “这种情况很少,我从来还没有碰到过这种超人的智慧。如果她生下来是个男孩,而且腿没有病,肯定在司法方面她会有很大的发展的前途,为什么这种智力给了一个卧床不起的姑娘?还不如象你姨妈那样好呢!” “姨妈现在怎么样?安心了吗?” “我看是安心了,你也知道有个时期她很激动,她担心我们会损坏自己的心灵,但是近两年来,她可以迁就一些了。” “玛格丽特长大了,她变得随和多了。” “还要克制自己,”列尼叹口气说。他想起四年前的一天,姨妈要求他唱一支歌,他当时唱了一支古老的发间歌曲,歌词是: 这里诞生了我的爱情, 争相吐艳的玫瑰花, 盛开在美丽的花园中…… 玛格丽特喊道:“不要唱了!不要唱了!我讨厌这个小花园!和阿万隆的一样!” 昂热莉克流着眼泪,从房间里走出来,惶惑不安的安利跟在她的后边。列尼甚至忍不住嘟囔了几句: “你听,为什么又象小猪崽样乱叫!” 这种令人可怕的场面,在家里不断地发生。这个病姑娘是惹不得的,只要她一发脾气,整个家里就鸡犬不宁。更糟的是:她发脾气所造成的后果,正是因为疼爱她,有时反而遭到她的怒骂。 安利有一次非常温柔地称呼玛格丽特为“罗玛什卡”,这是列尼给她起的亲热的称呼,结果安利挨了她一顿臭骂,差一点没挨上她的拳头。由于恼怒,她气喘吁吁地、象蛇一样“沙沙”地低声怒骂自己的哥哥。 “你怎么能这样叫!你怎么能这样叫!‘罗玛什卡’这个名字只有列尼才能叫,你不配叫。在列尼没来之前,你什么时候这样亲热地叫过我?” 在玛格丽特回到马泰尔列里的头几年,她完全不能抑制住自己情绪上的冲动,但是,后来,她逐渐能控制自己了。十八罗那年起,她就变成了一个非常含蓄的、沉静的姑娘了。侯爵感到虽然他们在志趣上有共同语言,但是,他总觉得女儿和他隔着一堵墙,使他象一个不了解情况的陌生人一样,不能了解女儿的内心活动。 有时他常想:这个不可逾越的鸿沟,是由于玛格丽特的残酷的病症使她绝望而造成的。 在马泰尔列里近两年内,她的身体有所好转,已经可以用双拐走动了,她那惨白的小脸也变圆变胖了。但是后来不知怎么病情又不好了,她又有四年多卧床不起了,看来她生活的能力在逐渐地消失。剧烈的疼痛使她难以忍受,长年病痛的折磨象难以负起重担压在她的身上。列尼回来之后,为了使他的假期过得愉快,她已经是以最大的毅力强打精神,装作欢乐的样子。 列尼刚刚放暑假就回家来了。在索尔奔纳他的情况,和在英国学校一样很顺利,他广交朋友,很少树敌。毕业后,他在国家机关里找到了一个绘图员的工作。对他这样一个年轻人来说,虽然收不多,工作有些单调,但是,可以说这已经是条件很优越了。 列尼回家后第二天早晨,就去敲妹妹的房门,一边问道: “可以进来吗?罗玛什卡!我想和你密谈密谈。” “进来,我已经穿好衣服了。为了欢迎你回来,我穿上了一件最好的连衣裙,你可以随便欣赏。”躺椅放在关着的窗下,树叶闪动的阴影飘舞在玛格丽特头部周围。好的这件最好的衣服也象这个贫困家庭一样,是仅有的一件很普通,也很旧了的衣服。她肩上披着一条很旧的带花边的围巾,还有他留下的一个唯一值钱的胸针,头发上别着一朵白色的小玫瑰花。在她脸上似乎还有几滴泪痕。 “我多么高兴,你又回到这儿来了。整个早晨只有我们俩在一起。父亲在他的房间,姨妈和安利去教堂了,我想和小时候那样尖叫着扔枕头玩。昨天晚上大家都在场,不好意思这样做,我对自己说:‘只能这样,反正明天早晨他要来的’,等一等,不要动,让我好好看看你,一道,两道,三道皱纹!可恶的小伙子,你怎么啦,有什么心事?” “没有什么,我就是想急于来看你,就是这样!” 他坐在躺椅旁边,拿起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唇边,这是一双不平常的美丽的手,纤细的、带有光泽的、非常漂亮的手。哥哥与妹妹都默默地沉浸于幸福之中。 “马约兰的花香?”她说着,并把自己的脸贴在哥哥的胸前。“这么早,你从哪儿弄来的?” 列尼从口袋里取出来一小束揉搓了的鲜花。 “我忘啦,我是在教堂旁边有阳光的小山坡上给你摘来的。” “你去教堂了吗?姨妈和安利想和你一起去呢!” “我是一大早,天没亮之前去的。” “为了一个人去吗?” “可能,我喜欢一个人去教堂。和姨妈一起去不方便。她每逢星期天好象是完成自己的任务似的,我要是和她一起去,就什么情绪也没有了。” 玛格丽特玩弄着哥哥背心上的扣子,然后她抬起一双长着长睫毛的明亮的眼睛看着哥哥,并问道: “你经常去教堂吗?在巴黎也这样吗?” “通常是,如果星期天我去不了,也尽量争取在一周之内去一次。” 她长叹一声说:“当然,对信仰着来说,我是说对基督教徒来说……这是他的天职吧?请原谅,亲爱的!我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 列尼突然笑了。 “你真可笑,如果你对这个问题有兴趣,为什么不应该问?但是,你脑子里怎么会有这样的怪思想,为什么是‘天职’?如果我不想去教堂,我就不去。” “那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你为什么今天去了?” “那好,我问你,我为什么到你这儿来?” “这不是一回事。喜欢那个人,就愿意和他在一起。” 列尼还没有消除他青年时代爱脸红的特点。他的脸一下子又红到耳根。 “看见了吗?罗玛什卡,我……我爱上帝。” 她立刻抓住了他讲话的弱点,开始进攻,她说:“不能这样比。如果上帝是无所不在的,那么到处都有他。和自己亲爱的人不想在人多的地方谈话,而想单独谈谈。为什么你和自己的上帝谈话,还要在挂满了廉价装饰的丑恶的教堂里。还看着肥头大耳的神甫如何瞪着眼睛偷看祈祷者的妻子呢。是这样,整个村子里都知道,但是,大家还是要去听听,看他怎样进行弥撒。” “我根本不考虑什么信徒,什么装饰,我早已把它忘在脑后。但是你说得对!问题不只是爱上帝,而是要爱人民。和你在一起,可以有勇气看他,当我和他单独在一起时,他对我将是一种压力。在教堂里和大家一起,你说‘感谢你,上帝’,你不会感到自己是一个可耻的人。” “那你给我解释解释,列尼,在你生活中有什么事值得你说出:‘感谢你,上帝’?难道说他给了你很多好处吗?” “什么?每一线阳光、每一棵小草,夏季假期,散发着芳香的马约兰、地理学、更重要的还有你,没有人比得上的玛格丽特。我要感谢上帝给了你整个生命,从发根到手心。” “还有我的腿?”她看着他的脸。 她立刻对自己说的这句话有点后悔。列尼的头低下来,碰到了他拉着的她那只手。他长时间地沉默着,玛格丽特终于开口安慰哥哥,她用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拨乱了他的头发。 “亲爱的,不要这样,值得这样发愁吗?我已经习惯了,你为什么不能习惯呢?我不希望你由于我的腿的缘故,而责怪上帝,或者责怪父亲。我不需要父亲的怜悯,不管是生身的父亲,还是天上的父亲。”她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了,“我明白你指的什么,你是说散发着幽香的马约兰。我感谢父亲,因为他教会了我希腊文。我真想爱他,但是,我们中间有一个约瑟夫神甫和路易丝修女。大概上帝和父亲的旨意,他俩都认为一个残废的女孩生活在人群中,是合乎情理的。最奇怪的是现在,父亲很爱我,但已经晚了,当然他不象爱你那样爱我。我认为:只要他能获得你的爱,他甚至都能抛弃他所从事研究的古埃及学。” “又有什么办法呢!”列尼没有看她,低声地说,“我不生父亲的气,我很可怜他了。他没有过错,近两年来他对我非常温和,如果能够的话,我会很爱他的,自童年时起,就有象木刺一样的东西刺进了我的心灵,后来长大了,不管怎样努力去消除它,也消除不掉。当然,这是很蠢的,但有什么办法呢!” 他在窗户这边看着那张躺椅,沉默地不再说什么。 “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母亲死后,把咱们留给仆人照管……当然,你是不会记得的,因为那时你完全是个小娃娃。仆人们给咱们讲了很多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是讲一个小孩,他的父母想把他扔掉,因为他们太穷,有一天,父母带他走向森林,最后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我当时听了心想:多么可怜的小孩,把他一个人扔在森林中……后来,当他们要把我送到英国去时,玛尔塔痛哭起来。我很偶然听到她对雅克说:‘把这个小孩送给英国人’。我听到说英国人,我想在英国的这些人一定要把我吃掉。当然,在我到了英国时,叔叔带着一盒糖果到道维尔来接我,我们回到涅莉婶婶家时,在壁炉旁的墙角处,已安放了桌子,准备吃晚饭。当我看到他们的孩子时,我把一切可怕的事都忘了,不管怎么样,我想我都忘记了。后来,我从学校毕了业,又回到了这里,见到了父亲,他非常喜欢我,太疼爱我了,……然后他对我又谈到你,我也都记得。我明白一切,但是我还要假装着不明白。我知道,父亲就是想摆脱我们。” “现在我明白了,”玛格丽特说,“明白了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的名字改作马泰尔。” “这没有什么一定要改的问题,只是我在索尔奔纳注册时随便写的,现在来不及改过来了,难道说父亲不喜欢我这样作吗?” “我看,从来也没有哪件事给他带来这么大的痛苦。” “罗玛什卡!他对你说了吗?” “难道说你不了解父亲?他什么也不会说的。但是,有一天安利谈到这件事,父亲申斥了他。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他用这样的声调说话,他说,你弟弟是完全有权这样做,说完立即站起来,从房间走出去了。他突然变老了,而且脸色惨白。在门前,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知道,我一切都明白。” “罗玛什卡,我都不知道!完全是……你知道,叔叔待我象自己亲生儿子一样,我想父亲是不会计较的,我多么傻,永远这么傻,但是,现在又怎么说呢?做过的事又不能挽回。对我谈谈你自己的事吧!这段时间你都干些什么?” “什么都学过一点,有时念念希腊文。” “有时?那就是说你的身体又不太好了?” [book_title]第五章 “不要发愁,亲爱的!没有什么,只是一般的虚弱而已,总会好的。好在我没有感到太大的痛苦。有的时候,头和后背有些疼痛,这种情况你一定觉得不错了,记得小时候,只要有一点小毛病,我就会乱喊乱叫的。” “是吗?那我太高兴了,我还没有发现。” 她笑了,并且在她的眼睛里还闪着泪花。 “当然,你还是发现了,你真傻,列尼,除了好强的性格之外,你什么时候在我身上还发现了不好的东西,虽然我是锁骨凸出,脸皮又黄,也许,你认为我还是一个很好的姑娘,你承认吧!” “不是一个好姑娘,而是一个美丽的姑娘,把镜子拿来照照你的长睫毛。” “好吧!长睫毛,我承认。” “还有眼睛。” “好,还有眼睛。现在,该说说你的秘密了。” 他沉默了一会说:“只有一个秘密。” “是吗?也许是个很重要的事,因为你那么难开口,是不是你迷上了谁?” “你猜不着,问题是可能什么结果也没有。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希望很小。听说一位里昂的医生发明了一种治疗关节炎病的方法。我一个月之前才知道,已经写信给他了,他回答说,他多次运用他的治疗方法治愈了象你这样的病人。” “治好了!” 玛格丽特的双颊出现了红晕。 “当然还是有些跛足,但非常重要的是可以自己走路了。” 玛格丽特转回身去,而后又看了看列尼,并且拉着他的手说: “亲爱的,不要自我安慰了,的确,里昂的一位名医治好了好几个病人,可我们这儿的医生对我又有什么好办法呢?” “博尼医生下星期就到我们这儿来。” “列尼!” “为什么不呢?最低限度我们可以了解发病的原因。” “但是,这是没有用的,反正他会说,没办法治疗了,医生们都这样说。再说,我们又到哪儿去弄这笔钱呢?我们连半个戈比也没有,去年地里的收成很不好,父亲的书出版了,税上的很高。” “我有钱。” “你从哪儿来的钱?是不是从你每月一百五十法郎的薪水中积攒起来的?” “不是!是我上学时父亲给我的钱,我存起来了,加上每年我生日的时候,叔叔送给我的礼物钱,我存了近两千法郎。” “几年工夫?” “不记得了,你想一想吧,罗玛什卡!如果你治好了病,我又找到了一个好的职业,也许,明年咱们能在巴黎租一套房子……” “列尼!列!住嘴吧!这不可能,这永远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从来不会有的。” “那为什么呢?为什么在这个世界能长出吐着芳香的马约兰呢?难道说你没有权力象其他人一样享有幸福吗?” 她用自己的双手搂着列尼的脖子。 “我有我自己的幸福,因为我有你这样的哥哥。” 列尼很快告诉家中人说,不久就要来一位博尼大夫给玛格丽特治腿病,一位当地医生就开始在家等待这位名医的到来。名医来了之后,首先向玛格丽特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然后进行长时间细致的检查,检查完了后,两位大夫出去对病情又进行了研究,最后,他两人又回到了病人的房间,全家都在等待着他们宣布诊断的结果。 虽然大家焦急地等待着,大夫还是给他们带来了希望。他说萎缩症日益发展,这使玛格丽特周围的人为之担惊受怕,这是个偶然发生的变化,是很容易治好的。可是暂时还不能除掉它,因为病人的身体还比较虚弱。现在就想除掉它是没有什么好处的,因为需要做手术,病人体格支持不了。 莫罗已经给大夫说清楚了,应该怎样医治这个并发症,但是,完全治愈,最后取决于博尼大夫,也许只有他能做到,但是他不能保证一定会有良好的效果。 “我看,还是要先试一试”,大夫补充说道,“不过,我要预先提出来,治疗过程是很长的,也是很痛苦的,但是它的效果怎样,还是无法预料的。治愈的希望是有的,根据我的看法,顶多就是上边说的那样。我不能坚持已见,况且我的同行也反对这样做,但是,我认为:成功的可能性将证明我这样做是对的。” 侯爵坐在那里,神经质地拉着自己的下颚,直视着一方。他怀着恐惧的心情想着,应当怎样提出自己的意见。当要求他立即作出决定时,他一时又束手无策。昂热莉克把两手放在胸前,把脸转向了自己的外甥女。她哭红了的双眼还充满了泪水。 “多么可怕!怎么办!我的小可怜,只要想到……” “稍等一等,姨妈,我们还没有听到莫罗大夫的意见呢!” 列尼说这句话时,是用一种严肃的、紧张的声调说的。他站在昂热莉克和躺椅之间,好象在保护着玛格丽特,昂热莉克羞怯地向后退了一步,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莫罗大夫坚决反对这个治疗计划。他说:“这是毫无益处的,是孤注一掷的办法,玛格丽特小姐要忍受巨大的痛苦,甚至还冒着生命危险。治疗时间将长达几个月,最后还可能丧失希望。而博尼大夫说,最近他令人惊奇的治好了好几个人。但是我想问他要付多少钱?失败的病例占多少?” 这时,昂热莉克又坐不住了。 “艾蒂安!”她喊了一声,并大声的哭起来,“艾蒂安,不要让他们这样做!……这简直是太冒险了!吓死人了!艾蒂安……” 侯爵什么话也没有回答,他先是看着玛格丽特,之后又看着列尼,他们彼此看着。他站起身来,象几年前那次一样,最后把他俩留下。他说:“我看咱们这人多嘴杂,也许玛格丽特想一个人呆在这里安静一下,她应当自己决定,咱们下去吧!” 大家都走了,昂热莉克流着眼泪,安利一再安慰姨妈,并小声对她肯定地说,这种奇怪的治疗方法,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听见门上了锁的声音。 与玛格丽特关上门坐了几乎一个小时之后,列尼下楼来到客厅。 “谢谢您,爸爸!” 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感谢父亲,列尼走到博尼大夫面前说: “妹妹要我转告您,她同意了,她完全知道,手术是很痛苦的,有可能不成功,但是,她准备付出最大的代价,使治疗能成功,治好她的病。” “列尼!”安利气愤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劝过她没有?这是非常痛苦的!” “她不懂这是在干什么!”昂热莉克高声喊道,“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我担心,”莫罗大夫补充说道,“玛格丽特小姐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侯爵一句话也没有说,脸色苍白,他看着一直用同样声音说话的列尼。 “唯一使我们感到不安的,是治疗费用问题。你是怎么想的,能有更好的办法吗?” “准确的我也说不出,当然,她不得不去里昂,在那里住几个月,遵守特殊的规定。我想在她身边还需要有一个人陪着她。当然旅费不会太便宜,医疗费也是相当可观的。” 列尼拿起笔和一张纸,在上边算了一算全部费用,得出大夫所说的一个大约数字,然后又增加了一宗付给医生的报酬费,结算完了,他把纸笔交给了父亲。安利默默地看了一眼纸上的数字,低下了头,又把这个纸单交给了列尼。 “这是不可能的,这简直完全要破产了。”安利在父亲耳边低声地说,“我们不得不把全部家当都卖掉。即使她的病治好了,咱们也分文全无了!房子可能也要卖掉。” 列尼坐着一动也不动,手里拿着那张算好的纸单,他的脸色也象侯爵一样变得惨白。 列尼站起来,说了声“谢谢您,我再问一问妹妹。” “上帝保佑!好在我们太穷了!”列尼把门刚一关上,昂热莉克就高兴地喊了一声。 侯爵感到非常的不愉快,用得着在里昂的大夫面前说马泰尔列里穷困吗? 列尼从玛格丽特房间走出来,和博尼大夫告别,并送他一程。这位大夫为列尼和玛格丽特的真情所打动,因此,在分手时,他建议采纳这种治疗方法,并且说:“如果事情不好办,只收一半报酬费。” 列尼摇摇头说:“我非常感谢你,大夫!但是,妹妹永远不会同意的,这不光是酬金问题,医疗过程的费用也远远超过我们的条件。但是再过三年经济好转,我们有了这笔钱,那您还能同意给她治疗吗?” “没有问题。” “那好吧,再见啦!大夫,非常感谢您。” 列尼从四轮马车上跳下来,久久地看着远处的田地,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他愁眉不展地一句话也不说。吃过晚饭后,他上楼来到妹妹的房间里,屋里只有玛格丽特一个人。 “我今天要早睡,有些累啦!你不需要什么吗?”列尼说。 “不,谢谢,晚安!” 他们也没有接吻,默默地分开了,两人都不愿意流露出丝毫的激动的感情。 列尼一整夜也没有入睡,只是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玛格丽特在黑夜里痛哭了一场。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忘记了:只要博尼大夫所发现的病情恶化能够消除,她的命运就会好转的。但是她认为,这一切都不再有什么意义了,她所做的绝望的努力也白费了,如果列尼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走了,离开了她……只留下她一个人!……现在她多么需要她呀! 几天过去了,哥哥和妹妹表现得特别沉静,她紧闭着嘴唇,用一种悲痛的眼神看着他,他好象被自己的思虑所控制,昂热莉克想尽一切办法用虔诚的劝告来帮助他们,但是她没有懂得,有时他们更需要安静的时刻。安利无可奈何地、忧愁地看着他们,他多么想表示一下他的同情之意,但是,根据以往痛苦的体验,在这种时刻,还是需要谨慎从事,任他们各自经受痛苦去,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有此必要。侯爵心里一切都明白,和他们什么也没有絮叨。 他们都彼此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对其他人也是这样。但是,有一天晚上,只剩下他俩人的时候,列尼终于开口说: “罗玛什卡……”他小声地支吾着说,“我想对你说几句话,罗玛什卡!……” 玛格丽特缄默不语,而列尼好不容易说出了下边这句话: “我很快就要走了。” “去巴黎?不是要到九月才走吗?” “不,去很远的地方,也许要过三、四年才能回来。” 玛格丽特猛然抬起了身子,列尼很不习惯地看到这种紧张的、不灵便的动作,看到这个动作,他总是感到非常的沉重,他不敢正视她。 “你上哪儿去?”她没好气地问他。 “到南美洲去,有一个探险队要去,我将是这个探险队的一名地理学家。” 她沉默了,不断地直喘气。 “什么时候?” “十月一日我们从马赛启航。” “不!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什么时候你接受这个差使的?” “我接受这个差使是我回来之后刚刚不久,开始我拒绝了,后来……”他举目注视着她,看出她的目光中带有一种责难的情绪,他回过头去,很为难地结束了自己的话,“后来……我参加了。” “什么时候?” “上个星期。” “是博尼大夫来过之后吗?” “是,今天我收到了回信,他们接受我参加这个探险队了。我……其实时间不算太长,乍听起来好象时间很长。”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 “当然这项工作的薪水不少,是不是?所以你同意去,是吗?” 他没有回答。 “是这样吗?你至少应该对我说实话。” “是,是这样。” 列尼站起身来,并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着。 “你听着,玛格丽特,我们应当正视现实,我们没有其它办法可以搞到钱,这又有什么呢!有许多人到热带去!拿英国人来说,他们本来用不着去印度。过几年,我们就回来啦!也许三年就能回来,他们可能……” “很可能。如果你不和他们一起去,他们回来时,你会觉得不光彩。” 她又笑,又哭,并用手去拉列尼。 “难道说,你认为我会同意?我亲爱的小傻瓜,你想一想,是去南美洲啊!” “一切都早已决定了,罗玛什卡!” 她屏住呼吸,列尼走到躺椅旁边,玛格丽特抓住他的手说: “不,不能去。” “但是,必须要去。在还没有最后决定之前,我什么也没有对你说,就怕引起不必要的争执。我已经签订了合同,他们已经把预付的一笔钱也寄给我啦。罗玛什卡!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是要回来的!” 列尼松开自己的手,取了一杯水,他被玛格丽特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当他对玛格丽特说话时,在他们之间出现了一种紧张的,好象是俩人准备决斗的令人不安的情绪。 “你没有权力这样做!”她高声喊道,“这是我的事,由我自己决定。为了治我的腿,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我不同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你不是已经同意博尼大夫的治疗方案了吗?” “这是什么样的代价?我不能为自己而牺牲别人!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同意!我要整整四年见不到你……让你到一个野蛮的国家去,在那里你随时都有可能被杀掉……你们上哪儿去?去智利?还是巴拉圭?” “去厄瓜多尔,亚马逊河的西北流域,我们从瓜亚基尔出发,穿过安第斯山到达巴西。” “亚马逊河的西北流域!这是一块根本没有人去考察过的地带,那里的野兽会把你撕成碎片,野人会把你杀掉!……不!你不能去!” “我们会有武器的,亲爱的!这是一个很大的探险队,有经验的人带领着我们;队长是一个退伍的上校,参加过阿尔及利亚战争的人。加上向导,脚夫,我们将有二、三十人。我们爬山绕过来,以后,你的病治好了……” “列尼,我不要这些钱!你想,你为我付出多大代价,为了治好我的病,需要用你的生命做代价,我不同意,你的生命比我的腿要重要得多!” “你为我想想,你给我增加多大负担:为了让我留在这里,使你失去了恢复健康的机会。” “不!你是我唯一的安慰!除了你,我什么人也没有,列尼!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她伤心地大哭起来。 看着妹妹这个样子,列尼哽咽难忍,他紧紧地咬住了嘴唇。但是他很坚决地说: “亲爱的,一切都已经决定了,你何必再折磨自己!” 最后,玛格丽特已无力争吵,只好屈服,她绝望地把自己的脸藏在枕头下边。列尼又回到了书房,并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父亲。他希望尽快地结束一切。看来,今天他不会碰到比这更伤脑筋的事了。尽快地使亲人们知道他出走的决定,好使他们思想有所准备,使事情顺利地通过。 侯爵坐在书桌旁,一言不发地听着儿子说话,列尼已经说完了,他一动也不动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已经知道了吗?”父亲终于开口问道。 “她已经知道了。” 列尼一个字也没有提到玛格丽特,也没有说明他决定出走的理由,其实这是不言而喻的。 “你把她说通了吗?” “没有,也不能考虑她通不通了。” “你对安利说了吗?” “还没有,他和姨妈我都还没有说呢,我首先希望您能同意。” “你愿意我和你一起去说。” “谢谢,这样比较好,还有……如果您保证玛格丽特……在我走后,不要让他们使她不安,否则她一定会生活得很痛苦。” “我一定尽我的力量去做,也许他们会问为什么你决定出走呢?” “我不想说明原因。” “当然,这样可以避免将来有各种说法,否则对玛格丽特可能不利。我们是不是可以说你突然决定出走,是由于虚荣心呢?新的地质研究工作者的前途,对一个自己去创建生活的年轻人来说,是有巨大诱惑力的。 “是的,谢谢您,好吧,就这样吧。我不是一个追求功名的人,但我能成为这样一个人。” 侯爵回答说:“是的,我们之中大多数人不是这样的人……,但是,我们能够做到。 [book_title]第六章 他站起来用双手支撑着桌子,那张纸单在他手指中抖动着。 “如果我们不能再见面了,或者因故你不能再回来了,或者我等不到你回来,我对你说句心里话,我但愿……做你的哥哥,而不是你的父亲,也许作为哥哥的角色比做父亲好受一些。我喜欢你处处表现出来的兄弟般的情意。当然,早晚你会理解我的,对有些事情我心里是非常清楚的,有的人虽不走运,但头脑是清醒的。好吧,咱们不是还要到你姨妈和安利那儿去吗?” 当他们下楼的时候,列尼感到心里很难受。在他一生当中从来没有感到自己象一个冷酷的动物一样,连一句合乎情理的话都说不出,他应当怎么办,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他默默地下楼来之后,心中的疑虑已经消除了,后一个小时是央求和眼泪的场面。列尼一个人回到屋子里,感到呼吸轻松了一点,这真是一个心情沉重的夜晚。 “常言说得好,不能一天之内拔掉全口牙, 他喃喃地说着,往床上一躺,“约克郡的伊萨克一天才只拔一颗。” 在十月一日这天到来之前,他觉得拔掉的牙比一个人嘴里的牙还多,真令人难受!每天,姨妈看着他准备要走的样子,总是满面泪痕,而玛格丽特依然是坚决反对。列尼接到一份正式文件:任命列尼•弗朗斯•德•马泰尔列里,又名马泰尔为探险队的地理、地质和气象人员。探险队由上校杜普雷担任队长,该队的任务是对亚马逊河上游西北部进行调查。这样一来,全家掀起轩然大波。只有侯爵一个人一直表示沉默。 亨利叔叔从英国到来,专为来和侄子列尼告别,在城堡里度过了三周,最后他怀着忧愁而又为难的心情离开了他们。回去后他对妻子说:“我不明白,怎么回事。他们对我很客气,很热情,但是,又好象使你走在玻璃店一样处处要小心。这位生病的姑娘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每一个接近列尼的人。艾蒂安呢,温和地谈着话,开着玩笑,但他那脸上的表情象一个幽灵似的。我问列尼,为什么他决定出走,他只是看着我一言不发。我相信,这里边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一向是一个坦率、愉快的年轻人。” 事情上列尼是用沉默来躲避一切的。他一心想的是:快一点离开。他等不到十月一日,到那时最低限度一切都应结束,他可以开始集中精力工作了。但是,在离告别的时刻还剩一小时的时候,列尼反而不知如何去向玛格丽特告别了。直到最后一天她还是不同意列尼离家出走。可是在最后几分钟的时候,她已经不再争执和恳求他了,只是缄默而绝望的拥抱了列尼。 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是怎样从玛格丽特房间走出来的,又是怎样和大家告别的,他一直呆呆的象块石头。安利送他到马赛,为了遵守诺言,不要让昂热莉克的温存和眼泪来打扰玛格丽特。侯爵找了个借口,留在家里了,他没有想到,他竟然粗心大意地说了一句“安利,最好你去吧,我的风湿症又犯了”,这又唤起了七年前他已失去的小儿子的爱。 马赛港的灯火在灰暗的远处渐渐地消失了。列尼走近船舱,嘴里吹着愉快的口哨。幸好他的事情很多,他开始钻研西班牙语,决定在途中每天学五小时。此外,他要着手准备他真正的工作,并且要给玛格丽特写日记。一般他顾不上忧愁,最低限度到达合恩角海岬之前是这样。列尼经受住了船身巨大的震荡,他还照顾那些呕吐的同伴和他们的行李。他顺便摸清了每个人的性格。非洲的海岸线还没有露出地平线时,他已经认识了很多人,而且将要和这些人肩并肩地生活在一起,但对他们又不了解。然而主要的困难还在于:要听完每个同伴关于别人的一堆闲话,需要自已独立思考,然后对他们有一个公正的判断。他拿着字典和西班牙语课本在甲板上还没坐稳,探险队的植物学家的声音,那个阿尔萨斯人施切格尔的声音闯进了他的脑海,把他学的西班牙动词都吓掉了。 “你喜欢这些毛孩子们的下流行为吗?真可笑,你看他们的鼻子翘得有多高!” “什么毛孩子?”列尼喃喃地说着,眼睛连抬也没有抬,一直看着书上的动词。 “就是这些小军官们,刚让他们参加,他们已经认为自己是真正的研究人员啦,难怪他们把他收下了,原来德•范还是军事部部长的亲侄子。这个蠢货说服了他叔叔,他说杜普雷老头没有他和他的好朋友贝蒂容是不行的。你想,当杜普雷退休的时候,他还玩泥丸呢,而且由于淘气经常挨保姆的敲打。” “噢!你说的也有点太夸张了。” “亲爱的朋友,让我告诉你,我们尊敬的领队并不年轻了。他大概已六十开外了。他最喜欢在我们当中抖弄自己的勋章和吹吹参加奥斯特列茨战役的功劳,其实在杜尔里公园散步,比他领导这个探险队到这个野蛮的森林深处要合适的多。我们去的那个地方,有头脑的人,比胸前挂着勋章的人要重要得多。可怜的杜普雷他不是个有智谋的人,可是他骄傲得很。听说这两天由于洛尔蒂在他面前没有叫他‘队长’,他就训斥洛尔蒂。如果杜普雷知道大家背后都叫他‘学监’,那真是太妙了!” 施切格尔的闲扯,只有列尼借故走开才能收场。他不想得罪这位阿尔萨斯人,但是对他们的领队的某些小毛病,他又并不感兴趣,他实在忍耐不住了,又回去学他的语法去了。有一天,他摆脱了施切格尔的纠缠,走到下边的甲板上,一些年轻的军官和好吹牛的洛尔蒂碰到了他。洛尔蒂有一张大脸,洋洋得意,肥胖强壮,象只有力的野兽。他是一个酷爱狩猎的猎人,他参加危险的探险队,是希望捕获到美洲产的豹。 他一眼看到列尼梳着短发的头,便懒洋洋地走到列尼跟前,他那红得过分的嘴唇和黑得带光泽的胡须,随着脸上的微笑在移动着,并张开了两排白得出奇的牙齿。 “你,溜出来啦?”他学着施切格尔说话时的德国腔调问道,“不能能那么容易吧,啊?这些坏家伙,他们的嘴好象塞满了东西,耷拉着腮帮子。看!吉奥梅终于爬出来了,他不象个人,象软体虫。你知道吗,我要对你说什么?马泰尔,除了你我两人,还有这些年轻人之外,在这一伙人当中,能找到象我们这样聪明能干的人吗?要知道这是在野蛮人的国度里进行探险!” 列尼答道:“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并不是都那么糟,吉奥梅先生,表面看起来,他不太强壮,但是不要太早下结论。当然,对别人用不着担心。施切格尔,我相信,他能担当起途中的重任,不亚于其它的任何一个人,我们的队长也是个强壮的人。我们的医生麦尔尚更不用说,他能克服一切困难。” “麦尔尚完全是另一回事,如果他不是嗜酒如命,他早就能成为一个大人物了,据说在发生这件丑闻之前,他被认为是巴黎名医,你想,为了一个臭娘们,就葬送了自己辉煌的前程!” 列尼皱起眉头说:“对麦尔尚的私生活我不了解,你读过他写的《人种学》这本书吗?非常有意思。” “是吗?”洛尔蒂张口呆视着问道。“当他发现他妻子的情夫时……” “请原谅,噢!好象队长在等我,”列尼清楚地吐出每一个字,然后就走了。 从舱口闪过了麦尔尚一头灰色的长发,洛尔蒂不慌不忙地迎着他走了过去。 “噢!你呀,医生!吉奥梅怎么样了,身体好些了吗?我打赌,当我们穿过安第斯山时,我们还要照看他。” 人种学家,他有一双细腿,和他那大块头的身体很不相称,他不高兴地用浓眉下的两眼阴郁地看着三个懒汉。 “快干活!”他没有理睬他们,只是大声喊叫了一下,青年军官们大笑起来,一点也没有埋怨他的意思。 “我们为什么要干活,医生?我们不是马泰尔。” “那样你们更糟!”,麦尔尚说着,并看着列尼的脚步。“你们可以给自己找点事干,你们对热带地区并不熟悉,如果你们整天呆在甲板上吊儿郎当,搬弄是非,马上你们就要吃苦头。”他的两眼突然睁大,以冰冷的目光瞥视着他们,然后又眯缝起眼睛,“我们到了纳波时,你们就会象吉奥梅一样成为一具浮尸。” 洛尔蒂说:“我可不会那样,那里的飞禽走兽还在等着我呢! 德•范接着说道:“我和贝蒂容都不会这样,我们还要到那里去打猎呢! 麦尔尚冷笑着,那张严厉的嘴说话时拉着长声,在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一点友好的表情。 “你们还要去打猎?我的小乖乖们,你们想打猎也好,想寻找各种娱乐也好,随你们的便,吉奥梅也说过他也是来打猎的。” “吉奥梅?他连枪托和枪口都分不清!大家都知道他为什么要来,他父亲给探险队一半的费用,为了平息他和那个女人的丑闻,把儿子派到探险队来,让他离开布鲁塞尔一段时间……” “又是造谣!”麦尔尚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们听着,年轻人,难道说你们这些没有头脑的人整天没有什么事可干了吗?就是这些关于吉奥梅和别人的一些谣传吗?” 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了,露出了坚实雪白的牙齿。 “您呢?老伯伯,您也不要再说队长和别人的事了。” “队长比你们这些人好一百倍。” 麦尔尚重复着说这句话,并且很不客气地用肩膀在他们当中擦过去,沿着狭窄的船梯下去了。他有一种其笨如牛的作风,不知为什么现在已经没有了。 晚上,他走到列尼那里,列尼正站在船边上望着船身驰过之后留下的闪光的浪花。 麦尔尚吸着烟斗,悄悄地说:“没有什么,一切都会好的。”列尼转过身来。“是的,孩子,你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吗?还是你不愿出声?”麦尔尚点点头继续说,“要是你能跟我一样漫游世界,你将会知道,很多人在他们到达目的地之前,都想得很好。现在你看到他们表现是不好的。但是,朋友们,特别是这些朋友的姐妹们很信任这些年轻人,认为他们都是些英雄好汉,自然,现在他们找不到适合他们的工作,只好没事闲逛荡,象一群白痴聚在一起说闲话。只要我们进行整顿,一切都会好的。” 他向列尼投去试探的目光。 “我们会整顿好的,这点你不用怀疑。” “看来,那些边远地区是非常危险的吧?” “是啊,希瓦洛部族的印第安人后裔,是一群很难相处的人。但是队长熟悉他们;我和他出来不是第一次了。这些年轻人也没有什么。就是吉奥梅,如果我们没有吉奥梅这个拖累就好了……一般的说,这些年轻人并不坏,在最困难的时刻能彼此支持,虽然现在有些胡闹。现在你很看不惯,这并不奇怪,但是,一两个月之后,他们就能成长起来,从事各种工作,再也不会扰乱你干事了。你西班牙语学得怎么样了?” 这个突然的问题打断了列尼的思绪,他正在想:麦尔尚怎么知道他“看不惯他们”。 列尼回答说:“和你一样。语言对我来说学起来总是困难的,但是,只要有毅力就能学会。医生,不会讲土著语言怎么办?我们这里有人会吗?” “可惜,没有人会!我们要完全依靠翻译,就是各种混血儿,这是些下流货。向导和脚夫,我们可以在基多找到,这就是说,为了和他们打交道,还需要找一个懂得当地奇楚亚土语的人。在内地,我们还要找到会瓜拉尼安语的翻译,他们必须会一点希瓦洛族的土语。在翻译当中最糟糕的是,只要发生一点小事,他们就逃之夭夭,为什么懂得这些语言的大部分人都是这样一些废物?在阿特拉斯山里,我们最难的是跟翻译打交道。” “您好象和队长杜普雷去过那里?” “是最!这次已是第三次了,也许,这次是我有生之年最后一次旅游了。第一次,我们去的是阿比西尼亚。” “你俩一块儿去的吗?” “是啊!是杜普雷拉我一块来干这一行的,我和他是老朋友啦,在学校里,我们是同学。三十年前,我们和现在这些孩子们一样,形影不离,自高自大。好吧,晚安,我去睡啦!” 麦尔尚迈着懒散的步子走开了。走过这些年轻军官的身旁,他们象往常一样笑着,滔滔不绝地说着,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贝蒂容的肩膀,贝蒂容差一点从椅子上倒下来。 “你们在消遣呢?孩子们。” “噢,伯伯!”德•范喊了一声,“和我们一起玩纸牌游戏好吗?” 但是麦尔尚已经走了。列尼一直在看着水面上泛起的浪花,听着贝蒂容的声音。 “让他安静些吧,他今天情绪不好,你没有看见他今天吃午饭的时候,把酒推开没有喝,我也应当走开,我不想再复写装备品的清单了。” 列尼到处听到关于麦尔尚医生的私生活的细节问题,在巴黎也听说了,但是他对这种桃色新闻从来不感兴趣。当他知道医生要和他们一起参加探险队时,他是尽量避免谈论此事。有一天夜晚,他听到一段关于他的风流韵事的情节,吉奥梅躺在上铺上,为了使施切格尔受受教育而说的这段情节,贝蒂容愤懑地抗议,他帮腔道:“嘲笑这种事情,简直是下流行为”。洛尔蒂几次打断和纠正吉奥梅讲的话,他俩也争论起来了,其实他俩谁也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如果是知道的话,同样也不明内情。 几年前,麦尔尚曾经是巴黎著名的精神病理学家。他的父亲是亚眠的一个商店老板,给独生子留下了一份家业,这份家业是他通过自己的顽强精神,辛勤劳动和精打细算建立起来的。老麦尔尚经商的本领,到他儿子的身上发展成一种真正的科学才能。商店经营的结果,给他带来了一笔相当大的收入和日益提高的声望,因而麦尔尚对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在他的血管里流着的是资产阶级的血液,他对这些都很重视。但是他逐渐开始注意独资经营的科研试验,这位不知疲倦的劳动者完全沉缅于自己的探索之中。长时间以来,他被看成是科学上获得成功的吸血鬼-学者的典型人物,他只爱金钱和自己的野兽试验。整个巴黎都知道:他试验家兔和豚鼠,都一样的冷酷无情,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如果他需要进行人体实验时,他会毫不动摇地在自己的身体上进行。 更令人奇怪的是:麦尔尚进行这种残酷的试验,还是在他学生时代就开始了,这和他的工作可以说没有任何关系。那时,他是一位著名外科大夫的助手,这位大夫就是兰普列耶尔教授。教授命令他停止这种试验,因为他认为这种试验,对麦尔尚牺牲太大,然而这位粗暴无礼的助手皱起眉头,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就离开了试验室,对“多情白痴”的意见愤愤不满,嘴上咕哝着,拂袖而去。回家之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又“干起来”了。 当他的试验成功之后,准备发表论文时,麦尔尚在教授著作的封面上用黑杠杠把自己的名字一笔勾掉。这不是由于谦虚,也不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和兰普列耶尔教授的名字并提,对一个年轻的追求名利的科学家来说会有什么影响。他有自己的逻辑信条,他心想:“教授,您不要把所有试验的豚鼠的名字都放在您的著作里。” 教授及其夫人所表示的父母般的情意,并没打动麦尔尚,他们从纯朴的思想出发,认为他的行为是一种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而他对两位老人也并不坏,但在学术上,他不能容忍这种感情,他对自己科学试验更为重视。 在他接近四十岁时,自己都非常惊奇,竟然不加思考地爱上了修道院的孤儿,比他小一半年龄。她嫁给了麦尔尚后,凭借那机智圆滑的社交手腕,很快将自己的客厅变成了一个巴黎最时髦的沙龙。开始时,麦尔尚只是鄙视地容忍了那些经常来往并坐满了他妻子文化沙龙的一群年轻人。他对妻子还很尊重。特别是她向自己的丈夫说明她的目的是:使年轻的医生们能够结识医学界的头面人特,从而开阔他们的眼界。在他看来,他妻子塞列斯吉娜的这种教育使命,除了使她失望之外,不会有什么结果。而他却非常严肃地对待自己的科研工作,嘲笑过去浪费不少精力的,荒唐的,儿戏的试验。当然,她也有权力做错事,让自己从错误中吸取教训。随着时间的消失,她熟悉了自己训练过的“卷毛狗”们。如果费尔兰和这群狐朋狗友中的某个人敢耍流氓,就会有人起来保护她。 但是,塞列斯吉娜还从来没有一次跑来请求丈夫的庇护,也从来没有失望过。虽然她过着巴黎的空虚生活,嫁人,生儿育女,但当年麦尔尚为之倾倒的,她那令人莫测的沉着性格,却依然如故。甚至婴儿的死亡,也没有引起她流露出什么感情来,而麦尔尚开始爱她时,只是把她作为一个女人,后来才开始把她作为一个人物那样尊敬她。他也从未表露过自己的痛苦,他知道他需要用多么大的毅力来控制自己。在孩子盖棺前,当他把一朵雏菊塞到孩子的手心里时,他竟然茫然若失,无法自持。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在他的意识之外,还有一个伤感的真正的拉乌里·麦尔尚,在此之前,他这方面的天性一直被做一个知识渊博的学者和渴望做一个名医的念头所占据。 婴儿死去不久,塞列斯吉娜要求他把她看做是自己的妹妹,因为她不想再要孩子啦。他听了这种没有意义的话也没加反对,麦尔尚没有埋怨,他能自己忍受痛苦。但是,他爱塞列斯吉娜,由于工作关系,他没有时间和女人在一起,他虽已壮年,但还有年轻人在成熟时期的激情,他强烈地希望有个儿子。然而由于经受了这次突如其来的打击,他忽然变得沉默了。 有一天,塞列斯吉娜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相信,你会理解我的。” 麦尔尚温柔地,象父亲般地抚摸着她的肩膀说:“当然,亲爱的,我理解你。”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个人忍受着苦闷,后来,他决心甩开自己的痛苦,开始考虑如何安慰塞列斯吉娜。看来婴儿的夭折使她受到的震动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夜晚,他心中浮现出一个胆怯的希望:他象热爱自己的孩子那样热爱自己的工作、自己的试验发明。塞列斯吉娜会不会象他一样,在这项工作中找到安慰呢?但是,最初当他向她讲述自己的试验时,他呆若木鸡地说了半句话就停止了,这是他第一次拥抱她就觉察到的,只有在内心能轻轻地体会到。他还没有沉静下来时,她已经若无其事地说起别的一些琐事来了。麦尔尚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他心想:这怎么行!我需要使自己的头脑清醒清醒,一个精神病学家应当有健康的神经,况且我又是一个很自尊的人怎么能强迫她热爱我的试验呢?现在我想要孩子,为什么非要强加给她,而她正在为失去的婴儿而痛苦。 第二个星期,塞列斯吉娜对他说: “拉乌里,你对我说过你的工作,我对你能有什么帮助吗?也许我可以帮你抄写些什么,或者替你整理整理笔记。” 他没有作声,她又大声一点说:“也许这样我会觉得好一些。” 麦尔尚低下头,吻了她的手,他的眼睛含着泪水,对她的冷漠态度他曾经有些怀疑,而现在他认为她是真正的爱护他,好象过去当她还没有真正认清他之前,没有把他看作那么珍贵。 三个月来,她一直充当他的私人秘书,到了第四个月,她的兴趣逐渐降低。不久,漂亮的年轻医生,“这个玩弄女人的畜生费尔兰”,出版了一本轰动整个社会的书,在这书中,剽窃麦尔尚花费了多年心血钻研的理论。费尔兰毫不费劲地照抄他的笔记,虽然剽窃者对其中的意思并不很懂,但是,这本书使他抬高了身价,有了书,再加上他的花言巧语,使病人对他无比信任,从此使他获得了“一本”万利。 塞列斯吉娜看见她的情夫由于把从她那儿得来的材料用的不得其法,而把她暴露出来了。开始,她真怕她的丈夫追究,或者不承认这个孩子,其实这个孩子真正是他的,上帝保佑!反正孩子死啦!他的丈夫很容易地被瞒骗过去了,因此更加使得塞列斯吉娜对他鄙视。她根本不去想他,当他走近房间时,他手里拿着费尔兰出版的那本书,她惊奇的是:过去没有感到这双手这样有力,现在由于恐惧而感到羞愧,她呆立不动,等着他扑过来把她掐死,因为妻子发生这种不体面的事,这种污辱甚至连最迟钝的男人也会被激怒的。至于污辱了他的神圣的著作,对她来说简直是桩小事,甚至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但是麦尔尚既没有声张,也没有提出质问,他用很平静的声音宣布了他的决定:最好他们离婚。她可以从他的财产中拿走一半。他将给她完全的自由,生活在何处,和谁在一起生活,完全随她的便。如果她要发表离婚声明,他随时可以签字画押。他提出自己的条件之后,立即回到书房,在她正收拾东西时,他烧掉了自己的笔记,片纸只字也没有留。当然,不是所有的材料都被剽窃,但所有材料都经过了那双不干净的手。连同文稿一起焚烧了的,还有一双红、白线编织的小鞋,这双小鞋一直保存在上了锁的小箱子里。孩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