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死亡螺旋 [book_author]松本清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78323 [book_dec]作者是松本清张。人的大脑对于难以理解的事物,总想千方百计找出符合逻辑的解释来。如果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答案,人就会在自己设下的逻辑迷宫中迷失、绝望、发疯,甚至死亡……味冈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落入如此境地的——身边的每一个人,从相识多年的手下,到偶然相遇的艺妓,甚至是随手拦下的出租车司机,都似互相勾结,编织起一张巨大绵密的死亡之网,将味冈逼至无处可逃。被接二连三的杀人事件折磨得神经衰弱的味冈,最终竟看到了地狱般恐怖的幻觉……悬疑宗师松本清张,绞尽脑汁创造的逻辑地狱,只有最大胆的头脑才能从中生还。 [book_img]Z_10159.jpg [book_title]第一章 六月十日。 东京中心地带的铁桥下,有一片狭长地带,蜿蜒曲折如同迷宫,还有许多死胡同。从地理上看,这片区域位于有乐町与大手町的中间。迷宫深处,有寿司店与酒吧,中间还夹着一间店面很小的咖啡厅。沉重的红黑色仿栎木门上,安着一个镀金的狮头雕刻,上方配着白色的浮雕文字——“DATE”。 光看店名,可能会以为那是“约会”的意思,但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那个不相称的金色狮头。也难怪,这里的“DATE”不是“约会”,而是“枣椰”的意思。店主可能是从椰树摇曳的热带风情,联想到了“鱼尾狮”吧。可为什么要将店铺命名为“枣椰”呢?莫非店主将铁桥下的这片细长的迷宫,比作了热带雨林中的小径不成? 梅雨季节的天空下,低垂着斑驳的乌云。小雨时下时停,十分闷热,路上也特别昏暗。这条路仿佛永远走不出黄昏一般,甚是阴森。 “枣椰”店内曲径通幽。这里保持了原先的风格,与三角形、不规则矩形的建筑物遥相呼应。天花板两侧的荧光灯灯管被挡住了一些,光线变得很柔和。这样的间接照明,使店里显得十分幽暗。 然而,如此昏暗的灯光,也无法完全掩饰店铺设备的残旧。意义不明的壁纸、几幅四号大小画质粗劣的油画、布满香烟焦痕的桌子、没有新意的桌布、补过好几次漆的椅子……用寒酸来形容也不为过。 可坐在咖啡厅里的三位绅士却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三人都穿着上等的英国产西装,坐姿也是落落大方。要是能往他们的领口别上一朵玫瑰花或是一枚议员徽章,那该有多么相称啊。 三位绅士好像并不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反而有点老主顾的腔调,表情十分放松。咖啡杯早就空了,杯底只剩下一些褐色的残汁。可他们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看上去对这块舒适的宝地恋恋不舍。 三位中年男子中最年长的一个,大概有五十二三的样子,红扑扑的面颊,肩膀很宽,有很明显的啤酒肚,还有个婴儿一般可爱的双下巴。年岁居中的那位四十七八岁,高高的八尺身材,下巴显得颇为尖削。最年轻的那个也有四十四五岁左右,长着柔和的鸭蛋脸,不过他的浓眉大鼻,给人留下一种精力充沛的印象。 他们虽然凑近身子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可却没有高声谈笑,只是安静地坐着。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们不过是故作镇定,是凭理性不断压抑着内心的冲动。 显然,三人正等待着什么。 他们时不时地撩起袖子看手表。最后,四十七八岁的长脸男人站了起来,一副时辰已到的表情。他走向入口处收银台旁边的桃色公用电话,拎起听筒,小心翼翼地投进一枚十日元硬币,就好像对话从投硬币这个动作起便开始了。 收银台附近没有其他人,可男子还是用长长的手指遮住听筒。他弓起背低声细语,生怕对话的内容被人听了去。他动了两三下嘴,听到对方的回答后,看了看手表,立刻就挂断了电话。如果有人此刻坐在收银台附近的话,也许还能听到听筒那头传来的女声。 高个男子满足地笑了。他走回桌旁,带回另外两人期待已久的答案。 “对方说老师三点十分到,还有三十分钟。说是刚从霞关出来。” 另外两人也看了看手表,露出放心的神色。体态肥胖的五十岁男子轻轻颤了颤身子,而最年轻的男子,也抖了抖脚。 对方总是让他们在这家咖啡厅里等消息。 三位绅士已经足足等了两个小时。其间那位高个儿男子有三次走向那台脏兮兮的桃色电话,加上刚才那次,已经四次了。 “泽田小姐都心疼我们了,平时她的声音都是公事公办的,可今天却说老师实在是公务繁忙,请各位见谅"呢。”打电话的男子如此说道。 “哎呀,那该不是因为她喜欢成濑先生你吧?她跟我们才不会说这些呢。”肥胖男子撅起小嘴调侃起高个儿男子来。 “哪里哪里,”名叫成濑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色的雪茄盒,用纤长的手指取出一支雪茄,露出神经质般的苦笑,“我们都知道,她可不是什么窈窕淑女。” “一点儿没错。”大鼻子的四十岁男子也探出身子,表示同意。 “她每天要在电话那头面对各种老江湖,能不一本正经嘛。她都跟了老师六年了,怎么着也该锻炼出来了。” 男子口中的“她”,正是刚才电话那头出现的“泽田”。三个男人讨论起女人来,那自然来了劲儿,话变得多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三个人脸上虽然露出了十足的兴趣,可却没有七嘴八舌。或者说,他们是故意不让自己多说话。在场的三人都在暗暗打心理战,唯恐自己说漏了嘴,泄露天机。三位绅士虽然是朋友,可在事业上却是不折不扣的竞争对手,说是敌人也不为过。 不过,其中一位绅士之后就找到了说话的机会。那扇安有狮头的沉重栎木大门被缓缓推开,一个六十多岁、满头白发、两颊鼓鼓的男子畏畏缩缩地探出头来。 这位新来的客人穿的也是定做的高级西装。肥胖男子朝门口看了一眼,便双手撑住椅子的扶手,硬是把自己的身体支了起来。 “我走开一下,”肥胖绅士向另外两人点头示意,“就五六分钟,一定会在出发前回来的。” “味冈先生,我们准备十分钟后出发。”尖脸绅士的用词虽然婉转,却用锐利的目光提醒肥胖绅士。 “我知道,我也很着急。”名叫味冈的肥胖男子点了点半圆形的下巴,跟着白发男子出门去了。 “中原先生,你认识那个人吗?”成濑向旁边的那位绅士问道。 鸭蛋脸的中原稍稍抽动了一下他的大鼻子:“那是甲东建设的社长,末吉祐介。我好像在哪次派对上见过他。” 成濑轻轻点了点头:“他好像特别想加入南苑会,已经缠着味冈先生整整半年了,硬是要让他帮忙介绍。不过……估计还不行吧?” “肯定不行,”中原表示同意,“在关东业界,甲东建设的势头的确不错,可离我们这些大公司还差得远。我理解他想加入南苑会的急切心情,可他好像并不明白资格审查有多么严格。” “不过,他怎么知道今天南苑会突然把我们召集起来的呢?” “肯定是味冈专务说漏嘴告诉他的。他们是老相识了。” 不用问,成濑也知道答案,他只是想确认一下罢了。 “所以他才会被末吉缠住不放啊……”成濑看了看手表,开始担心味冈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今天我会再提一次的。”味冈腆着硕大的身躯,俯视比自己矮五厘米、瘦十公斤以上的白发末吉。 两人没有离开铁桥下的地区,站在拉面店与炸猪排店之间的马路上。 “入会的事是直接跟老师提吗?”末吉见味冈巨大的身躯没有移动的意思,也只好站在厨房窗口的烟囱旁边。他一边小心身上的新西装,一边瞥了瞥味冈。 “到时候再看吧。要是老师心情不好,我提这个反而会坏事。今天是老师临时把我们叫出来的,我们也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些什么。不过我们也习惯这样了。” “老师的秘书泽田小姐有什么反应吗?我是说我入会这件事。专务,你不是说半年前就跟泽田小姐提过了吗?” “泽田小姐其实算不上秘书,她只是东明经济研究所的员工,并没有秘书的头衔。”味冈在回答之前,先纠正了对方的错误。 “先不管头衔,反正她肯定不是普通的女员工,说白了就是秘书吧?东明经济研究所的事情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已经跟了老师足足六年了不是吗?” “东明经济研究所只有她一个人留守,也只有一台电话。她啊,就是个联系人。老师不在的时候,她负责记录各种电话,归纳在便签上给老师看。便签上可能会写一些简单的要点,可老师肯定要求她别把重要的事情说出去。” “守着电话的女员工就是秘书呀。老师肯定心中有数了。话说泽田小姐究竟几岁了啊?哦……我偷偷打听人家的年纪是不是不太合适……” “她啊,三十二三吧。” “干了六年,差不多是这个年纪了。听说她还没结婚?长得漂亮吗?” “这个问题你都问了三遍了……她不算是个大美人,一般般吧,有几分姿色。不过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 “她有男朋友吗?有没有和人同居啊?” “我怎么知道,你要想知道,自己去问不就行了!” “我也想问啊,所以您就赶紧带我去东明经济研究所吧!” “……又上你的大当了。不行,不行。反正我今天会问问泽田小姐,看看老师是什么意思。她应该已经把你的事情传达给老师了……啊,时间要过了。那两个人肯定等急了,我得先回去了。” “专务,一切就拜托您了。”面相精悍、身体瘦弱的白发老人,朝向味冈那肥硕的身体深深地鞠了个躬。 三分钟后,三位绅士匆忙离开咖啡厅,前往附近的停车场,分别坐上了自己的专用车。那可都是精美无比的进口车。三辆车往南方驶去。乌云压阵,昏暗的天空飘起丝丝小雨。 奶白色的大楼看上去有些脏,细微处堆满了各种过时的雕刻设计。这栋七层高的大楼位于东京市中心的心脏地区。周围都是四四方方崇尚简约美的现代化高楼大厦。这栋大楼在其中显得越发落伍与陈旧。 突出的玄关挑檐上有精细的仿古雕塑。从铁桥上开来的三辆汽车,正停在门口。三人之所以没有选择最经济的拼车,是因为他们三人分别属于不同的公司。 三人下车之后,纷纷把车子打发走了,因为他们不想让门口的三辆车招人耳目。这栋大楼七层高,“神邦大楼”几个字镶嵌于玄关的屋顶上。 一楼的照明甚为炫目。因为大楼的地段很好,一楼的商铺都是最一流的。建筑物两边是出入口,水晶吊灯下人头攒动。二楼以上都是写字楼,没有了这么好的照明,人也非常少,放眼望去,尽是冷冰冰的大门。 三人乘坐旧式电梯来到四楼。肥胖的味冈先下了电梯。 走廊里的窗户很少,显得特别昏暗。何况外头在下雨。狭窄的走廊特别闷热。三人走过三扇挂着公司金属名牌的房门,终于止步。他们抬手看了看手表。 那是一扇颜色很不起眼的大门。门边墙壁上挂着一块灰不溜丢的厚木板,上面用墨汁写着“东明经济研究所”。 味冈按响门铃,用手整了整领带。另外两人也是如此。 大门从内侧打开,一个圆脸长脖子的女人探出半个身子。她身着红色上衣,在这个灰漆漆的地方显得特别刺眼。女子露出微笑,没有鞠躬,只是稍稍点了点头。 味冈、成濑和中原依次进门后,女子关上了门,门发出沉重的声响。 房间兼有接待处、办公室、来客等待室这三个作用。墙边放着一张办公桌,上面摆着一台电话。桌上有一个细长的蓝色玻璃器皿,里头插着一枝红色的鲜花。电话旁边是转接器。书架上摆着五六个鼓鼓囊囊的文件夹,可标签上却没有写一个字。一旁有一盏台灯。桌子前面只有一把椅子,不过墙边还摆着三把简朴的椅子,看来是为客人准备的。房间虽然很旧,可空间却得到了充分利用。房里还有另外两扇门。 三人没有坐下。味冈轻声问候道:“泽田小姐,老是麻烦您真是不好意思。”说完便低头致谢。另外两人也欠了欠身子。 之所以说得这么轻,是怕被里间的人听见。 “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成濑跨出半步,面带微笑地说道。 “不,是我们这边让你们久等了。”女子毫无顾忌地大声说着。她大模大样地走向正中间的门,转开门把手对里间的人说:“他们来了。” 屋里的人“哦”了一下。泽田侧过身子,特意为三位客人按住了门。 里间大概有五叠大,足够宽敞。虽不算豪华,但窗边有一张宽大的书桌,后头则是个大书柜。在窗外阳光的照射下,能清楚地看到书桌的纹理。除了一台电话和一个按钮,桌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墙上没有挂壁画。 书桌边有一张椭圆形的大桌子,上头放着一个插了花的花瓶。桌子周围放着客人专用的椅子,房间里还有一张长椅,上面铺了坐垫。长椅并非皮制,是在百货商店就能买到的普通家具。房间里的摆设简约实用,唯独地上的波斯地毯特别惹眼。颜色、花纹也好,柔软度、厚度也好,一切都完美无缺,一看就是伊朗伊斯法罕的正宗地毯。 一开始可能会觉得这张地毯与周围实用的家具格格不入,可是看习惯了就会发现,是地毯在调节屋子的氛围。而这也显出房间主人的品位。 东明经济研究所的所长今年六十五岁,身材矮小,一头短短的白头发。眉毛倒是挺浓的,就是尾端夹杂着一些长长的白毛。他的眼窝下凹,眼睛特别大。年轻时候肯定非常讨人喜欢。脸颊也有些窄,耷拉的眼皮隐藏在两块阴影之中。鼻子附近几乎没有脂肪,显得又高又尖。嘴巴很大,嘴唇很薄。纤细的脖颈上能清楚地看到血管。他身着藏青色双排扣西服,打着一条颇有夏日风情的白色领带,显得很年轻。 三位绅士在椭圆桌旁坐下。他们都是大型建筑公司高层领导,两个专务,一个常务。但在经济研究所所长面前,他们毕恭毕敬,双手放在膝盖上,双腿并拢低头不语。所长靠在对面长椅上,摊手摊脚地陷在坐垫里。 “没想到在霞关花了这么长时间,耽误了与大家的会面。你们都是大忙人,真是对不住啊。”所长笑道,露出雪白的龅牙。这些没一颗是假牙,都是所长引以为豪的真牙齿。 他虽然在笑,眼睛却没有眯起来。不过他的关西口音,让语气柔和了不少。 “哪里哪里,我们也就忙点生意事,根本算不上什么。倒是老师您百忙之中一直给我们特殊关照,我们还要代表会长和社长感谢老师您呢。”最年长的味冈专务收紧圆溜的下巴,代表另外两人表达了谢意。由于表达敬意之心太过急切,反而让语言流于形式。当然,成濑专务与中原常务也深深地低下了头。 老师——味冈是这么称呼所长的。在咖啡厅讨论的时候,他们用的也是“老师”这个称呼。 在丸内、银座、赤坂一带的酒店或写字楼里,经常会发现挂着“××政治经济研究所”招牌的房间。这些研究所的所长被人称为“老师”,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因为这些所长大多是政治家或政治评论家。其实这些地方基本不研究日本或世界的政治与经济。大部分情况下,只是挂着个研究所的招牌,实际上是政治家的联络处。 不过这家“东明经济研究所”,却褪去了老套的“政治”二字。这里不是议员和政治评论家的联络事务所,白发老头也算不上是“所长”。 难道这家“经济研究所”是总会屋的联络事务所吗?非也。看老头的样子,就不像是道上的人。 身着红色上衣的女子送来了几杯红茶,然后又离开了。她就是泽田美代子,三十一岁。双眼皮、小鼻子、娃娃脸,喜欢咬嘴唇。额头上留有手术的疤痕,看上去有点神经质。 在铁桥下的咖啡厅“DATE”里,三人讨论的就是泽田。 隔壁房间的电话不时响起,每次泽田美代子都会用稍带嘶哑的声音作答,从没进房间请示过“老师”的意见,电话里的回答也都很短促。房里的人听不见电话的内容,但不难想象泽田办事十分麻利。 她之所以不把电话转进房间,也是因为不想让三位客人听到来电人的名字。 “我去见山上了。”大眼睛老头开口道。 三人没有立刻作答,欲言又止地望着对方。 “不过只谈了十分钟。要见他的人实在太多了,搞得我也焦躁不安。那种地方我也不喜欢去。” “您说得是啊,”味冈低头说道,“局长室那儿是很不得了的,我也只进过建设省的局长室,而且还是和另外七八个人一起去陈情的。大藏省局长室门外肯定有更多人排队等着呢。” “山上是给我面子。他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到处活动,现在也是如此。”老头继续自顾自地说话。 “老师,局长算是您的好朋友吗?”成濑问道。 “也不算吧,只是多少和其他人不同罢了,毕竟是老相识了。” “您说的是。” “见面的十分钟里,有五分钟都在聊以前的事情。山上一个月前正好去新加坡和牙买加出差了。他回到当年去过的那座山丘公园,没想到茶店老板竟然用日语跟他打招呼,他还记得山上呢。山上也吓了一跳,毕竟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不过,山上的样子的确和年轻时候没有太大差别。” “我曾经远远见过局长一次,的确很年轻啊。”中原说道。 “再年轻也有五十二岁啦。不过像他那么有特征的人,的确是不显老的。你看人家当地人都记得他。不过那店老板好像记性特别好,他还向山上打听我呢,问巨势还好吗?"……” “巨势堂明”就是“东明经济研究所”所长的名字。 三人恭恭敬敬地听着老人的话。老人短短的白发缓缓摇晃。要是窗外有灿烂阳光的话,那头白发一定会更闪亮。 和大藏省局长的会面时间只有十分钟,而其中的一半都在聊新加坡之行。泽田美代子之前告诉他们,会面时间只有二十分钟。而老人的杂谈已经超过十五分钟了。 隔壁房间的电话铃不时响起,看来泽田美代子回绝了不少会面要求。 三人渐渐面露焦色。他们已经在咖啡厅等了整整两个小时,一来这里又要听这些废话。当然,了解巨势与大藏省长官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毫无用处,可所长肯定不会让他们把这些事告诉别人。三家大型建筑公司的高层被一个老头叫出来,绝不是为了听这堆莫名其妙的废话的。 不过最重要的话题,终于在最后的五分钟里出现了。 “之前提过的跨县观光道路,大藏省决定出钱了。这是从山上的口气里推测出来的……”说完这句,巨势堂明与三位客人的会面就结束了。短促的敲门声,就是结束的信号。泽田美代子递来一张对折的纸条,摆在巨势的面前。 为节省老头戴老花眼镜的时间,纸片上写下几个又黑又大的铅笔字: 宫村小姐第三次来电。 巨势的手指头有点僵硬,不小心把打开的纸片掉在了桌上。三人偷偷扫了一眼,巨势立刻捡起塞进了口袋里,对站着的泽田美代子点了点头。 因为位置的关系,只有味冈一人看到了照片上的铅笔字,当然他还是双手放在膝头,一动不动。他原本就胖,这样的坐姿让他显得更愚钝。 成濑机灵地看了看手表,朝两旁的味冈和中原使了个眼色。于是三人站起身来。味冈是最晚站起来的。 “那我们就告辞了。”味冈代表三人说道。他们同时低头致谢。 “是吗,不好意思啊,耽误你们这么久。”巨势的两只大眼睛中间挤出了一道道皱纹。 “哪里哪里,我们还要感谢老师您挤出宝贵时间见我们呢。”成濑深深地低下了头。 “真是太感谢您了。”中原接着说道。 “今天只是告诉你们局长有什么反应罢了。最近肯定会再找机会跟你们通气的。”巨势也站了起来,他又瘦又矮。 “好的,非常感谢您。” “对了,老规矩,今天的事情你们千万别跟人说啊,仅限于日星建设、大东组建设和共荣建设三家,明白了吗?” “是,我们知道了。” 三人齐刷刷地弯下腰。泽田美代子绕去巨势身边,用软刷子为巨势掸去衣领上的灰尘。巨势白色的脑袋只到她的喉咙处。 “啊,还有,过一阵子我们一起去打个高尔夫吧,如何?”巨势一边让泽田刷衣领,一边说道。 “好,我们是求之不得啊……”成濑脸上堆满笑容,两眼闪闪发光。 “日子嘛……” “是。” “我会再联系你们的。还有地点……还要看你们有没有空呢。” “您说的是。我们随时恭候您的电话。我们什么时候都有空……”中原说道。 “怎么可能一直有空呢,你们可都是高级干部,行程肯定也排得满满的,再加上出差,我肯定会提前一星期通知你们的。” “那可真是太麻烦您了。”味冈再三感谢。 “那就这样吧。”巨势摆了摆手,走在三人前头。 “请您走好。” “多谢了。” 三人一直鞠着躬,直到巨势身后的泽田美代子从他们身边走过。 他们没有送到走廊,就站在门口,等待泽田送巨势进电梯再回来。巨势不太喜欢有人送。一开始三人并不知道这件事,反而多此一举,遭到了所长的责骂。他好像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和谁见面。 旧式电梯的噪音很大,远远就能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三人默默站在原地,东张西望。这和咖啡厅里的气氛略有不同。所长说的“跨县观光道路”,就是气氛产生变化的分水岭。 不断接近的脚步声告诉三人,泽田美代子已经回到了走廊。听声音就知道她的步态有多么端正。 “久等了。”果然,门一开,就看到了抬头挺胸的泽田。她算好巨势已经到了一楼,便回到办公室来送客。 三位建筑公司的高级干部不住地道谢。泽田站在房间的一角,脸上露出了微笑。 味冈正弘的车快到东京站了,八重洲入口就在眼前,可他却突然命令司机折回神邦大楼,说自己忘拿东西了。 成濑乘坐的大东组建设的车刚才还开在前头,现在已消失在了滚滚车流之中。共荣建设的中原的车,一开始就是往反方向开的,外头下着闷热的小雨,窗玻璃上蒙着一层白色的雾气。眼前的挡雨刷不住地摆动,刷出一个个半圆形。 宫村小姐第三次来电。 只有味冈才看到了泽田美代子的纸条。 味冈知道“宫村”是谁。她和泽田美代子一样,是巨势堂明另一家事务所的员工,做着类似秘书的职务。那家事务所也是一个人、一台电话、一间布置简洁的房间和窄小的办公室,和刚才见到的泽田美代子的房间一模一样。她们平时就负责接电话,有客人来访的时候也接待一下。 味冈是从一个地产业人士口中第一次听到“宫村”这个名字的。大型地产公司的干部们经常出入巨势的事务所。据说他们是一个叫作龙水会的联合会。不过告诉他这条情报的人并不是龙水会的成员,所以就只知道名字而已。 味冈等人参与的以巨势堂明为中心的联合会名叫南苑会。由十七家建筑公司组成。而龙水会则是以地产公司为主,至于有几家公司,他就不清楚了。 那个地产业人士还说,有许多同行都挤破头想加入龙水会,他们都直接找事务所的负责人——一个名叫“宫村”的女性。所以味冈看到纸片的时候,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龙水会不可能堂而皇之地挂起招牌,很有可能跟南苑会一样,在一栋破旧的写字楼里,挂着灰不溜丢的“××经济研究所”的门牌。从巨势堂明的工作性质推测,龙水会和南苑会的距离应该不会很远,离政府机构和商业区肯定很近。 雨下大了,豆大的雨点打在车窗上。味冈竟想象起素未谋面的“宫村”来。巨势堂明究竟更重用谁呢?味冈对泽田美代子的兴趣,逐渐创造出了一个“宫村”的幻影。 经常出入“东明经济研究所”的人,都在暗自猜测巨势堂明与泽田美代子的关系。大家都心中有数,只是不说出来罢了。没有客人来的时候,事务所里就他们两个人,况且所有的客人都是有预约的。多好的条件啊! 味冈之所以会想起这些,是因为他正准备去见泽田。当然,他的目的并非侦查两人的关系,而是工作性质的:甲东建设的末吉祐介一直缠着味冈介绍他入会,希望味冈帮忙问问泽田。刚才还有成濑和中原在场,他实在不好开口。 透过车窗上的雨帘,味冈能依稀看见古朴的神邦大楼。肥胖的味冈有些心跳加速。 神邦大楼一层的商店街里挤满了前来购物的客人。电梯距离东西两个出入口各有三十来米。味冈从西边的入口进去,走了七米就停了下来。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是溜肩膀、高高大大的成濑敬一。身上的浅褐色西装,也和刚才无异。 味冈赶忙躲进了旁边一家海苔店里,唯恐成濑回头看见自己。他假装挑选货架上的海苔礼盒,斜眼观察浅褐色西服的动向。他站的位置不是很好,不过没等多久,成濑就消失在了电梯口。 离开大楼二十分钟之后,甩开另外两人的成濑也让车子折了回去。 成濑为什么要回来?味冈移步至海苔店隔壁的洋酒店,望着橱窗里的黑色酒瓶和标签。肥硕的身躯和仔细观赏精美橱窗的姿态甚为相称。 味冈一边看标签上的字,一边想:成濑这家伙,究竟是为了什么回来的?莫非是工作上的事?成濑明明知道巨势不在事务所里——他们三人亲眼见到巨势上了电梯。 既然巨势不在,那么成濑折回事务所就只可能出于两个原因:要么是落下了什么东西忘了拿,要么就是受他人之托,找泽田帮忙。他不可能是为了巨势口中的“跨县观光道路”来的,因为巨势也刚刚得到大藏省局长的首肯,具体的事项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得知。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巨势总会把机会平分给各个公司。成濑也知道他没办法“领先一步”。 于是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虽然是来“做工作”的,可找的人却是泽田。看来成濑是看准了泽田在巨势面前说话很有分量。可见成濑是如何看待泽田与巨势的关系的。 不过也不能排除成濑专程去见泽田美代子的可能性。四十七岁的成濑五官棱角分明,高高瘦瘦的,业界都知道他的风流韵事。 味冈一想到成濑现在已经在四楼按响门铃了,他那颗被脂肪包裹的心脏便难受了起来。 他在洋酒店里站了整整三十分钟才离开。 除了味冈,还有四个人在等电梯。味冈拼命往墙上靠。成濑没有坐刚才那班电梯,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就在下来的这一班电梯上。他之所以往墙上靠,也是为了避免让成濑看到自己,可是肥硕的身躯这时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电梯门开了,五个男女走了出来。里头没有成濑,味冈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出来的五个人都是二楼以上的办公室职员。进电梯的另外四个人看上去也是白领。有两个人按了“3”,脱去外套的男人则按了“4”。味冈按了“7”,那是顶楼。另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职员站在原地,没有按按钮。 味冈之所以没有按“4”,是担心会撞上正要下楼的成濑。要是两人撞个正着,不仅偷偷折回事务所的成濑肯定会很狼狈,自己的面子也挂不住。于是他决定先去七楼,再坐电梯到四楼去。这样虽然要多花些时间,可也增加了避开成濑的可能性。 成濑不是还在事务所里和泽田美代子对话,就是已经走了。虽然味冈一直在监视电梯口,可是有两次下电梯的人特别多,而且洋酒店门口来往的客人也会阻挡视线,所以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要是成濑已经走了,自己岂不是白等了这么长时间?从常识推断,谈个三十分钟也差不多了。 两个人在三楼下了电梯。关门之后电梯继续上行。毕竟是旧电梯,速度很慢。 电梯在四楼停了下来。味冈赶紧把肥胖的身躯往边上贴。门开了,热得汗流浃背的年轻男人走了出去,女员工还留在电梯里。 这时女员工突然对外头的人说:“这是往上走的。” “啊,是上行的啊,不好意思。” 多亏这位女员工提醒。 女员工和味冈在七楼下了电梯。她往走廊右手边走去。目送这位称不上漂亮的女员工离开,味冈真想跟她说一声“谢谢”。 那个想在四楼上电梯的人毫无疑问就是成濑敬一。要是女员工没有提醒,成濑搞不好就会闯进电梯里,和他撞个正着。 味冈抬头看了看电梯仪表板的指针,果然停在了“4”上。过了几秒,又动了起来,“3——2——1”,转到底了。成濑肯定下了电梯,正在商店街里走着呢。 成濑居然在巨势的事务所里和泽田美代子谈了整整三十分钟,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呢?味冈站在楼道尽头的窗户前,细细思索。 走去窗口的一路上都是各个事务所的房间。房门紧闭,走廊里的窗户也都关得死死的,安静得出奇。因为照不到阳光,走廊顶上装了一盏昏暗的电灯。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死寂”。 透过尽头处的窗口,能看到附近的高楼大厦。那些高楼都有玻璃外墙,就像镜子一样,很有现代味道。镜面上则映着这栋落伍大楼的倒影。 味冈眺望着镜子里的大楼,心想道:在这三十分钟里,成濑肯定和泽田谈了有关观光道路的事情。那是一条贯穿中部山区地带的南北向道路,光靠县政府给的钱根本不够,至少需要国家出30%才行。 各大建筑公司已经知道了预定的建设路线,早就开始计算工程费用了,他们要根据用料、施工方法制订多种不同的施工方案,并进行缜密的计算。施工主是两个县的道路公社。建设省和当地政府都对此心知肚明。只不过能不能建成,还是要看国家肯不肯出钱。这是大藏省的权限。石油危机之后,大藏省的收入急剧减少,于是开始大幅度控制支出,尤其减少了对地方上的观光道路的补助。当地政府说得总是很好听:观光道路建成之后,当地的商业会变得十分发达,经济会十分兴隆,百姓会受益无穷。可大藏省依旧不为所动。 不过这一次,巨势特地叫来了日星建设、大东组建设、共荣建设这三家在东京的公司的负责人,通知他们说大藏省同意出钱了。 换作别人,这三位高层干部肯定不会相信。可那是从巨势堂明嘴里说出来的…… 没人知道巨势以前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对大藏省的局长和主管层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不仅是大藏省,其他省厅的中层干部也都买他面子。 有传言说巨势堂明战前做过内务省的官僚,这个传言的可信度很高,但他之后的经历无从得知,只知道六七年前,神邦大楼里突然冒出了一个“东明经济研究所”。中间的经历一片空白。 不过他曾向三位建筑公司高层干部透露过有关新加坡的事情。巨势说,大藏省的山上局长以前是“主计少尉”。这当然是战争期间的事情了。谁也不知道巨势为什么会被派驻新加坡。 总之,巨势告诉他们,大藏省的山上局长很有可能会同意出资。现在的确是各省与大藏省协调预算的时候,各省都会派人来刺探大藏省的意图,再制定一个粗略的预算计划。巨势堂明的信息可信度很高,年末开始制订的新年度(次年四月之后)预算,很有可能得到批准。 各大公司也会制订出相应的施工计划,计算施工费用。当然,项目可能会通过竞标会竞标,但是这么大的工程,极有可能采取各大公司分包施工的形式。尤其是这种跨县的道路,两边都要分别成立道路公社,分包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大东组建设的成濑敬一避开另外两位领导,冒雨折回事务所,肯定是拜托泽田美代子为他在巨势面前美言几句,以此牟利。 味冈一直盯着对面大楼玻璃反射的风景看。渐渐地,他的思绪集中到成濑与泽田美代子进行交涉的画面。一缩小,那影像便立刻浓厚起来了。 成濑那端正的容貌,颇有一些男人魅力。况且他经常寻花问柳,肯定很擅长讨女人的欢心。 虽说是私下交涉,可毕竟牵扯到生意上的事情,这一点不容忽视。 “不容忽视……”味冈不由把心里想的事情说了出来。 不容忽视的究竟是生意场上的对手,还是泽田美代子?在味冈的意识中,其中的界限变得模糊起来。 他沿着寂寥的七楼走廊,来到了楼梯口,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好不容易才走到四楼。这边的走廊也很安静。楼梯口就在电梯口旁边。这儿没有别人。他抬头看了看电梯的指针,发现指针停在“1”上。看来没有人想上楼。 东明经济研究所处在电梯口向右的第五间房。味冈来到门口,整了整领带,顺便从口袋里掏出龟甲做的梳子,梳了梳头。 他轻轻敲了敲门。没人回答,只听见房里的电话铃声。味冈走到门口之前,电话好像就在响了,可就是没有人接。铃声响了半天,对方终于放弃了。在此期间,味冈一直站在门口。不用敲门也知道,里头没有人。 他尝试着转动把手。轻微的响声传来,门开了,原来没有上锁。 拉开门一看,泽田美代子果然不在屋里。桌上的蓝色玻璃器皿里,一朵大扶郎花静静地绽放。 “打扰了。”味冈开口说道。可是却没有人回答。 他走进房里。泽田美代子好像出门去了。通往里间的门是关着的。旁边还有一扇小门,通往休息室,那是专门让泽田美代子换衣服的地方。 味冈原地站着,没有坐在墙边的椅子上。大门没有上锁。泽田美代子是不是去一楼的商店买东西了?味冈以前曾在这里撞见过一位五十多岁的清洁工大妈,可今天连那位大妈也不见踪影。 桌上放着一本笔记本。写过字的纸都被撕掉了,本子上剩下的都是白纸,大概还有半本那么多。圆珠笔、红铅笔、橡皮、小刀、剪刀都好端端地放在桌上。 味冈的视线向书桌下方转移。桌子底下放着一个印有商店标志的购物袋。那可是一流女装店的袋子。 由于味冈是俯视的,所以他能看见袋子里的东西。那是一个四角形的小包裹。纸袋很是华贵,包装纸也是高级货,还别具匠心地混有银线,显得非常奢侈。看起来像是专门拿来包装高价商品的包装纸。 味冈心想,这肯定是成濑送给泽田美代子的礼物,这就是他折回来的原因。他早就把礼物准备好了,一直放在车上。 味冈不禁把自己折回来的理由和成濑的礼品进行了对比。他是受甲东建设的末吉祐介之托,为他加入南苑会铺路,让泽田美代子帮忙问问巨势的意向。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味冈折回来的理由实在太愚蠢了。成濑的礼物,肯定会让他“抢先一步”。 正当味冈沉浸在高级女装店购物袋的打击中时,眼前的电话响了。味冈的心脏涌过一阵微弱的电流。电话铃声有时候听上去就像是高亢的警铃声。尤其味冈是趁泽田不在,偷偷溜进事务所里,这让他感到更心虚了。他不由得抖了抖身子。 电话铃声有规律性地响起,和警铃声无异。 味冈呆呆地望着电话。主人不在,来客也不能随便接电话。味冈心想,他不接,对方总会挂的。然而电话铃声却没有停止。不知不觉中,味冈的手就伸了过去。那铃声仿佛是在催促他赶紧接电话。就代替泽田美代子接一下好了,这样就说明自己不是闯进来的,而是在等她回来。况且要是电话铃响个不停,说不定还会招来闲人。 他提起听筒,举在耳边。这时他却迷茫了。要是对方问他是谁,他该怎么回答呢?要是这是家普通的事务所,他当然会如实回答,可这并不是个能见光的事务所。巨势堂明的性子使然。一切复杂的联络事项,都是通过这部电话进行。他可不能随便说自己是趁秘书不在闯进来的。 味冈没有说话,奇妙的是,电话那头的男人在自说自话,不过声音不是很清楚。他好像很着急,可是内容却听不真切。 味冈举着听筒,一言不发。看来对方见事务所没人接听电话,等得不耐烦了,自顾自地跟旁人聊了起来。 和旁人说话的时候,举着听筒的手,总会不知不觉地放下。 味冈的耳朵紧贴听筒,希望能听到对方在说什么。可对方的嘴巴并没有对准听筒。 然而电话那头的声音,并不是巨势堂明的,是个更年轻的男人的声音。巨势堂明年纪一把了,声音也有点嘶哑,很有特征,味冈也接过好几通巨势打来的电话,绝对听得出来。味冈判断,电话那头的人应该在四十岁左右,且声音很有张力。 味冈没有出声,抓着听筒仔细听了一分多钟。好奇心告诉他,说不定能从电话那头听出什么情报来。对方还没有发现味冈已经接了电话。 “……那可不行啊,不行啊!……哎?……嗯嗯……可这样就太迟了……太迟了……” 味冈心想,他究竟在说什么?他完全听不见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味冈继续听着,视线自然而然地从桌上的花瓶,转移到了桌子底下的漂亮购物袋。 他盯着购物袋,竖起耳朵。对方好像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打电话,没有任何杂音。 “……那要立刻动手才行……没时间磨蹭了……”男人的声音还是不清不楚的,不过能听出他越来越着急了。 忽然,他的语调发生了变化:“怎么还不接啊,究竟在……” 他恐怕是想说“究竟在干吗”,但他终于发现,电话那头的“嘟嘟”声已经停止了。 然而对方也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沉默了一会儿。他没有听见泽田美代子的声音,也起了戒心。 “……喂喂……”声音清楚了不少。虽然清楚了,可还是能听出他压低了嗓门,好像在打探这边的动向一般。 味冈的心中激起一阵波澜。不过他还是轻声回答道:“喂喂,您好,这边的人不在。” 味冈还以为对方会提问,可电话却挂断了,只剩耳边低沉的忙音。 他都没有问味冈是谁就挂断了电话,不愧为与这家隐蔽的事务所会有瓜葛之人的作风。 味冈后悔了,早知如此就不该贸然出声,早知道就不去接电话了。即使接了起来,也应该不说话才是。不对,那样反而更糟,在事务所接电话的人要是一句话都不说,对方肯定会起疑。要是被泽田美代子和巨势堂明知道自己进来过,可就麻烦了。总归要回答一句的。 刚才那通电话是不是和巨势堂明有关系的人打来的,味冈并不清楚。如果只是一通普通的电话,对方也不至于听到男人的声音就挂断电话。他肯定是发现接电话的人不是泽田美代子,才会这么做的。 也罢,没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就行。想到这儿,他便放松了不少,视线也再次转移到了桌下的购物袋上。那可是大东组建设的成濑敬一“抢先一步”的证据。 泽田美代子还是没有回来。既然没有锁门,那就说明她应该没有走远。不是在这栋楼里,就是在大楼附近,只是因为某些原因耽搁了而已。这栋旧大楼的房门都不是自动上锁的,每次出门都需要锁门。要是去去就回,自然不想浪费时间。 味冈原本认为泽田美代子是见过成濑,收下礼物之后再出去的,可他现在又觉得,她可能在那之前就出门去了。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那购物袋里应该有成濑留下的卡片才对。要是发现泽田美代子不在,成濑肯定会用桌上的笔在自己的名片上写些话,再塞进纸袋里。 味冈走近纸袋,朝里看了看。他发现包裹的包装纸上,还斜绑着一条金色的丝带,打了一个花朵一样的结。从包裹的大小来看,里头装的可能是一件上衣。那家女装店里卖的都是高级货,衣服都是法国进口的,说不定还缝着著名设计师的签名呢。 纸袋很深,而且还装着一个包裹,让味冈无法看到袋底的内容。名片一般都是夹在丝带上的,要是丝带上没有,那就有可能是掉到袋底了。有必要把手伸进袋子里摸一摸。 可是,道德与担忧让味冈犹豫了。万一自己动手的时候,泽田美代子正好回来了呢? 但最终还是好奇心略胜一筹。他将自己肥硕的身躯挤进椅子后的狭窄空间里,逐步逼近高级女装饰品店的纸袋。要是看不到卡片,不就不知道是谁送的了吗?味冈虽然觉得是大东组建设的成濑专务送的,可毕竟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刚碰到纸袋,电话铃又响了。 味冈的心脏好像被石头击中一般,整个人都蹦了起来。他赶忙放开纸袋,一不小心,他的身躯就撞到了桌角,差点就把蓝色的花瓶给碰倒了。他伸出大手扶住了花瓶,可还是抖落了两三片花瓣。他立刻捡起花瓣,扔进桌下的垃圾桶里。可是他没有发现,还有一片花瓣黏在他的手肘上,之后又掉在了他的裤脚管上。 电话铃声有规律地响着。味冈在这“警铃”的催促下仓皇逃去走廊。 [book_title]第二章 走出电梯,味冈来到一楼的商店街,魂不守舍地瞎逛。这时,大吊顶灯下的一个人开口喊道:“味冈专务!” 味冈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发现自己身边站着一个满头白发的矮子。 “啊,是末吉啊。”甲东建设的社长末吉祐介睁大眼睛看着自己。 两个小时前,他刚把味冈从咖啡厅里叫了出去。 “专务,”末吉走到味冈面前,仰视着他,低声问道,“我有希望进南苑会吗?” 他身材不高,眼睛却很大,盯着味冈,眼看着眼珠子就快弹出来了。 “呃……那个……”味冈支支吾吾,没有回答上来。这时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事。“你一路跟到这儿来了?”他反问道。 末吉的眼睛被皱纹挡去了一半。 “不不不,我就是太心急了……逛着逛着就逛到这儿来了。我就怕撞见您出来,就没有上楼……” 他张开厚厚的嘴唇,露出一排并不整齐的牙齿。他忽然发现味冈是孤身一人,看了看四周,问道:“咦?另外两位先生呢?” 他指的是成濑敬一与共荣建设的中原武夫。末吉也知道他们三个在“DATE”咖啡厅集合,然后一同前往东明经济研究所。 “他们已经回去了。”看来末吉是很晚才到达这栋大楼的。 “啊,原来是这样,”末吉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来晚了,“味冈先生,地下一层有一家咖啡厅,人不是很多,要不我们过去坐个十分钟如何?我有些事情想向您打听打听。” 又缠上了。 再怎么打听也不会有结果的,巨势堂明还没有明确作答。味冈也想问问泽田美代子有没有消息,可她却不在办公室里。虽说味冈之所以会回到这里,并不完全是末吉的热情所致,但这毕竟也是原因之一。 前往地下室的楼梯非常华丽,扶手和天花板上都雕刻有宫廷风格的雕花,只是白色的墙壁有些发黑了,还有一些细微的裂痕。 地下有许多店面很小的店铺,大多是中餐厅、寿司店、天妇罗店之类的餐厅,和这栋古色古香的建筑物有些不相称。不过华美的店面,也可能只是在掩饰大楼的老旧罢了。 末吉说得果然没错。理发店旁边的咖啡厅里空荡荡的,没几个客人。 “好热啊,这边的空调好像不给劲儿啊。” 接过服务员送来的毛巾,末吉利索地扯开塑料包装,取出毛巾递给味冈:“请用!” 味冈的额头上早已布满汗珠。因为心脏肥大,他不停喘着粗气。 味冈用末吉递给他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刚才的办公室冒险让身体不自觉地做出反应。他的心跳得很快。知道自己得了心脏肥大症之后,味冈就特别担心自己会出现心悸。 他想立刻摆脱末吉,可又不想让他发现自己身体的异样。末吉从一个小小的建筑公司一路做起,想必锻炼出了非常敏锐的“嗅觉”。 味冈自己也是从三流公司起家,不断超越对手,才坐到了今天这个地位,所以他一开始还是很同情末吉的。可末吉现在有些逼人太甚,惹得味冈有些心烦。当然,末吉也实在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只得把日星建设的专务当成救命稻草,但他的态度总是有些强人所难,这让味冈时不时觉得有些不快。 味冈虽然觉得不快,可他也知道自己太过懦弱,不敢正面向末吉提出意见。末吉的纠缠不断升级,越来越恼人。味冈之所以回到大楼找泽田美代子,也是被末吉的执拗逼出来的。一定要尽快摆脱末吉这个麻烦才行。 “你的事情我也打算跟老师提来着,可老师跟我们谈到一半就出门去了,没机会开口。我原本想麻烦泽田小姐,让她再问问老师能不能接受你入会,可当时成濑和中原也在,我也不好开口。”味冈算是尽到了汇报的义务。末了他加了句客套话:“以后有机会再说。” “真是太感谢了。”满头白发的末吉低头致谢。他虽然很讲礼貌,可是态度总是怪怪的。他嘴里说一套,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套。他的身材不高,可红扑扑的脸上容光焕发。 “我也想让你早点入会。倒不是说能多赚多少钱,就像以前说的,加入南苑会算是一种业界的资格"。我也尝过不少圈外人"的苦头。” 末吉啜一口服务员送来的咖啡。味冈这段话,他已经听过许多次了。 “你可真是拼命啊。”味冈口渴难耐,一口气喝完了冰苏打水。他准备稍微说几句就走人。 末吉祐介的公司,原本是个位于C县的小建筑承包业者。在道路工程方面,下至市町村的小路,上至县级别的公共事业都有涉足。当然,他的活动范围不仅限于C县,周边县的工程也会参与一些。他能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一路上被同行排挤,吃了不少苦。末吉是十五年前创建甲东建设的。从市町村单位的订单做起,历尽千辛万苦,才发展到县级别的指定建筑商。听说经常有人搅黄他的生意,或是从中作梗打压他的公司。 “现在你们公司大概有多少人了?我一年前听说是五十个人,还有二十多个承包商是不是?” “现在员工差不多有一百来个了。附近几个县的分店和营业部是八个。承包商有四十多家。” “这么多?一年之内就翻了个倍啊?!”味冈做出感叹的样子。作为业界人士,他知道实际情况要打个八折,但不可否认,甲东建设的发展势头的确迅猛。“你可真是个能干的实业家啊。” “哪里哪里,只不过咱是小公司,比那些大公司灵活一点罢了。唉,可还是觉得力不从心啊,毕竟没法和大公司相比。我也觉得自己能做到这一步真的很不容易。之所以会吃这么多苦,都是因为没有信誉,所以以后我想渐渐赢得业界其他公司的信任。只是大家都不把我这个乡下来的小公司放在眼里,唉,我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吞啊。必须得成为业界有资格人士"才行啊。” “业界有资格人士”是个很微妙的词。末吉在承包大型工程的时候,知道中央政府机构有一群“精英”,也就是所谓的“有资格人士”,所以他才会使用这个词的吧。末吉的教育水平不是很高,在他心里精英就等于“有资格人士”。 不过,末吉祐介说得没错,一旦成为南苑会的成员,就能得到业界的信任。因为大部分会员都是大型企业。别上南苑会的徽章,就证明你加入了大型企业的行列。当然,平时他们只会在打高尔夫球的时候才别上徽章,可看不见的“徽章”确实存在。 对话中断了——味冈脑中再次响起电话那头的声音。 ……那可不行啊,不行啊!……哎?……嗯嗯……可这样就太迟了……太迟了…… 他口中的事情绝不普通,感觉充满了谜团。那毕竟是巨势堂明隐秘事务所里的电话。 “我也知道,不是一进南苑会,就有生意上门的。”末吉睁大眼睛看着味冈,厚厚的嘴唇一张一合。 “嗯……”味冈机械地点了点头。他的意识早已脱离了这段对话。 “即使入会了,我也是个新人,能接近各位前辈一点,我就感激涕零了。毕竟有个先来后到不是?四年也好,五年也罢,我都会等下去的。只要能入会,我就觉得很光荣了。我绝对不会给介绍人味冈先生你,还有各位会员、老师添麻烦的。” “嗯嗯……”味冈抖动双下巴,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怎么还不接啊,究竟在…… 他被对方的话所吸引,才冒冒失失地开了口。 喂喂,您好,这边的人不在。 电话挂断了。 真不该说话。太轻率了。味冈轻咬嘴唇,小心不让末吉发现自己的动作。对方挂断电话不要紧,可自己的声音被对方听见了。真是失策。 一般情况下,要是接电话的人说房里人不在,对方应该会问老师或泽田小姐什么时候回来才对。也该问一问接电话的人是谁,再加一句“打扰了”之类的招呼。 然而,对方一听接电话的是个男人,立刻挂断了电话。这说明对方与巨势堂明事务所关系非常密切——他知道接电话的只能是泽田美代子。虽然对方不可能立刻发现接电话的是日星建设的味冈,但一定会十分警惕,毕竟有一个身份不明的男子,趁泽田美代子不在,偷偷潜入了事务所。 巨势要是听说这件事,说不定会派人调查。味冈顿时觉得自己眼前一片黑暗…… “我最近在努力练高尔夫呢。” “哦?是吗?”味冈还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但却偷偷竖起了耳朵,“嗯?练高尔夫?” “是啊,我听说进了南苑会之后,会时不时出去打高尔夫,所以就想趁现在练一练,希望能把和标准杆的差距缩小到十八杆以内,免得被高官们笑话呢。”末吉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 见到泽田美代子那张纸片之后,巨势堂明就立刻离开了事务所。他临走前还说,最近要和味冈、成濑、中原打一次高尔夫。 末吉祐介总不可能听见巨势的那句话吧?只能说明末吉野兽一般的嗅觉实在太过灵敏了。 而且末吉还准确把握住了巨势堂明主办的高尔夫会的性质。他说,要是水平太差,“会被高官们笑话”。政府机关的局长或课长等高级官僚,都会参加高尔夫会——他们正是所谓的“有资格人士”。 不过巨势堂明禁止官员们与企业家们直接交换名片,或直接进行商谈,还制定了各种细则。高级官员们无论工作多忙,都必然会抽空参加南苑会的高尔夫会。有人甚至会专门坐飞机来,在附近的温泉旅馆住一晚,次日再坐红眼班机回到东京。南苑会的会员们自然是悉数参加。 高尔夫会是一项绝密活动。巨势堂明命令所有会员都不得外传会议的消息,毕竟他们不能给高级官员们惹麻烦。 会员们都小心翼翼地遵守着这条规矩。企业道德的本质,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要是局长与课长们有了麻烦——比如高尔夫会的事情要是被周刊杂志报道,南苑会就会有土崩瓦解的危险。断了与高级官员的联系,南苑会就成了一个摆设。 末吉祐介是怎么知道高尔夫会的?许多会员以外的业界人士都听说过南苑会的名字,可并不知道南苑会还会组织高尔夫会。 然而,味冈只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并未开口询问。他可没有傻到去自寻烦恼。 末吉喝完咖啡,用纸巾擦了擦嘴。就好像他是故意用“南苑会的高尔夫会”来刺探味冈一样。他的眼睛看似盯着味冈背后的装饰画,其实却在偷偷盯着味冈的脸。 末吉擦完嘴,把纸巾揉作一团丢在脚边。可他忽然发现地上很干净,于是弯下腰,又捡起了纸团。 “咦,”末吉弯着腰说,“味冈先生,您的裤子上黏着什么东西。” 桌子底下空无一物。 “哦?是吗?”味冈赶忙看了看裤脚管。只见右脚裤管上卡着一片红色的小玩意儿。味冈还以为是纸屑,便将椅子往后退了退,费力地俯身下去。他用指尖抓起裤管,感到那东西柔柔的,黏黏的。 是花瓣。 味冈知道末吉在看他,于是他也不能用手把花瓣捏碎,只能抓着花瓣坐直身体。 他本想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把花瓣丢进口袋里,可末吉灼人的视线却让他无法如愿。 “哎呀?是花瓣啊……那不是扶郎花吗?专务,您可真有雅兴啊……”末吉笑着说道。 “这是哪儿黏上的啊……”味冈努力掩饰着自己的狼狈,故作悠闲地说道。 “您去过花店吗?” 味冈没有把揉烂了的花瓣塞进口袋,而是直接丢在了地上。末吉见状又说道:“……花店里总是很挤,盆栽都摆在脚底下,走着走着就黏上花瓣了。” 末吉为他找了个台阶下,可味冈也不能顺势说下去。他摸了摸脸,念叨了一句:“我怎么不记得自己去过花店啊……” “哎呀,那说明您走运啊,”末吉蠕动着厚重的嘴唇,笑着说道,“哪儿像我,真是一点儿都不走运。最近都没接到什么像样的工程,都是些零星的小活。”他又点了根烟。 “哪儿都一样。”味冈敷衍道。 大型建筑公司都会分成“建筑工程部”和“土木工程部”两个部门。大部分公司是建筑部门占80%,土木部门占20%,有些公司则是6∶4。味冈的日星建设是7∶3,末吉祐介的甲东建设则是6∶4,总之土木部门所占的比例相当高。 土木部门的业绩比建筑部门的好许多。因为土木部门的订单大多是政府部门的公共事业订单,而且还能从建筑材料的价格变化中获利。 比如,大部分公共事业订单都需要两年到四年来完成,其间如果钢材价格下跌,建筑公司就能赚取差价。政府的订单与普通订单不同,即使钢材的价格发生了变化,还是会根据合同支付相应的酬金。建筑部门就不同了——因为订单主要来自民间,一旦钢材的价格下跌,他们就会要求建筑公司打折,而公共事业就不用担心这些。 土木部门的业绩,都建立在这样一个基础上——“只要有政治家照顾,公共事业等土木工程的订单就会源源不断。” 在政府部门的提携下,土木部门的收益率非常高。现在虽然经济不景气,可却没有一家建筑公司的土木部门产生赤字。 所以甲东建设的末吉祐介才会挤破头想要加入南苑会。 末吉要入会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他已经打探到了两县之间要建造一条收费观光道路的消息。在山区中建设一条贯通南北的道路,全长约五十公里,中间还有隧道与峡谷间的吊桥。工程总预算为二百五十亿日元。如果一家公司负责两三公里的话,就需要十六家公司共同参与。当然,各家公司底下还有好几家承包商。 国库会提供30%的贷款给两县的道路公社,偿还期限二十年,不要利息。巨势堂明在大藏省高官面前非常吃得开。他不仅能够掌控参与工程的十六家建筑公司,还能更改那些公司手下的承包商,只要他愿意,甚至能让新的公司加入进来。 末吉也想分一杯羹,可他至今都没有加入南苑会,恐怕赶不上这次的工程了。他说得没错:入会本身就具有重大意义,为了下一次机会,默默等待五六年也是值得的。 为什么扶郎花的花瓣会黏在裤腿上? 味冈还在思索。末吉浑浊的眼睛就在眼前,可味冈却完全没把他说的话听进去。 电话铃响的时候,他一着急,差点碰倒了桌上的花瓶。花瓣可能就是那个时候掉下来的。当时怎么就没发现呢…… 问题是,这一切都发生在空无一人的巨势堂明事务所里。泽田美代子回到办公室后,也许会发现花瓣少了一些。办公室里窗门紧闭,不可能是被风吹散的。门虽然没锁,可走廊里也没有刮风。所以花瓣只可能是由于人为原因掉落的。这也说明,她不在的时候,有人偷偷溜了进来,做了什么事情,导致花瓣掉落。 即便没有东西被偷,这件事也会引起她的注意。毕竟事务所的秘密非常多,警惕在所难免。她定会将此事报告给巨势堂明。巨势说不定会展开调查……想到这儿,味冈如坐针毡。 味冈确信没人看见自己出入事务所。走廊是一条细长的无人地带,绝对没有人证。他虽然如此安慰自己,可刚才末吉祐介发现了自己裤管上的花瓣,这再次让他如临大敌。 味冈也可以再见泽田美代子一次,老老实实地道出实情。这样他也会比较轻松吧……然而倘若如此,他就必须解释自己为什么会不小心碰到花瓶。如果是在办公室里等她回来,就应该坐在入口左侧的来客专用椅子上,或是站在门口。凑近右侧的书桌,碰到花瓶——只会被认为是去偷看书架上的文件夹。那些文件夹里肯定有许多不可见人的秘密。说不定文件夹里还藏着秘密电话本之类的呢。 可味冈也不能辩解,说自己是想看看桌子底下的纸袋。毕竟他也没有权利随便翻看别人的东西。他虽然觉得那是大东组建设的成濑敬一送给泽田美代子的礼物,但要是老实告诉泽田,她定会怒火冲天,说不定还会骂他是卑鄙小人。惹怒了泽田,说不定就会被巨势堂明“逐出师门”…… 来客们来到东明经济研究所,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只会觉得泽田美代子是普通的秘书或文员,而巨势则是“所长”。所长的态度充满威严,下令的时候也毫不含糊,而泽田也是个能干的秘书,态度毕恭毕敬。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亲昵的举动,不过经常出入神邦大楼四楼事务所的南苑会会员,还是在暗自猜测两人的关系。 所以,味冈还是不能告诉泽田美代子实情,免得触怒于她,触怒巨势堂明。 更糟糕的是,味冈还轻率地接了那通电话。巨势堂明极有可能因此展开调查——对方绝对与巨势堂明有关。那语气,那可怕的沉默……还立刻挂断了电话…… 味冈感觉自己又心跳加速了。 有没有办法让末吉保密,不把花瓣的事情说出去呢?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要是他能忘记就好了…… 目前末吉祐介与巨势堂明、泽田美代子还没有什么关系。所以他也无法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然而要是日后他加入了南苑会,认识了他们,说不定会说漏嘴。味冈心想,可不能轻易让他入会。 加入南苑会并非易事。进入组织之前,首先要经过巨势的重重审查,而入会的首要条件就是“口风紧”。调查还会深入到出身与日常的行为举止。即便加入了南苑会,巨势也会对新成员进行长达一年时间的观察。 南苑会的门槛很高,所以就算味冈告诉末吉,“我已经尽力,可还是没有成”,也是极其自然的。末吉也知道入会很难,说不定会就此放弃。 没错!就这么办!味冈下定决心。 本来入会这事就是末吉死缠烂打拜托他办的。事到如今,就更应该让他放弃了。 然而,即便能让末吉远离南苑会,可也不能保证这一个月里他不把花瓣的事情告诉别人。他说不定会大肆宣传说:“哎呀,味冈先生可真是能干",跑进女人的房间里,跟女人卿卿我我,连花瓶都撞倒啦,真是辣手摧花呀!” 一传十十传百,说不定就会从其他同行嘴里传到成濑与中原耳朵里,最后被巨势与泽田知道。味冈的担忧虽是假设,可也并非杞人忧天。 “话说我们公司的藤田从某个龙水会的人那儿打听到,中南互惠银行的人最近和老师走得很近。”末吉的声音,唤醒了味冈的听觉。 这三四分钟里,味冈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根本没把末吉的话听进去。他以为末吉一直在抱怨经济不景气之类的。没想到他的话里,竟蹦出了“龙水会”这三个字。 “中南互惠银行是哪儿的银行啊?” “总行在静冈市,中部地区的大城市里都有分行。专务啊,这个中南互惠银行,会不会和这次的观光道路有关系啊?您看,位置也差不多……” “这我就不清楚了,离得虽然近,可毕竟不是一个县的。再说了,我也没听说这回的工程有互惠银行参与啊。” 从法规上讲,互惠银行归大藏省管辖,与巨势堂明还是有些联系的。然而巨势却从未提起过这件事。 “是吗?龙水会的成员都是地产公司,所以讨论的话题也都是有关地产的。可观光道路需要通过的地方已经都收购好了,还能有什么问题啊……地方上的大型互惠银行竟然会找上门来,真是怪了。” “你们公司的藤田是怎么说的?”味冈知道,藤田平吉是甲东建设的专务,算是末吉的左膀右臂。 “藤田也不清楚。只是从龙水会的成员那儿听到了这个消息罢了。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中南互惠银行会掺和这次的道路建设……听您刚才的一席话,我确定这是个假消息了……只是……如果那是假消息……”末吉祐介歪着他的脑袋。 天花板的另一边传来警铃的响声。 身在地下的咖啡厅,感觉那警铃就在头顶的天花板上。 神邦大楼周围既有贩卖进口商品的高级店铺,也有酒吧和日本料理店。斗殴等事故在这里是家常便饭,警车时不时就会大驾光临。 末吉祐介抬眼看了看天花板,继续说道:“藤田也百思不得其解。毕竟龙水会的成员都是地产公司,讨论的问题必然都是围绕地产的,而静冈的大型互惠银行又来接近老师了……不难想象大藏省那边也掺了一脚,可我完全看不出其中的关联啊……” “总之我觉得和那条收费观光道路没什么关系,根本没有互惠银行加入的余地啊。”味冈下了定论。 “也是啊……毕竟是二百五十亿的大工程,大公司肯定会共同承接,地方上的互惠银行根本没可能掺一脚。即便要加入,也应该是和当地的建筑公司接触,不会直接找上老师的,看来问题还是出在土地上啊……” 从末吉的厚重嘴唇里随口吐出“二百五十亿”这个数字——金额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当然,只要知道了道路建设的消息,一般的建筑公司都能推算出工程的大致预算。 味冈没有回答。末吉不可能参与这项工程,和他说了也是白说,况且他也不想让末吉打探出太多的情报。末吉就是这么缠人,黏液般黄色的眼珠中透着一股执拗劲儿。再说下去也是徒增烦恼,反而增加自己的危险。 敏感的末吉立刻读懂了味冈的神色,他不再提及这一话题,叹了口气:“现在建设业的情况虽然还不错,可明年就很难说了。眼看着钢材就要涨价了,我们这些小公司要遭殃啦……肯定会有不少公司倒闭。据说全国有三十万家建筑公司,大部分公司都有道路建设部门,破产已经难以避免了。我们公司也不容乐观啊……专务……您就帮帮忙吧。” 末吉迫切想要加入南苑会,来避开眼前的危机。 对末吉来说,南苑会就是个拥有无限特权的利益团体。 巨势堂明介绍的建筑工程,都与政府机关有关。末吉一直接地方政府的小型道路工程。虽然有些地方政府给钱也不太爽快,但总比民营企业的其他工程好多了。发出普通订单的公司,总会借口原材料价格下跌,让建筑公司打折。而地方政府的工程早就制定好了预算,不会出现这类情况。末吉想要借助巨势的力量,接一些规模更大的政府机关的工程。 末吉祐介的牢骚里,也包含着这样的野心。味冈不想再耗下去了,他早就听腻了。 然而,刚才的花瓣事件,让味冈无法露骨地表达出自己的感情。要是露出不快,可能招致末吉的反感。末吉要是把花瓣的事情说了出去,味冈可就遭殃了。泽田美代子与巨势堂明都知道花瓶中插着一朵扶郎花,而两小时之前与他一同前往事务所的大东组建设的成濑敬一和共同建设的中原武夫也知道这件事。这就逼得味冈不得不巧妙地摆脱末吉。 “末吉啊,以后的事情你就别那么担心了。要遭殃,也是整个业界一块儿遭殃。当然我也会帮你入会的。过两天我看看情况,再跟老师提提看。”味冈的声音中气十足,为了强调自己心怀善意。 “那就麻烦您了……”末吉坐在椅子上,两手摊在桌上,低下了长满白发的头。 然而末吉也没有立刻起身。他直起身子,又拿出了一支烟。看来他还想再多聊两句…… 不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将味冈从末吉身边解放出来。 安静的店里突然嘈杂了起来。从外头回来的女服务员对同事耳语了几句,又对吧台里的男子说了几句悄悄话。听到消息的人立刻冲出店里,男子还一把扯下了头顶的白色帽子。厨房里的人都走出了好几个。 “出什么事了?”末吉看了看四周。店里有好几个吃到一半的客人也冲了出去。 “警铃好像响了吧?是不是着火了?” 末吉可能也觉得没法继续谈下去了,他站起身来。“专务,不好意思打扰了您这么久。入会的事情就麻烦您了……”末吉又鞠了一躬。 “好。”味冈放心了不少,这才在意起周遭的动静来。那听上去像是消防车的警铃声,也有可能是警车的铃声……他原以为是附近的店铺又发生了斗殴,或是进了小偷,可这样看来,极有可能是神邦大楼里出了事。事情也许就发生在东明经济研究所里——泽田美代子不是不在屋里吗? 味冈一出店门,发现电梯口前挤满了人,上不了电梯的人,居然还爬起了楼梯。上到一楼,味冈终于得以与末吉祐介分头行动,他发现商店街里的人也开始往楼上跑…… 大楼侧面的小门外,停着一辆救护车和两辆警车。警察站在门口,防止无关人员进入。白色警车外,围着一群凑热闹的群众,只见人群的包围圈越来越大…… 滂沱大雨中,黑的、白的、红的、蓝的、黄的,各色花伞盛开在雨中,也有人干脆没有打伞。大家都齐刷刷地看着大楼入口。 显而易见,楼里出了事——而且还是值得出动救护车和警车的大事。 然而,味冈却没有加入凑热闹的人群,打探事件的消息。他总觉得那是无用功。他知道自己太胖,会引人注目。要是这样一个胖子到处打听消息,警方肯定会注意到他。 即使当时警方没有注意到他,事后调查时,也许还是会有人记起,“话说回来,当时的确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来打听消息呢。”群众甚至会告诉搜查员,那是犯人在打听情况。群众的证词,极有可能诱导警方的调查方向。 味冈想起,自己曾在杂志里读过一篇警方人士写的有关犯罪心理学的文章,里头提到犯人肯定会回到现场,或是行凶后干脆不离开现场,观察警方调查事件的情况。 报上也曾报道过,有犯人混在凑热闹的人群里,装出协助警方办案的样子。 想起自己趁泽田美代子不在,独自潜入事务所,味冈的脸上立刻没了血色。他赶忙往警车和群众的反方向走去。他没有带伞,于是只能缩紧身子,在房檐底下走,希望能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走到自家轿车停车的地方。一路上,又见着许多人朝神邦大楼跑去。 有人喊道:“有人跳楼了!” 还有人说:“楼里进了强盗,正挟持人质与警方对峙呢!” 味冈知道肯定不是跳楼,毕竟他刚从那栋楼里走出来。也不太像是有人挟持了人质。不明事件真相的人们开始胡乱猜测,兴奋地往大楼跑去。 车子还停在远处,可司机却不见了踪影。莫非他也去看热闹了? 味冈没有生气,因为司机定会带来事件的最新情报。他回来得越晚,情报与真相的距离就越近。 于是,味冈走去一座剧场大厅的屋檐下避雨。宽阔的马路上车水马龙,被雨水打湿的车身闪闪发光。其中也有插着报社旗帜的汽车,往神邦大楼的方向驶去。 司机回来了。他脱下帽子,不住地道歉。 “你上哪儿去了?”味冈坐进车里,平静地问道。为了让司机放心,他还特地点了根烟。当然,这也是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听说神邦大楼出了杀人案,就去看热闹了……对不起。”司机一边操纵方向盘,一边低下头。 “杀人案?”味冈差点儿把手上的香烟掉在地上。 “是的,好像死在七楼楼顶上。那里有个独立的机械室,里头是什么换气装置啊、水箱啊,还有让这些设备运作的马达什么的。尸体好像就在那机械室里。当然我也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不是警察说的,具体怎样我也不清楚。” “那死的是男是女?”味冈咽下一口唾沫,继续问道。 “这……我也没打听清楚……” 车窗外,雨水如瀑布般泻下,冲刷着汽车挡风玻璃。 神邦大楼的事件由警视厅负责调查。 报纸上的报道基本沿用了警视厅公布的内容。各家报纸的文章大同小异,概要如下: 神邦大楼屋顶有一个机械室,里面装有供水(包括冷气用水)和换气装置,各种管道如小蛇一般缠绕交错。大楼的员工说那是“楼顶机械室”。 六月十日下午五点十分左右,大楼维修人员(负责管理电机设备的技术人员)前往楼顶机械室,发现门锁被人撬开了。房间里都是机械设备,没有贵重物品。维修人员们都以为是有人恶作剧,因为平时楼顶并不对外开放,但还是有人会不时地上来。各个楼层的店铺员工,或是公司职员,都喜欢到楼顶来眺望景色。这栋老旧的大楼里没有足够的安全设备,为了保证人员的生命安全,才会禁止人们到楼顶去。 三十二岁的维修人员打开门,走进房间里。机械室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电灯,于是他便打开手电筒照了照——只见一只鼓鼓囊囊的四角形麻袋,正塞在管道与地板之间…… 维修人员每隔十天会巡视一次,从地下二楼的动力室出发,一路巡视到楼顶。当天正好是需要巡视的日子。他们证明说,楼顶十天前并没有异样。维修人员碰了碰麻袋,感觉里头好像装了个人。 警官解开袋口的绳子,发现里面有一具中年男子的死尸。男子的脖子上留有明显的勒痕。鉴识课人员推测死者死于三天前,事后的解剖结果也显示出了同样的结果。 麻袋里装满刨花,想必是凶手为了掩饰袋中尸体而塞入的。 尸体的衣服口袋里没有钱包、名片夹或月票(如果他生前有的话)。衣服有些破旧,上衣绣过名字的地方和衬衫送去干洗店做过的记号也被撕去了。若是普通的强盗事件,绝不会如此湮灭证据。 不过警方通过其他方法查清了死者的身份。 然而,这起由外部人员犯下的案子,为什么特意把尸体搬到楼顶的机械室去呢?报刊上的报道称,警方认为楼顶并非第一现场,犯人是在其他地方行凶之后,再将尸体搬去楼顶的。 那么他们是怎么搬运尸体的呢? 从大楼的边门进入,乘坐大楼管理人员(包括维修人员)专用的电梯,带着死尸前往七楼(电梯只到七楼),到达顶楼之后,再打开前往屋顶的大门,爬上楼梯,撬开机械室的房门,把装有尸体的麻袋塞进管道与地板之间。 犯人在尸体被发现前一天,也就是九日晚上八点十分左右,将尸体搬去了楼顶。据称,当时大楼门口突然出现了一辆小型客货两用车,三名身着工作服的男子从车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人对接待处的警卫说,他们把屋顶机械室需要使用的材料带来了。警卫指着四角形的麻袋问,里头装着什么,男子回答说是冷气机要用的东西。警卫就点头让他们进去了。事后人们才知道麻袋的形状是用刨花填出来的。 警卫说负责人已经下班了,于是男子们就提出自己搬到楼上去。警卫一想,这样也能给明天早上来上班的负责人省点事,就同意了。可惜这位警卫是好心办了坏事。 大楼的警卫人手不够,于是就没有陪着他们上屋顶。警卫以为这三个身着工作服的男人真的会放下麻袋就走,而不是偷偷进入机械室。蓝色的工作服与工作帽,让警卫员卸下了戒心,而当时天色已晚,三名男子都站在暗处,他也没能看清他们的长相。况且他们还用工作帽挡住了脸,这就增加了警方调查的难度。 接待处的警卫倒是问了他们的名字。他把建筑公司的名字与搬运员的名字都写进了登记册里,唯独漏了能提供线索的车牌号。警卫太过信任这几个男子了。 警卫只记得,他们都是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当然这也只是他的主观印象,并不能算数。 警方认为,犯人们(光看搬运尸体的人就知道犯人肯定不止一个)十分了解神邦大楼的内部情况。于是他们对维修员、警卫、管理人员都进行了调查,但却发现他们与案情并无联系。 大楼中有多家公司的事务所,一楼与地下一楼还有各种店铺。然而公司职员与店铺工作人员并不可能如此了解大楼的情况。警方只询问他们一下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情况,并没有把他们当作搜查的对象。然而这项调查没有发现任何有力的线索。 警方通过指纹,查到了死者的身份——原来他有过前科。 死者为古董美术商柳原孝助,原籍滋贺县安土町,现住址为岐阜市丸山大道1-38,今年五十九岁。八年前因为诈骗而坐过一年牢,五年前又因虚构贷款被判处一年半有期徒刑。之前已被刑满释放。 警方只能追踪到被害者柳原孝助一个月前在东京的行踪。五月十一日,他来到东京京桥二丁目,那是株式会社内外精密机械制作所的总公司。他与财务部长见了一面,提及一笔“贷款”。 当时,柳原孝助带着两张名片。一张写着“参议院议员高尾雄尔后援会岐阜高尾会干事长柳原光麿”,另一张则写着“本州特殊容器株式会社董事长本村卯太郎”。事前,本州特殊容器的本村社长来过电话,说,“我的朋友要介绍一笔贷款给你,你去和他谈谈吧。”于是内外精密的专务就派财务部长去会客室接见了柳原。 财务部长称,那位中年男子的衣服虽然有些旧,但“看上去非常正直”。财务部长一看名片上写着“柳原光麿”,就说:“您的名字看上去就像是公卿贵族呢。” 对方微微一笑说:“是的,我是柳原子爵的旁系后代。”战前其实并没姓“柳原”的贵族,可乍一听,的确挺像那么回事。 财务部长又问他:“您与高尾老师交情不错吧?” 柳原就说:“那是,所以我才会成为高尾后援会的负责人。本州特殊容器的本村社长则是东京的高尾会负责人。”财务部长这才明白本村社长安排这次见面的原因。 柳原光麿口中的融资计划大致如下: “某外资团体有两百亿日元的闲钱。日息二钱五厘,手续费11%,十年后全额偿还。利息可以从六个月后起算。11%的手续费就用作高尾雄尔的选举资金。发票由高尾会开具。条件就是这些,你们公司对这两百亿日元感不感兴趣?” 财务部长与专务商量了一下,礼貌地回绝了他。 “我们公司目前没有扩张业务的打算,用不着这两百亿。” 警方立刻向介绍这笔“贷款”的本州特殊容器的本村社长求证,社长说:“柳原光麿是我一直在援助的高尾雄尔的岐阜后援会干事长,我在宴会上见过他几次,高尾的秘书也让我关照他,可我们并没有深交。前一阵子他说有一笔贷款,想让我把他介绍给我们的交易伙伴,内外精密器械的高层。所以我就给对方专务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接待一下。事后专务也回了我一个电话,说他们拒绝了贷款。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跟我也没有关系。” 警方又向高尾参议院议员求证,议员通过秘书回答道:“柳原的确是岐阜的一个后援人士,可我虽然知道岐阜有个高尾会",但我的后援团体遍布全国各地,高尾会"也是如此,所以我不可能和每个后援会的干事长都见上一面。” 他的回答显得有些含糊不清。 柳原孝助(本名)的妻子还住在岐阜丸山大道1-38。她是这么说的:“我丈夫一直在协助高尾老师平时的选举活动,还要统筹贷款的事情,平时经常去东京和全国各地出差,一个月最多回家一两次。即使回来,也住不了两天就走了。最后一次回来是十月二十五日,说是从东京回来的。二十七日那天他说要去东京,要坐上午的新干线走,早上九点就出门了。丈夫从来不跟我提工作上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干古董买卖这一行已经八年多了,可因为出了事(指让他蹲了一年大牢的第一次诈骗案),就不太干了。至于他现在在忙什么金融方面的工作,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也从来不跟我说。有时候他一回家就会给我个二十万,可有时就只有五万……” 解剖结果显示,被害人胃里的食物消化了一半,说明他被勒死(据推测凶器是麻绳,但现场并没有发现)前两小时内进过餐,而那顿饭里有甜虾。 以上便是各家报社的报道。 [book_title]第三章 神邦大楼杀人事件发生两星期后,日星建设专务味冈正弘携道路建设部长、设计课长与测量主任一同乘坐新干线前往名古屋。 这一次的收费观光道路,跨越中部地区的J县与R县,施工主是J县与R县的道路公社。R县北部面朝日本海。 正式的竞标通知还没有来,所以施工主也没有派发工程说明书。不过这项工程的传言由来已久,日星建设、大东组建设与共荣建设等建筑公司都派技术部门制定了“模拟工序说明书”。 味冈之所以想要亲自到工程现场视察一番,也是为了让本公司的计算更加精确。所以他不会去两县的公社那边露面——这算是一趟机密视察。 这趟视察,是一周前由味冈亲自提出的。 今晚一行人将在J县的一个叫“府中”的小城里住上一宿。这条新的观光道路的南侧起点,就在府中附近。从名古屋出发乘坐支线列车的快车到达府中,一路上需要两个半小时。 而明天,他们就会前往观光道路的北侧起点——R县的温泉胜地住宿。接着味冈将单独前往京都,次日来到琵琶湖畔的乡村俱乐部,参加巨势堂明举办的南苑会高尔夫比赛。那天晚上说不定还会举行宴会。如果真是如此,味冈就需要出差五天四夜了。透过“光号”新干线的车窗,能看见日本平原的茶田。穿过久能山的隧道之后,列车离城市越来越近了,又飞也似的开过了静冈站。挂着“中南互惠银行”红底白字招牌的高塔,在初夏阳光照耀下的城市里显得特别耀眼。 味冈的视线停留在那招牌上。两三秒后,招牌也往后飞去,消失在了视野之外。味冈忽然想起,末吉祐介曾说过,巨势堂明手下的另一个组织——以地产公司为主的龙水会,最近与中南互惠银行扯上了关系。原来如此……中南互惠银行的总行,就是那座高塔吧?刚才过去的不正是静冈市吗? 这时,泽田美代子给巨势看的那张纸片取代了残留在脑海中的招牌。 宫村小姐第三次来电。 巨势看过纸片,便立刻离开了事务所。味冈、成濑与中原目送着他离开。他极有可能去了龙水会的事务所。 味冈摇了摇头,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又拿出里面的文件。见到中南互惠银行的招牌之后,他又在意起了私家侦探交给他的报告书。 坐在味冈身边的道路建设部长与前排的设计课长、测量主任,一见味冈那阴郁的表情,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无聊地翻看书本与杂志。 “……死者来到内外精密机械制作所,提出要介绍融资之前,曾经向矢岛电器(株)提出过相同的建议。会面的介绍人还是本州特殊容器的本村社长。会谈的内容也与内外精密的那次大同小异。” 与味冈公司有合约关系的私家侦探社,提出了这样一份报告: “柳原孝助当时使用了写有参议院议员高尾雄尔后援会岐阜高尾会干事长柳原光麿"的名片。他向矢岛电器(株)提出,财团法人近东(NearEast)石油协会有五十亿日元的资金,贷款条件是日息三钱,手续费17%,期限十年(到期后统一返还),还需要A股上市企业的保证,如果A股上市企业借了这笔款,还需要附上两个季度的账目报表……” 味冈之所以会对案件产生兴趣,是因为报纸的报道上出现了一个名字——参议院议员高尾雄尔。 他于昭和十四年进入内务省,二十八年升任自治厅局长,三十一年参加参议院全国选举,初次当选,之后总计当选议员三次,现为保守党政务审查会路线工作组干事。 对建筑公司来说,执政党的政务审查会路线工作组干事,是与他们距离最近的官员之一。 味冈与随行的道路建设部长、设计课长以及测量主任一起在名古屋站下了车。 日星建设株式会社的总务部庶务科几天前就预约好了包车。两辆包车都停在车站前等候。虽说是包车,但外表看来和出租车没什么区别。味冈把打高尔夫球需要的器材装进后车厢里。那些器材,自然是为琵琶湖畔举行的南苑会高尔夫球比赛准备的。道路建设部长坐在味冈旁边,后头那辆车上则坐着设计课长与测量主任。 四十分钟后,两辆车穿过岐阜市内,远远地还能望见金华山。 柳原孝助好像在岐阜待过一段时间——味冈瞥了一眼窗外的景色,又从口袋里掏出报告书,戴上了眼镜。 私家侦探的报告上如此写道: ……本调查员拿着“参议院议员高尾雄尔后援会岐阜高尾会干事长柳原光麿”的名片,对矢岛电机(株)提出的财团法人近东石油协会的五十亿日元融资展开了调查。 我们向A石油株式会社进口课求证,对方作证说并没有一个叫“财团法人近东石油协会”的组织。 我们还咨询了世界石油大会,他们的回答也是否定的。法国CSP石油、日本IFP公司都表示,“财团法人近东石油协会”是个虚构的名字。 调查员根据报道上写的柳原孝助的地址,前往岐阜市丸山大道1-38。那是一栋陈旧的木结构混凝土平房,面积约十五坪,月租金二万五千日元。据房主称,柳原拖欠房租达三个月之久。 柳原孝助家入口除了“柳原孝助”的名牌之外,还挂着一块写着“柳原光麿”的名牌。旁边还有一块大木牌,写着“高尾雄尔后援会联络所”字样。 附近邻居在柳原夫人的宣传下,都认为“柳原先生是高尾参议院议员的秘书”。坊间盛传“柳原先生选举活动繁忙,回家时都让车子在门口等着,进去换了个衣服就出来了”,或是“柳原先生忙到没空回家,都要夫人拿着换洗衣服去名古屋车站”。 周围人也通过报刊杂志,知道了神邦大楼屋顶的机械室里发现了柳原的尸体,闹得满城风雨,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被杀。柳原夫人前往东京,在警方的见证之下确认了尸体。遗体在东京火化后,柳原夫人便将骨灰送去了住在滋贺县安土町的柳原孝助哥哥家中,葬礼也在滋贺县举行,所以现在不在家中。 邻居还称,柳原“开着辆附近很少见到的高级轿车”,然而去年年底之后就再也没见他开过。除了拖欠房租之外,他并没有在自家附近引发其他金钱纠纷。 柳原孝助早已用过写有“参议院议员高尾雄尔后援会岐阜高尾会干事长柳原光麿”的名片。高尾的正牌秘书谷川昌三一脸不悦地评价道,“真是张混淆视听的名片”。然而他并不知道柳原死前,曾在东京寻找贷款人。案发后,警方通过名片找到了高尾议员,议员也通过秘书表明自己与事件无关,一切与报刊上的报道相同。 高尾议员的事务所位于东京赤坂,他们接到过数十通询问柳原情况的电话,而事务所只是暧昧地回答,“他是中部地区的一位后援人士。” 本调查员的调查显示: 柳原孝助于今年三月十六日得到了位于东京都日本桥的安原商事株式会社给出的九百万日元,作为地产买卖的定金与手续费。他谎称关东北部有一块二十公顷的土地,能立刻改造成高尔夫球场,然而这笔买卖最终未能成交。也就是说柳原用一块无法买卖的土地,骗取了手续费。当时柳原也出示了“高尾雄尔后援会岐阜高尾会干事长”的名片。 安原商事株式会社的社长安原胜一虽然没有与高尾雄尔见过面,但一直是高尾议员的支持者,所以那张名片立刻让他对柳原产生了信任。安原商事株式会社已于五月二日控告柳原孝助诈骗罪,而当时柳原行踪不明,无法进行逮捕。六月十日,他的尸体便被人发现…… 汽车不停地摇晃,叫人无法看清报告书上的字,但味冈没有停下。 车子开过几座小镇,镇子与镇子之间,有河流穿过。眼看着自己与高山的距离越来越近…… 柳原孝助打着“为高尾议员的后援会筹集资金”的名号,到处放贷,贷款的数额有时是十七亿,有时是五十亿,有时是两百亿,总之都是他随口编出来的。 大阪某大型商社的社长称,柳原的确可以贷出百亿日元左右的资金。然而那并非柳原孝助自己的钱,他上面还有好几个中间商。只要找到贷款人,他就能得到一定的手续费。他从去年夏天开始寻找贷款人,可一直没有找到。 那是有原因的:柳原的贷款条件,并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首先,贷款人必须是A股上市企业,而且还需要满足其他苛刻的条件。并非柳原所说的只要有A股上市公司担保,给出两个季度的财务报表就可以了。 银行方面的意见是,“五十亿本金,日息三钱,手续费17%,与央行利息9%相比高出许多(日息三钱=年利率10.95%,手续费=年利率1.78%,总计12.65%)。”然而也有意见认为,“这种贷款无需债务担保,算是一种非正规贷款,从这个角度看,利率其实也不算太高。” 调查员向日本银行相关人士咨询了本次事件。 他们的回答是:“他的条件设置得很巧妙,然而放外资贷款的组织,其条件与普通的金融机构不同。并不是将几亿日元借给外国企业,等上十年就行了。当然,要是本金与董事都安排好了,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然而调查员发现,经常有人介绍此类“贷款”给民营银行。某大型民营银行的分行行长说,这是“最近常有的事”,还举了个例子: 与农业协会等农业团体联系紧密的一位议员,不时从农业团体中取出资金,借给有银行担保的企业。议员当然想要收取一定的手续费。也就是说,这笔贷款是议员全权安排的。 有时则是议员的秘书来负责磋商。贷款的本金从一亿日元到五亿日元不等。包括手续费,利率为10%到11%。 虽说是“常有的事”,但分行行长并没有听说过真的有公司贷过这样的款。 首先,银行就不会为企业担保。有时银行虽然会提供“保证融资”,但会尽可能避免全方位为企业提供担保。 其次是,贷款人支付的手续费,应该开具怎样的发票呢?是议员个人名义的发票,还是某个虚构团体的发票?扣除手续费,得到发票之后,这张发票能否得到税法的承认是个很大的问题。走日本银行或国家的临时利率调整法会显得非常麻烦。也就是说,银行相关人士都认为此类“贷款”弊大于利。 “专务!”见味冈将报告与眼镜分别放进上衣的两个口袋里,大石道路建设部长终于开了口,“……您累吗?” 味冈一直专心致志地阅读报告,摘下老花眼镜之后,他忽然觉得眼睛有些疼,于是用手揉了揉眼睛。大石想必是看见了这一幕。即便他没有揉眼睛,肥胖的身躯挤在狭窄的出租车里也不会好受到哪儿去。 “没事……这是哪儿?”味冈还觉得脖子有些疼,他松开领带,往车前看了看,发现车子马上就要开到一个大城镇了。左侧的山上,露出一个白色的斜面,原来下头是一座采石场。 “那是矢泽町。车站的名字叫美浓矢泽"。在岐阜到府中的三分之一的地方。今天路况不错,开得挺快。”部长停顿了一会儿,提出了一个建议,“专务,我们找个地方停一停,喝个茶吧?路边餐馆什么的也行啊。” 味冈点了点头。部长见状,立刻吩咐司机找个路边餐馆停下。 走进餐馆,后面那辆车上的设计课长与测量主任立刻抢先吩咐服务员,为专务与道路建设部长安排座位。 “专务,没累着您吧?一大早就坐车,坐到现在……”设计课长平山弯着腰问道。 “没事……”味冈喝了口红茶。他其实更喜欢咖啡,但发胖之后,听说咖啡对心脏不好,就戒了。其他三人也跟他点了同样的红茶。 测量主任小原用照相机为坐着的专务拍了几张照,每张的角度都略有不同。对面那张桌子上坐着四个卡车司机,不住地盯着味冈等人。 ——原来如此。死在屋顶机械室里的男人,原来是个“金融中介”,他打着“执政党政务审查会路线工作组干事高尾雄尔参议院议员后援会”的名号,骗了九百万日元,被警方通缉了。 他还充分利用了高尾雄尔的名声。用一张写着“岐阜高尾会干事长”的名片,编出二百亿或五十亿日元贷款,寻找贷款人。 巨额贷款,而且还是外国的资金。即便他是个毫无经济知识的人,也能借着执政党议员的名号,迷惑对方。一个名字,就能神奇地让异想天开般的贷款变为现实。 银行相关人士称,某团体的“闲钱”与议员名字的组合,成了企业之间的一个神话,一直无人问津。议员总是需要选举资金的。只要这个“常识”还存在,这种“常有的事”就不会从金融界消失。 ——然而,自称路线部会干事高尾雄尔的地方后援者,却被人勒死。将其弃尸在神邦大楼屋顶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味冈喝了一口红茶,杯中的柠檬片微微晃动。视觉上的不稳定,又引出了内心的不稳定。虽然刚看到报纸时的打击已经有所缓解,可内心的不安又仿佛沼泽底部的小泡沫一般,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冒了上来…… 当时,味冈曾前往大楼七层。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员工与他一同在七楼下了电梯。她下电梯后,就往走廊的反方向走去了。 “尸体发现之前,一个胖胖的、五十多岁的绅士和我一起到了七层,往屋顶那个方向去了。他不在楼里工作,我以前从没见过他。”面对警方的调查,她极有可能如此回答。 “他没来过我们事务所。”排列在那条寂静的、空无一人的走廊两侧的事务所的员工们,也许会如此回答。 一个陌生人,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七楼走廊里?七楼走廊与机械室所在的屋顶相连。那时尸体已经在机械室里了。味冈只是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口,看看外头的风景。他看报纸才知道,那就是通往屋顶的地方。 一切都是偶然。 ——有个人在尸体发现之前来查看过情况! 警方莫非是这么想的?他们也许正在搜寻一个胖胖的五十岁男子。 当时味冈从七楼走楼梯去了四楼。走进巨势堂明的东明经济研究所之前,他没有被任何人撞见。不,是他“以为”自己没有被别人撞见。他已经没有了当时的自信。 最糟糕的是,泽田美代子并不在东明经济研究所里。警方来找他了解情况时,他也找不到人为他作证。而且在商店街所在的一楼遇到的末吉祐介,也不知道味冈曾独自前往巨势堂明的事务所。 坐在桌子对面的道路建设部长大石一脸担忧地问道:“专务,您脸色不太好啊,恐怕是累着了吧?要不我们再休息一会儿吧?” “不用,这就出发。”味冈大声说道。 早上九点半,一行人从府中町出发。他们在当地包了两辆出租车,搭车顺序与离开名古屋时完全相同。 昨晚他们住在一家叫“朝雾屋”的旅馆里。旅馆位于一片断崖上,下面有小溪流淌,远处的山丘上有一座小城楼。府中町与山的斜面相连,走到哪儿都是斜坡。 “专务,昨晚睡得可好?”身旁的大石部长微微一笑。 “嗯,挺好的。”味冈打了个小哈欠。 “您的脸色比昨天下午好多了。”部长笑得更欢了。 其实也没有熟睡多久。 一行人于七点用了晚餐,还叫来了五个当地的艺妓。一个年老的,两个中年的,还有两个年轻的,脸上都带着些土气。年老的那个弹三味线,剩下的则唱起了《府中追分》《府中时雨》《府中音头》等曲子。大石、平山、小原也看着印在筷套上的歌词,跟着吟唱。之后众人聊到了一个月后举行的“府中祭”。传统的花车将在镇上巡游。原本府中祭是以盂兰盆舞出名的,加上最近宣传得当,现在三天节日里总能吸引十几万游客。府中町周边的三家温泉胜地的旅馆,早在半年之前就被预订一空。 味冈说自己累了,早早离开宴席,泡了个澡,还叫了个男按摩师来按摩。味冈太胖了,女按摩师根本按不动。按摩师为了调节气氛,故意用当地方言跟味冈搭话,可味冈另有心事,反而觉得他有些烦人。 喝了酒,泡了澡,做了按摩,可味冈还是没能立刻入睡。 私家侦探已经基本查清了被杀的柳原孝助的“职业”。然而,为什么这位满嘴牛皮的人的尸体,会被搬运到神邦大楼屋顶上呢?巨势堂明的事务所就在四楼,位于其正下方。莫非是有人在杀鸡儆猴不成? 宫村小姐第三次来电。 泽田美代子拿进屋里的纸片。宫村是地产商们组成的龙水会的秘书。巨势堂明瞥了一眼纸片,就离开了事务所。一小时后味冈进入事务所时发现,泽田美代子也不在屋里。房门没有上锁。她究竟离开了多久?还有那通电话(“不行啊……那要立刻动手才行……”)…… 屋顶机械室里的死后三天的尸体开始腐烂。外面下着大雨。 “专务。”大石从大号的文件包里拿出一张地图,摊在膝上,又命令司机停车,“还有十二公里就到小竹町了,方案二的J县道路入口就在这附近。这儿就是柳井地区。” 从府中町出发的上坡国道,在山峡正面形成一条白色的细线。大石用手指着左侧,有几条村间小路,通往高山。青黑色的森林里,露出几个小小的房顶。高山的斜面上,还有几条褶皱。 “这里的地形是这样的。” 二万五千分之一的地图上,用等高线标出了山上的褶皱。 “嗯……这样啊……小竹町的西北面就是国道,溪谷的坡度也不是很急,可这边的坡度就比较陡了……工程的难度有些高,不过一旦完成,就能发挥出观光道路的作用来了。所以还是方案二比较好啊。” “是的,这样一上公路,就有高地观光线"的感觉了。” 日星建设猜想,这项工程的名字可能会是“J·R县高地观光线计划”,于是就使用了这一代称。 J·R县高地观光线计划: 方案一:将观光道路入口设置在小竹町西北方向的国道801号线的八木山坡(海拔782米)南侧。在金铃湖南侧,海拔约820米的山岳腹地中,铺设宽10米的道路。R县终点设置于日高町,并连接至鹤见市。 方案二:入口设置于府中町以北6公里的柳井地区,与天神川汇合,跨越海拔940米的地藏山坡,通往金铃湖,西侧路线同方案一,东侧跨越八木山坡,在湖岸与国道相连。 方案一全长51公里,隧道全长2公里(共3处),桥梁15座。 方案二全长62公里,隧道全长3公里(共5处),桥梁21座。 无论是方案一或方案二,都力求发挥观光道路的效果,或穿越山岳地带,或俯瞰金铃湖,或靠近湖岸。 后一辆车上的平山与小原也走下车来,站在第一辆车的车窗外,等候大石发号施令。 “我正和专务解释方案二的道路入口的位置呢。”道路建设部长说。 设计课长赶忙点头称是。 “远处还有地藏山坡,当然从这边是看不见的。山坡西南边连着法华山和万福山,两座山的海拔都有1500米左右。” 测量主任对着山体拍了几张照。山上挂着一道彩霞。 “去小竹吧。”味冈说道。 小竹这座城镇,比味冈想象的更大。他们坐在出租车上,绕小竹开了一圈。这里也是方案一的观光道路入口。小竹町有两家旅馆,一家是日式旅馆,分为上下两层,看上去像个日本料理店。旅馆名叫“幸轮”,入口就在路边,随便用石头砌了座假山,种了几棵松树。院子里都没有装饰用的石头。味冈自己家院子里还有三块石头呢,那是十五年前盖房子的时候,建筑公司的人拿来的。 听见有两辆出租车停在门口,一位和服女子打开了二楼山墙屋顶下的玻璃窗,探出头来。她已人过中年,脸型较长,有些土气,畏首畏尾地望着门外的出租车。她可能是老板娘,以为来人是熟客吧。女服务员不会那么闲,一大早的就穿上和服。 另一间旅馆就在两百米开外,也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物,看上去和普通的公寓差不多。窗门紧闭,窗帘也都拉着,没有人出来看热闹。 外头挂着个招牌,写着“阿波屋”三个字。老板可能是四国人吧。 “幸轮旅馆”与“阿波屋”都是旅馆兼料理店,据说镇子里的人要举办宴会,就只能在他们两家办。镇子里最多的是建材工厂与木工工厂。还有一所拥有大型体育馆的高中。 “行了,走吧。”味冈下令离开小竹町。 沿着国道一路向北,就是北陆地区。一路上有大坝,也有著名的民俗村庄。出租车在中途往西侧转去。道路变窄了,但还是能越过八木山坡,来到金铃湖。国道贴着北岸的湖面延伸而去,开着开着,就开过了R县的日高町,最后到达鹤见市。 八木山坡之前尽是蜿蜒曲折的坡道。中途还看见滑雪场的山间小屋。考虑到冬日里的积雪,他们在混凝土高台上建造了一栋两层楼高的屋子。 路上有许多急转弯,可见山上的褶皱之多。对面那座山的斜坡也是如此。V字形的谷底有溪流穿过,然而道路距离溪流太远了,听不见水声。斜面被杉树、丝柏等针木林所覆盖,看上去漆黑一片,只有能照到阳光的落叶松、白桦和冷杉才会显得郁郁葱葱。 车子又转过一个弯角,只见小竹町成了白白的一片,远在群山底下的盆地中。味冈忽然想起从幸轮旅馆二楼探出头来的女子。 山坡的顶端出现在道路的正前方,一条小型隧道的入口越来越近。入口附近的左侧角落里,有一家小茶屋。小屋的柱子都埋在地里,红色的旗帜插在小屋旁边。大石看到了店里写着啤酒和果汁价钱的标牌,问道:“专务,我们在这休息一会儿吧?山中小屋,别有一番风味啊。” 味冈走下车。近来他感觉身子越来越重了,腿脚也不灵便了起来。后一辆车里的平山与小原赶忙抢先跑进店里。 茶屋的旗子上染着“樱茶屋”几个白字。红色的底色已经褪去了不少,看起来脏兮兮的,旗帜的边缘也碎了。 茶屋里有个四十多岁的瘦弱女子,她正和一名男子说话。只见他头上绑着一条头巾,上身穿着衬衫,下身则是一条沾满泥土的灯笼裤,好像是个体力劳动者。 店门口摆着一些小糖果和干货,还有关东煮的锅子。里头煮着炸豆腐、鱼糕和魔芋丝,汤水却很少。小屋旁边用木头拦起一个水池,竹筒搭成的水管从山崖上引来泉水。水池里冰着啤酒、果汁和可口可乐。 平山从水池里取出一瓶果汁,打开瓶盖,递给味冈。手中的瓶子凉飕飕的,令人回想起年少时母亲从井水中取出的冰镇汽水。味冈没有在店里坐下,而是站在店门口的草丛边上,眺望风景。 美丽的风景,令味冈情不自禁地踏入草丛之中。他喝了几口瓶中的果汁。这时大石走到他身旁说道:“如果开车在山路上兜风,就能看到如此美丽的风景……就好像从飞机上俯瞰一样……R县温泉胜地的主意可真不错。南边已经有一个因为祭典闻名全国的府中和民俗村了——造观光道路,肯定能赚不少啊。” 预算书上并没有提到,R县建设这条道路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将东京与名古屋的游客吸引到R县的温泉胜地去。现在东京人要去R县,必须先乘坐新干线“光号”前往名古屋,再换乘北陆方向的特急列车,非常麻烦,而且一路上也没什么景色可看。今后随着私家车的普及,游客可以从东京走东名高速公路去名古屋,再走国道801号线,从府中町附近上观光道路“高地观光线”,前往“北国温泉乡”。在饱览群山湖水的美景的同时,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刈野、稗津、鹿山、那珂山的温泉胜地…… 瘦弱的主妇与上了年纪的体力劳动者还在店里说话。店门口挂着七八顶写着黑色“八木登山纪念”字样的草帽,旁边则摆着一捆皮套拐杖,上头也刻着这几个字。扛着照相机的小原走进店里,付了钱。主妇这才站起身来。 味冈朝出租车走去时才发现,路旁的角落里停着一辆卡车。味冈平时见惯了卡车,所以刚才没有注意到。况且一路上他已经见到十几辆载着木材的卡车了。 然而,这辆卡车上装的不是木材,而是十五六块大石头。石头有些发红,也许是含铁量比较高的缘故。表面的褶皱还挺漂亮,形状也不难看。卡车后面用白色油漆写着“小竹庭石园”几个字。味冈忽然想起了幸轮旅馆门口的那几块石头。 出租车又上路了。两县边界的隧道很短,只有十多米。大石透过窗户,抬头看了看隧道的顶端。 隧道挖掘方法: 地基不稳的地方,采用下导坑超前的下导坑挖掘法。地基较稳的地方,则使用上导坑挖掘法,一次性挖掘大断面。可引进大型机械,缩短工期。 “有报告说这一带的地质不错,可以一下子挖一个大断面出来。”开过隧道之后,大石道路建设部长说道。车子已经开过了山坡的最高点,两侧的斜面封住了人们的视野。 “如果那么挖的话需要多少预算?” “目前的计算结果是每米六十万日元左右。地质不好的地方就需要一百万左右了……” “嗯……” “您觉得够便宜吗?” “再讨论讨论吧。先不说共荣建设,大东组建设肯定会用低价竞标的。那边的成濑每次都是那样。” “是。” 前方的视野开阔了一些,透过树林能瞥见一些湖面的光影。山路一路向下。 “咦?那边有间施工小屋,还有搅拌混凝土的简单设备呢。我们要不要下车去看看?” “有人吗?” “好像没人。前面正在造一条小隧道。这可能是修路时用的临时小屋。” 出租车停了下来,一行人下了车。后面那辆车上的平山与小原一脸迷茫,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大石解释过之后,他们就去小屋看了看。小屋门前堆了许多碎石子,混凝土搅拌机没有动静,传送带上生满铁锈,根本无法转动。放眼望去净是废墟,没有一个人影。 “没人啊,倒是有工人的行李……”平山设计课长回来之后说道。小原测量主任打开了小屋大门,走了进去。 味冈忽然想起了不久之前的自己——趁泽田美代子不在时,偷偷溜进事务所的自己。他顿时心生不快。 “咦?专务,”平山看了看味冈的裤脚说道,“您的裤子上黏了片叶子。” “什么?” 味冈无比惊讶的口气,反而吓到了平山。他蹲下身来说道:“可能是刚才在茶屋前的草丛里黏到的吧。” 平山从裤管的褶皱里,拿出一片细长的叶片。 末吉祐介有没有忘记那片花瓣呢?早知如此,就应该封住他的嘴…… “走吧。”味冈说着,瞪了一眼从小屋里出来的测量主任。 “小原在干什么?快让他回来。” 十分钟后,两辆车便来到了金铃湖畔,湖光山色,美景尽收眼底。 金铃湖是一处细长的人造湖(大坝),两头分别位于东南方向与西北方向。受到V字形的溪谷的影响,湖岸线也是曲曲折折,全长约32公里。 而国道801号线就贴着金铃湖的北岸。每越过一个山脚,左手边的湖景就会发生变化。对岸高山的海拔有1100米左右,湖本身的海拔就有700米,所以山与湖的高度差只有400米左右。不过开车时看到的景色,还是很有魅力的。 天上布满云彩,挡住了阳光,形成一片铅灰色的湖面。山体也是一片漆黑,虽有些单调,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山顶附近挂着一层雾。湖面上映照出黑色的山影,反射在湖面上的光线,形成几条白色的线条,拦腰截断了山影。 “凉快多了呢。”大石部长一边察言观色,一边说道。专务的心情总是瞬息万变。 “是吗……大概是海拔比较高的关系吧。再加上湖面上还有水蒸气,肯定会凉快一点。” 味冈也知道大石在观察自己,所以他也不能老摆出一张臭脸来。他眯起眼睛,松弛的脸颊上露出微笑。 湖面上漂着几艘船,像是有人在钓鱼。 “司机,麻烦稍微开慢点儿。”大石命令道。 他指着对岸的山说:“那边露出的那座山峰,就是琴峰,海拔1300米。从东往西依次是源氏峰和橘梗峰,这三座就是主峰。” 他还把地图递给味冈看。 “哦,这样啊……” “您看,这三座山峰往南延伸了五公里左右,从这边是看不见的,因为前面有座山挡着。这几座山峰之间有几条溪流,溪水最后都会灌进这座人工湖里。对岸的山麓呈锯齿形,所以这边就好像溺谷一样,也是锯齿状的。” 他们需要在这片锯齿状的地方建设一条笔直的道路,所以需要架设许多桥梁。公司预计,光是这片湖岸,就需要十二处桥梁。 “专务,”大石又指着窗外说道,“那边的半山腰上横着一条细线呢,不过不太显眼。” “哦,那是什么?” “那是林道,其实就是一条三米宽的小路,只够运送木材的卡车勉强通过。建造观光道路的时候需要把它扩建一下。” “话说这儿的林子可真密啊。” 司机一边操纵着方向盘,一边清了清嗓子,解释道:“附近居民都是靠山吃山,我还听说这一带96.5%的土地都是山林呢,除了山还是山。这几年一到夏天还会来些游客,民宿什么的也开始建起来了,可还很落后呢。毕竟这一带一直是靠滑雪的游客挣钱的。” “这边的积雪深吗?” “这一带的话……大概有个两米吧。” 这片地区的积雪非常厚,需要采取对策防止雪崩,并建造大雪避难所。但地质较为稳固,没有石块剥落的危险。建造避难所与防雪崩设施时,要尽可能考虑到美感,不得破坏自然景观。 汽车绕过好几处山嘴。对岸的高山时而贴近,时而远去。高山上的雾气仍旧没有退去。湖面上又出现了几条钓鱼用的小船。 “司机先生,这儿能钓到什么呀?”味冈问道。 “有一种叫鳟鱼"的河鱼,据说比鲇鱼还好吃呢,我倒是觉得没那么夸张。唉,其实这人工湖下面沉着五个村子呢,一想到这些就没胃口了……多恶心啊,房子、茅房、马厩、牛棚都在底下……这一带经常下雨,湖水还算比较充足。听说湖水变少的时候,湖边水浅的地方还会有湖底村子的幽灵出没呢……” 转过一个弯,迎面开来一辆大巴,上头写着“小竹方向”这几个字。味冈又想起了幸轮旅馆的那名女子。这时大石说道:“这条路上的混凝土,比标准配料书上的要更耐压一些,混凝土路面15厘米,指定坍落度是7厘米,果然考虑到了冬天天冷的因素。” “新路的海拔还要高一些,那混凝土是不是再铺厚一点比较好?” “预算书上说,最好比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再厚个十厘米。毕竟这儿冬天还有积雪……” 坍落度是表示混凝土硬度的指标。混凝土是水泥、沙石、水与其他混合材料混合而成的,含水量大的水泥十分柔软,容易浇筑,但耐压度、耐久度也会相应变差。水泥重量与搅拌用水量的关系为w/c=50%。也就是说含水量必须低于五成。可要是含水量过低,浇筑起来又会比较困难,极有可能出现浇筑不均匀的情况,反而降低工程的整体质量。所以混凝土需要一定的硬度,而硬度就是用“Slump=×cm”来表示的。 要减少用水量,调出拥有适当硬度的混凝土,可以增加水泥用量,或使用减水剂、引气剂等外加剂。 在道路建设工程中,最重要的莫过于摊铺混凝土。完成的构建厚度以及钢筋的使用量,将会影响到使用的骨材(碎石、沙土的总称)的最大粒径。“骨材的最大粒径的变化对水泥使用量的影响极其重要,需注意其强度及耐久性。”——土木协会的《标准工序说明书》中如此写道。 施工主——J县与R县的道路公社会根据现场的状况,制定出怎样的《特殊工序说明书》呢?味冈的日星建设也在不断揣摩,并设想了三种可能性。 “如果是县里的官员来检查,那一定会很严格吧?”味冈一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 “可能不会像负责国道的建设省官员,或是道路公团的官员那样严格吧。”大石嘴边露出一丝微笑。 其实,在建设道路与路基的过程中,是可以“偷工减料”的。只是公共事业项目有专门的官员管理,难以浑水摸鱼。怎么办?只能让官员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此就必须为官员们留出后路,否则豆腐渣工程东窗事发后,他们就要背上“监管不力”的罪名。官员知道施工方偷了懒,所以问题一旦曝光,他们就可以命令施工方重新施工。当然,要是瞒得好,就乐得装傻了…… 渐渐地,一座湖畔餐厅出现在道路对面。白色的建筑物仿佛山中小屋一般。 “专务,要不我们去那儿休息一下,吃个午饭吧?”大石说道。 餐厅门口停着两辆观光大巴。五十多个游客涌进餐厅里,好像是从北陆来的。 四人占了窗边的一张桌子,能够眺望湖面的美景。小原主任刚才溜进了空无一人的小屋,被味冈骂了一顿,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连照片都不太拍了。 “专务,这儿可真是个好地方啊。”平山觉得自己的部下小原有些可怜,为了调节气氛,他开始讨好起味冈来。 “……我看过苏格兰山区的照片,感觉和这儿的景色挺像的,总觉得高地观光线"这个名字没什么表现力……可要是改成山湖观光线(Mountain Lake Line)",又觉得有些啰唆,要不干脆改成日本苏格兰"吧?多有噱头啊。” “日本苏格兰啊……原来如此,这倒是挺有创意的。不是还有日本阿尔卑斯、日本莱茵河吗?” 大石傻笑道:“要不跟J县、R县的道路公社理事会提提,要是他们采纳了,说不定我们公司会更有利呢。您说是吧,专务?” 苏格兰的马索尔山、亨内维斯山间溪谷、艾肯克湖、洛基湖……被拿来与它们相比的人造湖,依然是一片铅灰色,云朵层层叠叠,微弱的光线将山影投射到湖面上。几缕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照射出来,在湖面的褶皱上留下柔和的光点。 湖面上横跨着一座涂着白漆的吊桥,一直延伸到对岸的小路上,只是通往村落的小路与湖对岸一样,都与湖岸相连,没什么韵味。新的观光道路将在海拔更高的山腰上开拓道路。 见味冈露出笑容,小原总算有了点生气。 小原这家伙,好端端的跑到那小屋里去干什么!害得我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然而,味冈也不能一直板着脸,只得强颜欢笑。可不安的回忆却在脑中挥之不去。 他们点了盐烤鳟鱼、干烧薇菜和醋拌凉菜。司机说得没错,平心而论,那河鱼的确没怎么好吃,倒不是被司机说的“幽灵鬼魂”倒了胃口。薇菜好像是这一带的特产野菜。 一行人吃完午饭,喝起了咖啡。大石取出笔记本与图纸说道:“《模拟工序说明书》的细节还有待商榷,不过粗略计算下来,土工、摊铺、隧道、桥梁平摊到每米的话是六十万日元。每百平方米的混凝土摊铺的各种材料成本都在这张纸上。” 大石将文件递给味冈。 水泥混凝土摊铺,厚度15cm起算: a.粗骨材(碎石)13.20m3(每100m2)=22440kg b.细骨材(沙子)6.60m3(每100m2)=11220kg c.水泥(每100m2)=5610kg d.工人混合作业15人司机摊铺3人 “根据上面的单价,我把方案一和二的全长与面积计算了一下。”大石又掏出一张方格绘图纸。 摊铺面积(方案一)663000m2 a.粗骨材6630×13.20=87516m3 卡车约18000辆 b.细骨材6630×6.60=43758m3 卡车约9000辆 c.水泥6630×5610≈37194吨 卡车约3700辆 d.工人6630×18.3≈121300人 摊铺面积(方案二)806000m2 a.粗骨材8060×13.20=106392m3 卡车约22000辆 b.细骨材8060×6.60=53196m3 卡车约11000辆 c.水泥8060×5610≈45217吨 卡车约4600辆 d.工人8060×18.3≈147500人 “这只是摊铺面积,桥梁和隧道工程的钢材当然还要另算。方案二是走府中町柳井地区、天神川汇合点、地藏山坡、金铃湖南岸半山坡、R县日高町的路线。全长62公里。方案一则是从J县小竹町出发,经过八木山坡、金铃湖南岸半山坡再到R县日高町,全长约51公里。” “哦,这样……”味冈的语气中带着疲劳。他的注意力渐渐游离了数字表和数据…… 坐观光大巴来的几个客人,正坐在窗边,望着湖上的吊桥纷纷议论着。味冈循声望去,就这么看出了神。 四个齐刷刷穿着黄色制服的男子爬上了吊桥的柱子,那柱子足有20米高。他们正在检查钢索的螺栓是否牢固。 然而,将味冈的注意力从数据上转移走的,并非他们冒险作业的身姿,而是那身统一的制服。 ——尸体是由三名身着统一制服的人搬进神邦大楼的。接待处的警卫也被这身制服唬住了。制服,戳中了警卫的心理盲点。警官、邮递员、医生的白大褂、百货商店店员、快递员、酒店与餐厅的服务员、僧人或神官——制服就是他们职业的象征,其中并不带有任何人格的成分。 建筑公司的制服是谁准备的?又是谁派他们搬运尸体的?那绝非个人的力量所能办到。背后定有组织作祟…… 为了转换心情,味冈起身去了洗手间。 平山设计课长在特产柜台前打公用电话。平山离席之后,味冈并不知道他是去打电话的。他远远望着平山的背影,走了过去。 味冈从洗手间出来,发现平山依然拿着红色的听筒。这通电话打得够长的。可能他在联系总公司的设计课吧。 味冈回到座位,喝了几口剩下的咖啡。窗户对面的山顶上,大雾渐浓,暗潮涌动。他望向湖面,但故意没有看吊桥上的工作人员。 平山终于打完了电话,他走回桌旁,没有坐下,而是弯腰对着大石耳语了几句。大石默默点了点头。平山干咳了两声,坐回了座位上。 味冈从两人的神色中,判断出了平山的电话内容。今晚一行人将前往刈野温泉住宿。那通电话应该是打给旅馆的。但要是普通的确认电话,平山应该会大声向大石报告才对,没必要这么神秘。味冈在平山这个职位的时候,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出租车出发了。国道依然沿着斜面盘绕,湖光山色瞬息万变。天空被云朵覆盖,不过北面的云淡了一些,留出一个蓝色的洞口给天空。 味冈闭上眼睛,打起盹来。身旁的大石将地图与笔记本放在膝头,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 见味冈开始打瞌睡,大石便不再解释《特殊工序说明书》与当地的情况——其实这正是味冈装睡的目的。喋喋不休的大石实在令他心烦。 这些事情只要回到东京总公司,想听多少就能听多少,根本用不着大石啰唆。道路工程的方案一与方案二早已得出缜密的计算结果。时代不同了,各种数据都存在电脑里,轻轻一点就有了结果。 在颠簸的出租车里,味冈的意识蒙眬了,竟做起些莫名其妙的梦来。忽然一个急刹车,外加响亮的喇叭声,将他吵醒,睁眼一看,只见一辆巨大水泥搅拌车与自己所坐的出租车擦身而过。装有糊状的混凝土的黄色搅拌机缓缓旋转…… 出租车司机一边转弯,一边骂道:“畜生!怎么开车的!” 国道终于离开了金铃湖,成了之字形的下坡路。左边是一堵白色的大坝高墙和一座水力发电站。 “专务,看您好像挺累的,要不再睡一会儿吧?” “不用。”味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大石好像也放弃了继续解释现场情况的念头,膝盖上的地图和笔记本都消失无踪了。 下坡路的正面,是一座被森林包围的小城。天渐渐晴了,柔和的阳光洒在房屋的屋顶上。 “这是哪儿?” “马上就到日高町了。观光道路会一直连到日高町的入口。” 回头望去,透过车窗已然看不见金铃湖北侧的高山山顶了。 出租车开过一座桥。 金铃湖分出的支流很宽,河床铺满白色的碎石与沙砾。涓涓细流在河床中间流淌。上游的两侧都是高山。 “看这样子,河里应该能挖出不少石子来吧?”味冈随口说道。他希望能早些忘却不愉快的联想。 “嗯……是啊……不过据说全国只剩六亿吨石子可挖了,肯定会涨价,真够头疼的。” “还有六亿吨吗?五六年前不是说只剩下六亿几千万吨了吗?少得这么慢啊……” “可要是骨材再涨下去,中小规模的建筑公司肯定会破产,专务。” “我们公司是大型企业,没有问题,多亏了公司高层经营有方。”大石道路建设部长从侧面拍了拍专务的马屁。 过桥之后是一段坡道。汽车进入了一片丘陵地带。村落与农田沉在丘陵下方,老旧的街道在其间穿梭。天上的云越来越少了,炫目的阳光照耀在田野上。气温也是直线上升,怕热的味冈赶忙脱下上衣。 出租车在上坡路上停了下来。司机拼命踩油门,可车子就是纹丝不动。路旁也是一个斜面,树木丛生,绿得发黑,蝉鸣阵阵。 后一辆出租车的司机也走下车,两人打开发动机罩,检查机械是否出了问题。 “怎么了?”平山与小原也掺和进来。小原卷起袖子埋头苦干起来。 味冈与大石走下了车,走进路旁的树荫里——因为车里没冷气了。 “咦?那种地方居然有工人小屋?”大石说道。 味冈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块石头上。 斜面上方有两栋两层楼高的细长临时屋。铁皮铺的墙壁涂成蓝色,看上去像是宿舍。二楼与走廊上还晾着些衬衫和男式内衣。房子后面传来手压式水泵打水的响声。房前停着一辆小型的旧式吊车,像是已经报废了。 “是哪儿的工程啊?” 大石在周围逛了一圈,指着旁边的丘陵底下回答道:“啊,是那边的县道吧。迂回路已经基本成形了。” 在地势较低的水田、旱田与村落之间,有一个防沙堤一般的土堆,上面已经开出了一条灰色的道路,压路机在上面缓缓移动,工人们则成群结队地干着活。 两人望着风景发呆的时候,斜坡下忽然传来吉普车的响声——只见一辆土黄色的吉普车开了过来,停在了抛锚的出租车旁。 一位戴着墨镜、身着衬衫短裤、身材高大的男子从驾驶座上走下,靠近四人正在研究的发动机罩。那是一张细长的脸,留着短发。 “怎么啦?”男人在四人身后说道。 其中一位司机回头说:“车子抛锚了。” “要我帮忙不?” 小原直起腰,低头致谢,说是已经修好了。司机回到座位上不久,发动机便发出响声,整辆车也随之颤动。 墨镜男子折回吉普车之前,与树林中的大石对视了一眼。 “这不是中桥嘛!”大石开口说道。 墨镜男子笑了,黝黑的脸庞露出白色的牙齿,他低头致意道:“是大石先生啊?这可真是巧了,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您。” 大石主动凑了过去,味冈也能听见两人的对话。 “你在这儿干活呢?” “对,这儿有个县道的工程,已经干了快三个月了。月底就收工。” “你还是这么忙啊。” “哪里哪里,您也知道我们这种人就是居无定所……” “这回你带了多少人来啊?” “大概一百五十来人吧。工地附近还有三栋宿舍呢。当然,里头有三分之一是临时工,都是当地招来的农民。” “这县道工程是哪家建筑公司负责的啊?” “不是大公司,是当地一家小公司负责的。” “哦,这样。” “大石先生您这次是……?”虽然男子戴了墨镜,看不清他的眼神,但他貌似将视线转向了钻进出租车里的味冈。 “哦,不是什么正经事,就是来玩玩,”大石搪塞了过去,“我该走了,你也多保重啊。” “好,您走好!”男子鞠了一躬。他肩膀很宽,浑身上下都是肌肉,四四方方的身躯仿佛箱子一般。他没有坐回吉普车里,而是站在原地,目送着味冈与大石的出租车离开。 “他叫中桥泰夫,是个临时工介绍人。自己手下也有个叫中桥组"的建筑公司,只不过是最底层的承包商,总是到处接零活。”大石对身旁的味冈解释道。 “你怎么认识他的?他承包过我们公司的工程吗?” “没有没有,您还记得三年前我们做过一个九州的纵贯道路的工程吗?” “啊,记得记得。” “那时我们在六号工区,旁边的七号工区是西冈建设负责的。施工的是西冈的承包商——杉川建设的承包商,加藤建设。当时中桥组也带了人手过来。我去工地出差过一个星期,就和隔壁工区的中桥混熟了。” “这样啊。” “我倒是不知道他会来这儿。他也说自己居无定所"。他并不属于任何一家建筑公司,哪儿的工钱开得高,他就去哪儿,全国各地到处漂泊。” 建筑业的承包关系十分复杂。当大型建筑公司接到规模较大的土木工程时,他们只负责设计与施工管理,工程的大部分内容则会承包给A公司,其他部分则交给B公司,而A公司与B公司也只负责其中的一部分,其他部分则承包给更小的建筑公司。 经过层层承包,最后进行施工的,就是些没有任何技术水平和施工机械,只雇了些临时工人的小建筑公司。建筑业界是订单产业,地域性很强,“同一地点只能施工一次”是建筑行业的原则,所以施工队会随着工程四处移动。 这些施工队没有固定人员编制,每次接到新的工程后,临时工介绍人就会重新进行编组,但在个人层面上也存在一定的上下级关系。之后施工队就会前往工地。 “不过中桥那家伙还真是不显老,和三年前一模一样,照理说他也该有个四十五岁了吧。”大石说道。 “他说这边的工程是当地建筑公司承包的吗?”味冈动了动脚尖。 “他是这么说的,可总觉得他还有所隐瞒。说不定他是跟某个大公司来的,也许还是东京那边的建筑公司呢,那个中桥就是个独行侠。” “独行侠介绍人啊……” “最近每个工地都人手紧缺啊,介绍人的生意好着呢。他这人可聪明了。只要是有些利润、给的条件好的承包公司,他都会跟着去。” 味冈记住了这句话。 [book_title]第四章 刈野温泉在R县的“北国温泉乡”西侧,位于扇形台地的末端,离山尚有一段距离。 东南方向就是稗津、鹿山、那珂山等山峡间的温泉胜地,分布在那珂川溪流的附近。 刈野温泉位于那珂川的中流,是一片宽广的平地,完全没有溪流的感觉。台地的高处背朝群山,有几个苹果园。温泉町与国铁车站前的商店街、住宅区相连。 载有味冈等人的出租车往那珂川的温泉旅馆街开去。河岸边种满柳树,河上还架着几座朱红色栏杆的小桥。豪华的特产品店一字排开,还有酒吧、餐厅、小剧场、脱衣舞俱乐部和小钢珠店,与其他温泉胜地无异。 出租车开进“枫庄”旅馆,轮胎在白色的沙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枫庄一看就是当地最豪华的旅馆。出租车在门口转了个弯,横着停在门口。下午四点半,六月的太阳还在西边燃烧。 后一辆出租车中的平山与小原立刻冲了出来,与出来迎接的掌柜和服务员打了招呼。味冈与大石下车后,戴着蝴蝶领结的掌柜深深地鞠了一躬。 服务员将味冈带至三楼最靠里的一间房里。十二叠大的客厅,六叠大的更衣室,八叠大的卧室。房间的情况平山已经抢先一步上来确认过了。 为了给专务个人空间,大石、平山与小原住在二楼的房间里。 “饭菜几点上比较好?”平山设计课长回房间之前向味冈问道。 “嗯……六点半如何?”天还亮着,味冈也没什么食欲。 “我知道了……那我跟其他人也说一声。”平山转身,对跪在身后的服务员使了个眼色。 平山之后要说什么,服务员会如何点头,味冈早已心中有数。他脑中浮想起在金铃湖畔的餐厅里打电话的平山的背影。 “啊,还有,晚餐就在我的房间吃吧。毕竟我的房间比较大。”味冈对平山说道。 “好的。那我们六点半来打扰您。要是之前有事找我,请您随时给我打电话。” 平山将自己房间的电话号码报给味冈后,便离开了房间。 “请问您是去一楼的按摩浴场泡澡,还是在房间的浴室里泡澡呢?”有一双细长的眼睛、脖颈修长的四十岁服务员问道。 “就房间里吧。” 大浴场让他觉得不太自在,毕竟他不想让别人见到自己。这还是他头一回如此抗拒抛头露面。 服务员取出一个竹筐,将叠好的浴衣放在里面。 “晚报来了能不能立刻给我送一份?”味冈问道。 “这边的晚报来得很晚,至少要到六点半……” “这样啊……” “一来我就给您拿过来。” 味冈很关心神邦大楼杀人事件的后续报道。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一带的报纸也许不会刊登东京的杀人事件。要是查清了犯人,或是犯人被逮捕了,倒是有可能报道一下。可警方的调查进展,怕是很难出现在地方报刊上。 五点半左右,味冈泡完澡,从浴室里出来。 离晚餐还有一个小时。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望着花园发呆着实有些无聊。味冈明知道出门会出一身臭汗,可为了打发时间,还是坐电梯下了楼。况且没有看到晚报之前,他也安不下心来。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晚报上会出现对他不利的报道。 味冈穿着旅馆摆在门口的杉木木屐,走了出去。太阳终于躲进了山峰背后,不过天空还是一片蔚蓝。 他沿着河边的柳树大道散步。路上竟有许多身着旅馆浴衣的人在散步,结伴而行的男人也有不少。也许是公司的同事结伴出游吧。时间尚早,可脱衣舞俱乐部已经开始招揽观众了,只见人们纷纷涌进小小的剧场之中。里面笑声不断,有许多人开关西腔。 见到这些关西来的游客,味冈终于切身体会到,刈野、稗津、鹿山、那珂山这一片“北国温泉乡”为什么要与J县一同,在金铃湖畔的半山腰建造一条观光道路。这样名古屋的客人就能直接来到温泉乡,东京的客人也会增加不少。 从日星建设的方案一得出,整个工程至少需要两百五十亿日元。看来温泉乡旅馆老板们都认定,观光道路的建成所带来的利润,会远远超出这些成本。 味冈走进特产商店隔壁的一家美术品店。这家“大野古美术店”的店门虽小,但里面很深,只是里头的古董都不怎么样。店主躺在昏暗的角落里。他看上去五十多岁,剃了个平头,时不时瞥一眼店里的客人。 店里没什么好东西,布满红色图案的大盆、青花瓷壶等瓷器、箭筒、刀剑的护手、女儿节人偶、古钟、佛像、扁担、羽毛球板、越前烧和信乐烧的水壶与瓷器。最稀奇的就是三组酒杯。一组酒杯有大小杯各两个,杯子上印着交叉的陆军军旗与海军军旗,还有四个金色的字——“凯旋纪念”,已经有些褪色了。“凯旋”上印有“西伯利亚出兵”的字样。 道路角落里还有一家破旧的高尔夫用品商店。明天他就要前往京都,参加后天将在琵琶湖畔举行的南苑会高尔夫球会。 味冈对古董本无兴趣,他只是去打发时间罢了。逛了一圈,他就默默走出了店铺。店主一直躺着没起身。出了店门口,味冈才想起死在神邦大楼楼顶的柳原孝助,也是个“古董美术商”。他顿觉心中吹进一股冷风。 他继续漫步在柳树下,走过一座朱红色的小桥。周围越发昏暗,旅馆与特产品店亮起了耀眼的灯光。灯光中,身着旅馆浴衣的人越来越多了。 味冈于六点十五分回到“枫庄”。电梯口右边是服务员休息室,狭窄的入口上挂着面门帘。门帘下露出和服的衣角,上面印着华丽的花纹。穿衣之人好像坐在椅子上……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只见十二叠客厅里的黑漆桌子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坐垫与扶手也已摆放整齐。 平山独自坐在房间角落里,见来人是味冈,立刻端正了坐姿。 “您去散步了吗?” “啊,就出去逛了逛。” “外头一定很热吧?您都出汗了……” “出点汗也好。” 平山拉起浴衣的袖子,看了看手表:“专务,那我去楼下叫大石部长和小原过来吧。艺妓们也来了。” 味冈想起刚才见到的盛装一角。在湖畔餐厅吃饭的时候,平山就给旅馆打了电话,安排了艺妓的相关事宜。 “平山,要是晚报来了,就让服务员给我拿一份来。” “好。” 味冈在浴室中泡澡时,听见了大石走进客厅说话的声音。 洗完澡,走出浴室一看,三名部下已围坐在桌旁。 味冈刚在壁龛柱子前坐下,艺妓们就进了房间。一共有五个艺妓,她们整齐地跪坐在门口,鞠着躬说道:“晚上好。” 味冈的座位旁放着一份报纸。可艺妓们立刻就坐到了味冈两边,一个艺妓还端起酒壶为味冈倒酒,弄得味冈都没空看晚报。 “干杯!大家辛苦了。”味冈举起酒杯。 “您也辛苦了。”三人望着专务,齐声说道。 之后,艺妓们也开始出声说话,席间渐渐热闹起来。五位艺妓中,有一位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剩下的四位都是二十五岁出头。看来平山定是下了一番工夫,在温泉胜地凑齐四个“年轻”艺妓,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莫非是刈野温泉的年轻艺妓特别多?长脖子的女服务员与另一位服务员则在忙碌地端茶送水。 坐在大石左侧的艺妓,穿着一件似曾相识的衣服。那就是味冈下电梯后,在小房间门口见到的那件衣服吧。 那位艺妓长得挺俊,细长的脸庞,高挺的鼻梁,嘴角收得紧紧的。眼睛上方稍稍下凹,有些阴影,一笑还会露出两个小酒窝来。 “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平山说道。 那名艺妓回答说:“我叫照叶。”说完,她从腰带中取出红底黑字的小袋子,上面印着她的名字。 春若、花江、梅丸,都一一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可她们都没有照叶漂亮。味冈认定,今晚就要照叶陪自己过夜。叫来四个艺妓,就是为了打发这漫漫长夜。肥胖的味冈,特别喜欢苗条的女子。 聊着聊着,味冈趁机拿起桌旁的晚报。他早就想翻开报纸看一看了。他没有看其他版面,直接翻到了社会版。 尸体发现当天出现可疑男子——东京大楼屋顶杀人事件味冈顿觉艺妓们的欢声笑语离自己远去。 十日下午五点左右,东京丸内神邦大楼屋顶机械室发现了一具死尸。警方查明死者为岐阜市的古董美术商柳原孝助(59岁)。事件的犯人,以及尸体究竟是从何处搬运而来的还不得而知,但当天下午四点十五分左右,在神邦大楼七层的东亚电器工业事务所工作的笠井杉子小姐(26岁)曾与一名中年男子乘坐同一班电梯前往七楼。笠井小姐称,那名男子往走廊东侧去了,与她的办公室正好是相反方向。之后笠井小姐就进了办公室,不知男子之后的去向。警方十分重视笠井小姐的目击证词,因为走廊东侧有前往屋顶的楼梯。警方对大楼七楼的各家事务所进行调查,发现当天五点左右并无类似的访客。该男子与事件是否有关还无法确认。 警方正在调查九日将尸体搬运至大楼的客货两用车的所有人,以及伪装成建筑公司员工的三名年轻男子。 不祥的预感成真了。味冈顿觉浑身无力,差点倒在地上。 昨天坐在从名古屋前往府中町的车里,他就猜到了晚报上会这么说。 大家也许会有这样神秘的经历:在某处见到某人时,会觉得“咦?我好像以前梦见过这个场景,连见面的地方都一模一样”。莫非那是神明给出的预知梦?在旧式高中教科书中学到的《枕草子》与《徒然草》中,也有过类似经验的描述。 昨天在车里想到这些,他还郁闷了许久。身旁的大石见他愁眉不展,还担心地问道:“您不舒服吗?” 耳边传来女子的声音,仿佛在味冈脆弱的心脏上扎了一针。 “哎呀,吓着您了吗?……真是对不起,都怪我突然说话……”不知不觉中,照叶坐在了味冈身旁,露出微笑。晚报从味冈指尖滑落…… 杯酒下肚,男人们也热闹了起来。三位部下与艺妓总会向背对卧室的味冈搭话,逼得味冈不得不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 服务员考虑到味冈的身材,将两张坐垫叠在一起,并将上面一张坐垫对折,用作靠垫。这就让味冈的座位显得更高了。 味冈身旁坐着照叶,他与大石之间则是春若,对面的平山与小原旁边则是花江与梅丸。不过她们经常变换位置。只有那位名叫“金弥”的拿着三味线的中年艺妓,一直坐在下座的小原旁边。 “客人们是第几次来我们温泉呀?” “哦,第一次。” 对话从这里展开而去,聊的都是些温泉游客与艺妓之间常聊的话题。味冈满脑子都是晚报上的那篇报道。 警方十分重视笠井小姐的目击证词。 他本想将这段文字系在氢气球上,放飞空中,可没想到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